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决死之心
十月十九日,凌晨就有小雨,天阴沉沉的,钱渊决定再等等,去桐乡肯定会露营一夜,淋了秋雨只怕多有士卒病倒,另外他也怕一旦遇上倭寇,鸟铳不能使用。
各地的斥候探马搜集来的消息都已经汇总过来了,杭州城安然无恙,小股倭寇在北新关外兜了圈后北上入湖州府,总兵刘远胆怯,如今杭州内主事的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海宁卫所早在十多年前就屡屡受倭寇侵袭,在这次混战中几乎全军覆没,打不了战的妇孺、农夫西逃至长安镇、硖石镇。
桐乡县附近倒是没见到倭寇,卢斌派出的斥候和城内山东游击蒋轩联络上,说是皂林、乌镇附近有倭寇盘桓,大股倭寇从秀水、王江泾等地侵入湖州府,已有十余镇被破,德清县已破,武康县摇摇欲坠。
何心隐眼角余光扫了扫正在屋檐下皱眉苦思的钱渊,他刚刚赶到崇德县的时候,钱渊已经判断倭寇的目标是湖州府,现在事实证明了钱渊的眼力。
“没听说过。”松江小校挠挠后脑勺,“鸟铳都是要用火绳的。”
钱渊接过鸟铳试了试,枪管细长,金属弯钩在后端固定,但可以旋转,另一端接连火绳,将弯钩往前压入火门,火绳就能点燃火药,发射弹丸。
听了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所谓的鸟铳不是指能打下空中的飞鸟,而是点火方式如鸟嘴啄水而得名。
钱渊前世虽然在刑警队待了好些年,用枪次数也不少,但对枪支还真没有太多了解,还在想着转轮式火绳枪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发明。
事实上,转轮式打火枪已经问世,但西方都没有普及开,因为哑火率很高,造价也太贵。
钱渊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他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确的,中国之所以在火器发展上落后于西方,原因很有多,但毫无疑问,西方还在互相厮杀的战事让欧洲人或被迫、或主动的去研发火器。
火绳枪传到东亚后,第一个大规模使用的国家是日本,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日本目前处于战国时代,脑浆子都快打出来的,见到鸟铳如获至宝,大批量仿制投入战场。
或许以后合作的机会,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又拉着松江小校问东问西。
董邦政麾下有东南最多的鸟铳,大约四五百支,打造难度很高,一个熟练工匠要一个多月才能制作一支,而且还用的是精铁,花费很高。
“展才对鸟铳兴趣这么大?”
“杀倭利器。”钱渊拍拍手回来,摇头道:“还好是对阵徐海,他麾下虽有真倭,但不善火器,以后面对汪直……”
“如何?”何心隐皱起眉头。
“只怕败多胜少。”钱渊叹了口气道:“如今鸟铳在倭国颇为流行,而将鸟铳卖到倭国的就是汪直。”
想大规模打制鸟铳,甚至有所发展,真的很难,钱渊又没打算扯旗造反,想影响火器的发展只能旁敲侧击。
历史上其实嘉靖年间因为东南倭乱,明朝兵器局和兵仗局大量仿制鸟铳,质量还不错,戚继光、谭纶等将领大规模使用鸟铳,前者称其是杀倭第一利器。
但等到倭乱平息后,鸟铳就渐渐没落下去,原因很简单,没有威胁就没有动力,而鸟铳制作难度大,花费高的特点成为劣势,再之后因为鸟铳质量经常出现炸膛,边军都不敢使用。
在明朝后期,火器的发展出现了倒退,火门枪渐渐取代了鸟铳,再之后,就是擅长弓马的八旗入关……
诸般念头在钱渊脑海中翻滚,等他回过神来,才看到周围人都在等待,也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还想听我说什么?”钱渊摊摊手,“雨歇启程,但不得冒进,倭寇主力可能就在湖州、嘉兴两府的边界处。”
“其实冒雨……”
卢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钱渊打断,“不行,如若遇上倭寇主力,鸟铳将是关键。”
在座的众人,杨文、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侯继高、卢斌都身居游击将军,何心隐是代表了总督胡宗宪,但能做主的只有钱渊。
这一句话出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反驳。
“少爷,有信使到。”外间梁生隔窗喊道:“杭州过来的。”
片刻后,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水迹的兵丁进门,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杨文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拆开递给钱渊。
迅速浏览一遍,钱渊手捏纸张沉吟不语,看众人眼巴巴的看过来,才轻声道:“惟锡兄率兵八百,准备北上援桐乡。”
“吴惟锡果然有胆气!”何心隐赞道:“当年吴惟锡领兵突袭破敌,方有扬州大捷。”
“一军北上,一军西进,理应无碍。”卢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只要能保住桐乡……”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大家都知道卢斌的言外之意,卢镗兵败不知所踪,如若桐乡有失,只怕卢家就此一蹶不振。
钱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虑良久,才挥毫写下回信,“王义,派人跟信使回程,亲手交给惟锡兄。”
又说了几句进军的事宜后,众人纷纷散去,钱渊唯独留下了卢斌。
“还记得那一夜吗?”钱渊平静的看着卢斌,“嘉定城的那一夜。”
卢斌咽了口唾沫,那一夜,他率骑兵悄然出城,侧击倭寇,奋勇酣战,最终力斩萧显,那是他在军中声名鹊起的第一战。
“无论如何,你父领四千大军几近全军覆没,虽然有阮鹗顶在前面,但嘉兴府糜烂至此,你父卢子鸣必然下狱。”钱渊眼帘微垂,“如若去桐乡县路上遇不到倭寇主力也就罢了,如若能遇上……”
钱渊抬头看向卢斌的双眼,“不知过了三年,你还有没有领军冲阵,不畏生死的胆量。”
卢斌的双手攥成拳头,压低声音道:“如若能击溃倭寇主力,甚至斩杀徐海,或许父亲能逃过此劫?”
“不错。”钱渊神色淡漠,“但更大的可能是,你战死阵中……”
“也行!”卢斌一捶桌面,“如若身死,只要能保住桐乡,日后卢家一切都拜托展才。”
深深的看了点头的钱渊一眼,卢斌大步离去。
在武将世家中,父死子出征,兄亡弟披甲是常事,对卢斌来说,个人的生死远不能的家族的兴盛相提并论。
如果顺利的进入桐乡县,钱渊有信心守住城池,但怕就怕在城外遇敌,小规模的倭寇不在乎,怕就怕遇到徐海。
钱渊不擅长指挥战事,但他却擅长搜集信息,分析局势。
从目前来看,徐海此次入侵的最大目的是裹挟青壮出海,但带着人逃跑和带着财物逃跑是有区别的,速度必然会慢下来,那么徐海肯定会做些什么来掩护。
两年多前的崇德大捷后,徐海侵入湖州,北上常州、苏州,之后又从太湖南下,回嘉兴府威胁桐乡县,引得官军一片大乱后,徐海才施施然调头北上,从平湖县离海遁去。
如果徐海要掩护被裹挟的青壮离海,还有比桐乡县还合适的吗?
钱渊知道必须得保住桐乡,但不敢冒进,就是怕徐海主力随时会出现在桐乡县城下。
碰不到最好,如若碰到,没有决死之心,只怕难逃此劫,钱渊用力揉着眉心,尽量不去想还在临海的母亲、小七……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先逃
十月二十一日,桐乡县。
城头上的旗帜像条死蛇一样挂在旗杆上,一丝风都没有,神经紧张但疲惫的守城兵丁们靠在墙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模样。
密集的脚步声在后面的阶梯上响起,懒得都快瘫倒的士卒们已经懒得装模作样,第一个走上来的山东游击将军蒋轩无奈的看着这一幕。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卢镗兵败,倭寇肆掠,作为嘉兴府最重要,绝不能失的桐乡县的主事者,蒋轩肩上背负着极大的压力。
他是嘉靖三十三年调来浙江的,领千余山东兵,无论是出身长相还是功绩,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实在有点扛不住了。
听身后的亲兵们在嘀咕,蒋轩忍不住骂道:“援军?援个屁!”
想想就来气,北边来往断绝一直没消息过来,但蒋轩不抱指望,俞大猷如果能来,早就来了。
对于南边……在刘远率先逃窜导致大败的消息传来那日,蒋轩不顾体面戟指大骂,早就知道刘远那是个废物,但没想到废物到这个地步,百余倭寇就能轻松吓跑他,还顺带轰散了三千大军。
“老齐回来了。”
蒋轩探头看了眼,喝道:“不准开城门,找个箩筐拉上来。”
气喘吁吁的斥候还没爬上城头,半空中就喊道:“有援军,有援军!”
蒋轩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如狂,而是腿一软……这下好了,总算不用老子来扛了,城内那么多仓库,里面堆满了粮食布匹绸缎,如果被倭寇抢了,自己这颗脑袋八成保不住,如果一把火烧了,自己这颗脑袋十成十保不住……
一个时辰后,烟尘滚滚中,一支军队出现在桐乡县南城门外,没有叫门,而是十几骑疾驰到城头下,主动要箩筐将自己拉上去。
“末将拜见尧山公。”
蒋轩简直是热泪盈眶,原先还怕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下好了,浙江巡按吴百朋,这可是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虽然吴百朋这两年被胡宗宪压制,但在东南名望不低,早年有扬州大捷,年初宗礼力战身亡,也是他领军北上稳住大局,等到胡宗宪调狼兵来援。
吴百朋推开递来的水筒,喘了两口气拉起蒋轩,亲兵们在边上围成一圈。
“崇德县的援军还没到?”
“崇德县?”蒋轩一头雾水,“没接到消息,中丞大人要率军回援?”
吴百朋眉头一皱,换了个问法,“华亭钱展才?浙江游击卢斌?”
“卢游击派人过来问了桐乡县附近……”蒋轩大喜道:“卢游击要来援?!”
“应该就在今日。”吴百朋转头看了眼天色,“才过正午,你开城门让大军入城,安排饮食,另外放出斥候往西、北两个方向。”
“是,末将遵命。”
外面八百士卒刚刚入城,北方远远可见烟尘扬起,蒋轩脸色喜色愈浓,这是卢斌来了!
虽然卢斌和自己都是游击,但卢斌名气可大多了,而且父亲卢镗刚刚兵败……对了,刚才吴百朋还提到了华亭钱渊,那也是个能顶锅的!
蒋轩心里喜滋滋的,一旁的吴百朋却脸色大变,喝道:“快,往西去告知展才,倭寇袭桐乡,让他小心戒备!”
可惜来不及了,蒋轩的亲兵上马疾驰还没五里,就迎头撞上了卢斌的前锋。
“山东游击蒋轩。”钱渊扯扯嘴角,看向一旁的阮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时言用你,你用蒋轩……一路货色,庸碌之辈!”
用不着蒋轩报信了,早在一刻钟前,距离桐乡县还有十多里的卢斌派出的斥候已经发现了倭寇,而且还发现了倭寇大队中醒目的“徐”字旗帜。
徐海倒是没提前发现,他很清楚,湖州、嘉兴两地已经没有抗手,官军只能缩在城镇固守,虽然他也派出了斥候,但……倭寇嘛,你不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职业操守。
“好像听人说过,台州有人使这竹杆。”骑在马上的徐海眯眼细看,他从未领军侵入台州,还没和戚家军交过手。
“大约一千多……干掉他们再安营。”徐海挥挥手,“待会儿让窦疤子先上。”
徐海这次领军三千,其中三百真倭,但大半个月过去了,不少嫡系被分出去裹挟青壮,倭寇的规矩很直接,谁抢的归谁,不管是财物、女人还是男人。
如今徐海麾下还是三千多,但只有一半是嫡系,这还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叫来的,这帮人在湖州抢顺了手,都舍不得回来。
但徐海心里清楚,想让青壮顺利出海,自己就得顶在桐乡县,他倒是没想过破城,只想以此吸引官军的注意力,毕竟这么长时间了,其他地方的官军有可能会已经来援。
剩下的一千多号人都是聚拢过来的散兵游勇,俗称炮灰……一旦遇敌,炮灰先上,一旦不敌,炮灰阻敌。
“跑,十不存一,战,有机会胜。”钱渊转头看向聚拢过来的戚继美、卢斌等人,“交代下去,狼兵在后,若弃械而逃,狼兵可斩,首级亦算军功。”
跑是跑不掉的,就算跑得掉……钱渊之前两年那么多的努力将会灰飞烟灭,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所有都会在片刻间崩塌消亡,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小七曾经说过,她想要的是不被这个世界改变,而你想要的是改变这个世界……
其实钱渊最先想要的只是舒适而平静的生活,在一次又一次被动的卷入这场倭乱之中,又上京搅动风云之后,一个男人深藏于内心深处的野心、**喷涌而出。
真正的改变,那么就从此时此刻开始!
钱渊握紧手上的缰绳,双腿一夹,趋马往前,他却没注意到阮鹗和那蒋轩的亲兵在低声说着什么。
桐乡县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城头上刀枪齐举,斜向的北方烟尘渐渐散去,露出倭寇的真面目来。
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城头处一阵惊呼声,钱渊霍然转头看去,两骑突然从阵中驶出,向着桐乡县的城门疾驰而去。
为首的那人头发依稀花白,身躯伏在马背上一起一伏好似要落下,浙江巡抚阮鹗率先逃窜。
不用去看也知道阵脚必然大乱,暗骂猪队友的钱渊听见哄笑声在倭寇前阵响起,城头上的吴百朋睚眦欲裂。
就在这时候,钱渊声嘶力竭的吼声响起。
“王义!”
