第十六章 余姚孙家
三月二十,钱渊、王世懋并随从、护卫数十人登船从钱塘江直下,转入西兴运河至绍兴,再转入姚江直抵余姚。
王世懋还是第一次在无长辈陪同下出门远行,所以颇为雀跃,但一路上看景色大同小异不禁心里烦闷,漫步走上船头正看见钱渊迎风而立,江风吹拂的他宽大的衣袖飘飘浮浮。
定睛看去,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青年面色坚毅,微微眯起的双眼透出丝丝幽光,王世懋不禁想起昨晚父亲幕僚幸时所交代的那几句话。
“此子洞察人心,心思缜密,料事于前,不可小视。”
就在钱渊拜访张四维的那天早上,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幸时,直截了当的请求多派拨一艘官场运载货物,而且点明了目的地是宁波。
在兵力还没调派完全的情况下,幸时怎么可能会拒绝这个要求,更别提同行的还有王世懋。
那天晚上这个消息已经遍传杭州城,幸时开始猜测这个松江秀才或许已经了然于心。
明军中和海商来往的人非常多,但高级将领中和海商往往没有直接往来,毕竟他们都是对抗倭寇的直接指挥者,而不少中层将领和海商,甚至和倭寇有直接来往,最典型的就是张四维。
当年汪直和明军合力剿灭海盗陈思盼,明军高级将领不方便出面,带兵的将领就是张四维。
巡抚衙门想出奇兵袭击舟山沥港,必须杜绝消息走漏,在这种情况下,和巡抚衙门关系不浅的钱渊挺身而出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要知道和他同行的还有巡抚的次子王世懋。
有这样一个和倭寇仇深似海的人主动出面,王忬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不过王忬和幸时想必心里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为什么那个松江秀才做的事正好是我们需要的。
站在船头摆poss的钱渊抖了抖,现在是三月份,那应该是阳历三月底了,怎么还这么冷。
但想想昨天午后去金家拜访所看到的,钱渊就不觉得冷了,那栋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落,但布局合理,园林面积不大但设置精巧绝伦……
钱渊表示很满意,为此他谢绝了金宏帮他在杭州城挑选宅子,这栋就不错……
“二公子。”钱渊回身行礼,他对于王世懋并无太多了解,后面的计划中也没什么用得到的地方,不得罪就行。
王世懋回了一礼,转头看看另一艘官船,忍不住问:“钱兄为什么要去宁波?”
钱渊转头盯着河岸边,眯起的眼睛显得细长,随口说:“清明那日只能在城内遥遥拜祭,此去宁波希望能在海边拜祭先父先兄。”
“原来如此。”王世懋点点头,但心里疑团不解,犹豫片刻后又问:“那艘船上据说是洋糖,钱兄以后就经商为生吗?”
“当然是以举业为重,两年后秋闱不知能否如意。”钱渊有点心虚,前身的记忆还在,但思维模式都改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登科。
“这次赴余姚一行,家父写了封信给季泉公……”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厮事怎么这么多事,王忬也真够不要脸的,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情耗的干干净净啊!
“当竭尽全力,希望能如中丞大人所愿。”钱渊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到了。”
后世余姚是属于宁波市,但现在归属在绍兴府,两艘官船畅通无阻,沿江而下速度极快,黄昏就抵达余姚。
当晚入住客栈,一行人沐浴更衣后第二天启程前往孙家境,余姚孙家从南宋末年迁居至此,十里内无他姓相杂,所以乡人称之为“孙家境”。
出门相迎的是孙升的长子孙铤,王世懋和钱渊都以作揖行礼,这位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解元,是他们的科场前辈。
“人请入内,礼馈请带回。”孙铤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轻声解释道:“祖母年初逝世,家父谢绝所有礼馈,身为人子不敢逾规。”
钱渊神色淡然,拱手行礼后向左右点头示意,而王世懋支支吾吾的说:“只是些买帛的钱……”
“那就将帛在灵前焚化。”旁边走过来的年轻人粗声粗气道:“听闻太仓王家也是诗书传家,难道要逼我们背上索贿的名声吗?”
王世懋登时满脸通红,孙铤皱眉瞥了眼年轻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二弟孙鑨。”
钱渊咳嗽一声作揖行礼,手足无措的王世懋赶紧跟上,这位孙鑨也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中举,而且还位列五魁首之一,与其兄长孙铤一时瑜亮。
孙家可真够牛的,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一个武状元。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余姚孙家三代出了八个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个解元,四位尚书,简直牛上天了。
面前的孙家越是兴旺,钱渊心里越是不满,这样的人情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掉了,要不是无法反抗,真想啐那位浙江巡抚一脸!
将随从和礼物留在门外,钱渊和王世懋在孙铤的带领下入了灵堂,焚香行礼叩拜,孙堪的独子孙钰跪拜回礼,这位也是个进士,不过是个武进士。
掌总的孙铤匆匆离去,留下孙鑨叙话,王世懋没多久就提出想见孙升一面。
“家父有病在身。”孙鑨面无表情的拒绝,转身却笑着向钱渊行礼,“当日苏州码头还要多谢。”
“只是随口一言。”钱渊嘴角抽搐了下,“等下还请文中兄指路,钱某想拜祭太夫人。”
真是鲜明对比啊,钱渊真想感谢王世懋,没有绿叶,如何衬托出红花。
孙鑨立即点头应下,“就在城外不远处,午饭后让人指引。”
看王世懋挤眉弄眼的,钱渊咳嗽两声接着说:“中丞大人有封信,还望文中兄转交。”
孙鑨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从王世懋手里接过信,阴阳怪气的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瞥了眼又满脸通红的王世懋,钱渊叹息着继续说:“一封回信。”
孙鑨一愣,转头看看脚步往回缩的王世懋,再看看也面无表情的钱渊,片刻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
“王民应当年好大名声,难道以为我孙季泉是那种人吗?”
书房里,连连丧亲已经颇有老态的孙升丢下信纸,冷哼一声,“那钱家子如何?”
“端谨守礼,也老练的很,还提出要去祖母坟前拜祭。”孙鑨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自己不太想来这一趟,也不是……”
“我明白。”孙升微微点头,“想必是王民应逼他来的。”
“他父兄去年丧于倭寇之手,孤身一人在杭州经商,巡抚衙门想拿捏他太简单了。”孙鑨不屑的撇撇嘴,“王民应此人好大喜功,有担当之心,却无担当之能。”
“也不容易啊……我是说那钱渊也不容易啊。”孙升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凡事只看心……”
孙鑨等了半响才试探问:“那回信?”
“你代笔吧。”孙升缓缓说:“你亲自带钱家子去一趟城外墓地。”
孙鑨立即研墨持笔一挥而就,给父亲过目后出了后院,将书信交于喜出望外的王世懋。
“你可以回杭州了。”孙鑨不客气的对王世懋说:“钱……他还要留几日。”
没等王世懋回复,孙鑨就转头道:“都有了功名,还没取字吗?”
“没有。”钱渊干笑几声,“要不文中兄替我取个?”
“这可不敢,家父才够资格。”
“这下轮到我不敢了。”钱渊连连摆手,转身对王世懋说:“少美,幸师爷曾提过,你拜祭之后立即启程回杭州,我还要往宁波一行,就此分手吧。”
一旁的孙鑨赞许的暗暗点头,能得吏部右侍郎赐字,换成其他人还不顺杆往上爬,这个钱家子还真有几分赤子之心。
将王世懋送出门外的钱渊却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这份人情是不是耗光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吧。
在钱渊的思维模式中,顺杆往上爬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提防一旦失手会不会坠下深渊,这时候往上爬真不是个好选择。
总而言之,要考虑成本、收益以及风险。
第十七章 武侠版的大明朝
在钱渊看来,嘉靖年间,宁波是整个大明最独特的城市。
一切都是从这个城市开始的。
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嘉靖最终下令禁海,但这处于大航海时代,即使东方也被卷入其中,走私贸易日益猖獗,倭寇作乱时有发生。
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攻双屿港,不仅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甚至以木石淤塞港口,但之后不仅自己身死,走势贸易也渐成燎原之势。
今年,嘉靖三十二年,一场无人能掌控的大规模倭乱即将展开,而燎原的火种就在宁波。
站在海边的钱渊远远眺望,舟山群岛就在不远处,前世他数次前往旅游,时隔数百年,景色不变,只是自己身边从女同学、女同事变成了十余个粗手粗脚的壮汉。
“少爷,你看。”李四小声提醒,“那白脸汉子就是上次卖果仁的家伙。”
钱渊偏头看了眼,哎呦,还真是卖葵瓜子的那家伙,后来他还去过杭州海市几次可惜没碰到人,说不定这厮手上还有什么好玩意呢。
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眼,钱渊赶紧三步变作两步,低头定睛看去,白脸汉子的摊子的角落处摆着一个背篓,里面放满了瘦长的果子,青红相见,一头粗大带着枝,一头细小尖尖。
是辣椒,是辣椒!
钱渊的手在颤抖,天可怜见,让自己和辣椒重聚首,老子受够了这个时代的美食,口里都淡出鸟来了!
“多少钱?”
“砰!”
“少爷小心!”
钱渊刚问出口,一根棍子从天而降将摊子上的几件瓷器敲个粉碎,顺带还将那篓辣椒带翻。
张三一把护住钱渊,李四在一旁高声吼道:“和我们无关,让路让路!”
莫名其妙的被带出人群,钱渊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大骂,“特么打啊,我的辣椒,小心别踩,我的辣椒!”
“别喊,别喊,少爷。”张三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往外拖,“别看人少,我们可打不过他们。”
“他们才四个!”钱渊瞪着眼正要大骂,突然原本就瞪圆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伴随一声厉喝,那个白脸汉子一脚将人踹出七八米远,然后随手操起扁担冲了上去,对方只剩下三人,但其中两人左右分开并不动手,显出中间那条手持棍棒的壮汉。
钱渊只顾盯着地上的辣椒,一个辣椒被踩烂,就像是对着他的心戳一刀……
白脸汉子功夫不弱,脚步灵活,扁担左架右挡守的严密,时不时扁担戳出去显得刁钻狠辣,但对面的壮汉也身手不凡。
不多时,壮汉寻得机会一棍子抽在白脸汉子背脊上,这一棍势大力沉,白脸汉子登时被抽倒,一口血喷出来。
眼见接下来就是痛打落水狗了,但钱渊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别打了,别打了!”
壮汉一瞪眼,但看过来的是个年轻书生,强忍怒气低喝道:“管什么闲事!”
“不管闲事,不管闲事。”钱渊笑着指指地上的摊子,“买完东西就走,你们就算打死他都不关我的事。”
“东家,东家……”嘴边还有血迹的白脸汉子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向钱渊。
mmp,这是要讹我啊!
正在数地上辣椒的钱渊嘴角抽了抽,特么这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的东家?”壮汉眼睛一亮,伸手喝道:“赔银子来!”
