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清明上河图
长时间举着五米多长的画卷,年轻的钱渊倒是无所谓,但年近五旬的幸时挺不住了,不过救星很快出现了。
王忬从太仓老家带来的心腹家仆满脸喜色的低声禀报,并呈上一本厚厚的账本,幸时趁机和钱渊将《清明上河图》收拢起来,后者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书房。
漫步走到外面偏厅外的院子里,仰头看看满天星斗,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真是好险好险啊!
其实钱渊很理解张四维,也知道这位明军把总为什么不愿意升迁。
但是张四维太过于重视钱财在东南沿海的作用,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东南沿海也不过是大明一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掌权者从来都是那些手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所以,和海商关系紧密的张四维被扣押。
不过,很明显,张四维并不是个傻瓜。
“噗呲!”钱渊忍不住乐了。
钱渊不能肯定在原本的历史中,张四维有没有被扣押。
但身为和海商关系密切的明军中层将领,其必定被另眼相看。
但钱渊可以确定张四维应该逃过了这一劫,而且很可能用的就是后头书房里的那副《清明上河图》,呃,或许还加上了大批银两?
但这一次,张四维还没来得及出手,钱渊就递了梯子上去,王忬也很自然的顺着梯子往上爬,将所有的所有揽入怀中,还顺带一脚把张四维踹下去。
“心情不错?”幸时双手拢在袖里慢慢走近,摇头晃脑道:“我还以为你会心疼呢。”
“心疼?”钱渊哈哈一笑,“那副《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自然只有中丞大人才有资格……”
“嘿嘿,到我手里……德不配位嘛!哈哈哈……”
幸时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年,总觉得这笑意中掺杂着丝丝诡异。
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钱渊虽然了解的不够细致,但他很清楚,这国宝级别的画卷在历史上流传最诡异的一段时间就是明朝中期。
明人笔记都曾记载《清明上河图》是严嵩从王忬手里搜刮来的,这个说法很难说真假,但有一点是真的,后来严嵩被抄家,这幅《清明上河图》流入大内,冯保还曾在上面题跋。
钱渊饶有兴致的想,严嵩是嘉靖四十年左右倒台的,还有八年时间,这幅《清明上河图》到底是怎么流到严嵩手里的呢?
会不会就是这次……历史上的张四维为了脱身将这幅画送给了王忬,后者为了脱身送给了严嵩……但明人笔记记载那副画是假的,严嵩为此构陷王忬。
不过,收藏这幅画真心不是什么好兆头,王忬、严嵩、冯保,啧啧,好点的如冯保失势病死,像王忬被弃市都不算最糟的,严嵩可是晚年沦落到上街讨饭的。
“怎么样?”钱渊收起笑容朝书房方向努努嘴,“我不想知道的太清楚,只想知道中丞大人心情如何?”
“口口声声称你贤侄,还把我赶出来陪你,生怕冷落了你。”幸时翻了个白眼,“对了,大人让我去问问……据说这幅画应该是在昆山顾家。”
“昆山顾家?”
幸时详细介绍道:“恩,弘治年间归内阁首辅徐傅,后来赠与西涯公,之后辗转落入嘉靖初年的兵部尚书陆完手里,再之后陆完后人售于弘治十八年状元昆山顾鼎臣。”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是不是那位修昆山城的未斋公?”
“对,就是他,当年夏言在内阁一言九鼎,未斋公虽然入阁但无实权,所以很早就致仕归乡。”幸时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继续说:“嘉靖十九年未斋公过世……没想到这幅画落到了张四维手里。”
“不会是假的吧?”钱渊随口问,视线落在后院树梢后的那排房子上,周围隐隐可见有兵丁把守。
“不会,中丞大人精于鉴赏,而且除了顾鼎臣之后,其他传承、跋记都很清晰。”幸时忍不住羡慕嫉妒,“钱公子这次可是立下大功了!”
“各取所需而已。”钱渊停下脚步做侧耳倾听状,里面似乎有响动。
“这倒也是。”幸时点点头,他虽然羡慕嫉妒,但并不恨,他知道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不会走同一条路……人家说不准哪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一声爆喝,“我要见中丞大人!”
“我要见幸师爷!”
“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钱渊低低笑了几声,里面张四维发飙发的有理,虽然被扣押,但待遇一直还算不错,今晚突然多了些兵丁看守,张四维自然察觉到了危险。
“一起进?”
“幸先生先请。”钱渊摇摇头,“我怕张把总看到我……把持不住啊。”
看幸时迈步进了门,钱渊就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一边侧耳试图听听,一边打量着守在门外的兵丁,,心里却在想……如果不是有杀父杀兄之仇,自己还真想和张四维交个朋友。
大约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一万两黄金,还有几十万没出手的货物,设置在各府的几十间铺子,二十多间大小房产,对了,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厮敛财能力堪称一流,要知道朝廷一年下来财政收入也就两三百万两白银而已。
总得算起来估摸不会比严嵩、严世蕃少太多,可惜这厮名气不大,不然也能编个《天水冰山录》什么的。
倒是田产不多,也就百来顷。
作为一个和海商关系很深的明朝官员,张四维虽然有着保留大量现银的传统观念,但可以看得出来其并没有将目光只放在田产上,当然了,这也和张四维军户出身,没有功名无法避税有不小的关系。
这时候,房内突然放大的声音惊醒了还在想心事的钱渊,他忍笑继续往下听。
“真的是重宝!”
这是张四维在苦苦哀求。
“砰!”
呃,这是跪下了?
“幸师爷帮我传个话,五千两白银立即双手奉上!”
钱渊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这么小气……钱渊也不想想,人家张四维敢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吗?那人家还不连皮带骨头把他吞了。
这个念头也在房内的幸时脑子里盘旋,如果没有冒出个钱渊……幸时倒是有兴趣做这笔生意的,可惜现在……连皮带骨头都已经被东翁一口吞下了,你张四维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啦。
“砰砰砰!”
磕头声听得外面的钱渊都呲牙咧嘴,这厮也不怕脑震荡啊!
额头红肿的张四维抬起头,咬着牙正要说话,但幸时已经抢在前面了,“张把总,你说的重宝……是《清明上河图》吧?”
钱渊竖起耳朵,但房里一片沉默,只隐隐听见上下牙齿打架发出的咔咔声。
第三十二章 一齐去死
幸时怜悯的看着硬挺挺跪在面前的张四维,后者似乎想求证什么,但抖动的嘴唇最后没说出任何话。
作为一个年过四旬,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久的老油子,张四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人家能问到自己最为隐秘的《清明上河图》,自个家恐怕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
这些年来,张四维有过机会升迁,但他不敢,一方面是看到卢镗、汤克宽等武将入狱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是私底下的生意无法摆到台面上。
所以,张四维很早就有了种种布置,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或许还有机会……
这样的想法结束于张四维看见那个懒散推门而入的青年,他打着哈欠还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跪在那的张四维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剧变,似乎膝盖骨一下子不翼而飞,整个人登时瘫倒。
对此钱渊并不意外,趋利避害、喜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在上刑场时都会屎尿齐流。
“有点意外,对吧?”
虽然很累,还有点饿,有点困,但钱渊兴致很高,毕竟经过几个月的谋划,经历种种意外变故,事情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结束。
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
“张家被抄了,当然这你已经知道。”钱渊捋起衣衫下摆,蹲下来平静的说:“你不知道的是……你在杭州城的四处宅子都被抄,老家宁波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张四维垂下的头猛地抬起,吓得幸时往后连退三步,但蹲在那的钱渊岿然不动,只笑吟吟的点头。
“恩,你猜的对。”钱渊继续说:“你那外宅留下的儿子也……现在明白了?”
“金宏……”张四维低低吼了声。
金宏是几年前投入张四维门下,他为张家打理各种生意,各地商铺的存银、送入张家地窖的影子他最清楚,甚至那些一个就重千两的西瓜银就是金宏名下的作坊打造的。
能知道自己所有退路的只有金宏,那个私生子原本是准备收进家放在金宏女儿名下的。
“金宏,金宏!”
声音越来越低,但也越来越怨毒……张四维早就猜得到金宏已经背叛自己,但没想到金宏做的这么绝。
下面是千米的深谷,脚底踩着的是只能承受一个人重量的细细藤线,被一脚踹下去的那个人不会去痛恨是谁将自己丢到这根藤线上,他只会去恨那个将自己一脚踹下去的同伴。
钱渊满意的看着这一幕,将准备好的那两张供词递过去,“张把总识字吧?”
冷眼旁观的幸时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完全清楚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松江秀才到底想干什么了。
定睛看了片刻后,眼神涣散的张四维狠狠一个头磕在钱渊面前,“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钱渊勾起嘴角好奇的问:“那是谁?”
“是金宏……还有他儿子金立群,是他们干的!”张四维语无伦次的说:“是他们找我要联络……”
“联络倭寇?”
“对,对对!”张四维连连点头,“也是金宏发现那份秘方,后来酒席上灌醉套出的话……”
钱渊直起身捶捶有点酸的膝盖,随口说:“各执一词,无凭无据啊。”
四处看了看,钱渊给自个儿倒了杯冷茶,“不过好歹是金宏首告,他和长子金立群都写下了口供……中丞大人都看过了,对了,幸先生,大人怎么说来的?”
幸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厮还真有兴致,不就是下午跟你说了句……大人说你这是胡闹嘛。
“其实张把总行事果决令人佩服。”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提前一天将那副《清明上河图》送出手,然后花费重金四处打点,再提刀领军杀上几伙倭寇,八成这事儿就翻不来了。”
眼角余光瞥了眼幸时,钱渊加重语气强调道:“事先我可不知道《清明上河图》在你手上。”
张四维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被扣押后他也曾经想过直接将《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送出手,但问题在于消息闭塞的他并不清楚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幸时曾经和张四维谈过,通告了沥港化为一片焦土,汪直东窜海上,残余倭寇四处劫掠……言下之意就是,你得戴罪立功啊,甚至幸时都点出了张四维日后的上司,和海商也颇有默契的海道副使李文时。
所以张四维放下心了,他准备出来之后看局面再打点打点。
但今日黄昏后,张四维发现门口增派了看守的兵丁,他知道肯定发生了变故,这才急匆匆的要求见巡抚或幸时一面……可惜《清明上河图》的所有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张四维痛苦的揪了把头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幸时微微摇头,在他看来,在钱渊将金家握在手里的时候,张四维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
在沥港被毁,汪直仅以身免,倭寇还在四处劫掠的时候,家财万贯的张四维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大肥羊……就如童子提金过市,想不惹人觊觎都不可能。
“都想明白了?”钱渊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说:“明军把总张四维目无法度,勾结倭寇谋财害命……幸先生,应该怎么判?”
