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应召
其实,在京城中,是有不少人都知道,钱渊掺和进东南那一摊事儿里了,对此,大部分官员人是如此认为的,你钱展才吃饱了撑着?
东南抗倭没你就不行?
装什么大头蒜啊!
本身就简在帝心,又为裕王亲信,在翰林院里熬上几年,等到裕王登基,在詹事府转个弯说不定就能直升六部。
但朝中有识之士,欲有所为之士以及相当多的年轻官员对钱渊都抱有一份敬意,这也是钱渊离京,随园依旧宾客盈门的一个原因。
东南亦如此,虽然对外甥不止一两次吃里扒外深恶痛绝,但历数年抗倭的台州知府谭伦对钱渊有着极强的认同感,这可能是历年来最独特的一位翰林院庶吉士。
“路上要小心。”谭伦坐在正厅主位上细细叮嘱,“临海这边不用你操心,去那边少说话。”
“那二十支鸟铳分十支给你,火药弹丸已经配齐。”一旁的唐顺之接道:“似乎钱家护卫以前用过,看起来熟练的很。”
钱渊避而不答,只笑道:“还好没雁过拔毛……晚辈意思是,没把大雁留下来,拔根毛飘走。”
谭纶哼了声,这二十支鸟铳是总督府拨下来的,当然了,不可能直接拨给钱渊,只能下发到台州府衙,只被砍了一半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唐顺之笑吟吟道:“嫌不够,去了再要嘛。”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下方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他和钱渊也算是熟人了,胡宗宪长子胡桂奇,他这次是带着父亲的亲笔信赶来台州,邀钱渊赶赴绍兴襄助。
于公于私,钱渊都不会拒绝,知晓内情的谭纶、唐顺之也认为,钱渊在胡宗宪身边,更能发挥作用。
钱渊摸了摸下巴,琢磨前段时间被胡宗宪连续阴了两次,这次是不是可以讨回一笔。
“钱……世叔,在下回去试试?”胡桂奇完全没有史书上那种嚣张跋扈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有些腼腆。
钱渊随意应付几句,又招来杨文问问是否准备妥当,一切都完毕后去了后院。
谭纶在原地没动,长长叹了口气,唐顺之也默然无语,别说钱渊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就算只是个平民百姓,身为独子也是不需入伍的。
后院的正房中,母亲谭氏又一次泪如雨下,一旁的黄氏和小妹惊慌失措,唯独小七冷静的很。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钱渊跪下行过礼劝道:“但请母亲放心,儿子在浙直总督胡汝贞身边,如果连他都……那东南数省都要沦陷,躲在哪儿都没用。”
谭氏嘴唇抖个不停,但有的话却说不出口,儿子上阵击倭不是一两次了,但这次是最特殊的。
对此,钱渊了然于心,对于黄岩县那夜的事情他守口如瓶,对谁都没提起过,其实母亲担忧的兄弟相残的局面是不可能发生的,兄长钱鸿和父亲都留守,不随徐海出兵。
拉着小七走到门外,钱渊低声道:“台州这边不必担心,谭纶、戚继光都是名垂青史的抗倭名将,我留了十个护卫,别人信不过,你总信得过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吧。”
“备好的药箱带上了吧?”小七嘱咐道:“在胡宗宪身边应该不会上战场,倒是要注意别染上风寒。”
“风寒?”钱渊笑了笑,调侃道:“开始学中医了,用词都不一样了?”
小七翻了个白眼,“你啊,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上次你还说起过,胡宗宪不得善终。”
“放心吧,我这次并不是入胡宗宪幕府,只是帮帮忙,已经写信去京中了。”钱渊又拉了把小七,压低声音道:“今日你就带着母亲搬入府衙暂住。”
小七盯了眼钱渊,微微点点头,“知道了,你……小心点,等你回来。”
很多事都瞒不过枕边人,小七很清楚,钱渊有些秘密,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门口跪下,钱渊再次向母亲行跪拜大礼拜别,起身接过小七递来的苗刀挂在腰侧,大踏步离去。
七十二名护卫早就整装待发,钱渊翻身上马,从行列中趋马向前,喝道:“钱家护卫之名享誉东南,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守城野战数度败倭,斩倭寇首级逾五百,这次可别丢了脸!”
这次随行的护卫中大约有二十多个新人,有的是杨文故友,有的是和倭寇有深仇大恨,也有的是仰慕钱家护卫杀倭名声而来,闻言都心里一紧。
“少爷放心。”队列最前方的周泽腰胯长刀,扬声道:“已经一年多没杀倭了,兄弟们都手痒痒,这次必要大发利市,多赚点赏银才好!”
钱家护卫早就有这条规矩,倭寇首级兑换现银三十两,但一般来说都是以小队均分的形式出现,即使如此,不少护卫就是靠着赏银购屋置地,娶上婆娘。
“就怕少爷备的赏银不够呢。”队中一个年轻小伙子意气风发,肩膀上扛着一只狼牙筅,马鞍上海挂了支长枪,腰间佩刀,斜跨长弓,背后还背两支标枪,整一个人形兵器库。
“梁生,就你话多。”杨文回头瞪了眼,“不得允许,谁让你说话的!”
钱渊笑了笑,这梁生是黄岩县下梁乡人,颇有勇力,家中是当地的地头蛇,知道黄岩知县和钱渊是同年,死活求了封信主动上门的,为人跳脱的很,因为自小习武却没什么好兵器,这些天几乎夜夜抱着兵器睡觉。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历史上,下梁乡召集乡勇抗倭,梁生和两位兄长为首,最终在盘马山一战中以寡敌众,奋勇杀敌,最终全数战死。
台州一地,和绍兴、宁波、嘉兴等也颇受倭患的地区不同,涌现出了太多太多的本土英雄豪杰,他们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捍卫这片乡土,可歌可泣,令人感慨。
一身戎装的谭纶和唐顺之已经离去,如今已有小股倭寇在太平县出没,唐顺之坐镇临海,谭纶亲赴太平。
“出发!”
拐过拐角处,钱渊最后回头看了眼,后院小楼上,小七和小妹一左一右扶着母亲正向这边看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上虞
一行百余人趋马出临海县,直奔天台县,歇息一晚后从天台山西侧绕行入绍兴府,径直北上越嵊县,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目的地,上虞县。
纵使胡宗宪胆气非凡,也不敢将临时总督衙门设立在最前沿的余姚、慈溪等地,不过上虞已经算是前线了,虽说距离余姚百里,但却有水路相通。
“不知道是嘉则兄还是伯鲁兄选的。”钱渊远远看见军营,张开手中的地图,借着还没下山的夕阳细看,“上虞水陆皆便捷,往西援山阴,往东援宁波慈溪,往前直抵余姚、临海卫,确是设立总督府的好地方。”
收起地图,钱渊笑道:“汝贞兄颇有胆气,上虞虽好,但一旦倭寇破官军前阵,上虞就……”
“是开阳公建言在上虞。”一旁的胡桂奇解释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展才,待会儿换换称呼,别忘了。”
“知道了,大侄子。”
钱渊随口应了声,惹得边上众人一阵低笑,胡桂奇其实今年二十三岁,比钱渊要大。
一行人趋马奔向营门处,有高声呵斥声传来。
“什么人!”一个腰间佩刀的小校眯眼细看,立即下令打开营门,迎了出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钱翰林。”
这小校从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就跟在身边,对钱渊很熟悉,恭敬的侧身领路,“总督大人和几位幕僚今儿还在说钱翰林什么时候到呢。”
跟在后面的胡桂奇嘴角抽了抽,他刚才还想出列让人打开营门……他如今也挂了个军职。
“展才!”沈明臣眼力不错,夕阳都快下山了,远远就看见钱渊,快步迎过来笑道:“还有人说你不肯来,我和伯鲁兄可是为你打了包票的。”
“前日晚间才得信,昨日一早启程。”钱渊随口道:“谁说我不肯来?”
沈明臣长于诗文,精于地理,擅长公文来往,但无捷才,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生硬的转了个话题,“一路奔波,先安排歇息吧,桂奇你领着钱家护卫去西侧,已经安排好了。”
领路的小校这才发现胡桂奇,连连弯腰致歉,跟在后面的梁生不禁咂舌,没认出总督大人的公子,却认出钱渊。
钱渊没直接跟着沈明臣走,而是一路跟着胡桂奇去了宿地,其实这军营以前是个小村落,被包了起来,西侧这块还留了几栋宅子,七十二个护卫是住不下,但现在八月底,铺张草席也能睡。
“灶台今晚就垒起来,咱们不和总督府的人一起吃。”钱渊指指点点道:“调料都收好了,万一下雨被淋湿受潮……”
“走吧!”沈明臣哭笑不得,“这等小事让他们办就是,就惦记着吃!”
“万一碰到倭寇要上阵,吃不饱怎么办?”钱渊振振有词,“我钱家护卫精锐至此,首要就是吃饱喝足,每天都是精米鱼肉!”
钱渊很清楚一件事,在交通、通信如此落后的时代,自己不可避免会在东南各地辗转,而且自己还有那些秘密,都是需要护卫来保驾护航的。
更别说钱渊几乎每次出行都会碰上破事,嘉定、崇德、徽州……要不是护卫奋勇,自己这条命早就交代了。
为此,钱渊虽然不亲自管理护卫队,但常常和护卫厮混在一起,而且只要有机会都会尽量施恩……一个两榜进士为家奴地位的护卫的饮食费心,在这个时代就是施恩。
效果很好,非常好,小半个时辰后钱渊离去,几个新人还在私下说起这事,就连自小衣食无缺的梁生都啧啧称奇。
总督府位于军营的最后方,在一处前后三进的大宅中,钱渊一路进去,打招呼问候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可以理解的,前些日子去抄家的就是胡宗宪身边的亲兵,从上到下都收获颇丰,对钱渊自然很是感激。
偌大的地图铺在桌上,三四个仆役捧着油灯,胡宗宪正在皱眉苦思,身边站着三个幕僚。
钱渊扫了眼,立即知道沈明臣之前说的是谁了。
郑若曾和钱渊交情不浅,茅坤和钱渊也有交情,唯独何心隐和钱渊相看生厌。
“展才来了。”郑若曾抬头看了眼,迅速低下头继续看地图,“可有消息?”
“没有。”钱渊大步走到桌边,“宁海、临海都留了人,有消息会立即送来,现在局势如何?”
“五日前,倭寇侵袭余姚,四日前,倭寇侵袭宁波府慈溪,兵锋锐利,连连破阵。”茅坤皱眉道:“但倭寇兵力似乎并不多,官军以守城为主,至今受损不大。”
“台州府太平县有倭寇上岸,另外昨日在天台县听闻,有倭寇袭象山昌国卫。”钱渊顿了顿,“但也兵力不多……徐海想做什么?”
胡宗宪歪着腰,食指在地图上滑动,“台州?宁波?绍兴?”
“台州府有谭子理、戚元敬,宁波府有汤克宽,绍兴府有汝贞兄亲自坐镇,又有参将刘显。”钱渊迟疑道:“如今杭州府?”
“浙江总兵刘远坐镇杭州。”郑若曾叹道:“从徐海历年侵袭来看,松江府、嘉兴府是最可能的,但自去年开始,侵袭松江、嘉兴的倭寇渐少,往宁波、绍兴的倭寇渐多。”
一直不吭声的何心隐突然问:“为何侵袭松江倭寇渐少?”
“哈哈,当然是因为展才。”沈明臣笑道:“展才数度败倭,但凡倭寇碰上展才就得倒大霉,据说有高人算了一卦,展才是扫帚星转世,就连那位五峰船主都下令,别去松江找麻烦。”
胡宗宪直起身,脸上也扯出几丝笑意,“这次要借展才……看看这扫帚星是否名至实归!”
钱渊无语了,其实这事儿还真没那么简单,一年多前,就是父亲钱锐找了个江湖骗子做了场戏,一方面是为了儿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松江乡梓。
现在各地军情看似频繁,但其实没有大的动作,钱渊随手翻了翻军报,皱眉问道:“宁海有倭寇侵袭?”
“不多,也就数百倭寇。”茅坤随口答道:“宁海县驻军八百,加上乡勇……守城无虞。”
胡宗宪眼角余光瞄了眼,看钱渊神情肃穆,“展才?”
钱渊犹豫了下,他不太清楚为什么胡宗宪将何心隐带在身边。
“夫山先生品行高洁为世人敬仰,三个月前下定决心襄助胡某平定倭乱。”胡宗宪使了个眼色,“展才但说无妨。”
说起来还是钱渊的功劳,他南下途径杭州,那次将何心隐怼的快要吐血,历史中很快离开的何心隐这次选择了留下。
钱渊不再犹豫,一手举起烛台走到桌边,另一手持未出鞘的苗刀点在地图上,“虽是数百倭寇,无力攻陷宁海县,只怕也攻不下三门镇,而驻扎桃渚所的戚元敬所部大都新兵,未必会主动出击……”
“那又如何?”何心隐并没有直言相怼,而是皱眉问道:“倭寇主力尚不知道在何处,戚元敬谨慎不冒进,正和兵法。”
众人都转头看向钱渊,这番话和钱渊这些年通军略的名声不太相符。
钱渊面无表情的移动苗刀,点在地图上三门镇往西的一个狭窄的海湾附近,“这里不容有失,而且附近海面需要清扫。”
安静了会儿,郑若曾低声道:“台州谭子理那儿是有出海战船的。”
“只是数百倭寇,戚元敬有名将之风,主动出击应该很快就能击溃。”茅坤补充道:“另外派船出海探查,如果倭寇主力攻台州理应能寻到踪迹,如果倭寇主力不是攻台州,清扫海面理应不难。”
沈明臣点头道:“徐海此僚狡诈阴险,但手段不凡,如果主力窥探沿海,理应将船只集中使用。”
胡宗宪看向钱渊,“在哪儿?”