看钱渊愣在那,壮汉站在原地对四周拱手,“大家都认得叶某人,地上这厮一个月前趁我不在,找上门去将我四个徒弟打伤,叶某人做事光明磊落,医药费二十五两银子,不算讹你。”
“按规矩来,要么给钱,要么砸了你摊子,再挨我十棍。”
白脸汉子一脸痛苦,侧身直勾勾的盯着钱渊,后者面无表情招来张三,“你们十多人能不能摁得住他?”
“能,但是人家是地头蛇啊!”张三看了眼那壮汉,紧张的用力擦擦裤子,手心全是汗。
“我特么问的不是他。”钱渊无语的撇头看向地上那货,“我说的是他!”
张三精神大振,“能,三个人就够。”
“好,给钱。”钱渊咬着牙狠狠盯着地上那厮。
聚集起来的人群很快散开,钱渊让人将地上的辣椒收拾好,抬着白脸汉子就走。
回到落脚点,钱渊先招来守门的问了几句,他来宁波已经半个多月了,五百斤洋糖已经运往金家在沥港的商铺,金宏长子金立群整天在宁波花天酒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就等着那股东风了。
“恩,我数数。”钱渊将背篓放在桌上,“原本一共二十八个,现在还剩十六个,多少钱?”
白脸汉子挺平静的,擦擦嘴角血迹,“二十五两银子。”
“去你特么二十五两银子!”钱渊怒吼一声,“你咋不说两百五十两银子,你特么就是个两百五!”
白脸汉子看了钱渊两眼,低着头不吭声了。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签了。”李四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你不是叫我东家吗?”钱渊哼了声,“月钱八百文,够高了吧,每月扣五百文,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滚蛋。”
“好!”白脸汉子脱口而出,抢过那张纸看都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摁了上去。
看李四收起那张纸,钱渊有点后悔了,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不大。”白脸汉子随口说:“把叶近泉几个徒弟揍了顿。”
“叶近泉?”一旁的张三尖声喊道:“张松溪的徒弟?!”
“恩。”
张松溪?
好像是张翠山的师哥还是师弟来的?
钱渊一头雾水的看向张三,后者冲着白脸汉子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张松溪一代大家,据说师承张三丰,叶近泉是其门下最了得的徒弟。”
“屁!”白脸汉子冷笑道:“有本事去杀倭寇啊,反倒是把杀倭寇的人给杀了!”
“噢噢噢,你是南少林的人。”张三恍然大悟。
一旁的钱渊有点蒙,特么这是我熟悉的大明朝吗?
打开方式不太对啊!
什么张三丰,武当七侠,南少林都跑出来了!
这是武侠版的大明朝?
听张三一阵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过来,自从倭寇频频上岸劫掠后,莆田南少林的武僧组织起来抗击倭寇,而且战果不凡。
就在今年初,南少林几个武僧在宁波遇上了张松溪,先是口角,之后动起手来,张松溪将一个武僧打成重伤,半个月后不治身亡,而那个武僧就是白脸汉子的亲弟弟。
于是这厮上门找事,然后再被叶近泉找事,然后钱渊就莫名其妙损失了二十五两雪花花的银子。
钱渊琢磨了会儿,这厮看上去能打,虽然刚才被放倒了,收进来当个护卫倒是不错,至少要比张三这种号称高手的家伙要高的多……
“这玩意还能弄得到?”钱渊捡起个辣椒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没了。”白脸汉子干巴巴的回答:“就这么几个,没人收我才盘下来的。”
“你哥哥抗倭,你倒是和海商牵扯不清。”
“整个宁波城,你找得出几个和海商没关系的?”白脸汉子说话还挺冲。
“好吧,识字吗?”
看白脸汉子摇摇头,钱渊叹了口气招手要过那张纸,“看不懂就摁手印?”
“这是卖身契。”
白脸汉子鼻孔微微放大,抬起头盯着钱渊,心里琢磨自己挨叶近泉十棍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第十八章 意外来客
虽然租下的这宅子不算小,但毕竟住了十多人显得有点拥挤,但即使如此,李四也坚持整理出一个书房,自家少爷可是个读书人。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着钱渊,但从这次出行开始,他感觉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似乎少爷更看重张三那个粗胚,不就是能打吗?
端着杯茶走进书房,李四小声对正在练字的钱渊说:“少爷,外面又打起来了。”
钱渊漫不经心问:“这次几个?”
“这次四个才摁倒那厮。”李四撇撇嘴,“张三也是个软脚的……”
“这次又为什么?”
“好像是午饭时候张三把鱼翻了边。”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那白脸汉子杨文是台州人,又是个经常走海路的,有这种忌讳很正常。
李四有点沮丧,自从去年受伤之后,少爷性情大变,原本话多现在话少,原本斤斤计较现在雍容大度……不,简直就是缺心眼,上次还被金家骗了几百两银子。
钱渊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桌上的字帖上,对他来说,融合记忆后,麻烦很多,但在读书上最大的麻烦是他会经常性写出简体字,所以这需要长时间的练字。
前段时间在余姚的时候,孙鑨就很奇怪的问他,你家里人口简单,忌讳怎么会这么多……古人写字碰上长辈的名字往往会缺笔。
一方面是练字,另一方面也是写信,稍微晾了下,钱渊将信纸收起,转头问:“去余姚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李四顿了顿,“应该就是今天回来。”
“那就让他再跑一趟。”钱渊将信纸递过去让李四装起来。
钱渊在余姚待了三天,期间和孙铤、孙鑨关系相处的不错,后来和孙升见了一面,这位守孝的老人明显的营养不良。
虽然说封建时代守孝有很多忌讳,但实际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死守,只要别闹出居丧期生子这种破事,私下吃荤是常事,钱渊也会偶尔打打牙祭。
但孙升刻板的遵守古法,一丁点儿的荤腥都不沾,导致身体受损,钱渊也没去劝,但到了宁波后私下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送给孙铤。
没办法啊,孙堪已经挂了,钱渊真心希望这位起复后至少是吏部右侍郎的孙季泉好好的,不仅仅是从收益角度来考虑,孙升对其的关照让钱渊心生感激,要不是孙升的吩咐,孙铤、孙鑨兄弟哪里会自己那么客气。
算算离开松江已经好几个月,钱渊正想着要不要写封家书,张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少爷,张翰林来了。”
“什么?”钱渊一惊,“张居正?”
“是,从余姚过来,直接来了这。”
钱渊诧异的洗手去了前厅,一问才知道,张居正迟了一段时间才去余姚孙家上门拜祭,孙升是他会试的房师,正巧和钱渊这边派去余姚的下人撞上,这才径直来了宁波找上门。
“叔大兄。”钱渊笑眯眯的拱手后一甩袖袍,“孙家摆灵七日,你不会正好是最后一天去的吧。”
张居正有点尴尬,那天出了巡抚衙门,他立即弄明白王忬为什么逼着钱渊带着王世懋代为拜祭,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避一避。
两人坐定聊了几句,李四就吩咐人摆饭,钱渊撇撇嘴说:“叔大兄,小弟都从杭州跑到宁波来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张居正此行就带了一个仆役,早上从余姚出发,又在宁波城里逛了小半天,夕阳西下这才来找钱渊,摆明了是来蹭饭的,这厮前些日子天天在钱家铺子蹭饭。
虽然是个临时落脚点,但经过钱渊亲自指点的几道菜还是让张居正大饱口福,特别是那道腌笃鲜,用新鲜上市的竹笋和猪小排、陈年火腿文火熬炖四个时辰,汤白似牛奶,咸鲜可口。
可惜有外人在,钱渊只能挑些竹笋吃,好玩意儿都让张居正抢了。
“什么?”钱渊眉头一皱,“你要去舟山沥港?”
正在净手的张居正放下毛巾点点头,“商贾一道我往日颇为鄙夷,但这一个多月来颇有收获,东南论商贾聚集地,一为杭州,二为宁波,后者最重要的地点就是舟山沥港。”
钱渊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这货是傻子吗?
“原本不是说这个月初启程回京吗?”
“我已写信回京,四月底再出发也来得及。”
“四月底?”钱渊嘴角抽搐了下,“叔大兄别忘了,今年有闰三月。”
“是是是,我都忘了,今天是闰三月初二。”张居正一愣,“那就这个月底吧。”
钱渊正要再劝,突然张三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杭州有信。”
“叔大兄先饮茶。”钱渊面色一紧点头示意,转身去了侧厅。
这次来宁波,钱渊留了三个人在杭州,暗中盯住了张四维,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确认张四维的行踪。
接过信扫了几眼,钱渊微微吐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总算来了……”
信中只是问钱渊何时归乡,松江家里已经连续来了三封信,但在信尾提到张四维已经三天不见踪影,金宏颇为惊惶。
张四维是明军中层将领中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巡抚王忬要对汪直下手,注定不会用张四维。
而如何处置张四维是决定了钱渊下一步怎么做的关键。
不可能直接杀了,王忬是个文官,也不可能外派,王忬没那么蠢,最大的可能就是临时扣押以防止走漏消息。
钱渊在心里琢磨片刻,他确定这场仗是必不可免的,但不确定张四维能不能躲得过这场风波……不过,钱渊决定搏一把。
“那栋宅子都正常吗?”
“正常。”张三垂手肃立,“并无异常,租下来中间转过两道手。”
“今晚把人撒出去,盯紧点。”钱渊咽了口唾沫,“那位还在花天酒地吧?”
“是。”张三犹豫道:“要不要派人盯着杨文?”
“不用管他。”钱渊摇摇头往外走,突然顿足脚步,揉着脑门暗叹,怎么忘了外面还有张居正这厮。
张四维的失踪说明,王忬对沥港的突袭已经布置周全,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动手,张居正这时候去舟山……
第十九章 留客
闰三月初三。
不大的正厅里剑拔弩张,张居正虽然还稳稳坐着,但脸色不太好看,唯一带来的仆役已经嘴贱的指桑骂槐了。
钱渊撇撇嘴使了个眼色,张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好嘛,这一巴掌扇出了三颗牙,那仆役捂着嘴趴在地上,没一会儿地上就是一滩血。
钱渊捂着脑门无语了,张三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吧!给你这个眼色是让你动手打人?
“游七!”张居正怒气勃发,“钱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七?
钱渊好奇的看着地上的仆役,这就是后来那位无数官员巴结的张府管家游七?
“只是留叔大兄多住几日而已。”钱渊连连摊手,“张三,谁让你打人的,还不把人扶下去敷药。”
“留客?”张居正一甩袖袍,“你们松江钱家就是这么留客的?”
今天吃过早饭,张居正就要前往沥港,钱渊自然要拼命挽留,鬼知道会不会这厮前脚上了沥港,后脚明军就要开打。
但没想到张居正一意孤行,钱渊劝了好久也没用,就在这时候,游七跳出来一阵指责……也是,一个只是个秀才,另一个是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身份天差地别。
现在好了,游七被张三一巴掌扇晕了,钱渊干脆借势将张居正强留下来。
看着张居正进了书房,钱渊回头狠狠盯着张三,原本是要卖个人情,却没想到先把人给得罪了!
“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钱渊一脚踹过去,“让你少几颗牙再说这话!”