“家产充公,其人和家眷……”幸时犹豫了下,“不太好说。”
“如果判个弃市还得去京城刑部复核,到时候说不定大理寺、锦衣卫都会掺和进来。”钱渊撇撇嘴,“还是判充军流放的好。”
你真是闲的没事干,没话说了……幸时叹了口气,起身道:“既然都问清楚了,那就回吧,都快子时了。”
“好吧,幸先生是大忙人……恩,我也困了。”钱渊斜着眼慢慢说出今天最重要的那句话。
“金宏首告,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追究金家,这事儿中丞大人和幸先生也是知道的。”。
知道钱渊想干什么的幸时无奈的向看过来的张四维微微点头承认。
张四维目瞪口呆的看着幸时和钱渊出门,当他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时候,两个手按刀柄的兵丁将其堵在屋内。
当悬崖藤条上的张四维被踹下去的那一刻,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拉着那个出脚将自己踹下深渊的人一齐去死。
第三十三章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张四维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名气不小,至少那些士绅、世家心里都清楚,张四维和海商来往非常密切。
所以,当张家被抄的时候,杭州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已经有人高呼“苏州贼”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和第二任浙江巡抚王忬都是苏州人,前一位当年杀的人头滚滚,后一位看起来也要大开杀戒了。
接下来,海道副使李文时奉命进了巡抚衙门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前面两三年间,汪直得明军助力连续击败数支海商,明军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四维,而汪直于沥港重新开商,得到的就是海道副使李文时的默认。
在无数人的视线下,不多时李文时就离开巡抚衙门径直前往绍兴抗倭前线,很明显,王忬这是让其戴罪立功。
当然了,这些都和钱渊没干系,他没能力也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精力摆在面前宅院后的这片不大的田地上。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钱渊挠挠头有点苦恼……已经是春天了,但辣椒和向日葵的种子是这么直接种下去的吗?会不会要先泡泡温水?
请来的几个老农也都在议论纷纷,以前大家没见过这种子。
“回头如果倭寇消停点,你们俩都给我出去再找找!”钱渊不爽的瞪了眼蹲在田边的杨文和张三,“一个个的,都不给老子省心!”
明天就要启程回京的张居正也不爽的盯着这两货,本来今天还想来蹭一顿!
刚刚传入中国的辣椒是作为观赏植物的,但在穿越者钱渊手里……自然是美食佳肴,不仅仅是他自己,杨文、张三李四一帮人,就连张居正都习惯了。
结果是……等钱渊在巡抚衙门呆了三天后回到铺子,他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辣椒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之前留了点辣椒籽,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呃呃呃,嘎嘎……”
一阵稀奇古怪又口齿不清的嚷嚷声在不远处的院门口响起,跟在后面的李四将小家伙一把抱起,“再受了凉,少爷得扒了我的皮!”
张居正拿着葫芦瓢舀了瓢水洒在地上,随口问:“那是你亲戚?”
“哼!”钱渊不屑的冷笑道:“叔大兄不是已经旁敲侧击好几次,想问问金家幼子的下落吗?”
张居正一时语塞,干笑几声道:“金家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到……”
“明白,钱某人有自己的底线。”钱渊竖起脚尖在地上点出个小坑,“有的事不能做绝了。”
“这是正理。”张居正低声说:“几年前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但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夏家有一子寄托好友,但严分宜也没胆子动手。”
“是啊,一旦灭人满门……日后人人自危。”钱渊点点头,抢过葫芦瓢在手里甩了甩,“昨晚我去见了金宏。”
顿了顿,钱渊咧嘴一笑,森森白牙在阳光照射下无比耀眼,“他现在也都想通了,我答应了,让他留个丫鬟将他幼子养大成人。”
“想通了?”张居正啧啧两声,“可惜我明日启程,看不到这场好戏了。”
“狗咬狗一嘴毛,这算什么好戏?”钱渊摇摇头,“现在京城里倒是好戏连台,叔大兄此次入京还需小心谨慎呢。”
张居正长叹一声,“你上次说的那句……嘿嘿,如今倒是挺适用的。”
“哪一句?”钱渊呵呵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是啊。”张居正低低讥笑,“你觉得……华亭如何?”
“别说笑了。”钱渊面不改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
“去年我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狠狠打了一架,徐家的马车让我踹翻了,不过我也被一棍打晕,昏迷三日。”钱渊笑吟吟问:“华亭如何……不太清楚,不过那徐璠倒是和那独眼龙有相似之处。”
张居正摇摇头,“你知道大洲公吗?算了,不说这事了。”
大洲公……好像是赵贞吉吧,钱渊心里记住这个名字,但嘴上什么都不问,只笑着看向还在琢磨事儿的老农们。
而此刻的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夏言被杀,这几年朝中严嵩一手遮天,前年徐阶进位东阁大学士,今年初又晋柱国,位列另一位阁老吕本之前,仅次于内阁首辅严嵩……如今内阁一共才三人。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是如此的。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跳出来大骂严嵩的是赵贞吉,这是王学门人。
嘉靖三十年,弹劾严嵩的锦衣卫经历沈炼也是王学门人。
虽然心学中派系众多,但总的来说,朝中是以聂豹、徐阶为核心的,他们这一脉爬的最高嘛。
但结果呢,泰州学派的赵贞吉,浙中学派“越中十子”的沈炼都被当做弃子,前者被贬谪出京险些病死途中,后者被贬居塞外。
还不仅如此,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钱渊赴杭的路上,徐阶担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杨继盛上书弹劾严嵩,如今被下昭狱死活不知。
一个也就算了,两个三个跳出来……每个都或多或少和徐阶扯得上关系,刚彻底搞死夏言还没轻松几年的严嵩现在是发了狠,更何况人家徐阶越迁为次辅,天生就是首辅的对头。
在这种情况下回京,张居正心里实在是忐忑不安,这方面徐阶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
当年张居正就是怕成为弃子,才在徐阶、严嵩之间来回转圈,和两边关系都处的不错,到后来实在转不过去了就索性出了京。
没辙啊,实在是怕了啊,张居正和徐阶之间的师生情分不多,只是后者掌翰林院事教导身为庶吉士的前者而已,哪里能和杨继盛相提并论。
官场的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其中最接近师生本分的也就是国子监祭酒、司业、讲师和监生的关系了。
杨继盛都被忽悠得去弹劾严嵩……张居正曾经和钱渊聊起过这件新鲜出炉的大事,两个人都隐隐露出这样的心思,不管这是不是杨继盛自己想做的,他身后必定是有徐华亭的影子的。
当天晚上一边吃着钱渊精心烹制的送风宴,张居正一边在心里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次回京就是去做哑巴的!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不大的餐桌上满满当当,不过七八个盘子至少有一半都已经空荡荡了。
张居正抚着饱腹在自斟自饮之余忍不住瞪了眼一旁伺候的张三,后者毫不客气的回瞪了一眼,前天把最后两个辣椒下锅难道不是你怂恿的?
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来,钱渊擦擦手无语的将张三赶出去,坐下倒了杯茶,“叔大兄,这回算是清了吧?”
“哼!”张居正冷冷一笑,“说好是一个月的厨子,这几天你才下了几次厨?”
“真让个秀才给你当厨子,你倒是好意思。”钱渊笑眯眯的看起来不以为意。
倒是张居正有点尴尬,不管怎么说,秀才毕竟是有功名的,在这个时代下厨实在很罕见。
不过张居正的嘴皮子很溜,“贤弟你还没去试过乡试,到时候这手厨艺是能顶大用的,里面实在是难熬啊!”
“知道连中三元的商阁老吧?当年他就是练了一手好厨艺,才能……”
“噗嗤。”钱渊忍不住笑喷了,连连摆手道:“我自幼就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下厨,叔大兄不用介怀。”
张居正嘿嘿笑了笑,拾起筷子又吃了几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杭州事毕,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搬家。”钱渊简明扼要的将接下来的抗倭形势说了一遍,“松江、苏州必定是重灾区,我准备举家迁至杭州。”
“难怪盯上了金家那栋宅院。”张居正低低嘟囔了句,沉默半响后又问:“敢问贤弟志向?”
钱渊手托下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努努嘴,“你先说。”
很明显,张居正已经喝的半醉了,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现在更是滔滔不绝,从如今朝中政争说到东南倭乱,从大明财政匮乏一直说到宗室……
在钱渊的印象中,被誉为明朝第一政治家的张居正应该是个强硬如铁,不苟言笑的士大夫形象,顶多野史上说说其爬了龙床,收了西洋姬,最后死在海狗上。
但钱渊看到的是一个,废话特别多,嘴巴特别贪,大部分时候显得有点天真烂漫的青年,倒是没看出来其有纵意花丛的心思。
虽然张居正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比如他翻来覆去说的是天子被严嵩蒙蔽,而不像钱渊敢心里吐槽嘉靖本人,但其一腔报国的胸怀却令人敬仰。
钱渊忍不住联想起了很快就会在东南粉墨登场的胡宗宪,他们虽然都有着难以抹却的黑暗一面,但他们始终都向往着光明。
而他们的结局都说不上多好,“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宗宪还能一死百了,而张居正死后,张家女眷都被迫赤身**……
“张居正。”钱渊喃喃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突然收嘴的张居正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咧嘴一笑:“编修……翰林院里七老八十的编修多的是……”
张居正伸出食指“笔直”的指向钱渊左边,“看看你吧……父兄惨死,孤身赴杭,巧使妙计,报仇雪恨,简直可以写进书里!”
不像在王忬面前那样,这次钱渊没露出腼腆的笑容,而是点点头道:“这次运气不错,我也只是借势而为。”
“运气?怎么可能是运气!”
“借势而为?这才是能耐!”
“所以,你以后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七岁少年郎……人家称我神童……你才是神童。”张居正晃晃脑袋又倒了杯酒,“我在北京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我们要匡扶社稷,我们要……”
“且慢!”
张居正一愣后洒笑道:“松江府的案首……不敢说一甲进士,金榜题名是应有之义。”
的确是松江府案首,但特么那不是我考的……钱渊抹了把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听说过徐青藤吗?”
“徐渭?”张居正眨眨眼,“知道,他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
“你知道他赴乡试多少次了?”
“不知道。”
钱渊伸手比了个四,“已经四次了,去年他得大宗师赏识,但还是未能中举。”
事实上,徐渭这个倒霉的,一生八次乡试落榜。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嗤之以鼻,“八股文讲究规矩,而徐文长文才飞扬,你有那么强的文才吗?”
钱渊张张嘴巴无言以对,特么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没话反驳……徐渭中不了举还真有这方面原因。
好吧,我没文才,所以才有可能中举。
睁开朦胧的醉眼,张居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已经很熟悉,但实则很陌生的少年郎,对方似乎对那些士子天生就应该承担的重义没有任何兴趣。
呃,这个时代的人在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世界观、人生观就被塑造成型,虽然在之后有着种种区别,但在最初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
而钱渊……人家是穿越者,讲究的是成本效益,讲究的是享受人生。
叹了口气,钱渊小心翼翼的问:“之前你问……我有何志向?”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瞪过来。
“保得家宅平安,然后多看看,多逛逛。”钱渊像被挤牙膏似的的慢慢说:“以后写几本游记、杂记之类的书。”
“看什么?去哪儿逛?”
“也不能这么说。”钱渊情不自禁的舔舔嘴唇,“比如扬州瘦马,大同胭脂……”
张居正暗暗咬牙,特么这么年轻就是个色鬼!
扬州瘦马不用多说了,大同的美女也相当有名气……相比较而言,钱渊对大长腿更感兴趣。
“总不能只……”张居正吸了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少年纵意花丛,寿岁不长啊。”
“当然不会!”钱渊饶有兴致的将这半年心心相念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据说俞大猷武艺高超,去踢过少林寺的场子……呃,就是上门挑衅!”
“徐文长也蛮有意思,我准备去求几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那就是无价之宝呢!”
