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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九章 龟蛇像

    陈旧的地图铺在地上,嘉靖帝站在地图前听着徐渭细细描述,虽然有兵部的军报,有锦衣卫的刺探,但在东南战局一事上,他显然更信任舍弃储相之位南下的钱渊。

    “难怪去年展才言胡汝贞量窄,田洲狼兵的赏银拖欠不拨。”嘉靖帝摇摇头,“但展才哪里来的银子,总不能是他自个儿库房里的银子吧?”

    徐渭脸上呈现出古怪的笑容,“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大战前,胡汝贞阴了两次展才……”

    “噢噢,哈,展才去讨账了?”嘉靖帝忍俊不禁,“那就怪不得胡汝贞了。”

    “一共两万两银子,其中两千两交付临海县,召集大夫、护工……这是为日后大战受伤的兵丁准备的,此外购置药材。”徐渭详细道:“其中五千两拨付给田洲狼兵,这笔银子总督府不管还不还,总归是要认账的。”

    “不过陛下也知道,展才那等人……田洲狼兵头目钟南率四百狼兵精锐以乡勇名义留驻台州,拨入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自正月初七之后,倭寇四处上岸侵袭,嘉兴俞大猷、松江董邦政皆告捷,但绍兴、宁波两地倭寇渐渐猖獗,展才和胡汝贞都以此断定,宁绍台必为徐海主攻方向。”

    徐渭说的兴起,手中玉如意指向地图,猛地却看见一只浑身雪白无暇的鸳鸯狮子猫悄无声息的踱在地图上。

    “狮儿,狮儿。”黄锦讪讪的紧走几步将狮子猫抱走。

    “下次让展才把小黑带来,虽然还小,但肯定还是能一巴掌扇飞小黑。”嘉靖帝笑了笑,又问:“各地还在编练新军,但展才如何敢说今年能平定徐海?”

    徐渭左顾右盼看了又看,才低声道:“展才、胡汝贞欲和汪直联手。”

    “嗯?”

    “展才在徐海身边埋有暗子,等徐海率倭入寇,官兵正面相抗。”徐渭顿了顿,才继续说:“再使汪直出兵断徐海退路。”

    嘉靖帝定定的看了徐渭会儿,才道:“胡汝贞和汪直私下来往,你也知情。”

    “知情。”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汪直的侄儿就是臣亲手俘虏送至杭州,后以此人为掮客,胡汝贞遣蒋洲度重洋在倭国与汪直见面。”

    嘉靖帝点点头,“可有把握?”

    徐渭犹豫了会儿,“从展才信中来看,关键还是胡汝贞那边能不能促使汪直出兵,如果能以开海禁通商为饵……”

    “嘿嘿。”嘉靖帝冷笑两声,伸手敲敲桌面,“展才就是对开海禁通商不死心啊!”

    徐渭不敢说话,垂手肃立,和钱渊不同,他毕竟是这个时代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对皇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嘉靖帝话里带着怒意,他立即闭上嘴巴。

    但实际上嘉靖帝心头并没多少怒气,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就公然在他面前展示了自己的立场,之后还不止一两次提起,甚至去年还在京中闹了一场。

    嘉靖帝招招手,黄锦小心翼翼的将狮子猫抱来,这只猫比前一只活泼的多,在榻上绕着嘉靖帝来回窜,没一刻停歇。

    “文长,你如何看?”

    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定定神道:“陛下,展才和胡汝贞只是以开海禁通商为诱饵……”

    “嗯?”

    “去年初,随园中,臣和展才多次谈起如今朝中财用大乏。”徐渭立即换了个角度,“其一,陆续推行提编法、一条鞭法,以银差为主,甚至……甚至清查全国田亩……”

    嘉靖帝不禁失笑,“展才倒是好大气魄!”

    “臣也知道,太难了,太难了……”徐渭苦笑点头。

    这是一条无比坎坷的道路,不说会走的多艰难,问题是很可能走不完……张居正也没能走完。

    “其二就是开海禁通商,短时间内能敛财为朝用。”徐渭轻声道。

    在具体事务上,长期沉寂在底层阶级的徐渭可能更出色,但在某个高度的事务上,嘉靖帝能一眼看到徐渭看不到的地方。

    这两条路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前者会遭到无数的反对者,不说其他的,光是清查田亩,别说皇族勋贵,就连文官体系都会反对,这是在他们身上割肉。

    而后者只要能弹压住朝中那些固执的反对声浪,只需要开个口子就能维持下去,大量的既得利益者将会为此前仆后继,至少苏松、浙江、福建、广州的官员士绅都会站在钱渊那一边。

    嘉靖帝记得去年钱渊在自己面前如此讲述……之前浙闽大户出海走私,但如今倭寇猖獗,他们的损失一日重过一日,平定倭寇之日,如果朝中不许开海禁通商……那么出海走私将会重现。

    论得位之轻松,终明一朝,无过于嘉靖帝,本不过是个藩王,堂兄朱厚照玩死自己,皇位莫名其妙落在了嘉靖帝头上。

    这直接导致了嘉靖帝没有太强烈的责任心……如今的大明朝像一栋到处都是裂缝的老宅子,北风呼呼往里灌,但嘉靖帝只希望找些油纸堵一堵,只要宅子不倒就行,倒是别误了自己取乐。

    这也是嘉靖帝对东南抗倭如此重视的原因,天下财赋,十之五六出自东南。

    如果能和汪直联手剿灭徐海,迅速平定倭乱,这是嘉靖帝愿意看到的。

    但如果要开海禁通商……会不会惹来更大的倭乱,这是嘉靖帝所担忧的。

    嘉靖帝对钱渊的欣赏来自于很多方面,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朝中尽是些打小算盘的官员,而年轻的钱渊向嘉靖帝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忠诚,无论什么事,都坦然直言。

    但这一次,钱渊的坦然直言和忠诚没有收到预计的效果,这并不是他的策略出了错,而是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长久的思索之后,嘉靖帝什么都没说,挥手斥退徐渭,看向徐渭背影的目光闪烁不定……他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皇帝标准的选择,臣子做事,如果有个好结果,自然是皇帝用对了人,如果出了岔子,自然是臣子背锅。

    出了西苑,徐渭第一时间找到了冼烔,拉到角落处,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是两脚踹过去。

    “文长兄,怎么了……”冼烔一边躲一边委屈的低声嚷嚷,“青霞先生……”

    “闭嘴!”徐渭停了下来,脸色铁青的指着冼烔的鼻子,“谁怂恿你的?”

    “怂恿什么?”

    “上书弹劾杨顺。”

    冼烔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坏了事?”

    半个时辰之后,徐渭回到了随园,叫来刘洪吩咐了几句,又等到放衙的钱铮……论对朝中势力分布,官员底细,他远远不如钱铮。

    之后陶大临、孙鑨、吴兑、冼烔等人陆续来了随园,很快,冼烔被骂得狗血喷头,陶大临甚至气得都动手了……冼烔还觉得委屈呢,动手的两人,徐渭是沈炼的姻亲,陶大临是沈炼的同乡。

    等到天黑时,徐渭大概已经弄清楚了,他径直从随园侧门直入钱家酒楼后院。

    “坐。”自斟自饮的严世蕃努努嘴。

    徐渭面无表情的坐下,端起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正月初一,沈纯甫吟诗嘲讽宣大总督杨顺,此事正月十五开衙之前已经遍传朝中。”

    “但直到两日前,突然传闻沈纯甫以李林甫、秦桧……等人像作靶,让人日日练射,流言蜚语短短一日传遍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宣府巡按御史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嘉靖二十九年散馆,入都察院为御史。”严世蕃眯着眼道:“华亭嘉靖二十八年升翰林学士,教习庶吉士。”

    徐渭点点头,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直截了当的信息对接立即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了徐阶。

    石英韶是徐阶的学生,巡按宣府是有机会做手脚的,最关键的是,能短短一日将那些话传遍京城,不是一般的势力做得到的。

    严党不会更没必要将这种羞辱严嵩的话传遍京城,只可能是徐阶做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自由心证已经足够。

    徐渭极厌恶严世蕃,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聪明人。

    略微顿了顿,徐渭接着说:“昨日,六科、都察院暗中有人串联,欲上书弹劾宣大总督杨顺,其中就有沈纯甫做诗嘲讽之举。”

    “已经查过了,此事最早起源于柳州徐养正。”

    “徐养正?”严世蕃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熟悉。

    在沈炼、杨继盛、赵贞吉之前,就有不怕死的科道言官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其中领头的就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户科给事中徐养正。

    当时正是夏言刚死,钱铮上书被贬谪出京,户科六名给事中齐齐上书,不敢替夏言伸冤,却敢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嗜贿张焰,词连仓场“,最终为震慑他人,严嵩借嘉靖帝之手责徐养正六十廷杖,贬为云南通海县典史。

    七年之后,嘉靖三十四年,徐养正连连升迁至尚宝卿,但因为严世蕃以工部右侍郎兼管尚宝司事,徐养正“不欲与同列,请告归”,此事一度弄得严世蕃下不来台。

    这样的人物,严世蕃如何不印象深刻。

    徐渭继续道:“徐养正在与同乡张翀信中提到沈纯甫射像一事。”

    “奇怪了。”严世蕃嘿嘿冷笑道:“柳州隶属广西,如何知晓保安州事?”

    徐渭眼皮子都没抬,“张翀,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刑部主事,同为刑部主事的董传策是华亭人,与随园众人算有份交情,前日夜间拜访冼烔,据说是无意间提起。”

    一条暗藏在水底的线被徐渭硬生生拉起来,让岸边人看的清清楚楚。

    “董传策?”

    “董传策,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授刑部主事,与同乡徐璠交好,今日上书弹劾杨顺的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徐渭抬手拿起酒盏,正色道:“如沈纯甫死,徐某必然大怒,展才也不得不……”

    “明白了。”严世蕃目光闪烁,叹道:“徐华亭还真有龟蛇像啊!”

    龟蛇像,这是喻徐阶既能像乌龟一样能忍,也像毒蛇一样伺机而动。

    如若沈炼死在严党手中,考虑到沈炼在绍兴府的名望,绍兴士子在随园中的分量,钱渊无论如何也会和严党彻底决裂。

    如果沈炼没有死在严党手中,而是因为吴时来的上书弹劾杨顺活了下来,那么钱渊就要欠徐阶一个人情。

    龟蛇像,严世蕃这个比喻可谓入木三分。

    正是看到了这点,徐渭才会一早递去帖子,邀最为厌恶的严世蕃一叙。

    徐渭举杯饮下这杯酒,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去,对于他来说,变化已经足够大。

    能戒急用忍,能清晰的判断对方的意图,能从纷乱的线索中寻找到真相,甚至不需要寻找证据只凭自由心证……一年多了,徐渭心头已经傲气十足,但却褪去了身上的书生味。

    这样的徐渭才是钱渊所盼望的。

第四百五十章 投军

    金华府义乌县。

    义乌江畔的小山上,钱渊站在一块巨岩上迎风而立,视线所及有古意盎然的倍磊小镇,镇外左侧几里处有一座军营,隐隐可闻操练时的喊杀声,远远眺望,旌旗招展,如蚂蚁大小的新兵排列成行,整齐肃然。

    戚继美已经成功招募千人,杨文、张三、周泽已率四十护卫入营训练新兵,王义也带着新入队的护卫一同训练。

    钱渊身后小道尽头,有两人快步而来,领头的是被提拔为护卫副头领的梁文,后一人白发苍苍,却身材挺拔,义乌知县赵大河。

    “赵知县,请稍候片刻。”梁文低声说了句,快步向前走去,心里有些迟疑,他知道少爷昨日接了封京中来信,今日一整天紧锁眉头,见谁都没个笑脸,就连今日抵达义乌的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都碰了个钉子。

    “少爷,是义乌知县。”

    钱渊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张开双臂,略带潮湿的劲风吹的他身上衣衫飘飘,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昨日护卫带来的消息让钱渊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徐阶在京察进行的同时,还有心思对自己下手。

    和严世蕃、徐渭不同,钱渊穿越者的身份让他知晓更多,沈炼在历史中就是死在今年,严嵩父子令杨顺以白莲教的名义斩杀沈炼。

    一旦沈炼死在严党手中,钱渊就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以绍兴士子为根基的随园士子将土崩瓦解。

    钱渊心里存疑的是,徐阶究竟是想借此将自己拉下水,还是将目标对准了自己呢?

