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脸谱下的大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四章 练兵

    一直到下午,上门拜会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钱渊实在等不下去了,让谭纶带着上门作客的唐顺之长子唐鹤征待客,自己带着卢斌等人去了诊所找了间空房坐下。

    “算了,这地儿还斟什么茶。”钱渊摆摆手,诊所即使是大年初一也有人轮值掌总,今日轮值的是晴雯。

    钱渊看了眼杨文,对出门的晴雯努努嘴,“去吧。”

    杨文愣了下后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眼周泽……

    “咳咳。”钱渊挠挠鼻子,记错了,看上晴雯的是周泽,“去吧。”

    一旁的卢斌、侯继高看的懵懵懂懂,卢斌还招呼了声周泽,可惜人家不搭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呢!

    “第一件事,募兵。”钱渊打起精神,“今日和谭知府、明堂公商议过了,暂时府衙调拨一批银两,台州大户会捐赠,与处州、金华募兵三千,宁缺毋滥,不足可以从台州挑选乡勇补足。”

    “好。”卢斌点头道:“有银子就好办了,我年前就让亲兵回处州,至少能带来三四百人,另外金华府那边……”

    说着卢斌的视线落在戚继美身上,戚继光与义乌两次募兵近五千,戚继美都是跟着的,这条线是现成摆着的,没道理放弃。

    “元敬那边我去说。”钱渊挥挥手,“义乌知县赵大河是我同年,继美你带我亲笔信过去,但有一点,一定要宁缺毋滥,兵不在多而在精。”

    “兵精首不在械而在练。”侯继高轻声道:台州多遭倭寇侵袭,所以应募入军的乡勇往往都懂些拳脚,勇力过人,但练兵效果其实不如义乌招募的青壮。”

    戚继美瓮声瓮气道:“所以大兄募兵,两次都练兵几近半年才派得上用场。”

    “不行,半年太久。”钱渊断然道:“徐海不会甘于寂寞的,他的目标只会有两个,一个是东南沿海,一个是汪直。”

    “之前开战年许损兵折将,徐海不会贸贸然再和汪直开战的,而去年徐海侵袭嘉兴、湖州,虽然在桐乡县败了一阵,但总的来说,收益颇丰。”侯继高分析道:“今年徐海必然会再次大举入侵,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先募兵成军,练兵半个月后,边练边战,以战练兵。”钱渊冷然道:“你们之前合计募兵两千,之所以我提出募兵三千,就在于此。”

    卢斌等三人都沉默下来,以战练兵这是个办法,比如钱家护卫在台州招募的新人,在经过长水镇、桐乡县两场大战后,立即脱胎换骨,但这是非常残酷的,护卫队战死的几十人中大部分都是新人。

    钱渊没去理会那三人的沉默,接着说:“虽说几个月前我们在嘉兴府挽回点面子,但实则是徐海大胜归去,自那之后,宁波、台州、绍兴几府时常遭倭寇侵袭,有的是练兵的机会。”

    “装备上我会从台州府衙调拨一部分,另外铁匠尽快打制,不够的话再去总督府……”钱渊看着临时挂在墙上的地图,“不需要全军出动,千人或数百人,轮番出巡作战,老兵新兵各一部分……”

    卢斌眼角余光瞥了瞥角落处的杨文,低声说:“展才,说起来简单,但实在缺人手。”

    “戚总兵麾下亦是以小阵出战,和我们有同工异曲之妙。”侯继高分析道:“如今军中三十人为一队,设正副队长,五队为一官,以把总统率。”

    “每一队四支狼牙筅,十二个长矛手,八个盾牌手,余者再配备长刀、短矛、弓箭。”

    “此外单设鸟铳队,人数不定,要看能弄到多少鸟铳。”

    钱渊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这和历史上的鸳鸯阵区别很大,在几次作战中也体现出了很好的效果,不过也有弱点,比如桐乡县大捷中,杀入阵中的真倭险些扰乱整条战线,还是钟南率田洲狼兵查漏补缺。

    钱渊没有直接指挥作战的天赋,但他很清楚预备队的重要,这是能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或力挽狂澜,或使对方崩溃的重要力量。

    仔细解释了一番后,卢斌和侯继高对视一眼,前者道:“展才,这算是亲兵吧,一般来说每个把总身边都有十几个亲兵。”

    “不够,一个把总麾下五队,十几个亲兵……传令都够呛勉强。”钱渊摇摇头,“每个把总至少要配备一队三十人的亲兵队。”

    “装备呢?”

    “不要狼牙筅,几根长矛即可,多用长刀。”钱渊叹息道:“可惜田洲兵马上要回乡……”

    田洲兵勇猛善战,又常年在大山中穿梭,身形灵活,如果每个把总身边配备三十个狼兵,一旦有险情立即补上,那就安全多了。

    不过,田洲狼兵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出征,期间陆续两次补充,出战人数逾五千人,多有战功但也折损颇重。

    去年大战,田洲狼兵被胡宗宪在关键时刻放出笼子,先急援慈溪,后回援余姚,斩首数百,可惜瓦老夫人数次冲锋重伤不起,即将启程回乡。

    钱渊在心里盘算,募兵三千练兵,留下两千余,加上之前老兵千余,约莫四千人,算下来一个把总麾下六队约莫两百人,配备的亲兵队也就五六百人,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能不能弄来五六百的狼兵……

    回过神来,钱渊发现卢斌、侯继高、戚继美个个盯着自己,不禁笑骂道:“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早就盯上了……好了,便宜你们了!”

    侯继高大笑道:“王义、杨文、张三、周泽这几年来都杀倭甚多,护卫队更是名扬天下,这次展才放猛虎归山蛟龙入海……”

    “想什么呢?!”钱渊嗤之以鼻,“不可能全都给你。”

    卢斌抢在这时候开口,“我要杨文。”

    “我早在华亭就和杨兄弟交好……”

    “早在嘉定大捷,我就和杨兄弟并肩作战!”

    不能怪他们如此抢,杨文早在嘉定、崇德县几次大捷后就名气不小,前年千里追击倭寇,杨文全盘指挥若定,数次败倭,俞大猷、戚继光都起意,几次试探,但杨文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不过如今在台州,杨文这个本地人早就忍不住了,又有梁文、周泽几个后起之秀,已经私下向钱渊请求应募入军。

    “杨文、张三、周泽都给你们,老王留下统率护卫队,怎么分是你们的事,不过可不能委屈他们!”

    钱渊这话一出,卢斌大力点头道:“杨文、张三都是把总,周泽还是带鸟铳队,以后能不能是把总……那就要看展才你能弄来多少鸟铳。”

    “别急。”钱渊回头问:“护卫队现在多少人?”

    “老人七十二,年前开始招募,主动上门的很多,但精挑细选出五十三人。”杨文脱口而出,“年后继续招募,总人数约莫在两百有余。”

    “尽快募兵训练。”钱渊想了下,“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参加过嘉兴两场大捷的老人抽调四十人,你们一并带走。”

    卢斌和侯继高的嘴巴都张大了,这是意外之喜啊,他们都是军中骁将,很清楚护卫队这批老人的能力。

    武艺精熟那是小事,关键在于他们能立即充当基层的指挥官,在嘉兴府两次大战中,钱渊将护卫队基本都打散分布在整条战线中,指挥义乌兵抵御倭寇的冲击。

    可以说,两次大捷,首功在于义乌兵,但义乌兵首功在于钱家护卫。

第四百三十五章 快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放哪儿都一样,钱渊一股脑送出去四十多个,但卢斌、侯继高又盯上了王义。

    “戚元敬在宁波养了两个小妾。”钱渊斩钉截铁的如此说:“明日我就送信去新河所!”

    虽然戚继光升任浙江副总兵,调驻宁波,但王氏还在新河所。

    戚继美脸色有点苦,这次说漏嘴……代价有点大啊,如果大哥真偷腥也就算了,如果没偷腥,回头大哥肯定找我麻烦。

    王义向来是钱家护卫的头领,武艺高强,又是军中老手,张三、杨文为其副手,后来陆续冒出头的刘洪、周泽、梁生都算是王义半个徒弟。

    不过比起来,王义的名气没有杨文大,这是他刻意为之的,但戚继光是个明眼人,嘉靖三十三年末,他从钱家护卫中挑了一队人,以王义为首,带到义乌充为军中教习练兵。

    钱渊被倭寇掳走,杨文率军追击,王义急趋太平府离开军中,之后戚继光几次来信想招揽王义,无奈钱渊不放人,这次戚继美一口道破……好嘛,戚继光都眼热的,卢斌、侯继高自然也想要。

    王义沉默的站在角落处,一声不吭,其他人不知晓内情,但杨文和张三是知道的,曾铣旧部,是不能随随便便回军的,万一被翻出来以后会给钱渊带来麻烦。

    钱渊挥挥手,“不用说了,老王留下……不过年后以战代练,老王你带着护卫队一起去。”

    王义躬身拱手应是。

    “好了,说第二件事。”钱渊打起精神,“本朝太祖设卫所制,好处显而易见,自给自足,卫所兵平日种粮,闲暇操练,卫所设置军械库、粮仓,足以保证衣食无忧,装备齐全。”

    “如今卫所兵不堪用,大都成了佃户只管种粮,不能上阵,所以朝中重启募兵制。”

    “但这样一来,后勤补给就是个大问题。”钱渊叹道:“比如你卢参将麾下的严州兵,在台州是客兵,严州府是不管的,只能仰仗台州地方供给,平日采买、做饭也都随意为之,大都是亲兵采买,让随军的杂役做饭。”

    “所以,我有意在军中设置辎重队。”

    “辎重?”侯继高插嘴道:“其实辎重一词早在春秋时期便有。”

    “不错,《孙子兵法》中有军无辎重则亡之语。”钱渊解释道:“战国时期,一乘百人,其中有二十五辎重兵。”

    “当然了,现在和春秋战国时期不同,辎重队负责日常采买,烧火做饭,不上战场,每个把总麾下设置十人左右的辎重队,负责近两百人的日常饮食。”

    戚继美听着听着醒悟过来了,“展才,这不就是伙头兵吗?”

    “不错,就是伙头兵。”钱渊点头道:“以前行军途中是以干粮充饥,平日操练以仆役烧火做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戚家军中也是有伙头兵的,鸳鸯阵十二人,最后面的那人负责烧火做饭,也能被称为伙头兵,钱渊的想法是,仿造后世军队弄个炊事班的编制,尽量在饮食上能给战兵提供方便。

    这看起来是个小问题,但实则饮食是能影响军队的士气、战斗力的。

    “展才的意思我明白。”侯继高点头道:“这是个好主意,就从台州本地招募,也用不着募兵银,只需要每队杀倭赏银分一点就行。”

    “后日启程去宁海,龙泉兄去处州,继美去金华义乌。”卢斌舔舔发干的嘴唇,“尽快募兵成军,以战代练,等着倭寇主力……”

    卢斌如今是全家的希望,卢镗如今已经被押送入京下狱,很难说能不能逃得一命,如若卢斌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中立下功勋,卢镗才有可能免死。

    “你父亲如今在锦衣卫昭狱中。”钱渊安慰道:“一时半会儿不会判决,我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旧,他已答应照看一二。”

    “谢过展才。”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钱渊伸长腿舒展了下,“最好二月二龙抬头之前,能募兵成军,之后台州、温州、绍兴、宁波,各处巡视杀倭练兵。”

    “如若粮饷短缺,军械不足,皆钱某之过。”

    “如若杀倭不利,新兵难成精锐……”

    “那便是我三人之过。”卢斌起身道:“自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城内初见,每一次都是展才总理大局,使军中无缺,前方将士必奋勇向前,无人回顾,屡屡大败倭寇。”

    “那就拜托了。”

    一番长谈后,几人出了诊所,外间天都黑了,原本还准备回钱府,钱渊亲自下厨,现在卢斌等人只能直接出城回营。

    夜间,钱渊早早上了床,仰天躺在那出神。

    临海县依江近海,冬日潮气很重,阴寒的很,现在又没暖气空调,钱渊和小七都不习惯屋内放炭盆取暖,每年都能听到中碳毒而死的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厚棉被是最好的选择,钱渊躺着的这一床整整七斤重……要知道现在一斤是十六两。

    “让开点,往里去。”小七伸出脚丫子踹踹。

    钱渊随手一把捞住,嫌弃的拿过手巾擦了擦,“汗脚……”

    “以前可不是汗脚……”小七嘀咕着钻进被窝,满意的点点头,“今天不错。”

    南下回台州之后,每晚都是钱渊热了被窝,小七才肯上床……钱渊有点悲哀,想想去年这时候在京中,都是香菱热被窝的。

    随手搂着小七的腰肢,钱渊在脑海中盘算要不要去一趟绍兴府,如今瓦老夫人正在山阴县养伤,等总督府拨付赏银、开拔银就要启程回乡。

    当年王江泾之战后,张经、李天宠弃市,聂豹罢官归乡,东南几无可用之兵,倭寇横行肆掠,唯有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南下北上,稍稍遏制倭寇,戚继光、俞大猷、卢斌才有了编练新军的时间。

    “别动。”

    “痒……痒……”

    “再动,我也动了。”钱渊调笑了句,低声说:“现在手头银子不够,再过几天……等我敲个竹杠,弄来银子,你那诊所就能扩建了。”

    “真的?”小七不再动了,忍受着钱渊那只渐渐不规矩的手,“敲谁的竹杠?”

    “那你就别管了。”钱渊凑在小七耳边,“一方面诊所要扩建,一方面你还要带一批护士出来,最关键的是,如今战斗不许女人参与……这是封建迷信,但现实如此嘛。”

    小七哼了声,“你是想让我教一批懂急救的?”

    “是啊,黄金时间施救,必定能起到关键作用,另外那个消毒过煮过的棉布裹伤,酒精消毒,都给配上,还有抬伤员的担架,现在用的那太简单了。”

    钱渊源源不断的讲述,小七静静听着,偶尔插几句纠正或补充。

    吹灭灯,卧室陷入一片黑暗,钱渊的手老实起来,嘴巴也渐渐停下。

    小七突然问道:“又要开战了吗?”

    “没有。”

    “那……”

    好一会儿后,才传来钱渊的回答。

    “谁都不知道徐海什么时候会大举入侵,所以募兵成军后的训练时间会很短。”

    “所以我力主以战代练,宁可损失两三成新兵,也要尽快练出一批派的上用场的精锐。”钱渊的声音听起来安静又冷漠。

    小七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钱渊。

    “还没有开始,不过,快了。”

    “我会保护好自己。”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来访

    虽然临海县内还沉浸在年节气氛中,但从正月初四开始,以府衙为首的官府,以宁绍台参将卢斌为首的官军,各项事务已经有条不紊的进行。

    侯继高、戚继美初四一早就启程前往处州、金华募兵,卢斌带千余兵丁移驻宁海县,并拜托台州同知唐顺之在天台、仙居、临海招募乡勇,专门配置伙头兵。

    台州知府谭纶初五前往太平县的松门卫,台州指挥同知葛浩率水师驻扎此地,初六,南京调拨而来的十八艘战船正式下海,其中福船只有一艘,剩余的都是沙船、艨艟。

    谭纶此行是应葛浩之请,亲至祭告海神。

    不过谭纶很快就启程回临海,有信使来报,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吴百朋即将抵达台州。

    正月初八,临海县城门外五里处凉亭外,一大堆人正翘首以盼,远处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缓缓变大。

    “装模作样。”站在最前方的钱渊双手插进袖筒,嘀咕道:“多少事千头万绪,还有心思迎来送往!”