两骑已经同时窜出,分左右十几息赶上,左边的骑兵探出身子,夹住阮鹗的胳膊一用力将其夹在腋下,右边的骑兵以刀背劈下,将逃窜的亲兵劈倒。
不过百来息,逃窜的阮鹗就被擒回,面色铁青的王义直接将阮鹗、亲兵丢在阵前。
钱渊毫不留情的一马鞭将爬起来的两人抽倒,调转马头高声喝道:“看看对面的倭寇,想逃走的一个都活不成!”
排在最前面的义乌兵大都木然,倒是几个分插的钱家护卫高声应和。
钱渊趋马从一字排开的阵前驶过,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一人,“出来!”
一个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青年出列。
“你是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左佥都御史胡宗宪长子胡桂奇,你跑不跑!”
胡桂奇知道该做什么,血气上涌的他整张脸都涨红了,举起长枪高吼道:“宁死不退!”
钱渊身边的亲兵将一问一答高声传开,片刻间骚动的阵中已经平息下来。
胡宗宪的地位就算是普通士卒也很清楚,甚至有人私下称其“东南王”,身为胡宗宪长子的胡桂奇的性命比任何士卒都值钱……至少普通士卒是这么认为的。
钱渊趋马往右,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你是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卢斌,你跑不跑!”
认识卢斌的人就多了,他趋马而出,瞳孔充血,拔刀出鞘,“此战,要么胜,要么死!”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浙江巡抚阮鹗,临阵先逃,罪不可赦!”
阮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你钱渊一个无职翰林敢在阵前斩杀我这个浙江巡抚,你是不想过了吗?
钱渊翻身下马,面似寒霜,毫不犹豫一刀劈下,蒋轩派来的亲兵的脑袋咕噜噜的掉落滚开,接着第二刀下去。
阮鹗只觉得头颈处一凉,脑子一晕,登时什么都知不知道了。
钱家护卫重复的高呼声响彻城外,徐海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肉眼可见,刚才还松动的阵脚渐渐稳固下来,浓烈的战意弥漫在官军上空。
“钱渊……”徐海舔了舔嘴唇,这是个早就闻名但始终没见过面的死对头。
两年前的崇德一战,徐海本以为是俞大猷主持,后来才知道是钱渊。
这两年钱渊借助倭寇首级名声扶摇直上,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倭寇已有两三千人,徐海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高喊道:“我华亭钱渊出身名门世家,新科进士,五度对阵倭寇,从无败绩!”
“换人。”徐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还在阵前奔驰喊话的身影,“让倭人上。”
第三百九十四章 真倭
在一个没有大喇叭的时代玩嘴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还好钱渊面前的兵丁不多,又有几十个护卫替他高声复述。
有多少效果,钱渊心里也没个准数,但至少阵脚稳住了,不过兵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起到多少作用,很大程度上要看领军将领的表现。
所以钱渊抓紧时间继续吹牛逼。
“放心,此战必胜。”回到队列中的钱渊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斩钉截铁道:“我有把握!”
“和长水镇一样,义乌兵、护卫队在前,田洲狼兵在后,卢斌在后阵准备,候龙泉准备从侧翼出击。”
“出击?”侯继高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对面可是恶名昭昭的徐海,大半个月前堂堂正正击溃卢镗率领的四千大军。
“你不用去了,让吴成器领军。”钱渊毫不客气的训斥道:“若无决死之心,不顾生死冲阵,必然功亏一篑!”
“你以为我怕死?!”侯继高指着吴成器,“跟在我后面,我若退,砍下我的脑袋!”
钱渊掏出望远镜再次确定地点,伸出手指向右侧,“就是那儿,什么时候听我信号。”
钱渊不直接指挥战斗,他没有那种从容调配的天赋和控制节奏的能力,但他很清楚,照常规的战斗模式,自己必败,所以需要一点意外。
他不知道这种意外能不能产生效果,但没有其他办法了。
拉住钟南低声嘱咐了几句后,钱渊抬头看向桐乡县城头,他知道,除非倭寇溃败,吴百朋是绝不会开城门接应的。
对面的倭寇已经渐渐逼近,官军各支也都调整完毕,大战一触即发。
钱渊再次举起望远镜细细观察,冲阵的前锋好像换了一批,古怪的发髻,雪亮的长刀,都显示这是一批真倭。
据说卢镗大败就是因为这批真倭冲破前阵……钱渊冷笑了声,挥手吼了声,冲着等得不耐烦的周泽做了个手势。
前阵的狼牙筅已经平举,两侧的盾牌紧紧护住狼筅手和后侧的长矛手,和戚家军的鸳鸯阵不同,钱家护卫队的阵型每一小队三十人,有三支狼牙筅。
一字排开的狼牙筅、盾牌的间隔处,举着鸟铳的松江兵悄然出现,在周泽、杨文的指挥下,盾牌手略略前压和鸟铳手并肩。
在明朝中后期的大战中,往往会出现火铳手远远发射无法造成伤害的窘状,但在身边有护卫的前提下,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的火铳手是能稳得住的。
“此战大胜,包括长水镇外的首级,入城即兑!”钱家护卫不断的高声鼓舞,“兄弟们,打赢这一战,后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听我号令再点火!”松江小校挥舞着腰刀在阵前一路狂奔,“都给我稳住,稳住!”
不知何时秋风渐起,吴百朋双手摁在城头的砖石上,身子微微前倾,他的确不会出城,保住桐乡才是最重要的,他只能无奈而痛苦的看着一千多的官军去死扛徐海麾下三千倭寇。
古怪的嘶吼声越来越响,举刀冲阵的真倭都有点诧异,按照以往和官军对阵的经验来看,这时候应该有一波箭雨,但什么都没有。
骑在马上的钱渊有些紧张,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将一切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具体指挥的军官……以及命运。
“不准动,不准动!”周泽高吼着,突然耳边传来轰鸣声,他立即扬起没出鞘的腰刀砸在一名鸟铳手的脸上,“说了不准动!”
远在三里外的徐海眉头一挑,“火器?”
如今鸟铳还没在东南各路官军中推广开,只有董邦政麾下有建制,但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对火器也很熟悉。
不过三里的距离,倭寇的狂吼声已经近在耳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戚继美清晰的看见大滴的汗珠从身边鸟铳手的脸上滚下。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点火!”周泽和松江小校声嘶力竭的吼声猛地响起,嘎吱的机械敲击声连绵响起。
“轰,轰轰!”
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已经冲到五十步近在眼前的倭寇整整齐齐的倒下一片,在城头上吴百朋的视野中,刚才还在狂冲的三百多倭寇前端将近三分之一突然消失。
战场中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就连那些凶残的真倭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们还在继续往前冲。
放完这一枪,鸟铳手立即后退,往两翼奔去,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王义的高吼声打破了沉默,“标枪!”
在散布在各处的钱家护卫的指挥下,躲在狼牙筅、盾牌后的义乌兵们猛地掷出标枪。
数百支标枪整齐的越过狼牙筅,划出一个弧度,尖锐的矛尖往下,扎向还在冲锋的倭寇。
一百多支鸟铳,加上数百支标枪,让三百真倭丧失了大半战斗力,剩下的百余真倭已经冲到阵前,但以往能够轻松削断对方军械的锋锐长刀没了用武之地。
狼牙筅的横扫让倭寇无可奈何,硕大的盾牌挡住倭寇偶尔挥出的一刀。
长枪在倭寇身上留下个透明窟窿后,梁生机灵的躲到盾牌,一声钝响后,无计可施的倭寇疯狂的合身撞在盾牌上,旁边的钱家护卫立即一枪捅在对方的肋部,随着一声狂呼,倭寇被高高挑起落在阵前。
这个时代出来讨生活的真倭都是在国内活不下去的,他们未必是武士,但大都生性凶残,不将人命放在眼里,无论是对手还是自己的命。
即使被鸟铳、标枪陆续杀戮,但剩下的百余倭寇依旧展现了不俗的战力,最中央的钱家护卫负责的区域还好,但左右两侧已经连续三四个小队陷入混战。
狼筅手或因手滑落下狼牙筅,或因盾牌手保护不力被倭寇冲入合身撞翻,一名身披红衣的真倭疯狂挥刀,片刻间就有三四人被其砍翻。
钱渊不停的张开手掌,掌心一片湿润,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衣衫上用力擦了擦,然后握住了苗刀的刀柄。
“展才?”一直在观战等待的卢斌忍不住问。
钱渊咽了口唾沫,口齿不清的说:“别急。”
钱家护卫队的这种阵势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一旦对方突入阵中,狼牙筅失去效果后,乱战中很难将对方驱逐出去,很容易全线溃散。
但王义对此有所预备,跟在后面的田洲狼兵就是专门干这脏活的,几十个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迅捷的扑上去补上了缺口。
十几根长枪不停的往前戳刺将倭寇往外赶,钟南嘶吼着手舞两把苗刀,硬碰硬连续砍翻两个倭寇后,以肩膀被砍一刀的代价将红衣倭寇首领撞翻。
侧翼的盾牌手立即将钟南护住,一根长矛猛地刺中红衣倭寇的大腿,这厮在地上用力翻滚,但另一根长矛悄无声息的刺进他的背心。
“还好,还好……”钱渊松开刀柄,用力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前阵已经不齐了,百余真倭在短时间内扰乱了阵型,王义正在高声指挥,让后面的兄弟补上来,丢掉的狼牙筅重新举起来。
就在这时候,刀枪撞击的金戈声在城头处响起,钱渊睁眼细看,因鸟铳发射导致的烟雾已渐渐散去,倭寇的主力已经压了上来,透过烟雾,钱渊清晰的看见“徐”字旗帜正在前移。
徐海有点后悔,猛虎搏兔亦需全力,自己应该在三百真倭后投入人手,一举破阵,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官军前阵混乱不堪,只要破其前阵,大胜可期。
巧合的是,钱渊也这么想,猛虎搏兔亦需全力,只不过他是被逼的。
敌众我寡,持久战是打不下去的,何况义乌兵都是新人,长时间的对峙很难说会不会崩溃,这太考验意志力了。
所以,分出胜负需要在短时间内。
“王义!”
“戚继美!”
两人回头看去,趋马而来的钱渊两只手掌在空中合拢,然后左右分开。
决胜的时刻到了,钱渊的视线落在咬牙切齿盯着“徐”字大旗的卢斌身上。
第三百九十五章 冒险
秋风渐渐大了起来,将战场上空弥漫的烟雾全都驱散,吴百朋清晰的看见,两千多举刀持枪的倭寇正在加快脚步,狰狞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而官军前阵还处于一片混乱中。
“看!”
随着亲兵的惊呼声,吴百朋转头看去,散乱的官军前阵突然向两翼散开,因为处于中央的小队动作太快,左右两侧的兵丁更是一片混乱。
“展才要做什么!”吴百朋猛地一拳砸在城墙上,之前虽然前阵险破,但好歹撑住了,如若能迅速调整维持住,说不定倭寇未必攻得下,现在却是自毁长城。
“那是卢斌!”蒋轩低声嘀咕了句,“那身盔甲我认得。”
吴百朋的视线落在手握长枪大步往前的青年将领身上,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约莫五六百兵丁。
卢斌高举长枪,随后缓缓指向那面“徐”字大旗,父亲战败不知死活,卢家的未来甚至存亡就在自己手中的这杆长枪上。
用力握紧长枪,缓缓放平,卢斌低吼道:“跟着我!”
就在徐海欣喜若狂对手自毁长城的时候,就在卢斌以赴死之心奋勇冲阵的时候,就在城头吴百朋心头暗骂钱渊的时候……
战场上突然响起一阵古怪而尖锐的乐声,钱渊漠然的坐在马上,身前身后四名护卫举起手中的唢呐,刺耳的声音让钱渊一阵皱眉。
钱渊转头看向右翼,几十匹高头大马正缓缓出阵,渐渐开始加速,后面跟着的是四百松江兵。
最前方的侯继高双腿用力,驱使胯下马加速,紧紧握住手中长枪,两脚微微用力,心里却无来由的想起三年前嘉定城外的那一幕……
徐海意外的看了眼侧翼冲来的数百官军,嗤笑道:“异想天开!”