    拉人下水是可以理解的,徐阶如今被严党以京察的名义,几乎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

    但将目标对准钱渊……钱渊本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但他身后的裕王府有。

    从诸大绶到潘晟,从钱渊本人到高拱,随园一党对嘉靖帝、裕王都有着很强的影响力,毫无疑问,徐阶是能看到这点的。

    和严嵩不同,徐阶还算年轻,他需要考虑严嵩致仕之后,嘉靖帝驾崩之后,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

    钱渊有点后悔,或许去年末将潘晟推上去顶替丁忧的诸大绶,这个举动有点冒失……徐阶很难忍受自己看中的张居正无法成为裕王心腹。

    说的大点,徐阶需要张居正这个学生在新帝登基后为自己摇旗呐喊。

    说的小点,徐阶也需要张居正成为裕王心腹,以避免裕王对自己可能的恶意……要知道这些年来,徐阶对裕王不假辞色。

    从潘晟的上位,到王本固浙江巡按的得而复失,再到这一次……钱渊和徐阶之间表面上的温情脉脉已经荡然无存,他需要警惕这条毒蛇可能的偷袭。

    但这也正是钱渊愤怒的地方,京察惹得京中重臣大佬互相撕咬,内阁、六部、都察院人人都在关注京察,有谁关心东南即将开始的大战?

    愤怒的火焰在钱渊内心深处熊熊燃烧,即使特地爬山吹了好一阵凉风还依旧汹汹。

    那哪里是北京城,明明是洪洞县!

    好一会儿之后,脸色依旧难看的钱渊回头勉强笑了笑,“赵兄不招待元敬,来此做甚?”

    赵大河打量着钱渊脸色,苦笑道:“元敬公然训斥其弟……”

    “胡闹!”钱渊冷然道:“军营乃是义乌为募兵练兵修建,非他戚元敬之物!”

    义乌兵去年在台州、嘉兴都表现优异,戚继光早早就上书总督府,胡宗宪许其再于义乌募兵两千。

    但戚继光没想到的是,从嘉兴府调到台州的卢斌、侯继高,以及钱渊都对义乌兵源垂诞三尺,年前戚继美调任台州,更让他们找到了直接于义乌募兵的捷径。

    戚继光更没想到的是,他正月二十遣副将吴惟忠、陈大成回义乌募兵,而戚继美正月初七就已经抵达义乌。

    义乌兵在台州、嘉兴数战早已打出了名声,更送回了雪花花的纹银,戚继美十日内募兵两千,后得钱渊允许,再募兵一千,直接住进去年戚继光练兵的军营。

    这下子吴惟忠、陈大成都抓瞎了,义乌倒是不缺兵源,但人家抢在前面优中选优,而且还把军营给占了……如今已经是二月下旬,他们的军营到现在还没修建完毕。

    消息传回宁波,戚继光气急败坏赶来,今日一早抵达义乌直接找上了钱渊,正巧钱渊一肚子的气,两人没几句就吵了起……呃,其实是钱渊将戚继光给骂了出去,论斗嘴,十个戚继光都不是钱渊的对手。

    军营外,戚继光在一众部将的劝说下终于住了嘴,其中几个义乌戚氏的族老也在劝慰,虽然身处两军,但到底是嫡亲兄弟,何至于此?

    “铁匠呢?”戚继光阴着脸问:“适才去过了,人都没了,铁料都没了!”

    “总督府下令,铁匠并铁料移至台州临海。”戚继美身后的杨文上前扬声道:“戚总兵如若有意,可向总督府、浙江巡抚或浙江巡按行文。”

    戚继光登时被堵的没话说,自己可没胆子和胡汝贞叫板,浙江巡抚吴百朋和浙江巡按钱渊穿的是一条裤子……而铁匠铁料移至临海县,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钱渊干的。

    “杨文。”戚继光勉强挤出个笑容,“你来宁波,一年之内保你个游击将军!”

    杨文微垂眼帘退入队列中,戚继光这才发现,弟弟身后大都是熟面孔,杨文、张三、周泽……

    戚继光这下子是恨得牙根痒痒,这么多钱家护卫,他可是垂诞两年多了……钱渊宁可丢给卢斌、戚继美,也不肯给自己!

    戚家军这种以小队形式为主要作战方式,除了军械、训练、赏银这些条件之外,最重要的是基层军官的指挥能力,所以戚继光几次向钱渊要人。

    这方面钱渊是如此考虑的……你戚继光历史上大名鼎鼎,就算我不给人,你也能杀的倭寇屁滚尿流;而卢斌、侯继高都是我以前没听说过的角色,尽量加强他们的实力,对抗倭大局是有帮助的。

    杨文一伙人的出现,让戚继光有些沮丧,他也认清了现实……有钱渊顶在前面,自己不能太过分,至少不能再训斥本应可以随意训斥的弟弟戚继美。

    但真的太过分了,抢在前面来募兵,居然还抢走了军营、铁匠、铁料……要知道浙江是不怎么产铁的。

    这时候,远处有烟尘弥漫,众人都是军旅出身,警惕的看过去,有斥候回报,有人来投军。

    戚继光脸色一变,戚继美却是神采飞扬……两人都心里有数,募兵已然结束,这个时候来投军的,估摸都是有些来头或者有些底气的。

    回报的斥候看了眼这两兄弟,忍笑道:“来人约莫三百有余,首领说……投戚将军。”

    “惟忠。”戚继光立即指派副手吴惟忠前去接纳。

    戚继美更狠,直接带着杨文迎上去了。

    又是乱哄哄的一片,营地里的王义眯眼细看,外间投军的汉子大都黝黑粗壮,行走间颇有规矩,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

    “都是些好苗子。”王义啧啧两声,他不会去管那些破事,回头厉喝几声,几个新护卫赶紧打起精神。

    王义知道钱渊不会放自己离开,而自己目前要做的是,尽量在大战前将这些新人训练出个模样……要知道少爷是扫帚星,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

    外头已经安静下来了,戚继光笑吟吟的在和来人寒暄,此人是义乌人氏,而且是当地大族楼家人,楼楠,字良材,号甫岩,武能杀敌,文能吟诗。

    历史上,楼楠是戚家军的重要将领,向来为军中先锋,斩将夺旗,无往不利,后来还升任云南副总兵。

    其实早在嘉靖二十七年,戚继光率山东卫所军戍守蓟州,就与当时在山海关一带的楼楠结交为友,去年大战之后,戚继光去信邀楼楠投军……这次楼楠是专门来投戚继光的。

    “一场误会。”楼楠苦笑道:“只听闻前来募兵的将领姓戚,自然以为是元敬兄,没想到……”

    戚继光大笑道:“这番有良才相助,必能大破倭寇!”

    楼楠看戚继美一脸的不快,劝道:“令兄于台州几度破倭,更扬帆海外,倭寇闻风丧胆,升任浙江副总兵,继美何必求于野?”

    戚继美也是从小读书的,却没听懂这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戚元敬一时名将,但其弟戚继美嘉兴府随本官出战,长水镇、桐乡两战,率五百义乌兵坚守不退,方有大捷,何以见得求于野?”

    楼楠愣了下,转头看去,人群中已分出一条道,神色淡漠的钱渊正缓步而来。

    楼楠的那句“求于野”是从“礼失而求于野”化来的,意思是戚继光有军功在身,是浙江副总兵,你戚继美不在自家兄长那待着,却跑到他军中,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钱渊的回应相当犀利,戚继光也不过在台州打了几场小战,而戚继美在嘉兴府对峙徐海主力取得嘉兴大捷……谁战功更高都说不好呢。

    戚继光无语的看了眼一脸感激的弟弟,拱手道:“这位是……”

    “虽身处山海关,亦知华亭钱氏再出英杰。”楼楠行礼道:“不知继美出战嘉兴府,还请大人恕罪。”

    钱渊亲自搀扶,“义乌楼家……楼大有是你?”

    “是在下长兄。”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道:“元敬兄与楼大有于宁波杀倭,继美与你在台州杀倭,且看是做哥哥的更胜一筹,还是做弟弟的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话一出,楼楠尴尬的低下头,戚继光被气得七窍生烟……你钱展才今天是不讲道理,硬来抢人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赃(续)

    如今初春,温度适宜,即使有淅淅沥沥的毫毛细雨飘落,营地里操练依旧不断,时不时有士卒偏头看向外间被教习大骂。

    倍磊镇外,四五棵巨大的槐树连在一起,有铺天盖地之势,钱渊、戚继光、戚继美、赵大河一行人就在这儿暂时歇脚,顺便谈谈分赃。

    没了外人,戚继光看看钱渊脸色,埋怨道:“展才,宁波乃是重镇,不过三千多兵丁,实在不够用。”

    “谁让你来的这么迟。”钱渊两眼一翻,“你训斥继美,和骂我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戚继美连连点头,今天他是受了一肚子气,如今有钱渊撑腰也敢说话了,“最先募兵两千,之后主动投军的人数不胜数,才再募一千。”

    最先募来的兵丁往往都是敢战的,主动投军的那就更不用说了,义乌一县人口不算少,但前两年已经陆续募兵四千,吴惟忠、陈大成到现在也不过募兵千余,更何况戚家军选兵的标准那般苛刻。

    也就是说,义乌县人口资源已经到头了,而这一次募来的兵丁大部分都在戚继美手里,这是戚继光难以忍受的,营地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戚继光试图从弟弟手里分一杯羹。

    对戚继光来说,建功立业是他毕生所愿,要达到目的,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是他最大的凭仗。

    “可以考虑。”钱渊短时间思索后答道:“两军合练,但元敬兄练兵还是半年?”

    “大战在即,三个月。”戚继光心里惴惴不安,他提出两军新兵并在一处训练,一共四千多新兵,最后对半分。

    这个主意是戚继光今早刚刚抵达义乌就提出的,但钱渊当时正在气头上,一口回绝……现在想想,戚继美毕竟经验缺乏,而戚继光是历史上出了名能练兵的名将。

    “台州兵少,一个月,三月十日之前,继美先行挑选两千兵丁启程。”钱渊挥手道:“军械、装备都先行挑选,不足之处向总督府行文。”

    戚继光咬咬牙应了下来……之前两年他募兵练军,上阵杀倭,期间钱渊都在背后支撑,现在升任浙江副总兵,钱渊却隐隐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

    说起来戚继光也挺倒霉的,他来了浙江就和钱渊拉上关系,以至于屠大山、张经、杨宜、胡宗宪都对他颇为冷淡,和俞大猷不同,戚继光军中根基太浅,他人都将其视为钱渊的人……特别是在去年末钱渊以浙江巡按再度南下之后。

    “楼楠留给你,毕竟是你旧交。”钱渊看了眼不远处来投军的两百余汉子,“但冯子明留下。”

    两刻钟前,钱渊试图将楼楠拉到台州的时候,众人尴尬之时,随楼楠一同前来的义乌乔亭人冯子明拜倒在地,声称愿去台州。

    之后,钱渊和戚继光细细盘问才知道,冯子明也堪称文武双全,在本地颇具名气,曾率乡人几度击退来义乌抢劫矿产的丽水人,带来的两百多青壮都是矿工出身。

    戚继光立即动了心思……而钱渊就更不用说了,他隐隐记得,戚继光原时空就是因为此事在义乌募兵组建戚家军。

    的确如此,历史上,冯子明求见胡宗宪请求随军杀倭,后被拨给戚继光,他建议在义乌募兵编练新军,这就是戚家军的由来。

    “楼大有在宁波,楼楠留在台州,两兄弟以杀倭一较高下,日后必为美谈。”戚继光笑吟吟道:“还是留在台州吧,冯子明跟我去宁波好了。”

    钱渊定定看着戚继光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不过,传闻宁波新制火炮?”

    戚继光立即狠狠瞪了眼弟弟,才说:“鸟铳虽准而力小,难御大队,佛朗机难于杠行,去年有工匠提议新制火炮,直到今年试射功成。”

    钱渊来了精神,细细盘问,才知道这是戚继光新研制的一种火炮,长约两尺到三尺,重达三十四斤,由熟铁制成,每次用火药七八两,可发射五钱重的铅弹或小石子一百枚。

    戚继光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旁边的吴惟忠赞此是大器,但钱渊心里琢磨了下,也就是轻型火炮,主要靠散弹杀敌阻敌,不知道效果如何。

    “以防要路大势冲突之寇,取名虎蹲炮……”

    听到这,钱渊眉头一扬,虎蹲炮……似乎听说过。

    “现在有多少?”

    戚继光咽了口唾沫,看看左右,其余人包括赵大河纷纷避开,只留下戚继光和钱渊两人。

    “以旧有火炮改建,完工五具。”戚继光轻声道:“工匠不够,而且用的都是熟铁,需要从福建、广州、北直隶调拨。”

    钱渊往外侧又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今日元敬兄颇有不满,觉得钱某人刻意刁难?”

    “哪里的话,募兵一事是我拖延太久,之前赵知县也不知继美被调任台州,还以为跟着我去了宁波。”

    “今年大战,徐海必不会选苏松、嘉兴,很可能目标是宁绍台三地。”钱渊突然换了个话题,“那么,元敬兄必为主将,绍兴刘显,台州卢斌均只能为副。”

    看戚继光还没听懂,钱渊叹道:“这时候不上书总督府要工匠,要军械,要银子,要铁料,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戚继光一个激灵,心思急转,一个多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顿足道:“的确如此!”