张三侧身一躲,谄媚道:“少爷,今天没什么动静啊。”
“什么动静?”不知晓内情的李四狐疑的左右看看。
“你别管。”钱渊挥挥手,“李四,你盯着书房,别把人放出来,张三你盯着外面,有什么消息立即送过来。”
但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钱渊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整个白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渊前世学生时期就喜欢历史,后来被发配到宣传处,没事干经常看各类历史书籍,这是他此次计划的信心所在。
钱渊对明朝历史如数家珍,但他很难记得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他往往只能判断得出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因果关系。
但王忬偷袭沥港的时间点钱渊记得很清楚,原因也很简单,那是闰三月。
钱渊已经根据现在的历法算过了,上一次闰三月是半个甲子之前,下一次闰三月是将近十年后,今年的闰三月应该就是汪直遭大败前往日本自立徽王的时间点。
一直等到子时还没什么动静,院子里的钱渊叹了口气,随手推开了书房门。
“叔大兄,多有得罪……”
还没等钱渊的话说完,张居正已经打断了,“中丞大人要对沥港动手。”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没经过多少磨砺,但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联想起前些日子在巡抚衙门那番话,他很确定的加重语气:“我没猜错。”
钱渊拱拱手,“不错,叔大兄真是敏锐……”
“好了,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张居正一挥手,“我早应该想到……两个问题。”
“请说。”
“第一,阻拦我上沥港,这是好意。”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但为什么要动手?”
“不是我……”
“御下不严这种话不用说了。”
钱渊无语的卡在那,好半天才苦笑道:“那厮以前是个打手,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我都挺……”
“好了,回杭州我给你当一旬的厨子!”
张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钱渊,“沥港不能去,我会立即启程回京。”
“记在账上?”
“哼。”张居正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伸手示意钱渊坐下。
钱渊笑嘻嘻的坐下,又让李四换了两杯新茶,他也知道张居正这只是几句玩笑话,找个台阶下而已。
抿了口茶,张居正等李四出门,才低声问:“第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宁波?”
钱渊眯着眼微微低头,曲起手指敲着茶盏沿。
“你怎么知道巡抚要攻沥港?而且还知道具体时间?”张居正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四个问题了。”钱渊打个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以防万一护着你而已,叔大兄,这份人情算不算?”
“还真不愧做了几个月商人。”张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细回想过了,那天在巡抚衙门,你好像不赞成攻沥港?”
“当然不赞成。”钱渊云淡风轻的笑道:“攻沥港败了还好说,只是毁了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胜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张居正被呛了口,仕途断绝还是稍好一点的结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将四处出击劫掠百姓。”钱渊叹了口气,“中丞大人这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钱渊苦笑道:“不管是朝廷还是中丞大人,都认为毁了沥港,杀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实际上,没了沥港,那些以交易为生的商人再也没了指望,你指望他们回到内地做那些小生意?”
“没了沥港,那些棉布、绸缎卖给谁?”
“没了沥港,那些种植棉花、桑麻的农户怎么办?”
张居正脸颊剧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成为倭寇?”
“可能吧。”钱渊耸耸肩,“双屿港、沥港相继覆灭,朝廷彻底关上了通商这扇门,过去几十年通过海贸拿了无数好处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看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钱渊安慰道:“其实这点东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好了,这些都不管我们的事,反正市舶税又不入户部……”
张居正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随而化为坚毅,“我会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乱让年轻的张居正失望,而即将发生的这一切让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来。
张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拥有话语权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这条命令简单,却很可能让东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目睹这一切的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理应如此。”钱渊随口回复,心里琢磨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对这位日后大明的实际执政者有多大的影响,至少张居正想上沥港看看,这意味他对海贸带来的丰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问题就在财政上。
烛火的阴影闪烁在正想心事的钱渊脸上,在张居正眼里,面前这个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在这时候来到和沥港相隔不远的宁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爷。”
门外传来张三的低语。
“怎么了?”发愣的钱渊随口问。
“着火了!”
下一刻,钱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迅捷冲出门,“着火了?”
“千真万确!”张三的语气中带着崇拜。
听见后面脚步声,钱渊回头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静,尽早歇息吧。”
张居正踮起脚尖眺望乌压压的黑夜,狐疑的看着亢奋的钱渊,“你不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吗?”
“真的不知道。”钱渊懒得多说,直接将张居正推进书房关上门,回头冲着张三挥挥手,“开始吧。”
第二十章 白手起家的前提
舟山早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甚至在元朝由县升洲,但明初朝廷数次禁海,舟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仅降为县治,甚至后来废县为乡。
但是从嘉靖年开始,舟山陆续被海商占据,双屿港一度繁华,沥港、定海后来居上,港口处的帆船遮天盖地,大量海商和内陆商贾在这儿交易,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沥港在东南沿海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因为这儿的商贸发达,也因为这是一座不夜城。
但明朝的“不夜城”……
将近丑时,换算一下大概是晚上1点多,这时候钱渊一般来说还没上床,而明朝人已经在梦中了。
就在闰三月初三的深夜,大火突然在沥港燃起,以广西狼兵为主力的明军在俞大猷、卢镗的率领下发动了一次彻底改变明朝浙江沿海商贸的突袭。
宁波市的东部鼓楼上,钱渊眯着眼看着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随着海风近在耳边,宁波城内也已经乱起来了,海面上的火光让无数人惊恐不安,有趁乱打劫的,有凄厉哀嚎的,甚至还有四处点火引发骚乱的。
钱渊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原本制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张四维的突然出现,和王世贞、张居正相交,以及在外人看来和巡抚衙门不浅的关系都成为变数。
而张四维被扣押,明军攻沥港,如今的金家就如同十二级台风中的茅草屋,这让钱渊有了一锤定音的可能性和勇气。
钱渊眼里闪烁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惨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在戚家军大放异彩之前,纵然有俞大猷、汤克宽、卢镗、谭伦诸多名将,倭寇也无人可制,东南沿海一片生灵涂炭。
“我只做我能做的……”钱渊低低呢喃,转头吩咐张三:“天亮后启程回杭州,先让人送信给巡抚衙门幸师爷。”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三愣了下才应下,迟疑片刻低声说:“少爷,城里乱起来了,要不要让人去……”
“当然了,是怡红楼对吧?什么破名气!”侧身看看宁波城内的乱象,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金叔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护着金世兄呢?”
……
怡红楼是宁波城内最著名的青楼,但和金陵、苏杭不同的是,这儿姑娘们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一掷千金的海商。
也是,大家伙儿都在海边待着,谁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像戏文中青楼女子拿钱资助贫困士子上京赶考……在其他地方可能有,在宁波真心不可能。
拿的出银子,在这儿就是大爷,所以金立群是怡红楼最受欢迎的公子哥,虽然他不通文墨,但他有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不过,今天晚上,有银子也不好使了。
当看到海面大火的时候,所有脑子没进水的人都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再次重演,虽然地方政府默认通商,但朝廷再一次下定决心绞杀海商,严禁海贸。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以前的好日子没了……
随便套了件衣衫的金立群匆匆忙忙爬上最高楼眺望,咬牙切齿后第一时间掏银子找人护送自己出城,他不会忘记,四年前浙江巡抚朱纨一举剿灭双屿港,被杀的海商数以千计,这也是后来朱纨被问罪的关键缘由。
但是,四年前那一幕谁都记得,谁都怕死,谁都想逃出城,谁知道明军攻下沥港后,会不会到宁波来搜寻所谓的倭寇。
不过,金立群运气很不错,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稳稳坐在桌前,甚至还在提笔练字的钱渊笑着看向被冻得够呛的金立群,运气不错,还真逮着人了。
“金世兄别急,来来来,喝口水。”钱渊倒了杯茶,“哎,还是冷的,张三,赶紧烧点热水啊。”
张三眨眨眼点头出去,眼角余光瞥了眼擦着额头冷汗的金立群,这厮运气不错今晚没在沥港,不过落到少爷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喘了阵粗气,连续喝了三杯冷茶,又将火炉拉的近些烤了会儿火,金立群才哆哆嗦嗦的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沥港铺子里还有那么多货……”
“哎,金世兄这话儿就不对了,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你看看我,几百斤洋糖不也没了嘛。”
“不,不是,朝廷要禁海,又要禁海!”
“禁海就禁海呗,我记得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朝廷不就已经厉行禁海了吗?”
“但但是……”
“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头再来!”钱渊加重语气,“金叔能白手起家,难道金世兄不能吗?”
油头粉面的金立群拉了拉散乱的衣衫,好一会儿之后才咬着牙说:“说得对,我也……”
“但是!”钱渊笑着打断,“我相信金世兄也能白手起家,但有个前提,但是……”
看着金立群茫然的眼神,钱渊嘴角笑意愈浓,叹道:“但是,得活着啊。”
“豪宅美食,依翠偎红,活着才能享受这些啊。”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金世兄,你说呢?”
钱渊脸上笑意不散,眼中却露出冰寒之意,金立群好像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火炉散发的热意,浑身抖个不停。
“今天宁波城内大乱,怡红楼更是乱象纷繁,派去救你的那两个仆人以前都没露过面,这栋宅子是下人转了两道手租来的。”钱渊好似谋士一般替主君分析,“你说说看,如果你在宁波城内失踪,谁会去追查,又有谁追查的出来呢?”
“就算追查的出来,又有谁来管呢?”
“难道你指望厉行禁海的浙江巡抚?”
“金叔想必伤心欲绝,但他还有个儿子呢。”
钱渊殷勤起身又给金立群倒了杯茶,“对了,金世兄知道我为什么要租这栋宅子吗?”
瞥了眼呆若木鸡的家伙,钱渊笑着指指后院,“园子里有口井,往里面一丢,神不知鬼不觉……”
金立群猛地跳起来,钱渊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飞起一脚,不料这厮噗通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
钱渊阴测测的笑着,真是虎父犬子,金宏能白手起家而至今日,儿子却是个软骨头。
“看来金世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了?”钱渊慢悠悠的坐回去,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张三,热水烧好没有,给金世兄倒杯热茶啊,真不懂规矩!”
第二十一章 利息
张三提着铜壶进来添了热水,倒了两杯茶,又强行将金立群拽起来摁在座椅上,然后默不作声的站在钱渊身后。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是个多疑的人,他很少能完全信任别人,但对于张三,他选择了信任。
不仅仅是钱渊救了张三父亲的性命,更是钱渊不得不去信任对方,因为他手下没有其他可用的人选,李四那厮原本只是个书童,服侍书墨是把好手,其他方面不堪大用。
钱渊没理会不肯出去的张三,温和笑着看向对面缩成一团的金立群,“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和金世兄关联不大,甚至和金叔都没什么大关系,关键在于张四维。”
“原因很简单,金家从事海贸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从未听说过和倭寇有关系,而张四维和倭寇是有关系的,如果我没记错,汪直三年前一口吞下福建最大的海商陈思盼,张四维是出了大力的。”
“金叔年前冒雪报丧,我到杭州后又尽力扶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僵在那的金立群眼珠子好久才转动一下,半响后才低声说:“我……我真的不清楚……”
钱渊叹息道,“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
“第一,张四维是不是主谋?”