“我喜欢升奄公填的那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听着,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没听过,至于杨慎,也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越说兴致越高,钱渊差点错口说出想去旁观旁观戚家军……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张居正越听心情越是糟糕,他很清楚,虽然三年一次会试,一次上榜两三百人,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不会出仕,或者出仕几年就会归乡退隐。
而留下来的人,又有一半以上都是那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真正有城府,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极少极少。
在张居正看来,钱渊毫无疑问是那种有手段,有能力的,而且又年轻,一旦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是朝中的中坚力量。
可偏偏这位一心想着风花雪夜……真是气死个人!
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张居正霍然起身,“刚才你说想看看《永乐大典》?”
“是啊,当年明成祖令道衍和解缙编纂《永乐大典》,啧啧,历时六年,据说分装一万多册!”钱渊兴致勃勃,《永乐大典》后世散落无踪,全世界加起来也就几百册而已。
张居正笑了,“真的想看?”
“当然!”钱渊惊喜问道:“你有办法?”
“没有。”张居正顿了顿才悠然道:“世间只有一部《永乐大典》,没有副本,如今这套书藏于文渊阁。”
“文渊阁?”
“朝中大学士有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张居正详加解释道:“以文渊阁命名大学士,你懂了?”
钱渊张着嘴巴,“也就是说……”
“中了进士都不够,被选为庶吉士或者入了翰林才有资格去翻翻那本《永乐大典》!”
第三十五章 送别
自从沥港覆灭,汪直东窜,整个浙江省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中。
说起来朝廷大军剿灭倭寇,驱逐不法商贩,但除了那些曾有亲人死在倭寇手上的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有着失落、沮丧的心情。
这种情绪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衙门中,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个不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些隐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斩断。
不过有一个衙门是例外。
巡抚衙门上下喜气洋洋,上至巡抚幕府的幕僚师爷,下至马房的马夫,每个人都得了赏,甚至现在门房对门包的标准都变得苛刻起来。
“还算不错。”来到杭州大半年始终觉得不适应的王世懋虽然神色淡淡,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一边把玩手上的碧绿色小砚一边问:“温润凝莹,虽然是仿品,但也颇为贵重……父亲真的给我用?”
“哈哈,贵重与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时笑吟吟的点评道:“此砚呵气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顺顺利利一举登科,父子三进士,可谓佳话。”
王世懋是知道内情的,感慨道:“没想到那个把总手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儿?”
幸时迟疑片刻后才低声说:“据说……呃,是钱家子前日提过一句,好像被严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这块砚台仿造的是北宋苏轼那块大名鼎鼎的天砚,这样极具名气可传史册的文玩向来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严嵩收藏了天砚,这种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钱渊是怎么知道的?
呃,现在那本《天水冰山录》还没问世嘛。
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带着佩服的口吻说起了钱渊,“真是话本中的人物啊,一个多月之前我还真以为他要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了,没想到……”
幸时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没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从父亲那知晓钱渊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为父兄复仇,让和海商牵涉极深的张四维和杭州城内说得出来的重贾金宏家破人亡,这让自视甚高但相对单纯的王世懋很佩服那个同龄人。
“大兄回京前曾经提过,钱家子不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王世懋啧啧赞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刘先生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应。”
刘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仓王家还是姻亲,刚刚携带王忬的书信以及大量财物启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顺利从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跳出来主要就要看刘涵此行成功与否。
幸时犹豫片刻后才说:“大公子临行前让你和钱家子相交……”
“的确值得相交。”王世懋用力点头,“对了,等杭州事了结,他应该要回松江守孝,幸先生到时候提醒我为他送行。”
在明朝设宴送行,不是什么关系都可以的,至少说明王世懋将钱渊视为友人,也认为两人之间地位大致相当。
对于年轻气盛不认为自己比兄长王世贞稍差的王世懋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时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昨晚东翁那番话……二公子没听懂,东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钱家子来往。”
“什么?”
幸时长叹一声道:“你知道钱家子曾经许诺放过金宏吗?”
“知道啊,现在是张四维咬着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够倒霉!”
幸时面无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钱家子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已经仔细审问过金宏,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钱家子抛出张四维身家的隐秘,张、金两家就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深深瞥了眼发愣的王世懋,幸时继续说:“一切都在钱渊的计划之内,他就是想看到张四维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钱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狱,唯独缺了一个人。”幸时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低下来,“金家年仅一岁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响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问:“是钱渊?”
“十之**吧。”幸时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那个金家幼子被藏着还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钱渊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会对幼童下手。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
杭州拱宸桥不远处的码头旁,张居正用一种不屑的眼光鄙夷着对面尴尬的钱渊。
文人士子,临别之际吟诗作赋是常事,张居正虽然不算很擅长,但也勉强过关。
毕竟八股文嘛,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张居正叹道:“贤弟是怎么过得县试,试帖诗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钱渊强笑几声无言以对,没辙啊,原身本来就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就是一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总不能让钱渊现在唱个“长亭外,古道边……”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点中庶吉士才有机会一窥《永乐大典》真面目。”张居正行礼道:“到时候还要让你还剩下半个月的债。”
“吃货!”钱渊哼了声,“那叔大兄也别忘了救命之恩,到时候有你还债的一日。”
“经商数月还真染了一身商贾臭味!”张居正针锋相对,“当日在余姚,季泉公还赞你施恩与不保,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还这笔债?还是干脆不认了?”
“认,认!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说。”
钱渊顿了顿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啪!”张居正伸手和钱渊击掌,“一言为定!”
看着帆船远远离去,码头上的钱渊撇撇嘴,这样的诺言在张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钱渊心目中……
钱渊觉得张居正是在给自己找个日后的帮手,想想这位张太岳入喉的下场,钱渊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原本钱渊觉得年轻的张居正是个不错的交友对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钱渊果断的将这几个月和张居正的相交视为一次投资。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
第三十六章 心软?
已经是四月初了,杭州城天气渐暖,路上行人渐多,城内气氛也渐渐趋向缓和。
虽然大部分人仍然抱怨今年收成锐减,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任浙江巡抚不会像上一任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了,和连下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的巡抚衙门不同,其他杭州城内的几个衙门都有点人心浮动,原因也很简单,大家现在都或多或少知道了,王忬从张四维家里捞了一大笔。
但实际上,巡抚衙门中的仆役下人心情很好,而王忬本人一直闷闷不乐,他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更不能确定这段关键时期明军会不会吃几个败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今天,王忬心情很好,甚至设宴和几个心腹幕僚品尝去年从山东带来的名酒秋露白。
“色纯味洌,真是好酒,就是容易醉人。”梁师爷啧啧赞道。
幸时忍不住嘲讽道:“醉人的未必是酒吧。”
小气又好色的梁师爷两颊绯红,向来古板的王忬都面露笑意,他也知道这位徽州幕僚刚刚花了重金买了匹扬州瘦马,据说这几晚夜夜**。
拿梁师爷开了几句玩笑后,幸时才说起正事,“连战连胜,东翁,应该问题不大,刘先生有信回来吗?”
王忬微微点头,刘涵在京中已经顺利勾搭上了严府,来信中提起那位独眼龙非常满意那批礼物,再加上最近俞大猷和卢镗连胜两场,自己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
三月中旬俞大猷、卢镗率军北上,前者率海军出海,这一招大出倭寇预料,明军在海上连续击败两伙倭寇,焚毁船只十余艘,之后俞大猷迅速登陆松江,又在川沙胜了一场。
卢镗由嘉兴府北上,虽然在海盐、海宁两次遇伏,但前几日也在其老家桐庐击败了林碧川率领的数百倭寇。
王忬手持酒杯眯着眼盯着厅外的花木,如果不是那位松江秀才的提议,自己很可能只能在浙江四处救火,结局十有**是浙江的火扑不灭,而松江、苏州燃起的战火还将自己卷进去。
长子王世贞也曾来信提到过,朝中多有人对王忬果断调兵北上颇为赞许,兵部尚书聂豹更是对此举大为赞赏。
微微叹了口气,王忬转头看向幸时,“杭州府、按察使司那边怎么说?”
“张四维金宏案?”幸时呲溜饮了一杯才说:“不公开审理,不过他们会派人旁听……八成是想喝点汤。”
“要开始了?”梁师爷突然插嘴道:“徽州老家有同行过来,也想旁听……”
“同行?”幸时诧异的回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徽州通判钱铮的人?”
从三月上旬到现在一个月了,徽州距离杭州又不远,有水路相通,钱铮已经得知消息,自然要派人过来站台。
王忬点点头应下,轻声问:“昨天你提过,钱家子前几日去狱中见过金宏?”
“恩,随行的还有个孩子。”幸时语气轻松起来,“应该就是金家幼子。”
王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开,在几个来回后,他早已不将钱渊当做普通少年郎,而视为心机深沉颇有手段的同龄人,而他对其最大的介怀就在于那个失踪的金家幼子。
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这能体现出钱渊为人品行的底线。
如果钱渊真的要灭人满门,即使金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那也坏了规矩。
缓缓饮下杯中酒,王忬挥挥手,“就明日吧。”
……
应星糖铺的匾额还高高在上,但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马管事左顾右盼后不知所措,一个月前自己去徽州报信还好好的呢,现在却空了?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推开内门探头看了几眼,马管事才回头招呼,“顾先生,先歇一歇吧,我去里面看看……渊少爷这是搬家了?”
身材高瘦的顾承志进门放下包袱,伸手摸了摸桌案,“门开着,桌子上没灰尘,应该有人住。”
“渊少爷,渊少爷……李四!”马管事拽着唯一留守的李四回来,“怎么回事?渊少爷呢?”
“顾先生来啦!”李四行礼后才解释道:“少爷已经搬家了,让我留着等马管事和顾先生。”
“搬哪儿去了?”
“当然是那栋金家宅子。”李四咧嘴笑道:“少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
马管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可是去过那栋宅院的,那可是在杭州城内都颇有名气的园子,更别说是城内最好的地段,别说五百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手。
“给钱的时候……马管事你不是也在嘛。”李四嘻嘻笑道:“当时马管事还不太乐意。”
“我也在……呃……”马管事咽了口唾沫,“就……就是那张欠条?”
一旁的顾承志低低笑出声来,之前马管事在钱铮面前提过这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钱渊不通世事呢。
之前几个月里,马管事虽然对钱渊保持必要的恭敬,但私下背后频频发牢骚,李四这个少爷的小书童早就想替主子出口气了,不过今天来的还有少爷当年的老师顾先生,李四也只能暗讽几句了事。
顾承志可不仅仅只是钱铮的幕僚,他的祖父顾清是弘治年间进士,松江名士,和钱福、沈悦并称为“华亭三杰”。
只是顾承志父亲是庶子,自己也是庶子,早早被分出嫡系,虽然有才但举业不畅,后绝了入仕之心,被好友钱铮聘请给幼年钱渊开蒙授业,三年前才跟着起复的钱铮赴徽州。
一行人出门去了金宅……不,现在已经改名为钱宅了,一进门顾承志就大为震动,这样的园子别说杭州了,就是天下名园最多的苏州府也不多见,虽然范围不算大但小巧玲珑颇为精致,很符合读书人的脾性。
临到大厅门口,李四还没来得及通报,里面就传来张三粗豪的吼声。
“少爷难道还会错?姓杨的,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打不过我。”杨文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来气,“杀父之仇啊,流放了事?”