    如果徐海以宁绍台为主战场,戚继光首当其冲,论实力他居首,其次是参将刘显,他是胡宗宪的嫡系,最次是卢斌。

    所以年前年后,钱渊的力气都用在了卢斌的身上,戚继光为此颇为不满,要知道之前钱渊为其打理后勤,即使在京中,也曾几次去信给吴百朋、胡宗宪、唐顺之、谭纶。

    现在戚继光懂了,自己缺什么,应该向总督府要。

    这是思维惯性模式中的死点,之前钱渊为戚继光考虑的太周到了,以至于戚继光有什么要求都是直接联系钱渊,比如在义乌募兵,钱渊为其联系义乌人吴百朋,曾经的义乌知县汪道昆,后来还特地去信给同年新任义乌知县赵大河。

    钱渊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将资源用在卢斌身上,戚继光却会不满,这算不上升米恩斗米仇?

    戚继光郑重其事的行礼道:“是戚某想的差了。”

    “无所谓,只要将冯子明留下就行。”钱渊看看天色,春雨已歇,却还是乌云密布,恰如自己如今的心情。

    “我明日启程回台州,练兵一事就交给你。”钱渊不管戚继光的反对声,径直道:“今年大战,必杀徐海……我可是在京中作了保的!”

    “必杀徐海?”

    钱渊正要回镇子,又停步问:“宁波尚存战舰几艘?”

    “福船三,沙船十二,再加艨艟、海苍约莫十。”

    钱渊沉吟片刻,低声嘱咐道:“保住象山港。”

    戚继光立即点点头,象山港一头通往定海后所、舟山群岛,另一头通往台州府的宁海县,如果从宁波调兵南下,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这两个月来,钱渊和父兄也有几次通信,来往的都是钱家护卫,送来的也都是以编码写就的密信。

    徐海的确会选择宁绍台为主攻方向,但具体选择哪里,即使钱锐身为谋主也不知晓。

    如果徐海选绍兴、宁波,钱渊倒是不担心,毕竟徐海麾下顶多出兵五六千人,有戚继光在,堂堂正正对敌应该不会吃亏,等到汪直断其后路就能从容擒杀。

    所以,钱渊怕的是,徐海选择台州,绍兴府海岸线不长,宁波府虽然东南、东北都临海,但面积不大,来往调兵方便的很。

    唯独台州府形状狭长,近乎是两个宁波府大小,东面临海,倭寇能选择的登陆地点太多,如果徐海选择台州为目标,钱渊真怕谭纶、卢斌撑不住。

    如今的局面和历史上的东南抗倭已经完全不同了,下一步徐海究竟会怎么做,钱渊也无从猜测,所以,他需要立即回台州,去黄岩县,亲自去问问。

第四百五十二章 再见

    二月二十二日,黄岩县。

    淅淅沥沥的小雨惹人心烦,即使有总督府新送来的明前龙井,钱渊还是不停的唉声叹气,当年穿越而来,他就判断大哥钱鸿是个老实人,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个判断没错,但他没想到的是,大哥还是痴情人。

    上次是在杭州西湖的和尚庙里,现在改成道观了……也不怕如来佛祖或三清道祖降个雷劈死你们小两口。

    作为家人,钱渊觉得大哥不错,憨厚、老实,又对大嫂痴心一片,在海上这些年也没重新找个女人。

    但钱渊也看出了钱鸿的弱点,这是个心肠软的,或能独当一面,但难以主持大局。

    而在钱渊日后的计划里,钱鸿是需要主持大局的。

    要知道如今钱鸿埋身徐海大本营,钱渊与其的交流都是靠心腹护卫传送秘信,都不敢出来相见,毕竟这太危险了,一个不好就是身死,坏了大事,还要连累父亲。

    而钱鸿为了见老婆孩子,居然敢贸贸然上岸……为什么钱渊决定这时候来黄岩县,而且确定能见到钱鸿。

    那是因为在离开临海县之前,他听小七说过,大嫂黄氏将在二月下旬去一趟黄岩县,在郊外的道观上香。

    钱渊能够理解钱鸿的难处,但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荒唐事……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外头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的窗户不停砰砰作响,钱渊面沉如水的坐在桌子一端,手里捧着一杯残茶,对面位置上摆着的那盏茶还是满的,但已渐渐凉下去。

    虽然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便因嘉定大捷而名扬东南,之后屡屡大捷天下遍传其名,但实际上他从没有和倭寇正面对决过,嘉定、崇德都是守城,华亭城外只是百余倭寇,临平山一战下药致胜。

    但从嘉靖三十四年,在太平府亲手格杀数十倭寇,再到去年嘉兴府两场大捷,钱渊如同一柄蒙尘已久的宝剑,终于褪去那些哑暗,开始绽放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小雨已停,屋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两杯已经冷却的茶水,无一丝表情的脸庞,冷然的眼神,让进屋的钱鸿压力倍增。

    还沉浸在又一次和妻子的短暂团聚的美好氛围中,还在心里回想儿子伸着胳膊含糊不清的喊着爹爹,钱鸿就被护卫礼貌的请到了这里。

    “今日……今日是八两的生日,二弟,当年你不是说孩子过生日,父母都必须在吗?”钱鸿有些紧张,绞尽脑汁从几年前妹妹过生日那次找些理由。

    钱渊没有说话,刻意抿起的嘴唇薄薄如利刃一般,还有被小雨打湿的鬓角、眼中透出的寒芒,无不透出锋芒。

    “父亲知道的。”钱鸿心里有莫名的畏惧,“不会引起他人怀疑的。”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开口道:“此战徐海死,小弟安排大哥、大嫂和侄儿在四川落户。”

    钱鸿眼中透出一丝希翼,但随后黯淡下去,“自绝宗族,八两怎么办……绝不可以,更何况还有父亲。”

    “你嫂嫂想跟着我……但不行啊,漂泊海上,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倭寇、海商,还有那些洋鬼子……”

    “你也知道不行?”钱渊猛地站起,双手摁在桌沿,上身向前俯去,咬着牙道:“身处虎穴狼窝,却为私事贸贸然而来,一旦有失,你想过后果吗?!”

    “父亲怎么办?你怎么办?”

    “嫂嫂怎么办?”

    “你想过八两和母亲吗?”

    “我到现在都没向任何人透露你和父亲的存在……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我是为了战后,尽量寻个稳妥的法子让你们安定下来,让母亲、嫂嫂、八两能见到你们,见到活着的你们!”

    脸色铁青的钱渊一连串的话喷涌而出,却采用了对方最能接受的方式……在这时候提起对方的冒险可能导致大战的失利,未免也太过无情。

    低着头的钱鸿默默听着弟弟的埋怨,直到后者看见大滴的泪珠滑落。

    “大哥,嫂嫂已经等了你好些年了,你们现在又有了八两。”钱渊撩起衣衫下摆,蹲下道:“不必急于一时,活下来,活着去见他们……”

    “身为倭寇,何日才能相认……八两会认我这个父亲吗?”

    “能。”钱渊轻声道:“浙直总督胡汝贞正月在临海与我密谈,意欲招抚汪直,合击徐海,只要接下来这场大战你和父亲不要出现在战场上……”

    顿了顿,钱渊才继续说:“反戈一击,投入汪直麾下,如果顺利,至少能以海商的身份出现在舟山、宁波,我再安排大嫂迁居宁波一带……实在不行就让大嫂改嫁,只要不碰到华亭老人,理应无碍。”

    “和汪直联手?投入汪直麾下?”钱鸿大为吃惊,“是了,父亲和汪直一直有联络……”

    “此事父亲不需插手,胡汝贞和汪直是同乡,一直有联络。”钱渊蹲的腿都酸了,直起身拿过煤炉上已经烧开的水壶,给钱鸿茶盏加了点热水,低声问道:“二舅如何?”

    “父亲没出面,我几次去看过了。”钱鸿抿了口热水,“连着两百多兄弟全都被丢下去修船,少了三根手指,现在岛上人叫他谭七指。”

    “性命无忧吧?”

    “嗯,二舅回岛后先将手中抢来的书画字帖全都送出去了,王翠翘替他说了话。”钱鸿想了想,“王翠翘很得徐海信任,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二舅还留在大岛上。”

    徐海在海上的大本营自然不会在一块岛屿上,事实上是大大小小附近海域的十几个岛上。

    “这次回去,找个机会和二舅见一面。”钱渊低声说出那阙木兰词,“这阙词只有二舅和王翠翘知道,足以证明身份。”

    “那就好。”钱鸿咧咧嘴,“十几天前还说了几句话……二舅是完全记不得我了。”

    原本钱渊是不打算让父兄和谭维接触的,一来是不放心,二来是担心他们的联络惹人注意。

    但桐乡县外,谭维率先逃窜……已经证明了他应该得到信任,要不是阴错阳差的王翠翘说清,现在只怕早就埋骨海上了。

    最关键的是,钱鸿如此行事,钱渊不得不把谭维视作日后计划的重要棋子。

    岛上三人,父亲年迈,大哥莽撞,钱渊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谭维身上。

    “对了,这次上岸还有件事。”钱鸿突然开口道:“父亲将园子里不少奇花异果的种子让我送来,本来准备送到那处宅子里,再让护卫传信。”

    “有什么?”钱渊精神一振。

    “多了,上次你说的那种番麦,父亲取名黄金棒。”

    玉米啊,钱渊前世只吃过玉米棒,但据说是能做粥的,对了,后世将玉米算作粗粮,应该能吃得饱肚子,而且记得产量还挺高。

    “还有番茄,看起来不像茄子呢,这次带了不少种子来。”钱鸿说了几种,不过钱渊都没听说过,应该是香料或者东南亚的水果,他前世没去过东南亚。

    钱渊有点失望,至少从描述中没发现土豆、红薯这种高产量的作物。

    “对了,听说弟妹如今在台州被称为千手观音?”钱鸿笑道:“小弟好福气啊。”

    “她学了些医术,去年大战,几个护卫受伤被送回临海,结果没撑住,她就起意召集了一批妇人……”钱渊随口应了句,又问道:“可知徐海何时出兵?”

    钱鸿神色一正,摇头道:“如今徐海麾下不下六七千倭寇,大量被裹挟的青壮都被编入,一旦出兵至少六千人手,再加上那些散兵游勇,总人数可能会过万。”

    “确定不会再攻嘉兴?”

    “应该不会,俞大猷驻守嘉兴府。”钱鸿解释道:“徐海此僚自视甚高,东南武将中,唯独对俞大猷颇为忌惮。”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不是嘉兴,那么攻松江府可能性就不大,毕竟嘉兴松江接壤,那宁绍台一带会成为徐海的目标。

第四百五十三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桌上摆了壶酒,又放了个超大的砂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狗肉,钱渊还嫌弃有点腥,但钱鸿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

    兄弟俩一边吃一边叙话,钱鸿含含糊糊但仔仔细细的将徐海内部的情况一一说明。

    “其实被裹挟来的青壮是没办法,就在大年夜还闹过一场,徐海亲自带兵,一口气砍了一百多个脑袋。”

    “如若徐海败退,那些青壮有可能逃散,徐海麾下老倭约莫三千有余,好酒好肉供着,而且年后又从倭国招募来五六百真倭。”

    “叶麻、陈东?”

    “已经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据说是失足落海溺死的,真是笑话。”

    “上次虽然徐海在小弟手里吃了个亏,但总的来说还算收获颇丰,父亲从不沾手兵权,如今很得徐海信任。”

    “王翠翘更得徐海信任,徐海那厮还刻了个什么将军印,平日就是王翠翘保管。”

    “徐海并女眷就住在大岛的山上,父亲在半山腰,徐海内院在山顶不远处,当然有人把守,不过人数不多。”

    “兵器是从福建、广东买来的,也都是些海商、倭寇,当然了,最锋锐的还是真倭的长刀。”

    钱渊静静地听着,突然开口问道:“如若徐海率军侵袭沿海,大败身死,父亲能控得住岛上残留的倭寇吗?”

    “绝不可能。”钱鸿摇摇头,“倒是二舅有可能,因为徐海出兵,有资历的老倭都会出战,二舅的资历不浅。”

    “徐海麾下如今有多少战船?”

    “百多艘吧,其实徐海不善海战。”钱鸿挠挠头,“准确的数字二舅可能知道,他现在每日都在修船。”

    钱渊沉吟片刻,谭维能挑得起这份重担吗?