    站在钱渊左侧略靠后半步的谭纶咳嗽一声,“惯例而已。”

    钱渊鼻子哼了声,台州水运极为便捷,临海县靠灵江,出城门不远处就是安溪、诸溪,县内不止一个码头,偏偏胡宗宪一行要在城外诸溪下船,换乘马车。

    站在钱渊右侧的唐顺之轻声问:“展才,松门卫那边的战船?”

    “这天冷成这样了,还慢慢磨蹭,非冻伤几个不可!”钱渊似乎没听见,招手叫过杨文,“弄几个汤婆子给谭知府和荆川公。”

    唐顺之无语的看了眼谭纶,年前钱渊向葛浩保证年后能弄一批战船来,结果刚过年就弄来一大批……要知道之前葛浩手里能用的战船也就十来艘,而且一艘福船都没有。

    一刻钟后,略带疲惫的胡宗宪走下马车,诸位幕僚和吴百朋也从后面的马车陆续下来。

    “拜见总督大人。”

    凉亭外跪倒一片,谭纶和唐顺之装装样子,胡宗宪亲自扶住,这两人前者在东南孤身守御台州,功绩累累,后者更是名闻天下的士林大家,胡宗宪也不敢轻慢。

    当然了,钱渊不会跪,事实上他在官场上除了嘉靖帝之外,没有跪拜过任何人,主要原因在于他向来隐藏在幕后。

    虽然现在从幕后走到台前,但身为巡按御史,也是不用跪的,巡按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封疆大吏的一种制约。

    “汝贞兄,径直入城还是歇息片刻?”钱渊拱拱手,“府衙已经准备妥当。”

    胡宗宪走入凉亭,放眼看去,指着不远处道:“展才,那就是卢斌驻地?”

    “不错,前几日拔营移驻宁海县。”钱渊也踱入凉亭,“还是入城吧,这冷的……万一得了伤寒那就不好了。”

    “哈哈,展才家有千手观音,还怕伤寒?”沈明臣笑道。

    跟着进来的吴百朋赞道:“展才指挥若定大败倭寇,弟妹城内裹伤敷药,当为一时佳话。”

    “往日伤兵被送回,百人中不过三成能活,而且大都无法再返战场。”谭纶正色道:“但这次送至诊所的伤兵,百人中七成可活,五成能归军。”

    胡宗宪登时动容,他在南北都历过战事,这几年更频频亲自带兵上阵,对伤亡数据非常清楚。

    郑若曾笑道:“都说展才挑了个咏絮女,没想到却是个谈允贤。”

    “不好比,不好比。”何心隐摇头道:“谈允贤不过为闺阁后院治病,何能与弟妹相提并论。”

    “个个都说弟妹弟妹……”钱渊笑道:“待会儿见面礼别忘了。”

    哄笑声声,谭纶皱眉道:“总督此行为公事而来……”

    “此行为公亦为私。”胡宗宪挥挥手,“正要去拜见谭老夫人。”

    谭纶不禁愕然,胡宗宪回头却看见钱渊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胡宗宪虽然年过四旬,长子都比钱渊年长,但两人却是平辈论交的,之前在杭州从未过府,但这次有求而来,自然要上门拜会。

    大队人马都去了府衙,谭纶、唐顺之和钱渊陪着胡宗宪、吴百朋、郑若曾等幕僚径直去了钱府……呃,谭纶脸上的笑容都有点撑不住了,总督府的幕僚大半都来了,其中多有享誉世间的名士。

    谭氏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谭纶身为兄长代为接待,出面的除了谭氏,还有小七。

    “这位是昆山郑先生,嘉定大捷,郑先生与我并肩作战。”

    “这位是何先生,号夫山,心学门人……”

    钱渊一一介绍,众人都不敢怠慢,不说小七如今千手观音的名声,不说身为钱渊的妻子,仅仅小七出身徐府,就没几个敢怠慢的,朝中严嵩、徐阶斗的你死我活,但东南相对来说比较团结,反倒是之前李时言得势的时候塞来的阮鹗差点坏了事。

    跟着来的都是钱渊的故交好友,个个都出手不凡,小七捞到一大堆好东西,其中最贵重的是沈明臣送的一幅沈周的泼墨山水画。

    “展才奉命巡按浙江一省,不会只待在台州一地吧?”胡宗宪坐下品茶,随口说:“年前南下,俞大猷还抱怨展才不肯在嘉兴多待两日。”

    “赶着回台州陪母亲度除夕呢。”钱渊笑吟吟道:“这不,在杭州码头连船都没下嘛。”

    “食园可是替你预备好了的。”胡宗宪叹道:“要不就搬到杭州去?”

    “算了吧。”钱渊摇摇头,“俞大猷调驻嘉兴府,接下来倭寇侵袭的重点很可能是宁波、绍兴、台州。”

    胡宗宪沉吟片刻,又道:“宁绍台参将卢斌驻守宁海,经验不足……展才可愿襄助一二?”

    谭纶和唐顺之都听得莫名其妙,但胡宗宪带来的幕僚和钱渊本人是心知肚明的。

    “不用。”钱渊迅速答道:“已经从护卫队抽调四十人,一个月后赶赴宁海,诸般事已安排妥当,汝贞兄放心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

    胡宗宪和钱渊的视线一撞,各自移开。

    其实这是个误会,去年在上虞县,张三是从宁海县一路疾驰报信,后面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张三带来的情报的准确性。

    胡宗宪第一次在钱渊南下路过杭州时试探,既然钱渊一意要回台州,那这条线很可能没断。

    第二次试探就在刚才,胡宗宪再次确定,钱渊埋下的那颗暗子应该还是有用的。

    其实在钱渊心目中,谭维这颗暗子算是半废了,接下来要依靠的是父兄之力,但这些是绝不能让胡宗宪知晓的。

    正厅里气氛有些凝重,吴百朋笑着打破沉默,“展才,今日总督来访,又有鹿门公、夫山先生、伯鲁兄、荆川公,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展才不可吝啬。”

    “何来吝啬?”钱渊偏偏头,有意无意的看了眼谭纶,“松萝茶名扬天下……”

    “嗨,别人不知,难道我等还不知?”

    “就是,明前龙井肯定还有!”

    坐在下首的谭纶脸色有点难看,什么时候都不忘要找回场子……这厮的性子这辈子怕都改不了!

    最后钱渊还是装模作样的下厨弄了点饭菜来,其他人都吃的挺香……只有吴百朋有些不满,他以前可是食园常客,知道钱渊这是敷衍了事。

第四百三十七章 雕剿

    胡宗宪此次明面上是巡视台州备倭,自然要做些表面功夫,从军械、船只打制,到谭纶亲率的台州兵操练,再到黄岩、临海、天台三县的乡勇都一一查看。

    正月初八,百余倭寇从温州府盘石卫登陆,一路烧杀劫掠越雁荡山侵入台州,驻守黄岩县的张元勋率台州兵出击,一日夜击溃倭寇,擒杀大半,余者四散,多有乡民被害。

    正月初九,数百倭寇侵扰绍兴府三山所,烧毁粮仓,杀兵丁百余,驻守余姚的参将刘显亲自率兵进击,不料却碰上了硬骨头,倭寇一触即溃,刘显追击遭伏击,官军被杀、溺死三百余人,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同日,数百倭寇在嘉兴府平湖县沥港登陆,早有准备的俞大猷调集兵力围剿,全歼倭寇。

    正月初十,五百倭寇再次入犯宁波府慈溪,戚继光率义乌兵正面迎敌,倭寇小败佯退,戚继光不为所动,倭寇四散侵袭乡野。

    正月十一,倭寇袭重建的松江府金山卫,幸有吴淞总兵董邦政率兵来援,鸟铳手再次大发神威,烧毁贼船数十艘,溺死倭寇数百。

    台州府衙偏厅内。

    胡宗宪神色凛然的坐在主位上,茅坤正在念刚刚送到的军报。

    “十二日,倭寇攻萧山,南北两处皆不及相援,倭寇越萧山,沿钱塘江直入富阳县。

    十三日,富阳知县海瑞坚守城池,身披两创不下城头,当日黄昏,总督府援兵至,吴成器率先进击,手刃倭寇十余人……”

    钱渊不禁有些垂诞,也难怪侯继高念念不忘吴成器,这可真是个人物啊!

    都说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徽州除了汪直、徐海这等海商海寇,但也出了胡宗宪、吴成器这等文武俊才。

    军报念完,屋内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后,胡宗宪转头看向钱渊,“展才?”

    郑若曾、何心隐、沈明臣都习惯了,茅坤甚至往边上让了让,钱渊在谭纶、唐顺之诧异的眼神中走到悬挂着的地图前。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徐海初出茅庐,与平湖县伏击俞大猷所部,后席卷嘉兴府,攻入湖州、常州、苏州,穿插数府,从容遁去。”

    “嘉靖三十三年九月,徐海聚集万余倭寇盘桓于松江府金山,十一月先攻上海、华亭,后西进攻嘉兴,再北上直取苏州。

    虽然因分兵在嘉兴府王江泾大败,但苏州、嘉兴,乃至通州、常州均遭倭寇侵袭,靖江县全城被洗,数千百姓丧命。”

    钱渊倒拿苗刀用力点在地图上的嘉兴府,“去年九月末,倭寇袭绍兴、松江、宁波、台州,但徐海主力仍然出现在嘉兴府,嘉兴、湖州十余城沦陷。”

    “展才的意思是……”沈明臣开口道:“今年徐海还会选择嘉兴府?”

    “事不过三,钱某的意思是,今年徐海必定不会选择嘉兴府。”

    钱渊向沈明臣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继续道:“理由有二,其一,三年内三次被倭寇大规模洗劫,嘉兴府……村无人烟,镇无鸡鸣。”

    众人都点头赞同,早在沥港被毁之前,东南沿海倭寇最猖獗的地区首是台州,次之就是嘉兴府,被抢了这些年,能被抢的都被抢了……

    “其二,俞大猷调任浙江总兵官,率军驻守嘉兴府,去年十月十一月,俞大猷与苏州、松江两府每战必捷,叶宗满仅以身免。”

    “不错。”茅坤点点头,“俞大猷麾下如今五千大军,又向来谨慎小心,谋定而后战,徐海不会轻易去碰这个钉子。”

    钱渊手中的苗刀指向松江府,“董邦政、王崇古驻守苏松,自保无虞,长江以北……暂不考虑。”

    胡宗宪没吭声,虽然名义上是浙直总督,但他实际管辖范围很窄,也就是浙江全省加上苏州、松江两府,顶多再加上常州府,长江以北的通州……只要不出现倭寇攻城略地的大事,黑锅轮不到他来背。

    “这十多日战报,倭寇在松江、嘉兴连连遇挫,但在绍兴、宁波惹出不小的乱子。”钱渊收回苗刀,转身道:“诸位以为,徐海会选哪儿?”

    回应钱渊的是诸多狐疑的眼神,郑若曾等人记得很清楚,去年在上虞,张三送来口信,徐海欲攻嘉兴府,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钱渊也不敢断定,更不敢怂恿胡宗宪调配兵力。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猜测的,如果徐海头铁非要再次攻嘉兴、松江,怎么办?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视线在空中和胡宗宪碰了碰,后者脸色有点难看。

    郑若曾和茅坤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猜测,看来钱渊有些把握……

    胡宗宪深深吸了口气,拾起茶盏抿了口,“龙井乃天下名茶,龙井中自然以西湖边狮山所产最佳,今年的明前龙井……展才要多少?”

    “品茶是小事。”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汝贞兄,还是说正事吧。”

    胡宗宪苦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嘀咕这货只怕又要敲竹杠了。

    一旁的唐顺之还好,但谭纶有点稳不住了,胡宗宪虽是攀附严党上位,但在东南权威甚重,平日不苟言笑,今日却如此失态,钱渊更是言谈间无一丝敬意。

    “侯继高、戚继美已前往处州、金华两府募兵,尚缺募兵银两、军械……”

    “总督府调拨。”胡宗宪面无表情的打断,显然心头怒气不小。

    “但练兵日久,谁知道徐海什么时候大举入侵?”钱渊不以为意,继续说:“钱某意欲行鹿门公故计‘雕剿’法练兵,还望汝贞兄允许。”

    “雕剿法?”

    “倏而入,倏而出,如雕之搏兔然。”茅坤有些得意,解释道:“此法用来练兵……展才这是触类旁通,不过需熟悉地形的向导。”

    茅坤在军事上是有造诣的,因为雕剿法被称为奇才,连升两级,他的孙子茅元仪在明末也以兵事闻名于世,先后为杨镐、袁崇焕、孙承宗心腹幕僚。

    “已经安排下去,绍兴、金华、宁波、台州、温州,五府都会寻熟悉地形的向导。”

    胡宗宪心里有些踌躇,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什么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倭寇一旦侵袭浙江后逃窜入南直隶,官军不敢越界追击。

    而在浙江一省之内,卢斌名为宁绍台参将,但实际驻地只是台州,宁波有副总兵戚继光,绍兴有参将刘显,越界作战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提出,他可不管这些压力,继续说:“鸟铳打制太慢,战船也太少……”

    “展才,展才!”郑若曾无奈道:“打制鸟铳需熟练工匠,还得用熟铁,实在耗日持久,战船……不是刚刚拨给台州十八艘嘛!”

    钱渊仰头长笑,“但钱某记得,应该拨付的是二十八艘!”

    胡宗宪无声的咽了口唾沫,沉思片刻后看了眼茅坤。

    “据说台州府库存军械不足?”茅坤转头看向谭纶。

    “前些日子调拨给卢参将,的确不足,水师指挥使葛浩麾下半数兵丁手无寸铁。”

    “那就去看看。”茅坤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一起出门,谭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钱渊施施然坐在胡宗宪对面,看上去神情颇为轻松。

第四百三十八章 软肋

    随着胡宗宪的吩咐,这处偏厅外二十步内所有人都被驱出,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谭纶、茅坤等人也不得不去外间等候。

    “子理,你这个外甥……”茅坤感慨道:“平生仅见的人物啊!”

    郑若曾笑道:“四年前嘉定大捷,震川公就赞他气节无双,堪比聂双江。”

    “双江公是理学大家,展才何能相比。”谭纶摇摇头,他和聂豹并无来往,但毕竟是同乡。

    “不好说啊。”沈明臣嘿嘿笑道:“展才不过二十出头,已是名满天下,虽才学稍逊,但功绩不让人后。”

    外间气氛还算不错,但里面就有点紧张了。

    胡宗宪第一句话就是在问,“眼线送了信出来?”

    “没有。”

    “那如何确定徐海会攻绍兴、台州、宁波一带,而不会攻更熟悉的嘉兴、苏松?”