顾承志拍拍李四肩膀示意禁声,侧耳细听了会儿就明白了,钱渊意欲让巡抚衙门判张四维、金宏全家流放,几个下人大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家少爷太心软了。
当然了,曾经因为钱渊“君子远庖厨”而去处置金宏长子金立群的张三不会这么看。
开什么玩笑,少爷心软?
你觉的一头饿虎扑倒猎物之后,会玩耍一番后放走而不下口?
顾承志有着同样的想法,在抵达杭州之后,他已经从梁师爷那得知事件大概过程,在钱锐幕中主要负责刑名的他很清楚,流放才是最致命的判罚。
大厅里接下来钱渊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张三,交给你个任务,回头教杨文这厮识字……呃,就拿那本《忠义水浒传》教他。”
“识字?”
秒懂的张三哈哈笑道:“姓杨的,教你个乖,流放路上有个地方叫野猪林!”
顾承志摇头笑着走进大厅,视线落在那个懒洋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郎。
虽然容貌未改,虽然音调依旧,但顾承志第一时间感觉到,钱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老师。”钱渊笑着起身。
挺直的脊梁,温和的笑容,不太吻合这个时代的鬓角处理,以及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的深幽,都显示出,这不再是当年顾承志印象中那个性情执拗、不通世事的少年书生。
顾承志还在摇头,好吧,就连尖酸刻薄的口吻都变了,徐璠那一棍子还真未必是坏事呢。
第三十七章 福星
巡抚衙门的大厅外散落着十余个仆役,虽然年龄有大有小,衣衫着色各有不同,但毫无例外都垂手肃立,静默无言。
原因很简单,几乎整个浙江省最有权力的那批人,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在这座大厅内。
天下牵连甚广,骇人听闻的大官司多了,但在地方上,这么大阵仗的却很少很少,除了巡抚衙门之外,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按察使司、杭州府衙都有人前来,甚至因为钱渊这个秀才功名,浙江省提学副使都跑来凑热闹了。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跪于地上的张四维和金宏,对他们之间激烈的狗咬狗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想知道王忬到底从中捞了多少钱,张四维家藏“聚宝盆”的消息早就传遍杭州城。
当然了,毕竟巡抚是一省之长不可直视,于是他们的视线往往不自觉的落到那个最近名声大噪的松江秀才身上。
对此,钱渊也很无奈,相关的消息是从巡抚衙门内传出去的,现在杭州城里的茶楼酒馆里已经话本流传了……
据说那话本叫什么《华亭秀才镇钱塘》,人家张四维是从海上窜入钱塘江的妖孽,金宏是杭州城一只成精的乌龟,而他钱渊幼年出价,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
倒是出了孝期赴南京乡试记得去大报恩寺看看,钱渊前世在南京读的大学,知道大名鼎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心里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映到脸上那就是一片风轻云淡……众人只觉得这松江秀才实在是风采非凡,倒是看不出来是个心思缜密的。
都已经一个月了,普通人对张四维被抄家还在暗暗猜测,但坐在大厅里的这些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们自然心里有数。
就是这个松江秀才借力打力,硬生生从无数和倭寇、海商相关联的人中挖出了张四维、金宏两个仇家,自己为父兄报仇,同时又给浙江巡抚送上一份厚礼。
这样的心机手段,难以想象真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所为。
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各种消息,昨晚也已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但顾承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原本尖酸刻薄,性情执拗,现在却是温文尔雅,待人和气。
但原来只会言语怼人,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现在却是手段狠辣、以直报怨。
友善的外表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顾承志不禁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弟子,父兄丧生这件事对其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还好他挺了过来。
下面跪着的金宏和张四维还在撕咬。
张四维早就想明白了,也知道那位被自己小瞧的少年郎压根不会放过金宏,他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
但金宏不同,在见了幼子一面后,得到保证的他疯狂的将无数密料抖出来。
呃,张四维居然在汪直那都是有份子的……难怪赚了这么多!
噢噢,原来倭寇掠夺的财物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张四维销赃的,《清明上河图》就是这样来的。
但时间一长,众人都兴致全无,最大的肥肉早就被王忬一口吞下,骨头也被巡抚衙门下人叼到嘴里了,现在就看看还能不能捞点汤喝喝,谁有耐心看你们狗咬狗啊。
就连钱渊都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个哈欠后转头看向王忬……反正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两人的命运早就成了定局,别说钱渊不会放过他们,就连王忬也不会。
就在这时候,金宏那尖细的吼声响遍大厅,“倭寇洗劫谢余姚后人是你指使的!”
片刻的寂静后,大厅内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之后倭寇就开始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从明朝初年开始倭寇就没断过踪迹,但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才下定决心厉行海禁,还设立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嗤。
为什么是嘉靖二十七年?
那是因为嘉靖二十六年,一伙胆大包天的倭寇在绍兴余姚干出了一件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成化年间状元,弘治、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后人在家中被一伙倭寇洗劫,财物全失,谢氏族人死了九个,就连房屋都被付之一炬。
谢迁虽然早已过世,但他在浙江名望极高,就算摆在全天下范围内也名气不小,当年他和刘健、李东阳并称“天下三贤相”。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句话遍传天下。
谢余姚后人突遭如此巨祸,引得朝野上下和士林都大为震动,这才是朝廷下令绞杀倭寇,朱隻巡抚浙江的由来。
前世就对历史很感兴趣的钱渊也知道这件事,看向张四维的眼神中带着好奇,野史上都说谢家也不干净,和海商做生意却拖欠货物、货款,惹得海商火起,干脆以武力报复。
还真有这种可能啊,张四维应该很早就参与到海贸中,他很可能早期担任的是个中间人的角色,那些财货两空的海商找麻烦找到他头上,结果张四维心一横……
啧啧,真是个人物啊!
钱渊感慨的看向张四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如今明朝官府中难得和世界接壤的人物。
“原来是你!”同为绍兴余姚人的幸时忍不住狠狠瞪了眼张四维。
张四维不再跪着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当年不怕死下了手,如今就用不着后悔。
“谢家是浙江最早参与海贸的大户。”张四维冷笑道:“可惜谢余姚后人不知廉耻,全无信誉!”
大厅里又是轰的一声,人人都在左顾右盼,熟悉的相互交头接耳。
当年朱持刚刚上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海商在杭州、绍兴等地遍发传单,哭诉自己被大户黑吃黑的惨剧,当时就有人有如此猜测。
八成是谢家欠账不还,可能还出言恐吓,反正谢家根基深厚……结果那些忍无可忍的海商亮了刀子,武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解决你……
当年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大厅里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同样的感慨……真是作死啊!
坐在主位上的王忬还是一副木头表情,但心里却在雀跃不已,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收获,查出当年谢余姚后人被杀的案犯,这对他日后的人脉可是大有好处的。
瞄了眼皱眉思索的钱渊,王忬觉得,这小家伙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第三十八章 一群二货
吴淞河畔的一座孤山上。
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还算不上太热,但立在半山腰处,迎面而来的凉风让钱渊好一阵爽快。
但钱渊心里很郁闷,双眉紧皱盯着弯弯绕绕的吴淞河,嘴里毫不留情的叱骂道:“张三,你真是一丁点儿都不靠谱!”
“没道理的!”张三嘴里嘟囔两句但很快低下头。
一旁的李四还在添油加醋,“少爷,别看了,半个时辰之前这厮就说肯定有船只经过。”
钱渊长叹一声算是死了心,回头一巴掌拍在张三的脑袋上,“让你找船只,你找了艘漏水的,让你带路,你现在告诉我迷路!”
半个月前张四维金宏案终于落下帷幕,金宏早早就被流放,就在杭州城外一病不起但好歹没有客死异乡,张四维倒是多活了几日,但被送往南京的路上突然暴毙而亡。
杭州事了,钱渊留下两人看家护院,带着其他人取道苏州回松江,接下来就是要举家迁居杭州。
但没想到在吴淞江上船只漏水,一行人被迫下船,张三自告奋勇带路,结果半个时辰之后钱渊才发现,这厮压根就是个路痴!
真不应该相信这家伙的,钱渊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能分清东南西北就算是精通地理了!
最终一行人只能在吴淞河畔试试运气能不能搭船,结果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一只船……钱渊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松江商业发达,吴淞江上向来船只往来如梭。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出了事,而放到如今环境中,只可能是有倭寇侵袭。
钱渊抬头看看太阳方位,小心翼翼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柱形筒,一只眼睛凑上去。
身后不远处的杨文用羡慕的眼神看过来,在他看来,这玩意简直就是神器啊!
对现代人来说,知道原理,研制一个倍数不大的简单望远镜不算特别难,不过饶是如此,几个月下来,钱渊找到的能工巧匠也不过只做出两具。
“不对劲。”钱渊收起望远镜,阴着脸低声说:“正午时分,江那边村落都没炊烟。”
蹲在地上简单在地上画了个地图,钱渊换算了下,自己目前应该是在现代昆山境内,可能靠近嘉定区,如果沿着吴淞江坐船直下很快就能到达松江,然后在陶宅镇换马车回华亭县。
但如今没船,从陆路走……钱渊抓抓脑袋,以前倒是走过,不过那是开着车走高速路的,还特么是有导航的!
犹豫了会儿,钱渊指了个方向,“这是昆山。”
然后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嘉定。”
“你们说去哪儿?”
“这附近很可能会有流窜的倭寇。”
周围一片平静,李四、杨文都不敢瞎说话,只有无知无畏的张三跳出来粗声粗气的说:“当然是去嘉定县城!”
“好!”钱渊拍拍手上的泥土,“我们去昆山。”
虽然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应该发笑,但杨文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少爷,我有道理的!”张三脸红脖子粗的说:“昆山县那破地方……连个正儿八经的城墙都没有,万一碰到倭寇,都没地方躲!”
“这倒是。”李四赞同点头。
“嘉靖十二年昆山才建城……”钱渊犹豫良久,视线时不时落在张三身上,做出去嘉定县的选择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这家伙先说出口的,今天这厮的信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半响后钱渊才下定决心,“我来辨别方向,启程去嘉定!”
张三松了口气,“少爷放心,从苏州一路过来都没碰到倭寇,哪里有那么巧……”
“闭嘴!”
“闭嘴!”
“闭嘴!!!”
……
这世上有一种特别的人,他们有着特别的魔力,他们说出的话往
往会在未来得到印证。
你可以说他们是言出法随,也可以说他们是一语成箴,放到西方世界算是预言者。
但在钱渊看来还有个称呼,“乌鸦嘴”。
钱渊一行人刚走出十多里路,突然一伙持刀拿枪的家伙从两旁低矮的树林里钻出来,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下要玩命了!
眼尖的钱渊看得分明,领头的那几个腰间都挎着腰刀,这可不是普通歹徒能弄得到手的玩意!
“还好我们换了衣服乔装打扮。”碰上真阵仗,张三倒没哆嗦,低声说:“少爷放心,倭寇很少杀药行的人,除非他们不是倭寇……”
“闭嘴啊!”顶在最前面的杨文气得回身一脚将张三踹倒,他自小在海边厮混,前些年还出过海,自然看得出来对面绝非海上倭寇。
一般来说,倭寇在杀人劫掠的时候有两个忌讳,一是不杀大夫、药行伙计,二是不杀僧人。
前者很好解释,茫茫大海上一旦生了病,只能送上岸医治,难道指望倭国或东南亚的那些土著大夫?