    或许和汪直有联络的父亲更合适……

    “其一,让父亲在不惹徐海怀疑的前提下,试一试徐海接下来会选哪儿为主攻目标,尽量让徐海攻宁绍台三地。”

    “其二,联络二舅,让他耐心蛰伏,等到徐海出战的时候,他有机会反戈一击。”

    “其三,大哥你替我留意,那些洋鬼子里或者倭国,应该有会打制鸟铳、火炮的工匠,如果有替我招募,实在不行就绑来。”

    “其四,如果顺利投入汪直麾下,二舅和父亲想办法弄一支船队,日后小弟用得着。”

    钱渊一一交代清楚,看看天色,断然道:“现在就走,早一刻回去早一刻安全。”

    钱鸿没有说话,而是拿起勺子将锅里剩下的狗肉一股脑的舀来,狼吞虎咽全下了肚,又拿起酒壶灌了几口,才笑道:“这副吃相……昨日吓了你嫂嫂一跳。”

    “小弟在嘉兴府那段时日,吃相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笑了笑,“这番回去,代小弟向父亲问安。”

    钱鸿在护卫的安排下出了黄岩县,在蛟湖附近离海,乘船向东北方向,两日后回到了徐海大本营。

    一年之计在于春,早在冬日过后,钱锐就开始准备伺候这片田地,培育种子,等到合适的时候耕土下种,一场春雨过后,已经有小苗钻出土壤,绿油油的颇为喜人。

    蹲下来仔细看看,顺手拔掉旁边的几根杂草,小心翼翼的舀了勺水浇上去,钱锐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起意弄这片园子只是钱锐一时兴起,虽然因为奇花异果去了趟沥港,横遭不测以至于沦为倭寇,但他从来没有怪过钱渊。

    一想起幼子,钱锐只觉得心满意足,两榜进士,选庶吉士,数度败倭名扬天下,又弃翰林而南下,得士林赞誉,这是个完美的儿子。

    就是妻子选的不好,钱锐微微皱眉,钱家和徐家早在钱福还在世的时候就有间隙,后来钱铮又和徐阶闹翻,没想到最后渊儿却娶了徐阶的孙女。

    直起身子捶了捶腰,转头看见长子过来,钱锐才走出院子,随口道:“见过渊儿了?”

    钱鸿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父亲怎么知道的?”

    “你们夫妻去年就约定,八两生日重逢。”钱锐笑道:“这半年多来,渊儿怎么可能刺探不出,黄氏哪里瞒得过他?”

    钱鸿讪讪笑扶着父亲进了屋子,父子俩坐定,钱鸿开始细细描述钱渊带来的话。

    好一会儿后,钱锐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啊,渊儿目光精准,联手汪直,正当其时。”

    看了眼懵懵懂懂的长子,钱锐解释道:“其实你也知晓,汪五峰是不愿为寇的,类似的情况在海上不少,即使是随徐海侵袭沿海的那些倭寇,也未必希望一次次抢下去。”

    “他们所想的,是以武力胁迫朝廷开放海禁,允许通商。”

    “即使没有汪直,其他海商甚至倭寇也会联手绞杀徐海。”

    “徐海三年内三次侵袭沿海,每一次都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去年浙江副总兵卢镗兵败,要不是渊儿力挽狂澜,只怕东南堪忧。”

    “所以,徐海不死,开放海禁绝无可能。”

    钱鸿恍然大悟点头道:“难怪小弟怂恿浙直总督胡宗宪联络汪五峰,只怕这次五峰船主真的会撕毁合约,出兵断徐海后路……对了,小弟说此事父亲不要插手。”

    “胡宗宪和汪直是同乡。”钱锐缓缓点头,“招抚五峰……难道是以开海禁通商为饵?”

    “小弟没提到。”钱鸿有点焦急,“徐海到底会攻何处?什么时候出兵?消息要尽早送去,上次嘉兴府一战,就险些误了大事,小弟当时……前日听他提起都捏了把汗。”

    “急什么!”钱锐训斥了句,转而问起家里诸事。

    “母亲身体康健,只是担心父亲,这次还让我带了好些春笋来,都是从华亭带来的,说父亲最喜吃华亭春笋。”钱鸿恭敬答道:“小妹已十四岁了,眼看就要定亲,母亲选了几人都不太满意。”

    钱锐想了想,“最好还是选华亭人。”

    钱鸿犹豫了下,低声说:“小弟倒是提过,陆树德那小子……”

    “胡闹,辈分都不对!”钱锐一瞪眼,陆树德年纪是小,但比钱锐都要高一辈。

    啧啧,如今还在京城的陆树德几乎一有空就往随园跑,想尽办法讨陆氏的欢心,他知道,钱家小妹选婿,陆氏是有言语权的……陆氏对这位小叔也是哭笑不得。

    “小弟还提起一人,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如今军中任把总。”

    “胡闹!”钱锐更是来气,“万一阵亡,难道让你妹妹守节?”

    钱鸿缩缩脑袋不吭声了,但钱锐又问起小七。

    “现在母亲和弟妹关系不错。”钱鸿笑着说:“弟妹在临海开了个诊所,专门给受伤的兵丁、乡勇裹伤治病,送去的伤兵六七成都能活下来,现在台州遍传观世音下凡。”

    钱锐来了精神细细问了遍,笑道:“渊儿倒是好福气,也算为你我赎罪……”

    这时候,外头有护卫来报,“老爷,徐海派人来召。”

    这个护卫郑二是钱家佃户子弟,最早一批入护卫队,虽然不太出挑,但一家人都在台州,特地被钱渊挑中送来。

    钱锐点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会儿,低声嘱咐儿子,“谭维那边你留点神,别露出马脚。”

    “是,父亲待会儿试着问问?”

    钱锐没理会儿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卷轴,这才出了屋子。

    早在一个多月前,钱锐就收到钱渊希望探查徐海下一个目标的密信,但他没有任何刺探行动。

    徐海此人狡诈多疑,钱锐不敢贸然刺探,但如今已是二月下旬,钱渊此次送来消息,宁波、绍兴、台州都在募新兵训练,必须想办法拖一拖时间。

    如今徐海麾下五六千倭寇,想出兵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先的预备工作相当繁琐,光是召集船只就要耗费小半个月。

    从徐海那打探一二,再留心岛屿上倭寇动向,钱锐有把握提前半个月确定徐海的出兵时间。

第四百五十四章 投名状

    每一次徐海劫掠归来,王翠翘身上总会多些什么,有时候是一只碧绿如洗的手镯,有时候是一副名人字画,有时候是一支花式繁多的金步摇。

    不过去年那次,徐海没带回什么,押送财物的最后一批倭寇和被裹挟的青壮在平湖附近被俞大猷咬住,最后徐海不得不断尾求生。

    而这次断尾求生让徐海的命运向着无底深渊滑落,至少,滑落的速度变快了。

    俞大猷正是因为这次越境突袭立下军功,朝中颇有官员赞誉,被许为此番大战不多的亮点之一,而俞大猷也借此一跃而为浙江总兵官。

    看起来吴淞总兵和浙江总兵是平行的,但实际区别很大,若单论武将,东南战局中,浙江总兵已经是最高的官位了,能撬动的资源,能使用的兵力,都大大增加。

    这几个月来,从海盐、海宁、平湖登陆的倭寇基本都被俞大猷击溃,到如今倭寇纷纷转向,不再视嘉兴为随意出入的乐土。

    但这次断尾求生最重要的还是谭维,正是因为徐海收藏的部分财物被劫,谭维回岛后让护卫第一时间献上了文徵明的字帖,沈周的山水图……

    于是,王翠翘有了由头开口,而谭维也终能保全性命,虽然被踢去修船,但毕竟手底还有两三百兄弟,不算一撸到底。

    从长远来看,谭维的生,不仅仅意味着徐海的死。

    当钱锐走进书房后,听到徐海第一句话开始,心头就是一动。

    “方先生,今年再来一次?”

    “当然。”钱锐立即应道:“不来一次……大年夜之事只怕会重演。”

    徐海大笑点头,“《水浒忠义传》没看过,但也听过,豹子头雪夜上梁山,还被白衣王伦要个投名状!”

    两个月前的大年夜,距离主岛最偏远的小岛上,三百多被裹挟来的青壮手持石头、木枪杀死了看管的倭寇小队,企图抢船逃回大陆。

    最终徐海亲率部下平乱,砍下了百多个首级……钱锐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些青壮手上染了血,才会安下心做个倭寇,想回头那也回不去了。

    徐海笑吟吟道:“你看选在哪儿合适?”

    钱锐迟疑道:“尚不知官军兵力调配,此时说这个还为之过早吧。”

    “这倒也是。”徐海摸摸脑袋,“对了,先生来了,怎么不上茶?”

    “是妾身的错。”王翠翘笑着沏茶端上来,“先生,这是将军去年带回来的松萝茶。”

    “谢过夫人。”钱锐略略拱手,“倒是可以先让那些海盗、游兵散勇上岸试探一二,去年大战前,将军就是以此破官军阵脚,方能一战覆灭卢镗四千大军。”

    徐海得意的笑了笑,但随即笑容消逝,想起去年嘉兴府,他就不可能不联想到后来桐乡县城外那一战。

    “去年将军收兵后,直到现在,沿海还是多有战事,打听一二,怂恿一二即可,倒不是不用派兵去了。”

    “不好说啊。”徐海想了想,“去年要不是派了三百真倭,险些攻陷余姚,只怕官兵早就援嘉兴府了,再等等吧,等消息来了再说。”

    钱锐缓缓分析道:“前几天听夫人说过,俞大猷调驻嘉兴府,要不去松江试一试?”

    这句话一出,一直留心的钱锐发现一旁的王翠翘鼻息有些沉重起来。

    “算了吧,松江那边守得铜墙铁壁。”徐海苦笑摇头,“青壮都依城筑寨,有风吹草动就窜入城中,那个董……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鸟铳,再说破了松江,后面苏州驻有重兵。”

    “还是嘉兴府好。”王翠翘娇笑道:“妾身还指望将军再带几幅好字帖回来呢。”

    徐海迟疑了会儿,“俞大猷……这只拦路虎可不好啃,他可不比卢镗。”

    “不过嘉兴府也是将军福地,当年将军初出茅庐第一战就是在嘉兴平湖击溃俞大猷。”钱锐不动声色的说:“当然了,嘉兴府如今……如果不是夫人要字画,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了,除非攻下桐乡县城。”

    徐海阴着脸沉默了会儿,用力捶了下桌面,冲着王翠翘道:“要不是你拦着,非剁了老谭不可!”

    “将军,龙生九子,秉性不同,况乎人呢?”钱锐劝了几句,脑子一转换了个方式,“将军应该知晓三国白马银枪常山赵子龙。”

    “当然知道,长坂坡杀的曹兵血流成河,勇冠三军!”

    “昭烈帝……呃,就是刘备,极擅用人,五虎上将中关云长、张翼德等人均独当一面,唯独赵子龙一直留在刘备身边,极少率军出征。”

    钱锐笑道:“老谭向来滑头,是块看门守户的料,上阵杀敌非其所长。”

    徐海怒气渐渐褪去,苦笑着点点头,叹道:“要不是他率先逃窜,何至于败给华亭钱家子,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在崇德,徐海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只能西进湖州,第二次在桐乡,徐海败退匆匆离海,以至于被俞大猷抢了把,只能断尾求生。

    “岸上传来消息,钱家子巡按浙江,这次说不定能……”徐海眼中透出恨意,阴森森道:“这次若能擒获此人,非剐了他不可!”

    钱锐微垂眼帘,心中嘲讽,屋内三人,两个都是他的人,你看最后是谁剐了谁?

    王翠翘强作镇定,“钱展才这些年好大名声,都说是扫帚星转世,将军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的好……算了,妾身虽念着项家天籁阁,这次将军还是别选嘉兴府了,前两次都是在嘉兴……”

    “钱家子又没生三头六臂,将军无需将其放在心上。”钱锐轻描淡写道:“等消息传来,大致清楚官军调配布局,之后遣小股兵力各处上岸,最后将军再选地大举出兵。”

    徐海点头称是,前几年倭寇消息灵通的很,毕竟本来大都就是沿海居民,但这一两年来,官府在沿海各地布兵,虽战力不强,但让倭寇消息断绝,至今徐海只知道俞大猷调嘉兴,其他兵力调动一概不知。

    “不过,俞大猷调嘉兴,的确是块硬骨头。”钱锐低声道:“听闻去年攻绍兴、宁波的捞了不少好处?”

    “是啊,绍兴、宁波的守军不堪一击,要不是那帮狼兵赶到,慈溪必破。”徐海啧啧道:“后来才知道,浙直总督胡宗宪就在上虞,即使这样,两地守军还是那般废物。”

    “这么来说,绍兴、宁波倒是个好目标。”钱锐琢磨了下,“将军你想啊,大年夜还闹出事,如若攻嘉兴,只怕他们一来难以下手,二来说不定纷纷逃窜。”

    “宁绍台……”徐海沉吟不语。

    钱锐心里暗骂,都说了绍兴、宁波了,你非要把台州加上去!