官军自毁长城主动撤去前阵,迎面扑来的五六百兵丁无遮无拦,两千倭寇只需要压上去就能一举破敌,侧翼的数百官军能做什么?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需要左翼略微扛住,中军覆灭正面官军,就能抵定大局。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钱渊举起望远镜寻找那个身影,看似面无表情,但嘴唇一个劲的在发抖。
侯继高不想死,金山卫已毁于倭寇之手,自己还肩负着重建金山卫的重任,自己只有两个女儿,还没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自己……
诸般情绪在侯继高心头环绕,但他没有减速,身子微微探出,手中长枪笔直的指向不远处的倭寇,他清晰的看见倭寇脸上恐惧的神情……
就在这时候,对面的倭寇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十几个骑着马的倭寇头目转身打马往后逃去,骚乱几乎是片刻间传遍了倭寇左翼。
几面旗帜被匆匆丢在地上,十几个倭寇头目拼命的往后逃去,侯继高面前的数百倭寇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纷纷跟着向后逃窜。
看到这一幕的吴百朋瞠目结舌,钱渊兴奋高吼叫来钟南、王义,而徐海几乎要一口血喷出来了。
徐海试图集中兵力击溃迎面的官军,两翼只分别布置两小股倭寇,不过数百人,横向单薄的很……也就是说,当左翼的倭寇头目率先逃亡,引得倭寇左翼崩溃之后,徐海的侧面几乎毫无阻拦。
一枪刺翻了试图抵抗的倭寇,侯继高有些茫然,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没有减速的一匹马从他身边掠过,手舞双刀的吴成器高声大呼,率先冲向了徐海的中军。
数百公斤的高头大马一个纵身将四五个倭寇撞翻,侧身倒下的马身将一个倭寇死死压在下面,借力提前跳下来的吴成器在地上翻了个滚,两把长刀护住左右舞出一团耀眼的刀光。
倭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跟着的几十匹战马如锋锐的枪尖一般刺入倭寇的侧翼,甚至不少人刻意效仿吴成器,宁可损失战马,也要扰乱倭寇队列。
脸上一片潮红的侯继高就是这么做的,他双腿用力驱使战马,猛地掷出长枪正中一名倭寇头领的胸膛,双脚离开跳下战马将一个倭寇扑倒,抽出腰刀用力刺入马股,大呼酣战。
谁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下达军令,徐海也不是神仙,更何况几十匹战马将中军彻底扰乱后,一路狂奔而来的四百松江兵手持长枪将倭寇从中截断。
更要命的是迎面而来的卢斌率领的五百兵丁,在看到倭寇果然被扰乱后,卢斌脸上一阵扭曲,狂奔向前手持长枪冲在最前面。
而钟南率领的两百狼兵,杨文、王义临时组织起来的长矛手已经大步冲向倭寇。
前阵后阵被截断,即将接战的倭寇崩溃了,卢斌手中的长枪刚刚刺入第一个倭寇的胸膛,倭寇前阵立即土崩瓦解向两侧逃窜。
“快,快快!”
“再不快点赶不上了!”
梁生跳着脚将熟悉的钱家护卫聚拢起来,手持狼牙筅和长枪往前冲,眼角余光扫见桐乡县的城门突然打开,守城兵丁正挥刀追杀逃窜到城墙附近的倭寇,不禁心头暗骂,抢生意的真多!
钱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投入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击中,他孤零零的骑着剩下的唯一一匹马,身边只有四个护卫。
“杀徐海!”
卢斌声嘶力竭的吼声在前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嘈杂的附和声,渐渐的,渐渐的,震耳欲聋的高呼声在战场每个角落响起。
“杀徐海!”
“杀徐海!”
阴着脸的徐海冷冷的瞥了眼三四里外的钱渊,调转马头喝道:“撤,快撤!”
虽然以胆大著称,但徐海谨慎的没有身处前阵,而是留在了后阵。
徐海已经无力回天,官军将倭寇阵列切成两段,导致倭寇各自为战,冲上来的卢斌、杨文率领的嘉兴兵、义乌兵也让官军的人数在各个区域占了优势。
迫不得已之下,徐海只能选择断尾求生。
七八百还成建制的倭寇在徐海的率领下迅速脱身,向着皂林方向撤去,留下的一千多倭寇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
卢斌恨恨的看了眼离去的倭寇,咬着牙回头持枪高吼道:“弃械跪地者免死,弃械跪地者免死!”
钱渊微微点头,数年磨练,卢斌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
剩下的千余倭寇大都被分割包围,举着狼牙筅,端着盾牌的义乌兵再次成为主力,一支支长矛从容不迫的将顽抗的倭寇一一刺翻。
钱渊冷冷看了眼趴在地上已经醒来的阮鹗,还好这老小子阵前逃窜,不然说不定朝中还有人指鹿为马,非要将这份大功按在他的头上呢。
钱家护卫基本已经散了,王义、杨文带着大部分护卫负责指挥义乌兵,梁生带着一拨人杀倭杀上瘾了,只有周泽带着鸟铳兵回来护着钱渊往前去。
“怎么样?”钱渊看着正在裹伤的侯继高,“我都说了,此战必胜!”
疲惫的侯继高垂着头,累的不想说话,只伸出大拇指一翘。
身上满是血迹的吴成器丢下双刀,从地上扶起一人,钱渊定睛看去,居然是何心隐,这厮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夫山先生至少杀了三个。”吴成器检查了一遍发现何心隐只有两处轻伤,笑呵呵的说:“也不换把刀,这长剑也就能装装样子,厮杀的时候还是刀好使。”
钱渊摸了摸鼻子,何心隐这厮还真是头铁啊,不就是几个月前被自己怼了句嘛。
近千守军出城帮忙扫荡战场,搜杀残余倭寇,钱渊倒是无所谓,他转头看向西侧徐海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见踪迹了。
兴奋的戚继美凑过来,好奇的问:“展才,你事先知道倭寇左翼会逃窜?”
如果倭寇左翼能撑得住侯继高的冲击,那此战必败,这个转折让钱渊看似轻松的横扫倭寇,继崇德大捷之后再次给徐海重挫。
钱渊没有说话,依旧远远眺望,心里有点不安……率先逃窜的就是谭维。
这是一次让钱渊胆战心惊的冒险,谭维的逃窜成就了钱渊,但他本人不知道能否逃过这一劫。
第三百九十六章 打扫
诸般事都交代下去后,吴百朋才走出城门,外面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别说倭寇尸首,就连倭寇遗失的兵器都已经搜集起来堆放好了,地上只看得见大片大片半干涸的血污。
“这块……第一百七十八个!”两个小伙子兴高采烈的搬着一具尸体从吴百朋面前经过。
堆成京观的尸首堆旁,梁生拿着纸笔正在记录,“义乌……哎,没死呢!”
两个义乌兵吃了一惊,低头一看,那半死的倭寇拼命睁开眼睛,一只手颤颤巍巍的在半空中摇曳。
一个倭寇首级三十两银子,但没死的只有十五两……两个义乌兵失望的一甩手将倭寇扔下。
“傻了啊,白花花的银子不要?”梁生倒拿着鹅毛笔指着那两个天真纯洁的小伙子,“十五两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五六百义乌兵在两次大战中都表现优异,钱渊曾经如此评价,臂力过人,服从性高,执行力强,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
无语的梁生将纸笔顺手塞到正巧走过来的吴百朋怀里,抽出腰刀在倭寇喉咙处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倭寇突然来了力气两手捂着伤口,但没一会儿就翻着白眼无法动弹了。
“这不就完了嘛。”梁生翻了个白眼,转头接回纸笔记下,“义乌,第一百七十八,一个首级三十两银子,这两战下来……你们可发了!”
吴百朋脸颊处动了动,展才手下这帮人杀性好重,不过一个首级三十两银子,他转头看去心里略略估算,至少一千多倭寇首级,那就是好几万两银子……你钱展才哪来那么多银子?!
钱渊对此早有考虑,面对有同样疑惑的何心隐、吴成器指了指桐乡县城,“巡抚衙门有,就算没有……运河仓库也有,放心吧。”
“这不可能!”走来的吴百朋低声说:“仓库里的货散出去……多少人都要把状告到南京,甚至京城去!”
“哎呦,惟锡兄来了。”钱渊笑着拱拱手,“总不能让我出银子吧,难不成效仿沈万三旧事,到时候惟锡兄再去云南探望?”
明初沈万三的故事在江南流传极广,据说在助修南京城三分之一城墙之后,沈万三居然请求出资犒赏三军,朱元璋大怒,最终将其发配云南。
看吴百朋为难的表情,钱渊冲着后面努努嘴,“朝中还没旨意革其巡抚之职吧?”
饶是吴百朋肚子里一大堆烦心事,也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展才这厮太鬼了!
看着钱渊从容淡定的指挥人手处理各类事宜,旁边几个钱家护卫还拿着算盘、纸笔在记录各种数据,吴百朋心里的疑团越来越浓。
来犯的倭寇主力至少有一半将性命丢在了桐乡城外,在去年的绍兴大捷之后,这是吴百朋所知的最大规模的胜战,但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有两点。
倭寇冲锋,到徐海遁逃,一共只有三刻钟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彻底分成胜负,这是冷兵器时代很少出现的情况。
去年的绍兴大捷前后持续一个多月,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率军来援,也打了五六天,大小战十几场,最长的四个时辰,最短的也要一个半时辰。
但今天,城头处的吴百朋亲眼目睹,短短三刻钟内,倭寇损失惨重,前后不能呼应,左右不能衔接。
虽然被堆起的京观中的倭寇大都是徐海遁逃之后才被绞杀,但之前三百真倭几近全军覆没的场景给吴百朋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他转头看向围在钱渊不远处手持鸟铳的士卒。
“本以为死在这儿了,没想到运气不错,你运气也不错。”
“嗯?”钱渊看向何心隐,平静的点点头,“的确如此。”
一旁的吴百朋从侧面窥探这位结交两年之久,默契与心的好友,这是他第二个疑问。
如果让一个久经战阵的将领如俞大猷来评价,钱渊就是个二杆子,简单粗暴直接,只做一锤子的买卖,完全没有章法……
但偏偏看似愚蠢而疯狂的反击却一举击溃了倭寇,倭寇左翼诡异的崩溃,让侯继高率领的松江兵如利剑一般刺入了徐海的心脏。
巧合?
吴百朋绝不相信,他很清楚钱渊的性情,看似剑走偏锋,但往往料敌于先,早有预谋,那次反击中,一队正面冲锋,一队侧翼突击,恰巧倭寇左翼崩溃……
不过吴百朋没有开口问个究竟,他默默的看着钱渊在发号施令。
“此战松江兵为首功,首级分四成,其次义乌兵和田洲兵各分两成,卢斌所率的嘉兴兵和鸟铳手各分一成。”
最后说出最关键的分配方案,钱渊顾盼左右,人人都点头称是。
虽然没有持刀拿枪,只静静的骑在马上观战,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钱渊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将剩下的琐事丢给戚继美、卢斌等人,自己带着几个护卫和吴百朋、何心隐等人进了城。
“巡抚衙门还留了多少银子?”钱渊一屁股坐下,都等不及拿茶盏来,举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一气,“六天三战,约莫近三千倭寇首级,啧啧,也不知道胡宗宪会不会骂娘!”
吴百朋苦笑摇头,三千倭寇,那就是九万两银子,胡宗宪这次真要吐血了。
虽然浙江巡抚衙门被总督府压的抬不起头来,但也不是空架子,银子也是有的,而且桐乡县就在南北运河边上,仓库里有大量粮食、布匹等紧俏物,阮鹗这一年来没少捞银子。
这些事吴百朋不准备接手,反正钱渊背景深厚,而阮鹗都不知道躲不躲过头颈上那一刀,他正在思索接下来的事宜,徐海败了这一阵后向西逃窜,是坚守桐乡,还是主动出击,或者派出探马信使联络南北……
“展才……”
吴百朋突然住了口,对面半躺在藤椅上的钱渊已安然入眠,轻轻的打呼声传来,胸膛处一起一伏,但右手依旧无意识的握着腰间的苗刀的刀柄。
轻轻推开门,吴百朋对疾步而来的杨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睡着了……什么事?”
“那老东西又要起幺蛾子。”杨文撇撇嘴,“派人出城,还好被拦下来了。”
“阮应荐?”吴百朋皱眉低声问。
“嗯,不要脸的想抢在前面送捷报。”杨文不屑的哼了声,看到睡眼朦胧的钱渊出来,忙躬身道:“少爷……”
“不长个子,连心眼都不长!”钱渊伸了个懒腰,“四个护卫扣着,居然还能让他写一封捷报,还能找人送出去!”
杨文讪讪低头不吭声了,钱渊接过那封信拆开看了几眼,一刻钟后,那份捷报被他摔在了阮鹗的脸上。
钱渊也挺佩服阮鹗的,真是百折不挠啊,使劲浑身解数想逃得一命,但如果你不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埋骨平湖的四千士卒呢?
第三百九十七章 深深一躬
桐乡县。
乌云密布,秋风萧瑟,看起来又是一场秋雨,但城内一片祥和气氛,甚至还不时响起喜庆的鞭炮声。
东城门外,紫黑色的血迹渗入泥土,四座高耸的用生石灰盖上的京观,一片人间地狱的惨状。
但城头处不时有百姓塞给守城士卒一串铜钱,偷偷摸摸的爬上去看上几眼,脸色惨白的同时啧啧赞叹,口中都说……还好那扫帚星来了!
果然是扫帚星啊,下凡就是专门克倭寇的!