    “不能确定。”

    胡宗宪的眉头紧紧皱起,定睛看着对面的钱渊,“展才,这等大事,容不得儿戏!”

    钱渊坐在椅子上半转身,手持苗刀虚指墙上地图,“俞大猷驻守嘉兴,董邦政、王崇古驻守苏松,而去年绍兴、宁波被倭寇扰的一片大乱,徐海又不是瞎子。”

    胡宗宪抬头盯着地图,略略摇头道:“太牵强了。”

    的确,钱渊的解释太过牵强,判断徐海下一步的攻击重点……绝不能凭借这样的猜测。

    最关键的是,官府对徐海倭寇团体内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这也是胡宗宪为什么亲至台州和钱渊会面的原因。

    “如果徐海攻宁波、绍兴,甚至是台州、金华,会如何?”钱渊轻声道:“能不能毕功于一役?”

    胡宗宪凝神看去,不由自主起身走到地图前,“戚继光麾下五千义乌兵,刘显麾下四千兵,再加上台州……”

    “如果能确定徐海主力出现在宁绍台一带,想必也能调集其他地区的兵力围剿。”钱渊仔细道:“比如俞大猷能迅速率兵或分兵南下相助,惟锡兄也能带严州、杭州兵丁相助,至少能壮壮声势。”

    胡宗宪头也不回的盯着地图,“继续说。”

    “说到底是诱敌深入。”钱渊分析道:“三年前张半洲也玩了把诱敌深入,结果要不是王江泾一战,几乎被徐海牵着鼻子走,所以这一次,戚继光所率的义乌兵将是主力。”

    “和三年前不同,徐海麾下没有那么多倭寇,顶多六七千人,而且其中一部分是去年被裹挟的青壮,战力不能和去年的倭寇主力相比。”

    “只要戚继光能在宁波、绍兴一带顶得住,汝贞兄就有机会调动兵力困住徐海。”

    胡宗宪转过身,目光狐疑,“说到底还是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定徐海会攻宁绍台一带?”

    “其一,让戚继光这几个月老实一点,只要倭寇没有攻城略地,别弄出什么斩首千余的大胜。”

    “其二……”钱渊抬头正视胡宗宪,“那就是我的事了。”

    胡宗宪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心头大震,这句话代表着钱渊在徐海身边埋的暗子……地位很高,甚至能影响徐海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诱徐海入彀,这是钱渊在桐乡县一战之后就有的想法,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渐渐打磨成型,甚至他已经递了口信给父亲和兄长。

    徐海这块拦路石实在应该搬掉了,倭寇对东南的侵害太大,也对钱渊即将准备开始的开海禁通商的各种计划准备有着极强的阻碍,徐海不死,什么都无从谈起。

    胡宗宪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不定,喃喃道:“毕功于一役……徐海此僚狡诈异常,倭寇又善于海战,乘船飘忽不定,只怕没那么容易……一旦大败,徐海离海遁去,怎么办?”

    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笑道:“今年的明前龙井多送些过来。”

    看胡宗宪神色不善的模样,钱渊安之若素坐在那,“一个多月前,京中突传浙直总督胡汝贞欲招抚倭寇头目汪直,甚至传闻两人为乡党,多年前结识,至今仍有联络,意欲裂土而封……”

    抬头看了眼胡宗宪,钱渊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汝贞兄,这番话堵在心里多难受,小弟就替你说了吧?”

    毫无疑问,胡宗宪颇通权谋,如何不知“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联络汪直是如何隐秘的大事,除却总督府之外,隐隐知晓此事的只有钱渊一人。

    去年京中御史上书弹劾,胡宗宪立即锁定了钱渊,但这番话在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两次大捷,之后又巡按浙江的前提下,是说不出口的。

    钱渊哈哈一笑,起身道:“的确是钱某放出的风。”

    回应钱渊的是胡汝贞的黑脸和沉默,但他并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口出恶言……钱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胡宗宪心里保留着微弱的希望,他一定有理由。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子纯擒杀许家兄弟、李光头,但被朝中闽浙逼杀,之后汪直于沥港立旗,号五峰,再之后沥港被毁,徐海横空出世。”

    “如今倭寇大致是汪直四成,徐海三成,剩下三成是散兵游勇。”

    “徐海不过率三成倭寇三年内三度大举入侵,劫掠数府,东南各处无不苦苦支撑,汝贞兄提编数省,还要截留两淮盐税……”

    “都是为了汝贞兄着想啊。”钱渊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徐海死,汪直复侵,到那时候,汝贞兄怎么办?”

    “要知道汪直可是在倭国占萨摩洲之松津浦,自号徽王,麾下数以万计,难道还要继续打下去?”

    “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招抚汪直是最合时宜的一条路。”钱渊叹道:“而现在,到时候了!”

    胡宗宪眉头一挑,“最合时宜……但朝中科道言官不会这么想,展才年幼,不知言语亦能杀人。”

    “所以,钱某不是为汝贞兄挑破了脓包嘛。”钱渊脸上笑容依旧,“汝贞兄啊,关键是……到时候了!”

    胡宗宪被前半句话气得手都在发抖……你好心替我挑破脓包,就是在朝中散播我和汪直勾结的流言蜚语?

    倒是没看出来,你钱展才居然是个泼皮!

    但后半句话让胡宗宪冷静下来,他思索片刻后猛然转头盯着钱渊,“展才,你的意思是……”

    “适才,汝贞兄问,‘若徐海遇挫离海遁去,何如?’”钱渊悠然道:“一来是同乡,二来这几年也有来往,三来五峰徐海颇有仇怨……汝贞兄以为,汪五峰会帮这个忙吗?”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钱渊希望胡宗宪勾搭汪直,在徐海遇挫欲逃的时候,断其后路,以毕全功。

    胡宗宪脑子飞快的转动,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第一,钱渊能影响徐海,但没办法影响汪直。

    第二,钱渊敢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议招抚汪直,必然京中有所动作,或许放出流言就是一部分。

    第三,汪直的确有可能帮这个忙,和徐海开战年许,倭寇四处肆掠,海贸几乎完全断绝,汪直为此跳脚。

    ……

    最后,胡宗宪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最后确定,原本以为这一趟来台州是来做交易的,没想到自己是送上门给钱渊敲竹杠的。

    能秘密联络汪直,这本是胡宗宪的砝码。

    但在钱渊大肆传播之后,这成了胡宗宪的软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对方能做什么,但胡宗宪能确定这一点。

第四百三十九章 转折

    外间已是天黑了,胡宗宪亲手点了两根蜡烛,烛光映射在他的侧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汝贞兄,招抚汪直是必然的,放些消息出去,这未必是坏事,再说了……”

    钱渊的话说到一半住了嘴,对面的胡宗宪向来没太多表情的脸上已经一片寒霜,眼里透着怒火。

    “这等事只能做,不能说,一旦泄露,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胡宗宪压着心头怒火低声问:“展才,何以如此不智?!”

    钱渊笑了笑低下头,“汝贞兄,汪五峰会帮忙吗?”

    良久的沉默后,胡汝贞才低声道:“不好说。”

    “嗯?”

    “嘉靖三十年,汪直得浙江海道副使丁湛、李文时默许开海禁通商,与官军水师合力剿灭倭寇头目卢七、沈九、陈思盼。”胡宗宪木然道:“所以招抚其实对汪直的诱惑力并不大。”

    “除非许诺开海禁通商?”

    “不错。”胡宗宪用眼角余光窥探着身侧青年的神情,“否则只能虚托其名,诱其上岸,控于手中……”

    “此事不可能保密,一旦为人所知,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钱渊笑道:“汪直若死,麾下数万倭寇必然上岸侵袭……噢噢,现在未必是倭寇,大部分应该算是海商

    但一旦汪直身死,也意味着朝中决计不会开海禁通商,那些海商只能化身倭寇,那就麻烦大了,汝贞兄,钱某说的可对?”

    胡宗宪没吭声,不知道在心里琢磨什么。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钱渊起身来回踱步,“嘉靖三十三年,钱某与汝贞兄在苏州码头官场相遇,之后食园多有来往,相交投契,颇为默契。

    自汝贞兄与赵文华相交起,钱某便知,东南虽有文武干才,但平倭者,必胡绩溪。”

    “嘉靖三十三年末,倭寇胁余杭、北新关,汝贞兄力劝赵文华出城迎战,临平山一战大获全胜,那是钱某第一次和汝贞兄并肩作战。”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于徽州府被倭寇裹挟,汝贞兄先后两次遣兵相救,这情分,钱某如何能忘?”

    “为平东南倭乱,多少人轻抛头颅,多少人洒热血于乡梓,多少人家破人亡,年前钱某拜会战死嘉兴的护卫家中,多少人将第二个儿子送到钱某手中!”

    “你胡汝贞不惜攀附严党上位,我钱展才如何会使下作手段?!”

    钱渊的长篇大论不可谓不精彩,谁听了都会动容,但胡宗宪眼皮子都没抬……打了这些年交道了,他深深知道,对面这是只狐狸,而且还不是普通狐狸,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这番交谈从一开始就影影绰绰,两人的话语里里外外都在互相试探,暗藏深意,钱渊现在算是明白了,胡宗宪这厮是铁了心,不见兔子不撒鹰!

    半响后,钱渊略带不爽的道:“京中流言之前,钱某在陛下面前已经仔细说过。”

    “什么?!”胡宗宪一跃而起,木然的脸庞一下全变了,带着激动、惶恐、畏惧、希翼……

    “前年入京面圣,我在陛下面前将你胡汝贞夸出花了!”钱渊忿忿道:“结果呢,一年下来,嘉兴、湖州一片糜烂,真不给我长脸!”

    “展才……”胡宗宪苦笑道:“这事儿……”

    “所以去年面圣,我在陛下面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进去就告状,首告阮鹗无能,次告你胡汝贞无量!”钱渊懒得再摆架势了,瘫在椅子上道:“推荐惟锡兄升任浙江巡抚……之后陛下问胡汝贞可堪浙直总督重任……”

    胡宗宪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鼻孔都放大了!

    “徐海必杀,汪直可控,若想尽早平息东南倭乱,必要抚剿并重,胡汝贞和汪直是同乡,暗中来往,意欲招抚。”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如若换一个浙直总督,很难萧规曹随,其他的不说,招抚汪直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之后呢?”胡宗宪擦擦手心的汗迹,亲自提起茶壶给钱渊斟茶。

    “冬日倒碗凉茶?”钱渊嘀咕了声,才说:“最后惟锡兄立即被廷推浙江巡抚,汝贞兄自然留任了。”

    胡宗宪一屁股坐下,喃喃道:“抚剿并重……抚剿并重……”

    “替你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如若能顺利招抚汪直,即使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钱渊分析道:“你胡汝贞不可能入阁拜相,日后回朝……”

    “当然了,如若严党败退,华亭上位,说不定……”钱渊又加了块砝码,“如若有高新郑,必能无恙。”

    “高新郑?!”胡宗宪咽了口唾沫,“裕王殿下也知晓?”

    “当然不知。”钱渊脱口而出,然后才缓缓道:“不过钱某去年五月南下之前,曾在殿下面前提议开海禁通商,高新郑也在场。”

    从那个转折点开始,胡宗宪的情绪变化完全跟着钱渊的话语转变,他欣喜的搓着手……嘉靖帝在位三十六年,他和严嵩谁走在前面都不好说呢,就算严党先败,只要裕王和高新郑肯力保,自己无论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现在听明白了?”

    “明白了!”胡宗宪一拍桌案,“诱汪直攻绍兴、宁波、台州一带,以戚继光、刘显为主力抗衡,调集兵力围剿,再密派使者联络汪直,许诺招抚后开海禁通商,驱其出兵断徐海后路!”

    胡宗宪这下子意气风发,“不肯出兵相助,凭什么开海禁通商便宜他……反正这等事他汪直也不是第一次做!”

    来回走了几步,胡宗宪突然停下脚步,“展才,招抚还好说,但开海禁通商,只怕朝中科道言官多有弹劾,陛下那边……”

    “在陛下面前,我至少说了五次开海禁通商。”钱渊懒洋洋道:“但最后,陛下还是许我巡按浙江……裕王府还等着银子用呢!”

    “也就是说,招抚和开海禁通商必然要联系在一起?”

    “未必。”钱渊咳嗽一声,“适才汝贞兄不也说了嘛……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反正陛下和殿下应该都是心里有数的。”

    关于这点,钱渊是有自己的计划的,后世曾经如此评价,嘉靖一朝的户部尚书其实就是嘉靖帝自己,这是个死要钱的皇帝。

    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好久,胡宗宪咬紧牙关,“就此说定,回杭州后我立即派人去倭国,但有一事,愚兄有言在先!”

    “说。”

    “开海禁通商,此事由展才来办,总督府不参与。”

    “可以,但水师必须提供护卫,此外南京拨付来的沙船和福船呢?!”

    “这个待会儿说。”胡宗宪有点头痛,继续说:“此外,招抚汪直,展才必须出面。”

    “可以,我也想见见这位五峰船主。”钱渊说完笔直的看着胡宗宪,好一会儿才问:“说完了?”

    “嗯。”

    “现在轮到我了?”

    胡宗宪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一两年来他和诸多心腹幕僚都曾经为招抚汪直一事忧心忡忡,毕竟这是私下行为,他也不敢上书陛下,甚至连严嵩、赵文华那边都不敢泄露。

    而钱渊替他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保下了他这个浙直总督之位,又愿意替他联络裕王,胡宗宪用脚后跟都想得到,这次欠的人情太大了……只怕钱渊这次敲竹杠下手会非常狠!

第四百四十章 贼船

    胡宗宪来台州巡视也有三四天了,和钱渊、谭纶、唐顺之谈公事也谈了不下三四次了……钱渊满足的笑了,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

    钱渊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次的竹杠得敲的邦邦响才对得起这几个月来的苦苦思索。

    其实在剿灭徐海的计划中,钱渊和胡宗宪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前者有可能影响或探知徐海麾下倭寇主力动向,而后者能够联络汪直断徐海后路,一网打尽。

    但钱渊在这番密谈中,先抛出了剿灭徐海的计划,之后又戳穿了胡宗宪埋藏心底的不满……那是之前京中的流言蜚语以及几份弹劾胡宗宪的奏折。

    一直到最后,钱渊才合盘托出,自己已经将胡宗宪意欲招抚汪直的计划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又点出了自己对胡宗宪留任浙直总督的作用,甚至还不惜将裕王、高拱扯出来拉大旗。

    巧妙的谈话顺序让胡宗宪全盘溃散……如果前后顺序调整,胡宗宪也欠了钱渊的人情,但接下来钱渊敲竹杠……胡宗宪心生不满的可能就大的多,钱渊能敲来的东西也会少的多。

    “其一。”

    仅仅两个字就让胡宗宪心里一紧,有“其一”,那就有“其二”,甚至“其三”……

    “银子。”钱渊伸手做了个手势,“和台州府衙无关,和卢斌麾下无关,两万两银子。”

    “展才……”

    “汝贞兄,在京中小弟可是冲着严东楼大骂……”钱渊似笑非笑道:“如若不是严东楼搜刮的太狠,胡汝贞也不会黑了我那两万两银子,不过就一个月而已……还记得吧?”