“三门镇,十人。”
胡宗宪轻轻一拍桌案,“嘉则兄,拟文。”
沈明臣拿起毛笔一挥而就,胡宗宪看了几眼示意郑若曾取出官印盖上,本来管理官印的是王寅,但这次他留守杭州。
三匹快马驶出军营往宁海方向驰去,钱渊终于松了口气,胡宗宪在心里猜测此举能不能让自己把握住主动权,而何心隐从头到尾一直处于懵逼状态中。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不动
郑若曾掀起长衫下摆迈过门槛,在天井边驻足片刻,大片的阳光从上风射入正厅,两侧逸趣横生的盆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但很快,郑若曾回过神来,从边上绕过天井,向看过来的众人摇摇头。
何心隐抬头看了眼刺眼的阳光,在心里估算了下,都已经巳时三刻了,那位居然还在睡觉……这是正儿八经的太阳晒到屁股上了!
“连续两天赶路,昨晚又费心神,熬得狠了。”沈明臣打圆场道:“少年人贪睡嘛。”
胡宗宪不置可否,正在看刚刚送来军情的茅坤头也不抬的说:“京中有同年来信,提到展才,翰林院还没见过这等人……几乎每天都迟到,为此多次受训斥。”
沈明臣眉头一扬,“展才被训斥?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那是当然。”茅坤没好气抬头道:“袁懋中身为翰林学士,几次被展才……你们也知道展才那张嘴。”
袁懋中就是袁炜,他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和茅坤是同年,宁波慈溪人,看钱渊很不顺眼,如今在西苑正和徐渭闹得欢呢。
“也未必嘛。”弯着腰看地图的胡宗宪直起身,接过茶盏抿了口,随口道:“说不定夜间读书迟了。”
其他三人同时撇嘴,谁不知道钱渊之才不在文字上,读书?读哪门子的书!
唯独郑若曾脸色有点古怪,脸颊动了动,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才说:“倒是看到桌上有书,最上面一本是《西厢记》。”
正厅里安静了片刻,沈明臣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钱渊要是知道这番话,也是无语,那十来本书是和谭维约定的暗记,不用《西厢记》、《忠义水浒传》之类的,难道还要用《大学》、《中庸》?就算是《孙子兵法》也不行啊。
这一觉钱渊一直睡到正午才揉着睡眼起床,遮着眼看看头顶的太阳,不禁心里嘀咕,昨晚没安排人性闹钟……真是失策!
平日里早上,是可卿和香菱负责叫(床)……小七这方面不行。
索性在杨文那边混了一餐,钱渊这才出门,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在想着心事,也不知道宁海那边怎么样了……说起来戚继光在东南已经颇有名气,但之前几战都是小规模的,麾下也只有千余人,如今麾下逾三千虎狼,不知道这一战能不能打出威名。
钱渊正想着呢,突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侧头看去,一名骑兵手持令箭径直驶入营门,直奔这边而来。
钱渊三步并作两步窜进门,绕过天井站在胡宗宪身后,天井对面的兵丁正在大声禀报。
“倭寇攻苏州?”郑若曾追问道:“大约多少人?”
兵丁不假思索回答道:“初时数百,但攻破崇明县,裹挟青壮已有千余。”
等兵丁出去后,郑若曾看了眼皱眉的钱渊,低声道:“之前还有一拨,六百倭寇攻通州。”
钱渊呆了呆,问道:“松江府呢?”
“无倭寇攻松江。”何心隐面露鄙夷之色,对于普通人来说,关心乡梓是应有之义,但何心隐这种怪人不能以常理视之。
“有点古怪。”钱渊低头看向地图,“为什么不攻松江府?”
胡宗宪转头低声道:“展才?”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指着地图道:“以地形而论,松江府是最难防御的,两面环海,倭寇能登陆上岸的地点太多了,而且松江府地势平坦……
而攻通州……从刘家湾登陆,那儿有太仓卫五百兵丁驻扎,攻苏州崇明岛……海船直接驶入长江登陆。
无论如何,倭寇舍易求难,不合常理,徐海在打什么主意……”
说到这,钱渊猛地一顿,眼神闪烁不定,倭寇放过松江……不会是父亲做的手脚吧?
类似的事情在两年多前先后两次出现,虽然金山卫被摧毁,但徐海始终没有领倭寇大肆洗掠松江府,而是肆掠嘉兴、苏州、常州各地。
茅坤扬起手里的书信,“不止是通州、苏州,昨夜有小股倭寇攻嘉兴府,今晨又有小股倭寇侵入杭州府,攻长安镇。”
“徐海到底想做什么?”何心隐咬紧牙关疑惑道:“这般四处侵袭,等于告诉我们,他就在后面。”
“夫山先生的意思是……”胡宗宪沉声道:“徐海应该偃旗息鼓,突然大举入侵。”
“第一,徐海此举意在分散官军兵力。”钱渊竖起食指,“如今倭寇攻宁波、绍兴,难道汝贞兄敢从台州、杭州调军?难道不怕是徐海调虎离山?”
“不错。”郑若曾捋须点头道:“如若徐海偃旗息鼓后大举入侵,只要能捕捉到倭寇动向,就能从容调集兵力围剿,但如今却不敢妄动。”
徐海这招看似有点蠢,但实则高明的很,让胡宗宪不敢随便调动兵力,谁都不知道他到底选择哪儿作为目标。
钱渊竖起中指,“第二,其实徐海也控制不了那些小股倭寇,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小股倭寇侵袭沿海从未断绝。”
“胡乱猜测下,很可能是徐海以自己为后盾,驱使小股倭寇侵袭各地,划分地盘……”
茅坤犹豫了下点头赞同,“但到底是哪儿……”
胡宗宪丢下手中笔,“自从汪直徐海开战,只有两个地方有过大战,一是绍兴,二是嘉兴。”
众人纷纷点头,去年末,倭寇攻绍兴,险些攻陷山阴,后胡宗宪亲自领军来援大败倭寇,这就是绍兴大捷,今年初,倭寇攻嘉兴,浙江巡抚阮鹗怯战,以至于参将宗礼力战而亡。
这两个地方是可能性最大的,但到底是哪儿?
正厅里安静下来,片刻后外面又有通报声,一满头大汗的兵丁单膝跪在天井对面,高声禀报道:“两百倭寇自三山所登陆,正面破两千,官军退守余姚。”
“两百破两千?!”胡宗宪的脸黑了下来,“以一敌百!”
这一年多来,胡宗宪大力编练新军的同时也没忘了那些客兵,在得到足够钱粮、军械的支持下,部分客兵也是颇有战力的。
在新军尚未成军之前,东南战局实际上主要靠客兵支撑,除了田洲兵之外,胡宗宪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汰弱存强,编练出一支还算能打的官军,去年末的绍兴大捷中就有出彩表现。
郑若曾向前一步正要问话,低着头在地图上标记的钱渊抬起头,高声问:“是真倭?”
“皆鸟语真倭,无甲持,长刀冲阵。”
这种不怕死的活计……也就真倭敢干。
郑若曾又细细问了几句才让兵丁出去,转头道:“东翁,两年前徐海数次侵袭嘉兴,皆以真倭为先锋,当年俞大猷……”
话没说完,但这事大家都知道,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在平湖设伏,以数十真倭为先锋一举破阵,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沿海卫所兵不堪用成为共识,直接促使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的设立。
胡宗宪面色凝重,转头问:“刘显如今何处?”
“余姚县城以西,梁湖以东,距离余姚四十里。”茅坤犹豫了下,“可要驰援余姚?如若两百真倭攻城,只怕挡不住。”
看到胡宗宪投来的视线,钱渊无奈的摇摇头,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三带着十个护卫应该还在三门镇等候。
胡宗宪闭上眼睛,用力挥挥手,“不动。”
第三百七十八章 指向
毕竟漂泊海上,虽然徐海已经尽善尽美,但这处宅子也就普普通通,远不能和江南相提并论,甚至因为宅子建在峰顶,时常有大风,安全性都难以保证。
对着一对姐妹花的娇嗔,身着软甲的徐海苦笑道:“是是是,两位娘子说的是,回头就搬,选个好地方起新宅。”
“看看方先生多聪明,半山腰上找了块凹进去的平地起宅,多大的风浪都无所谓。”王绿姝笑嘻嘻道:“闲来无事还能种种花。”
“他那可不是种花。”徐海噗嗤笑道:“前段日子送上来的黄金棒还记得?吃起来软软糯糯的。”
“方先生以前是读书人,耕读传家嘛。”正在书架边整理的王翠翘随口道:“将军这几日就要出兵,记得带些砖瓦匠回来,另外……”
“记得,记得,多带些书画回来,你说了好些次了。”徐海连连点头,“这事儿让老谭去办,他上阵油滑的很,但抢财货却是把好手……昨晚你不是说见他一面,教教他什么值钱嘛,我已经让人叫他了。”
徐海出身贫寒没那么多规矩,王家姐妹这几年也好些次在公开场合随他露面。
王绿姝在边上起哄道:“姐姐,我也去,让他带点湖笔、徽墨回来!”
“行行行,你们都去。”徐海知道这对姐妹中,姐姐善字,妹妹善画。
一行人闲聊着出门,王翠翘小心的将长刀挂在徐海的腰间,王绿姝替徐海整理衣着,边上有人啧啧赞道:“大将军好福气啊!”
徐海笑骂道:“这次不跟着我出兵?说不定能带几个美娇娘回来呢!”
钱鸿摊摊手,“没大将军这般福气,索性饱一餐饥一餐,混个半饱。”
“也不娶个婆娘成家,方先生都念叨几次了,说你心野了。”徐海一手摁着刀柄,交代道:“这段时间守好家里,不要出去惹事,五峰那边虽说应下了,但说不定手下不听话。”
“谨遵大将军之令。”钱鸿弯腰拱手将一行人送到台阶处,才直起身眯着眼看着那在风中摇摆宛若扶柳的女子背影。
一直等到徐海下了山,王家姐妹在半山腰处的凉亭坐定,钱鸿才从另一条路回去。
不大的宅子只有前后两进,左边后边都是石壁,前方用栅栏围起一片地,两个汉子正在抡着锄头,宅子门口放着一张躺椅,年过半百的钱锐大口喝了几口水,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父亲。”钱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藤椅边上,轻声道:“下去看了一圈,如无大风,明日或后日应该就出兵了,适才碰到徐海那厮,已经身着软甲。”
钱锐今年五十有二,这个年龄在后世还没退休呢,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向死而生了,再加上这几年奔波海上,心中又熬的苦,头发大半花白,脸上皱纹横生。
“渊儿送来两人,倒都是耕地的熟手。”钱锐笑了笑,“前几日记得他们提过,原来是钱家的佃户?”
“嗯,家人如今在杭州。”
钱锐点点头,“小心谨慎的很,不问不说,渊儿调教的不错。”
“父亲。”钱鸿有点急了,“要不要让他们偷着出去一趟……”
“急什么!”钱锐训斥道:“一点都稳不住,要不然也不会在黄岩县被人生擒。”
“张三那厮……”
“那是你弟弟调教的好。”钱锐坐起来拿过茶盏又喝了口,“有机会让他们回去一趟,把菜园的种子送过去。”
“那……”
“现在出去那就是找死。”钱锐哼了声,“徐海此僚狡诈多疑,早就怀疑有人和汪直暗通消息,估摸着留有后手,你派人出去……只怕是一脚踩进坑里。”
钱鸿额头有点冒汗,舔了舔嘴唇低声问:“没怀疑到父亲这边吧?”
“暂时没有。”钱锐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笑道:“最大的疑点……自然是陈东和叶麻,昨日和徐海商讨,这两人都留下,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徐海很可能留有后手的原因。”
低低笑了声,钱锐压低声音道:“其实真的有人和汪直暗通消息,真的有可能是陈东或叶麻。”
看儿子焦急的神色,钱锐轻摇蒲扇道:“我们出不去,但你二舅是出的去的。”
“但二舅不知道徐海到底选哪儿……”
“昨日在书房商讨战事,那王翠翘说要见见谭维,教教他抢哪些东西值钱。”钱锐轻声道:“所以今日我才不肯出去,万一撞上了……”
钱鸿犹豫片刻,低声道:“小弟和那王翠翘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管那么多作甚。”钱锐训斥了句,心里也在琢磨,王翠翘被徐海抢回来之后就没外出过,只可能是渊儿提前安排的……为此还将王翠翘的家人全都握在手里。
对于一个幼年被拐卖,培养的精通文墨的名妓来说,王翠翘是不愿意跟着一个海盗颠沛流离于海上的。
历史中的王翠翘面目模糊,只能从野史、小说演义中去寻找痕迹,或许在原时空中,徐海让王翠翘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这才让这个女人死心塌地,毕竟身为名妓,小门小户也不会聘为正妻。
但在这个时空中,事先就心里有鬼的王翠翘对徐海心怀忌惮,她心里念念的是头颈悬在刀口的家人。
半山腰的凉亭中,王绿姝正在口齿伶俐的说着自己要的各式湖笔、徽墨歙砚、宣纸等等文房用具,谭维恭敬的一一应下。
“对了,还要些儒学典籍,你记一下。”王绿姝一连串说出好几本四书五经,她们长期在秦淮河珠市,隔壁就是江南贡院,是能和应试秀才论八股的。
谭维知道后院徐海两个侍妾怀了身孕,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有大夫人教导,日后小将军……其他的不好说,一个生员那是稳稳的。”
即使在海上,读书人依旧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是中国长达数千里的历史所决定的。
王翠翘的呼吸声突然消失了,她闭气凝神看了眼没注意到的王绿姝,才勉强笑着点点头。
谭维这话儿说的很有指向性,按照时间推算,王翠翘知道自己的侄儿应该就是今年赴考院试,过了这关才是生员。
“都说完了?”王翠翘起身看了眼妹妹,轻声道:“那就拜托了,绍兴徐文长的字,华亭孙允执的画,当然了,最好的还是嘉兴第一家项家的天籁阁。”
谭维连声应下,笑嘻嘻的躬身行礼,等这对姐妹花带着侍女上了山,这才转身离开。
最后这句话有着非常明确的指向,因为钱渊的关系,谭维之前送来的书画大都是钱渊熟人的手笔,其中有两副徐渭的字,两张孙克弘的花鸟图,但和项家的天籁阁无甚关系。
也就是说,王翠翘想说的,应该是嘉兴府。
谭维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从犄角旮旯处摸出那十五本书,细细的翻了好一会儿,才召来亲信。
“现在走不掉,徐海应该是明日或后日启程,到时候船队略略偏移,你去一趟,这是数字。”
“不提前出发,只怕来不及。”周济迟疑道:“而且岛上未必有人,耽搁了……只怕倭寇都上岸了,消息都递不到少爷手里。”
“硬生生闯出去?不可能的,徐海这几日都在各个岛上盘桓,一旦发现立即有船只追上去,跑都不跑不掉。”谭维摇摇头,“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济点点头,将那串数字死死记住。
第三百七十九章 初战
呼啸而来的海风将小岛山顶的灌木丛吹的呼呼作响,几颗脑袋略略探出看了眼,立即缩了回去。
庞大的船队正在向西北方向驶去,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云,令人胆战心惊。
“气势倒是挺吓人的,也不知道回头的时候还能剩下几艘!”张三故作镇定的低低骂了几句。
“三哥,你看!”身旁的护卫小心的指向另一个方向,三艘大船停靠在岛边,几十个倭寇踢踢踏踏的上了岸。
“都藏好了。”张三一低头,四肢蜷缩起来趴在灌木丛中。
连钱渊都没想到,张三这厮胆子如此大,居然不在三门镇,而是早在两天前就冒险出镇,留了五人在岸边一个隐蔽的小渔村,亲自带了四人驾船出海来到这座岛屿上。
张三是跟着钱渊最久的护卫,心思简单,却有时候又想的多,如今护卫队中,他的地位是比不上王义、杨文的,资历比较浅的刘洪、周泽也渐渐冒出头来,张三不甘于此,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冒险的选择。
趴在潮湿的草丛中,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张三才敢抬起头,他没有去看岸边,而是径直看向西北处,那三艘大船挂起了帆,正加速驶向船队。
“应该走了。”张三咬咬牙,“拿好家伙,跟着我。”
五人战战兢兢的下了山,钻出密林小心的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倭寇都已经离去,张三快步爬上半山腰,钻进洞穴。
洞穴的墙壁上用尖锐的石子划出了一串数字,张三抿嘴笑了笑,这是阿拉伯数字,是少爷亲自教的……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叫阿拉伯。
“三哥,怎么样?”