“第二,我父兄到底死在哪儿?”
“第三,你们怎么知道有秘方的?”
巧妙的提问顺序如尖刀一样刺穿了金立群原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他条件发射的脱口而出,“张四维是主谋!”
“我相信。”钱渊点点头,“死在哪儿?身为人子,总不能让先父不得归乡吧。”
“不……不清楚,据说是在海上遇上了倭寇。”金立群低声说:“他们本来没计划来沥港,后来说来这儿找些海外奇花异果,再后来……离港回宁波途中……应该是……不,就是张四维安排的。”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是他拜托兄长钱泽搜集些所谓的“奇花异果”,因为他知道如棉花、辣椒、西红柿之类的植物原本传入国内都是作观赏用途的,而这些海商是最可能的来源渠道。
“那秘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钱渊攥紧了拳头。
金立群突然紧张起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是是……是张四维发现的。”
张三瞥了眼过去,“少爷,他说谎。”
“不不,我没说谎,真的,是张四维发现的,他发现钱伯父在收购红糖……”金立群紧张的大声吼道,还伴随着激烈的手势。
“好了,这是小事。”钱渊摆摆手,视线落在金立群的头颈上,“哎,金世兄,你挂的那是……观音像吧?”
衣衫零落的金立群先是捂着胸口,但立即将观音像掏了出来,用力扯断绳递过来。
“男戴观音女戴佛。”钱渊呵呵一笑,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真是好东西,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沉思了会儿后,钱渊起身出门,手里还把玩着那块观音像,身后的张三如影随形。
钱渊回头看了眼,金立群两眼巴巴,指望对方收下重礼放自己一马。
“少爷,要不要我用点手段?”张三跃跃欲试,“以前在打行也学了点。”
“你学的倒是挺杂,怎么?想当牢头啊。”钱渊撇撇嘴,“你少爷我是读书人,懂吗?”
张三摸摸脑袋,“真的放他一马?那小子肯定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完。”
“你少爷我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懂吗?”
“少爷你经常下厨……”
“哎呦,你还学会抬杠了!”钱渊虚踹了脚过去,“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要恪守仁义,不忍杀生。”
“不忍杀生?那还真放他一马啊?”
“我是读书人,是君子。”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但你张三是读书人吗?”
“不是……”张三回头看了眼晦暗的房间,“不用写份口供?”
“恩,让他写的仔细点,真假无所谓。”钱渊随口说:“这只是利息而已,明天回杭州,大头在后面。”
“好勒。”张三卷起袖子笑道:“还是跟着少爷痛快,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那当然……就跟武松打虎……呃,和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一样。”钱渊送上一顶高帽,这些打行出身的家伙最是崇拜梁山好汉,事实上张三这厮学字都是拿着《忠义水浒传》学的。
看着张三拿着绳子进屋,钱渊遵循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偏头不看,在心里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有找错目标,凶手的确是金家和张四维,虽然钱渊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前世带来的习惯总让他有点揣揣不安。
哎,现在更多讲的是人知,后世更多是法治。
其次可以确定的是,金立群肯定是知道内情的,刚才说的那些不尽不实,将其送下去只是份利息而已。
钱渊摩挲着手中的观音像,在心里想,凡事皆有因果,要不是自己弄出了大批洋糖,又拜托兄长搜集奇花异果,那父兄就不会双双惨死。
说起来,自己的穿越是因,父兄的惨死是果,这笔债自己不得不扛,也不能不还,责无旁贷啊。
天色已经微亮,钱渊皱眉偏头看了眼,屋内已经黑漆漆一片,张三拍拍手从过道走来,点头示意已经处理完了。
钱渊心里嘀咕,这货看起来干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了,要不是自己救了他父母的性命,还真不敢将其留在身边。
不过在封建时代,孝这个字眼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这也是钱渊的信心来源。
回到临时住宅,钱渊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立即派人出发回杭州,从陆地走,从铺子里提五百两银子,连同这封信一起送给巡抚衙门的幸师爷。”
“好,我马上安排。”张三点头应下,突然低声呵斥道:“姓杨的,鬼头鬼脑看什么!?”
从门房里走出的杨文两眼一翻,双手抱胸看着钱渊,“你们准备回杭州?”
“恩,你也跟着。”钱渊边走边说:“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卖身契。”
杨文哼了声,转头看了眼张三,“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腿,有会骑马的吗?”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张三这帮人还真没几个会骑马的,充其量就是摔不下来,用杨文的话说就是,都不是罗圈腿居然敢说自己会骑马?
钱渊停下脚步,“你会?”
“当然!”
“那好,你去。”钱渊拍拍杨文的肩膀,“如果你想跑,把信送到再跑。”
杨文不自觉的矮了下身子,肩膀躲开钱渊的手,“谁想跑了……”
钱渊的手往下用力一摁定住对方的身子,沉声道:“你弟弟杀倭,我不相信你是倭寇……”
“当然不是!”杨文那张白脸涨的通红,“孙子才去做倭寇!”
第二十二章 收账
闰三月初六。
浙江巡抚衙门外人头耸动,官员、商贾还在外面苦苦等候,大厅内的幸时悠悠然品着今年的明前龙井,心想要不下定决心打这一战,其他的不好说,明前龙井可没自己的份。
短短两天,明军攻沥港的消息已传遍全城,朝廷重新实行厉行禁海已是事实,但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一任浙江巡抚王忬会做到什么程度。
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找几只呆头鸟杀鸡儆猴,还是效仿上一任那位杀的人头滚滚,尸山血海。
所以这两天来巡抚衙门拜访的官员、士绅络绎不绝,但谁都没想到这位浙江巡抚这么贼,守在衙门口的居然不是本地兵丁,而是从广西调来的狼土兵,这帮人别说汉字了,汉话都不会说,只懂得守着大门不许人进。
“幸先生。”紧皱双眉的王世懋走进大厅,“战况如何?”
“二少爷只管读书,后年乡试是道坎,如果能过,后面就一帆风顺,不像幸某人……”幸时眼皮子都没抬,“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世懋犹豫片刻迟疑问:“钱渊还在宁波?”
“呵呵,二少爷还挂念他?”幸时呵呵笑了几声,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打发走,右手不自觉的摸着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会儿,幸时又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猜测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应星洋糖每年两成的干股可不是个小数字。
作为一名幕僚,幸时是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的,但他决定帮那位钱家子这个忙,原因很简单,王忬秘密前往绍兴督战,巡抚衙门内幸时做主。
这五百两银子,两成干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幸时头上的。
和其他官职不同,巡抚实际上不是个官职,而只是职务,王忬实际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兼提督军务是他的差使,并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王忬是京官,是隶属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员,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巡抚衙门内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没有其他文官职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虽然理论上归属巡抚管辖,但实际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抚的作用,相互之间保持独立性,更何况浙江巡抚是时隔四年新设,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顺眼。
当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杂官过来办事,但在关键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时成了巡抚衙门中实际上的二把手。
“延长扣押期限……”幸时重新将信纸收好,口中喃喃自语。
半个月前钱渊张居正来巡抚衙门的那次,钱渊随口提起明军武将向海商跪拜相迎,随后张四维就进入了王忬的视线,在攻沥港之前,巡抚衙门一共扣押了四个和倭寇关系很深的把总,张四维就是其中一个。
幸时和这四个人也聊过几次,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杀倭是当兵的本分,每个人都希望杀倭立功,其中张四维是最为积极的一个。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进,“幸先生,码头回报,钱渊一行人到了。”
“恩,盯着他们……他们往衙门来了?”
“没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时捋着长须苦苦思索。
“报!”又有兵丁疾步走进大厅,“捷报,沥港已被攻克,汪直仅以身免,仓皇逃离。”
幸时长长舒了口气,在他思维中,大局已定,接过信看了几眼后皱着眉问:“居然让倭寇进了宁波?”
“呃,只是小部流窜,卢指挥使已带兵回援。”兵丁犹豫片刻又说:“回来路上听闻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嘉兴一带。”
幸时脑海中闪烁着那次钱渊的话,汪直是无力弹压管辖手下的海商的……
……
杭州城内虽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业体系还没崩溃,不像宁波城内已经乱七八糟,钱渊离开之前甚至差点被狼土兵抢了一把。
“就这家吧。”钱渊哼了声指指路边。
这是一家专门出售葬礼相关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买卖上门,乐的都合不拢嘴。
钱渊一边将丧服套上,一边皱眉看着好奇的张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吗?”
“不急,按照你的推测,现在走不太安全。”
“走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钱渊撇撇嘴,“对了,这次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头转回来,难道你不认?!”
“认,认!”张居正四下扫视,钱家仆役随从全都套上了丧服,还将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势。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看来又是家人死在宁波或者沥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着便服的张居正低声问。
“去收一笔账。”钱渊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旧账。”
“穿着丧服去收账?”张居正无语了,“你确定不会被人赶出来?”
“不会。”钱渊转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说:“叔大兄,虽然父兄双亡,但叔父是两榜进士,曾祖是状元公,松江钱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奇我这个松江案首为什么亲自出面经商吗?”
“你是说……”张居正灵光一闪,“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钱渊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宅院,“到了。”
比起张四维那占地庞大的园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细节处并不逊色,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缕空石雕应有尽有。
金家门房还没来得及问话,张三就一挥手,两个壮汉扑了上去将其堵回门房内绑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张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铺子的那个胖子?”
“恩,他年前冒险报丧,我只是回礼而已。”钱渊用力推开大门,“叔大兄,来看看,这可是好景致。”
张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门,又将金家仆役统统赶到偏房,任由钱渊和张居正在园中赏景。
“的确好景致,就是小了点。”
“精致嘛。”钱渊偏头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亲喜静不喜动,小妹胆子又小,园子太大反而不好呢。”
第二十三章 借条
能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立下字号,金宏是不缺乏能力和胆识的。
在其他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倾家荡产买下一艘船只,这为他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在其他人为朱纨杀的人头滚滚而恐惧的时候,他趁机抄底扩大了经营,并投入区区把总但和海商关系密切的张四维门下。
金宏对自己的评价是,目光精准,有胆有识。
但是当正在用餐的他手中酒杯被人夺走摔碎,当他被推搡到前厅,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正在赏景的“贤侄”的时候,金宏才通过自己发软的双腿发现,二十年后的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还有足够的胆量。
“还算不错吧,能在杭州城内有这栋宅院,相当于京都内城五进落的大宅子了。”张居正有点羡慕,“京都居,大不易啊!”
“京都房子不便宜?”