这句话是入城当夜,梁生在发放赏银时候随口说的,短短三日间已经遍传桐乡全城。
然后,从第二天开始,从小习武不爱读书的梁生被关在屋子里抄佛经……
和两年前不同,虽然这次徐海突袭嘉兴府迅猛快如闪电,但在他之前,已经先后数股倭寇入侵,所以大量平湖、海盐、秀水附近的世家、豪商都临时迁居桐乡。
本以为桐乡是全府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巡抚衙门就在这儿,没想到浙江巡抚阮鹗贪功冒进,卢镗四千大军尽丧,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钱渊率军横扫徐海,倭寇甚至没能组织起一次多桐乡县城的攻势。
巡抚衙门的偏厅里,钱渊和吴百朋正在笑吟吟的听着大户的吹捧,什么样的好词儿都用上了,就差将钱渊供起来了。
瞎扯淡了好一阵儿后,钱渊收起笑容咳嗽两声,“咳咳,这一战也损失不少,光是鸟铳就坏了五六十支,其他的长枪、战马、长刀等等……”
钱渊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坐在不远处的老熟人,嘉兴第一家的项笃寿,他年初赴京赶考第二次落榜,今年四月回乡。
项笃寿咽了口唾沫,笑道:“展才,这等小事交给我们就是,这次要不是你,我们散尽家财都未必顶得住倭寇攻城。”
“是啊,听说巡抚衙门的库存银两不够赏银,也别拿库里的布匹、绸缎顶了,说个数就是!”
“银子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吴百朋和钱渊对视一眼后都是一脸的无语,才起了个头就这么自觉,简直了!
钱渊也忍不住心里嘀咕,两年前在崇德县里只是吓唬吓唬,这次连吓唬都用不上……
钱渊低估了这次徐海侵袭嘉兴府给这些大户带来的威胁力度,十几日前秀水县被攻破,城内还没来得及逃亡的五家大户鸡犬不留,女眷赤条条的被悬在高处,其中两家都有进士出仕者,此事已经哄传东南,这些大户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大户们很难判断接下来倭寇会干什么,他们不吝啬这点银子,是因为他们希望钱渊能率军留守桐乡,保住他们的身家性命。
送走这批人,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不错,把侯继高那边的十几匹战马补上,再补上陆陆续续损失的军械,自己还能捞个三千银子……
没办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带了七十二护卫出来,如今只剩下五十八人了,而且几乎人人带伤,赏银、军械都是要钱的,而且钱渊还准备招募工匠打制鸟铳,甚至进行改良。
“惟锡兄,对半分啊。”钱渊摇摇手道:“手上没银子,下面都没人给你跑腿!”
吴百朋苦笑着不吭声了,这两年其实他过的憋屈的很,又清廉如水不肯捞银子,只收些常例,囊中羞涩。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去了书房,原本这是阮鹗专门布置的茶水间,空间不小,钱渊临时将其改为书房,墙壁上悬挂着一副大大的地图,上面用毛笔蘸了墨水和其他颜料涂得花花绿绿。
“今日探马回报,乌镇、南浔都有倭寇盘桓,另外湖州府德清县早就被攻破,倭寇掠夺北去,但武康县坚守至今,攻城的倭寇亦北上。”吴百朋叹道:“徐海要逃。”
“八成拦不住。”钱渊摊摊手,随手拿起靠在桌边的苗刀点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乌镇、南浔东退,过王江泾,附近有秀水县、嘉兴县、崇德县……”
“可以遁去的地点太多了,松江府的金山、南汇,嘉兴府的海盐、海宁、平湖。”钱渊摇摇头,“除非俞大猷、王崇古迅速南下,绍兴府的刘显同时北上海宁,另外遣战船出海作战,摸清楚徐海的船队究竟在哪儿。”
“战船……”钱渊摸摸开始蓄须的下巴,“倒是听到消息,台州那边……戚元敬和小舅、荆川公都乘船出海,斩获颇丰。”
这次大战,沿海各府也就台州打的最好,斩杀两千倭寇,俘虏十余艘海船,就这样,戚元敬和谭子理都没费什么大力气。
吴百朋也立即摇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南北两边不可能配合的这么好,官军对出海作战天生有恐惧心理。
“绍兴府、宁波府还乱着呢,虽然大股倭寇已经退去,但小股倭寇到处流窜。“吴百朋叹息道:“刘显只怕没那么快领军北上,而且也不知道松江府、苏州府如何,俞大猷到现在也没南下援嘉兴府……”
“据候龙泉说,在徐海击溃卢镗四千大军之后,多有倭寇自海上来扑向松江、苏州。”钱渊对这次能留下徐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俞大猷虽然身为吴淞总兵,但实际上手上兵力是不多的。
这是明朝惯有的分权方式,俞大猷麾下加编练的新军,总兵力也不过四千左右,专职负责剿倭,吴淞副总兵董邦政主要负责华亭、上海两县的防务,而王崇古麾下三千大军是不入松江府,只管苏州府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领六省兵马,但实际上各处都是各自为战,并不完全听从胡宗宪的调配,其他的不说,将俞大猷调走,松江府必然要跳脚,一旦松江府遭倭寇肆掠,不管俞大猷南下援嘉兴府的战果如何,朝中必有弹劾奏折,闹的大了,胡宗宪也保不住俞大猷。
所以,胡宗宪的权力实际上主要体现在浙江省,这也是他为什么排斥浙江巡抚阮鹗的重要原因。
钱渊不禁有些可怜胡宗宪了,费尽心机不惜攀附严党才爬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上,名义上统领六省兵马,但实际上他的权力远不如北边的宣大总督、蓟辽总督。
不过,这次钱渊和吴百朋都猜错了。
当天黄昏时分,浙东参将刘显率两千大军疾驰桐乡,而胡宗宪就在军中。
巡抚衙门外,两排挑选出来的兵丁昂首伫立,但手中长枪、鸟铳、腰刀无不破损,这二十人是三日前桐乡县外大战中杀倭最多的勇士。
何心隐和吴成器两个从上虞过来的老人都苦笑连连,大半个月前胡宗宪摆了钱渊一道,现在钱渊是要讨账了……看看,拿着这么破的兵器都杀倭千余,你胡宗宪要不要多拨点银子?
吴百朋浑身上下都有点不自在,他佩服钱渊的有胆有识,佩服钱渊的一腔血勇,还佩服钱渊的精湛厨艺,但这厮也太爱银子了,刚还从城内大户扒了笔呢!
数十匹马疾驰而来在衙门口停下,为首的胡宗宪翻身下马,大步走进,疲惫的脸庞上带着反常的红晕。
吴百朋、何心隐、吴成器、卢斌、侯继高都纷纷向两侧退去,分出一条通道。
胡宗宪一路走到人群后方,向着正准备开口要银子的钱渊深深一躬。
第三百九十八章 交易
在南北两端的兵力都被牵制,而徐海大举入侵嘉兴府,并彻底击溃卢镗所率官军主力的情况下,钱渊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和不多的援军异军突起,两度败倭抱住了桐乡县。
胡宗宪这一躬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而钱渊也的的确确受得起。
更别说就是胡宗宪使了阴招将钱渊撵到嘉兴来的,在奔赴桐乡县的路上,胡宗宪多次庆幸于自己那一夜的奇思妙想。
双方的面子工程做完后,胡宗宪带着几个幕僚和钱渊进了书房,武将都在外间等候。
参将刘显个子不高,肤色黝黑,但摁刀站在堂前气势不凡,他是江西南昌人,因在江西剿匪多有战功官至副千户被胡宗宪挑中调任浙东参将。
此次绍兴大战中,刘显率兵在山阴、余姚之间数度来回驰援,是胡宗宪如今最倚重的将领。
历史上,东南涌向出的抗倭名将中,俞龙戚虎之外要数到卢镗,再往下就是刘显了,他后来还跟着戚继光南下福建抗倭。
东南诸将能将自身影响力留到二十年后万历年间的不多,只有两个,戚继光是一个,就算他死了,戚家军在朝鲜之役中也有亮眼表现,而刘显是另一个。
不过刘显的方式有些特别,他可没有刘家军,但他的儿子刘綎两度入朝抗倭,后来又平定杨应龙叛乱,万历三大征参加了两次,最后在萨尔浒大战中以身殉国。
刘綎被称为“晚明第一猛将”,人称“刘大刀”,他的父亲刘显以凶悍精悍著称,但更以精通兵法兼以狡诈闻名。
胡宗宪之所以选中刘显,是因为南京兵部尚书张鏊的推荐……后来这两位还做了儿女亲家。
如果钱渊前世是专门研究晚明的学者,说不定知道这些,但可惜,他倒是听过刘綎这个名字,但完全没听过刘显……刘綎这时候还没出生呢。
“刘显带了两千兵丁,桐乡县原有游击蒋轩带的两千山东兵,之后惟锡兄带了八百兵来援,加上崇德县来援的约莫千余人。”钱渊摇摇头,“太冒险了。”
沈明臣笑道:“长水镇、桐乡县两场大捷,嘉兴府、杭州府人人赞华亭钱展才气节无双,有胆有识……展才,你的胆气呢?”
“诸葛一生唯谨慎。”钱渊坐在那眼皮子都没动,“长水镇外那一战,倭寇只不过是散兵游勇,桐乡县这一战,徐海所率三千倭寇中有一半都不是他的嫡系……”
“徐海西窜,必然会召集嫡系……”
冷笑一声后,钱渊继续道:“也就是说,徐海麾下主力虽然折损不少,但仍有一战之力。”
“就算俞大猷及时南下驰援……可别忘了,在上虞时我就说过,徐海麾下主力大约五千,而他击败卢镗只带了三千倭寇,就算留了一部分在老巢,也应该还有一部分……”
钱渊看了眼郑若曾,“听闻这大半个月,山阴、萧山、余姚、慈溪都一度险些被倭寇攻破,散兵游勇可是没什么攻城的闲情雅致的。”
胡宗宪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这次疾驰桐乡,是企图以刘显麾下两千人汇合桐乡县兵力出击,再令俞大猷南下,南北夹击倭寇,最大限度的解救被裹挟的青壮。
钱渊起身拿起苗刀点在墙壁上的地图上,“就算徐海的船队就在平湖又如何……如果从绍兴、慈溪遁去的倭寇突然出现在平湖附近,我一点都不惊讶,陆地至嘉兴有点远,但从海上走,顺风的话一日可至。”
“更何况主动权在徐海的手中,如果船队南下海盐,北上金山?”
做出这次作战策划的郑若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划有点一厢情愿,徐海很可能不会那么乖巧的被官军两路合击,而且徐海很可能还有一战之力。
“要问我……那就是不出兵。”钱渊冷漠的说:“俞大猷一时名将,就算不能击败徐海,但麾下都是编练的新军,自保问题不大,但刘显……”
“汝贞兄,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啊……”钱渊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
郑若曾和沈明臣都叹了口气,钱渊这话说的在理,如果刘显和卢镗一样被徐海干脆利索的击败……然后倭寇回头再抢一把,那这口黑锅会牢牢扣在亲身赶到嘉兴府的胡宗宪头上。
胡宗宪抬头看向钱渊,“阮应荐呢?”
“昨日浙江锦衣卫锁拿入京。”
很明显,胡宗宪也第一时间听懂了钱渊的暗示,问起阮鹗就是明证……现在背锅的是阮鹗,胡宗宪可没有陪着一起背锅的爱好。
拾起茶盏喝了口残茶,胡宗宪稳稳心神,知道这次是自己乱了心神,没有前后考虑周全,现在看来想留下徐海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
在灼灼的眼神逼视下,钱渊坦然自若的回视胡宗宪,“银子。”
一旁的何心隐真想抽出剑给这厮来个透心凉,什么时候了还死要钱!
胡宗宪却立即点头应下,“截留江南盐税,江西、南直隶推行提编法……一枚首级三十两纹银,这个价格还算公道。”
“工匠。”
“鸟铳?”胡宗宪眉头一挑,“工匠必须集中打制鸟铳,最多只能私下调拨给你一些……好,调几个工匠给你!”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屁股坐回凳子上,“卢镗四千大军丧尽,何军驻守嘉兴府?”
胡宗宪狐疑的看了眼钱渊,试探问:“卢斌本是驻守嘉兴的游击将军,田洲狼兵不可能……吴淞游击侯继高?把总戚继美?”
钱渊咧嘴一笑,“汝贞兄看着办吧。”
胡宗宪闷哼一声,这倒是个主意,不算过分……他也知道,前段时间连续两次被自己阴了,钱渊这厮是在报复呢。
钱渊歪着脑袋还在想,嘴唇几次微启,一旁的沈明臣都看不下去了在后面捅了捅钱渊的肩膀。
可惜了,有些事是胡宗宪也做不了主的,但钱渊还是有点不甘心,难得能薅次羊毛,下次未必有这种机会了。
“对了,记得三年前……暴毙的把总张四维那宅子没发卖?”
“给你!”胡宗宪干脆的挥手道:“待会儿就让人传令,把食园的匾额挂上去!”
郑若曾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钱渊可真不客气,找到时机就狮子大开口,那园子就算放到整个东南都算数得上号的!
在脑海中反复想了又想,钱渊又得寸进尺的提出钱家护卫的抚恤、赏银、装备兵器补给各种小条件,胡宗宪黑着脸一次又一次的挥手应下。
终于看到钱渊起身推门出去,胡宗宪这才松了口气,沉思半响后看向郑若曾,“出兵还是要出兵的,谨慎前进,先北上试探乌镇,再东进王江泾、秀水,尽快打通运河。”
钱渊出门找到杨文,低声交代道:“抽调三十护卫随时启程。”
“去哪儿?”