张三意气风发,挥手道:“回去,这次你们几个都好运,这一战完了找媒人给你们娶个好生养的婆娘!”
就在张三心中大石落下,准备回程的时候,三门镇外的戚继光……也就是养气功夫好,不然得被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不过三五百倭寇而已,面对戚继光亲率的千五戚家军,自然是毫无抵抗的溃败。
这是戚家军第一次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戚继光希望能有个完美的亮相。
可惜,只有个完美的开局,却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尾。
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凶残的倭寇冲阵被狼牙筅挡在外面,标枪、弓箭让倭寇连连遇挫。
两相对峙的时候,就算倭寇能避开狼牙筅的横扫,但也无法突破两块藤牌组成的防线,四根比正常长的多的长枪犀利的刺入一个又一个倭寇的胸膛,之前将近半年的艰苦训练得到了回报,倭寇一个个倒下。
以众凌寡,情势又是一片大好,戚继光自然不会亲自上阵,最倚重的将领吴惟忠、丁邦彦也没有上阵,指挥的是义乌楼氏的楼大有。
“那位钱翰林的法子还挺有用的。”吴惟忠笑道:“一个首级赏银三十两纹银,纵使是新兵,一个畏缩后退的都没有!”
吴惟忠是义乌人,嘉靖三十一年的武举人,自幼熟读兵书,武艺娴熟,胸有韬略,为戚继光所倚重,此战之前他最怕的就是新兵畏缩不前甚至逃窜。
虽然戚家军军纪严明,一旦畏缩逃窜,上割下耳,回营后,查无双耳者皆斩,但有的时候,军纪再严明也不能保证士卒不畏缩不前。
所以,戚继光在战前宣布,一个首级兑三十两纹银,绝无拖欠,这让常年全家都没银子的义乌兵嗷嗷叫,开战后只知道拼命向前,绝不回顾。
“三五百倭寇……”丁邦彦翻了个白眼,“如果全都砍了脑袋,得万两白银,上哪儿弄这么多银子……要知道钱家护卫就那么点人,能砍多少脑袋?而且钱翰林……那不仅是扫帚星,也是财神爷!”
丁邦彦也是武举人出身,弓马娴熟,但不同的是,他颇有文采,能和戚继光诗文唱和,也擅于账目。
戚继光看似没什么反应,只盯着不远处还在杀戮的战场,但心里却在打鼓,自己这话儿是不是说的太大了点……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这是钱渊当年崇德大捷时定下的规格,虽然戚继光手脚不干净,手里还有不少银子,但也撑不住这么花。
其实历史中戚家军的赏格正是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但如今的戚继光忽略了一个事实,钱渊在崇德一战之后,护卫队都是以小队形式作战,杀敌赏银也都是以小队的形式发放的,并不是谁抢到首级就能换三十两纹银。
而这被忽略的一点让正式成军的戚家军的第一战有了个不光彩的收尾。
对峙了一刻钟后,倭寇在戚家军摆出的鸳鸯阵前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后终于崩溃了,丢盔弃甲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扑哧扑哧飞走。
临阵指挥的楼大有得意的挥舞着腰刀,正准备吩咐亲兵传令变阵追击,就在这时候,戚家军最前方的兵丁们突然直接撒丫子往前追去,还伴随着“别跑”、“三十两”的高呼声。
真不能怪他们太贪心,要知道戚家军一个兵丁一年下来也就八两纹银,而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算算看,四年的军饷啊!
义乌人穷啊,冲在最前面的兵丁眼睛都是红的,为了加快速度,狼筅手居然将狼牙筅抛下,举着短刀往前冲!
戚继光被气得脸色惨白,一抖缰绳趋马冲出去,一刀将一个丢下狼牙筅的兵丁劈倒,高声喝道:“弃械者皆斩,弃械者皆斩!”
后面赶上来的将领带着亲兵连声高呼,才略略稳住局势,但冲过山坡拐角处的前阵……居然被赶了回来。
没了庇护门户的狼牙筅,短兵相接之下,倭寇悍不畏死的反扑让数十个兵丁连连后退。
“皆斩,皆斩!”戚继光厉声喝道:“令不行,禁不止,皆斩!”
楼大有面色铁青的出列,将跑回来的十几个兵丁一一踢倒,亲自举起腰刀劈下,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惟丰!”戚继光手持马鞭指了指楼大有,“你带队跟上去,不得冒进,不得后退。”
看着楼大有亲自手持狼牙筅走在最前面绕过拐角处,戚继光咬着牙盯着地上的鲜血,“适才冒进者、弃械者,皆斩!”
一旁的吴惟忠和丁邦彦都不敢开口,戚继光平日随和的很,想尽办法尽量供给兵丁精米肉食,爱兵如子好似李广;但治军之严却似周亚夫之细柳营,动辄捆打,临阵斩首家常便饭。
前面的山坡颇为狭窄,戚家军以鸳鸯阵的队列一队队绕过拐角处,隐隐有呼喝声、惨叫声随风飘来。
吴惟忠正要请示要不要上前观战,突然目光一凝,拐角处有数人急急奔来,为首者正是楼大有。
“惟丰……他想干什么!”吴惟忠和楼大有早年就熟识,大急趋马向前,正要开口,戚继光已经抖动缰绳往前。
“戚……戚……”楼大有身后那人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
“张三,怎么是你!”戚继光翻身下马,“怎么回事!”
张三左肩上衣衫破碎,满是血痕,头上发髻散乱,被砍伤的左胳膊还在流血。
有亲兵过来给张三裹上伤口,张三平息了下,回头望向山坡处,恨道:“该死的……丢了四个兄弟。”
戚继光没有开口,狐疑的盯着张三。
“这几个兄弟都带伤,还望戚将军收留。”张三略微动了动左胳膊,走近两步低声道:“备马,我要马上赶往上虞。”
“你的伤……”
“立即出发。”张三脸色苍白,坚持道:“军情密报。”
戚继光立即反应过来了,说不定和去年除夕夜有关,“我让亲兵赶去,你留下。”
“不行,是口信。”张三摇摇头,“派十人跟着,不容有失。”
“好。”戚继光立即安排下去。
片刻后,十几匹马向着西北处疾驰而去。
第三百八十章 抉择
上虞。
夕阳即将落山,阳光从狭小的角度中投过天井投射到正厅的书桌上,桌上堆起十几本薄厚不同的书籍,坐在桌边快速翻书的钱渊身上半明半暗。
茅坤心神不宁的在翻看军情,郑若曾来回踱步再无往日从容,胡宗宪闭目养神,何心隐用诡异的眼神窥探着正在忙碌的钱渊。
好一会儿后,正厅里只有高悬在墙壁上的字画才能享受最后一丝阳光的暖意,七八盏蜡烛不知何时点燃,钱渊才放下笔,将写了一行字的白纸递给焦急等待的郑若曾。
“是嘉兴府?!”
胡宗宪睁目霍然起身,接过纸张扫了眼,“十日前,散兵游勇攻浙,辛攻绍,徐亲领攻嘉兴。”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就连钱渊也紧紧皱眉,低声道:“按时间推算,昨日清晨,徐海出兵攻嘉兴,但是……”
郑若曾接上话茬,轻声道:“浙江副总兵卢镗驻扎嘉兴府,麾下五千官兵,游击卢斌半个月前率新编两千兵移驻嘉兴,而且浙江巡抚阮鹗将巡抚衙门设在桐乡。”
“不仅如此。”茅坤补充道:“嘉兴府以北,苏州府、松江府都驻有重兵,俞大猷、王崇古、董邦政这几年都战绩不凡,嘉兴府以南,杭州府有浙江总兵刘远。”
钱渊默然无语,在这几天内,众人已经就此讨论了很久,一致认定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最后可能被徐海选中。
现在张三从海上归来,说明台州府可以排除,那么绍兴、宁波的可能性更大。
原因也很简单,名义上戚继光是宁绍台参将,但实际作战区域只局限在台州府,绍兴、宁波一直是参将汤克宽的辖区。
这个观点最早是郑若曾提出的,胡宗宪、茅坤等人都很赞同,钱渊也没有反对,为此胡宗宪调集重兵,移驻上虞,令浙东参将刘显领军驻扎梁湖附近,摆出了前轻后重的阵势。
之后事态的发展也附和郑若曾的判断,和其他地区入侵的倭寇相比,攻余姚、慈溪的倭寇战力极强,官军连续吃了好几次亏,而且其中有两百真倭。
但现在,传递回来的情报却指出,徐海的目标是嘉兴府。
何心隐打破了沉默,“很好奇,这份情报是哪来的?”
钱渊随口瞎扯道:“崇德一战的俘虏,被我放回去做眼线,他跟着徐海好些年了……”
“那你怎么保证他不会撒谎?”何心隐打断道:“如果总督调兵去嘉兴,而徐海大举入侵绍兴,怎么办?”
“撒谎……”钱渊拿起那张纸,“第一,辛攻绍,和现在的局面是相符的,所谓的辛是指徐海在和汪直停战后,从日本招揽的数百真倭的头目辛五郎。”
稍微顿了顿。
“第二。”钱渊幽幽道:“撒谎……他的家人在我手里。”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胡宗宪和郑若曾、茅坤都若无其事,沈明臣面露不忍,何心隐眼中颇有鄙夷之意。
钱渊低头看向地图,“徐海麾下倭寇战力不凡,又招揽了数百真倭,未必会避实击虚,要知道两年多前,徐海初出茅庐第一战就在平湖设伏击溃俞大猷。”
“俞大猷任吴淞总兵,驻扎松江……为什么没有倭寇攻松江?”
“为什么倭寇弃难就易去攻通州、苏州?”
钱渊转头看向茅坤,“记得昨日军报,倭寇焚毁崇明县,杀戮无数,转掠嘉定、太仓、昆山?”
“苏州兵备道王崇古率兵迎战,阳澄湖内首战小胜,二战中伏败退。”茅坤对这些军报了如指掌,沉声道:“吴淞总兵俞大猷亲率大军相援,留副总兵董邦政守松江……”
说到最后,茅坤声音越来越低,霍然起身道:“展才,你的意思是……倭寇是引俞大猷北上?”
“或许吧。”钱渊淡淡道:“这种事……是不能瞎猜的。”
众人都沉默下来,徐海让那些散兵游勇四处登陆侵袭这一招的确让官军很难受,在知道徐海麾下倭寇战力强劲的时候,胡宗宪是不敢随意调配兵力的。
如果徐海入寇嘉兴府,很可能重演两年前旧事,嘉兴、松江、湖州、苏州甚至常州都会一片糜烂,当年张经下狱被弃市的罪名中,就有纵倭侵常州这一条。
但胡宗宪如果调兵去嘉兴府,徐海却入寇绍兴府……结局可能会更糟糕,绍兴、宁波就不用说了,但后面的金华、严州甚至杭州都可能被倭寇肆掠。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胡宗宪身上,说到底,其他人只能提供各种可能性,只有胡宗宪有决断之权。
胡宗宪面沉如水,久久沉默,到底是哪儿?
这时候,外间的嘈杂声打破了寂静,一位身穿战袍的中年人大步走来,在天井对面拱手禀道:“总督,倭寇今日午后破余姚,幸有参将刘显派兵相援,黄昏时分倭寇退兵,余姚县半城被焚。”
胡宗宪大怒拍案道:“余姚知县呢?”
“战死城头。”
胡宗宪一愣,缓缓坐下,用力揉了揉眉心,“令刘显领军东行,在余姚县十里内扎营。”
沈明臣立即写下公文,郑若曾摁了官印,这时候钱渊突然道:“这是个机会。”
“什么?”
钱渊看向那中年人,“虽已入夜,但水路可通余姚,去问问……倭寇破城,可有增兵?”