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都懒得说话,钱渊叹了口气,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北京房价也那么任性到没朋友。
迈步进了前厅,钱渊脸上依旧挂着让金宏眼熟的笑容,温文尔雅,甚至还有点腼腆。
金宏不得不右手撑住一旁的桌面,才能保证自己不腿软的一头栽倒,张四维失踪很可能是被扣押,而和巡抚衙门关系密切的钱渊穿着丧服找上门来……金宏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他看到钱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的时候,忍不住心底一阵冰凉。
“嗯?”张居正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几眼,“好像是斗彩杯……”
钱渊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打量地上的碎酒杯,又在张居正的提示下看见桌上剩下的那只酒杯。
敞口,浅腹,卧足,杯身以斗彩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明朝瓷器中最有名的斗彩鸡缸杯。
“宁存成窑,不苟富贵。”张居正啧啧赞道:“成化年间那批斗彩杯,上品供奉宫廷,次品被销毁,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金家倒是有些底子。”
虽然钱渊前世对古玩了解不多,也曾听闻拍卖会上曾经拍出过上亿元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啊,他惊喜的把玩着剩下的那只,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地上碎了的那只,回头叱骂道:“张三,你能不能干些不让我骂你的事!”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嘛,还让我别客气……张三无语而委屈的回望。
好像看懂了张三眼中的委屈,钱渊长叹一声仔细解释道:“这宅子以后是谁的?宅子里的东西呢?你个败家的货!”
旁若无人的又把玩了会儿,钱渊才在桌边坐下四下扫视,除了张居正和钱家仆役外,只有金宏和其两岁不到的幼子金嘉颖,其他金家人都被赶到偏厅去了。
“哎呦,乖得很嘛,长大肯定有出息。”钱渊逗了逗金嘉颖,笑着招招手,“笔墨纸砚。”
铺开纸,狼毫蘸满墨,早就打好腹稿的钱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没有简体字,写的还不错。
张居正踱近几步瞄了眼,眼角余光扫了那位金老板一眼,撇嘴心想这位眼神真不太好,明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偏偏被其看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金叔。”钱渊招招手,脸上笑容不绝,“来来来,签个名字,摁个手印。”
金宏手撑着桌面慢慢挪了过去,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发白,桌上摆着两张纸,第一张是欠条,写明金宏在今年二月十五向钱家借款五千两白银,第二张是抵押,金家因无力还款,遂将这栋宅院作价还款。
二月十五,正是金宏用一张假借条从钱渊手里骗走银子的那天。
那次,金宏骗走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这个数目涨了十倍,呃,应该还不止,这栋宅院加上里面的摆件、家具可不止五千两银子。
“签吧,不签名字,不摁手印,回头在县衙那边过户时候不好交代呢。”钱渊细心的解释道:“这点我可不学金叔,名字和手印得是真的才好。”
金宏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我……”
“哎,这点小事金叔都不肯帮忙?”钱渊如同抓住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金宏脸上的神色,“不乖哦,还没金小弟乖呢。”
“咳咳。”张居正皱眉咳嗽两声,用人家儿子威胁,也太没底线了吧。
“叔大兄这是患了风寒啊。”钱渊头都不回,嘴角微撇,“要不先走一步?”
“贤弟何必如此……”
“那就出去再逛逛园子吧。”钱渊毫不客气的打断。
张居正左顾右盼看到张三等人已经虎视眈眈,只能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前厅。
“金叔放心。”钱渊做了个手势让人将金嘉颖抱到隔壁偏厅去,笑着说:“钱家和金家交情摆在那儿,怎么着也不能让金家断了血脉不是,这点小侄可以打包票的。”
看金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钱渊摆摆手只留下张三,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将金宏挽到椅子上坐稳,甚至还倒了杯热茶,这才侃侃而谈。
“初三晚上,明军攻沥港,当时我在宁波城内亲眼目睹海上大火,今天中午收到消息,沥港已成焦土。”
“张把总如今还被扣押在巡抚衙门内,没办法,他和海商关系太深了,甚至当年以跪拜之礼迎接五峰船主,中丞大人如何放得下心?”
“我将应星钱铺每年两成红利送给了幸师爷。”
金宏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桌下。
钱渊摇摇头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抿了口后解释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任浙江巡抚朱纨的下场摆在那,中丞大人不会忘记的。”
“浙江一省和海商来往的多了,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如果杀个人头滚滚,中丞大人日后堪忧。”
“所以,巡抚衙门只会找几个没什么背景,但挺出挑的出林鸟杀杀。”
“金叔,张把总那就不用指望了,除了他,金家还有其他背景吗?”
“啧啧,如果没有,金家倒是挺合适的。”
“对了,可能金叔也从张把总那打听到了,中丞大人还欠我个小小人情。”
金宏当然听得懂这段话,钱渊在巡抚衙门里有关系,甚至王忬还欠他个人情,如果钱渊坚持的话,金家很可能成为那个牺牲品。
“对了,金叔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穿着丧服上门吗?”
“年前金叔冒雪报丧,令人感动,可惜今天没下雪。”钱渊悠悠然掏出那枚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放在桌上。
“昨天启程前,意外发现金世兄被流窜到宁波的倭寇所杀,这才匆匆忙忙赶回杭州,金叔,节哀。”
看着金宏死灰一般的眼神,钱渊好心的提醒道:“我记得金叔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子,对吧?”
第二十四章 不共戴天
虽然是三月份,杭州气温已经渐渐回升,但众人还身穿冬衣,不过金宏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出,不多时就已经大汗淋漓。
钱渊拿起毛笔蘸满墨汁递过去,“金叔,万贯家财不重要,子嗣传承最重要,对不对?”
金宏伸出的手抖似筛糠,将将触到毛笔的时候僵在空中。
“金叔,我可都是为了你打算。”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要不……您赌一把,说不定张四维没事儿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也没办法让巡抚衙门将金家列入海商名单。”
“那样的话,金叔以后只要小心点,一丁点儿事儿都没有,别说破财了,小侄我都得立即启程回松江,带着全家老小去北边避避呢。”
半响后,金宏嘶哑的声音响起,“如果……”
“是啊,如果张四维出不来,或者出来后削官罢职无能为力,或者中丞大人想着还我这个人情……”钱渊笑的很甜,“到时候金家……抄家流放都算轻的了,砍脑袋那肯定不会,但杖刑过重也免不了啊,金小弟无人照顾说不定患上风寒之类的病……”
明朝所有死刑都必须上报到京都刑部复核,流程非常繁琐,但如果是杖刑过重致死……合情合理也合法。
“金小弟今年还没满两周岁呢,你不看着,能放心?”
看着金宏抖着手签下名字,摁下手印,钱渊笑着拍拍手,“好了,金叔爽快,现在可以说第二件事了。”
“来来来,喝杯茶,来来,毛巾,抹抹头上的汗。”
钱渊的话和无所不至的殷勤让金宏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哪里是个不通世事的秀才,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比倭寇狠多了。
“金钱两家相交十多年,金叔的为人我也打听过了,众口一词,都说您和气生财。”钱渊慢悠悠的说,甚至翘起这个时代读书人少有的二郎腿,“都说义不经商,但金叔不是那种人……所以,到底是谁干的?”
“是谁发现了那份秘方?”
“是谁下手杀人?”
父子毕竟是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金宏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张四……”
“我信。”钱渊立即钉死话脚,“张四维和海商多有往来,汪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还曾经联手剿灭数支海盗,只有他有能力有门路请倭寇出手。”
“对,对对。”金宏心惊胆战的连连点头,如今张四维还被扣在巡抚衙门,明军攻打沥港厉行禁海,海商势力必定一落千丈,这时候和巡抚关系密切的钱渊一竿子捅上去,金家只怕生不如死。
金宏也很清楚,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的出来,自己脱层皮都算轻的,但他同样清楚,自己需要过现在这一关。
低头盯着桌面,金宏支支吾吾的解释:“确实就这样,是张四维发现了秘方,后来他让我去买,再后来……”
钱渊无所谓的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最多三成真,但无所谓,我只要结果,无所谓过程。
“写下来,签名,摁手印。”
金宏愣了下,瞄了眼笑容真挚的钱渊,立即提笔写下,摁下手印。
钱渊小心的将几张纸装进信封,随口问:“我让人打听过,金家二十年前起家,但直到四年前才发家,金叔应该就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吧。”
“是。”金宏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名字实在太能让人联想起那位了,好像这时候已经放榜了,他好像是这一科的状元,钱渊换了个称呼,“那这位张把总应该家财颇丰吧?”
金宏张大嘴巴,“我……”
“别说你不知道。”钱渊摇摇头,按道理说,朱纨四年前剿灭大批海商,而金宏恰巧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那金家应该就是张家的白手套。
“包括房子田地古玩一起十万两?二十万两?”钱渊好奇的问:“金叔,有那份口供,房子又转手了,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金宏一个激灵,要知道自己在张四维面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如果这厮真的安然无恙,金家家破人亡都算轻的了。
咬着牙关想了会儿,金宏低低的说了个数字,一直保持云淡风轻神态的钱渊登时膛目结舌,难怪张四维死守着一个把总不肯升上去,居然搂了这么多钱!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吧!
特么大明一年财政收入才多少啊!
“写下来。”钱渊殷勤的研墨。
金宏没有拒绝的勇气,接过毛笔,一边写一边瞄了眼有点失态的钱渊,“金家还有些储蓄……”
“算了,有这栋宅院已是心满意足。”恢复神态的钱渊挥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一万两!”金宏有点急了,面前这厮绝不是个不贪财的主,不收钱真的不放心啊!
啧啧,真有钱啊,这年头做进出口贸易居然这么赚钱!
钱渊笑着摇摇头。
“五万两!”金宏苦苦哀求,“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试探问问能不能买下秘方……”
啧啧,五万两……钱渊在心里琢磨,把握又大了点啊。
“十万两!”金宏咬着牙噗通跪倒,其实这里面大部分钱都是张四维的。
“金叔,起来起来。”钱渊叹了口气,“好吧,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必竭尽全力。”
“说话算话。”钱渊拍拍胸脯,一阵胡吹大气,“幸师爷是我忘年交,我必定劝说他放金家一马,日后我专心举业,应星钱铺还要劳烦金叔费心呢。”
“我……哪里敢……不敢不敢……”
没理睬已经语无伦次的金宏,钱渊甩甩衣袖出了前厅,招手叫过身边的张三,“其他人无所谓,金家父子和家眷一个都不准跑了!”
“是。”张三应下,瞄了眼呆若木鸡的金宏,侧耳听听偏厅里的哭泣声,忍不住问:“少爷,你不是说要放他一马吗?”
“你知道什么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钱渊冷冷一笑,“你觉得少爷我心肠有那么软?”
“恩,少爷心肠不软,不过不是对天发誓了吗?”
“是啊,我说到做到。”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边我安排人守着,现在回铺子?”