    胡宗宪面色灰败,他当然记得,那是抄了富阳县刘家的分红,钱渊理应分一万五千两银子……现在是把田地、宅子一并算进去,两万两这个数字还算合理。

    但胡宗宪也听出了钱渊这句话隐藏的两层意思,第一,之前总督府拨给台州的银子是不算在内的……事实上,胡宗宪那三个月减少了拨给台州军资,实际上没有多拨给台州银两。

    第二,你胡汝贞送严东楼银子以固权位……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稀奇的是,胡宗宪均摊下来每个月送往江西分宜的银子差不多正好是两万两。

    胡宗宪有点头痛,紧皱眉头解释道:“展才,实在是……”

    “小弟不听这些话,汝贞兄不愿拨银子也行。”钱渊笑吟吟道:“东南诸事,小弟还是顾全大局,义不容辞的。”

    这句话要反过来听,你胡宗宪权倾东南,我拿你没办法,但日后朝中……到时候别怪我不伸把手。

    “没有总督府拨银给巡按御史的道理!”胡宗宪手头也实在是紧,“展才,算是愚兄欠你的……”

    “那算了吧。”钱渊起身装模作样,“时辰不早了,家母该担心了。”

    “给,给,给!”胡宗宪捏着拳头狂捶桌面,“回了杭州我就去筹银,一个月内付清!”

    “好!”钱渊笑着坐下,这下小七诊所扩建,培训急救员,购买棉布等都有钱了。

    “汝贞兄也不必如此,去年初李时言为何要推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后来还要推阮鹗接任浙江巡抚?”钱渊好心好意分析道:“在外人看来,汝贞兄坐镇东南,手掌六省兵权,提编数省税赋,是严分宜在朝中的底气。”

    “所以欲倒严,先倒胡……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暂时缓一缓,问题不大。”

    胡宗宪脸上的怒气渐渐收敛,冷静的想了想,这番话还真有点道理,不然李默去年不会硬生生揪着自己不放,这么看来缓缓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是可行的。

    啧啧,钱渊都佩服自己扯谎的本事,脸不红心不跳啊,李时言倒是这么做的……结果呢,罢官归乡,好悬没死在狱中,接下来的徐阶自然要改弦易辙,直接攻下严嵩这个山头,再转回头慢慢收拾胡宗宪……最终胡宗宪就是死在徐阶手下的。

    “严东楼也不仅仅只是收银子的,你不是送了好些名家字画、古玩嘛。”钱渊又替胡宗宪出主意,“孙克弘、徐文长的字画都堪称一时之选,实在不行厚着脸皮去找文衡山,还不行……汝贞兄,可知嘉兴第一家项家的天籁阁?”

    “去抢?”胡宗宪黑着脸反问了句,闷声道:“有其一就有其二。”

    “好好好,其二,打制鸟铳的工匠十名。”钱渊轻声道:“知道汝贞兄不易,南京调拨来的福船、沙船就由总督府调配好了,不过吴淞总兵董邦政麾下是有海船的,俞大猷调驻嘉兴也带了一批海船去,倒是宁波、绍兴、台州三地缺船。”

    “没问题。”胡宗宪对工匠不太在意,虽然打制鸟铳的工匠重要,但仅仅十人是无所谓的。

    “其三,也是最后一点。”钱渊端起茶壶给胡宗宪斟茶,惹得后者一阵警惕。

    “要人。”

    “要人?”

    “嗯,嘉兴府桐乡大捷,鼎庵兄侧翼率先破阵,后队才能一举截断倭寇前后,奠定大捷。”钱渊笑道:“还望汝贞兄将其拨给台州府。”

    钱渊对吴成器颇为垂诞,这种弓马娴熟,有胆有识的人杰,定能为卢斌臂膀。

    “拨到卢斌军中?”

    “这如何使得!”钱渊摇摇头,“鼎庵兄之前任会稽典史,桐乡大捷、长水镇大捷皆有功,几日前又在富阳县破倭,台州府倒是少了个推官。”

    “台州推官?”胡宗宪迟疑道:“鼎庵无功名在身,连诸生都不是,因战功迁会稽典史……推官向来是进士出身。”

    “只要汝贞兄答应就是,吏部那边小弟打点。”钱渊解释道:“再说了,即使推官不行,临海县缺了个县丞,黄岩县缺了个典吏。”

    没辙啊,一般来说任职是不能在乡土,这里主要说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浙江进士不会被派到浙江任职,但这些年浙江连连大战,很多副职空缺,新科进士都不敢来,像义乌知县赵大河都算是有胆气的了。

    胡宗宪沉吟片刻应下此事,吴成器起复后一直留在总督府为亲兵头目,放出去倒是能有些用。

    “都说完了?”胡宗宪斜着眼瞥着钱渊,“还算不错,至少没向愚兄要上十个八个歌女!”

    “那家里就打成一锅粥了!”钱渊摇摇头,“小弟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难道弟妹是河东狮?”

    “是千手观音!”钱渊一瞪眼,“谁向你要歌女?”

    “罗龙文。”胡宗宪毫无顾忌的如此说,他现在可以确定京中传言是真的,钱渊和严世蕃的关系相当不错。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罗龙文在史书中扮演的是类似谭维的角色,这一次没了表演空间……历史上严世蕃是以通倭之名被杀,罗龙文同时被弃市。

    不知道这个时空中,徐阶会不会再将通倭的罪名扣在严世蕃的脑袋上……啧啧,没了罗龙文,有点牵强啊。

    “汝贞兄,提醒一句,我说的银子可是额外的,不在拨给台州府衙、卢斌的军资中。”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次……算是被你绑上贼船了!”

    这句话说的还真不错,胡宗宪早有招抚汪直的想法,但开海禁通商……胡宗宪还真不敢想,虽然说好了置身事外,但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但贼船这个词用的不对,胡宗宪是巴不得上这条船……这是一条他日后可能逃得生天的诺亚方舟。

第四百四十一章 谁聪明?

    一般来说,政治人物很少出尔反尔,说出的口都是以自己的政治信誉做保证的。

    翻译一下,用钱渊的理解就是,只要收益能压过成本,那么反悔的可能性就不大。

    所以,钱渊不担心胡宗宪会反悔。

    原因很简单,钱渊给胡宗宪描绘的是严党溃散甚至嘉靖帝驾崩之后……至少几年之内,胡宗宪不会反悔。

    胡宗宪一行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返回杭州,那日钱渊还专门准备了一大批元宵汤圆,用小巧的盒子装着作为礼物回赠。

    “还是芝麻馅的汤圆好吃。”钱渊一口一个,含含糊糊的说:“放了猪油对吧?”

    “二弟舌头还真好使。”大嫂黄氏笑吟吟道:“是徽州府送来的芝麻。”

    “姓李的那个吏员?”钱渊咂咂嘴,这厮念念不忘徽州丝绢,不过这事儿他可不会胡乱插手。

    “渊儿,何日启程?”谭氏不太嗜甜,手里汤勺舀了个汤圆,嘴里却在问:“如今天寒地冻,台州近海,潮湿的很,要不出了正月再启程?”

    “明日启程。”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先去绍兴……噢噢,母亲放心,儿子同年诸大绶生母病逝,正在山阴守孝,诸大绶是这一科的状元,与儿子交好,年前无暇,年后总是要走一趟的。”

    一旁的小七翻了个白眼,她也不太喜欢甜食,这是前世保持身材的习惯,她昨晚还听钱渊说起,这次是去绍兴山阴找田洲狼土兵。

    没办法啊,一旦胡宗宪那边拨付之前积欠的赏银,田洲兵就要启程回乡……钱渊琢磨着想能不能留一批下来。

    堂堂正正两军对垒,田洲狼兵未必强于卢斌麾下,但论死缠烂打、不怕死,狼兵却要胜过一筹。

    正说话间,钱渊碗里的汤圆干干净净了,他起身抱起摇篮里的孩子,“八两,今天乖不乖啊?”

    八两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咯咯咯的直笑,口水都留下来了。

    谭氏和黄氏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嘴角带笑,这一幕是她们去年想都想不到的。

    “去年入京,叔父还说呢,如今青浦钱氏就叔侄两人,这话可错了,八两也是呢!”钱渊叹息道:“也一岁多了,还没开口说话呢。”

    黄氏神色一紧,“才七八个月,还没满岁……”

    “噢噢噢,那是我记错了?”钱渊脸上似笑非笑,低头亲了口,结果一脸的胡渣扎的八两哇哇大哭起来。

    “去去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明日启程可别落下什么。”谭氏赶紧将钱渊赶出去,正好小七那碗汤圆吃不下去,顺势一起出门。

    黄氏赶紧抱起八两,嘴里哼哼,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停下,她小声问:“二弟会不会……”

    “应该不会。”谭氏心乱如麻,转头看向女儿。

    “没认出,那就没事……最后一个。”小妹把最后个汤圆塞进嘴,一边嚼一边支支吾吾的说:“如果认出来了……二哥不是挺亲近八两嘛。”

    黄氏抿抿嘴,“初一那日,二弟还问我……要不要替八两起名。”

    “大嫂怎的答的?”

    “我说八两还小,等一两年……”黄氏有点慌张,“二弟说……让他起名,的确不太好。”

    正房里一片沉默,钱渊这边院子里倒是热闹的很,可卿和袭人正在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晴雯正在查看名单……年后诊所大都是她在照看,要按照这次随钱渊出行的名单准备药物、酒精等等。

    “滚远点!”钱渊一把揪着小黑的后颈,随口训道:“香菱你看看,把小黑喂得这么胖。”

    “你还怪香菱?”小七怼了句,“昨晚是谁拿着小鱼干把小黑骗出去的?”

    “怪我喽?它在床上乱窜,太碍事了!”

    小七看了眼还在忙碌的袭人,伸手揪着钱渊的皮肉一使劲,才没好气的接过小黑,“乖点哦,多吃点没事,但要多动动……哎哎,画眉鸟不能吃!”

    “啾啾啾……”

    “喵,喵喵。”

    刚才还疼的倒吸凉气的钱渊笑得直打跌,小七一松手,小黑就窜过去把装着画眉鸟的鸟笼给扑倒了,里面的画眉鸟被吓得羽毛乱飞。

    用小七的话说,她嫁进来……自认嫁妆就这只画眉鸟,南下什么其他的都没带,但坚持将鸟笼带上。

    小黑这次聪明,知道闯了祸,没等小七揪住,就一溜烟窜上墙头没影了。

    “好了好了,小黑聪明着呢。”钱渊搂着小七进了书房,“去年面圣,陛下还说起……下次回京必须带上小黑。”

    “啊,嘉靖帝也是铲屎君啊!”

    “叫陛下。”钱渊瞪了眼,“祸从口出……重度猫奴。”

    “好好好,明日就要启程了,一切小心,什么生水就不说了,但有一点,保暖。”小七细细叮嘱道:“这个时代伤风感冒,那不是小事,中医药方我又不懂……”

    “放心吧,可卿和袭人都准备了大棉袄,暖和着呢。”

    “那也要小心,特别是穿脱的时候别受凉,晚上记得用热水泡脚。”小七叹道:“也算不错了,以前初七初八就得上班,医生更是要轮班,现在至少过了元宵节呢。”

    “可惜台州还是穷了点,没灯市。”钱渊摩挲着小七的纤纤玉手,“还记得去年元宵吗?”

    “当然了,第一次碰面嘛。”

    “是第一次约会。”钱渊笑道:“天下元宵灯市,莫过于京都,再过几年,咱们就回京。”

    小七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无所谓,看你的安排吧。”

    “尽量吧,总归不会像历史上那么惨……”钱渊小声劝道:“历史上,你祖父被海瑞弄得挺惨,名声也坏了,你父亲被发配充军。”

    “你看着办吧。”小七犹豫了会儿,“其实府内……季氏还算不错。”

    钱渊笑着连连点头,看不出来小七还挺心软的,季氏其实不太管小七,只是后来帮着处理出嫁一事,多少有点情分……不过在京中听徐涉提过一句,季氏病重。

    “对了,这次敲了不少竹杠。”钱渊话题一转,“你的诊所可以正式考虑扩建了。”

    小七精神一振,“多少钱?”

    “从胡宗宪那敲了一万两银子,留给你两千两。”钱渊面不改色的说:“你先做个预案,估摸今年大战,临海水陆便捷,肯定会送来不少伤员,具体事务让前院管事去做,你只管个大局,让袭人或者晴雯盯着点。”

    “要打制不少床呢,还要买好多棉布,提纯酒精,还要雇佣大夫,培训护士……”小七抱着钱渊的胳膊蹭了蹭,“两千两不够呢!”

    “姑奶奶哟,知不知道两千两是什么概念?”钱渊哭笑不得,“现在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半的大米,约莫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前世六百块钱,当然是普通价格的大米。”

    “那两千两就是一百二十万。”小七又蹭了蹭,“扩建也是要花钱的,拆迁特别费钱……不够啊!”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摸着脑袋叹道:“再给你加五百两,这下行了吧!”

    “知不知道以前我科室一台机器什么价?两千五百两就是一百五十万,一台机器都买不来!”

    “开玩笑,三甲医院上面是有财政拨款的!”

    “没有,现在都自负盈亏……”

    “那不就结了,你这诊所还准备收银子啊?”

    绕来绕去,小七不得不承认,自己嘴巴没对方好使,气鼓鼓的坐开,“反正不够……就从家里拿!”

    “行啊,反正家里是袭人管着外面账目。”钱渊无所谓,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已经有一定身份的穿越者来说,银子是最容易得到的资源。

    呃,小七在心里得意洋洋,两千两银子真的不算少了,能把诊所扩大两倍多,还是自己聪明,又搜刮来五百两!