何心隐立即反应过来,“如果徐海选的是绍兴、宁波,这时候也差不多到了,不会无人知晓……最直接的可能是增兵攻打余姚。”
“如果没有……”郑若曾幽幽道:“绍兴、嘉兴隔海相望,很可能真的是去了嘉兴,算算时候也差不多到了……松江府也有可能。”
信使离去后,众人又商议了会儿,仆役送上饭菜,钱渊摆摆手,“算了吧,我回去吃。”
“粗茶淡饭吃不惯?”何心隐现在对钱渊的态度有点像徐渭,时不时就要怼几句。
钱渊懒得搭理这厮,只看向胡宗宪,“此事,日出前必要抉择。”
按时间推算,徐海要么在绍兴、宁波一带,要么在嘉兴,应该快要到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看胡宗宪轻轻点头,钱渊转头出了门,径直回了护卫营地。
“怎么样?”钱渊第一句话就是问张三。
“伤不重,只是失血过多,而且累的紧。”杨文沙哑着嗓子,“应该问题不大。”
钱渊进屋看了眼,张三脸色苍白的睡着了,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巴,伤口都已经细细的重新上药包裹。
“让他睡吧,我今晚睡外面。”钱渊掩上门,出了院子找到送张三来的戚继光身边的亲兵,“你是张老六,说说吧.”
张老六早在登州就跟着戚继光了,当年在崇德县跟着王氏冲锋陷阵,后来也守城有功,对钱渊很熟悉,将张三遭遇倭寇一事说了个大概。
“也就是说,四个兄弟死于倭寇刀下,剩下六人无不带伤。”钱渊面如寒霜,转头吩咐杨文,“抚恤要送到他们家人手中,有意进铺子、酒楼或者伺候田地都可以,此战之后你盯着点。”
杨文手摁刀柄默默点头,钱渊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钱家护卫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记得赵会还是钱家佃户子弟,是最早一批跟着我去杭州的,南下之后才成亲……家中还有个两个弟弟……”
围拢过来的护卫们默不作声,但无不握紧手中枪杆、刀柄,腾腾杀气在院子里升起。
钱渊狠声道:“四个兄弟的命,我要用四十个,四百个倭寇的脑袋来祭奠!”
第三百八十一章 无耻
已是深夜了,钱渊仍然没什么睡意,随手翻看着《西厢记》,脑海中还在猜测,到底那条消息准不准,是谭维的判断还是王翠翘的判断,徐海真的去了嘉兴吗?
“少爷。”门口坐在台阶上擦拭长刀的梁生忙不迭的起身,“还没睡啊。”
梁家在黄岩县也算是乡间大户,梁生入护卫队也没签下卖身契,名义上算不上钱家下人,对钱渊虽然恭敬,也称少爷,但态度总是有些区别的。
钱渊掀起衣衫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招招手示意梁生也坐下,“你是第一个主动上门要入护卫队的,为何?”
“杀倭呗。”梁生继续擦拭长刀,“三年前,倭寇侵黄岩,祖父、父亲、叔父、两个侄儿都惨死刀下,兄长杀三倭丢了条胳膊……真是好刀,自小习武,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兵器。”
随意摆弄长刀在空中挥舞,梁生继续说:“本来两年多前,知府大人募兵就想去,但祖母、母亲都不许。”
“现在却许?”钱渊笑道:“莫非是因为钱家护卫向来杀倭却折损极少?”
看梁生摇摇头,钱渊点头道:“知道了,恭喜啊,喜得贵子。”
“哈哈,少爷真聪明。”梁生笑嘻嘻道:“已经四个月了,来临海之前给他做了把小木刀,喜欢着呢。”
“如若开战,凡事要听头领指挥,不可随意冲杀。”钱渊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不是给你的,收好了,到时候亲手挂在你儿子颈上。”
梁生摸了摸玉佩,迟疑着正要推辞,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大力捶门。
就睡在门口的护卫立即打开门,之前见过的那中年人大步进来,“总督大人急召。”
钱渊稳了稳心神,转头吩咐道:“把兄弟们都叫起来,收拾东西。”
“是。”梁生将玉佩塞进怀里,小跑着往里去。
一边大步往外走,钱渊一边低声问:“信使回来了?”
“回来了。”中年人咳嗽两声,“倭寇是趁着余姚县城墙上守军午食偷袭,偏偏那段城墙破损倒塌,倭寇才能破城……不过,的确增兵了。”
钱渊心急之下撒丫子一路奔去,中年人有点傻眼……他可不是纯粹的武将,也算是文官系统的,见过的进士多了,还没见过这种不顾体面的,不过倒是挺顺眼的。
数十只蜡烛将正厅照的亮堂堂一片,胡宗宪正在不停发号施令,被人提醒后才看到钱渊,“展才,倭寇增兵余姚,而且山阴也有倭寇出没,但不知是不是徐海,不可随意调动兵力……”
说到一半,胡宗宪停了下来,钱渊毫不顾忌的瞪了眼,轻喝道:“继续说!”
“几路信使已经出发,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卢镗、刘远……”郑若曾低声说:“俞大猷、卢镗皆一时名将,但俞大猷尚在嘉定一带,卢镗未必是徐海的对手,刘远也未必敢出兵援嘉兴,展才,你走一趟。”
“什么?!”钱渊脸都扭曲了,转头径直看向胡宗宪,“你再说一遍!”
“华亭钱渊,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胸有韬略,腹藏良谋,更兼气节无双,数度败倭于松江、嘉兴、杭州,由此名震东南,为天下敬仰。”沈明臣扬声道:“如若徐海真的攻嘉兴府,局势糜烂不堪,在总督大人领大军相援之前,唯有钱展才能稳住大局。”
“狗屁!”钱渊这下算是破口大骂了,“我一个无职的翰林官,能稳住大局?”
“你当我是傻子吗?!”
钱渊都被气得要原地爆炸了,这是明摆着的,胡宗宪不敢贸然调配兵力,又怕嘉兴府有失,想让钱渊来背这个锅……你钱展才简在帝心,又和裕王交好,和严分宜、徐华亭都有交情。
胡宗宪无非是在考虑一旦此战败北,有个在朝中根基颇深又左右逢源的钱渊顶在前面,说不定自己能不被朝中大佬或嘉靖帝一脚踹飞。
但钱渊为何要来背这个锅,一个无职的翰林官,就算倭寇席卷东南,他也没什么责任,但今晚应下,别说战败,就是打了胜仗,说不定都会被朝中御史弹劾越权。
自钱渊破口大骂,沈明臣就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出去了,茅坤苦口婆心的劝道:“卢镗、卢斌、俞大猷、董邦政都是你旧交,以展才你的才略,是能稳住大局的。”
钱渊两眼一翻,“那干脆现在就调兵北上就是,然后再让俞大猷领兵南下,徐海再有能耐也逃不过!”
“嘉兴、绍兴隔海相望,谁知道徐海到底选哪儿?”
“送来的情报你们不信……”钱渊冷笑道:“早知如此,就应该呆在临海,送封信来,你们爱信不信!”
瞥了眼胡宗宪,钱渊又接着说:“不是有浙江巡按吴百朋嘛,一个巡按御史难道不比我好用?”
“去年我在陛下面前赞你胡汝贞知兵事,通权谋,还真没说错,玩阴的玩到我钱展才头上了!”
“我钱展才顾大局,你胡汝贞却要算计我……你当我是吴百朋?”
深知钱渊本性的郑若曾,以及曾经被钱渊怼的要吐血的何心隐都面无表情,而茅坤和沈明臣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钱渊毫不顾忌的将私下那些肮脏事捅传,一句句冷言冷语如狂风暴雨一样喷向胡宗宪。
胡宗宪虽因攀附严党上位,但御下颇严,麾下文武将官对其都毕恭毕敬,今日却被钱渊喷的面无人色,时不时还要撩起袖袍擦擦脸上的口水。
胡宗宪没有恼,只平静的等待,一直等到钱渊嘴巴干了,嗓子哑了,才轻声说:“胡桂奇随你北上。”
拿起茶壶正在喝水的钱渊被呛着了,咳咳咳好几声才转头看向胡宗宪,这厮真够狠的,把长子丢出来了。
“新科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却南下探亲后不回返京城。”胡宗宪起身沉声道:“你钱展才为什么不回翰林院?”
“无非是想为东南抗倭出一份力,如今却要退缩不前?”
“我胡汝贞的确算计你,但你钱展才名震东南,钱家护卫更被倭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你钱展才出现在嘉兴,必能凝聚军心,稳住大局。”
胡宗宪伸手紧紧抓住钱渊的手,“如今东南数军,也就俞大猷、王崇古、卢镗、戚继光、刘显麾下可用,调配兵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是实情,古代战争和现代近代不同,没有电话,没有电报,调配兵力不是那么简单的,更关键的是,抗倭一战在历史上是找不到先例的,很难从容的调配兵力围剿倭寇。
说个简单的,戚继光驻守台州府,胡宗宪要下令,至少需要两日,而俞大猷驻守松江府,胡宗宪要下令……鬼知道倭寇会不会登陆嘉兴府截断道路。
东南沿海,特别是在杭州湾附近,倭寇和官军犬牙交错,通信不是那么容易的,说起来胡宗宪是浙直总督,但并不能从容的指挥麾下大军,他如今能直接掌控的兵力不超过一万。
钱渊沉默了好一阵儿,用力甩开胡宗宪的手,“少说那些没用的!”
众人脸色都黯淡下来,他们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硬摁着钱渊低头的,这位青年看似只是个无职翰林,但身后背景扎实,即使胡宗宪也颇为忌惮。
但下一刻,钱渊开口道:“第一,抽调两百田洲狼兵随行。”
“可以,田洲兵驻地离这儿不远,两千多兵丁抽调两百,不难,瓦老夫人还在,就让钟南跟着你。”
“第二,戚继光留在义乌尚有五六百兵丁,由其弟戚继美统率,立即调遣北上,在杭州府和我汇合。”
“没问题。”胡宗宪立即点头应下,“第三?”
钱渊顿了顿,喝道:“第三,这件事,等战后我会好好跟你算!“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不妙
杭州府富阳县。
山头上,钱渊看了眼山下还在被狼兵砍杀的倭寇,钟南那厮拎着刀冲在最前面,两年前第一批来东南的田洲狼兵头目如今只剩下他了。
“问过了,倭寇破三江所,袭萧山,这一小股倭寇大约百多人,沿钱塘江袭富阳。”杨文满头大汗的爬上山头。
“地图。”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着亲笔绘制的东南地图,“三江所……倭寇袭山阴……没破城吧?”
跟着杨文上来的中年人摇摇头,“山阴无碍,只是小股倭寇,三江所兵力不足。”
这个中年人之前和钱渊不认识,此次在上虞才结识,其实钱渊听过此人名字,吴成器。
去年绍兴大捷,吴成器因守城破倭有功被任命为会稽典史,后因父丧回乡守孝,今年七月胡宗宪去信邀其出山,暂领总督府亲兵。
吴成器自幼习武,通读儒经,父亲曾任郴州通判,嘉靖二十八年,吴成器随父平定苗民叛乱,后因不喜八股转为武职,屡立战功。
对了,吴成器也是徽州人。
“难道徐海分兵了?”钱渊有点捉摸不透,毕竟信息太少。
“少爷,小心!”山下有护卫高呼。
钱渊转头看去,倒下的一片倭寇尸体中,一个装死的货突然举刀冲来,钱渊回过头继续看着地图,伸手比划了下,一行人因为倭寇侵袭山阴,所以绕路从富阳走,也不知道徐海现在开打了没有?
“好箭法!”
钱渊眼角余光瞄了眼,诧异的看到倒在数十步外的倭寇身上插着两支长箭,一支自然是来自王义,另一支……钱渊回头看了眼,吴成器正手持长弓。
还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也不缺胆气,东南倭乱,却也引出这么多人才。
“留下十人等着,义乌兵两个时辰后到。”钱渊示意护卫收起地图,“走,去富阳县。”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钱渊趋马直入县城,轻车熟路的找到县衙……很熟悉,一个月前还在这被海瑞坑了把,顺手又抄了刘家,可惜没多少落下自己腰包。
“拜谢……”
面色凝重的海瑞还没行完礼,钱渊就翻身下马,打断道:“立即准备千人口粮,另备好清水……必须烧沸后凉下来的。”
“千人口粮?”海瑞咬咬牙一口应下,这对他来说有点难,毕竟县衙里没什么银子,但人家刚刚在县城外剿灭百余倭寇,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两个时辰后,县衙大堂中,钱渊、吴成器、胡桂奇等到了戚继美。
“六百人,有狼牙筅,有腰刀,但只有普通长枪。”戚继美接过大碗一口喝干凉水,“一路上遇上两小股倭寇……前面怎么样了?”
钱渊和吴成器面面相觑,你从金华义乌过来,居然还能遇上倭寇?
“诸暨县附近。”戚继美喘着粗气,“大约七八十人,看到大队就散了,急着赶路我也没追。”
不用展开地图,钱渊脑海中有大致印象,绍兴府最靠近海岸线的是余姚、山阴、会稽三县,上虞位于绍兴府中部,诸暨县位于绍兴府的西北角,再往西就是绍兴、杭州、金华三府的交界处了,虽然肯定是小股倭寇流窜,但真够猛的啊!