而倭寇、海商在海上玩命,向来对僧人礼遇有加,后来的倭寇头领徐海在起家之初,其僧人身份就有不小助力。
不过,随着南少林那些手持棍棒的武僧出现在抗倭战场上,僧人也不保险。
所以在苏州城杨文就建议所有人换上了药行伙计的衣衫,在明朝商场中,大部分行业在衣衫颜色、款式上都有着可供人辨别的特点,甚至演戏演全套,钱渊还让人买了一批药材。
“张三,从现在开始,不得允许一句话都不准说!”钱渊吸了口气,往前几步低声问:“打得过吗?”
“估摸……”杨文舔舔嘴唇还没说完,对面两个手持柴刀的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
还没等钱渊反应过来,一道身影突然矮身窜出,手中棍棒如长枪般笔直刺在对面一个汉子胸口,然后在地上打了滚,棍棒顺势横扫将另一个壮汉绊倒。
“砰!”
一声钝响后,地上的壮汉哀嚎着捂着已经变形的小腿。
麻痹果然不愧是和张三丰徒子徒孙过招的武林高手,钱渊抽搐了下眼角……不过你也太莽了点吧,人家还没动手呢!
窜回来的杨文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不是倭寇,也不是普通盗匪。”
钱渊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被刺倒的那个汉子虽然手捂胸口但并无大碍,要知道杨文少年时家里颇有资产,自幼习武,棍棒上力道不小。
“对了,刚才没说完。”杨文咳嗽两声,“估摸……打不过。”
钱渊面无表情的侧头看了眼这厮,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些这种二货。
第三十九章 买路
金老大不是个普通的盗匪头子,十年前他是松江金山卫的军户,后来受不了上司盘剥带着几个兄弟出逃。
都是军户子弟,大都粗通武艺,又有门道弄到制式武器,金老大这才带着一伙儿盘桓于崇明岛、通州之间为盗。
这次出山是为了一笔大买卖,但没想到路上随便遇到些药行伙计都会磕断门牙,被敲断小腿又被对方抓走的是金老大刚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弟。
对面虽然只有十二三人,但大都身强体壮,那个手持棍棒的家伙武艺不凡,想啃下来只怕得丢几个兄弟,但看着这到嘴的鸭子飞了,金老大也不甘心。
“有人过来了。”一旁的手下低声提醒。
金老大眯着眼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越众而出,虽然步伐不大,但脚步沉稳,神情不乱。
刚走近,两个壮汉上来摁住钱渊上下搜了搜才将其推到金老大面前。
“这位当家。”钱渊笑吟吟的拱手。
金老大有种奇怪的感觉,对面的青年看上去不像个药行伙计,反而像个读书人,“你是?”
“在下是松江顾家药房的账房,这次去苏州进些药材,回程途中船只失事……”钱渊苦笑摊摊手,“没想到和当家狭路相逢。”
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金老大这才释然,他也知道松江很多人自幼读书,举业无望之后才转而做其他营生,塾师、账房就是最典型的。
“当家不是倭寇。”
钱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金老大一愣,后者干瘦的脸上浮出几丝莫测的笑容,“怎么说?”
“倭寇杀人劫财,甚至屠城以恐吓民众。”钱渊笑道:“而当家嘛……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哈哈哈,说的好,老子也是听过《隋唐演义》的!”金老大笑道:“听起来你是想买条路?”
“那当然,不然拼个你死我活?”钱渊耸耸肩,“不瞒当家,我那几个伴当都是打行出身。”
“难怪!”金老大低低嘟囔了句,打行里的确有些好手,有时候也会接些看家护院、护送货物的买卖。
“当家,这样可好,那位受伤的兄弟我们给他接上骨,所有财货统统留下,买条路走,日后相见再续旧缘。”钱渊笑容可掬的提议道:“说的不好听点,杀猪也得留种呢,抢得大家都不敢走这条路,对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能不动手就得手,这自然是好事,金老大倒不在乎留不留种,关键是这次下山是有大买卖的,人手折损在这实在划不来。
犹豫片刻后,金老大点头应下,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使棍棒的不能走。”
钱渊皱眉回头远远看了眼杨文,这厮自绍兴被收到身边,虽然嘴巴有点毒,性情也颇为孤僻,但几次办事都干脆利索。
其他的不说,刚才要不是杨文露了把手,金老大未必肯收钱让路。
沉吟片刻后,钱渊苦笑摇头,“不怕当家笑话,打行的人我也惹不起,回头被打了闷棍,在下找谁说理去?”
看金老大眼神不善,钱渊却镇定自如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在下祖上传下的,日后当家派人拿着它去顾家药房找我,另有五十两纹银酬谢。”
“不够?”
“当家,不是在下要钱不要命,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前些年几次县试把家底都耗干了,要不然也不用做个账房了。”
金老大接过玉佩摩挲,虽然不懂鉴别,但入手温润,应该价值不菲。
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做强盗的更是如此,金老大脸上露出笑意,挥挥手示意手下去收取财货,上前两步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有点意思,有胆有识啊,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松江华亭县谭渊,家里当年也是以行医为生。”钱渊苦着脸身子矮了矮,“当家手重,我这小胳膊小腿……”
“哈哈哈,就这么着吧。”金老大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刀枪准备离开。
“当家,日后道左相逢,定要请金老大喝酒。”钱渊都没往回走,就站在原地看着这群盗匪慢慢离去,甚至还殷勤的上前送别,惹得金老大哭笑不得。
离去的盗匪频频回头张望,抢劫抢成这般模样还是生平头一遭,唯有那个刚被接好腿骨的壮汉眼神怨毒。
“少爷,没事吧?”李四扑上来两只手在钱渊身上一阵乱摸。
张三一把拽开李四,竖起大拇指赞道:“少爷,真有你的,够有胆量!”
特么你们能上,老子至于亲身犯险吗?
张三又恭维道:“少爷,这就叫三寸不烂之舌吧?”
“你给我闭嘴!”钱渊呵斥了句转头看向杨文:“知道那枚玉佩价值几何?”
杨文喉结动了动,努力挤出张笑脸。
钱渊不为所动,“那枚玉佩是买你性命的,自然要算到你头上,记得当时是在杭州聚宝斋买的,六十两纹银,算算你还得替我干多少年?”
“不会算。”杨文又习惯板着脸。
“五十年。”钱渊随口说:“对了,我都忘了,反正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杨文干脆一转身拿后脑勺看钱渊了。
“哼,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钱渊吐槽几句后看看天色,“赶路吧,希望今天能进嘉定县城,不然……张三你今年都不准开口说话!”
最终一行人还是没能进嘉定县城,在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小村落落了脚。
后世的农家乐很贵很贵,不过这个时代的农家乐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不用花什么钱。
随便弄了点吃的混了顿,众人都早早歇息,唯有钱渊还是习惯性的睡不着,取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
“咯吱。”
一杯茶放在床头柜子上,钱渊依旧低着头看书,右手举杯抿了口。
“哇!”
“好烫!”
“李四你……呃,杨文?”
钱渊诧异的看着有些拘束的杨文,“怎么了?算清楚了?”
“不是。”杨文抓抓脑袋,“上次……上次少爷让我学字……”
钱渊定睛看着杨文,这位可从来没叫过少爷这称呼。
杨文有些扭捏,下垂的手扯着衣角,“听李四说,那枚玉佩是少爷家传的……”
“这厮真是多嘴。”钱渊温和笑道:“一枚玉佩而已,别想那么多。”
杨文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之间那天堑般的差距,如果其他人碰到今日情况,会用家传玉佩换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的性命?更别说自己名义上只是个仆役的身份。
钱渊笑了笑,“你想学字?”
“恩。”
“好,我教你。”钱渊挥挥手中书,“正好这本就是《忠义水浒传》。”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不经意间却能收获丰厚。
钱渊早就有收服杨文的打算,武艺高超,行事稳妥,心思细腻,能独当一面,但无奈杨文一直对此不冷不热。
今日道左遇险,掏出那枚玉佩换杨文性命的时候,钱渊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行事准则,没想到却有了别样的收获。
现在的钱渊自然不知道,这位台州青年杨文是个怎么的人。
第四十章 规矩
“驾,驾!”
随着呼喝声,一行车队在嘉定县衙门口停下,顶盔掼甲的年轻武官纵身下马,瞄了眼正在等候的众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情。
作为浙江首屈一指武将卢镗的幼子,二十一岁的卢斌有这样的资本,虽然大明文贵武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如今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武将的地位也在渐渐攀升。
只是卢斌初出茅庐,在刚出狱的父亲卢镗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赶出来给人看家护院,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次护卫不容有失,不然别说父亲,就是巡抚衙门那边恐怕都会大怒追责。
“孙公子。”卢斌从马车上挽下一个青年书生,“到县衙了。”
书生站稳脚跟,对着县衙门口众人遥遥一礼,回身从马车上挽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嘉靖县令胡鹏再也忍不住,疾步而来长鞠行礼,“老师,一路奔波辛苦了。”
老人捋须左顾右盼,微微点头,感慨道:“三十年了,终能再尝鲈鱼莼菜。”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胡鹏恭维道:“老师身为大宗伯,又兼掌詹事府,不为权位所诱,当名垂青史。”
“罢了,年迈无力,不归乡还要贪恋权位吗?”老人摇摇头。
这句话隐隐在嘲讽如今已经六十六岁还不肯致仕的内阁首辅严嵩。
胡县令不敢接过这个话茬,转而道:“老师,进府歇息吧,正好今日震川先生来访。”
这位老人就是松江华庭孙承恩,去年末致仕前任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因不肯遵嘉靖旨意穿道士服遭严嵩训斥,索性辞官归乡,因为年岁过大患了风寒,一直拖到今年才启程。
嘉靖县令胡鹏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承恩是那一科的同考官,算是胡鹏的房师。
一旁的卢斌听得一头雾水,大是无聊,视线不由落到车队后方那群半路搭车的家伙身上。
钱渊,这个名字卢斌并不陌生,半个月前杭州城内惹得议论纷纷的那场官司他也有耳闻,父亲卢镗对其评价不低。
“真是好威风。”李四羡慕的低声说:“就算辞官归乡也有这么大的派头。”
“要不是华亭籍贯,说不定毅斋公还能入阁呢。”钱渊惋惜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孙承恩之前是礼部尚书,一般来说这是入阁的先兆,可惜内阁已经有了个徐华亭了。
钱渊的确很惋惜,今日在嘉定县城外碰到孙家一行,孙承恩毫不犹豫的让钱渊随行。
刚开始钱渊很诧异,之后才从其子孙克弘那得知原委,二叔钱铮虽然无子,但有一女,就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兄。
姻亲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啊,虽然钱渊这一支早年间已经没落,父亲钱锐甚至不得不经商维持家计,但钱铮中了进士之后,钱家立即一跃而起。
钱铮的岳父是两榜进士,亲家也是两榜进士,一个会元出身在翰林院广有名望,一个官至礼部尚书差点就入了阁。
可惜了,不然日后还能抱一条大腿……不过也未必,毕竟孙承恩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
“挺奇怪的。”现在越来越活跃的杨文小声说:“虽然曾经位高,但毕竟辞官归乡,巡抚衙门为什么要派兵护送,还是浙西参将卢大人的儿子亲自护送。”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钱渊嘴巴撇了撇,“之前季泉公长兄因为小股倭寇侵袭绍兴而一病不起乃至丧命,朝中议论纷纷,甚至都有人告状告到南京,如果孙承恩归乡途中也来了这么一遭……”
“那是浙江巡抚,这儿是南直隶啊!”