    钱渊瞄着小七的脸色,心里嘀咕,这真是个败家娘们,还好自个儿聪明,两万两银子说成一万两!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阴

    浙江历来文风昌盛,本朝进士数不胜数,自成化年间开始渐渐在科举一道上能和江西分庭抗礼,再到嘉靖年间渐渐压倒江西。

    特别是去年的嘉靖三十五年科考,浙江一省进士人数、排名都将第二名江西远远抛下,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绍兴府,一甲三人再加二甲、三甲传胪尽皆绍兴士子。

    浙江省沿海州府中,绍兴府的地位是最特殊的,他不像台州那么穷,不像嘉兴那么惨,不像宁波那么富,耕读传家是绍兴士子的传统,虽然也颇多大族参与海贸,但很少亲自上阵。

    不过这种传统未必是好事,从嘉靖二十八年来,少有大股倭寇侵袭绍兴府。

    去年一战,徐海分出部分主力,还杂加数百真倭侵入绍兴,参将刘显疲于奔命,萧山城破,余姚险些被攻陷,山阴也遭倭寇围城数日。

    更有大量倭寇以百人小股穿插,侵入绍兴府中部、西部,烧杀抢掠……钱渊于曹娥江坐船北上途中,放眼望去,两岸竟然看不到多少人烟,偶尔见到败落的村落中有野狗穿梭。

    “都说绍兴兵最烂。”张三在一旁低声道:“去年十月,千余卫所兵被十几个倭寇看管,居然无一人反抗,军中传为笑柄。”

    钱渊叹了口气没话说,后世在信息网络化之前,往往是穷地方反而能出以教育见长的考试强县,但这个时代不一样,读书太费钱了,普通人家真的撑不起。

    不过沿江北上,到了嵊县附近,两岸人烟密集,来往船只颇多,钱渊还看到有水师驻扎,船上有披坚持锐的兵丁。

    钱渊一行人在梁湖住了一宿,第二日继续启程,往东就是上虞,往西便是山阴。

    在城外码头下船,步行入城,钱渊发现多有难民乞丐,看来去年倭寇来袭给山阴县侵害不小。

    “还好去年台州有戚总兵和谭知府。”一个才入队的新护卫低声嘟囔了句,他是黄岩县乡勇出身。

    钱渊驻足看了会儿,聚集起来的难民约莫百人,不过城门左侧百步处设有粥棚,不知道是官府还是城内大户的,难民们在管事的吆喝管束之下井然有序,看来粥棚设置时日不短了。

    就这么会儿,城内已有人出迎,来的是绍兴知府梅守德。

    “宛溪先生。”钱渊率先行礼,“打扰了。”

    “展才巡按浙江,全省去得,绍兴府何以不在其中?”梅守德性情刚直,但不是那种头铁的,笑着寒暄道:“刚聲兄在京中如何?”

    “尚好。”钱渊早就知道梅守德此人,这家伙从嘉靖三十年任台州知府到现在六年两任,被死死摁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动弹。

    嘉靖二十年进士,授官台州府推官,后政绩优越被提拔入京任户部主事,因性情刚直几次怼上严世蕃,被贬出京任绍兴知府。

    说起来钱渊和梅守德拐弯抹角还扯得上关系,一来梅守德曾经在台州任职,二来他和钱渊叔父钱铮有交情,三来他也是心学门人,和徐渭的老师王畿极有交情,四来……呃,他是宁国府人,李默当年被贬谪出京任宁国府同知,赞其为“国器”。

    不过,钱渊重视梅守德的主要原因是,这个人虽然不通军略,但执政能力很强,是高拱早就看中的……两人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

    “展才为田洲狼兵而来?”梅守德怔了怔。

    “不错,田洲狼兵自去年初调驻绍兴府,一直在山阴、会稽左右,现状如何?”钱渊没有第一时间去狼土兵大营,先找个当地官员问个清楚。

    梅守德拾起茶盏慢慢品茶,在腹中打好腹稿,才道:“去年大战,田洲狼兵先援宁波慈溪,后援绍兴余姚、山阴,连番大战,折损颇重,如今驻扎城外六里处,约莫两千不到,其中瓦老夫人伤重不起,只等总督府拨付去岁大战赏银,就要启程回乡。”

    “听闻展才和瓦老夫人颇有交情?”

    “不错,嘉靖三十三年,田洲兵驻扎松江府,后张半洲去位,在下力劝总督留下田洲兵。”钱渊无意识抿了口茶,“如今粮饷可缺?”

    “不缺粮,但赏银……府衙是承不住的,只能总督府调拨。”梅守德瞥了眼沉思的钱渊,都说面前这青年心思深沉,目光长远,长于军略,这话还真不假,如果不是他留下了田洲兵,去年大战,山阴很可能被倭寇攻破。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突然抬头问:“总督府……可说过什么时候调拨赏银?”

    “去年末,有公文至,半个月内调拨。”

    “一共多少银子?”

    “去年大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八百有余,但首级只有五百余,赏银共计七千余两,去年末绍兴府衙调两千余两先行拨付,剩下的五千两是总督府承担。”

    戚继光、卢斌麾下都是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田洲兵却减半只有十五两。

    啧啧,没办法啊,胡宗宪心里也清楚,田洲兵是不可能长期驻扎东南沿海的,而且现在俞大猷、刘显、戚继光、卢斌陆续编练新军,田洲兵的重要性正在急速下降。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个月内调拨……今日已经是正月十八了,也不知道胡宗宪是压下来了,还是恰好被自己敲了竹杠以至于要拖一阵。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宛溪先生,钱某还需在山阴逗留几日。”钱渊缓缓道:“如若有总督府公文至,还请告知。”

    梅守德眨眨眼,含含糊糊应了声,他记得东南官场传言,钱展才和胡汝贞关系极为密切。

    “张三、杨文。”钱渊走到门外叫来护卫,低声嘱咐几句,两个信使分别往杭州、台州方向而去。

    这是张三、杨文等一批老人最后一次跟着钱渊出行,此行之后,他们就要应募入军。

    回过身,钱渊笑着拱手道:“宛溪先生,此行还有两件私事,其一拜祭诸家,其二替文长探看其母。”

    “拜祭一事容易,需准备的祭品等物府衙这边常备……”梅守德说到这儿顿了下,这个年山阴县内几乎小半人家都面带哀容,身穿孝服。

    “但文长生母……”梅守德叹了口气,“徐家那边正闹着呢,文长在京中,也不方便处理。”

    “还请详细道来。”钱渊眯着眼,脸色冷了下来,徐渭是他在京中最重要的棋子,又是随园中仅次于自己的人物,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听梅守德一番话说完,钱渊才算理解了对方的难处,早在嘉靖二十四年,徐渭的家宅、田产全都被当地的无赖抢去,这些无赖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底气的,其中颇有几个当地的大户豪门。

    而这些无赖敢,还有个重要原因,徐渭当时做了潘家的上门女婿,按例家产是要还与族中的,而徐渭的兄嫂当时也都过世,无奈之下,徐渭只能罢手。

    但嘉靖二十五年,也就是第二年,徐渭的妻子潘氏病逝,徐渭自然不能再留在潘家,但原先家产已经零落,以至于要教私塾以糊口。

    再到嘉靖三十五年,徐渭高中榜眼,那些无赖是无所谓的……绍兴府的士子多了,不差你徐渭一个,但被徐渭接回来的生母不是这么想的,有意抢回儿子的家产。

    这下子就闹翻了,那些无赖哪里肯把吃进肚子里十多年的肉吐出来?

    状纸一度递到梅守德这个知府案上,虽然他也同情徐渭,还和徐渭同为心学门人,但实在不好判,这事儿徐家其实是不占理的。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只是小事,他松了口气,“今日先拜会瓦老夫人,明日再处理那批无赖。”

    梅守德特地提醒道:“其中还涉及徐家族人……”

    “宛溪先生勿忧,小事而已。”钱渊随口道:“还请置办些猪羊,随钱某一起拜会瓦老夫人。”

第四百四十三章 拜倒

    昏暗的军帐内,两个女兵正在小心翼翼的扶着头发花白的瓦老夫人喂药,帐内不太通风,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瓦氏这一辈子就没舒心过,父亲杀婿,夫妻反目,亲子早夭,好不容易扶起长孙却又战死海南,以至于年近花甲还要率兵远征东南。

    毕竟年过六十,肩胛处被利刃刺穿,背脊又受了两处刀伤,瓦氏知道,自己只怕是撑不过去了,现在想的就是回乡。

    自嘉靖三十三年应招远赴东南,至今已经三年了,唯二的继承人岑大寿、岑大禄一个七岁,一个四岁,田洲已隐隐有不稳之像。

    和朝中政争相比,壮族内部权力争夺更加直接,更加血腥,一个不好就是连绵大战,当年瓦氏的父亲岑璋和岑猛反目为仇,其中多有缘由,但最重要的还是权力之争。

    “说了半个月,到现在也没见一两银子!”进门的钟南嚷嚷道:“要不我再去杭州总督府一趟?”

    瓦氏微微摇头,这也是她心生去意的原因之一,前两年有聂豹、赵文华、胡宗宪等人关照,田洲狼兵奋勇杀倭,粮饷不缺,斩获颇多,赏银从无拖欠,但去年大战后,总督府那边拨付银两颇有拖延。

    瓦氏心里有数,俞大猷、戚继光、卢斌、刘显等军中骁将陆续编练新军,颇有战力,田洲狼兵对胡宗宪来说,重要性不比之前了。

    对了,还有那位刚刚出任浙江巡按的钱展才,去年嘉兴府大战力挽狂澜,前两年田洲狼兵粮饷不缺,就是他在其间说合。

    要不要再拜托这位已是名扬天下的青年进士呢?

    瓦氏有些迟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钱渊对田洲兵颇多礼遇,多有助力,更给予了其他官员很少有的尊重,她很清楚,自己欠了对方人情,而对方不欠自己什么……

    但据说浙直总督胡宗宪和钱渊关系密切……而且钱渊出任浙江巡按,是东南少有能直面总督府的官员。

    半靠在床头的瓦氏的视线落在还在忿忿不平的钟南身上,第一批率军远征的头目如今只剩下钟南一人了,而他和钱渊之间颇有些渊源,去年还跟着在嘉兴府两度大败倭寇,或许可以让他去试一试……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轻微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钟南脸色一变几步迈出去,没一会儿就满脸喜色道:“钱渊来了!”

    真是瞌睡就来了枕头,瓦氏精神一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坐起,喝道:“扶我起来!”

    片刻后,裹着厚厚皮袄的瓦氏在两个女兵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军帐,钟南紧随其后,伸手指向营地门口处。

    梅守德是不肯来的,他对田洲兵最后援山阴颇为不满,但无奈自己是绍兴知府而不是山阴知县,于是派了个小吏和几个捕头衙役帮忙。

    营门口处热闹非凡啊,几十个百姓赶着猪羊往里走,营地里的狼兵个个眼冒绿光,大过年他们每人也就吃了一块肉……虽然粮饷不缺,但想吃的多好那也不可能。

    一个狼兵忍不住拔刀在手,倒不是想抢劫,实在是馋啊,急着杀猪,田洲兵军纪严明,更何况他已经看到了钱渊和那些脸熟的钱家护卫。

    结果呢,麻烦大了,那几只羊还好,但几头猪似乎敏锐的察觉到了杀意,任由后面鞭子再抽也不肯往前走,一头猪还扭头拱倒了两人,哼哼唧唧的往外逃去。

    “阿桐,又是你!”钱渊一脚踹过去,笑骂道:“这次用不着你垒灶台了,那几头猪全归你杀了!”

    阿桐木讷的傻笑了几声,带着几个兄弟追出去,没一会儿就将那头猪摁倒绑起来,老远都能听见肥猪的惨叫声。

    远远看见这一幕,钟南不禁笑道:“和三年前好像啊!”

    三年前,吴江县外小河畔,钱渊使人送来粮食、米面,还送来几头猪羊,解田洲兵燃眉之急,也借此将田洲兵拉倒了松江府……当时也有两头羊到处乱窜,惹得狼兵追之不及。

    “对了,阿喜呢?”钱渊看看左右,三年前就是阿桐、阿喜两兄弟将从崇德县出来的钱渊一行人绑了,还拿着刀威胁钱渊,要不是钟南赶到……钱渊英俊的面容就保不住了。

    听得懂汉话的几个狼兵都沉默下来,赶回来的阿桐指了指营地后方,“刀,腿……”

    钱渊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当年数千田洲狼兵援东南,数次增调,人数逾五千。

    去年大战,狼兵二十日内先援慈溪,后援余姚,最后在紧要关头赶到山阴,连续大战之下斩杀倭寇近千,但折损极重。

    钟南率五百狼兵随钱渊去了嘉兴,基本上没什么损失,就算加上这五百人,如今田洲兵也不过一千六七而已,其中可能还有不少伤员。

    这个时代伤员的治疗本来就有点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而远道而来的狼兵只怕尽人事都很难做到。

    钟南正要过去打个招呼,他心里也在想着总督府调拨赏银这件事,还没等他迈步,围拢在营门处的人群分出一条路,在几个狼兵的带领下,钱渊带着护卫径直走向了营地后方。

    凡事需要对比才有好坏之别,这次跟着钱渊出来的护卫有老人,有新人,还有去年大战留在临海的,每个人都去过那件诊所。

    对比起来,这里实在不能看,腐烂的臭味让人忍不住掩鼻,脏水、垃圾处处可见,几个简陋的灶台上两口铁锅空空如也,掀开帘子,里面更是传出一股让人闭息的古怪味道。

    钱渊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护卫将随身带着的药箱拿出来,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尽人事。

    之前留在临海县的十几个护卫都在诊所帮过忙,那些老人也都是有裹伤治疗的基本技能的,这是去年大战之前,小七怕钱渊受伤特地让袭人、晴雯辗转教给护卫的。

    面前躺在门板上的阿喜和钱渊脑海中的印象已经完全对不起来了,骨瘦如柴,腮帮子上都没肉,蜷缩起来像只受了伤的猫,被戳了刀的大腿处随意用碎布裹起来,甚至那碎布都黑漆漆的。

    梁生快手快脚的将碎布撕开,从药箱里掏出一小瓶提纯过的医用酒精,转头叫来两个护卫,“摁住他。”

    先用清水清洗,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酒精倒在伤口上,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生气的阿喜猛烈的挣扎起来,嘴里呜呜直叫唤,还好两个护卫早知如此,拼命摁着身子。

    梁生等了会儿,再用清水清洗一遍,拿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将腐肉割去,然后再用酒精消毒一遍,最后才拿出外伤用的药粉撒上去,从药箱里取出已经消过毒的棉布紧紧的包裹起来。

    “少爷,就用这药方?”

    “你问我?”钱渊瞪了眼梁生,“要不要再回去学学?”

    “晴雯那嘴巴跟刀子似的……算了算了,惹不起周泽。”梁生咧嘴笑笑,将药方递给一个护卫,“统计一下,待会儿让人去城里药行买药。”

    “再熬点粥,细火熬制的粥。”钱渊又细细交代,“十日之内都只能喝粥,对了,赶紧换个地方,这块又脏又乱……”

    “展才。”

    随着钟南的高呼声,周围的护卫、狼兵们纷纷向两侧退开,钟南扶着瓦老夫人缓步而来。

    “老夫人,钟兄弟。”钱渊不悦摇头道:“山阴距临海可不是十万八千里,何至于不让人带句话?”

    瓦老夫人没有回话,而是环顾四周,低头看看昏睡在门板上的阿喜,最终定睛看向已经两年多未见面的钱渊。

    “老夫人……”

    瓦老夫人还是没有说话,微微用力挣开钟南的搀扶,颤颤巍巍的上前两步,拜倒在地。

    “老夫人不可如此。”钱渊赶紧上前搀扶,但视线所见,面前的钟南,周围能看得见的狼兵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

    如杨文、张三这些老人还算镇定,他们都知道自家少爷和田洲兵的渊源,也都在京中见过自家少爷纵横往来。

    但新人就有点不自在了,梁生悄悄给了侄儿梁万宁背脊一巴掌,抖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第四百四十四章 入彀

    营帐内,钟南搓着手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什么叫心想事成,这就是了!