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两百狼兵、钱家护卫和赶来的六百义乌兵启程,先去钱塘县,北上余杭,看情况要不要径直入嘉兴府。
钱渊这次对海瑞倒是生了些好感,虽然这厮惹人厌,但还算拎得清,除了口粮、用水之外,还预备了解暑的绿豆汤,带上路的干粮。
富阳县位于杭州府西南角,距离钱塘县不远,黄昏时分就到了,戚继美、杨文、钟南等人安排近千兵丁进了军营,钱渊带着护卫急急赶去总督府。
“倭寇有可能攻嘉兴?”留守总督府的王寅皱眉苦笑,“但即使如此,也抽调不出兵力了。”
一旁的吴百朋无奈的点头承认,对钱渊说:“刘远身为浙江总兵,但……麾下六千兵是以杭州前卫、右卫为基础组建的,虽然这一年来多加训练,汰弱存强,但也只能勉强守城,出城野战……”
钱渊也无语了,两年前临平山一战,那帮杭州前卫的大爷们差点把戚继美丢给倭寇。
“徐海会攻嘉兴?”王寅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从昨日开始,倭寇增兵绍兴府,余姚、山阴、会稽乃至于萧山都受倭寇侵袭,其中余姚最为惨烈,参将刘显已经领军去援。”
顿了顿,王寅又道:“嘉兴府有卢镗、卢斌父子在,兵力逾五千,自保应该无碍。”
今日才从萧山赶回来的吴百朋低声道:“攻绍兴府的倭寇至少三千,不过有些奇怪,大都是以小股倭寇活动,各处流窜……适才展才还提到,诸暨、富阳境内都有倭寇。”
“奇怪什么?”王寅没听懂。
“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麾下倭寇久历战事,已是精锐。”钱渊沉声道:“你见过这种到处流窜的精锐?”
吴百朋愣了会儿才说:“展才的意思是……他们未必是徐海麾下的?”
钱渊伸掌摁着桌面,暗暗咬牙,“汪直、徐海开战一年多,但沿海倭寇侵袭从未停止过……这意味着,除了汪直、徐海之外,海上还有大量大大小小的倭寇。”
吴百朋和王寅对视一眼,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吗?
“但其实从去年绍兴大捷后,已经很久没有大战了,即使去年参将宗礼中伏战死,倭寇兵力也不过千。”钱渊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两百真倭破两千官军,猛攻余姚,气势汹汹……之后才有数千倭寇扑向绍兴,到处流窜,烧杀掠夺。”
“这意味着什么?”钱渊偏头看向地图,“一旦徐海登陆击败当地驻军主力,会有大量倭寇扑上来……”
其实之前一年多,倭寇总的来说还算老实,而在徐海终于和汪直停战后,大量倭寇都在观望,一旦徐海得手,这些倭寇就会如饿狼一样……那些早已经嗷嗷待脯的倭寇将是徐海最有力的助手,钱渊猜测,甚至汪直手下的倭寇也忍不住要掺和一脚。
王寅不擅军略,一时慌张起来,“怎么办?”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轻声道:“为今之计,只有击败徐海。”
“很难,要聚拢多路官军才行,但如今刘显在余姚,俞大猷在嘉定……”钱渊咬着牙道:“只怕攻绍兴,攻苏州……都是徐海的计划,他的目标真的是嘉兴府!”
习惯做计划的钱渊厉声道:“第一,不能败,不管是俞大猷、刘显、卢镗,都不能败,只要手上有兵力,才有机会围剿徐海。”
“第二,要立即探清徐海动向,如果绍兴府至今还没有大股倭寇侵袭,那徐海的目标必定是嘉兴府。”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渊低声道:“明日启程,去嘉兴府!”
在穿越而来的蝴蝶的影响下,东南战局和历史已经有了极大的区别,徐海麾下有了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但与此同时,倭寇对浙江各地的侵害其实没有原时空那么大。
原时空的现在,徐海虽然被擒杀,但倭寇疯狂的四处侵袭,紧靠着杭州府的萧山被攻破成了一片焦土,余姚、慈溪、山阴各地只能力保城池不失,城外都成了倭寇的领土,数万倭寇盘桓在平湖、海宁,甚至倭寇的手都伸到了扬州、南京、凤阳府附近了。
钱渊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他不准备后退。
第三百八十三章 阮鹗
阮鹗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没有存在感的浙江巡抚,甚至巡抚衙门都没有设置在浙江首府杭州,而是选在了嘉兴桐乡县。
这是个无耻的选择,因为桐乡县位于嘉兴府和湖州府的交界处不远,也意味着阮鹗距离海岸线非常远,那些从海宁、海盐登陆的倭寇几乎不可能对阮鹗造成威胁。
但即使如此,阮鹗在年初那场规模不大的战事中还表现出了软弱、畏惧这些特点,这厮连王民应都不如!
这是钱渊对阮鹗的认知,但在迈过北新关,被告知浙江巡抚阮鹗亲率大军北上击倭的时候,钱渊瞠目结舌。
瞠目结舌之后,钱渊急的直跳脚,只要卢镗麾下五千大军还在,那不管徐海如何狡诈,都能稳得住局势,只要等俞大猷、刘显一南一北平息两地倭寇,调兵来援,就算不能击败徐海,也能将其驱逐出海。
让戚继美、钟南带着义乌兵、田洲兵在后,钱渊冒险带着护卫一路疾驰,越府治嘉兴县、秀水县,钱渊在熟悉的崇德县见到了久违的卢斌。
城外的军营依稀眼熟,这还是钱渊两年前的手笔,城门口悬下的麻绳还在,它曾经系上八个倭寇首级。
数十匹马疾驰入城,城门口的刘捕头眼睛眨巴了两下,惊呼道:“那不是华亭钱公子吗?”
“还有杨文……”一旁的衙役眼睛尖的很,“还真是钱公子啊,这次咱崇德肯定没事!”
刘捕头一巴掌拍在衙役的后脑勺上,“那是钱老爷!”
“对对对,都考中进士了,文曲星下凡……应该是钱老爷!”
用力勒住缰绳,胯下的高头大马在县衙门口打了两个转,钱渊纵身跃下,大步往里走,守在门口的是县衙的衙役小吏,在惊讶之余不仅没有阻拦,招呼声、问好声连绵不绝。
坐在县衙大堂的浙江巡抚阮鹗有点恼火,今年东南抗倭局势颇有好转的迹象,唯有自己坐镇的嘉兴府在年初大败,还赔上了参将宗礼,要不是当时自己的举主李默还在位,只怕下场堪忧。
但这一次,阮鹗有十足的把握,麾下卢镗、卢斌父子领军五千,调配来的客兵逾三千,再加上乡勇接近万人,倭寇来了肯定回不去……刚刚被剿灭的这股倭寇就是明证,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难以忍受他人对自己的不恭敬。
阮鹗正准备开口训斥坐在下首的崇德知县,但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十几个手摁刀柄的护卫推开拦着的巡抚衙门亲兵,后面跟着的县衙的衙役、捕快和小吏,人群一分,众星捧月出一个身材瘦削,风尘仆仆的青年。
钱渊昂首直入大堂,左顾右盼后脸色很是难看,喝道:“卢斌!”
已经起身过来的卢斌条件反射的应了声才问:“展才,你怎么来了?”
“浙江副总兵卢镗卢子鸣何在?”
“昨日晨间数百倭寇从平湖登陆,父亲遵中丞大人之命领军出击。”卢镗想都不想立即回答,说完后才半转头看了眼脸色发黑的阮鹗。
“出兵多少?”钱渊脸色比阮鹗还要黑。
“四千。”
钱渊揉了揉眉心,“卢子鸣领兵四千去绞杀流窜的数百倭寇?”
“此地乃浙江巡抚衙门,你乃何人,敢贸然闯入!”阮鹗倒是没敢喝出将此人拿下的话。
“总督衙门发出公文,令嘉兴府官军固守城池,不得冒进……”钱渊缓缓往前走了几步,逼视阮鹗双眼,“你却蠢的让数百倭寇将四千官军引出,如若嘉兴府有失,你阮应荐首当其罪!”
骂了几句钱渊就住了嘴,不是因为对面的阮鹗双目喷火,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立即派出探马找到你父亲,让他小心提防,徐海可能会率主力攻嘉兴府。”钱渊拉着卢斌出门,低声嘱咐道:“直接来崇德,如果有倭寇攻崇德,去秀水……实在不行就回桐乡,只要不被倭寇击溃,怎样都行!”
“就算徐海攻嘉兴……”卢斌有些迟疑。
“算个屁!”钱渊厉喝道:“快去!”
卢斌不敢再迟疑,大步往外走,吆喝着叫过亲兵安排人出城。
大堂里鸦雀无声,阮鹗在迟疑要不要发飙……一个无职的翰林官闯入大堂,多番辱骂,而且还指派一个游击安排事宜,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阮鹗也知道,这个青年和浙直总督胡宗宪交好,而且还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是严分宜、徐华亭都不会随意得罪的人物,而自己……自从李默下狱,就如雨中浮萍,无甚根基。
钱渊将外面事一一安排好,又进了大堂,随意找了几个小吏问起嘉兴府现状。
其他地方不敢说,但在崇德县,钱渊有着谁都难以比拟的声望,这几个小吏在两年前崇德一战都是跟着钱渊做事的,立即将所有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阮鹗年初固守桐乡不肯出兵相援,以至于参将宗礼在石塘湾一带力战而亡,此事虽然因为当时李默还在,阮鹗只被训斥,但在李默罢官归乡之后,阮鹗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于是,六日前,五百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攻长安镇,阮鹗命卢镗率兵出击,这股倭寇颇为滑溜,卢镗一路追到秀水附近才将其大部歼灭。
这一次,阮鹗是随军而动的,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坏就坏在阮鹗太贪了,在知道又有数百倭寇从平湖登陆之后,阮鹗命卢镗再次出击,自己移驻崇德县。
钱渊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徐海应该是选中了嘉兴府。
这个判断不仅仅来自于那份情报,更来自于钱渊对局势的判断,对徐海个人性格的分析。
徐海是个纯粹的强盗,但他不像普通的倭寇一样会四处流窜,看到好东西抢一把,看到大股官军撒丫子跑,看到小股乡勇拎着刀上去砍。
两年前的大战清晰的显示出徐海的作战策略,在第一次入侵时,他先伏击大胜俞大猷,之后纵横四府无人可制。
第二次入侵,徐海先强攻俞大猷、田洲兵,之后穿插入苏州府,看似急攻长洲,却设下埋伏大败官军,时任苏州兵备道的任环仅以身免,虽然后来在王江泾被击败,但苏州城下分兵,常州府、通州府一片狼藉。
而这次,倭寇攻绍兴府,徐海没有显示出这个作战特点,如果徐海选中的是嘉兴府,那么他的目标一定是卢镗。
一旦卢镗败北,短时间内嘉兴府无人能挡得住徐海,会有无数倭寇扑上来……就连杭州、松江、苏州也难逃此劫。
钱渊越想越头痛,看着阮鹗的眼神中带着冷意,“如若卢镗四千大军无恙也就算了,如果出了问题……你阮鹗必为万人唾骂!”
阮鹗如今却冷静下来了,“我阮某受朝廷信重任浙江巡抚,领军抗倭,你一个无职进士却公然闯入大堂,无端鼓噪……”
“哈!”钱渊长身而起,火力全开,“总算知道他李时言为什么斗不过严分宜了,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
别说阮鹗脾气不好,再好的脾气都会被气炸,“砰”的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来人,把这厮赶出去!”
可惜这里是只是巡抚衙门的临时驻地,大堂内大都是县衙的捕快、衙役,个个像突然耳朵聋了似的在出神。
扑上来的只有阮鹗身边带着的几个下人,杨文都懒得出手,梁生一脚一个将其踹开,钱渊眼皮子都没抬,只低着头细细看着地图。
坐在一旁装鹌鹑的崇德知县邱永年是钱渊的同年,不过之前不认识,但来了崇德赴任之后,耳朵里装满了钱渊这个名字。
看到这一幕,邱永年不禁心里直打鼓,这可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直闯巡抚大堂,舌厉如刀,指派诸将,就差公然夺权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大败
平湖县。
烈日高照,照的大旗下的卢镗有点发昏,脑子都有点昏沉沉的,抢过亲兵背上的水囊往脸上扑了扑,总算清醒了点。
“看清楚了没?”卢镗厉声喝道。
“看不太清楚。”勉强站在马鞍上的亲兵跳下来,摇头道:“太刺眼,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
卢镗心里一沉,招呼一声,亲自爬上马鞍,直起身子手搭凉棚细看,三四里外的大股倭寇正在列队,完全没有散兵游勇的模样。
“不多,估摸也就三千。”卢镗跳下来随口说了句,神情看起来颇为轻松,但心里却在骂娘……骂的是阮鹗的老娘。
接到总督府的公文后,卢镗是不想出战的,公文里说的很清楚,固守城池,不得冒进,倭寇首领徐海有可能攻嘉兴府。
但无奈人家阮鹗是浙江巡抚……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武将地位略微攀升,但总的来说,文官还是高高在上,武将很难也不敢违逆。
现在好了,四千兵丁全都被诱了出来……卢镗低低骂了几句脏话,他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一看就知道,对面的倭寇颇为精锐,特么都会排出正儿八经的阵势了。
不过,卢镗不觉得会败,他觉得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尽管倭寇背光,官军迎阳。
这两年卢镗在东南各地辗转,斩获颇丰,升任浙江副总兵,幼子卢斌又得胡汝贞信重得以在严州府募兵,年初宗礼战死,卢镗父子俩驻守嘉兴后,嘉兴府很少再遭倭寇侵袭。
但对面的徐海不这么看,绕了多大一个圈子,甚至不惜分兵侵袭绍兴牵制官军,又提前遣倭寇袭崇明、嘉定引走了俞大猷,就是为了能一举击破卢镗主力。
“天时地利人和……”徐海把玩着马鞭笑道:“全都在我这儿!”