“但现在不是派兵北上嘛。”钱渊随口解释道:“咱们运气不错,就跟着他们回华亭,既安全又不用操心……不然把张三剁碎了也吃不了几顿!”
杨文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装死的张三,这货今天早上大方的将钱渊用不着的布衣送人,一个时辰之后钱渊去找那布衣的衣角处的银豆子……
要不是碰上是孙承恩一行,他们要么打家劫舍要么得讨饭回华亭。
那边孙承恩和胡县令已经入了府,孙克弘笑着过来招呼钱渊众人。
“渊哥儿,给你安排了厢房,嘉定县毕竟是小县,条件简陋,等回了华亭再聚吧。”孙克弘和钱家是长相往来的,和钱渊也熟悉的紧,只是以前关系未必多好,毕竟当年钱渊那张嘴是得了钱福真传的。
孙克弘是孙承恩晚年得子,在华亭县名气不小,虽然至今也没功名但书画双绝,又为人仗义,好友遍布松江全府。
实际上孙克弘是后来松江画派的顶梁柱,在后世的名声比其父孙承恩要大的多。
“多谢允执兄。”钱渊行礼道:“不知何日启程?”
“不好说,家父年迈,这几日又咳嗽不止,胡县令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渊哥儿急着回去?”
“不急,不急。”钱渊嘴角抽抽,不管急不急都得黏着你们。
那边卢斌也收拾完了过来聊了几句,三个人正准备入府,突然有仆役急急奔来。
“孙公子,刘大夫不在家中我,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师承松江顾家,名气不小,最擅治风寒之症。”仆役咳嗽两声,“据说是他外家的药房进了批药材,找他去帮忙了。”
中医是医药分家的,不过很多医生往往不会丢掉这笔财,会将客人介绍给熟人甚至亲戚家的药房。
一旁的县衙捕头赶紧解释道:“这段日子有小股倭寇侵袭昆山、太仓,县城那两家药房已经好久没进过货了,这也是好事,等下给老大人抓药肯定齐备。”
孙克弘客气几句就要往里走,一旁的杨文往前两步悄悄碰了碰钱渊的后肘。
钱渊没搭理这厮,径直进了县衙,安顿下来之后才舔着嘴唇在心里琢磨……哪里能这么巧,老子昨天被人抢了药材,今天嘉定城就有药材商人来卖药了。
“少爷。”杨文试探问:“要不我去看看?”
“看什么?”钱渊哼了声,“怕别人认不出你?”
“那……”
“急什么。”钱渊挥挥手,“还没看明白吗?你少爷我睚眦必报,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耿耿于怀。”
“跑了怎么办?”杨文这厮其他方面还好,就是性子有点急,“少爷那玉佩还在他们手上!”
钱渊悠然坐下端着茶杯抿了口,“教你个乖,这也是你少爷我的规矩。”
“不要随便树敌。”
“不要随便出手。”
“如果要出手,那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第四十一章 突变
虽然是辞官归乡,但孙承恩的身份依旧让嘉定城的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原因很简单,孙承恩曾经长期兼掌詹事府。
明朝是没有唐宋时期“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规矩的,相反,新科进士都以入翰林院为“储相”为荣,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出北京城。
但翰林院里到老都没办法一展抱负的人多了,而詹事府就是他们踏上青云路的一条捷径。
当年徐阶就曾经在詹事府下属的司经局任洗马一职,之后很快转任国子监祭酒,又升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顺利的直入中枢。
孙承恩执掌詹事府多年,这方面的人脉让人眼热的紧。
但孙承恩拒绝了几乎所有人的帖子,只邀请了一位,即使他们在今年初刚刚见过面。
这个人是归有光。
归有光,昆山人,字熙甫,号震川,书香门第,幼年家境败落,中了秀才之后连续五次乡试落榜,直到嘉靖十九年才中举,之后又是连续三次会试名落孙山。
实际上,归有光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落榜达人”,其一生五次乡试落榜,会试八次落榜,第九次会试才中了三甲进士,要知道公认性情刚毅的海瑞也就考了两次就放弃了。
今年初归有光再次落榜,归乡后移居嘉定,一边继续苦读一边开始了谈道讲学的生涯,四方学士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其名遍传天下。
所以虽然至今还没中进士,但归有光在江南名气极盛,被称为当世大儒,就连孙承恩都不呼其名而称其“震川先生”。
幼年家道中落,五次乡试、三次会试落榜,偏偏自认为才华不弱于人,这导致归有光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傲气,对着孙承恩这等人物未必会显露出来,但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于是,前来拜谢孙承恩的钱渊莫名其妙的看着这老头,特么老子招你惹你了!
“这位是震川先生。”孙承恩皱眉介绍道:“渊哥儿不得无礼。”
归有光一甩袖袍,“老朽不过是五次落榜的老秀才而已,哪里配钱公子行礼。”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横眉竖目瞪着钱渊,“还真够健忘的,就这记性也敢拍着胸脯说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钱渊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这段记忆……还是嘴贱的前身惹的祸,去年赴南京乡试之前,曾有同窗提议拜访归有光,而前身很是不屑的嘲讽其五次乡试落榜的经历。
真头痛啊!
这还不是松江呢,鬼知道以后会碰上多少这种破事!
钱渊干笑几声,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突然外间传来嘈杂的喧哗声。
胡县令手持书信急匆匆进门,甚至手挽衣衫下摆一路小跑,“不好了,大事不好!”
孙承恩眉头皱得更紧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像什么样子!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满头大汗的胡县令气喘吁吁。
孙承恩霍然起身,一把抢过书信,片刻后僵立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从地上捡起书信瞄了几眼也是神色大变,“不是说只是小股倭寇吗?张大人居然全军覆没!”
钱渊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思索片刻后问:“县尊,倭寇已经围城?”
“还没有。”胡县令擦着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但嘉定已经没兵了……”
“怎么会没兵丁?”归有光皱眉问:“太仓卫有三个千户所!”
“卫所……”胡县令无奈的解释:“现在全国都一样,也就边军稍好一些,缺额厉害的紧,这次能带出去的兵丁全都让张大人带出去了。”
钱渊叹了口气凑过去瞄了几眼那封信,又转头问:“那位张大人带了多少兵?”
“呃……”胡县令支支吾吾的说:“三四百人吧。”
三个千户所一共就抽调出三四百兵丁,也真是够了,要知道现在还不是后来明军盛行家丁制度的时候呢。
孙承恩那边已经心乱如麻了,捂着胸口什么主意都没有,反而是孙克弘强行镇定下来,“县尊,镇海卫那边通知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胡县令苦笑道:“但难说的很,镇海卫情况不比太仓卫好。”
孙克弘也没话说了,现在情况摆在这儿了,倭寇随时都可能来袭,而嘉定城赤身**……
刚感觉大腿有点发抖,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孙克弘,钱渊低声问:“那个张大人任什么职?”
听孙克弘解释之后,钱渊才算弄明白,虽然太仓洲是弘治十年才设立的,但太仓卫和镇海卫在明初就已经成立,后因为倭寇侵袭在正德年间设立了兵备道副使。
大厅里安静的落根针都听得见,钱渊等了会儿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特么一群废物点心,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强啊,就算跑路都能多跑几步!
“战事一起,弃城必死,县尊应该不想遁逃吧?”钱渊从孙克弘身后走出,指着站在门边正跃跃欲试的卢斌,“嘉定县城并不大,县衙的捕快、白役加上城内民勇守住县城并非不可能,而且浙西参将卢大人之子带精兵正在城中。”
“另外城内还有什么人善于兵事,县尊不妨一起请来。”钱渊不去看胡县令脸色,朝卢斌招招手,低声道:“两件事,立刻派人送信给卢大人,另外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小股倭寇而已,守城问题不大,没必要给父亲报信。”卢斌面露傲色。
“能让带着四百兵丁的兵备道副使全军覆没,这股倭寇要么战力非凡,要么人数不在少数。”钱渊阴着脸低声说:“卢大人如今镇守嘉兴府,这股倭寇怎么来的?如果是从嘉兴府北上,你父亲早就报信过来了。”
“说不定是从松江府那边……”
“俞大猷正守着呢,川沙那边正打的欢,就算是从那边来的,俞大猷怎么可能不报信。”钱渊叹道:“总不会是从通州跑过来的吧,隔着长江呢!”
“对了,还有件事。”钱渊伏在卢斌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看着胡县令和卢斌匆匆离去,钱渊叹了口气,不管如何,逃过此劫一定要迁居杭州,实在不行就去徽州府,甚至去母亲娘家江西也行。
这时候归有光身后的青年嘟囔道:“倭寇也未必会攻嘉定……”
归有光脾气不太好,他的弟子有样学样,这青年名为沈兴平,拜在归有光门下十余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去年要不是钱渊被徐璠一棍打倒,他早就去华亭县找钱渊麻烦了。
钱渊哼了声,“对你来说,倭寇不攻嘉定是好事。”
“但对其他人来说,倭寇攻嘉定是好事。”
沈兴平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说得对!”
第四十二章 布衣军事家
简易的地图铺在四方桌上,钱渊提笔不停在地图上做着各种记号,身边坐着的是孙克弘、沈兴平、归有光,还有片刻前赞同钱渊的那人,这是个身材不高但显得极瘦的中年人。
胡县令、卢斌都在外面忙着备战戒严,现在城内已经一片混乱。
“这里是嘉兴府,卢镗镇守。”
“这里是川沙,俞大猷镇守。”
钱渊倒提毛笔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不管是哪一方失守或者漏掉大批倭寇,他们都会通报太仓,这股倭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说起来松江沿海能登陆的地方多的是,但大批倭寇登陆,可供选择的地点就不算多了,而且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倭寇可不能和军队相比。
“而且太仓有两个卫所,兵力不弱,而松江府只有个金山卫,昆山更是……为什么要来攻太仓?”
钱渊疑惑不解的盯着地图,一旁的中年人笑着说出答案,“刘家湾。”
“刘家湾?”钱渊拍案而起,突然又愣在那,“不对,刚才县尊说过,刘家湾那儿有三座巡检司,而且还筑了城,有苏州卫五百兵丁戍守。”
“除了刘家湾没有其他可能。”中年人摇着头说:“现在的卫所兵……”
刘家湾在后世名声不响,但在明代却是大名鼎鼎,因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都是从这儿出发。
所以松江附近沿海区域,防守兵力最雄厚的就是刘家湾,这也是钱渊没有想到的原因。
安静了会儿后,孙克弘小声问:“倭寇会不会攻打嘉定?”
“最好来攻。”归有光瓮声瓮气的说:“不然倭寇四散劫掠,整个太仓都生灵涂炭。”
说到这归有光瞪了眼弟子沈兴平,后者缩缩脑袋没吭声。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钱渊和中年人对视一眼,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是我,就不会攻太仓,而是南下,俞大猷腹背受敌,到时候整个松江府都任我纵横。”钱渊舔舔嘴唇,“而且华亭、上海两县……可比太仓州富庶多了。”
“所以倭寇攻嘉定,我们很倒霉,但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中年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又低头看了眼地图,点头赞同,“毕竟是寇,而且从刘家港登陆,太仓州距离最近,倭寇不会去啃俞大猷这块硬骨头的。”
“也是。”钱渊喃喃道:“那倭寇围城是十有**了。”
中年人又道:“你就是钱铮的侄儿钱渊,我听过你的名字。”
没理会一旁归有光的哼声,中年人继续说:“看来你以后是真想进职方司啊。”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巡抚衙门里和幸时、王忬说笑的话。
“王民应调兵北上得朝中赞誉,但谭子理是跳着脚骂娘呢。”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过你也该被骂!”