    钱渊和胡宗宪有交情,又是浙江巡按,五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老夫人放心就是。”钱渊端起粗糙的茶碗抿了口水,“在下巡按浙江,此实是分内之事,再说钱某和胡汝贞颇有交情,已经让护卫送信去杭州总督府,想必今日晚间就有回信。”

    躺在床上的瓦老夫人勉强笑道:“实在不知如何谢……”

    “老夫人何出此言?”钱渊正色道:“田洲兵自嘉靖三十三年迈十六府洲抵东南抗倭,拯万民于水火之中,这等事……钱某自然义不容辞。”

    “再说了,当日半洲公去位,是钱某力劝老夫人率军留下,此时如何会甩手不顾?”

    “当日在陶宅镇,钱某言‘花瓦家,能杀倭’”钱渊笑道:“如今已遍传东南了。”

    瓦老夫人和钟南都忍不住笑了笑,其实当时压根就没这传言,是钱渊胡诌的,但几年下来,已经实实在在民间传唱。

    “汝贞兄许诺半月内调拨赏银,钱某又送了信过去,瓦老夫人放心就是。”钱渊轻声道:“先歇一歇吧,这几日暂在山阴。”

    瓦老夫人示意钟南接待,自己实在有点撑不住,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之前杨文教了两个女兵,用酒精给瓦老夫人还没痊愈的伤口消毒,再以棉布重新包裹,又找了大夫来开了药房,熬了药汁刚刚喝下。

    “展才,这次实在多谢了。”钟南出了营帐又郑重相谢。

    “好了,你我之间还说这些。”钱渊砸了拳过去,“年前送个信去临海,我也能早点让护卫过来帮忙。”

    “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钟南不爽的说:“也就十日前,才偶尔得知你又南下巡按浙江。”

    “好了,不过五千两银子,胡汝贞也太小气了。”

    钱渊是肆无忌惮的往胡宗宪身上泼脏水,从本质上来说,田洲兵留驻东南是钱渊暗中使了诸多手段的后果,所以在胡宗宪来看,实际上田洲兵是钱渊的势力范围,特别是钱渊此次是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南下。

    “是啊,同样驻扎绍兴府的参将刘显……他麾下兵丁年前就拿到赏银了。”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哎,胡汝贞提编三省,手掌六省兵权,还截留两淮盐税,哪里调不出这五千两银子?!

    钟南瓮声瓮气的继续发牢骚,“其他军中倭寇首级三十两纹银,田洲兵却只有十五两……就这样还拖着不给!”

    “去年才入军的那一拨兄弟,还想多砍几个脑袋换些银子呢,现在都没这心思了。”

    “还是去年跟着展才你在嘉兴府爽快,杀的爽快,银子也发的爽快!”

    钱渊笑着说起去年嘉兴府诸事,在鲜明的对比下,一点一滴的勾起钟南以及其他狼兵头目的不满。

    阿桐去年留在绍兴、宁波,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红烧肉,一边听着钱渊、钟南说起去年桐乡发放赏银,登时觉得……红烧肉都不香了!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渐重,鸟儿鸣叫着从营地上空飞过投向不远处的树林,钱渊让人从城中买了十几坛酒,可惜绍兴府多喝黄酒、米酒,聊以解馋。

    这时候一骑远远而来,一早派去杭州的护卫终于回来了,钟南霍然起身紧张的看着。

    “少爷。”这护卫也是老人,朝钟南点点头,“信件交于总督府亮卿先生。”

    钱渊低声解释,“此人王寅,徽州名士,胡汝贞心腹幕僚……如何说?”

    “库中存银暂时不够支付赏银,要等两淮盐税交付……”护卫微垂眼帘,咳嗽了声,“约莫再等一个月左右。”

    这下子营地里炸了锅,钟南还算好,其他几个年轻的头目都把刀抽出来了,嚷嚷着没这么欺负人的……谁都不是傻子,能拖一次就能拖两次!

    那护卫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退,对钱渊微微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库存银两暂时不够……这是有可能的,毕竟钱渊刚刚抢了两万两银子去呢!

    就算拿的出五千两银子……也要考虑到钱渊抢了两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胡宗宪需要用到更重要的地方。

    护卫没有撒谎,只是在后面多加了句话,“约莫再等一个月左右。”

    钱渊对此心安理得,在目前的情况下,胡宗宪是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的,这个黑锅不想背也得背。

    “好了,好了,听我说!”

    “砰!”

    钱渊操起酒碗猛地砸在地上,大力拍桌道:“想干什么,持枪拿刀攻破山阴、会稽,还想攻进杭州府,去找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兵部尚书、浙直总督胡宗宪算账?!”

    “花瓦家,能杀倭,东南遍传田洲兵美名,最后关头你们倒是想和倭寇同流合污?!”

    在压迫性极强的视线逼视下,营帐内狼兵头目都有点不自在,悄然丢下兵器,收刀归鞘,只委屈的嘀咕几声。

    “展才。”钟南也算是东南老人了,心里有数的很,“总督府如此敷衍,无非是如今俞总兵、戚总兵、卢参将、刘参将都募兵成军,我等要启程归乡,无甚用处!”

    “这两年,要不是我们田洲兵,东南早就……”一个年长的狼兵头目满脸涨红,“这是过河拆桥!”

    看那几个年轻的又要鼓噪起来,钱渊操起腰间苗刀猛地拍在桌上,起身厉喝道:“就你们劳苦功高?”

    “我钱展才书香门第,官宦出身,十八岁为府试案首,嘉定、崇德、华亭、杭州,四战斩杀倭寇逾三千!”

    “我钱展才二十岁身登皇榜,简在帝心,却不愿枯坐京中,两度南下,嘉兴府两度大捷!”

    “死在我钱展才手中的倭寇比你们少吗?!”

    营帐内一片沉默,对面前这个青年官员,狼兵头目亲热中带着敬意,但除了钟南,无人知晓他的犀利锋锐。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接着说:“朝廷调集兵力、银两以便东南抗倭,田洲兵远道而来,杀倭有功,总督府拖延赏银的确不妥……”

    钱渊环顾四周,缓缓说出从晨间就盘算的计划,“五千两银子,钱某一力承当,三日内兑现。”

    愕然、诧异、感激涕零……各种表情陆续出现在每个狼兵头目的脸上,钟南不知所措的抓住钱渊的胳膊,“展才,这如何能……”

    “钟兄弟,如今我巡按浙江,有这个名义。”钱渊转头道:“从台州府衙调拨一部分,不够的我钱家库房补上。”

    “不要说了。”

    “老夫人心切归乡,三日后带着银子启程,我另聘请大夫一路跟随,只是其他受伤的兄弟就要留下了……要不就去台州吧,内人在临海县内开了家诊所,你们适才也听张三、杨文说过了。”

    钱渊团团抱拳道:“即使如此,钱某也心中有愧,之前并不知晓田洲兵首级兑银十五两,去岁在嘉兴府,田洲兵是和他军一样兑银三十两,此事钟兄弟是知晓的。”

    角落处的张三撇撇嘴,“五千两银子发下去,一个人也就几两银子……还不如去台州呢,参将卢斌是少爷旧交,知府是少爷小舅,其他地方不敢说,台州肯定是首级兑换三十两纹银!”

    还没等钱渊装模作样的训斥张三几句,几个年轻的狼兵头目已经嚷嚷起来了。

    “钱大人高义,我们去台州!”

    “去台州!”

第四百四十五章 滚刀肉

    三天后,营地内,一个个装满银子的木箱从马车上卸下,杨文一脚踢开其中一个,摆放均匀的银元宝惹得旁边狼兵们个个垂诞不已。

    钟南用力搂着张三的肩膀吆喝着什么,而后者胳膊肘往后撞开钟南,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钟南大笑不已。

    不远处的梁生拉着七八个新入队的护卫组成阵列,拿着去了枪头的长矛和狼牙筅,正在和狼兵的队列对峙,双方这几日已经闹了好几场了。

    钱渊向来是所言必诺……至少在公开场合是这样的,胡汝贞派人押送到临海县的两万两银子,小七支取了部分,王义押送五千两早在三天前就启程北上。

    巧妙的时差,让钱渊最终心想事成,钟南率四百狼兵将以乡勇的名义留驻东南,钱渊准备将其分散到卢斌军中。

    当然了,钱渊也给出了丰厚的报酬,首级兑银三十两,粮饷不缺,隔日鱼肉,伤兵得治,阵亡抚恤……摆在面前的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让钱渊的承诺有着极强的信服力。

    “那这四百儿郎就拜托钱大人了。”瓦氏今日精神略略好了些,站在营帐外看着远处热闹的一幕,“不知有几人能魂归故里……”

    瓦老夫人可不是普通的将领,实际上在田洲,她一手掌控军政大权,哪里看不出来钱渊施了些手段。

    “老夫人是在怪我?”钱渊淡淡笑道:“难道,三日前钱某是先提借兵,后以赏银相胁?”

    片刻沉默后,瓦氏叹息一声,“是了,是老身年老昏花。”

    瓦氏心里也清楚,钱渊的手段虽然说不上什么光明磊落,但也堂堂正正,不以权势相胁,而以情义相邀。

    西南土司向来内斗惨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不服教化,但权势地位很大程度上要看在朝中是否有支持者,瓦氏相信,面前的这个青年在多年之后……怕是西南土司最不愿意得罪的那人。

    “老夫人后日启程,还请带几封信。”钱渊温和笑道:“山阴城那位大夫原籍四川,正好顺路返乡。”

    瓦氏微微颔首相谢,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吴江县内钱渊为狼兵解燃眉之急;奔赴松江突遭大雨,钱渊已使人熬制姜汤;再到陶宅镇中以洋糖换取米面……似乎面前这个青年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能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

    “展才,这次多谢了!”钟南兴冲冲的大步而来,“回头去了台州,可别亏待了。”

    “钟南!”瓦氏厉喝一声,“去了台州,诸事皆听命行事,若有逾越,不用再回田洲了!”

    “老夫人。”钱渊扶着瓦氏劝了几句,才转头对钟南说:“三日后启程,径直去台州宁海县,归于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卢斌和你也熟悉,此外游击将军侯龙泉,义乌兵首领把总戚继美,都是嘉兴府大战的同袍。”

    “老夫人放心,日后对阵倭寇,田洲兵不用冒死冲阵,皆为把总身边亲卫。”

    听得这话,钟南急了,赶上两步道:“展才,和嘉兴府两次大战一样?”

    “嗯,论功分首级。”钱渊解释道:“把总麾下连带亲兵队,一共六队,每队三十人,首级不是均分……嘉兴府两次都是如此分的,卢斌不会也不敢偏颇。”

    钟南有些失望,这样一来,死伤的确少了,去年带去嘉兴府的五百狼兵几乎全头全尾回来的,但收获也会少,长水镇大捷是坚守防线的义乌兵收获最多,桐乡大捷是侧翼出击立下气功的松江兵收获最多。

    瓦氏瞪了眼钟南,这等好事居然还不肯应下?!

    “钟兄弟,田洲兵勇猛善战,又军纪严明,不犯秋毫,但操练只怕懈怠。”钱渊一一交代,“不过也不是没好处的,如今台州军中盛行对练,你应该听戚继美说起过?”

    “噢噢噢,记得记得。”钟南眼冒金光,摩拳擦掌道:“军中对练,胜者得银一钱到三钱。”

    钱渊忍俊不禁,正要取笑几句,那边张三跑了过来,“少爷,有投帖。”

    “啧啧,我田洲兵驻扎山阴年许,从无投帖,展才来了几日,都十几份投帖了!”

    这种话钱渊没办法接,只笑着打开看了几眼,丢回去道:“本官巡视绍兴,先论公而后论私。”

    这三日,钱渊自然不会闲着,让人去山阴、会稽打探徐渭家事,好笑的是,虽然惹人侧目,但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因为钱渊派去的是张三。

    虽然还没有正式去拜会徐渭那位生母,但钱渊已经做出如此判断……性子一个模刻出来的,执拗、古怪,自尊心很强,或者说极度自卑,以至于做出让县人鄙夷的事。

    想到这儿,钱渊摇摇头,“还有三日,钟兄弟暂时充我亲卫首领,山阴城内有些小麻烦。”

    一个中年人在营门外不远处,纳闷的远远看着营地里那熟悉的身影,半响后才钻进马车,“去墓地。”

    三刻钟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下,中年人快步爬上半山腰,沿着粗略修成的小道走了会儿,面前出现一栋简陋的木屋。

    “少爷。”

    随着一声呼喊,诸大绶出现在屋前,“倭寇来袭?”

    诸大绶去年十一月丁忧归乡守孝,就在母亲墓地搭建木屋,庐墓茹素,足迹不履城中,为县人称道。

    年后倭寇频频侵袭绍兴府,参将刘显在三山所吃了个亏,倭寇侵袭更加频繁,正月十三,三百倭寇破距离山阴不远的三江所,诸家长辈几乎是将诸大绶绑回去的,但倭寇离去后,诸大绶坚持又在此守墓。

    “不是,浙江巡按钱大人三日前巡视山阴,少爷还在孝中,三老爷让小人投了帖子,但钱大人……”这中年人是诸家世仆,前年跟着诸大绶上京,见过钱渊很多次。

    “展才必先公而后私。”诸大绶面无动容,“三叔不过童生,何必投帖?”

    中年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支支吾吾道:“少爷,城东那宅子……”

    “文长的老宅?”诸大绶脸色一变,“还没退回去?!”

    “三老爷也想退,但不敢啊。”中年人赶紧跪下,“谁惹得起那帮人?”

    徐渭的父亲虽然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但怎么说也当过一府同知,又善于打理庶务,早早过世却留下颇为丰厚的遗产,这块肥肉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人盯上了。

    虽然徐渭如今是榜眼,但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在去年将那几处宅院出手,接手的都是城内大户,诸家这三代每代都有出仕者,自然也是大户人家。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的身份,没什么大的背景,但却如一堆狗屎,谁碰到都要绕着走。

    一句话,这是一群滚刀肉,明朝中晚期,东南特有的具有(黑)社会组织性质的团伙,打行。

第四百四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绍兴府可能是天下最特殊的一个府洲,它有两个附郭县,一个是山阴,另一个是会稽,这也是后世认为徐渭就是兰陵笑笑生的理由之一。

    钱渊漫步在颇具古朴的街道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起这事儿,说起来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呢?

    最值得怀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世贞,另一个就是徐渭,他们俩都有足够的文学素养,同时也都对戏曲颇有研究,更都和严东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一世有了钱渊,王世贞的父亲如今巡抚大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倒霉,徐渭高中榜眼几乎每日都和严东楼相见,钱渊有点蠢蠢欲动……要不我来写《金瓶梅》,虽然没这文笔,但可以写个大纲找个代笔的。

    一路走到观桥旁的小宅院门口,钱渊看见门口围着好些满口污言秽语的青年壮汉,真是不知死活啊。

    钱渊努努嘴,周泽带着几个护卫守护,杨文、张三带着十几个护卫扑上去,干脆利索的全打翻在地,从容不迫的取过绳索绑起来跪在门口。

    叫开门,钱渊缓步入内,迎上来的两个老仆、丫鬟都是前年徐渭投入胡宗宪幕中赏下的,后来徐渭上京赴考,将其留在山阴老家照顾生母。

    “拜见老夫人。”钱渊一揖行礼,面前的老妇面容枯瘦,双目红肿。

    “这是浙江巡按钱大人,和老爷是生死之交。”一旁的丫鬟低声在老妇耳边说了几句。

    “诸事晚辈都有所耳闻,有一句相劝。”钱渊接过丫鬟捧来的茶盏,“文长兄榜眼出身,日后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些许寥寥财物无甚要紧。”

    老妇颤颤巍巍的站起,指着外面尖声道:“但那都是我儿的……”

    “老夫人请安坐。”钱渊笑吟吟道:“文长兄准备接老夫人入京,如若乡人口口相传,都言文长兄仗势欺人,日后难免仕途受阻。”

    “当然了,那些泼皮无赖欺上门,真是不知死活,钱某人自然要给老夫人,给文长兄一个交代。”

    老妇枯坐家中,又因身份不便走动,消息不甚灵通,看来的眼神难免有诸多猜疑。

    钱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起身出门走到院中,“来了没有?”