“回京。”
此番大战,虽然也有几场胜战,徐海甚至在钱渊手里吃了大亏,但从战略来说,徐海毫无疑问是胜者。
虽然有个浙江巡抚阮鹗,还有浙江总兵刘远,浙江副总兵卢镗来背锅,但胡宗宪还是怕……怕自己的浙直总督之位不保。
钱渊能做什么?
他未必能替胡宗宪保住浙直总督之位,胡宗宪也没有将所有希望放在钱渊身上。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去年钱渊被召入京进西苑觐见,胡宗宪立即升迁浙直总督,毫无疑问,钱渊对嘉靖帝是有影响力的,特别是在东南抗倭战局这件事上。
说几句
不知不觉400章快要100万字了,开书这半年经历了很多,上传第一章的时候还是一月份,什么都没发生,回家过年之后,疫情突然爆炸,被困在家中一个月。
这波疫情对我个人影响非常非常大,甚至可能改变我的一生,就一句话,我上班的公司是做外贸的。
上半年公司业绩不是惨淡,而是几乎就没有进项,工资减半,奖金、福利、提成统统都没,收入锐减,下半年也好不到哪儿去,就这个月,一栋写字楼的外贸公司又倒闭了好几家。
原本还对这本书抱以期望,可惜太高估自己的写作水平了。
不过还是要感谢,感谢每一个书友,你们的订阅、投票让我有继续下去的勇气,这周的打赏是开书以来最多的。
感谢下,moteor、不是笑的笑笑、 yyajy2304、惊起四顾、书友20190210080007247、唯武则天、summer_ic儿童666、梦想从未完成、三道留、流浪到上海,各位的打赏。
梦想从未完成是上本书跟过来的,每周都有打赏,我都记在心里,非常感谢。
另外可能有些书友注意到,历史大神榴弹月初有过一次推荐,在这里特别感谢榴弹,以及帮忙的运营官青云平端。
这本书会一直写下去,一方面出于自己的习惯和初衷,当年就是因为追书追到一半太监才起意自己写的,另一方面也有补贴下半年收入的考虑。
最后,再次感谢每一位书友。
第三百九十九章 捷报(上)
自从卢镗大败,嘉兴府糜烂,东南局势不稳的消息传来后,原本至少明面上波澜不惊的京中朝局变得有些纷乱起来。
老道持重的重臣忧心忡忡,年轻官员义愤填膺……但实际上,这两种人在朝中不说是大熊猫级别的,至少也是国家保护动物级别的。
实际上纷乱起源于大量东南出身官员对乡梓的担忧,在这件事上,没有严党、徐党的区别。
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是慈溪人,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通政司、兵部探听消息,倭寇急攻慈溪,胡宗宪调遣田洲狼土兵相援的消息已经传入京中了。
徐阶倒是镇定自若,看上去一点担忧都没有……也是,他徐阶老子娘都死干净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都在京中……呃,他可不会担忧长孙女和长孙女婿。
倭乱已经持续有些年头了,但类似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明朝太祖朱元璋立国最重要的一战是鄱阳湖水战,一举击溃陈友琼,但最艰苦的一战却是攻苏州,张士诚死守不降,以至于朱元璋大怒,从那之后东南虽频出名士,但在朝中却不得势。
那时候,朝中多有江西人,以至于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一说,就算是这些年,斗得你死我活的夏言和严嵩都是江西人,被严嵩和徐阶联手撵走的聂豹是江西人,甚至如今南京北京六部尚书中有四个江西人。
但变化就是从嘉靖中后期开始的,东南凭借人口优势、财力优势在科举一道上渐渐压过了江西,内阁中的徐阶、吕本都是东南人,代署兵部的侍郎江东、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都是浙江人。
翰林院中就更不用说了,光是在西苑轮值专门写青词的几人中,李春芳、袁炜、徐渭、严讷也都是东南人,提心吊胆就怕听到噩耗,以至于看徐渭一直不顺眼的袁炜现在都偃旗息鼓,他是慈溪人。
卢镗败北,嘉兴糜烂,这直接导致了京中无数人跳着脚骂人,在胡宗宪有没有力挽狂澜之前,官员们是不愿意做出选择的,但这次骂人却一点担忧都没有。
骂谁?
当然是被锁拿入京还在路上的浙江巡抚阮鹗。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反正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骂阮鹗的人。
也是,阮鹗的举主李默已经罢官归乡,这是在朝中没后台,犯下大错以至于嘉兴府这等重地糜烂,骂他那叫政治正确,不骂他反而令人生疑。
这也是没办法的,倒是有几个愣头青骂胡宗宪剿倭不利……但大伙儿都知道,人家胡宗宪背后有严嵩挺着呢,而且现在战局不明,这时候跳出来骂胡宗宪,那太冒险了。
所以,阮鹗成了最适合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都不敢收阮鹗的银子。
其实还有些人将目标对阵的阮鹗的举主李默,但人家都滚蛋回家了,赶尽杀绝有点犯忌讳啊……最关键的是,几个月前李默归乡,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送出城外二十里。
当然了,还是有人在骂李默的,而且是当着陆炳的面骂的。
“你以为朕不知道?!”嘉靖帝操起手边的紫砂壶就要扔过去,看看跪在地上的陆炳,迟疑了会儿略略偏了偏,紫砂壶砸在陆炳身旁几步处,“暗中捣鬼也就算了,亲自送出城也就罢了,这时候还护着他!”
嘉靖帝起身一脚揣在陆炳的肩膀上,“知不知道钱展才在崇德县送来的信是如何评价他的?”
“阮应荐贪功无能!”
“李时言身为举主……这时候你居然还为他求情,你是朕的臣子还是他李时言的臣子?!”
“砰!砰!砰!”
陆炳再也承受不住,只能用力磕头,一声声闷响就那么一直响下去。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低着头禀报道:“严阁老、徐阁老求见。”
这次嘉靖帝没有给陆炳留面子,别说座位了,就连起身都不行,只冷冷的吐出一个字,“传。”
满脸春风的严阁老手捧奏折快步进来,后面企图扶一把的徐阶不得不一路小跑。
一看到严嵩脸上表情,黄锦登时松了口气,如果是坏消息,这老货肯定不会亲自来!
“陛下!”严嵩甩开徐阶的搀扶,拜在地上高呼道:“陛下,嘉兴府传来消息,长水镇大捷!”
嘉靖帝脸色一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卢斌……记得文长说这是卢镗幼子?”
“是。”在黄锦、徐阶搀扶下起身的严嵩拱手笑道:“三度联手,再度败倭,还是陛下看人看得准啊!”
嘉靖帝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谁,钱渊名义上还只是个请假南下探亲的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不会出现在正式公文中的。
展开奏折细细看了一遍,嘉靖帝喃喃道:“击溃五千倭寇,斩首两千……这水分有多大?”
严嵩和徐阶立即将嘴闭的死死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长水镇大捷那是肯定的,但水分也是肯定的,有多少……他们才不会去触这个雷区。
嘉靖帝哼了声,脚尖轻轻踢了踢还跪在那的陆炳,后者勉强起身,低着头倒退着出了殿……印证这种事,自然是锦衣卫的职责。
看了眼面前笑吟吟的严嵩,嘉靖帝又看了看和僵尸没什么区别的徐阶,犹豫片刻后转头道:“召徐渭来。”
这次徐阶那如僵尸一般的脸皮终于动了动,内阁里上面有严嵩这样重量级人物镇着,其实徐阶在朝中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他年轻,是公认的内阁首辅接班人。
二,嘉靖帝会不时咨询徐阶,在胡宗宪上位之前,数任浙江巡抚、浙直总督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现在,第二条也被剥夺了……至少在东南抗倭一事中,嘉靖帝更重视其他人的意见,徐渭本是东南名士,又曾入胡宗宪幕僚,和倭寇几度交手,更是钱渊的生死之交,他是能够在东南诸事中给予嘉靖帝一定影响力的人。
很快,徐渭就在严嵩、徐阶面前展现了他的影响力。
铺在地上的地图边,徐渭拿着一柄玉如意指指点点,“长水镇因长水塘得名……可通过水路南下海宁县,再南下即是杭州,西进则是桐乡。”
“卢镗败北,嘉兴府糜烂已经不可抑制,现在还不知道松江俞大猷战况如何,但想稳住局势……唯有守住临近杭州、湖州交界处的桐乡县。”徐渭顿了顿,“桐乡县是浙江巡抚衙门所在地,一旦被攻破,别说湖州府,就连杭州府西部也要糜烂……”
“而桐乡县依附南北运河而兴盛,内有大批粮食、布匹、绸缎,还有瓷器、茶叶,都是海商急需之物。”
徐渭斩钉截铁的说:“展才此去必是援桐乡。”
严嵩和徐阶同时在心里哼了声,真是嫩啊,这种事胡乱猜测
,说不定得坑死钱展才!
嘉靖帝眼神闪烁不定,他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对阵五千倭寇,斩杀近半……”
“展才是不会虚报的,但捷报往往……”徐渭苦笑着一摊手,“等他信来才知道实情,臣猜测,斩首应该不会低于千人。”
严嵩和徐阶同时第二次在心里哼了声,真是个嫩瓜啊,这种事能胡乱开口?!
但一刻钟后,严嵩和徐阶同时摸了摸脸,觉得有点肿!
第四百章 捷报(下)
万寿宫后殿。
兵部左侍郎江东兴奋的高声禀报声还没完,徐渭就窜上去,几乎是一把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抢过来的。
“好,好,好!”徐渭大喜道:“果然不愧是扫帚星!”
饶是之前气氛那么紧张,黄锦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坐回到榻上,抬起茶盏抿了口茶。
“桐乡县外,浙江游击卢斌,吴淞游击侯继高,狼兵头目钟南,三军并总督府调拨义乌兵合击六千倭寇。”
“一战之下卢斌、侯继高擒杀倭寇头目三人,浙江巡按吴百朋率城内守军出击,夹击之下官军斩杀倭寇两千,徐海率数百倭寇逃窜。”
徐渭的话还没完,那边严嵩以迅雷不及掩耳从圆凳上起身,眨眼间完成跪拜一系列动作,并伴以高呼,“桐乡大捷,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阶跟着跪下说些套话,心里嘀咕,自己这位孙女婿还真够折腾的,居然真的去了桐乡,居然还真的两次遇上大股倭寇都能完胜,弄个不好就是下个杨一清呢!
“六千倭寇,斩杀两千……”嘉靖帝看了眼徐渭,“按文长的说法,减半就是三千倭寇,斩杀千余?”
江东不知所措的看向徐渭,娘的你想干什么?!
徐渭捋须想了想,“如若展才在阵中,理应如此,他不会拦着报捷文书,但也不会过分。”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桐乡无碍,徐海遁逃,应该很快就会离海,南北运河打通,展才应该会派人送信来。”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额头还乌青乌青的陆炳匆匆而来,恭敬的将两份文书递交给迎上来的黄锦。
嘉靖帝接过打开扫了几眼,笑道:“都说你和展才是生死之交,默契于心,这话儿还真不假!”
“长水镇大捷,展才率千余官军对阵两千倭寇,斩首愈千五;后从海宁县西进,在桐乡县外对阵三千来袭倭寇,斩杀千余……”
“啧啧,京观……”嘉靖帝哼了声,“展才这次南下倒是杀气腾腾,显然早有准备啊。”
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就这些?”嘉靖帝抖抖两张纸,“哼,卢镗四千大军一日丧尽,钱展才却能两战两捷……”
嘉靖帝越说越来气,阮鹗、卢镗两个废物导致嘉兴府糜烂,而浙江总兵刘远先逃导致杭州城险些被攻破。
倒是吴百朋先拒守北新关,后领军北上,抢在倭寇之前入桐乡县……嘉靖帝对吴百朋印象很不错,当年他还替其改名,也曾多次听钱渊提起。
嘉靖帝骂了好一通才解了气,严嵩这个脸皮厚的凑上去笑着说:“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要不是展才入仕还不到一年,老臣都有心举荐其出任浙江巡抚,定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请假南下探亲,无职无权都能惹出这么多事,让他出任浙江巡抚?!”嘉靖帝好笑的一挥袖袍,“这个孙猴子还不把天都捅破了?!”