“不,去巡抚衙门。”
第二十五章 谋划(上)
巡抚衙门偏厅。
其实幸时很忙,但百忙之中还是抽时间见了钱渊一面,他很好奇这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
从第一次来巡抚衙门剖析海商倭寇局势,随口一句话让张四维脱颖而出至今还被扣押,之后又运送货物径直去了宁波,在明军攻沥港后第一时间返回杭州……幸时觉得这看似混乱的线索今天应该有一个圆满的解释。
当然了,关键还是钱渊的身份,虽然父兄经商为生,但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而幸时意外探听到,钱渊叔母的父亲陆树声和王忬是同年,而且还是嘉靖二十年科考会元,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前年丧父归乡守孝,但眼看着就要起复了。
呃,其实钱渊还真不知道叔母的娘家那么牛,事实上,陆树声的弟弟后来也中了进士,儿子还是进士。
抿了口茶,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回桌上,钱渊低头盯着地面默默等待。
薄薄的三张纸,幸时迅速浏览一遍,在心里默算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那的钱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虽然只是借力打力,但能从无处着手到剥茧抽丝查出真相,可见其人心思机巧,呃,倒是个做师爷的好料子。
不过,幸时并不打算帮钱渊这个忙,他抖了抖纸张,“按你的说法,金家和张四维合谋行凶杀人,主谋是张四维,金家是帮凶。”
“是,金宏已经画押。”钱渊摆出一副哀伤神情,“还望幸先生相助,张四维此人和倭寇牵连甚多……”
“没有证据。”幸时突然开口打断,“张四维虽是个小小把总,但在军中人脉甚广,只凭这份口供……”
“你之前拜托我多扣押几天,我已经尽力。”幸时摇摇头,“而且这份口供也未必详实,金家真的只是帮凶?”
幸时非常清楚东翁王忬的为人,有胆子承担重任,但在关键时刻不愿意得罪人。
厉行海禁,剿灭沥港,已经是王忬能干出最出格的事了,要不是朝中逼迫太甚他都不会下手,事后杀几个海商还行,如果下手杀几个明军将领是他不愿意做的。
幸时的意思很明白,搞张四维敬谢不敏,倒是搞那个海商金家是可以的。
钱渊嘴角扯了扯,“金家哪里来的门路联系上倭寇……而且之前为了这份口供,我已经许诺不再去找他麻烦。”
幸时笑笑没说话,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笑着换了个话题,“幸先生,回杭州路上听说有倭寇流窜上岸……”
话还没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可见穿着军服的兵丁四处站立,幸时和钱渊匆忙起身,风尘仆仆的浙江巡抚王忬已经大步走来。
“大人。”幸时拱手笑道:“已经接到书信,此次大人亲临前线督战,一战功成。”
王忬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角带笑,点点头后看向钱渊。
“多谢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报仇雪恨。”钱渊长揖行礼,“那晚晚辈在宁波城东的鼓楼上亲眼见沥港火起,由小而大,……”
说到最后,钱渊声音微颤,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王忬和幸时都微微一怔,明军是半夜出动攻沥港,而钱渊却是亲眼见到火起,这说明其很确定明军动手的大概时间。
幸时眯着眼打量了下钱渊,之前为报父仇都没激动到这程度,甚至自己打好的腹稿都没机会说出口,现在这厮是想干什么?
“钱公子客气了,东翁奉旨巡抚浙江,这是分内事。”幸时挽起钱渊笑道:“天色不早了,钱公子先回去……”
“咳咳。”王忬咳嗽打断幕僚的话,“这几日在军中,吃的都是荤腥,安排些素食。”
王忬原本饮食就是以素食为主,但特地点出来,自然是为还在守孝的钱渊考虑的,这是要留客。
看着东翁离去的背影,幸时眨眨眼回头瞥了眼钱渊,“等下别提张……”
“绝对不提。”钱渊笑容可掬的连连点头。
幸时舔了舔嘴唇,这货刚才泪眼婆娑呢,变脸怎么就能变这么快!
太仓王家诗书传家,也是官宦世家,吃穿诸物无一不精,之前钱渊已经在王世贞身上体会过,但这次也大开眼界,可能是因为剿灭沥港,王忬心情不错,虽然只有四人入席,但摆出的阵仗还真不小。
王世懋刻意放慢动作,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后者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净手,又接过茶盏漱口,微微举手让侍女将宽大的衣袖别到后面。
没看成笑话,王世懋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旁的王忬微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别闹事,人家松江钱氏的名望底蕴并不比太仓王家差。
特么就知道这厮不是好鸟,不就是上次在孙家没给你面子嘛,钱渊脸上笑着,心里骂着,还真把老子当林黛玉啊!
酒过三巡,钱渊起身举杯,“晚辈以茶代酒,再次拜谢中丞大人。”
“好了,你倒是礼数周全。”王忬黝黑的脸上透出几丝红晕,“孙季泉的回信我看过了,他倒是挺看重你,据说还留了你几天?”
“是,不过晚辈很快就前往宁波。”钱渊小心翼翼的回答:“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晚辈匆匆忙忙离城回杭。”
幸时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笑吟吟问:“初三半夜攻沥港,钱公子初六就到了杭州……”
王忬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钱渊,夹了片竹笋放进嘴,慢慢嚼着,片刻后才问:“据说那日凌晨有倭寇流窜至宁波城?”
“是的,而且城中也有些海商作乱。”钱渊精神一振,终于扯到正题了,“回杭州路上,晚辈听说明军大胜,汪直仅以身免……但海盐、海宁甚至桐庐都有倭寇作乱。”
王忬搁下筷子,叹息一声点点头。
幸时偏头打量了眼钱渊,现状越来越像其描述的那样了,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对手下海商管辖力度越发弱,倭寇四处作乱的苗头已经渐渐显露出来。
钱渊作势犹豫,试探问:“中丞大人,倭寇会不会侵袭松江?”
王忬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幸时。
“这个……”幸时心里苦笑,“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来去往往没有明确的规律可循,松江……有可能吧,不过东翁是浙江巡抚。”
幸时和钱渊都眼巴巴的看着王忬,就连王世懋都看过来,可这位浙江巡抚慢吞吞的举起筷子继续吃,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筷子,结果侍女递来的毛巾擦了擦。
扔下毛巾,王忬起身,“到书房来。”
没听到自己名字的王世懋不爽的看着钱渊离开,而后者在心里暗暗复盘自己的演讲稿,这次可不能搞砸了!
第二十六章 谋划(下)
浙江巡抚王忬手下幕僚人数其实不少,有负责钱粮的,有负责刑名的,还有负责军事谋划的,但掌总的是幸时,所以王忬亲临前线,而幸时留守杭州。
幸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固,不过如今……
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刚画出来的简陋地图,再听听身边钱渊滔滔不绝的讲述,再打量打量听得入神的东翁……幸时感觉到了威胁,自己之前的念头简直了,让这货进来,以后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其他的不说,光是钱渊迅速画出一副东南沿海的地图,其中主要河流走向、城池、区域方向基本都没偏差,这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幸时非常怀疑,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秀才平时到底看的都是什么书?!
“倭乱起源很早,但直到嘉靖年间才闹出大动静,其中缘由很复杂,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和海贸旺盛有直接关系。”钱渊懒得去解释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才是东南倭乱的根源,只用最浅显,对方也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其中有一点很重要,通商的港口城市往往不会成为倭乱的重灾区,究其根本,海商所想的只是赚钱,而不是攻城略地。”
“所以实际上这些年宁波、绍兴很少遭到大批倭寇劫掠。”王忬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统计过……”钱渊转头看向幸时,“但最近五年内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两个地方,一是台州,二是嘉兴。”
幸时犹豫片刻点头赞同,他和这个时代的官僚一样对数据很不敏感,但这两个地名的确出现的次数很多。
“也就是从宁波开始划分,一部分倭寇南下侵袭台州,一旦遭到大军绞杀就逃窜到邻省福建,明军是不敢越境追击的。”钱渊仔细分析道:“另一部分北上劫掠嘉兴,这是因为那儿更容易登陆,收获也更大,今年二月份徐惟学手下倭寇劫掠海盐就是一例。”
看了眼聚精会神的王忬,钱渊加重语气,“如今沥港覆灭,汪直仅以身免,宁波绍兴有大军驻扎,所以接下来倭寇劫掠是不会离开台州、嘉兴这两个方向的。”
“咳咳。”幸时忍不住吐槽道:“钱公子意思是,倭寇要么南下,要么北上……”
这句话嘲讽之意十足,人家倭寇不南下北上,难道还能西进东退啊?
钱渊手持毛笔在地图上嘉兴的上方又画了几笔,写上“松江府”、“华亭”几个字。
王忬神色微动,眼角余光瞥了下幸时,后者缩缩脖颈后悔刚才的嘲讽。
“台州府已经是浙江全省的最南方,一旦流窜到邻省,那和中丞大人无关,但盘桓在嘉兴府的倭寇一旦继续北上……”钱渊点了点松江,“后果不堪设想。”
幸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但是嘉兴府隶属浙江,而松江府隶属南直隶……”
“啪!”
一声巨响在书房里响起,钱渊都幸时都吓得一哆嗦,只见刚才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王忬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流窜为祸乃是重中之重,本官奉旨巡抚浙江,如何能见倭寇流窜侵扰邻省!”
幸时还在发愣,刚才还在说流窜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儿呢。
但钱渊已经作揖恭维道:“中丞大人高义,明见万里。”
幸时也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赞同,福建省那边用不着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严分宜和徐华亭正斗的如火如荼,万一倭寇把华亭县抢个底朝天,徐家再死上个把人,东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过了,那简直就是过不下去了!
再说了,福建省被倭寇祸害得人死绝了也有福建巡抚背锅,但松江府被祸祸了……区区一个应天巡抚可背不起这个黑锅,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来扛,虽然东翁只是巡抚浙江,但这口锅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来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钱渊继续赞道:“听闻当年中丞大人以《礼》闻名,位列浙江乡试五魁首,没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举起茶盏,幸时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几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会由嘉兴北上,而是直接从松江沿海登陆。”钱渊迅速画了两个箭头,一支从松江沿海往西,一支从嘉兴府往北……”
幸时尖叫声脱口而出,“苏州府!”
“不错,苏州府很可能成为重灾区。”钱渊点了点苏州,抬头看向王忬,“虽然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实际上苏州府最为危险。”
“原因很简单,浙江多山,倭寇侵袭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难继续西进,但松江到苏州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一旦倭寇从松江登陆,往西沿吴淞河很容易攻入苏州府境内。”
“一旦苏州、嘉兴、松江连成一片,其他的不说,对杭州的压力就大了……而且还有运河!”幸时有点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倭寇四处流窜的苗头已经出现,现状和钱渊大半个月前说的一模一样。
王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的伸出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调兵北上……”
“理应如此。”钱渊郑重其事,“若无重兵名将,嘉兴府、松江府糜烂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苏州府……”
今天钱渊虽然另有居心,但这番话却是真情实意,他大致记得日后抗倭的几场大战,除了戚继光在台州,剩下的大都在苏州、松江境内,比如王江泾大捷就在苏州境内,究其原因还是倭寇将松江沿海作为主要的登陆点的缘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对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实是雪中送炭,虽然钱渊骨子里是个商人,但也不吝啬于这番话。
再说了,自个儿搬家,万一路上被倭寇给抢了,上哪儿哭去,如果提前调集重兵驻守嘉兴、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时苦笑道:“台州那边倭寇愈发猖獗……”
“台州知府谭子理,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兵法娴熟,智勇双全。”钱渊高声打断,“有他在,台州当不会有失。”
“谭伦谭子理……”王忬幽幽的叹了声,又抬头打量了钱渊一眼,最后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谁都瞒不了谁,台州本就是重灾区,王忬调集重兵过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会被朝廷某些人视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抢就抢呗,那就麻烦谭子理你再撑撑了。
钱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你谭伦后来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应该有两把刷子,没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
第二十七章 胡闹(上)
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
越想越是头痛,王忬轻叹一声,“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
幸时一愣,这是苏东坡填的一阙减字木兰花,后面是“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
“东翁……”幸时小声劝道:“如今浙江沿海处处烽火,松江府、苏州府日后也……”
“嗯?”