    “不急,不急。”徐海最终如此说:“先让小股兵力上岸试探一二,摸摸情况再说,对了,多带些新人去,投名状总是要交的。”

    王翠翘眼神闪烁不定,如今谭维被踢去修船,她已经没有传送消息的渠道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作坊

    彭溪镇依水而立,位于永安溪之侧,在临海县与仙居县之间。

    与其他镇名不同的是,彭溪镇附近并无彭溪,而是因为此镇源于元末迁居至此的大族彭氏所建,又因临水,才取名彭溪镇。

    嘉靖三十二末,倭寇大举进犯台州,先破海门卫,后占黄岩县,三千倭寇猛攻临海县,知府谭纶赤身拖刀冲阵才力保城池不失望。

    但保住了临海县,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幸运了,临海县附近的彭溪镇就是个例子,只有一半人仓皇躲入附近的括苍山中,剩下的一半人有五成惨死倭寇刀枪之下。

    家家举丧,人人戴孝,刻苦铭心的仇恨让彭溪镇成为全府募兵人数最多的一个镇,谭纶的台州兵,侯继高招募的乡勇,钱渊手下的护卫队,都有彭溪人。

    去年嘉兴府大战,三名彭溪子弟战死,年后钱渊亲至拜祭,最终不得不又带走了四名彭溪青年。

    所以,今天,身为浙江巡按,在浙江一省之内无需向任何人低头行礼的钱渊是真心实意的,向面前老迈的彭氏族长行礼。

    不过,这位老人家脸色却很不好看,几次抬起手中的拐杖,最终狠狠驻在地上,崩的泥土四溅,“钱大人,可是他们不敢上阵?”

    钱渊连连摇头,“绝非如此。”

    “听闻钱家护卫半数充入军中,这几人庸碌之辈,不敢有此奢望。”老人家年纪大,但中气十足,“但离家不过两月即回,要么是不听管教,要么是胆怯!”

    钱渊身后四个护卫都苦着脸不敢反驳,也不敢往后退,即使族长挥舞的拐杖都快抽到身上了。

    离开义乌,钱渊几乎将所有人都留下训练新兵,只带了四个老人,加上四个彭溪镇新人,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没想到却惹了麻烦。

    一旁的乡老低声解释,如今镇内人口锐减,耕地产出不多,都靠着应募的兵丁杀倭赚取银两,彭溪镇先后有两百多人应募入伍,这都成了他们主要的赚钱方式,所以也养成了此地独特的风俗,无论老幼男女,都鄙夷那些不敢上阵的青年。

    “四爷爷,护卫正在义乌练兵,我们是护着少爷巡视。”一个护卫委屈的解释,结果他四爷爷给了他一拐杖。

    “那是彭氏族长的侄孙彭峰,其祖父是弘治年间举人,嘉靖三十二年死于倭寇刀下。”乡老在一旁低声道:“把他们赶回义乌,你这边才能进镇子。”

    “有这个必要?”

    乡老用力点点头。

    钱渊的嘴都要咧开了,战国时期,魏人不畏战,赵人善战,皆不如秦人喜战。

    最终,将四个彭溪镇出身的护卫赶回义乌,钱渊得到了当地大户、百姓的热烈欢迎,甚至有布衣荆裙的秀丽少女大胆的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身边的乡老也是彭溪镇人,低头笑着说了几句,如钱渊这等人物纳妾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甚至不纳妾都是不正常的。

    “钱大人,就是此处。”乡老指着不远处的庄子,“专门指派了六人打理,都是伺候田地的好手。”

    六人都已经年过四旬,种植经验丰富,钱渊略略问了几句,又查看了一遍,才略微放下心。

    十日前,钱渊让人将种子运送回临海县,后来想起要来一趟彭溪镇,索性就让人送来,找些老农伺候着。

    钱渊不懂这些,小七更是不懂,他现在想想有点后悔,应该让父亲写一本册子……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种的出来,伺候的好,每人赏银。”钱渊吩咐了几句,外面最好弄个栅栏,别让猫阿狗啊什么的跑进来,如果是熊孩子那就更不行了。

    在族长家吃过中饭,钱渊在乡老的陪伴下驾船过永安溪,江对面就是括苍山。

    “湿气好重。”往山里只走了几步路,钱渊就忍不住顿足道:“下午怎么这么大的雾,十数步外都看不清。”

    “云蒸霞蔚,括苍奇景。”乡老笑呵呵道:“几乎每日晨间午后,山中雾海抬升,行走间颇有腾云驾雾之感。”

    一行人边赏景边缓步向前,约莫两刻钟后,从一处不易引人注目的拐角处绕过,面前是个诺大的山谷。

    一排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作坊,乒乒乓乓的铁锤敲击声连绵不绝,一声吆喝,高窜起的火焰惹得众人惊呼,数十个汉子在初春季节**上身,细细看去,身上滚滚而下的都是豆粒大小的汗珠。

    这是钱渊选了好久才定下的铁作坊,这一年来从台州、金华、杭州各地招来的铁匠聚集在此打制各类军械,之前钱渊担保卢斌麾下军械不缺,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有这处作坊。

    从胡宗宪那抢来的两万两银子,有将近五千两都投入此处,另外钱渊还从总督府抢来十个大匠,甚至去信让董邦政拨了十个会打制鸟铳的匠人。

    选在此处,一来能保密,衣食吃住都由彭溪镇负责,钱渊另行支付银两,此处本就是彭溪镇人躲避倭寇侵袭的落脚点,房屋都是现成的,又位于临海之后,倭寇难以侵袭。

    二来是运输便捷,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永安溪的支流,来往运输军械、铁料都很方便。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恭敬的上前磕头行礼,钱渊倒是没先问打制军械的数量,而是先问起匠人们平日吃住……这个时代的文官对匠人颇为鄙夷,但钱渊自然不会有此陋习。

    老匠人一时受宠若惊,口中吐话不成言语,还是乡老在一旁解释,如今彭溪镇安排了十人专门在此烧饭做菜,每三日有船只运送粮食、菜肉。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突然一声霹雳雷响骇得众人一惊,钱渊转头看去,一具被铁箍固定的长长铁筒猛地弹起,砸在地上……泥土被砸出了个小坑。

    “大人,这是宁波前日送来的。”老匠人这下口舌便利了,介绍道:“长二尺,腹内粗二寸余,重三十六斤,用火药六两,五钱重铅弹百枚。”

    “虎蹲炮啊。”钱渊来了兴致,炮口对准的是一片山崖,应该是匠人在试射,他上前仔细看看,简直就是大号的散弹枪,面前横向六七米都在射程之内。

    “能射多远?”

    “约莫百八十步远。”

    “这么近?”钱渊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那具虎蹲炮,低下头琢磨了下,指着炮头下的铁爪,“换个高点的试试。”

    虽然钱渊不太懂,但能进行逻辑推理,铁爪高了,炮口仰角大,射程应该就会远点。

    老匠人不敢违背,赶紧找人换了铁爪,换了个方向,一炮出去,果然远了不少。

    其实钱渊不知道,历史上这种虎蹲炮其实就是一种轻型的迫击炮,射程大约五百米。

    “虎蹲炮一个月能打制几具?”

    “如重新打制,一个月最多两具,如用就旧炮改制就快多了。”老匠人如数家珍道:“碗口炮、毒虎大炮都能改制。”

    钱渊有点不太满意,赶上今年大战是没指望了,不然在东南这种地形狭窄的地区,十门虎蹲炮配上百名鸟铳手,足以抵挡千余倭寇。

    也不知道这种虎蹲炮能不能用于海战,钱渊琢磨回头找个机会问问父亲,不过够呛,上次他在南京见过两具大将军炮,也就是佛郎机铜炮,一具长九尺,一具长六尺,而虎蹲炮才两三尺,差距太大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失望

    转了一大圈下来,钱渊才问起正事,老匠人拉着几个头发也花白的匠人捏着手指,甚至脚趾在计算,最后还是个年轻的拿了个算盘来才算出来。

    “已经送去枪头五百多个,长刀两百六十把,各式箭头一千多个,铁甲三十副,**狼牙筅三百五十支……”

    如今军中的狼牙筅和钱渊最初使用的已经大不一样,戚继光专门改良过,大致形状差不多,但枪头尖锐,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即使是最犀利的倭刀也没办法砍断几个,全长五米,重达七斤。

    随身跟着的护卫操起一把狼牙筅挥舞,赞道:“如果嘉兴府有这种狼牙筅,即使真倭也难以破阵。”

    钱渊点头赞同,当日真倭历经鸟铳、标枪之后还能破阵,一来是真倭凶悍不畏死,二来是当日用的狼牙筅前段都是竹枝,真倭掩面猛冲,竹枝难以抵挡,如果换成这种铁制的,非被串起来不可。

    想到鸟铳,钱渊回头问:“年后拨来十个打制鸟铳的匠人,一支都没出来吗?”

    老匠人苦笑道:“打制鸟铳需用精铁,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一人一月也未必能钻成一支。”

    “精铁不够用?”

    “不够。”老匠人摇摇头,“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精铁,兵仗局往往以粗铁打制,用不了几次铳管就会炸裂。”

    钱渊有些沮丧,但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这是由国情、环境决定的,欧洲就那么大,整天打来打去,火器才能蓬勃发展,大明一统已经百多年,偶有战事,但总的来说还算太平……关键是,不管是蒙古人、西南土司,都没有火器,所以,大明在明成祖朱棣之后,也没了研发火器的需要。

    也就是这些年东南倭乱渐起,佛郎机炮、鸟铳才传入内地,后来还有所谓的红夷大炮,不过从这方面来说,似乎欧洲人不太在乎火器制作工艺的流失,比如日本现在就有大批制作鸟铳的工匠。

    虽然前世在刑警队也喜欢玩枪,但钱渊总的来说,勉强算是半个文艺青年,工科那边是一窍不通。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攀科技树是没戏的,只能照样学样……钱渊心思急转,他记得南下路过南京,听徐鹏举说过,当年南京仿制佛郎机炮,是从南洋招募来华人铸炮的。

    一个手上还带着皮手套的中年工匠进来,他原先是通州的工匠,后来被董邦政招到松江打制鸟铳,正月十五之后才南下台州。

    “钱大人,若精铁足够,约莫一个月能打制十支到十五支鸟铳。”

    “不能再快了?”

    “兵仗局十日就能打制一支鸟铳,但常常炸膛,而且用了七八次就要废弃。”中年工匠悄悄撇撇嘴,“兵仗局如今存放七八千支鸟铳,但东南无军肯要。”

    钱渊面无表情,这是他想得到的……兵仗局啊。

    明朝军械打制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卫所,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另一块就是朝中工部和内府监局。

    工部下属军器局等等,在北直隶各处设立打制军械、铠甲的工厂,其中有大量各式匠人。

    而内府监局的兵仗局主要针对的是宫中的铁器,御马监兵器,以及火器。

    也就是说,在明朝,打制火器除了如董邦政这种战时特殊情况外,一般是要兵仗局的太监过一道手的。

    太监过了手,你还指望那鸟铳能用?

    鸟用都没有!

    事实上,朝廷上下对火器并不是不重视,当年明成祖朱棣就是靠火器为先,横扫草原,所以在朝中,火器被视为利器。

    这种利器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太监来看管的,兵仗局本身就是宫内十二监、四司、八局的一员,甚至其下还设有火药司,边军的火器平时是不能用的,战前得监军太监允许,才能从库中取出火药。

    看来还是要招募成熟工匠才行,钱渊记得严世蕃的舅舅欧阳必进曾任两广总督,不知道能不能从广州或者澳门招募来工匠。

    叹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多带几个徒弟,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每月每人多制一支鸟铳,赏银五两。”

    “带出一个徒弟,赏银十五两。”

    钱渊也只能以金钱做推动力了,以后再试着东西方工匠交流能不能触碰出火花。

    至于原先计划的不畏雨的转轮火枪,钱渊都懒得提了,他前世再不关心,也知道火绳枪后就是转轮燧发枪,初期的燧发枪点火率极低,还不如火绳枪好使。

    中年工匠又提出了个头痛的问题,铁料不足,制作鸟铳的要用精铁,目前作坊里的铁料大都是去年留下,以及总督府拨下来的。

    钱渊挥挥手,“你不用管,日后定有铁料。”

    怀着失望的情绪,钱渊都懒得再回彭溪镇了,直接搭乘今日送军械的船只从不远处的河中下永安溪,再沿永安溪东下回了临海县。

    虽然来之前就知道,十有**是失望而归,但这种情绪还是极大的影响到了钱渊的心情!

    明明朝野上下都知道火器乃是大器,杀敌甚速,而西洋火器也明显强于大明的火器,就连文官都不得不承认这点……否则兵仗局吃饱了撑着仿制上万支鸟铳?

    但钱渊怎么都想不通,这都什么时候了?!