昨日晨间,数百倭寇从海盐登陆,卢镗率四千大军进剿,但倭寇向北逃窜,徐海率三千倭寇从平湖县登陆,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卢镗正面。
有备而来却没有偷袭,选择逆光占据地利,徐海这一战势在必得。
有号角声响起,卢镗麾下有宗礼留下的旧部,都是宗礼从北边带来的边军,苍凉的号角声在东南响起,官军前阵满是盾牌顶在最前面,身后是弓箭手,刀盾兵、长矛手依次排列。
倭寇这边还是老样子,前阵全是手持长刀的壮汉,在距离官军阵前七八十步距离来回跑动谩骂,时不时投掷几根标枪过去。
每个成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秘诀,比如明朝开国名将中,徐达是全才,常遇春擅陷阵,李文忠擅急袭,都有自己的特色。
卢镗的特点是稳,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对作战节奏把控的很好,每一次下令都能恰到好处。
而徐海不同,狡诈多智,而且因为是野路子,又胆大包天敢于冒险,常有令人手足无措的突然举动。
后面倭寇大阵中有人高吼数声,前阵倭寇开始举刀进击,嗬嗬高呼狂冲向前,矮着身子尽量躲避官军盾牌后弓箭手射出的长箭,不顾死活撞在盾牌上,一旦有了缺口就冲进去抡刀大砍大杀。
后面骑在马上的卢镗摇摇头,虽然前阵动摇,但很快就稳下来了,冲上去的刀盾手补上缺口,长矛手围住冲进来倭寇不停戳刺。
虽然徐海这些年名声颇为响亮,两次入侵东南都惹出轩然大波,但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和官军对阵过,击败俞大猷、任环都是伏击,仅有的堂堂正正对阵也就是在王江泾,结果只率数千嫡系逃出生天。
卢镗心里有点诧异,徐海今日为何领倭寇堂堂正正对阵……但从接战来看,倭寇并不占上风。
“大人,又来了。”
边上亲兵提醒,卢镗眯眼细看,又一股两三百人的倭寇扑了上来,无甲,手持长刀,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
“不急。”卢镗又摇摇头,“前阵顶得住,中军暂歇。”
四千人的大军很少同时投入战斗,每一部分都需要用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要守,有的要攻,卢镗对此了如指掌,精准的控制着节奏,让中军千人保持着紧张但不至于紧绷的状态。
但徐海接下来的选择让卢镗大为意外。
第二股倭寇还没和官军接战,第三股倭寇已经举刀冲出阵列,第四股倭寇、第五股倭寇紧随其后,到最后,徐海亲自操刀,高呼冲阵。
和卢镗精准控制节奏不同的是,徐海从第一波进攻开始就压上了所有的筹码。
两军对垒,一般来说都会有来回的小股厮杀作为试探,一来一回慢慢提高攻击力度。
但徐海反常规而行,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出乎对手预料之外的发动最猛烈的攻势,没有试探,没有后手,而且将手中最具威慑力、战斗力的真倭排在第二序列。
狰狞的面孔,古怪的发髻,以及听不懂的嘶吼声,已经让官军前阵的阵脚微微松动,轰的一声,三百真倭如利刃一般插入官军阵列中,大片的盾牌被推倒在地,后面的弓箭手丢下弓箭撒腿就跑。
补上来的刀盾手、长矛手正要冲上去维持阵型,但跟上来的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倭寇蜂拥而至,血液在空中飞溅,惨叫声连绵不绝,几颗头颅被倭寇大力掷出砸在长矛阵列中。
卢镗脸色惨白,呼其左右,要领中军往前,但前阵已经崩溃,丢盔弃甲的官兵们在倭寇的驱赶下往回窜,徐海出人意料的战法打出了倒卷珠帘的好戏。
一片大乱,卢镗摆出的阵型,控制的节奏反而成了弱点,没能第一时间补上缺口,没能顶住倭寇第一波,也是最强一波攻势,战局已经不可挽回。
三千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破前阵,直取中军,虽然官军兵力占优,但能和倭寇接战的只有中军这千人,而且阵型已经被倒窜回来的逃兵搅得一塌糊涂。
骑在马上的徐海手舞长刀,高声呼和,三百真倭笔直的冲向同样骑在马上的卢镗和其亲兵……东南官军少马,骑在马上的肯定是将领。
官军大阵左右两侧没有和倭寇接战,领军的游击、把总倒没想着逃窜,正试图从侧面击倭,但中军已经彻底和倭寇搅成一团,近身厮杀中,官兵难以抵御疯狂不畏死的倭寇。
已年过四旬的卢镗已经弃马步战,手持长矛连续捅翻了三个倭寇,依稀花白的发髻有点歪斜,沾上了丝丝血迹,身边的亲兵大呼酣战,悍不畏死……但已是无力回天,在徐海的指挥下,近千倭寇围着卢镗狂攻。
不多时,随着闪亮的刀光,飘扬的大旗坠落在地,官军彻底崩盘了,不仅仅是中军,左右两侧的官军争先恐后的四处逃散,卢镗被亲兵们冒死捞出,骑着马向死逃去。
仅仅半个多时辰,四千大军分崩离析,徐海的冒险又一次成功了,嘉兴府将再遭两年前的厄运。
瞄了眼地上绣了个卢字的大旗,徐海笑着挽了个刀花将长刀归鞘,高声喝道:“让人放出风去,嘉兴、松江、苏州……全都是口中食,让那些等着占便宜的货都赶紧!”
“现在,跟着我,赶尽杀绝!”
无建制的官军已经无力反抗,漫山遍野的倭寇从容的用刀、用矛从背后杀死一个个不敢回顾的官兵。
志得意满的徐海身后,谭维的手正在颤抖,他在想,为什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先见之明
崇德县衙大堂上。
心神大乱的卢斌,装鹌鹑的崇德知县邱永年,跃跃欲试的戚继美……亲兵、仆役、衙役都被钱渊赶出门外。
然后这四位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渊抡圆了一个巴掌扇在浙江巡抚阮鹗的脸上。
“啪!”
让人意外的是,阮鹗捂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刚刚传来确凿的消息,在平湖县、海盐县交界处,徐海以三千倭寇堂堂正正击溃浙江副总兵卢镗率领的四千官军。
卢镗率残兵退往嘉善县,聚集乡勇企图固守待援,但徐海亲率倭寇追击,半日破嘉善,卢镗再向西退却,在距离王江泾不远处再次被徐海击溃。
至此,嘉兴府全线动摇,陷落城池三座,四千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卢镗不知死活下落不明。
但这不是钱渊狠狠抽了阮鹗一巴掌的理由。
在消息传来后,阮鹗第一反应居然是让卢斌率兵相援,这才是理由。
卢斌、戚继美没反应过来,但钱渊立即看出来阮鹗的险恶用心,这可真不是个好鸟啊!
嘉兴府官军大败,朝廷必然追责,关键人物是两个,一个是卢镗,另一个是阮鹗。
阮鹗是不可能逃脱罪责的,但有一点很重要,他是在接到要求固守城池的总督衙门的公文后,坚持要求卢镗出击,这才遭到败绩的。
如果没有这道公文,就算大败,阮鹗也不过罢官归乡,但如果有这道公文,阮鹗很可能难逃一死。
阮鹗想逃过这一劫,有一点是可以利用的,那就是不知死活的卢镗……反正这是个武将,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自己毕竟是两榜进士,京中也有同年好友,说不定能保住这一条命。
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卢镗的儿子卢斌……所以,阮鹗坚持要求卢斌率兵去援,这是为了他自己,把卢斌往鬼门关赶。
钱渊很清楚自己的判断是非常正确的,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被抽了一巴掌的阮鹗没有任何反驳。
卢斌打破了沉默,“展才,怎么办?”
这是卢斌第三次和钱渊并肩作战了,第一次在嘉定,第二次在崇德……结果呢,第一次卢斌力斩萧显名声大噪,第二次因崇德大捷升任游击,这样的经历让卢斌很自然的向钱渊无限靠拢。
“两条路,固守崇德,或回师桐乡。”钱渊低声道:“守住崇德不难,但很难有所作为,徐海不会死攻崇德。”
“那回师桐乡?”戚继美舔舔嘴唇,“就怕徐海突袭……倭寇行动比官军迅速的多。”
“未必。”钱渊走出大堂,细细分析道:“徐海已经击败卢镗四千大军,嘉兴府再也没有能威胁到他的,倭寇应该会分成小股四处劫掠……如果还要打,徐海的目标应该是苏州的王崇古,或者松江的俞大猷。”
“所以回师桐乡的危险其实没那么大?”
“危险肯定还是有的,谁知道徐海会做什么?”钱渊考虑再三,吩咐道:“继美你负责整顿守军,狼土兵和义乌兵一定要握在手里,卢斌你继续派出探马打探消息,从海盐、平湖、嘉善、秀水、桐乡……各个方向都要派。”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钱渊反复在心里权衡,是留在崇德还是去桐乡……
钱渊皱眉苦思,脸上满是愁容,一旁的护卫们却兴奋的很,已经一年多了,终于又能杀倭了……对他们来说,上阵是有生命危险的,但收获也很丰盛,一枚首级三十两银子,一战下来兜里能鼓不少。
虽然这一年多来,钱渊对护卫们并不吝啬,也花了大笔的银子,但大部分的资源都用在日常训练、武器装备上了,护卫们跃跃欲试想再挣一笔银子。
“果然啊!”梁生笑着小声说:“刚进护卫队就听说了,少爷一出门……肯定能撞上倭寇!”
杨文一巴掌扇在梁生的后脑勺上,他知道钱渊在担心什么,快步走近低声说:“少爷,如果要走,不如早走。”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缓缓摇头道:“徐海已败卢镗,如果要肆掠嘉兴府,什么时候走是无所谓的,如果要攻城略地,甚至和来援的王崇古、俞大猷交战,倒是应该早走……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少爷的意思是?”
“湖州。”钱渊走进临时安排的居所,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其实嘉兴府两年前两次受徐海大规模侵袭,人口、财物受损颇重,这两年倭寇小股侵袭也没断过……倒是湖州府很可能成为目标。”
钱渊的视线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低低念叨道:“王江泾往西……乌镇、南浔、归安、乌程,王江泾往北是吴江,往南是秀水、桐乡……”
在和谭维、钱鸿的交谈中,钱渊知道,徐海此次入侵的目标和普通倭寇是有很大区别的,普通倭寇为财,而徐海是为了掠夺人口,准确的说是裹挟青壮。
嘉兴府的百姓多年受倭寇侵袭,早就有了一不对劲立即逃之夭夭的习惯,但湖州府除了两年前那次很少受倭寇侵袭,如果徐海要裹挟青壮,湖州府是个好目标。
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从崇德回师桐乡,不大可能和徐海遇上……钱渊在心里如此想,顶多是小股跟风的倭寇,两千兵力足以自保。
虽然对卢斌、戚继美说有两种选择,但实际上钱渊很清楚,接下来的路只有一条,撤回桐乡。
原因很简单,桐乡一丢,运河被断,沿河的大量仓库的布匹、粮食将会被倭寇抢走,漕运断绝,东南抗倭的局势不好说会不会急转直下……但嘉靖帝必然大怒,以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文武官员有可能被清洗调换。
但现在不能动,钱渊对徐海的警惕性非常高,他需要探马回报的消息来判断自己的推测对不对,跟风的倭寇多不多……
不过,钱渊想等等,其他人已经等不住了,上虞的胡宗宪就是一个。
卢镗在平湖大败的消息传来后,胡宗宪面色惨白,呆滞片刻后一跃而起,厉声喝道:“令俞大猷领兵南下,刘远率兵北上护住桐乡!”
“今日晨间军报,两千倭寇分别从金山、乍浦登陆,分袭华亭、青浦。”茅坤脸色铁青,“俞大猷未必能南下,令吴淞副总兵董邦政南下?”
郑若曾低声道:“刘远身为浙江总兵驻守杭州府,但麾下兵丁大都出身杭州卫所,守城勉强,援桐乡……”
安静片刻后,沈明臣叹道:“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
郑若曾和茅坤、何心隐同时吐出一个名字,“钱展才。”
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但愿展才能保住桐乡不失!”
胡宗宪有点后悔,钱渊早早就提过,戚继光一时名将,最好不要放在台州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如若能放在绍兴、嘉兴等地,不管南下北上,东进西退,都会方便的多,调兵遣将的余地就大多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龙泉
用一个字来形容如今嘉兴府的局势,那就是“乱”。
虽从徐海击败卢镗到现在已经六天,但局势非常乱,乱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经常看到小股倭寇从崇德县附近经过。
卢斌派出去的探马回报的消息也很乱,其中甚至不少都是自相矛盾的,钱渊不得不让身边护卫出城探听消息,从纷乱的情报中试图发现真相。
“皂林?你确定?”
钱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拿起鹅毛笔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
皂林位于桐乡西侧,处于嘉兴、湖州分界线上,看来徐海的目标真的是湖州府。
钱渊视线微微偏转,地图上嘉兴府的北部、东部基本全都沦陷了,付出五条人命的代价才知道,大量倭寇从平湖、海盐、海宁登陆,保守估计超过两千人。
只有少量倭寇往西去杭州府碰碰运气,大部分往北乃至于攻入苏州、松江,也有一直往西侵袭崇德、秀水。
城内有两千兵丁,钱渊没把心思放在守城上,事实上倭寇只攻了一次崇德就放弃了,倒是秀水那边据说撑不住,虽然不是倭寇主力,但一千多倭寇狂攻不止,秀水即将破城。
“刘远胆怯,未必肯北上,就算北上……也是指望不了的,那帮杭州卫所兵都是些老爷兵。”
曾经被杭州前卫险些丢给倭寇的戚继美大力点头。
钱渊低声继续道:“王崇古、俞大猷、董邦政那边至今也没消息过来……总督府那边两千狼兵,刘显麾下五千兵丁不知道能不能抽调,倒是戚元敬那边应该闲得很……插双翅膀倒是能来。”
“卢斌你留五百兵守城,带剩下的五百兵跟我走。”钱渊转头看向戚继美,“义乌兵虽然编练鸳鸯阵,但这次受杨文调配,以钱家护卫队的阵势……有问题吗?”
“没有。”
“没有。”
“今天如果还没消息,明日天亮就出发,南下海宁,再往西至桐乡……”
钱渊话还没说完,外面崇德知县邱永年欣喜的高呼声传来,“展才,展才,总督府有信使到!”
出现在钱渊面前的是肩头裹伤,一脸疲惫的何心隐,他干脆利索的说:“口信,立即回援桐乡,运河边的仓库里有大量漕粮,绝不能被倭寇抢走。”
“无援兵?”钱渊面无表情的反问。
“五日前,慈溪城险破,狼土兵调往宁波,参将刘显麾下五千兵丁,一部分援余姚,一部分援山阴、萧山。”何心隐低声道:“如今总督大人身边只有不到两百的亲兵。”
“哈哈哈!”钱渊都被气笑了,虽然东南抗倭和古往今来的战役有很大区别,但胡宗宪这个手掌六省兵马的大帅能被逼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现在钱渊才真正了解历史中的胡宗宪为什么那么不要脸,使尽各种手段分化倭寇,诱杀徐海、陈东、叶麻……说到底,打不过!