    “来了,好些家伙探头探脑,估摸着在等主事者。”张三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少爷,还好我那帮兄弟都入了护卫,不然碰到少爷……啧啧!”

    “无赖恶少。”钱渊瞪了眼张三,“前些年的打行还自持侠义,虽重报复亦怀不平,现在可好,全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张三缩缩脑袋不吭声了。

    后来的《苏州府志》记载:“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言相聚如货物之有行也。”

    甚至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

    呃,不算夸张。

    ……

    山阴、会稽两县共有城门三座,虽然去年有倭寇围城,正月里还有倭寇杀到距城数十里处,但守城士卒依旧没有什么警惕性。

    当士卒发现官道上的黄土被踩踏得漫天飞舞的时候,数百手持刀枪的狼兵已经接近城门,为首的头目大步向前,将手中公文递过去。

    守城的小校倒是识字,疑惑道:“未见报信,有倭寇来袭?”

    虽然田洲狼兵在绍兴名声还算好,但城内大户依旧畏惧,除非是紧要关头,从不敢让狼兵入城。

    狼兵头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耐烦的挥挥手将小校赶到一边,身后的狼兵有条不紊的步入山阴城门。

    已经等了好久的护卫在城内不远处笑着招招手,一行人迅速扑向观桥附近,同时另两座城门外,数百狼兵虎视眈眈锁住了城门。

    府衙的梅守德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狼兵反叛,但立即想到了昨日钱渊送银入营。

    看看左右神情紧张的下属,梅守德一把抓住本地捕头,“钱展才人呢?!”

    ……

    钱渊一边想着前几日送上京的书信会被嘉靖帝如何评价,一边随意看向院子左侧的墙壁,上面爬满了枯干的藤枝。

    “这就是文长号青藤的由来?”钱渊好奇的问。

    “钱大人明见万里,徐文长嘉靖二十七年开设一枝堂,招收学童授课,此时墙上青藤唯一枝,待到两年后,满墙爬满青藤,徐文长便以青藤为号。”

    钱渊转过身,诧异的看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身着襕衫,头戴方巾,这意味着,这是个秀才。

    钱渊这次是真的大吃一惊,偏头看向张三,“打行也有秀才?!”

    张三面无表情的垂下头,少爷,我已经金盆洗手好些年了。

    这是钱渊和张三无知了,打行兴起几年后,底层的文人甚至举业无望的秀才加入后,这一行的技术含量大大提升,以至于如今山阴大户人家红白事都要请个打行的秀才坐镇,以防打行滋事。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吟吟道:“陶大虎是你何人?”

    “舍弟。”秀才勉强笑着拱手道:“冲撞大人,学生必严加训斥。”

    “那是你的事。”钱渊摆摆手,回身坐在石凳上,“三处宅子,两百亩田地,两个庄子,可愿归还徐家?”

    陶秀才苦着脸解释道:“此事嘉靖二十七年就已事了,当日舍弟也是从徐家族老手中买来的……”

    “文长兄嫂亡故,家产却落到族老手中?”

    “但徐文长入赘潘家……”

    “谁说文长入赘潘家?”钱渊随口糊弄道:“依大明律,赘婿不得科考。”

    明朝是有这条规定的,但在民间施行起来却是有变通的方法,当日徐渭虽是上门女婿,民间公认赘婿,但名义上却没顶个赘婿的名头,要知道潘家也是希望徐渭继续科考的。

    陶秀才咬着牙道:“愿奉上白银千两,但那庄子、宅子……十多年过去了,已然转手数次。”

    啧啧,其实徐家那两百亩地,三处宅子,两处庄子,加起来也不过就千两白银而已。

    “陶朋友以为我钱某人是来讨钱的?”钱渊笑骂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陶秀才讪讪垂头,心里暗骂,谁不知道你钱展才是个死要钱的,就去年还在富阳县怂恿总督府抄家,不知道捞了多少。

    “那就此作罢,文长日后久居京城,也无暇顾及这等小事。”钱渊变色道:“但陶大虎屡屡派打行滋扰文长生母,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陶秀才长鞠到地,“不敢替舍弟分辨,认打认罚,陶家一力承当。”

    “打得重了,罚的重了,文长名声还不坏了。”钱渊懒懒道:“反正再过些日子,文长要接生母入京。”

    “陶家当有程仪。”陶秀才松了口气,他是铁了心要送笔银子过去,反正肯定是陶大虎那边拿,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偏挑了这几日!

    陶大虎一个打行的头目消息不灵通,但陶秀才深知面前的青年几度上阵,杀伐决断,实在是惹不起的人物,能赔一笔银子送走那回头都得念佛了。

    钱渊有点不耐烦了,算算日子金华、处州那边募兵应该快结束了,护卫队老人还要抽调入军,回头还要去看看打制鸟铳的工匠,要不是等瓦老夫人后日启程,他都懒得处理这些小事。

    不过既然做了,那就要全头全尾,送徐渭人情,那就要送到家。

    看到刚进门的周泽做了个手势,钱渊神色更是温和,随口问了几句陶秀才四书五经……啧啧,这厮多年不读书,混迹打行捞银子,答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

    “对了,绍兴,陶家。”钱渊笑着问:“太湖里那个陶港也是你族人?”

    陶秀才脸色一变,摇头道:“陶港是会稽陶,学生是山阴陶,不是一支。”

    “那陶港倒是个能惹事的,苏州兵备道王崇古文武双全,腹有韬略,居然在他手里吃了个亏!”

    “多年前见过一面,陶港此人性情狡诈,事到临头又狠得下心。”陶秀才叹道:“可惜却误入歧途,勾结倭寇,实在是罪不容赦!”

    钱渊叹道:“你可不能学他。”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愿出银千两助官军抗倭!”

    钱渊笑吟吟的点头,心想面前这家伙倒是个能演戏的,年前陶家辗转从府衙小吏手里接手设置粥棚赈灾,结果筷子都立不起来,为此梅守德气得大骂,到最后也拿陶家没什么办法,只能亲力亲为。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绍兴知府梅守德满脸怒容,推开拦着的护卫,大步走进门,戟指道:“钱展才,狼兵入城,你想干什么?!”

    钱渊起身拱手道:“宛溪先生勿急,先请坐下品茶。”

    还没等梅守德说话,只听见噗通一声,一旁的陶秀才一跤跌倒。

    “是陶家那个……”府衙的捕头在梅守德耳边小声嘀咕。

    趴在地上的陶秀才突然一跃而起,冲着梅守德长长一揖,“府尹大人,学生愿奉银两千两,助官军守城!”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哭闹声、求饶声陆续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刀刃相撞声。

    真是个心思机巧的人物,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陶秀才,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四百四十七章 肥肉

    外间的骚乱很快平息下来,手摁腰刀的王义大步进来,躬身禀报,“少爷,抓获三十九人,连同之前共四十五人,其中陶家子弟三人,陶大虎未见踪影。”

    钱渊点点头,从容不迫的坐下,指着早就准备好的那把椅子,“宛溪先生请坐吧。”

    “陶家何罪,陶家何罪?!”陶秀才声嘶力竭的吼道,“纵使巡按浙江,难道就能肆意捕杀良民,府尹大人……”

    “良民?”钱渊噗嗤笑道:“你陶家是良民……那些被你们坑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只怕不会这么想。”

    “嘉靖三十一年,陶大虎**会稽刘家寡妇,以至于其上吊自杀,其子年方十六正要赴院试,结果双手被人打断,举业无望,产业被夺,当年病死于土地庙中。”

    “嘉靖三十二年,山阴赵家子弟在陶家开设的赌坊将全家宅子都给输出去,赵家在本地也有些势力,结果当夜宅子起火,全家老小皆死。”

    “对了。”钱渊随意转头看了眼梅守德身后一脸冷色的中年人,“赵家的当家人好像是就是赵捕头的堂弟?”

    “近三四年来,山阴、会稽多有进城乡民或财物被骗被劫,甚至还出了六七条人命官司。”钱渊冲着赵捕头努努嘴,“这叫什么?”

    赵捕头狠狠盯着陶秀才,“撞六市,就算失手,打行也会纠集多人群起攻之。”

    钱渊随意点点头,又看向失魂丧魄的陶秀才,“听到狼兵入城就知道事发,心思倒是转得快,可惜就是手笔太小了,两千两银子能做什么?”

    梅守德早就有意整顿城内打行,只是不得其法,也心存忌惮,顺势坐下道:“去岁守城,打行趁火打劫在城内多次惹出骚乱……”

    “是啊,所以今日钱某人是为了宛溪先生着想,年内倭寇必然侵入绍兴府,城内不稳,一旦倭寇破城,只怕生灵涂炭。”钱渊抿了口茶,笑道:“明前龙井全被小舅抢走,还不如喝白水呢。”

    “展才倒是挑剔。”梅守德随口应了句,心里却在琢磨,短短几日,钱渊是从哪儿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自曹娥江北上,沿途多有凋零之像,去年倭寇闹的有点凶,只怕宛溪先生有的忙了。”钱渊叹道:“整顿兵备,打理粮饷,雇佣乡勇,甚至打制军械、兵船,要知道宛溪先生是府尹,只怕库中银子不够用吧?”

    那边陶秀才已经决意吐出个足够大的数字,可惜张三随手操起石桌上的一块抹布塞进他嘴里。

    梅守德偏头看了眼,“展才巡按浙江,手中倒是颇有财力,难道还能襄助些许?”

    “些许?”钱渊大笑道:“宛溪先生说个数。”

    梅守德沉吟片刻才说:“至少三万两。”

    陶秀才神色一震,即使嘴巴被塞得紧紧的,还呜呜个不停,这是他能接受的数字。

    钱渊的视线在梅守德带来的下属中扫了扫,伸出手指点了点,“就是你。”

    梅守德转头看去,这是府衙中的一个捕头,姓张,本地人,性子有些油滑,站在那颇为不安的模样。

    “你说说,打行能抄出多少银子?”钱渊瞥了眼陶秀才,“看这厮的模样,只怕不止三万两,毕竟这行干了十多年了呢。”

    张捕头干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冷不丁看到陶秀才那凶狠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又往回退了两步。

    “哎。”钱渊叹息着摇摇头,“宛溪先生心忧全府,三万两银子只怕不够,就四万两银子吧,钱某人分文不取。”

    “咳咳,咳咳。”梅守德用力咳嗽几声,他没想到钱渊把话说的如此(赤)裸裸。

    话说的有点难听,但效果很好,府衙那些捕头、吏员都是本地人,哪个不知道以陶家为首的打行这些年捞了大笔大笔的银子。

    安静的院子里,只听得见陶秀才的呜呜声,还有那些捕头、吏员的沉重喘息声。

    钱渊随便扫了眼过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看看吧,可有遗漏?”

    张捕头接过来看了几眼,和旁人低低商议几声,兴奋的回道:“都在上面。”

    “狼兵头目就在外面,带人去抓,抄的时候都手脚干净点。”钱渊瞥了眼梅守德,“钱某是无所谓的,但你们日后还要在宛溪先生先生手下听令呢。”

    梅守德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想训斥几句但又不想坏了事,只能转过头盯着满是枯干藤枝的墙壁。

    但还是没人动作,两个捕头、三个吏员都踌躇着没往外走,眼角余光不停瞄着还在挣扎的陶秀才。

    “放心吧,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钱渊将茶盏递给身边护卫,“换杯白水……人都带去宁海,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正缺兵少将呢……哎,张三,抹布丢了!”

    陶秀才嘴里一松,先狠狠啐了几口,大口喘息了几下,才高声道:“陶家何罪,以至于被抄家,请府尹大人明示!”

    梅守德面无表情的看向钱渊,一网打尽城内打行,这是好事,但这也需要理由……显然,府衙是拿不出理由的,打行做事嚣张的很,但总的来说是游走在灰色地带,打官司……打上几年都未必能定罪。

    “谁说陶家有罪?”钱渊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迟,今早又起来太早,“你不是自称认识会稽陶港吗?”

    陶秀才大怒,“会稽、山阴认识陶港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府尹大人都认识!”

    “陶港窜入太湖,与倭寇为伍,苏州府派兵缉拿不利。”钱渊叹道:“你认识陶港,偏偏又是同乡,还都是打行中人,本官巡按浙江,督查军务,自然要请你回去问个究竟。”

    “陶朋友放心,黑是黑,白是白,回头本官行文,请应天巡抚派人查看,如若陶朋友和陶港、倭寇并无瓜葛,自然要放你归乡。”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起来堂堂正正,绝无偏私,但陶秀才立即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几个捕头、吏员面露轻松,嘴角带笑。

    “适才说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反正钱某身为浙江巡按,身边护卫如云……”钱渊转头道:“一共十八人,少了一个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钱大人放心,自当竭尽全力。”几个吏员、捕头行礼后欣喜的疾步出门。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在确定陶家翻不了身后,他们知道,属于自己的横财来了!

    钱渊接过茶盏抿了口水,有点意外的问:“不错,甜滋滋的,是井水?”

    “就在屋后巷子里,那巷子名为甜水巷。”护卫躬身道:“已经煮沸过。”

    “宛溪先生,四万两银子怎么都够了。”钱渊笑道:“过段日子,台州将派小股兵力来绍兴府,专职杀倭,还请宛溪先生照拂一二。”

    “来绍兴府杀倭?”

    “都是新兵,以战代练。”钱渊冲着杨文、张三努努嘴,“卢斌、侯继高把钱某身边得力的大半都抢了去,粮饷、军械补充还要仰仗宛溪先生。”

    “为绍兴府杀倭,这等事责无旁贷。”梅守德一口应下,追问道:“适才……”

    看梅守德的视线落在面色枯槁的陶秀才身上,钱渊笑着低声解释了几句,梅守德立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这群打行中人交给谁都无所谓,死活都难说,但如果交到应天巡抚手中,死对他们来说,都算是恩赐了。

    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这并不夸张。

    就在去年,徐海率倭寇大举入侵前一个月,应天巡抚翁大立决意下令各州县抓捕打行……结果呢,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打行恶少拦下了翁大立的轿子,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两个大耳光子!

    钱渊听闻此事,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换算下,后世的直辖市一把手在大街上被黑社会扇耳光……这是要捅破天的啊!