    屁股下面的船都快要进水了,这群人还在你争我抢,企图分个高下……

    不夸张的说,在钱渊看来,如今的大明有末路之态。

    最近六七年内,先是嘉靖帝自毁长城杀了御边最得力的统帅曾铣,俺答兵围京师,庚戌之乱让嘉靖帝颜面大失。

    之后东南倭乱,官兵不能制,即使徐海汪直开战年许,胡宗宪极力支持编练新军,但去年那场大战让胡宗宪颜面无存。

    再往后……钱渊记得很清楚,广西有个叫韦银豹的家伙掀起叛乱,旷日持久,一直到隆庆年间,高拱执政,胡宗宪老乡,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殷正茂才率兵剿灭。

    其他的不说,仅仅是东南倭乱,如果将徐海、汪直两个人换位处之,钱渊相信,徐海早就挥军攻城略地,别说浙江、苏松,说不定通州、南京都沦陷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大佬杀的昏天黑地,大小官员上下其手只顾着捞银子,高高在上的嘉靖帝一边修道炼丹一边看戏,偶尔将视线投向东南……他还指望东南的银子呢。

    钱渊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派出的信使能起到多少作用,京中随园如今以徐渭为首,想办成这件事必须要徐渭出面,但偏偏这家伙是个清高的,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都不肯巴结。

    要知道光是北直隶,兵仗局、军械局两处的工匠就超过万人,铁铁的央企大厂,可惜央企也是国企,不给好处是拿不出好东西的。

    一边想着心事,钱渊一边啪啪抡着马鞭直入诊所,刚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小七。

    “回来啦,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还是刑警呢,以前舞刀弄枪的,现在不说现代化火器,至少也要超越这个时代吧?”

    “你还是副主任医生呢,以前看片的,现在只能培训护士,难不成你还能培养出青霉素来?”

    “你这是抬杠啊!”

    “我吃口红烧肉,还得知道这头猪这么长的?喂什么饲料?什么品种?”

    小七抿抿嘴,伸手试图抚平钱渊眉头的皱纹,轻笑道:“好了,下次带我去看看。”

    “你有办法?”钱渊眉头一平,“想起来了,你说过……爷爷***时候练过铁,赶英超美嘛,你也懂?”

    小七俏皮的翻了个白眼,“要不我给你手机号,你打个电话去问问?”

    钱渊表情一垮,“那……”

    “括苍山啊,以前有个同事就是仙居人,说了好几次去玩,可惜医院太忙,一直没时间去。”

第四百五十七章 银子

    正月十六出门,钱渊也就逛了绍兴、金华两个府洲,已经用了两个月。

    这年头奔波在外可不比后世那么舒服,再加上多少事堆在心头,难免疲累的很,钱渊回了家就蒙头大睡,连洗的干干净净香喷喷送上嘴边的小七都懒得调戏。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钱渊都懒得起床,还缩在床铺上想着心事,直到谭纶上门拜访才懒洋洋的去洗漱。

    “练兵?”钱渊看了眼丫鬟送上来的茶盏,掀开盖闻了闻,不爽的含糊道:“还行,还行。”

    对谭氏来说,上门作客的是娘家哥哥,自然要上最好的明前龙井。

    “别以为我不知道。”谭纶哼了声,“侯继高、戚继美在处州、金华募兵,说好了一共募兵两千,现在可好,处州千五,金华义乌居然募兵三千,你当台州有银矿不成?”

    钱渊皮笑肉不笑的哼哼,“这么紧张……那小舅还一杯一杯明前龙井喝个没完,就这么一杯,拿出去也能刀枪剑戟配个全了。”

    谭纶笑骂道:“看你那小气劲!”

    钱渊两眼一翻,“现在一钱银子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明前龙井多少银子一两?小舅倒是穷大方,也是,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银子。”

    “渊儿,怎么说话呢!”进门的谭氏不乐意了。

    得,钱渊不得不起身行礼致歉,毕竟人家是长辈,还不是徐璠那种货色。

    谭纶哈哈笑着打了个圆场,又说起银子的事,“自嘉靖三十四年起,台州府每季呈上的常例都已经停了,不过总督府、巡抚衙门拨付的也少了,三千五百新兵,这么多军械装备,府衙这边是真的担不起。”

    所谓的常例就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灰色收入,碰上胡宗宪这种还能修桥修堤,碰上赵文华那种能一口吞了,台州府倭患最重,不交在情理之中,谭纶也是凭此募兵建军。

    钱渊有点无奈,“小舅,这种事你找我也没用,你还真当我说什么……他胡汝贞都听?”

    “不过新兵那边你别急,侯继高那边,处州卫能出一部分军械,毕竟卢家世袭处州卫千户,虽然卢镗下狱,但卢斌仍在。”

    “义乌那边,戚继美拿不到三千兵,月初戚元敬亲自去了义乌……能来台州估摸最多也就千五到两千兵,这部分军械我自有安排。”

    “但是铁料呢?”谭纶眉头紧锁,“浙江铁矿极少,别说官营,就是私营的都少,自去年末起,总督府拨付的铁料越来越少,而且质量……”

    说到这,谭纶长叹一声,叹息声中有一言难尽的味道,只说了一件事,钱渊就懂了。

    自知道去年嘉兴府桐乡县大捷内幕后,谭纶也招募工匠打制火铳,用的就是总督府拨付下来的铁料,说好了的是熟铁。

    结果呢……一个多月后试射,谭纶还起了兴致想亲自来,还好身边一个老家带来的亲兵抢在前面了,当场炸膛,满脸麻子还瞎了一只眼。

    后来谭纶找来经验丰富的老铁匠才知道,那些所谓的熟铁别说制枪制炮,就是打制枪头、长刀都不合格,太脆了!

    稳稳坐在那的钱渊看似安然若素,但实则心里要抹头上一把汗,还好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不然事到临头,那真是要出大事的。

    钱渊现在对徐渭能不能帮的上忙已经不抱指望了,直截了当的说:“汝贞兄也难得很,小舅你还是别指望他了,如果有可能,从福建采购……”

    又一声长叹打断了钱渊的话。

    “谁出银子?”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无语的看着谭纶,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出银子?

    别说没这道理,钱渊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太仓王家在王世贞父子都被赶出京都后倒是送来不少分红银子,京城酒楼日进斗金,再加上钱渊又从胡宗宪那敲来两万两。

    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啊,田洲狼兵那边就花了五千两,这笔银子胡宗宪名义上是要补给他的,但实际上是遥遥无期。

    括苍山作坊那边更是吞金怪兽,前前后后钱渊已经贴进去六七千两银子了,而且这很可能是长期投资,鸟铳、军械、虎蹲炮都是装备给卢斌麾下的,这笔银子钱渊让徐渭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但想讨回来基本不可能。

    再剩下的银子……南下台州不到一年,钱家护卫已经两次募兵,第一次还好只是补足一百零八人,第二次却扩编到两百多号。

    钱渊对身边这些护卫颇为亲厚,月银、赏银丰厚,鱼肉精米不缺,逢年过节还有赏赐,最重要的武器装备都是第一等的。

    去年那次补足一百零八人,钱渊就一口气花掉了两千多两银子,当然主要是安家银、武器装备这方面。

    现在王义、梁生手下两百多号,钱渊已经开始为银子发愁了,抽调了四十多老人入军,实力下降的厉害,王义建议在护卫队中发放一批铁甲……一般来说,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民间不允许有火器和铁甲,一攻一防都是利器。

    一旦配上铁甲,普通的士卒都能被称为精卒,战斗力将上升至少两个档次。

    听钱渊细细的说了这么多,谭纶不禁气道:“说起来你是个扫帚……”

    看到谭氏扫了眼过来,谭纶临时改口道:“惹事精……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但如今你身为浙江巡按,到哪儿都有官军护卫,用得着一年这么多银子养两百多护卫?!”

    谭纶那叫一个心疼啊,年前年后外甥到处登门拜祭战死的护卫家里……其实钱家、总督府都已经发放了抚恤,但外甥还是送了大批礼品,花钱那叫一个流水……如果能留下来,其他的不说,至少能装备三四百人的军械装备。

    “呵呵。”钱渊冷笑两声,“还没到我钱展才破家为国的地步吧?“

    “母亲,小舅的意思是……钱家库房的银子就该给府衙用,您说这?”

    “展才,我明明没那意思!”

    “钱家的银子发给钱家护卫,理所应当。”钱渊悠悠道:“但给官军装备军械,那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小舅你再缺银子,找外甥我也没用。”

    谭纶狠狠咬咬牙,大大喝了口茶,长叹了声,打点精神问起钱渊这两个月在绍兴所见,还问起钱渊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掉打行……自那之后,别说山阴,就连附近的杭州、萧山、余姚的打行都销声匿迹了。

    但旁边的谭氏实在忍不住了,打断道:“四哥,让渊儿歇歇吧。”

    “歇歇?”谭纶有点莫名其妙,登门的时候这厮还在床上呢!

    钱渊也莫名其妙,“母亲?”

    谭氏手死命的揪着手帕,说着说着两行泪下,“你叔母来信了……”

    钱渊登时没话说了,谭纶仔细问起才知道……去年钱渊嘉兴府两场大捷后立即北上,入京觐见嘉靖帝,之后昏睡一天两夜,要不是御医施妙手,都救不回来。

    心力耗尽……谭纶看了眼脸色淡漠的钱渊,心里颇为感慨,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却被逼到如此地步,算了,今天少喝杯明前龙井。

    钱渊安慰了好一会儿,又亲自下厨做了顿饭,才劝得母亲心情略微好转。

    送谭纶出门的时候,钱渊才低声说:“放心吧,二舅性命无忧,已经联系上了。”

    “那就好。”谭纶连连点头,又问道:“徐海今年何时大举来犯?”

    “不知道。”

    谭纶看来的目光有些狐疑,他早就猜到外甥在徐海麾下埋了伏子,二哥性命无忧……这等消息能传来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真的不知道。”钱渊面不改色道:“台州这边若有倭寇来袭……卢斌那边我吩咐过了,以老兵带新兵练兵,小舅这边……守好太平、黄岩即可。”

    看谭纶还要追问,钱渊抬手阻止,“到时候总督府有令来,外甥这边也会有信使,今年此战……小舅要准备多一些,不杀徐海,只怕朝中没那么多耐心了。”

    谭纶警觉的左顾右盼后才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钱渊说的朝中,指的是嘉靖帝。

第四百五十八章 诊所

    送走了谭纶,钱渊有点不太想回去……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叔母陆氏送了信来,母亲肯定要絮絮叨叨好久,也就是昨天回来就蒙头大睡,母亲没找到机会。

    可惜就在钱渊琢磨去诊所转转撩撩妹的时候,小妹奉旨将他死拖硬拽了回后院。

    接下来钱渊只能摆出一副好儿子的姿态聆听母上大人的循循教诲,谭氏也实在是没办法,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儿子就有了主意,做什么都能做成,杀倭名扬东南,考举人,考进士,再两度南下赢得天下赞誉……

    最后谭氏只能这么说:“平泉公也曾对你叔母说过……为君分忧,建功立业,不急于一时。”

    钱渊什么都没说,只送上一个看似灿烂的笑容。

    为君分忧……不好意思,嘉靖帝死的早点,我的计划还能加速呢!

    建功立业……不好意思,我最早只想过过奢侈荒银的地主生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逼迫,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拷问内心,才让我走到现在。

    不急于一时……我都懒得吐槽陆树声这老头了,如今全球正处于大航海时代,明朝能不能跟得上,主要就要看之后这几十年。

    因为再往后几十年,小冰河时代将再次来临,被逼南下的草原部落、通古斯野人,以及西北流民,将迫使大明将主要精力放在北边。

    错过这几十年,相当于错过那一张对后世几百年都产生无比深远影响的门票。

    想到这儿,钱渊幽幽叹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谭氏这下被气得后仰,感情说了这么多你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旁的黄氏不禁也劝道:“二弟还是要保重身子,不说其他的,母亲和弟妹天天记挂着呢。”

    “就是。”小妹在一边起哄,“不过也奇怪的很,二哥你不在,二嫂天天盼着,二哥你回来……二嫂倒是有点……难不成你还打她?!”

    黄氏掩嘴笑道:“这就是二弟的不是了……”

    “那我去诊所瞧瞧……”

    钱渊胡乱找个借口就要离去,但谭氏这次是铁了心……上午钱渊和谭纶的谈话中说起过,后面几个月只怕钱渊都不着家,谭氏急着抱孙子呢,虽然现在有个孙子了,但这不是不能公开拿出来亮亮相嘛。

    前世面对这种局面,钱渊没什么办法,只能苦着脸熬着,但这一世,他是有办法的。

    “都开春了,天气也缓和了,母亲、嫂嫂和小妹要不要出去踏青?”钱渊笑吟吟道:“昨日从括苍山归来,云蒸霞蔚,云海升腾,好景致啊。”

    “再要么去天姥山,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绍兴新昌嘉靖二十年榜眼潘晟潘思明是随园常客……噢噢,远了点啊?”

    “那不如重游黄岩县好了,记得出城东南六七里处有一道观,香火鼎盛,信男信女络绎不绝,颇为灵验,对了,带上八两一起去嘛。”

    一连串话下来,先是最机敏的小妹往后缩了缩,不停用眼神瞥着嫂嫂母亲,然后黄氏反应过来了,脸色白了白低下头,最后反应过来的是谭氏……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钱渊行礼,从容不迫的出了门。

    出了门往诊所去,钱渊心里还有些惋惜,如果计划顺利的话,无论如何到招抚汪直,父兄虽然不能公然露面,但也私下可以和家人团聚了……这些把柄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一路走来,钱渊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周围百姓兴奋的讨论让他感觉……呃,天降横财就是这副模样!