徐阶拱手道:“钱渊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按例三年不历外职。”
“也有破例的嘛。”严嵩笑呵呵道:“李时言正德十六年选为庶吉士,第二年调户部,再说了,也不是让展才一步登天,陛下自有安排。”
嘉靖帝漠然的看着两位阁老在那争辩,心里盘算钱渊这厮还真不是在翰林院熬资历的那种……不过他很清楚,严嵩徐阶这番话的重点不在于钱渊,而在于浙江巡抚这个空缺。
徐阶显然不希望这个位置又落入严嵩手里,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就是严党,如果浙江巡抚也是严党……这次倭乱已经证明了,平定东南不是短期内能办得到的,接下来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会倾斜于东南一地,如果这些资源都落入严党之手,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影响力可言了。
而严嵩的想法相对简单一点,他未必想将这个位置抢在手里,但绝不能落入徐阶的手里……在李时言罢官归乡后,严嵩敏锐的察觉到徐阶开始蠢蠢欲动。
这时候,陆炳悄悄靠向了嘉靖帝,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快,在嘉靖帝冷漠的视线注视下,严嵩和徐阶都闭上了嘴。
“阮鹗入京后即刻下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嘉靖帝缓缓道:“明日廷推浙江巡抚。”
“是。”严嵩缓缓拱手领命,心里琢磨如果没有意外,徐阶推荐的应该是嘉靖二年进士王诰。
原时空中,王诰以南京户部侍郎总督漕运,后得同年徐阶举荐调任浙直总督,但还没到杭州就被罢免,之后巡抚淮南。
这一世王诰被徐阶弄回了京城,如今任兵部右侍郎,原兵部右侍郎王民应已经迁大同巡抚,这是个没什么权利的职务,下面有大同总兵,上头有宣大总督。
兵部右侍郎巡抚浙江,这是枚不算轻的棋子,严嵩在心里盘算要不要让赵文华再下东南。
离开西苑后,徐渭没有回翰林院,径直回了随园,很快,诸大绶、陶大临、吴兑、孙鑨孙铤兄弟等人陆续过来,他们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随园,如今倭寇肆掠东南,他们都在担心乡梓安危。
“文长兄,听说长水镇大捷,桐乡大捷?”孙铤一进门就高呼道:“据说都是展才领军?”
“展才兄还真是倭寇克星啊!”冼烔乐道:“杨文离京前还说呢,这次回东南要大开杀戒!”
徐渭眼皮子都没动,慢吞吞的饮茶,等诸人到齐,才说:“展才还没信来,现在只知道两次大战,展才都在场,参战的有侯继高、卢斌。”
“这两人三年前都因嘉定大捷而崭露头角。”博闻强记的陶大临立即道:“那一战是展才居中策应,总理城内,又定下破敌良策,最后时刻亲自持枪出城,才能力斩萧显,以毕全功。”
“所以说,侯继高、卢斌应该俯首帖耳。”孙铤叹道:“展才无甚文才,吟诗作赋样样稀松,不料却是个杀神!”
“砍的都是倭寇的首级!”徐渭瞪了眼过去,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徐渭的确心情不太好,钱渊之前的几封信所预测的最坏可能一一出现,嘉兴府糜烂不堪,大股倭寇先后侵袭松江、绍兴……
最让徐渭不爽的是,钱渊在信中提到了,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却量窄,俞大猷、戚继光两员名将非要被他指派到犄角旮旯去,这次大战几乎一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徐渭拉下脸导致堂内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左袖空荡荡的汉子疾步入内。
“徐先生,少爷有口信来。”
众人都霍然起身,徐渭大步走过去,“说。”
刘洪咽了口唾沫,“少爷明日入京。”
第四百零一章 疑问
天色渐暮,随园里挂起灯笼,原本只是来打探消息的众人都没走,留下吃了晚饭。
已经是十月下旬,换算成后世都已经要穿羽绒服了,徐渭让人送来铜制火锅,就在正厅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起明日的廷推。
就在随园的另一侧,钱家酒楼里,也有很多人在饮宴说起同一件事。
小院中的雅间里,一位三旬左右的官吏正一脸愁容,面前的美食丝毫未动,只知道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闷酒。
“惟修兄勿忧,仙居临近金华,就算倭寇肆掠台州,老大人也必然安然无恙。”
说话的是邹应龙,在被钱渊两次踹飞后,他迅速成为了公认的徐党……其实徐阶对其的态度很一般,以至于他选官时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进了行人司。
但意外的是,徐璠和邹应龙的关系非常好……呃,这是可以理解的,被同一个人揍过。
刚开始徐璠还存在幻想,但没几日他就看明白了,就算自己是岳父也没毛用,钱渊那厮压根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当邹应龙奉承过来的时候,徐璠顺理成章……后来还有华亭进士董传策,以及台州仙居县进士吴时来,几人常常来钱家酒楼聚饮……反正徐璠可以欠账。
邹应龙口中的“惟修兄”就是指吴时来,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选松江府推官,今年调回京中任刑部给事中。
“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堪称名将,台州府理应无忧。”董传策慢条斯理的说:“台州这次倭乱主要集中在松江、苏州、嘉兴、绍兴、宁波,台州没看到几份战报。”
“戚继光?名将?”喝的有点上头的徐璠鼻子哼了声,“不就是那厮在京中替他扬名嘛!”
董传策面不改色,举杯道:“平心而论,钱展才的眼光的确不俗,看看随园士子就知道了。”
董传策是华亭人,几次拜访随园,他和随园士子中的华亭进士杨铨、陆一鹏都关系不错。
邹应龙看徐璠面色不渝,赶紧换了个话题,“明日廷推,不知哪位老大人南下……”
一边说着,邹应龙一边打量徐璠的神情,他早就看准了,这位内阁次辅的长子是个藏不住话的货色。
徐璠正要开口,那边一直在喝闷酒的吴时来抢在前面道:“十月初七,卢镗兵败平湖,十月初十,陛下下令锁拿浙江巡抚阮鹗入京,但之后十余日……都没廷推浙江巡抚一职,实在令人费解。”
徐璠听得懵懵懂懂的,董传策低声解释了几句,一般情况下,浙江巡抚这种封疆大吏离职,朝中一时半会儿没确定接任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今是战时,而且阮鹗是获罪下狱,理应立即廷推下一任浙江巡抚。
董传策看了眼徐璠,试探道:“最令人费解的是,为何陛下有令,明日廷推。”
徐璠想了想才说:“应该和今日送来的战报有关?”
别说吴时来、董传策了,就连邹应龙都在心里吐槽,这句话就是句废话,关键在于,今日送来的战报为何和廷推浙江巡抚有关。
从徐璠这探不出什么消息,聚饮的心思也都淡了,没一会儿就散了,徐璠喝的面红耳赤的回了徐府。
刚进了正院,就听见里面有哭哭啼啼的声音,徐璠眉头一皱,揉了揉眉心大声咳嗽两声,看有丫鬟进去通报,才慢慢踱步进去。
果然,妹妹虽然收了泪,但两眼红肿,张氏一脸的怒容,看到徐璠进来,立即嘲讽道:“你那女婿又立下大功,还做什么庶吉士,做个武将倒是挺般配的。”
在这种士绅人家,说出这种话已经算是羞辱了……现在不比明初,也不比明末,如今文官视武将如奴仆,完全不放在眼里。
徐璠撇撇嘴,勉强行了个礼,这半年多来每天晨昏定省,这位总要冷嘲热讽几句,他都听烦了。
“小妹也大了,到现在还没定亲。”徐璠今日明显喝的有点多,大着舌头说:“我看那邹……”
话还没说完,徐璠打了个酒嗝,徐四小姐一个转身就往后走去……邹应龙已经几次试探了。
但别说徐四小姐不肯,就连张氏也不肯啊……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虽然是同年进士,但人家钱渊是庶吉士,你邹应龙只入行人司。
人家钱渊名扬天下,简在帝心,随园之名随着新科进士以及落榜士子的口口相传已经天下皆闻,而邹应龙默默无闻,出身偏远兰州。
人家钱渊有陶朱之术,人家钱渊相貌英俊,人家钱渊年方二十……越想张氏越不爽。
最让张氏来气的是,邹应龙已经成婚,而且有子嗣,妻子前年亡故……我是续弦,我女儿也得做续弦?
没这么欺负人的!
最终的结果是,徐璠被骂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的出来,还没等他回去,徐阶就派人将他叫去了书房。
“这两日老老实实在家中,不要出去……”徐阶低着头看着信件,一抬头看到脸上犹有醉意的徐璠,喝道:“又去喝酒了?!”
徐璠一个激灵,酒意立即褪去大半,自从去年闹了那一次之后,家法就正式从戒尺变成藤条了。
“是和邹应龙、吴时来、董传策在钱家酒楼聚饮。”徐璠立即答道:“后两者都是东南人,有意探听明日廷推。”
徐阶叹了口气,怔怔的看着正在跳跃的灯花,李默滚蛋后,严嵩更是一手遮天,最关键的是,他没想到接任吏部尚书的吴鹏居然是严党!
要知道吴鹏是秀水县人,距离华亭不远,硬扯的话也算是徐阶半个乡党,更别说吴鹏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正儿八经的同年。
而且吴鹏和李默力荐的曹邦辅关系很不错,两人曾经合力剿灭师尚诏军,有同袍之谊。
最关键的是,吴家和徐阶七扯八扯是扯得上姻亲关系的。
徐阶的次子和陆炳三女定亲,而陆炳的三子取了吴鹏的女儿。
徐阶没有想到,在李默滚蛋之后,自己肩上的压力不减反增,大学士吕本暂署吏部在短短十日内完成京察,严党势力毫发无损,而吴鹏欣然投入严党的怀抱……
徐阶眼里透露出丝丝狠意,看来一个杨继盛还不够……刚才璠儿提起的那几人倒是能用,邹应龙太油滑了,吴时来、董传策……
这时候徐璠小心翼翼的问:“阮应荐被革职,十多日都没廷推,为何明日廷推?”
徐阶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蠢儿子,徐璠酒意彻底褪去,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同样的问题在严世蕃的别院中出现。
面对满是疑惑的礼部右侍郎董份,严世蕃翘着脚道:“之前倭寇肆掠苏松嘉兴各地,截断南北运河,以至于战报断绝,阮鹗到现在都还在路上。”
“现在倭寇渐渐退去,运河无碍,所以?”董份没听懂。
“对东南诸事,陛下最不信的是兵部战报,看的最细的是陆炳递交的奏折,但最信任的是却是钱展才的书信。”严世蕃打了个哈欠,他当然知道,钱渊的书信能直入西苑,“看着吧,明日有的闹腾的!”
显然,钱渊这些年太能搅合了,去年入京给太多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虽然只让护卫提前入京告知,但在某些势力的眼里,他的行踪并不是秘密。
第四百零二章 廷推
这一天,多少人的视线集中在西苑的万寿宫前殿,无数人在等待消息,到底是谁接任浙江巡抚。
目前呼声最高的是兵部右侍郎王诰,通晓兵法,长期在南京任职,因负责总督漕运对东南各地都很熟悉,而且有同年徐阶这位大佬在后面顶着。
也有老道持重的官员私下议论,徐阁老这些年推荐的……从彭黯到屠大山,再到杨宜,个个都不堪大用,前两者还掉了脑袋。
不过已经有人去烧王诰这冷灶了,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这次东南倭乱,嘉兴府、湖州府糜烂,虽然是阮鹗背锅,但这口锅也有可能牵连到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如果王诰能接任浙江巡抚,立下战功,日后胡宗宪一旦有失,王诰就是浙直总督的天然继任者。
外面议论纷纷,但万寿宫前殿却气氛有点诡异,徐阶提出了王诰这个名字,严嵩向来是不打头阵的,而严党嫡系工部尚书赵文华这次站在殿口出一副神思不宁的模样。
主持廷推的吏部天官吴鹏没有按照正常流程推出其他的人选,而是七拐八拐的说起符合浙江巡抚职位的各种条件,甚至大谈特谈阮鹗如何愚蠢导致嘉兴府糜烂……
户部尚书方钝,代理兵部的左侍郎江东,工部尚书赵文华,左都御史周延,刑部尚书贾应春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其中方钝是只管户部一亩三分地,其他毛事不管,江东本就不是尚书,就差拿张纸糊住自个儿的脸让其他人看不见,赵文华是严党,周延和贾应春都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但算不上徐阶的同党,只是同气连枝而已。
唯独礼部尚书吴山清高自诩,出列怼了吴鹏几句,其他人还是闭口不言,而九卿中的大理寺卿、通政使都是小角色……最后,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人跳了出来。
“如今东南水深火热,陛下心忧,下令廷推浙江巡抚。”出列的是国子监祭酒陆树声,“吏部何故迟迟?!”
陆树声的高呼声响彻殿内,将众人都镇住了,十几道诡异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为什么?
你陆树声居然问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精心调教出来的好学生啊!
知道钱渊今日入京,就连原本打定主意一定要推王诰上位的徐阶都想缓一缓……
他们都能通过去年那件事判断出钱渊对嘉靖帝是有不低的影响力的,而钱渊刚刚历经两次大战,东南这次倭寇入侵还没平息下来,钱渊急急入京,肯定会有所动作,他们怎么会在情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做出选择呢?
要不是嘉靖帝昨日下令今日廷推,严嵩、徐阶都有意将廷推往后推推,最好和钱展才私下碰一面……
可惜嘉靖帝知道钱渊今日入京,非要今日廷推……这厮还挺有恶趣味的,这是要看戏啊。
后殿的嘉靖帝都听到陆树声的高呼了,不禁笑道:“平泉刚直,可掌国子监,可掌翰林。”
这句话有褒有贬,站在一旁的黄锦只笑了笑没出言附和。
“到哪儿了?”