    事情到这个地步还没结束,吃了大亏丢了大脸的翁大立自然要报仇雪恨,公然发誓,“鼠辈敢尔,必尽杀乃已。”

    这次更惨,数百打行人手持长刀巨斧,以白巾裹头,半夜围攻苏州、吴县、长洲各地监狱,放出大量犯人,齐力攻入应天巡抚衙门,翁大立带着妻儿爬墙头才侥幸逃命。

    呃,这真不是什么黑社会闹事了,应该算是武装暴动!

    为首的陶港率手下窜入太湖,之后倭寇四起,他与倭寇在太湖合流,关键时刻带人突袭,以至于苏州兵备道王崇古追击受挫,南京都察院御史、给事中多有弹劾翁大立不堪大用。

    论天下最恨打行的,自然非翁大立莫属。

    想想也真倒霉,应天巡抚虽在嘉靖三十二年提督军务,但第二年设置浙直总督,嘉靖三十四年曹邦辅依附李时言,后李时言罢官,曹邦辅被弹劾免职,从那之后,应天巡抚几乎没什么影响力了,翁大立初来乍到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一把火将自己烧的焦头烂额。

    当日,府衙、县衙齐齐出动,数百狼兵手持刀枪,县人踊跃带路,近两百打行恶少被抓捕关入监狱,两县为之一清,而那些捕头、吏员自然也是人人吃的盆满钵满。

    第二日就是瓦老夫人启程之日,钱渊于城外设宴相送,之后才悠悠然登山看景。

    “展才好悠闲。”半山腰处,诸大绶笑着拱手道:“不过几日光景,展才小试牛刀,霹雳手段一扫而空。”

    “还要多谢端甫兄相助。”

    钱渊这个外人能得知那么多打行内情,自然是因为本地大户诸家相助。

    钱渊没有先叙,而是带着祭礼先行拜祭,事毕后两人才在木屋坐定。

    “只是恰逢其会而已,去年倭寇围城,打行在城内多有不安分之举。”钱渊细细解释了一遍,“去年打行在苏州闹事,先行攻打监狱,放出诸多重犯,窜入太湖至今未被扫清,今年倭寇必攻绍兴,先行扫除内患。”

    诸大绶点点头,“狼兵一去,山阴、会稽兵力只怕不足。”

    “台州会派兵相援,徐海未必会主攻绍兴。”钱渊沉吟片刻,“端甫兄还是搬回城内吧,倭寇为财而来,也会劫掠裹挟青壮,但不会毁墓。”

    看诸大绶迟疑,钱渊又劝道:“庐墓茹素乃是孝道,但孝亦有大小之分……”

    一连串的劝慰让诸大绶不得不应下,钱渊半强迫的让护卫将诸大绶随身物品用具全都搬回去,这才放下心。

    诸大绶为人端正,但并不执拗,和裕王关系处的极好,这是钱渊计划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说将来有谁在关键时刻能压过张居正一头,随园士子中论资历,唯有诸大绶一人。

    正月二十七,钱渊目送钟南率四百狼兵押送两百犯人前往宁海,自己带着杨文、张三等护卫径直取道诸暨,以浦阳江南下入金华府,再转道向东,抵达义乌县。

第四百四十八章 徐渭的改变(二合一)

    二月初,北京温度渐渐好转,城内虽然不见绿色,但细细看去,柳树枝条上已有黄绒绒的嫩芽,迎面而来的春风不觉寒意,正应了那句“吹面不寒杨柳风”。

    徐渭驻足西苑景山下,放眼望去,不远处宫墙内外,尽是胭脂万点的红红白白,那是寒冬过后,新春来临正在绽放的杏花。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徐渭喃喃念叨了几句,脸上呈现出痛苦、彷徨各种神色,最终化为一片狰狞。

    这是唐朝罗隐的一首诗,自古以来写杏花的诗词多了,欧阳修的“别到杏花肥”,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陆放翁的“深巷明朝卖杏花”都是名句,但徐渭却选了这句“梅花已谢杏花新。”

    这不是他选的,而是他的好友选的,梅花可誉为看上去权势滔天但实则即将凋谢的严党,也可誉为徐渭那位好友的舍身取义,更可誉为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时日无多的嘉靖一朝。

    驻足良久,徐渭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脸颊已湿,缓缓走回,还在半道上,就有小太监来传话,陛下召见。

    殿门外等着的还有李春芳、严讷、袁炜,这几日消息纷乱而来,徐渭心绪大受影响,嘉靖帝对其余几人的青词也颇为赞赏。

    “文长,就等你了。”李春芳是个老好人,笑着说:“今日可有妙句?”

    徐渭拱手见礼,“子实兄,这几日心神不宁……”

    “只怕是江郎才尽。”袁炜冷笑着打断,“不然陛下何至于询问我等?!”

    这句话说的有点酸,连李春芳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从去年开始,嘉靖帝所用青词十之**都出自徐渭之手。

    “懋中,文长之才有若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哪里会江郎才尽?”严讷面无表情的劝道:“只怕是担忧纯甫。”

    “这倒是。”袁炜阴测测的笑道:“纯甫兄实在是胆大包天,据闻东楼兄大怒,对了,宣大总督杨顺和东楼兄大有交情。”

    李春芳皱眉道:“好了,此地何能谈此事,再说了,忠奸未定,善恶未分,据闻多有御史、给事中欲上书。”

    “是是是,科道言官中绍兴士子冼烔在鼓动同僚……”

    一句句看似劝慰的话入耳,徐渭已是双目尽赤,隐隐可闻磨牙声,他知道,这一年多来,自己是将面前这些人得罪干净了。

    的确如此,原时空中,就在这一两年,李春芳、严讷、袁炜三人均因青词得宠,陆续提拔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从而在几年之后连连升迁入阁。

    他们被时人称为青词宰相,一方面是升官甚速,如袁炜嘉靖四十年任礼部尚书,三日后就入阁了,另一方面在于他们都没有经历常规的翰林储相这条路,在他们升官过程中,从来没有在詹事府任职。

    没有在詹事府任职是有理由的,他们都走的是幸进这条路,不愿在分宜、华亭之间有所抉择,自然也不会得其推荐在詹事府任职,所以他们唯一的路就是幸进。

    但如今,徐渭像一块厚重的石头从天而降,硬生生砸在他们的前路上……如何不恨?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毕竟在随园和钱渊各种斗嘴斗心机那么长时间,徐渭立即想清楚了,这帮王八蛋是在怂恿自己待会儿在嘉靖帝面前开口求情呢!

    在他们看来,徐渭是应该开这个口的。

    因为那个人是徐渭的同乡,是徐渭的好友,更是徐渭的姻亲。

    他就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绍兴会稽人氏,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纯甫。

    嘉靖三十年,沈炼上书弹劾严嵩父子,遭廷杖数十,贬斥到塞外的保安州,此地受宣大总督管辖。

    嘉靖三十五年初,宣大总督杨顺拐走了俺答长子心爱的小妾,因此引发长达半年之久的俺答兵围大同右卫,后兵部侍郎江东率兵解围,杨顺不敢出兵追击,却屠村以良民首级冒功。

    嘉靖三十六年正月,沈炼献诗于杨顺,诗中有“白草黄沙风雨狂,冤魂多少觅头颅。”之句,嘲讽之意显露无疑,杨顺大怒。

    就从半个月前开始,京中流传一事,故锦衣卫经历沈炼于保安州以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像作靶,日日练射不懈。

    本来就是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严党必杀沈炼。

    徐渭也持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如今正在京察期间,都察院无甚作为,吏部尚书吴鹏手掌大权但事事听从严嵩父子,气焰嚣张,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不可能让这股气势卸掉。

    但是沈炼的回信只有那首诗,“梅花已谢杏花新”……这让徐渭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绍兴府士子,甚至很多浙江籍贯的官员,都将希望寄托在日日觐见面圣的徐渭身上。

    但徐渭很清楚,这是条死路,在嘉靖帝没有起意斥退严嵩,抬徐阶上位之前,任何对严嵩的弹劾、攻击都会触怒嘉靖帝。

    这一点,同为嘉靖帝宠臣的李春芳、严讷、袁炜自然也知道,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明里暗里怂恿徐渭的原因,只要徐渭敢开口,那么他们面前的拦路石将会被嘉靖帝飞起一脚!

    “拜见陛下。”四人陆续入殿,跪下行礼。

    嘉靖帝手抬了抬,视线还落在桌上的三份青词上,半响后才道:“今日文长还无头绪?”

    徐渭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袁炜抢着说:“今日文长游历西苑,在景山盘桓许久,未来得及动笔。”

    李春芳微垂眼帘,心里暗嘲,袁炜还以为是前年吗?在陛下面前如此随意抢话。

    嘉靖帝脸色果然不太好看,转头看了眼徐渭,讶道:“文长何以落泪?”

    徐渭依旧沉默,在心里最后盘算了下措词,但袁炜又一次抢在前面,“文长,陛下明见万里,有何委屈,不妨直言。”

    袁炜就这性子,量窄如此。

    也正因此,袁炜是青词宰相中最早入阁的,也是最早致仕的,只在内阁待了一脸,而且是最早死的,比嘉靖帝还死的早,

    一旁垂手肃立的黄锦眼角余光扫了扫袁炜,又瞄了眼默然的李春芳、严讷,心里感慨这些文官真是杀人不见血。

    就在徐渭在景山触情感伤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觐见,言语中提到了沈炼一事,嘉靖帝大怒训斥……然后就有小太监去把徐渭给找来了。

    如果这时候徐渭真的为沈炼求情,别说必然圣眷不在,留西苑写青词的资格估计都没了。

    就在各人心思纷乱的时候,嘉靖帝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时候,徐渭上前一步,高声而诵。

    李春芳面不改色,严讷和袁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徐文长不会是当场打腹稿,凭空撰写青词吧?

    嘉靖帝曲指轻弹,细细听去,只觉得口齿生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

    “或从海岛之崇林,或自神栖之福地……”

    这是今日李春芳等人默契将徐渭架起来的重要原因,十日前,有外臣于山东捕获一只白鹿,昨日刚刚进献入京,嘉靖帝大喜,令宠臣撰写青词。

    这是时空中的一个有趣的巧合,历史上徐渭的《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为胡宗宪赢得了扫平倭寇的良机,如今却在这个时空中再次遇上了一只白鹿。

    呃,这种巧合比较常见,历史上嘉靖末年,各地呈献的白鹿、白象什么的一大堆。

    高声诵毕,徐渭才轻声道:“这几日因琐事而误撰写青词,请陛下责罚。”

    满脸通红的嘉靖帝还在回想这道青词,随口问:“因何琐事?”

    “乡梓琐事。”徐渭坦然直言道:“臣生母体弱不便上京,奉养山阴,不料却遭无赖侵扰,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落泪以至双目赤红。”

    “因私事而误陛下大事,请陛下责罚。”

    李春芳和严讷都默然无语,唯独袁炜被气得七窍生烟……满朝皆言徐文长才高八斗,性情刚直,今日却才知道,居然和钱展才一样,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

    “绍兴知府何人?”嘉靖帝微怒。

    “今日展才来信,其十数日前巡视绍兴,捕获无赖恶少两百余人,尽皆送往台州宁海县。”徐渭秉承钱渊的循循教导,至少在表面上要对嘉靖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陛下亦知,此等无赖恶少即打行。”

    李春芳、严讷、袁炜脸色都变了变,一个扬州人,一个常熟人,一个宁波人,都是知道打行的,更何况去年翁大立事件满朝轰动。

    “展才有信来……巡按浙江,这是他应尽之责。”嘉靖帝顿了顿,看了眼徐渭的眼神,挥手让其他三人退下。

    李春芳和严讷还好,两人都是去年被嘉靖帝提拔为翰林学士,一个嘉靖二十年进士,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都熬得起,但袁炜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不免心里郁郁。

    三人出了殿没多久,正在直庐批阅奏折的严世蕃就得了消息,心里不由狐疑。

    之前严世蕃对徐渭不太在乎,才高八斗、名满天下又如何,王世贞名气够大了吧,当年为杨继盛收尸,如今被严党逼的离京。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当年厚贿严世蕃得以调回京中,但之后几次**中不偏不倚,王世贞又屡屡因杨继盛一事公开怼上严世蕃,之后严党顺势将王忬、王世贞都赶出京。

    在钱渊离京之后,严世蕃突然发现,随园士子中钱渊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而徐渭则是公认的副手,在钱渊不在的时候,他是随园士子的核心。

    “三人出,唯徐渭留。”严世蕃喃喃自语几句,“如今东南未有大战,难道是为了那个姓沈的?”

    朝中重臣心里都是有数的,陛下对东南战事的了解除了兵部、锦衣卫之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钱渊送上京的书信,而这些书信都是徐渭转交的。

    老迈的严嵩半靠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缓缓道:“如若向陛下求情,知晓如何做?”

    严世蕃毫不犹豫道:“徐渭必遭陛下训斥冷落,立即送信去宣府,令杨顺捕杀沈炼及其两子。”

    “如若不是求情呢?”

    “不是求情……”严世蕃迟疑片刻,“还请父亲明示。”

    严嵩半睁着眼睛,抬手指向侧桌,“今日一早,徐文长来过直庐,下了帖子邀你赴酒楼一聚。”

    严世蕃从一堆公文下翻出那张帖子,啧啧两声道:“看来还真不是求情!”

    如若徐渭留在殿中是为了沈炼求情,毫无疑问就是站在了严党的对立面,绝不会邀严世蕃面谈。

    “徐文长此人心有傲气,却心思机敏,难怪能入展才法眼。”严世蕃叹道。

    严嵩闭上眼,悠然道:“换句话说,也亏得钱展才压得住他,让此人取道幸进。”

    严世蕃试探问道:“父亲,今晚……”

    “看他如何说吧。”严嵩懒懒道:“勿与展才起隙。”

    严世蕃连连点头,他虽然贪财,但眼睛不瞎,钱渊简在帝心,又于裕王交好,必然是下一朝的重臣,关键是如今裕王已然有子,又经常出入随园,与诸多随园士子交好。

    在即将对徐阶发起总攻之前,严世蕃是不会随随便便与钱渊决裂,树此强敌的。

    不得不说,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钱渊完美的演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年轻士子的形象。

    虽然期间有和徐府联姻的意外,但总的来说,不管是嘉靖帝还是严嵩,都认为钱渊没有靠向任何一方……甚至他都已经在培养自己的政治团体。

    而徐阶……也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个孙女对钱渊的政治倾向没有任何影响,甚至钱渊还因为东南战局隐隐偏向严嵩一党。

    在这种政治局面下,钱渊在严嵩、徐阶之间摇摆不定,其实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毕竟钱渊根基太浅,又对嘉靖帝有不小的影响力,两股政治势力很可能先将钱渊摁死。

    可惜钱渊早早攀上了裕王这条大腿,而且还得到了嘉靖帝的首肯,高新郑的认同。

    于是,严世蕃不得不在心里重新盘算,今晚徐渭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自己会不会因此和钱渊起隙,东南胡宗宪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脸谱下的大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脸谱下的大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脸谱下的大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