    直到钱渊瞥见诊所不远处的房屋上画了个大大的圈,里面写了拆……噢噢,都是拆迁户啊!

    啧啧,这段时间算账都忘了把小七这边算进去,钱渊摇头苦笑进了诊所,昨日只和小七在门口处聊了会儿就回家了,今天往里走才发现,格局大不一样了。

    所有的门槛全都拆除,用的是统一的青石板,还细细打磨,一个手推车就从钱渊面前经过,虽然还有杂声,但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程度,车上如若有伤员,也不会因此伤势加重。

    从大门处分出三条道,左右两边是急救室,中间一条道直通后面的病房。

    现在没什么需要急救的伤员,钱渊沿着中间一条道往前走,因为是横排的好多宅子打通的,所以门户不少,但小七让工人将所有的大门全都拆了下来,一方面直通无碍,就连小车都能出入,另一方面,拆下来的门板都做成了担架,就堆在病房外的角落处。

    再往里走进了病房区,钱渊不禁嘴角动了动,毕竟来到这个时代好些年了,在随园、食园都生活算得上豪奢,又见识过嘉兴第一家项家,他一眼就认出病房里那张床榻价值不菲。

    东南地区嫁女讲究十里红妆,就算是平民百姓人家,也会给女儿备上各种家具……从床榻、梳妆台到马桶不一而足,这六柱龙纹架子床显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嫁妆。

    钱渊上前摸了摸,似乎还是黄花梨的……这败家娘们,收起来当古董都够格了!

    “少爷。”香菱听到消息跑了过来,看钱渊正在对着床榻发呆,解释道:“少奶奶放出消息,收集床榻为日后伤兵所用,这是柳家送来的,据说是给未出阁的小姐备的。”

    钱渊感慨的点点头,嘉兴、台州是东南倭患最重的两个府洲,但前者软弱不堪,后者刚强敢战,柳家的家主明堂公破家抗倭,就连孙女的嫁妆都送来了……

    明堂公是正德年间进士,生有五子,其中两人死于嘉靖三十二年末的大战,幼子读书天分不错,却投笔从戎,如今在黄岩县张元勋麾下任把总。

    钱渊再往侧面走去,布置的和后世的病房区别不大,只是没有面对面,只有一侧开门,里面放着大小不一的病床,每个病房都开了窗户,尽量让光线投射进来。

    一路走到尽头,钱渊算了算,差不多有五六十个房间,而且这个时代的房子都是里里外外,算起来应该要多一些,约莫够三四百号伤员。

    想了想,钱渊低声问:“有那么多护工吗?”

    “正在上课呢。”香菱凑近在钱渊耳边说:“袭人姐姐都已经授课个把月了,就连晴雯姐姐都能授课了。”

    “你呢?”

    香菱嘻嘻笑了笑,“少奶奶说还不行,不过可卿姐姐已经开始授课了。”

    刚开始,袭人和晴雯是跟着小七的,可卿和香菱不肯和外男碰面接触……这是怕钱渊以后因为这个不肯收房,后来知道钱渊无所谓,两个丫头才开始积极起来。

    香菱推开一道门,“今天少奶奶也在上课,可别告诉老夫人……”

    钱渊踱步进去看了几眼就回来了,的确不能让谭氏知道,里面二三十个男人,台上是小七和袭人两个,周围站在四个钱家护卫……年后谭氏不再阻拦小七开办这个诊所,但有言在先,小七不能亲自出面。

    这两个月来,小七主要工作是授课,从家里丫鬟到仆妇,钱家护卫的女眷,再到临海、天台、黄岩三县招来的女工,培训了一大批护工出来。

    其中最得力的还是袭人和晴雯,这两个丫鬟对小七那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几年前小七出手救过她们的家人,各种洗手、消毒之类的手法也早就习惯。

    没一会儿,小七就出来了,嗔怪的白了眼,“上课呢,有事吗?”

    “没事没事,来看看你。”钱渊回头看看,香菱和几个护卫已经走远,小声说:“是培训急救?”

    “是啊,能多教点就多教点。”小七低声说:“都是要充入军中的,你也知道,战场受伤讲究急救,黄金三分钟嘛。”

    去年嘉兴府两次大战,钱家护卫带着的急救包帮了不少忙,钱渊立即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不要太累。”

    “知道啦。”

    “我的意思是……这段日子奔波在外,疲累的很,所以昨晚只能高挂免战牌,今晚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七有点脸红,只伸手揪住钱渊的手腕,微微捏起一层皮作势要扭。

    “好好好,错了错了,是希望今晚杀个旗鼓相当……”

    小七哼了声,“这些急救员充入军中,但必须配备急救包,就是去年你出去时候带的那种……懂了吧?”

    “什么?”

    “银子,银子!”

第四百五十九章 人选

    明朝的财政制度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时期就为钱渊诟病不已,这可能是封建时代财政制度最混乱的一个王朝。

    为了减轻运输带来的损耗,朱元璋抛弃了宋时的转运使司制度,这在他看来是完美的制度,毕竟朱元璋定都于南京,西北、东北设置大量卫所自给自足,东南、湖广等膏华地区都在南京的辐射范围之内。

    但随着朱棣迁都北京,不得不大力疏通漕运,这种原本就会加强地方财政,削弱中央财政的制度变本加厉,再加上天灾**,宝钞兑换种种问题,让如今的明朝财政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

    最典型也最直接的后果是,一旦出现天灾,朝廷很难做出什么反应,就那点财政收入那都是有去处的,边军拿走一大块,蒙古人的威胁永远存在,朝中大大小小官员还要吃不到肉也得喝点汤,还得留下点保证漕运的通畅……

    前年末的大地震,户部尚书方钝都将官员的俸禄给扣了,最终也不过就送了两批粮食过去赈灾,派个御史过去巡视,再免除一两年的税赋……也就这样了,再多也拿不出来。

    朱元璋是个天才,但也是个天真的家伙,他设置的一系列制度实际上在百多年多都已不堪用,可能他本意并非如此……但在朱棣篡权夺位之后,将祖制立为不可更改之策,其实朱允炆执政几年已经多次修改朱元璋的制度。

    所以,胡宗宪才会这么惨。

    嘉靖帝和朝中盼着胡宗宪早日平倭,但却拿不出银子来养军,兵源、军械、装备全都要靠胡宗宪自己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得不许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截留两淮盐税。

    但胡宗宪下面的府洲更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倭寇给沿海府洲带来了极强的破坏,人口、财赋的损失难以估算,在这种情况下,沿海府洲实际上已经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们需要上级执政机构的援手才可能挺过这一关。

    如台州知府谭纶这种文武双全的人杰,实际上是比较少见的,比如绍兴知府梅守德抚民尚可,但无御敌之能,去年大战后绍兴府千疮百孔,梅守德没办法只能一份公文又一份公文去总督府要银子。

    实际上,在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后,如今的浙直总督府衙门已经在东南代替了朝廷,实际行使中央财政的权力和职责。

    所以胡宗宪挺惨的,上面压下来,下面顶上去,他又不是孙悟空,拔根毫毛一吹能变出银子来。

    胡宗宪心里清楚,自己能不能建功立业主要看这两年编练新军的战斗力,所以他将银子主要用在俞大猷、刘显、汤克宽、戚继光等人军中……卢斌他是不管的,反正有钱渊在。

    但问题是东南那些文官大都是有根脚的,自己辖区内惨不堪言,朝廷不管,难道你总督府不管吗?

    噢噢,这是浙江巡抚的责任……但谁不知道你胡汝贞在东南一手遮天,从阮鹗到吴百朋,哪个没被你架空?

    但胡宗宪也憋屈啊,手上是有银子,但养军太耗费银子了,这还是本地募兵成军,如果是客军那就更惨。

    老子手上一共就那么点,老子只管剿倭,你们那点屁事别来烦我……这大概是胡宗宪的心里话,但这些话是不能公开说出口的,一得罪那就一大波人,从严嵩到徐阶,全都得罪光了。

    偏偏胡宗宪还觉得手里的银子不够用,年初下令浙江巡抚吴百朋开始收取常例银……台州是嘉靖三十三年就不交了,嘉兴、绍兴、宁波是嘉靖三十五年停的。

    这下好了,各个府洲自己还盼着总督府拨银子下来,现在总督府不仅不管,还要倒打一耙……各支军队对胡宗宪都颇为感激,但各处府衙对胡宗宪都是咬牙切齿。

    就是严州、处州这种不靠海的府洲对不爽胡宗宪……要知道前两年那些沿海的府洲不交常例,但胡宗宪是不肯少要的,那些常例都是压在他们头上的。

    这就是为什么两个月前拖延田洲狼兵赏银的原因,原本总督府下令绍兴府衙给银子,但梅守德直接顶回去了,他曾经受过李默的恩惠,又是被严嵩撵出京的,本人名望又高,才不会怵胡宗宪。

    这也是为什么谭纶匆匆跑来找钱渊的原因,台州府衙实在是挤不出银子了,葛浩那边要造船,侯继高、戚继美在募兵,直属麾下的台州兵都要紧紧裤腰带了。

    要不是钱家护卫名声太大,又屡屡助钱渊破倭,谭纶都想直截了当的说……解散拉倒,每年省出来的银子,台州府衙都够交两年的常例银了,现在钱家护卫已经归属为钱渊的亲兵,部分供给是总督府拨付的。

    “所以,开海禁通商,必然直属朝廷吏部。”唐顺之点头赞同,“一旦有事,朝中就有施展的余地。”

    今日来唐府拜访的钱渊松了口气,面前这老头算是松了口,对开海禁通商并不反对。

    “设在何地,目前还很难说,而且徐海未死,汪直未降……”

    “等等。”唐顺之挥手打断钱渊的话,“本朝市舶司向来为内宦把控。”

    “不给。”钱渊直截了当的说:“他们也拿不走。”

    “为何?”

    “各地均有矿监,隐其五成,上交五成,总数寥寥。”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海商得利丰厚,内宦不敢吞……此事勿需担忧,高新郑已有定策。”

    “高新郑啊。”唐顺之点点头,他久未回朝但也听说过裕王身边这位讲官。

    不可能什么事都安排好才开始,没有彩排也可以上场……钱渊毫不犹豫络绎不绝的说着空话,反正唐顺之不管从哪条道都摸不到高新郑那儿去。

    “关税如何计算,开府制度如何设置,入关、出关缴纳税赋的区别,不同货物的税赋,选何地通商……”

    “此事陛下是知情的,裕王跃跃,高新郑迫不及待,胡汝贞也点头了。”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但此事刚开始只能做,不能说,甚至可能背上骂名……”

    唐顺之凝视着面前这个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的青年,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欲借用汪直船队?”

    “谁知道呢。”钱渊轻声道:“即使汪直降,倭寇也不会立即一扫而空……否则当年也没有沥港之祸,此事并非迫在眉睫,但如今要开始预备了。”

    “你想怎样?”

    “第一种,倭患初息,组建船队出海通商,获利颇丰,但也可能船毁人亡。”

    “第二种,于舟山、象山一带设市通商,许海商交易,但必须缴纳关税,如若有大军护卫,安全无虞。”

    “第二种可能更……”唐顺之手捋长须思索片刻,抬头看看钱渊,才接着说:“朝中可能反对声浪略小。”

    “也不会太小。”钱渊不对朝中科道言官抱什么希望,“实际上这么一来,东南局势很可能就回到沥港之前的局面,舟山、象山一带交易通商,其他地方还是有可能有小股倭寇侵袭。”

    “不然。”唐顺之摇摇头,“杀徐海,降汪直,至少胡汝贞有足够的理由留任,继续绞杀上岸侵袭的倭寇。”

    “那是他胡汝贞的事。”钱渊微垂眼帘,“开海禁通商,必须有一人出面。”

    “谁?”

    “此人必须身负名望,为天下敬仰,文武双全,通军略,晓安民。

    此人必须懂九章之术,不为小吏欺瞒,视银如土,不为财富所惑。

    此人必须懂得和光同尘,但自身又要清廉如水,更要有坚韧意志以抵御可能的内宦夺权,地方侵权。”

    书房内沉默下来,这样的人很少很少,再加上钱渊没说出口的另一大限制条件……钱渊或胡宗宪不可能将开海禁通商在朝中公开通过,吏部选派,这个人必须是现任的东南官员。

    唐顺之缓缓起身,脸上挂着笑意,“展才,何时觊觎老夫?”

    钱渊没有回答,这么多限制条件……显然,东南唯有唐荆川一人,因文学大家、理学大家早年闻名,又精通武艺、算术,和谭纶合作抗倭,屡有战功。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顺之的声音飘渺起来,“时移世易,如今大明百姓苦于兼并,税赋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财用不足,如人无血,如展才所言,开海禁通商能补血……”

    “但必然遭无数弹劾,必然遭小人暗算,必然遭朝中排斥,甚至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展才可赔偿的起?”