别说归有光、沈兴平了,就是钱渊也有点莫名其妙,只有孙克弘在苦笑。
“可怜渊哥儿回去要挨骂了。”孙克弘摇头道:“胳膊肘儿往外撇!”
“谭子理是宜黄谭氏。”中年人提点道。
“那是我……”钱渊结巴起来。
“那是你隔房小舅。”孙克弘说出了答案。
特么和戚继光齐名的谭伦是我小舅舅?
也就是说我当时给王忬出的主意短暂的维持了松江、嘉兴两地明军、倭寇相持不下的局面,却坑了自家小舅?
钱渊捂着脑袋又觉得头痛了,难怪特么王忬当时答应的那么痛快!
沉默片刻后,钱渊的视线落在中年人脸上,“还没请教?”
归有光咳嗽两声,“这位是乙未年秀才郑若曾郑伯鲁,也是昆山人。”
“那是嘉靖十四年,郑前辈……”钱渊行礼到一半突然僵住了,“郑若曾……”
“渊哥儿。”孙克弘小声提醒,当着人家的面直呼其名是非常无礼的。
钱渊猛然醒悟,笑着行礼道:“郑前辈,这次守城可全靠你了。”
钱渊从来不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也从来不会推诿,如今城内除了卢斌之外,他一个人都不信任,事实上他只能信任卢斌,因为除了手下的杨文、张三带的一帮打行的打手之外,其他的兵丁都在卢斌麾下。
但钱渊可以信任郑若曾。
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很牛,他是明清两代最出色的军事家之一,只不过因为其没有直接领军也没有正式官职导致名声不响。
后世认为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被认为是明清两代无人可以超越的存在,实际上这是郑若曾的杰作。
郑若曾在东南抗倭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胡宗宪幕府中人才济济,如徐渭、何心隐都名扬天下,但郑若曾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他也被后世称为“布衣军事家”。
寒暄几句后,不甘寂寞的沈兴平又提起大家最关注的那个话题,“倭寇真的会攻嘉定?”
“可能性很大。”郑若曾叹道:“如果是劫掠乡野,还不如南下去上海、华亭两县。”
这时候,看见杨文正在外面招手的钱渊突然起身出了门。
“怎么样?”
“是他们。”杨文低声说:“卢把总派人去看了,卖的就是我们被抢的那批药材,而且还……”
钱渊眯着眼接过玉佩,摩挲几下后说:“当铺里寻来的?”
“恩。”杨文犹豫了会儿后又说:“我看他们怕是……”
“知道。”钱渊冷笑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撞进来!”
挥手让杨文去准备准备,钱渊大踏步进屋,“不用想了,倭寇必定攻嘉定。”
“为什么?”
鬼知道倭寇什么时候动手,现在需要争分夺秒!
没理会沈兴平的发问,钱渊拉着孙克弘就走,在嘉定县里动手,必定绕不过东道主,而孙家是能使得动那位胡县令的。
“捕头贵姓?”
“不敢,不敢。”个子不高的汉子挎了口长刀,看上去不伦不类,“公子叫我老吴就是。”
“好好好,老吴。”钱渊不顾一旁县丞和孙克弘的古怪眼神,一把搂着吴捕头笑道:“本地人?”
“是是,都在嘉定县落脚七八代了。”
“也是,捕头嘛,不是本地人哪里站得住脚跟。”钱渊又笑着问:“怕不怕?”
“抗倭是本分。”吴捕头话说的挺利索,但两条腿有点哆嗦,之前县尊派人出城打探消息,他几番推脱……
“哎,谁不怕啊,但也没辙啊,你父母妻儿都在你身后呢。”钱渊挥挥手,“对了,老吴,手上有没有……蒙汗药?”
吴捕头膛目结舌,这时候说什么蒙汗药……
“麻药总是有的吧?”钱渊皱眉道:“拍花子用的那种,别告诉我没有!”
吴捕头偷眼瞄了瞄县丞,苦笑着问:“公子这是要……”
“城南客栈。”钱渊挥手叫过杨文,“你带路,小心点。”
从卢斌手下好不容易借了柄长枪和腰刀的杨文有点无语,少爷,这有点无耻吧。
而一旁的张三连连点头,这才是少爷的做派!
第四十三章 金手指?
“哗。”
虽然已是初夏,但从深井中打出的水足以让人浑身冰凉刺骨。
晃晃脑袋,努力睁开眼睛,金老大还没看清楚什么,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被人阴了。
手脚微微动了动就知道被人绑的严严实实,这方面金老大经验丰富,不过他并不担心,自个儿从来没来过嘉定县城,应该不是露了马脚……别是那枚玉佩惹的祸吧。
努力蜷缩起身子,探着脑袋看去,金老大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还在想那枚玉佩,眼前就出现那个顾家药行的账房先生了。
但很快,金老大就知道这不是眼花,那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青色长衫,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正笑吟吟的和旁人说着什么。
“哈哈,探囊取物?”钱渊笑着连连摇头,“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啊,说不定得落榜三四次……到时候有没有奋力再战的勇气都不知道呢。”
郑若曾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乡试五次落榜的归有光脸色铁青。
啧啧,这真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啊,郑若曾交游广阔,前段时间听友人说起,这个松江秀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一点都没说错,归有光只不过说了几句对方公报私仇而已。
“郑前辈,那晚辈就开始了?”
郑若曾咧咧嘴没吭声,面前的少年郎笑容可掬,而且明显有些容貌稚嫩……因为钱渊到现在还没开始蓄须。
但其举手抬足间从容不迫,言谈举止谈笑风生,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
钱渊慢慢踱了几步走到还瘫在地上的金老大面前,挽着衣衫下摆蹲下来笑道:“昨日道左相逢,我赠你财物,没想到今日又在城内再会,这位当家,别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呜呜,呜呜呜……”金老大挣扎起来……这是误会,大误会啊!
“自我介绍下,松江钱氏,单名渊,华亭生员。”钱渊拍了拍金老大的肩膀,“很抱歉昨天说了谎话……不过,其他话我可都没说谎。”
“如果你拿着玉佩找到顾家药房,的确能拿到那五十两银子。”
“如果日后重逢,我也的确会请你喝酒。”
还蹲着的钱渊伸手一招,张三将早就倒好的酒碗递了过来。
“三白酒产自嘉兴桐庐,也算是天下名酒了。”钱渊饶有兴致的说:“不过价钱不菲啊,想必当家以前没尝过,来来!”
旁边有人将金老大嘴里堵着的布块扯开,张三一手捏着腮帮,一手往里灌酒。
“呜呜……呕呕……”不消片刻,金老大已经是涕泪横流。
钱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半响后才慢条斯理的说:“倭寇要攻嘉定城。”
还在呕吐中的金老大浑身一僵。
“招不招?”
金老大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珠,“钱公子,所有财物都一一奉还……”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挥挥手,“不肯招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还没等金老大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又将布块塞进他嘴里,张三两脚将其踹到一旁,露出后面那数十个盗匪。
“外面怎么样了?”钱渊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抿了口,“可有倭寇行迹?”
“还没有。”郑若曾摇摇头,视线落在从钱渊身后出列的青年身上。
杨文面无表情的看向那帮盗匪,随手点了个,“招不招?”
那厮脸上还在迟疑,一旁的张三已经一脚踹出行列,两个早就得了吩咐的衙役操起了水火棍。
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家京中负责廷杖的锦衣卫这方面是好手,而地方上的衙役也不弱,短短数十息,那贼子已经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
“换一个。”杨文的视线扫过去,盗匪们纷纷不寒而栗的低下头。
钱渊前世在刑警队厮混了些年,这些场面见得多了,他若无其事的瞄了眼面有不忍之色的归有光,“震川先生不如回去休息休息?”
归有光阴着脸没吭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说不定人家的巴掌都准备好了,但他弟子沈兴平却跳了出来。
“人家劫道,来城里卖药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倭寇?”
“里应外合来偷城?”
“你该不会是猜的吧?”
钱渊扁扁嘴没说话,他懒得搭理这厮,转头去看杨文那边。
沈兴平往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后面传来咳嗽声,一向儒雅的郑若曾狠狠瞪了过来,低声训斥道:“别丢人了!”
归有光和沈兴平说得不好听点那都是书呆子,但郑若曾可不是,在听钱渊那番解释之后,他也赞同对方的观点,这帮盗匪很可能是要里应外合来偷城。
原因很简单,五六十个盗匪,放在嘉定城内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仅仅是为了卖掉药材,当掉玉佩,一两个人就够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更何况个个暗藏兵刃。
其实实情是明摆着的,而钱渊昨日被这帮盗匪劫道只是个巧合罢了,不存在什么公报私仇。
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时不时传来杨文的问话,还有单调刻板的板子声。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旁观的孙克弘哇一下吐了出来,好像是被传染了,沈兴平也面色扭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是第六个盗匪了,被堆在一起的前五个身上的血渐渐渗了出来,在院子低洼处汇集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下面的盗匪们已经骚动起来,敢跟着金老大下山的都是胆子大的,但胆子大的未必都是不怕死的。
看看前面那些吧,要是死了还算一了百了,要是没死,那真是生不如死。
果然,那边的张三阴测测的笑道:“放心,我保证他们一个都死不了,有的是花样呢。”
盗匪们终于崩溃了,其中一人高呼道:“是萧显,是萧显……是萧显联络大当家的……”
郑若曾霍然起身,疾步走过去仔细盘问,钱渊倒是坐在那稳如泰山,萧显这个名字没听说,但郑若曾这么急迫,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退回来的杨文低声说:“萧显也是海商,以前在汪直手下船队……他曾经因为殴伤人命入狱,后来倭寇侵袭宁波逃到海上。”
钱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这个结果并不出他预料之外。
已经有人招供了,很快实情就清楚了。
一个月前,萧显试图从松江登陆抢一把,可惜还没上岸就被俞大猷从屁股后踹了脚。
十余日前,萧显亲自出面联络了这一带名气不小的金老大,准备来太仓嘉定一带抢一把大的。
可惜出师不利,还没动手就被撞上来的钱渊一网打尽。
运气还真不错,路上遇上一帮劫道的都能碰到这种事……
钱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在心里琢磨,半个月前王忬和幸时都赞自己是福星,难道自己还真带着这个金手指?