黄锦出了后殿问了几句,回来禀报道:“已经入城,看方向打马径直往西苑来了。”
嘉靖帝微微点头闭目养神,手指曲起有节奏的弹在膝盖上,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道:“不容易啊,虽然稚嫩,却有报国忠君之心,只是不知道这份心能保持几年……”
“也罢,毕竟两次领军大败倭寇,说句力挽狂澜也不为过……”嘉靖帝睁开眼,“黄伴,去迎迎吧。”
当风尘仆仆的钱渊跃下马背,疾步走向西苑大门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黄锦正笑吟吟的等在那儿。
“展才,别来无恙。”
“黄公公客气了。”钱渊回头看看没其他人,咧咧嘴伸出食指指指自己。
黄锦笑着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点夸张啊,内相来迎接自己……虽然黄锦向来谨慎小意,但在明朝太监这一行中已经臻至顶峰了,就算是刘瑾、魏忠贤,冯保也不过是掌印太监兼管东厂而已。
进了西苑,只一个小太监在前面领路,钱渊轻松下来,随口问:“老黄,这半年徐文长没找你麻烦吧?”
“徐翰林向来守礼……”
“拉倒吧。”钱渊笑骂道:“他那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额头顶上,估摸着背后没几个人不骂他的。”
黄锦抿嘴笑着不说话,钱渊脚步一顿冷笑着看向岔路走过来的严世蕃,“哎呦,这不是东楼公吗?”
“听这话有怨气?”严世蕃嘿嘿笑道:“为兄还琢磨着晚上给你庆功呢!”
“屁!”这段日子天天和士卒混在一起的钱渊开口就骂:“把李时言弄下去,那李时言举荐的阮鹗……难不成他给你送了银子?!”
黄锦实在受不了,伸手用力拽着钱渊的衣袖往前拖……钱渊还不罢休呢,回头喝道:“下次搓麻绝不放水,把你严府的银库备好了……这次差一点点就被阮鹗那个混蛋害死!”
严世蕃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一幕,这厮是下东南,又不是北上辽东,西去云贵……怎么回来满口污言秽语!
走出去好几十步黄锦才松了手,钱渊嘴里还在嘟囔,“老黄,要不是运气好,这次真是见不到你了……回头给我送份礼压压惊?”
“你还真是……”黄锦吐槽道:“死要钱啊!”
黄锦从入宫到被分到兴王府,再到回京城,就没见过这等人,但心里也敏感的察觉到,钱渊没有将他看做一个阉人,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宫中,黄锦是奴仆,在宫外,黄锦是几乎所有文官既想巴结又鄙夷的内相,如严嵩、徐阶也只将其看做一个政治生物。
终于到了万寿殿了,两人正准备绕去后殿,突然听见里面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呼道:“阮应荐之罪毋庸讳言,今日是廷推,廷推!”
第一次参加廷推的陆树声实在受不了了,这帮官僚已经扯皮扯了一个多时辰,到现在除了王诰,居然没有第二个举荐人选。
钱渊想加快脚步,可惜人家赵文华一个工部尚书已经守在殿门口好久了,就等着打这个招呼呢。
“展才回京了?!”赵文华刻意的大声道:“也不洗浴更衣就来觐见。”
钱渊回头看了眼黄锦,慢腾腾的移过去,给了赵文华一个“回头再找你麻烦”的眼神,才行礼道:“见过大司空。”
“展才这次南下立功不小,少年英杰啊。”
“力挽狂澜不过于此!”
就连向来不管闲杂事的户部尚书方钝也赞了几句,当年聂豹离开华亭,就是他接任华亭知县,钱渊的父亲钱锐、叔父钱铮都是在他手上过的县试。
严嵩坐在那没动弹,徐阶慢悠悠的踱步过来说了几句,一时间殿内纷纷乱乱,正在廷推的九卿、阁老都丢下正事不做。
有的问起桐乡大捷,有的问起东南受创州府……
有的和黄锦打个招呼,甚至还有如大理寺卿鄢懋卿笑着说起晚上给钱渊摆酒庆功……
站在一旁的陆树声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这也太能搅合了!
第四百零三章 告状
大半年后,钱渊再一次出现在万寿宫后殿,面前坐在榻上的还是嘉靖帝,旁边服侍的还是黄锦,不过那只狮猫已经死了,钱渊也没带小黑上京,重度猫奴嘉靖帝不自觉的撸着盖在自己的膝盖的毛毯。
“学生钱渊拜见……”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挥挥手,“赐座。”
这还是第一次钱渊没有跪下去,嘉靖帝就免礼赐座……钱渊在心里暗喜,看来还是有点效果的。
钱渊一向关注细节,去年第一次入西苑觐见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那次钱渊不顾锦衣卫的阻拦催促,坚持找了个客栈沐浴更衣,那一次不俗的相貌仪表让嘉靖帝对他的印象极佳。
而这一次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钱渊反其道而行之,在通州下了船就没洗过澡,连头发都没洗,只换了身衣衫,神情中的疲惫能一眼看出。
嘉靖帝没有第一时间问起东南事,而是指了指前殿,“动静有点大。”
钱渊一口喝干黄锦端来的茶,苦笑拱手道:“陛下使的坏……”
“甚么?”
“陛下明明知道我今日觐见,非要下令今日廷推浙江巡抚,而且还不是在宫中,而是在西苑万寿宫……”钱渊委屈道:“刚才要不是老黄……黄公公帮忙,就差被他们群起而攻之了。”
嘉靖帝的关注点有点偏,笑着转头看向黄锦,“他居然叫你老黄?”
黄锦没好气的给钱渊添了茶,“说这次大难不死,还要老奴送份贺礼给他压压惊呢!”
“你倒是胆子够大,连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竹杠都敢敲!”嘉靖帝笑骂道:“昨儿惟中还说呢,你担任浙江巡抚……至少胆子是够了的。”
“陛下,学生这次可不是来讨官的。”钱渊缩缩肩膀,“好悬没死在倭寇手里。”
“不是两次大捷吗?”
“险之又险啊。”
“那你急匆匆回京作甚?”
钱渊正色道:“学生这次是来告状的!”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一脸疲惫却做义愤填膺状的钱渊,“告状?告阮鹗?”
“他是第一个。”钱渊咬着牙道:“总督衙门临时驻扎上虞,暗间送来消息,徐海很可能会大举攻嘉兴府……为了这条消息,学生派出的十个护卫死了一半,剩下的人人带伤……”
“当时浙江、苏松沿海各府都遭倭寇侵袭,胡汝贞不敢轻易调兵,派了信使去嘉兴,令阮鹗坚守城池,不得贸然出击……”
“结果呢,阮鹗强逼浙江副总兵卢镗率兵剿灭盘桓于平湖的倭寇,最终几近全军覆没……”
“今年初,浙西参将宗礼于石塘湾和倭寇大战,近在咫尺驻扎桐乡县的阮鹗视而不见,最终宗礼力战身亡,为此东南多有官员上书弹劾,可惜……”
嘉靖帝眯着眼没说话,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那时候李默风光正盛,硬是压住了这件事力保阮鹗戴罪立功。
“年初怯战,一个月前却冒进,阮鹗此人贪功无能,而且贪生怕死,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
嘉靖帝皱眉道:“说清楚。”
“桐乡城外大战之前,阮鹗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逃窜,引得官军阵脚大乱。”
钱渊脱口而出的话让一直试图保持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嘉靖帝大怒。
“砰!”
景德镇官窑精心烧制的瓷杯被摔的粉身碎骨,嘉靖帝大骂道:“钱展才,昨日朕还说你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是胆小如鼠!”
“这等货色还锁拿入京做甚!”
“为何不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钱渊微垂眼帘,马币你说的轻巧,我一个无职无权的翰林在阵前砍了浙江巡抚的脑袋,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谁敢和这样的人物共事?
嘉靖帝的怒骂声连前殿还在装模作样廷推的重臣都听见了,人人都闭气凝神侧耳细听……听得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听得出来,这是在骂阮鹗那个倒霉蛋。
“睚眦必报啊。”赵文华小声嘀咕道:“估摸着是和阮应荐结了仇,这是要斩草除根。”
没人附和赵文华的话,但基本上每个人心里都赞同这个观点……谁不知道钱展才是个记仇的,上次刚入京就把有仇的徐璠在松江会馆门口揍得……现在鼻梁还有点歪呢。
徐阶忍不住调头去看陆树声的脸色……你调教出个什么玩意?
从看到钱渊的那一刻开始,陆树声的脸就在发黑,越来越黑,都黑里透紫了,他在归乡守孝之前只在翰林院里待过,虽然名望很高,但本质上还算不上一个官僚。
陆树声是个正统的士大夫,痛恨贪腐、媚上,最恨的就是太监宦官……结果呢,钱渊在京中简直就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这不,连酒楼都开了……
媚上得嘉靖帝宠信,据说和严世蕃相谈甚欢,又攀附为徐华亭的孙女婿,还和黄锦打得火热……陆树声已经在脑海中回想,华亭老家时常用的那木棍到底带上京没有?
徐阶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很清楚,王诰距离浙江巡抚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理由是摆在面前的,因为去年那件事,钱渊在东南抗倭一事中极得嘉靖帝的信任,而嘉靖帝偏偏选在钱渊入京的今天廷推,毫无疑问,在阮鹗下狱,浙江巡抚的继任者,嘉靖帝很可能会咨询在东南立下大功的钱渊。
而徐阶只知道钱渊入京一事,却没想到钱渊径直来了西苑,压根就没有私下沟通的机会。
呃,徐阶想的有点多,也想得太美了。
后殿中,嘉靖帝的大骂终于告一段落,阴着脸问:“你匆忙入京就为了来告阮鹗的状?”
“阮鹗不死,埋骨平湖的四千官兵,还有无数家破人亡的嘉兴百姓……冤魂不散。”钱渊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又说:“陛下,学生匆忙入京不仅为此。”
“还为甚?”
“为胡汝贞。”
这句话一出,嘉靖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右手握住茶盏,视线在钱渊的脸上打转。
去年钱渊就旁敲侧击替胡汝贞说话,今天居然故技重施!
你以为朕是傻子吗?!
给了他胡宗宪一年的时间,最终倭寇依旧猖獗,嘉兴、湖州两地糜烂至此,已经有多位东南出身的御史、给事中上书弹劾胡宗宪了。
“学生说过,这次入京是为了告状。”钱渊坦然直言,“第二个告的就是胡汝贞。”
听到后半句话,嘉靖帝一怔,握住茶盏的右手一松,“你告胡汝贞?”
“学生南下浙江,和胡汝贞几次来往中吃亏不小,但这都是私事,不敢以此相告。”钱渊冷然道:“此次只为公,不为私。”
“此次东南倭乱,嘉兴府、湖州府糜烂,首在阮应荐无能,次在胡汝贞量窄。”
第四百零四章 举荐
有些破旧的地图铺在金砖上,从台州、金华、宁波到绍兴、杭州、嘉兴,再到松江、苏州、湖州,大致的城池、河流、山峦都清晰的标注出来。
这个时代很难找得出一幅能与此相比的地图,钱渊南下几个月,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搜集资料,绘制一幅尽量准确的地图,其实这项工作从两年前就开始了,聂豹一度赞赏钱渊手中的松江府附近的地图绘制精准。
嘉靖帝皱眉站在图前,一旁的钱渊拿着一柄玉如意弯着腰正在细细诉说,黄锦抿着嘴看见地图左上角处清晰可见的血迹。
“俞大猷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任宁绍台参将,后升任浙江副总兵,沥港被毁后,王民应调俞大猷北上,再之后屠大山、张经任期内,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这一年多来,俞大猷编练新军,麾下虽只有三千之众,但也颇有斩获,战力在东南各军中名列三甲。”
“学生从桐乡县启程北上,路过苏州时看过战报,叶宗满等倭寇头目率军从金山、南汇、刘家湾等地登陆侵袭苏州、松江,俞大猷率军出击,每战必胜,斩杀倭寇逾千五之数。”
钱渊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滔滔不绝的说:“但实际上,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州兵备道王崇古,两人足以守住苏松,俞大猷完全没有必要驻守松江府。”
“如若不是卢镗被阮鹗强逼出军以至于主力尽丧,苏松是不会有大股倭寇侵袭的,这些散兵游勇就是看到徐海大胜官军之后,才有胆子上岸来捡便宜。”
“如若俞大猷驻守嘉兴府……”钱渊舔了舔嘴唇,“往北可援苏松,往南可援杭州、绍兴,胡宗宪这次就不会这么狼狈。”
嘉靖帝还在思索,钱渊手中的玉如意指向另一个方向,“陛下请看,这是台州府。”
“自嘉靖二十八年起,东南沿海各处,台州府是倭乱最重的府洲,直到嘉靖三十二年谭子理调任台州知府,局势才渐渐好转。”
“而如今东南各军中,战力最强的戚继光麾下就驻扎在台州府,此次学生在长水镇、桐乡县两度败倭,最依仗的就是戚继光留在义乌还没正式成军的五百义乌兵,他们顶得住倭寇冲阵,学生的后手才有施展的余地。”
“戚继光名义上是宁绍台参将,但实际负责的区域只是台州府,和松江府一样,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足以抵御倭寇侵袭,戚继光完全可以调出台州,移驻绍兴、宁波。”
“此次东南倭乱,若有戚继光在,山阴、余姚、慈溪就不会连遭险情,以至于被倭寇牵制兵力,偏偏从台州往宁波、绍兴,道路不畅,有天台山阻拦,但反过来,从宁波、绍兴去台州,有数条河流能顺流而下,极为便捷。”
黄锦听得懵懵懂懂,但嘉靖帝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从台州府到苏松,是倭寇侵袭的主要区域,但胡汝贞偏偏将战力最强的俞大猷、戚继光一南一北……”
“不错,倭寇大举入侵嘉兴府,截断南北消息,俞大猷独守松江,戚继光横扫台州,而卢镗大败,胡汝贞身边的参将刘显、狼土兵连绍兴、宁波都够呛,根本无法援嘉兴。”
钱渊叹道:“学生还在崇德县的时候,总督府有幕僚冒险而来,说起胡汝贞身边只有百余亲兵……当时学生就在县衙里大骂,若非他胡汝贞量窄,何至于此!”