“倭寇来往无踪,东翁难道处处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驻浙江,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幸时行使一个幕僚的基本职能,“不如求去?”
将“不如归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挂冠归乡,后者只是换个位置以避祸。
王忬长叹一声,“难啊,难啊!”
幸时沉默片刻后说:“应天巡抚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摇摇头没说话,自从七年前夏言弃市,朝中严嵩得势,徐阶虽然入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彭黯虽然有足够的资历,但徐阶同党的身份,导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抚这个职务实在是难上加难。
一阵沉默后,王忬突然回头问:“钱渊今天来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幸时赶紧将张四维的事如数托出,“之前东翁亲临前线,所以扣押不敢释放,现在东翁回杭,钱渊心急了。”
王忬嘴角动了动,在厉行禁海,剿灭汪直之后,自己肯定不会再下死手,这时候杀掉明军中人脉甚广的张四维,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绝不会为钱渊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王忬挥挥衣袖,“胡闹!”
第二十八章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觉得冷,很冷,书房里有碳炉还冷,和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金宏。
在遭遇如此变故之后,金宏迅速冷静下来,但冷静的想了又想后,虽然已经是闰三月了,园里里的老树都开始抽新枝了,但他觉得,冬天还没过去,而且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能够二十年间白手起家成为东南重贾,金宏本人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敏锐的眼光和精准的分析判断水准,虽然昨天在和钱渊的交谈中心神失措一败涂地,但第二天他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长子死于倭寇之手?
金宏绝不相信这个说法,他可以确定长子在钱渊手中,那个观音像就是明证,倭寇杀人无非是为了财,世上有杀了人不搜身的倭寇吗?
但是人呢?
自己年前报丧,于是钱家子领了一帮人穿着丧服上门!
自己几个月前拿着一张假借条骗银子,钱家子就敢随手写张借条吞下这宅子!
金宏心里明了,这是个以牙还牙,以直报怨的人!
所以钱家父子死在倭寇手上,所以自己的长子也会死在倭寇手上,金宏对其生还并不抱有希望。
转头看了看身边这套红木家具,金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些年他私下弄了不少好东西,虽然大都孝敬张四维了,但也留下了不少,如这套红木家具据说就是倭寇从嘉兴一个致仕进士家里掠来的。
再转头看看守在园子里的钱家仆役,金宏绝望的叹了口气,昨晚他一共尝试了三次,一次走后门,一次翻墙,一次拿钱贿赂,两次是带着妻儿,最后一次只希望送出幼子……但全被堵了回来。
金宏很不确定钱渊能不能说到做到……他已经将昨天那番对话想了又想,他很怀疑钱渊会不会放过自己一马,虽然对方一再强调会劝说巡抚衙门不将金家列入儆猴的那群鸡中……
真希望这是个君子。
突然间,金宏浑身一僵。
昨天钱渊是如何劝说自己的……金家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还剩一个儿子,金叔你不考虑考虑日后香火传承吗?
金宏痛苦的揪了把头发,答应放过金家一马和金家香火传承,这是两件事,后者只需要留下一个儿子……
看了眼手里的头发,金宏转头木木的盯着窗外,他有点后悔,但后悔的并不是对钱家父子动手,金家能这么快发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种事,他后悔的是看错了钱渊。
将一只白额吊睛猛虎看做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眼睛更瞎的吗?
……
明面上,明朝的等级是士农工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为什么有一个明军把总撑腰的商贾就敢对有一个两榜进士兄弟的钱锐父子对手?
原因只有一个字。
“钱”。
从钱渊来到杭州的第一天起,前世投身商业大潮的他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从管仲至今千余年,商业这一被无数朝代的掌控者所鄙夷的行业在东南沿海开出了千余年最为璀璨的花朵。
虽然这朵花不够漂亮,还有些丑陋,甚至带刺的花枝下的土壤渗着星星点点的鲜血……
但在钱渊看来,这是他最期盼看到的一幕。
作为一个业余历史爱好者,钱渊不认为明朝还有什么挽救的必要,从根本上来说,明朝的灭亡是有其必然性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掌权者永远无法根除土地兼并。
在后人看来,商业大潮是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可惜明朝的掌权者对此熟视无睹。
但历史的走向永远不会被个人或一批人的意志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使几次禁海,即使有倭寇作乱,但东南沿海的商业气氛只会越来越浓厚,事实上大规模的海贸一直持续到清朝前期,之后闭关锁国百年……再之后就被西方铁甲巨舰上的大炮轰开了大门。
在如今这种氛围中,东南沿海几乎所有人对于金钱都有着这个时代其他地区人所难以想象的的渴望、崇拜。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做。
就是在这种意志下,浙江地方政府默认了汪直在沥港行商,而百姓争先恐后的将子女送入船队,无数商人蜂拥而至。
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冒绞首的危险……在明朝做进出口,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都够不上最低水平!
所以,在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钱渊在宁波见到了无数如丧考妣的人……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他们来说,老子娘死了都没这么悲伤!
所以,在一个有手段,有背景,又有资格撬动海商、官府两方面资源的张四维看来,钱渊的那位徽州通判的叔父才配得上区区二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句老话。
在东南沿海这些商人看来,应该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弄出那个秘方是为了钱,钱锐父子之死是因为钱,金宏即将而来的悲惨命运是因为钱,而为了钱发愁的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正在巡抚衙门中发愁的王忬和幸时。
作为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的一方大员,王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军务上,毕竟目前形势就像那个松江秀才所描述的那样,大量无人管束的倭寇在东南沿海出没,四处上岸劫掠百姓。
而且大批倭寇也的确是分成两路,一路南下去找对倭寇一直没什么办法的台州的麻烦,另一路去劫掠富庶的嘉兴府。
但在白天送出公文,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汤克宽南下之后,王忬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脱身这件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
王忬也算看清楚了,自己不管手段温和还是酷烈,浙江全省都不欢迎自己,至今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系僵硬就是例子。
而且王忬同时也看出了问题,就像幕僚幸时所说的那样,明军攻下沥港之后,倭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销声匿迹,反而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趋势,狼土兵不能留驻,自己四处救火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在这种情况下,世人眼中敢于任事的王忬骨子里软弱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就如钱渊说猜测的那样,他想溜了。
但这件事的操作难度非常非常大,所以王忬非常非常需要……一些公关费用。
原因也很简单,两任浙江巡抚都是皇帝钦点的,这件事上能对嘉靖施加影响的人只有三个,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以及兵部尚书聂豹。
去找徐阶帮忙?
这个选项第一时间被王忬排除,要知道如今朝中正斗的如火如荼,这时候去找徐阶……那就等于是站在严嵩的对立面。
王忬可不傻,万一被严嵩盯上,徐阶那厮……可是属乌龟的,自家儿子王世贞那位至交好友杨淑山至今还在牢中,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正儿八经的老师可从来不闻不问。
第二个被排除的是兵部尚书聂豹,原因很简单,首先这个人不吃请不收礼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还是徐阶的老师,同为王学门人。
没办法,只能找严嵩了,想让严嵩帮忙有两个办法,第一是不要脸入严党,比如拜了严嵩做干爹的鄢懋卿、赵文华……可惜王忬是要脸的。
第二就是拿银子开路了。
空出个地方大员的位置,还能赚一笔钱,严嵩……至少严世蕃是肯做这笔生意的,而且这位小阁老这方面的声誉还算不错,说到说到,童叟无欺!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独眼龙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王忬需要的公关费用也不是一般的多。
第二十九章 聚宝盆
浙江巡抚一职是嘉靖二十六年初设,第一任巡抚是朱纨,其于嘉靖二十八年因为闽人弹劾愤而自杀,这个职位也就此罢设,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复设。
算算期间有三年多时间巡抚衙门是空荡荡的,甚至在嘉靖三十一年末差点被当时的都指挥衙门抢走。
王忬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到任之后一度为人手发愁,虽然手下有诸多幕僚,但还是不得不从地方上抽调了一批人数不少的小吏、文员,这也直接导致巡抚衙门内的人员来源非常复杂。
要不是在明军在宁波动手之后,王忬果断让不懂汉话的广西狼土兵把守辕门,只怕各种小道消息要漫天飞舞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各种流言蜚语在巡抚衙门内流传,什么狼土兵因为这一战没什么太大收获所以在绍兴城外狠狠抢了一把,什么一位致仕的前吏部员外郎被烧死在了沥港,什么历行海禁后宁波城内大乱……
作为幕僚头领,幸时对其保持一定的关注但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听说负责钱粮的梁师爷有意一个扬州瘦马为止。
扬州瘦马的名气是不需要过多词汇描绘的,但不管是擅长诗文,兼以琴棋书画的第一品,还是打双陆、抹骨牌兼能算账管事的第二品,又或者专以烹饪、女红逢迎的第三品,价格之高昂绝不是一个师爷能承受得起的。
更别说幸时非常清楚,这位出身徽州的梁师爷吝啬到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几位同僚相处这位是从来不肯掏钱的。
莫不是这厮在钱粮上做了什么手脚……幸时心里有点揣揣不安,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
没想到这位长随双目圆瞪,“幸先生,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关在后院的那个把总啊!”长随手舞足蹈的说:“据说他家里有聚宝盆呢!”
“把总……”幸时一个激灵,“张四维?!”
“对对对,就是他,乖乖,都说当年沈万三的聚宝盆落到他手上了!”长随做神秘状低声道:“据说这厮手上有好几百万两银子呢!”
幸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倒是没被这虚张声势的几百万两银子吓到,而是被钱渊吓着了……这厮果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真够毒的啊!
也真够肆无忌惮的啊!
“那聚宝盆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听说用起来还挺繁琐……”
“张四维命真好啊,难怪一直做把总不肯升迁呢,这是怕招祸啊!”
“不过……嘿嘿,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幸先生您看……上头吃肉,梁师爷喝汤,小的也能捡两块骨头吧?”
幸时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从哪儿听说的?”
长随一愣,“好几天了……前院的张管事,管马的刘三,梁师爷都隐隐提到过……”
幸时一直没落下的毛笔砰一声落在笔架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吓得长随闭上嘴巴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老人中谁不知道这位幸先生最得巡抚信任,又在山东辣手处置过几个吃相难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幸时的脸庞有些扭曲,内心深处迸发出对钱渊的怒气,难道你就想用这种流言蜚语的小手段让巡抚处置张四维?
你钱家人死了,我也暗示许诺金家由你处置,难道非要闹这么一出?
如果不能如你的愿,是不是要扰的巡抚衙门人心不宁?
幸时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发现是冷茶,一旁的长随赶紧要去换茶,却听见幸时吩咐,“备轿,出去一趟。”
但巡抚衙门口的幸时还没来得及上轿,对面一个面色有些稚嫩的少年疾步走来,“辛先生,我家公子在前面的茶楼。”
正掀轿帘的幸时浑身一僵,他认得出这是钱渊身边的书童李四,难道钱渊算到自己会去找他?