第四十四章 盘根错节
都说科举和后世的考试制度很相像,但钱渊不这么看。
科举成功是能做官的,而后世的考试只是为了更高的学历,两者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不过钱渊也赞同之前张居正提到过的那个观点,每三年从全国读书人中筛选出来的那三百个进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废物点心。
都说嘉靖二十六年是明朝历史上质量最高的一届,除了名留青史的张居正、王世贞之外,还有如李春芳、杨继盛、汪道昆、陆光祖、凌云翼、殷士瞻这样的名臣。
但即使如此,其中也有嘉定县令胡鹏这样的废物。
当倭寇可能来袭的消息传来之后,胡鹏的所作所为让钱渊大开眼界,这厮除了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之外什么都没做,就差把头塞到床底下了。
虽然胡县令没有弃城而逃让他能保全一个士子的气节,但这对接下来的守城没有任何帮助。
呃,也不对,至少这厮不揽权,这让卢斌、钱渊、郑若曾以及本地的捕头、衙役有了充分的活动空间。
嘉定城虽然历史算得上悠久,但只是一座小城,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城门。
西城门内不远处,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和孙克弘聊着什么,不远处的杨文、吴捕头等人领着一帮召集来的乡勇在搞拆迁工程……呃,不对,只有拆,迁暂时是没的。
“一二三……用力!”
“咯吱……”
“轰轰……”
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屋子被巨木撞塌,不远处的几个男男女女愁着脸看着这一幕,惹得刚走过来的归有光眉头紧皱。
瞄了眼老友的脸色,郑若曾低声解释道:“本就该如此,守城一方,城门口附近得清理干净,不然调兵、堵截都会耽搁时间,没想到这钱家子倒是懂些兵法。”
归有光哼了声没说什么,他和钱渊相看两相厌,也不走过去讨人嫌了,倒是郑若曾过去搭了几句话。
“太仓卫剩下的兵器都搬过来了,大都是长枪,不过质量……”郑若曾苦笑两句,“另外雇来的乡勇大概百五十人,加上卢把总手下以及衙役、捕快一共近百余人,人手一杆枪都未必够。”
钱渊皱眉思索片刻拱手道:“拜托郑前辈让人将能用的物资整理出来登记造册,还有要派专人负责饮食、警卫……”
顿了顿,钱渊低声说:“我在巡抚衙门搜集过相关资料,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到现在,浙江、南直隶、福建一共有十三次县城被攻陷,其中十次都是里应外合。”
“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攻城往往会针对城门。”郑若曾赞同点头,“我会交代张县丞让人盯住县里大牢。”
“只要城门不被破,倭寇破城可能性不大。”钱渊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谦逊诚恳的讨教:“郑前辈,你看守城预备可有漏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从昨天到现在,钱公子洞察先机先除内贼,后安排人手出城探查。”郑若曾笑着赞道:“松江钱氏向来以诗文传家,没想到却有个兵家子……呃,失言失言了。”
在明初之后,兵家子可不是什么好话。
钱渊松了口气笑道:“如今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兵家子才有用武之地啊。”
“钱公子日后还真想进职方司?”郑若曾感觉这少年郎并不像归有光描述中那么尖酸刻薄,“令舅谭子理当年任职方司郎中,被大司马赞有将才,这才升任台州知府。”
能和戚继光并称,自然有将才,钱渊有点窃喜,如果没记错,后来谭伦升任福建巡抚、蓟辽总督,最后万历年间在兵部尚书任上病逝,这可是根大粗腿啊。
说到这儿,郑若曾话题一转,“钱公子,如果不嫌郑某人话多……”
“前辈请说。”
“钱公子从昨日到现在所作所为,震川先生也看在眼里,你和他之间不过是小小误会……”
“哈哈哈,看来震川公和郑前辈交情非浅啊。”钱渊洒然一笑,“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
郑若曾有点尴尬,瞄了眼钱渊身边的孙克弘,然后笑谈几句转身离去。
“渊哥儿你不知道?”孙克弘昨天吐了一场后,得到钱渊、郑若曾保证倭寇必定攻不下嘉定城后才定下心,直到今天下午才出来看看情况。
“知道什么?”钱渊随口回了句,招手叫来吴捕头,“老吴,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个子粗矮的吴捕头连连点头,“能搜集来的都收来了……钱公子,那是拿来做什么的?”
“还没齐备呢,到时候就知道了。”钱渊又将杨文、张三等人招来一一吩咐,在心里盘算了下没什么漏处,这才回头问:“允执兄,知道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的孙克弘脾气倒是好,他笑着说:“你不知道震川公和郑前辈是连襟?”
“连襟?”钱渊眨眨眼,“不知道啊。”
“郑前辈当年在昆山大儒魏校门下学艺,当年就和震川先生交好,两人都娶了魏校的侄女为妻。”孙克弘啧啧叹道:“江南世族多联姻交好,关系盘根错节。”
不过就是同窗,又一起娶了老师的侄女而已,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但等交际广阔的孙克弘一一说完,钱渊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已,特么真够盘根错节的!
魏校和其弟弟魏庠都是弘治年间进士,如今魏家在昆山也只在顾家之后。
而魏校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徐有贞之女,就是主导“夺门之变”后以“意欲之”冤杀于少保的那位。
徐有贞只有一子,但有六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魏校的父亲,几个同胞姐妹分别嫁给了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
不说其他人,就单说祝瓛,他的儿子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允明,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祝枝山。
而祝家在苏州姻亲故旧多如过江之鲫,他的岳父是李应祯,成化年间苏州名士,写的一笔好字,收了个学生叫文征明……
钱渊有点后悔了。
书画双绝的文征明还没死,本来还想找个机会上门讨要墨宝呢。
第四十五章 倭寇来了
所有人都盼着倭寇不要来,老迈的孙承恩三番两次召来卢斌询问,胡县令每隔一顿饭时间就去小佛堂叩拜哀求。
只有钱渊和郑若曾不这么看,谁都不想看到倭寇来袭,但通过金老大那帮盗匪的口供来看,倭寇攻嘉定已是定局。
既然要来,那就早点来。
并不是嘉定守城的预备工作足够完善,而是因为倭寇行迹未露,钱渊和郑若曾的心就得一直提着。
所以,当倭寇出现在嘉定城外的消息传来后,钱郑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乱糟糟的锣鼓声在大街上响起,伴随着时不时的尖锐叫声,大半个嘉定城都乱了起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恐惧的气氛笼盖在这座城市上空,还不仅仅如此,几处黑烟在城内升起,嘶吼声、叱骂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一片纷乱。
钱渊左顾右盼看到几个汉子抄着棍子砸开一家大户的门冲了进去,毫无疑问,一帮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而已。
偏头看了看两腿战战的胡县令,钱渊又瞄了眼愤怒的归有光,一旁的郑若曾忍不住低吼道:“再不动手,用不着倭寇攻城就完了!”
郑若曾是指挥不动卢斌的,但虽然只认识几天,钱渊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揪出内贼之举都让心高气傲的卢斌服气。
“卢把总派人往西,杨文、吴捕头往东,开始吧。”
钱渊对此早有安排,现代人和明朝人在行事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往往有很强的计划性,并对可能发生的变故有预定的对策。
不过钱渊也没想到,倭寇两个字的威慑力居然这么大,还没攻城呢,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西城门墙头上,钱渊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倭寇毕竟不是军队,压根就没打出旗帜,队列也是乱糟糟的……呃,明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和钱渊看到的明军相比,倭寇明显多了些杀气,而且手上拿着的也不是柴刀、简陋长矛,而是制式武器。
“约莫两百多人,不知道东城门那边还有没有……”卢斌迅速做出判断。
犹豫了会儿后,卢斌低声对钱渊说:“一炷香之前收到父亲回信。”
“让你死守嘉定。”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钱渊哼了声,“只要这股倭寇不是从嘉兴府北上,卢参将就不会领军来援,不然嘉兴府怎么办?”
“你说俞大猷那边会不会来援?”
“难。”钱渊手里的望远镜还没放下,“不过倭寇毕竟不是军队,估摸着粮草也未必够几日,攻城不利很快就会散去。”
一旁的归有光立即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傻,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倭寇攻不下嘉定城就会转而劫掠乡野村落。
归有光虽然是昆山人,但实际上太仓州直到弘治年间才设立,之前一直归属昆山,所以对他来说,太仓嘉定就是乡土。
钱渊放下望远镜左右看看,胡县令已经有点站不稳了,要不是郑若曾在后面死死顶住,这厮八成就得瘫倒在地上了。
“具体指挥由卢把总负责。”钱渊刻意大声说:“可别丢了卢参将的脸。”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卢斌兴奋的满脸通红,还好他带来的亲兵中也有跟着卢镗多年的老人,对军务很是熟练,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让明军分成两拨和衙役、乡勇混杂编队,对城门重点防护。
看了好一会儿,稍稍心安的钱渊再次抬起望远镜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明显特征的日本浪人。
钱渊最担心的就是碰到那些手持长刀,纵跳如飞的日本浪人,碰到这些脑子一根筋不怕死的货色,嘉定城还真顶不住。
也是,大批量引入倭人的倭寇团伙还要等到徐海呢,这时候大部分倭寇都是被打散的海商,多是裹挟了些渔民、混混,战力算不上多强,只是沿海的这些卫所出身的明军太废材了而已。
一个衙役脚步匆匆的爬上城墙,看了眼面色惨白的胡县令后,干脆直接向卢斌禀报,“东城门口外也有倭寇,不过也就几十人。”
“应该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先剿灭东城门外的倭寇,然后再……”沈兴平结结巴巴的说:“倭寇也就一两百人,城内兵丁加衙役、乡勇、大户护卫至少五六百人。”
一边看着卢斌在安排防卫,钱渊一边随口说:“拿套盔甲来,再拿柄长枪。”
“干什么?”孙克弘急道:“渊哥儿,别冲动。”
“我不冲动,这是给沈兄准备的。”钱渊努努嘴,“各个击破的道理,要不是沈兄说,大家都不知道呢。”
“别怂啊,我记得你沈兴平是嘉定人,父老乡亲面前别太丢人啊。”
“沈兄,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沈兴平咬牙切齿的瞪着钱渊,早听说松江钱家子嘴巴太臭太毒,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不打算插手嘉定城的具体防御工作,这方面不是他擅长的,再说了还有郑若曾在呢,今天他才知道,这位郑若曾在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塞外,还曾经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相交甚笃,对守御城池颇有见解。
瞄了眼沈兴平,钱渊准备再刺他几句,昨晚自个儿去拜见归有光试图和解,这厮在其中搅局,最后归有光将钱渊扫地出门。
但这时候,杨文和卢把总身边亲兵爬上城墙,身后的几个兵丁拎着一串已经剁下来的脑袋,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条血路在青石板上若隐若现。
“有没有脑子啊,剁下来丢掉就是了,拿过来领功啊?”钱渊叹了口气,指指左右道:“看到没?都被吓着了。”
那亲兵咧嘴一笑,满口黄黑色的牙齿让钱渊不忍卒视,真特么倒胃口。
杨文撇撇嘴,“杀了**个,抓了十来个,城内已经平定。”
钱渊随意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城外,明朝不管是明军还是倭寇,这种整队速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脚都站酸了,这帮倭寇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理不出个头绪来。
钱渊有点无语,就这德行还能击败数百明军,现在卫所兵是有多废材啊!
正儿八经的卫所兵钱渊还真没怎么见识过,他几次碰到的要么是狼土兵,要么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再要么是名将卢镗带了多年的精兵。
计划是郑若曾、卢斌和钱渊早就商议过的,死守城门和城墙,大量的石块、木材、兵刃都已经准备好了,就不信外面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能飞进来。
但就在这时候,归有光犹豫片刻后道:“卢把总,要不要试着出击一次……”
“什么!?”
卢斌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已经转头狠狠瞪着归有光,“震川先生,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