这才是真正的理由,特么的打不过啊!
攻绍兴、宁波的倭寇只是徐海的障眼法,徐海击败卢镗时兵力大约三千,钱鸿曾经提过,徐海麾下总兵力大约五千人左右,还需要留下一部分守家,所以攻绍兴、宁波的大都是散兵游勇,顶多只有数百徐海麾下主力。
但即使如此,官军还是打不过,完全是被压着打……钱渊感觉到深深的悲哀,还真不能怪卢镗丧师!
“都说张半洲刚愎自用,我看他胡汝贞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破口骂道:“台州知府谭子理麾下三千兵足以自保,非要让戚继光也缩在台州!”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戚元敬是我钱展才的好友,俞大猷多有战功理应调任浙江总兵,他胡汝贞非要上书力荐刘远,还有那参将刘显……”
“权谋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戚继美、卢斌、邱永年都默然无语,和钱渊有旧交的戚继光、俞大猷虽然受胡宗宪重视,但都没有被安排在抗倭的核心区域,其实松江府之前两年少受倭寇侵袭,而且副总兵董邦政也颇有战功,俞大猷完全可以调回浙江。
这次就连何心隐也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的,戚继光在台州横扫千余倭寇,谭子理三战三捷将倭寇赶下海,这两支官军如果有一支能调配到绍兴来,援嘉兴府的把握就大多了。
“此战若败,首在胡汝贞无量,次在阮应荐无能!”钱渊咬牙狠道,“走,明日天亮前出发,把胡桂奇带上,告诉他,不砍下三个倭寇首级,老子让他……”
“展才!”何心隐厉喝一声,看着钱渊血红的眸子,叹道:“总督大人也颇有难处,何必如此,如今首要齐心协力保住桐乡不失。”
“夫山先生也有这般替人说话的时候?”钱渊冷笑道:“我钱某人有话就要说,有屁就要放……”
饶是如此紧张的气氛,摁刀肃立的护卫梁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看众人眼神不善,赶紧后退几步往外走,结果正巧和奔进来的王义撞了个正着。
“少爷,城外五里处有官军正在和倭寇交战。”王义手上用力将梁生拎到一边,“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钱渊舔舔嘴唇,“多少人?”
“约莫五六百。”
卢镗那四千大军已经分崩离析,不可能聚拢起五六百兵丁,难道是从苏州、松江来的援军?
钱渊眼睛一亮,一路狂奔上了城头,还没看清楚就听见“砰砰砰”的响声,四五里外骤然升起一团烟雾,将战场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隐隐听得见凄厉的惨叫声,有倭寇正在往烟雾外逃窜。
“卢斌,杨文,去接应!”钱渊大喜,一拳砸在城墙上,“是松江府的援军,东南唯有吴淞副总兵董邦政麾下有如此多的鸟铳!”
其实用不着接应,倭寇已经四散奔逃,大风迅速将烟雾吹散,呈现在钱渊面前的是数百官兵,前阵手持鸟铳,后阵平举长矛,两翼有刀盾兵护卫。
“是他!”钱渊的视线落在官军中骑着白马的将领身上,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朝着城头方向挥挥手。
城门口,钱渊双手紧紧握住很久没见的侯继高的双手。
“龙泉,两年没见了!”钱渊笑道:“当年嘉定一战,龙泉神兵天降以毕全功,今日来援,必能保住桐乡不失,稳住大局。”
侯继高这两年驻守华亭,战功累累,已升迁吴淞游击,双手用力笑道:“龙泉,当年嘉定一战,先有你掌控大局,后有卢游击奋勇出击,在下不过锦上添花。”
两人大笑着携手入城,钱渊心里终于有点底气了。
钱渊号龙泉,这是已故的聂豹临终前赐的号。
巧合的是,侯继高字龙泉。
何心隐在心里想,如今两柄龙泉合流,或许局势不至于大坏。
第三百八十七章 乌鸦嘴
京城,西苑。
一年前因重病而消瘦的徐渭如今又胖起来了,一张圆脸胖乎乎的,似乎和蔼可亲,但实际上徐渭遵循钱渊的“指使”,在翰林院里言辞刻薄,一身才学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言辞刻薄那是必须的……对所有人都舔那叫傻逼,对其他人刻薄,唯独对某一人舔,那才叫舔狗。
显然,这种差异性让嘉靖帝被舔的很舒服。
喘不过气来……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后世被称为“青词宰相”的袁炜、李春芳、郭朴、严讷等人,因为现在嘉靖帝基本只选徐渭撰写的青词。
天可怜见啊,原本就在今年,李春芳和严讷因青词得宠被嘉靖帝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袁炜也转任礼部右侍郎,现在全被搅合了。
写完青词让太监收走,徐渭摸了摸衣袖里厚厚的信封,犹豫了下径直出门去了直庐。
“文长啊,今儿还是没有。”徐阶在公开场合对谁都客气的很,笑道:“不过有田洲狼兵护佑,想必绍兴府无碍。”
“少湖公。”徐渭施了一礼,脸上笑容有些古怪,他是随园中最清楚钱渊心思的。
姻亲关系很难被忽略,但如果徐阶认为一个孙女就能将钱渊揽入怀中,只怕要失望了,其他的不说,日讲官中,裕王最亲近的是诸大绶,而景王最亲近的居然是张居正……当然,张居正是无奈而且心里mmp的。
失望而归,但徐渭算准了时间,刚回去就见到司礼监随堂太监冯保过来宣召他面圣。
一路走到万寿宫后殿,徐渭和冯保、黄锦开了几句玩笑才进去,两个太监都是人精,对视一眼后笑着微微摇头。
谁都知道徐渭是钱渊安插进来的,显然,对司礼监太监如此客气是钱渊的交代,但徐渭很难褪却这个时代士子对太监一贯的鄙夷,如钱渊这种能和黄锦谈笑风生的真的不多。
“文长来了。”嘉靖帝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怎么愁眉苦脸的?”
“拜见陛下。”徐渭行礼后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信,“展才来了六封信。”
嘉靖帝来了精神,现在朝中上下穷啊,穷的官员都要上街讨饭了,不仅户部穷,内承运库也穷。
半个月前,户部尚书、左右侍郎同时上书请辞……嘉靖帝企图从太仓库取银八万两采购珠宝。
结果尴尬了,户部居然没那么多银子,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关了,大同那边俺答退走后,兵部尚书杨博修缮大同边墙,又打造偏箱抵御俺答骑兵突袭,把户部基本榨干了,说的不客气点,年底朝中官员的俸禄……不用宝钞只怕凑不出来。
现在嘉靖帝就指望胡宗宪迅速平定东南倭乱,以便东南财赋能解燃眉之急……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想了解东南抗倭战局,嘉靖帝只有两种渠道,一是兵部,二是锦衣卫,但现在他有第三种渠道,而且相对来说细节更多,信任度更高。
“臣按照时日分拆。”徐渭解释了句后拆开第一封信,迅速浏览了遍,不禁苦笑摇头,“展才怨气颇重呢……九月二十八,抵上虞,胡汝贞临时驻扎上虞城外,倭寇急攻余姚、慈溪,胡汝贞布阵前轻后重,参将刘显领兵五千驻扎余姚外五十里,两千余田洲狼兵驻扎梁湖。”
“九月三十日,倭寇侵通州、苏州,浙江、苏松沿海除却松江府外处处烽烟。”
“十月初一,得密报,徐海预计攻嘉兴府,胡汝贞……”徐渭顿了下,干笑道:“后面说的不太好听……胡汝贞不敢轻信,不敢轻易调配兵力,让展才去了嘉兴府。”
“让他去嘉兴府?”嘉靖帝闭着眼睛晃晃脑袋,“什么名义?”
“没什么名义。”徐渭低头看了眼,“把总戚继美,胡汝贞长子胡桂奇,前会稽典吏吴有器领兵千余,展才应该只是参赞军机。”
说完徐渭补充了句,“难怪展才说过几次,胡汝贞颇通权谋。”
显然,虽然钱渊在信中写的模模糊糊,但徐渭这等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而且钱渊心中怨气颇重,胡汝贞非要把钱渊顶在前面,无非是抗雷。
嘉靖帝冷笑两声,下面臣子都这样,个个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展才就这么听话?”
“展才向来识大体。”徐渭扬扬手中信,“这不是向陛下打小报告了吗?”
“嘿嘿,说的也是,他向来不肯吃亏。”嘉靖帝微微摇头,“还是年轻不识人心险恶,非要搅合到这等事中,让他吃个亏也好。”
徐渭拆开第二封信,念道:“十月初三,富阳县外,杀散百余倭寇,得报倭寇侵袭山阴、会稽,和官军交战正酣,但小股倭寇穿插,萧山、诸暨皆有倭寇骚扰。”
“十月初四,杭州府,与惟锡兄详谈……这是浙江巡按吴百朋,有嘉靖三十三年扬州大捷,和展才投契结为好友。”徐渭解释了句,继续说:“大量倭寇以两三百,甚至百来人为小股,穿插在绍兴、宁波境内,一旦徐海袭嘉兴府击破官军主力,倭寇必蜂拥而至。”
“展才还是不太看好东南局势……”嘉靖帝心里有点不悦,如今朝中对东南抗倭颇为看好,都说一两年内能彻底平倭,“驻守嘉兴府的是?”
“浙江巡抚阮鹗,浙江副总兵卢镗,麾下兵力逾五千,加编练乡勇近万。”徐渭脱口而出,“卢镗原驻守绍兴,年初参将宗礼力战身亡,卢镗率兵移驻嘉兴府。”
嘉靖帝依稀记得这个人,“记得有个姓卢的……和展才相交?”
“卢镗幼子卢斌,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卢斌都在城内。”徐渭对这些了若指掌,“将门虎子,嘉靖三十四年升游击将军,得总督府允编练新军千人。”
嘉靖帝点点头,“还有几封?”
“还有两封。”徐渭拆开信,“十月初五,出北新关入嘉兴府,得报浙江巡抚、浙江副总兵率兵追击倭寇东去,疑为倭寇诱兵,如若卢镗麾下主力犹存,倭寇就不会全线侵入嘉兴,南北俞大猷、刘显能从容调兵绞杀徐海主力。”
“十月初六,得报倭寇于秀水县外被剿,浙江巡抚临时驻扎崇德县……这是最后一封。”徐海揉揉鼻子,“之前展才来信提到过,汪直徐海麾下倭寇大约占据倭寇总数的六成左右,还有大量的大大小小倭寇,很可能会随徐海入侵沿海,但只要卢镗稳住大局……”
刚说到这,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冯保哆嗦着进来禀报道:“陛下,兵部左侍郎江东请见。”
殿内所有人都脸色一沉,嘉靖帝、徐渭都是聪明人,如今西北兵戈才息,只可能是东南事。
如果是胜战,哪里轮得到江东,严嵩就算是爬也要第一个来报喜!
疾步进来的江东面色灰败,他率兵解大同右卫兵围,没想到还是没能上位兵部尚书,杨博抢了兵部尚书还不肯回朝,这次自己是被逼着来报丧……
“拜见陛下。”
“说!”
“兵部得报,十月初七,浙江副总兵卢镗率兵四千进剿盘桓在嘉兴府平湖县倭寇,大败,几近全军覆没。”
“砰!”嘉靖帝将手边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瓷蹭到江东脸上。
徐渭真想一个巴掌隔着千里抽到钱渊脸上,你个乌鸦嘴!
殿内死一般的沉默,嘉靖帝狭长的双目满是怒火,但却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之后,嘉靖帝看向徐渭,“让钱渊将内情写的清清楚楚,立即送上京!”
“是。”
第三百八十八章 长水镇
十月十五日,凌晨,崇德县。
“地图。”
随着钱渊的低喝声,两个护卫将地图铺在桌上,吴百朋和杨文举着油灯靠近。
钱渊拿着鹅毛笔一一交代,“卢斌打头阵,放出斥候,你身边的亲兵在嘉兴府大半年了,地形熟悉。”
“戚继美、杨文、王义领义乌兵、护卫队在后。”
钱渊看了眼戚继美,后者点头道:“放心,都听王兄和杨兄的安排。”
虽然钱家护卫和义乌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作战方式、阵列上是迥然不同的,戚继美没什么经验,只能让杨文、王义为主,以钱家护卫队的方式作战。
“我跟着钟兄弟带着田洲兵在后,龙泉兄领兵殿后。”钱渊转头看了眼侯继高,“鸟铳手暂时分配到前阵。”
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但身为游击的侯继高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
“那好,准备吧,干粮、水囊都已经备好。”钱渊脸若寒霜,“把那个浙江巡抚带上,这厮要是死在倭寇手里……嘉兴府一片糜烂,松江、苏州大乱,这黑锅可就没人背了!”
众人应声转身离去,钱渊令梁生收起地图,接过刚出锅的馒头啃了几口,心里惴惴不安。
迟了两天才回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但钱渊也没想到局势不堪到这地步。
侯继高的来援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带来的全是坏消息,自卢镗大败,四千大军荡然无存的消息传播开后,无数倭寇侵入东南沿海,远的暂时不知道消息,但杭州府、绍兴府的官军压力大增。
南边暂时还没断绝消息,但北边……一直到侯继高来了,钱渊才知道个大概,五日前,两千多倭寇从乍浦、金山登陆攻华亭、青浦。
董振邦坚守松江,俞大猷率兵南下,但跟着杀上岸的倭寇越来越多,光是超过千人的倭寇就有两股,俞大猷、董邦政还能维持局面,但很难抽调大股兵力南下援嘉兴,最终只让吴淞游击将军侯继高率兵一千南下。
但侯继高领军南下,三日抵崇德县,期间遇倭寇数十次,接战十余次,一千兵丁如今只剩下不到七百人,还有不少带伤,钱渊决定再等一日启程。
不过侯继高没带来好消息,倒是带来了好东西,近百鸟铳,都是董邦政麾下鸟铳手,火药弹丸也不缺。
“周泽,加上总督府拨来的,有大约一百二十支鸟铳,全都交给你。”钱渊大步往外走,看到脚步阑珊的阮鹗,眼皮子都没抬,只顾着交代,“路上记得火药要密封好,别受了潮。”
阮鹗看过来的眼神极为恶毒,自卢镗兵败,他知道自己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罢官归乡,只要卢镗父子皆死,自己舍得重财,立即派人入京,总能找到的人打点一二,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但钱渊毫不留情的将这条生路斩断,卢斌派出亲兵牢牢的将阮鹗看住,几乎软禁在县衙后院……其实钱渊有把握阮鹗逃不过这一劫,无论如何,嘉靖帝在做决定之前,必定会先看过自己送上京的密报。
“回桐乡?”阮鹗面无表情的问了句。
钱渊懒得理睬径直出去,就算回了桐乡,你以为就能翻盘?