但随即幸时又松了口气,至少那个松江秀才没打算直接捅到王忬面前去,还打算和自己商量商量。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幸时面色复杂的站在茶楼口看着对自己长揖行礼的青年,半响后才低声问:“等了很久了吧?”
“幸先生说的是。”钱渊脸上挂着幸时熟悉的腼腆笑容,“至少三个时辰了,为此都误了午饭,这茶楼只有点心……不过味道也不错,幸先生请。”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钱渊挥手将仆役赶出去,亲自斟茶,“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明天一早,张四维等人就会被释放。”幸时冷然道:“你觉得你玩的那点把戏有什么意义?”
刚刚坐下来幸时就单刀直入,别跟我说不是你捣的鬼,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找张四维的麻烦?
“明天一早……”钱渊撇撇嘴压根就没否认,“至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
“我不会去劝说中丞大人的,巡抚衙门内的确人心思动,但无碍大局。”幸时哼了声,“还聚宝盆!”
幸时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指向了钱渊散播流言蜚语用心最险恶的那个点,不仅仅是巡抚衙门上下人心思动。
最关键的地方是,张四维这个据说身家不菲的把总被软禁在巡抚衙门大半个月,一旦轻松脱身……在流言蜚语的影响下,别人自然是认为张四维花了钱打通了王忬甚至幸时。
你浙江巡抚大,我们认了,你幸时是最得重用的幕僚,我们也认了。
但不能你们将锅都端走,一点汤都不给我们留吧!
到那时候,别说那些被征兆来的小吏、杂役,就是王忬手下的幕僚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现在正是剿倭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张四维于军心不利……”幸时叹了口气,“中丞大人的性子你不太了解……”
幸时这番话隐隐在指责钱渊布局强行迫使王忬对张四维下手。
“哈哈哈……”钱渊用一阵长笑打断了对方的套话,“先生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幸时眉头一挑,“别说那些流言不是你指使的……钱公子别让我小看了。”
“不不不,这点我认了,我说的误会是……聚宝盆!”
“世上真的有聚宝盆?”幸时冷笑两声,“就算有也埋在聚宝门下了。”
民间传说中,明处朱元璋修建南京城墙多次地陷,后来征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地下才得以成功,那城门就被命名为“聚宝门”。
钱渊连连摇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聚宝盆,幸先生知道沈万三凭什么富甲天下吗?”
没等幸时回答,钱渊直接说出了答案,“海贸。”
幸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的眼睛都直了,不大的雅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紧接着的是隐不可闻的吞咽声。
沈万三凭着海贸富甲天下,而张四维被公认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难道……
幸时激动起来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要知道现在东翁正是缺钱的时候!
对面的钱渊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就算王忬要打通关节逃离火山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他是不知道人家严世蕃胃口有多大!
“钱公子!”幸时兴奋的一把抓住钱渊的手,“确定吗?有多少?要不直接去找张四维……”
“不用那么麻烦。”钱渊用力挣脱,右手隐蔽的在袍子上擦了擦,才从内袋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幸时眼尖的看见了钱渊的小动作,虽然现在各种事充斥心头,也忍不住心里酸的很。
人家是松江案首,考个进士真心不算难,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秀才。
人家青春年少,自己脸上都沟壑纵横了。
人家还英俊潇洒,自己尖嘴猴腮……
但等幸时打开那封信,这些念头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木木的看完纸上的清单,再木木的看向钱渊,张口欲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钱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明军把总居然能积累如此财富,恐怕顶的上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也就被抄家的严嵩、致仕的徐阶可堪比拟。
第三十章 胡闹(下)
还是那间书房,王忬盯着桌案前这个青年的眼神既复杂又纠结,他觉得自己可以像史书中无数先知一样指着这家伙说一句,“此子大有前途”。
怎么可能没前途,松江府的少年才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还是府试案首,如果没有意外,一个举人功名是跑不了的,进士功名也正常。
心思缜密、精于谋划,几番进言都言之有物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其眼光的精准。
更关键的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青年,居然能拒绝如此大的一笔财富,不贪不占而将其化作射向敌人的毒箭,王忬并不认为张四维明日安然离开后,钱渊就没办法对付他。
有敲门砖,有心机手段,又有舍得的胸襟气魄,这样的人才……王忬想起和钱渊同岁的次子王世懋,那还是个乖乖生,吃饭穿衣少了丫鬟伺候都会发牢骚……
一旁的幸时将钱渊递来的那两张供词细细看了遍,在心里盘算对方突然将这么一大笔财源双手相赠,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东翁有意离去的企图。
“砰砰。”
敲门声响起,幸时出门片刻后回来,又瞄了眼钱渊,才对王忬点点头,双手将两张供词递了过去。
钱渊安静的站在那,他知道这是去核实金宏口供,对此他并不担心……那位才一岁多的金嘉颖已经被张三接了出来。
大致浏览了一遍,王忬双眉紧皱,突然拍案而起,“身为明军把总,居然伙同倭寇杀人劫财,此僚猖狂,目无法度!”
顿了顿王忬加重语气,一挥衣袖道:“胡闹!”
话刚出口王忬就觉得一阵脸热,偷眼瞄了瞄,幸时也是一脸讪讪。
两个人同时想起,就在昨天,王忬也对此事说了一句“胡闹”。
同一句话对同一件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向。
幸时咳嗽两声,拱手道:“所幸大人将其扣押,否则逃之夭夭,钱公子要报此血海深仇只怕无望。”
“正是如此。”钱渊作揖道:“恳请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讨回这个公道。”
“哎,贤侄请起。”王忬抬手挽起钱渊,“此事宜快不宜迟,张四维还在被扣押中,我先下令封了张家。”
钱渊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下,特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抄家,银子拿到手再说其他的。
“对了,查封张家,说不定和张四维合流的歹人会鱼死网破。”幸时小心翼翼提议道:“钱公子今晚还是留宿的好。”
钱渊微微笑着,就是笑容有点僵,特么这是想等查抄结果吧,如果没那么多银子,王忬八成会把自己摆成十八般模样……还好自己已经让人去大致核实过了,数量也打了个折扣。
看王忬点头,幸时又提议道:“这件事需要公开审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同时被扣押的还有五人……东翁,是巡抚衙门这边还是交于杭州府推官或者按察使司?”
“涉及金家……按察使司比较合适,但张四维是个把总。”王忬捋须道:“还是这边处理吧,交付按察使司和杭州知府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幸时了然点头,东翁这是要把这块肉整个儿吞进肚,巡抚衙门上上下下还能捞到点汤喝,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杭州知府就没分润的可能了……也是,那位小阁老的胃口是出了名的大。
“等着吧,来来,钱公子,喝茶喝茶。”幸时端起茶盏笑道:“此事公开,钱公子名声必定响彻东南。”
“为父兄报仇,亲身犯险,智勇双全。”王忬也饶有兴致的说:“放到两汉,一个孝廉是跑不了的。”
钱渊打个哈哈,连连摇头推辞,心里却在mmp,什么先派人去封了张家……压根都没交代出去,得,八成那边都已经动手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钱渊和王忬倒还坐得住,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聊起陈年旧事。
王忬赞松江人杰地灵,当年的状元公钱福诗文双绝堪称大家,性情直率,无拘无束……特么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苏州府和松江府接壤,而且曾祖钱福还长期在苏州,这厮会不知道钱福有多讨人厌?
钱渊也赞太仓物宝天华,王世贞日后必定执掌大明文坛数十载……对于希望子承父业的王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话,毕竟大明百余年,能在文坛和政坛同时取得极高成就的也就李东阳一人。
接下来王忬只能赞钱渊的二叔钱铮,称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铮铮如铁。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在朝中援引大臣希望上书减免死刑,但最终附和上书的只有钱铮一人,他也因此被贬谪出京,后来辞官归乡但声望愈盛。
提及长辈,钱渊也只能点头称是,转而聊起几年前的庚戌之乱,当时俺答进犯古北口,时任御史巡按顺天的王忬疾驰御之,这也是王忬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两个人相互恭维,同时暗藏机锋,倒是聊得挺投机的,但坐在钱渊对面的幸时却有点坐不住了,时不时转头去看窗外。
王忬微微摇头,幸时虽然心思机巧,处理公文井井有条,但不够稳重,也不想想钱渊有什么理由来骗自己,你看看那钱家子坐的如此稳当,还不清楚吗?
就在这时候,一阵小小喧闹声传来,王忬和钱渊对视一眼都住了嘴,而幸时一个箭步窜过去拉开门。
一个仆役拿着一副画卷迟疑入门,“幸先生,那边让我送过来的……”
“这是……”幸时眨眨眼接过画卷,挥手让仆役退下,转头看了眼王忬和钱渊。
“没想到那厮还附庸风雅。”王忬摇摇头,“一介匹夫还能收藏什么好东西。”
钱渊咳嗽两声,“世叔,小侄坐的身子都木了,去院子里转转。”
“哈哈,没必要。”王忬笑道:“当年鹤滩公精于鉴赏,不知道贤侄学了几成,一起来看看吧。”
等王忬站定,钱渊和幸时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展开,刚露了个头,王忬就咦了一声,接着钱渊也瞳孔微缩,手下一缓。
“清明上河图!”钱渊脱口而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幸时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个秀才,自然听说过这幅画的分量,也忍不住顿住转头看向王忬,眼里惊疑不定。
《清明上河图》可能是钱渊最为熟悉的一幅古画了,不说其名气之大,不说后世的中国馆中的动态图,各种文化场所、甚至有些高档餐馆都会使用《清明上河图》中的部分图案。
城外的毛驴、小河、舢板,还有那几个鸦雀窝,接亲娶妻的队伍,城门口争吵不休的税吏和商贩……
汴河上的木质拱桥上,观赏风景的游人,无所事事的闲人……
街市中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都历历在目……
等整幅画卷全都展开后,钱渊的手在颤抖,这幅《清明上河图》和前世不一样,他指着画卷的最前端,口齿不清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王忬瞥了眼随口道:“宋徽宗的题字,恩,还有印记……西涯公跋文里提到了。”
钱渊舔了舔嘴唇,伸长脖子定睛看去,李东阳还真提到,那是宋徽宗的题字和双龙小印,这是后世《清明上河图》缺失的那一部分。
钱渊远远看了眼幸时,两个人相距大概五米多,他想去那头看看,后世很多专家分析原版的《清明上河图》是一直画到金明池的……
但王忬还在慢慢踱步欣赏,甚至幸时和钱渊手抖一抖都要招致不满。
这么长的画卷能传承下去真不容易,钱渊刚在心里感慨了句,瞄向王忬的眼神突然变的诡异起来。
如果没记错,明朝野史,士人笔记中都曾经提到过,严嵩曾经向王忬索要《清明上河图》,后者只送出了一副摹本,严嵩大怒,为此王忬为严嵩陷害最终被斩于西市。
啧啧,原来是从张四维家里抄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