嘉靖帝在地图前来回踱步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轻声问:“为什么?”
“不知道。”钱渊的回答干脆利索,摊手道:“总不会是因为俞大猷、戚继光都和学生交好吧?”
“你和胡汝贞不是……”嘉靖帝顿了顿,“用都察院御史弹劾奏折的原话是,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哪个王八蛋写的,这不是扯淡吗?!
钱渊冷笑一声,“陛下,这人肯定是李时言门生!”
嘉靖帝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钱渊,转身回去坐下,拾起茶盏抿了口,黄锦小声说:“那是新科三甲进士,刚从行人司调入都察院,兰州人氏。”
马币的是邹应龙搞的鬼,对了,这厮选官没捞到去处,被塞进行人司了!
“因私废公,会试时筠泉公眼睛瞎了……”钱渊小声嘀咕了句。
嘉靖帝平复了一下心情,闭目在心里将东南战局全盘想了一遍,钱渊在信件中,以及刚才的描述都很仔细,几乎合盘托在他面前,历历可见。
“胡宗宪真的能担当重任吗?”嘉靖帝轻声道,他这小半年里还琢磨着尽快平息倭乱,从东南多捞点银子进来,户部尚书方钝这半年已经递交了五次请辞奏折了。
黄锦看了眼钱渊,后者眨眨眼,抬头看向殿顶。
开玩笑,这种事自个儿可没资格掺和进去,为胡宗宪说好话也要在嘉靖帝允许的范围内……就胡宗宪在桐乡县送出的那点好处,难不成还想让自己在皇帝面前力挺他?
但钱渊有这种自觉,可惜嘉靖帝没放过他……他信不过兵部的战报,因为李时言,也不太信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送来的密报,相对来说,他更信得过钱渊,毕竟这是个在东南战局中搅合了好些年,而且屡屡立下大功,同时又“忠君报国”的新科进士。
“其实胡宗宪和汪直有来往。”钱渊无奈开口道:“毕竟他们是同乡。”
嘉靖帝还没什么异样,一旁的黄锦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统领六省兵马负责剿倭的浙直总督,居然和倭寇最大的头目暗通款曲!
“胡宗宪得乡人密报,试图搜捕汪直老母二子,意欲招抚汪直,再不济也能诱杀。”钱渊解释道:“其实汪直是不愿意和官军作对的,只是他也不能完全控制手下的船队,所以招抚、诱杀是有可能的。”
“为此,胡宗宪曾派使者蒋洲以市舶司的名义去过日本,面见汪直,而且还送上重礼。”
“虽然胡宗宪量窄,但至少他大力支持东南编练新军,此次倭寇入侵,俞大猷在松江无一败绩,戚继光横扫台州,还乘船出海大败倭寇船队,俘虏船只十余艘。”
“而学生之所以能两次在嘉兴府力挫倭寇,也是仰仗戚继光训练的五百义乌兵,还有卢斌从严州府招募的千余新兵。”
“换一个浙直总督,很可能不会萧规曹随,至少不会再和汪直联络。”钱渊摊手道:“换一个浙直总督,说不定会全盘推翻重来,或许能尽快平息倭乱,也有可能……”
嘉靖帝对钱渊的回答很满意,这是个持中立的回答,甚至还略略疏远胡宗宪,毕竟钱渊连胡宗宪秘密联络汪直这种事都坦然直言。
“是啊,换个浙直总督……说起来简单,但如果错了,这个黑锅只怕没人替朕来背。”嘉靖帝摇摇头叹息一声,看向钱渊,下巴往前殿的方向努了努。
“陛下,您这是挖个坑让学生往里跳啊。”钱渊苦着脸,“真想看戏……小舅在台州闲暇时编了个抗倭的戏剧,要不……”
“嗯?”
“浙江巡按吴百朋足以担当重任。”钱渊立即说:“所谓举贤不避亲,学生和吴百朋是至交,但卢镗败北,桐乡危急,浙江总兵刘远刚出杭州城就被数百倭寇吓得逃窜之时,吴百朋力守北新关,又率八百勇士援桐乡,有胆有识……”
“徐海率倭寇出现在桐乡县外,吴百朋正好率兵赶到,虽然后来学生率千五官军对阵徐海,吴百朋紧闭城门拒不出兵……”
虽然胡宗宪许诺了无数好处,虽然吴百朋拒不出兵以至于钱渊冒险一击,但钱渊却愿意在嘉靖帝面前冒点险。
这样有胆有识,文武双全的人物,应该在这场名扬千古的东南抗倭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四百零五章 疲惫
当黄锦陪着钱渊出现在殿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嘴……事实上,除了喋喋不休的礼部尚书吴山之外,其他都是有根脚的,早就没什么话说只等着结果出来了。
噢噢,差点忘了,九卿中还有个没根脚的国子监祭酒陆树声,但自从钱渊入后殿之后,这老头一直沉默不语。
黄锦没说话只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台阶边,钱渊团团做了个揖,用眼神召来赵文华。
“浙江巡按吴百朋。”
说完这句话,钱渊又团团做了个揖,转身和黄锦下了台阶往外走去。
明朝那么多不着调的皇帝,但论对朝局的掌控力度,嘉靖帝能排进前三,如果去除动不动就要以武力杀人全家的威胁手段,嘉靖帝应该名列榜首。
钱渊出西苑的路还没走到一半,殿内那些重臣已经迅速、整齐的拿出了方案,廷推浙江巡抚的结果是,吴百朋满票!
就连徐阶都黑着脸选择了吴百朋……他倒是想给同年兼死党王诰留点面子,但人家钱渊说出吴百朋名字的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就在身边呢。
送去后殿,嘉靖帝亲自动手批红,就此,在朝中没有任何背景的浙江巡按吴百朋一跃成为全大明数的出来的封疆大吏。
吴百朋早在两年前就有扬州大捷,后王江泾大捷中亦有功,但困于无背景无人赏识提拔,以至于上一次廷推浙江巡抚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最合适的,但却是阮鹗上位。
历史已经改变,吴百朋或许能在几百年后和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并列为抗倭名臣名将……只可惜了卢镗,原本和俞大猷、戚继光合称抗倭三名将,现在却下狱论罪。
北上路过苏州的时候,杨文打听到了消息,卢镗陆续在平湖、嘉善、王江泾连战连败,最终窜入吴江逃得一命,之后径直去了苏州府衙领罪入狱。
钱渊没有在嘉靖帝面前愚蠢的为卢镗求情,而是旁敲侧击保下了卢斌……四次联手,四次大捷,这是福星啊!
“展才,晚上喝酒去?”
钱渊脚步一顿,阴阳怪气的说:“小阁老不在直庐票拟,尽在外面打转啊。”
“就你怪话多!”严世蕃两眼一翻,大大咧咧的走过来,还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廷推何人?”
“又不远,自个儿问去。”钱渊耸耸肩膀把严世蕃的手甩开,“没空搭理你!”
严世蕃的脸阴了下来,“现在脾气大了?”
“我钱某人脾气一向大。”钱渊斜着眼,“你到底从胡汝贞那捞了多少银子?”
“什么意思?”
钱渊咳嗽两声,低声将抄了富阳县海商刘家的事说了,“抄家之前说好了我一成半,抄完了居然不认账……我想来想去,八成是你要的太狠!”
严世蕃讪讪的摸了摸耳朵,他和老子严嵩不同,是个死要钱的,胡宗宪坐镇东南天天为了银子发愁,但就算这样,每半年都要送一批银子入京或去江西严家。
“适才不是说再搓麻不放水嘛,有本事你赢回去就是。”严世蕃低声问:“不是王诰吧?”
“这次真是……陛下和元辅今儿都是在那看戏呢!”钱渊哼了声,“陛下钦点浙江巡按吴百朋。”
严世蕃品了品,啧啧道:“展才你在陛下那还真有面子!”
“扯淡,其实谁都知道惟锡兄合适,只不过谁都搂不住,一帮官油子,就我傻……”钱渊打了个哈欠,“晚上聚宴再说吧,我在京中还要待几天……”
严世蕃诧异道:“你还要南下?”
废话,那么多破事还等着呢,不南下怎么办?
钱渊都懒得回话,摇摇晃晃往前走,步子都不稳了,没辙啊,这段时间赶路实在赶得狠了,今日凌晨从通州启程,疾驰入京,还刻意的没有休息直入西苑觐见。
效果很好,但后遗症也很明显,心力憔悴,疲惫不堪,现在倒在地上就能睡着,而且大腿内侧被磨破的死皮让钱渊走路极不舒服。
最后没办法,严世蕃找了两个小太监将钱渊扶出西苑,外面杨文早就准备好了轿子,一行人立即回了随园。
“快,快快,直接抬进去。”陆氏一脸焦急的指挥,让杨文几个护卫不必忌讳,直接将钱渊抬进后院,扶到床上趴下。
钱渊入西苑觐见,已经有护卫提前回来通报消息,陆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侄儿突然回京,只看到侄儿是被抬回来的,心里一阵发紧。
“等下。”钱渊眼睛半睁半闭,叫住要出去的杨文,“记得给临海报平安,另外把张三他们接回去养伤,还有惟锡兄那边去个口信,让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铭记初心。”
“好了,好了,上眼皮下眼皮都打架了!”陆氏将杨文等护卫赶出去,回头看到钱渊要睡着了,赶紧拍了拍钱渊的后背,“渊儿,先别睡,喝完粥……刚刚熬出来的参粥,大补!”
“好好好……”钱渊咧咧嘴,“叔母,别拍后背,有伤……”
丫鬟掀开衣衫,钱渊的后背一片青紫,这是他在最后桐乡县一战中不慎从马上摔落受的伤。
“带了药膏的,该换药了,昨儿就忘了……”钱渊嘀咕两声。
一个丫鬟给他换药,另两个丫鬟服侍钱渊就趴在那喝粥。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钱铮急匆匆的赶回来,看到钱渊这幅模样,积攒了一肚子的训斥话说不出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氏拉着丈夫在角落里低声问。
钱铮是通政司左通政,消息极为灵通,这段日子一直瞒着妻子,低声道:“东南倭乱,大股倭寇袭嘉兴府,浙江副总兵卢镗兵败。”
“这……妾身知道啊,昨日还去潘家打听华亭消息。”
钱铮犹豫了会儿才说:“渊儿赶去嘉兴,收拢残兵,两次对阵倭寇……别急,都胜了,斩杀倭寇愈三千。”
这下好了,钱渊本就半睡半醒之间,还得忍受叔母陆氏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你一个庶吉士不在翰林院里好好待着,非要跑到东南去,还哪儿危险往哪儿窜。
“妇人之见。”钱铮低低的训斥了句,却惹得陆氏双目圆瞪。
钱铮的人设摆在那,是说不出什么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话,积攒的训斥话也不太适合在这时候说,他很清楚,侄儿早在会试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南下。
事实也证明了钱渊的能力,如若不是那两场大捷,只怕整个东南官场都承受不住嘉靖帝的怒火。
如果说还只是个举人的钱渊因为击倭而名扬天下,那身为庶吉士的钱渊这两场大捷将其在朝中的名望推向一个高峰。
明初之后,文官对武将极为鄙夷,但却对文官的军功非常推崇,如今已经有人将钱渊和成化年间的名臣王越相提并论了。
王越是两榜进士出身,因红盐池之战,军功累累进而三边总制,后封“威宁伯”,成为明朝仅有的两个文官因军功封爵中的一个,另一个就是因剿灭宁王叛乱得封“新建伯”的王守仁。
不过钱铮也知道,这种推崇未必是好意,因为王越攀附大太监王直……而钱渊也被公认媚上。
其实就在嘉靖朝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杨一清……但却被忽略。
最后钱铮只能这么说,“渊儿,你既然已经分出华亭钱氏,新建青浦钱氏,总不能就你我叔侄二人吧?”
下巴磕在枕头上的钱渊迷迷糊糊着没听懂这句话,但陆氏立即跟在丈夫后面追问道:“可有身子了?”
“呃……”钱渊咧咧嘴,叔父的意思是,你别忘了,没子嗣,青浦钱氏就是个笑话,这是钱铮婉转的劝慰。
陆氏叹了口气,又问道:“可卿、香菱收房了没有……那袭人、晴雯呢?”
回应陆氏的是钱渊渐渐响起的打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