天微微亮,崇德县南城门口。
“斥候回报,十里内无倭寇行踪。”
卢斌看了眼微微点头的钱渊,低喝道:“开门!”
随着咯吱的响声,兵丁们奋力推开城门,卢斌率先出城,紧接着是戚继美、王义率领的义乌兵、钱家护卫,条理清晰,丝毫不乱。
钱渊自认没有实际掌军的指挥作战能力,但他询问众人,尽量提前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都做了预备。
刚走出十余里路,远远看见有一骑奔向卢斌率领的先锋,梁生紧张的靠向马车,一旁的杨文轻声呵斥了句。
“别急,卢游击派了将近五十人出去,附近二十里内有倭寇踪迹都会来报,就算要打,也来得及。”周泽拍拍梁生的肩膀,“你们还是好命,不像我们要自己扛。”
一旁的马车上堆放着沉重的狼牙筅、长枪、标枪等物,长途跋涉,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扛着,义乌兵、护卫都只将腰刀、弓箭带在身边,其他东西都送到马车上。
但跟随义乌兵、护卫一起行动的松江火铳兵就不行了,只能背着鸟铳,这玩意精贵的很,而且这个时代的鸟铳尺寸上都没个标准,每个鸟铳兵都更熟悉自己使用的那一支。
继续往前五六里,一股百余人的倭寇出现在大军侧翼窥探,卢斌没有调头,只递信回去,后面的田洲兵分出两百人监视,直到大军安然度过。
“到了海宁附近就转向往西。”钱渊轻声道:“越往南,倭寇理应越少……”
说到一半,钱渊就住了嘴,心里暗骂,特么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
钱渊的绰号“扫帚星”遍传东南,不管在海上倭寇,还是岸上文武官员中,名声都很响亮。
倭寇认可“扫帚星”是因为钱渊怼上倭寇就没输过,就连徐海两年前在崇德县也吃了不小的苦头,特别是最后时刻,倭寇破崇德县结果被赶出来那一幕,让钱渊得了另一个绰号“蛇儿口”,和另一个看似上阵勇猛实则用兵阴险的谭伦的绰号“尾后针”并列。
而东南文武官员认可“扫帚星”是因为钱渊几乎每次外出都会遇上倭寇,特么就算跑到徽州府那深山老林中都会遇上,这才叫“扫帚星”啊!
钱渊也有这种觉悟……这应该是金手指吧?
应该真的是金手指,黄昏时分,卢斌带着斥候趋马奔来,“展才,几股倭寇一直六七里外窥探不去。”
“多少人?”
“拢共大约千五。”
钱渊让护卫展开地图看了看,“现在距离长水镇多远?”
“十五里,预计天黑前能抵达长水镇。”卢斌手搭凉棚眺望,“但如果被千五倭寇咬一口……”
“打一场吧。”钱渊淡然道:“你来指挥,但地点必须选长水镇百姓能看到的地方。”
卢斌点点头去准备了,一旁的吴百朋和何心隐有点纳闷,回师桐乡路上难免一战,但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长水镇外?
面对这个疑惑,钱渊没有回答,只向钟南努努嘴。
“我田洲狼兵两年多前跨越十八府洲抵达南直隶,结果谁都不肯接纳。”钟南嘿嘿冷笑道:“就算这两年战功累累,绍兴宁波也决计不敢让田洲兵入城。”
“倒不是因为你田洲狼兵。”钱渊聚精会神的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身影,随口解释道:“大军入城入镇,说个不好就要动手……县城不敢,洗个镇子轻轻松松,回头推到倭寇头上就是了,这种事边军干的熟练的很。”
何心隐不悦道:“嘉兴府一片狼藉,这时候还拘泥于……”
“那就拜托夫山先生用三寸不烂之舌去劝劝了。”钱渊随口怼了句,“今日晨间卢游击就派人去通报了,那边不闻不问,连口粮都不肯准备。”
十月中旬了,换算到后世大约十一月份,十天前还烈日炎炎,这会儿已经秋风凉爽,长水镇很快就出现在钱渊的眼前。
手持刀枪的乡勇们从长水镇涌出,神情不善的看着渐渐接近的官军,其实钱渊很理解他们,谁都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他人手中。
但长水镇是必须要伏在自己脚下的,钱渊的视线转向从长水镇中穿过的那条河流,不仅仅是因为要口粮,要驻军歇息一晚,更是因为这条河。
钱渊选择长水镇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长水镇因长水塘而得名,这条河不长,四十多里,但却直通海宁县。
如果能顺河而下,回师桐乡的日程能缩短一半,但前提条件是,需要靠水吃水的长水镇提供一批船只。
这就是选择这一战地点在长水镇外的原因。
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渐渐逼近的倭寇,想必几百个倭寇脑袋能让长水镇跪下。
第三百八十九章 首战
这支一千余人的大军看起来有点乱,毕竟其中有松江兵,有嘉兴兵,有义乌兵,有田洲狼兵,还有钱家护卫,将领的战法不一,兵器各异,衣着混乱。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倭寇眼里,在长水镇乡勇眼里,这是一支乌合之众。
“少爷,我……”
“闭嘴。”钱渊头都不回训斥道:“带着你的人老老实实缩在后面。”
周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回走,他现在临时被抽调出来领鸟铳兵,没想到却没上阵的机会,鸟铳兵头目松江小校倒是能理解,劝道:“别急啊,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周泽不屑的哼了声,“用个屁,就对面那点倭寇,我就怕抢不到首级!”
对面的倭寇首领田大海个头矮小黑瘦,狐疑的看着对面的官兵举起狼牙筅顶在前面,稍后是密密麻麻的盾牌,再往后就看不清了。
田大海不是徐海、汪直麾下,一直在通州附近活动,这次是来捡便宜的,“这阵势……倒是听谁说过。”
“兄弟,长水镇可是个好地方。”聚拢过来的另一个倭寇头目脸上满是垂诞之色,“四五天前就来过,可惜打不进去……现在一千多人,怎么着都能打下来!”
“说好了,我拿五成,剩下的你们分。”田大海哼了声,抽出长刀吆喝了声。
倭寇向来不喜欢打攻坚战,往往是以伏击、诱敌深入等等伎俩,如徐海那种能堂堂正正击败卢镗的天才是极少数的,田大海绝不是其中一员。
看见倭寇渐渐前压,前面三四百倭寇已经举刀准备冲锋,钱渊哼了声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散兵游勇。”
“还是小心点好,我顶在后面以策万全。”卢斌小声问:“这批义乌兵还是第一次上阵。”
“没必要,钟兄弟还在呢,你待会儿去侧面,有机会就尽量包起来。”钱渊胃口有点大,双方是在长水塘河边对阵的。
和两年前不同,如今的倭寇武器装备要好得多,居然冲锋的时候还能洒出一片箭雨,甚至投掷来几支标枪。
但效果不大,弓箭距离太远,寥寥无几的几支标枪被盾牌挡的严严实实,发出几声钝响。
重新编排的义乌兵有些紧张,杨文亲自带着一队钱家护卫顶在最中央位置,王义带着其他护卫散在第一线。
“狼牙筅举好了!”王义高吼了声,“标枪!”
数百支标枪突然从阵后飞出,一瞬间似乎将夕阳都遮挡住,戚家军的军械质量太好,磨得雪亮的枪尖轻易的撕裂倭寇的躯体,短短片刻已有几十个倭寇惨叫着倒在冲锋的路上。
剩下的倭寇成功的冲到阵前,但随着王义、杨文等钱家护卫的高呼声,几十根狼牙筅左右扫动将倭寇挡在阵前,盾牌手略略往前护住狼筅手,后面的长矛手紧随其后,手中的长矛向着看不清晰的倭寇刺去。
“中!”梁生怒吼一声,手中长枪捅在一个倭寇腹部,迅速抽回来,眼角余光一闪,脚步向左侧移动,长枪又一个突刺撂翻一个矮着身子想窜进来的倭寇。
“不要命了!”杨文左手用力扯着梁生的衣领塞到盾牌后,右手抽出背后的短矛,猛地掷出正中对面倭寇的脸上。
梁生用力咽了口唾沫,他刚才脱离盾牌手的保护范围,好险被倭寇的长矛戳中。
后面的护卫将梁生拉回去,换上生力军,几个护卫队的老人嘴里还在大声聊着,躲在盾牌后,长矛时不时的戳出,如果碰上胆子大从狼牙筅下面钻进来的倭寇,几柄腰刀并举之下立即分尸。
“都说戚元敬练兵手段不凡,果然了得。”吴百朋赞道:“义乌兵果然能战。”
钱渊倒是不意外,但吴百朋、钟南难免诧异,六百义乌兵虽然有点呆板,但听从指挥,行动力很强,在狼牙筅的护卫下站的很稳,长矛、长刀的配合下防线固若金汤。
卢斌笑道:“还是展才的护卫更了得,一眼看过去,面前的倭寇尸首都快堆起来了。”
钱渊笑笑没说话,钱家护卫的标准和戚家军是不同的,武器装备更好,训练强度更大,个人素质更强,对阵倭寇经验丰富,战法也比较灵活。
倭寇攻不破前阵,压上来的倭寇有些迟疑,过了会儿又有四五百倭寇手持长矛、腰刀冲上来,钱渊拍拍钟南的肩膀。
毕竟义乌兵是初次上阵,能不能撑到底很难说,钟南带着的两百田洲兵是预备队,随时准备补上去。
“戚元敬还真不是好东西,不早说……”钱渊低低的咒骂了句,前面已经有了伤亡了,他骑在马上看得很清楚,大都是因为长矛手从盾牌后往前戳刺的时候被倭寇抓到机会的。
如果戚继光早点提起打制一丈多的超长长矛,这都是可以避免的,钱渊也在骂自己,一寸长一寸强,这么简单的事居然想不到。
“盾牌稳住,护住狼牙筅!”王义高呼道:“后面的,标枪,三十步外!”
几十支标枪从后阵飞出,这次效果很好,补上来密密麻麻的倭寇立即被撂翻了十几个,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
三里外的田大海手都在哆嗦,官军前阵不过就五六百人,已经上去**百兄弟了,居然还没攻破前阵,正常情况下,只要攻破前阵,官军就会一哄而散,后面就是砍瓜切菜了……
小半个时辰了,倭寇还在前面酣战,但始终无法攻破官军前阵,惨叫声连绵不绝,倒在阵前的尸首清晰可见。
这时候看出戚继光训练强度大的好处了,狼筅手仍然坚持举着狼牙筅不时左右扫动,长枪手戳刺依旧犀利。
和戚家军不同,钱家护卫每一队三十人,这保证了足够的替补人数,就算有人受伤甚至牺牲,但仍然保持阵型不散,即使有个别倭寇硬是挤进来,还没等有所动作,后面的田洲狼兵就冲了上去,一刀砍下,还要喜滋滋的割掉首级。
已经轮换两次的梁生还有余暇掏出磨刀石磨一磨长枪的枪尖,掏出个馒头狼吞虎咽的咽下去,操起一根短矛大步往前,瞄准一个想冲进来的倭寇猛掷过去。
啧啧,这个倭寇有点倒霉,梁生不太擅长短矛,这是杨文的绝技,结果这支短矛偏不偏正不正的正中倭寇的裆下。
真不是故意的……梁生咧咧嘴,手中长枪挡住一个倭寇的戳刺,手腕一抖隔开,一个突步冲刺戳在倭寇的大腿上,这是他杀的第八个倭寇了。
看看左右还剩下的四五百兄弟,田大海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这次是来占便宜的,再下去老本都要折完了,还好自己只出了一百兄弟。
但田大海这个主意打的太迟了,也不想想对面一千多的官军只出动了不到一半就牢牢守住防线,剩下的难道只看戏?
秀水镇外围有一道土围子,拿刀持枪的乡勇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一个中年士子眼神复杂的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钱渊,年初会试落榜的他是认得钱渊的。
“看!”
随着乡勇们的惊呼声,中年士子转头看去,一员官军将领带兵迅速从侧面出击,几十匹高头大马嘶鸣着赶上,远远的绕了个圈子堵住了剩余数百倭寇的退路。
倭寇试图困兽犹斗冲出一条生路,但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手挽大弓,眨眼间连续射翻了五名倭寇,然后拔出两柄长刀,挥舞如飞冲入倭寇中,左劈右砍大呼酣战。
“鼎庵兄真是员悍将!”钱渊笑着赞道,“据说这双刀还是家传绝技,不知和瓦老夫人相比如何。”
何心隐有点担心,“别陷在阵中……”
话还没说完,纵马如飞的吴成器斜向杀出阵,距离倭寇几十步外,又手挽大弓放了几箭,这时候侯继高、卢斌率士卒已经赶了上来。
最终倭寇首领田大海跪地求饶,只有百余倭寇幸运的逃散,前阵和义乌兵抗衡的数百倭寇在逃窜时被出阵的田洲狼兵从后面一一砍翻,只有少数跳进长水塘遁逃。
周泽回头看看松江小校,一摊手道:“看吧,就说咱们这好钢没机会用在刀刃上……”
松江小校只能无语的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