    “赔不起。”钱渊诚实的回答,“此等位置,平庸之辈不可任,唯走极端。”

    “如若荆川公肯出面,大约在台州、宁波两府设通商草市……”

    “嗯?”

    钱渊往后略微退了半步,“如若荆川公不肯,在下选在苏松,去年末在京中,应天巡抚翁大立遭弹劾,大理寺卿鄢懋卿有意巡抚苏松。”

    唐顺之眉头一扬,“此僚乃严东楼心腹。”

    “是。”钱渊又退了半步。

    唐顺之忍不住咬咬牙,都说钱展才算无遗策,谋定后动,这话还真不假!

    “老夫应了!”唐顺之一挥袖袍指着外面,“出去。”

第四百六十章 铁料

    二月二十四日,京城。

    今日翰林院轮休,徐渭又不当值,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午饭过后才醒转。

    毕竟分了家,而且侄儿又不在京,钱铮夫妇很少来随园,这儿如今是徐渭当家做主,这厮也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历史上的徐渭丧妻后续娶王氏,几个月后合离,之后在胡宗宪撮合下再娶张氏……这就是后来被徐渭杀死的那个。

    这一世,徐渭中举人中进士,入翰林进西苑,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却没再娶……事实上看中他的人家多了,但他连个小妾都没纳,身边只有两个丫鬟。

    在丫鬟的服侍下净了脸,徐渭打着哈欠往外走,心里琢磨今天吃什么……昨天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拨付给东南的铁料已经正式起运,十日内第一批就能抵达杭州。

    “文长。”钱铮从长廊走过来,“一睡不起,再不起都要去太医院了。”

    从昨日起,钱铮就请了病假,连续三天直到明天京察彻底结束,虽然京察八法中有“有疾”一项,但谁都不会去招惹钱铮。

    “刚聲公,不至于此。”徐渭行了一礼,笑道:“些许小事,不像展才那般耗尽心力。”

    “展才可谓识人,此事托付于文长。”钱铮微微点头,“随园也唯有文长能办得到。”

    徐渭倒是没什么自傲,苦笑道:“此事……还不知展才会不会恼火。”

    看钱铮难解,徐渭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吩咐丫鬟备些酒菜,两人在侧屋坐下。

    “都说太监奸猾……展才去年第一次离京前还提醒过我。”徐渭摇摇头,“那冯双林的确奸猾,此僚上位,只怕不是好事。”

    “冯保?”钱铮听侄儿说起过这人,“据闻此人善书,通音律。”

    徐渭点点头,手指曲起敲在桌面上,虽然事情办成了,但被冯保有意无意利用,徐渭心里不爽的很。

    早在一个多月前,钱渊就让信使入京,提到了铁料一事,这是钱渊和胡宗宪密谈交易的一部分。

    浙江少有铁厂,绝大部分铁料都需要调拨而来,但从去年开始,调拨来的铁料少还算了,不少都质量很差。

    明朝铁产量算是封建时代的顶峰了,洪武年间全国铁产量就超过1800万斤,而且还是官营产量。

    一般来说,封建时代讲究盐铁专卖,但在明朝,盐是专卖的,但铁不是,除了官营铁治所之外,还有大量的民营铁厂。

    官营铁治所大约分布在山西、北直隶、湖广一带,以煤炭为燃料,炼出的铁比较脆,但产量比较大;而民营铁厂分布在福建、广东一带,以木炭为燃料,练出的铁质量略高,但产量比较低。

    从嘉靖三十一年起,朝廷工部就渐渐加大向东南输送铁料的数量,毕竟工部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但到了嘉靖三十四年,北直隶等地铁厂都不干了……这些铁治所都是国企,讲究的是完成任务,连续三年超额炼铁,要知道不管是工部还是胡宗宪,都是不给银子的。

    要说处理这种事,应该是工部右侍郎严世蕃出面,但偏偏这位虽然聪明绝顶,但却是个吝啬如葛朗台的货色,想当年搓麻钱渊从他那赢了不少银子,后面几个月钱渊备考都几次被拉去搓麻……直到最后钱渊算了算,大致输赢相当才告一段落。

    而胡宗宪从今年开始,送上京或江西分宜的银子数目明显少了……严世蕃不高兴了,铁料这种事他就撒手不管,从这个角度来说,严嵩严世蕃支持胡宗宪,无非是为了自身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是出于公心,这点上倒是和徐阶等人一样。

    钱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派了信使入京……没辙啊,谁让他敲了胡宗宪两万两银子呢。

    但钱渊明确的在信中点明了,让徐渭不要去找严世蕃……这种糊糊事别掺和进去,以后胡宗宪出了声小心染的一声骚,反正那两万两银子在嘉靖帝面前是过了明路的。

    钱渊也点明了,让徐渭去找黄锦……能伸手从铁治所弄来好铁的,不仅仅是工部,还有二十四监中的兵仗局。

    兵仗局虽然打制鸟铳都不合用,但他们除了打制鸟铳外,还要负责宫内铁器、御马监军械,所以手上是有大批好铁料的,此外还控制了不少铁治所。

    但坏就坏在上京的信使,这是个钱家护卫,向徐渭抱怨了几句,去年总督府拨了二十支鸟铳给钱家护卫队,其中半数都不能用,还有几支炸膛,而鸟铳只有兵仗局才有资格打制。

    结果呢,徐渭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了,黄锦倒是没作声,但冯保添油加醋……嘉靖帝下令查办兵仗局掌印太监、军器库太监,并令北直隶、山东铁治所输送铁料南下……反正这花的不是内承运库的银子。

    事情告终之后,徐渭才回过神来,这里面冯保得利不小,这家伙做了手脚。

    因为就在今年初,陈洪升司礼监秉笔太监,压了冯保一头,而兵仗局是陈洪的自留地,为此很是吃了点排头,而冯保借此升秉笔太监,和陈洪平起平坐。

    细细听徐渭说完,钱铮在心里琢磨了下,“展才不喜冯保?”

    “说不上……”徐渭抬头看着天花板,犹豫了会儿才说:“感觉……感觉展才对他……看似亲近,实则警惕。”

    “算了,反正铁料南下,对抗倭有利。”钱铮不再去想,之前一年发生的那么多事告诉他,自己想得到的,侄儿肯定已经想到,自己没想到的,侄儿也已经想到。

    要是钱渊现在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跳着脚大骂徐渭……嘉靖帝驾崩后,黄锦自然要退,上位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被徐渭狠狠得罪了的陈洪。

    原本钱渊还琢磨会不会是冯保,为此他还在高拱面前探过口风……可惜高拱对冯保早就不爽了,这不是个人喜好决定的,而是作为政治生物的本能。

    将此事抛之脑后,两人开始说起明日结束的京察,这一个多月,吴鹏堪称本朝最没有存在感的天官,原本吏部尚书的存在,手握京察大权,原本就有和内阁抗衡制约的味道,这也是天官和阁老平起平坐的原因。

    但如今吴鹏彻底投入严党,京察八法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吴鹏举着八把大刀在严世蕃的指挥下恶狠狠的砍向了徐阶。

    徐阶使出了赖以成名的看家本领,脑袋一缩,背脊一攻,这招叫王八装死,但徐阶的党羽就有点惨了……传闻中名列革职、降职、斥退的大都是徐阶一党。

    私下说话,徐渭暴露出他肆无忌惮的一面,“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钱铮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里暗叹,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第四百六十一章 示敌以弱

    当第一批铁料送抵杭州的时候,胡宗宪脸上没一丝表情,但私下连连致谢,顺口应下之前已经答应但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虽然朝中还没调令来,但吴成器立即赶赴台州。

    这件事是胡宗宪和钱渊密谈交易的一部分,但年后吏部就开始了京察,普通的官员任免都已经暂时停歇,吏部甚至紧闭大门,少有人出入。

    所以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吴成器如今是以总督府文员的身份暂领胡宗宪身边亲卫,调任松江府推官或临海县典吏,不过还是要归入卢斌麾下。

    钱渊在歇息几日后再度启程,先北上去探视卢斌、钟南,再北上去戚继光那边打了个转,最后才沿江而上来了杭州。

    倒不是钱渊非要来杭州,但送来的铁料……这是需要抢的,事实上在苏州已经被王崇古、董邦政抢了一波,倒是嘉兴府的俞大猷没这胆子,为此,台州知府谭纶都亲自来了,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要多抢点。

    堂外寂然无声,堂内乱哄哄一片,胡宗宪还没露面,刘显、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汤克宽等人正左一句右一句的唠叨,谭纶成了众矢之的,谁都知道他是钱渊的小舅,都怕他分的最多。

    其实胡宗宪已经决定,这些铁料都会留在杭州打制军械,他已经从福建、湖广、南京、北直隶调来大批工匠,当然了,会分出一小部分给钱渊,直接送到括苍山。

    钱渊在侧屋和吴百朋一边饮茶,一边侧耳细听,不禁笑道:“听起来求战心切。”

    “徐海三年三战,除了王江泾遇挫之外,都大胜官军,刘显、俞大猷、汤克宽都是其手下败将,如何不求战心切。”吴百朋顿了顿笑道:“倒是展才先在崇德,后在桐乡,两度力挫。”

    钱渊摇摇头,他有自知之明,两次击败徐海都有运气成分,“对了,惟锡兄,你那边军械可缺?”

    “不缺,戚继美、侯继高、戚继光新募兵三千有余,台州那边军械只怕都不够用。”吴百朋摇摇头,“诸军皆分驻各地,留守杭州府一军,其他不论,军械是不缺的。”

    如今东南诸军驻守沿海各个府洲,反而是杭州府空缺,但偏偏杭州府又是连接宁绍台与嘉兴、湖州的关键区域,如果有一军驻守,东进北上都很方便。

    原先是浙江总兵官刘远率军驻守,但去年嘉兴府沦陷,刘远率军出战,遇敌先逃,以至于数千大军被数百倭寇撵着跑,战后论罪,刘远下狱论死。

    后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得总督胡汝贞许可,以去年援桐乡的八百勇士为根基,编入部分敢战的士卒,再募部分乡勇,编练成一支人数在千五左右的军队。

    没办法,浙直总督权柄太大,浙江巡抚实际上被侵占大部分权力,吴百朋倒是不在乎,只是担心杭州有失。

    “听说钱家护卫已充入军中?”吴百朋试探道:“这次展才赴杭,身边居然只有四个护卫,全无旧观。”

    钱渊这些年不管是北上南下,就算被锦衣卫带入京,身边总是环绕着大批精锐护卫,为此还有人嘲讽他看似文官,实则武将。

    钱渊斜斜瞥了眼吴百朋,“去年大战后,护卫队仅留七十一人,杨文、张一山、周泽等率四十护卫充入军中,如今正在义乌练兵……噢,算算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看吴百朋要开口,钱渊举手一拦,“惟锡兄,今年初护卫队募兵两百有余,但战力不强,也在义乌练兵,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

    吴百朋不禁牢骚道:“好吧,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钟南都是在嘉兴府与展才并肩作战,愚兄在城头观战,也没脸要人!”

    “说的是。”

    听得这话,吴百朋气急败坏,拿起茶盏作势欲掷,冷不丁却看到胡宗宪进来了。

    “总督大人。”

    “汝贞兄。”

    不同的称谓显示出关系的远近,也显示出吴百朋的秉性,这是个能忍气吞声和光同尘的官员,但对胡宗宪总是有些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的看法。

    胡宗宪倒是无所谓,略略点头坐下,沉默片刻后转头看了眼吴百朋,后者面带笑容推门出去。

    “确定徐海攻何处?”

    “确定汪直能断其后路?”

    胡宗宪和钱渊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对视一眼都苦笑摇头。

    “我先说吧。”胡宗宪低声说:“蒋洲、陈可愿正月底抵达倭国再会汪直,五日前回杭,汪直大体上赞同合力绞杀徐海,但对开海禁通商……”

    “他怕了。”钱渊接过话茬,“毕竟官军先毁双屿,后毁沥港,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啊,汪直要求总督府出具公文,你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胡宗宪叹道:“展才可有妙策?”

    钱渊回了个冷笑,这是你的事,问我作甚?

    “徐海仿去年大战之前,怂恿其他倭寇四处上岸侵袭,同时也会派出嫡系裹挟去年离海的嘉兴、湖州青壮,一来是投名状,二来是练兵,毕竟去年一战,徐海嫡系损失不少。”

    “探清官军驻扎分布,徐海才会择期择地,率主力大举入侵。”钱渊微微垂头,想说些什么但突然闭上嘴。

    胡宗宪诧异的看了眼钱渊,接过话茬,“这么看来,宁绍台三府要略略回缩,嘉兴、苏松要强硬些。”

    “汝贞兄安排就是。”

    诱使徐海攻宁绍台,以戚继光、刘显、卢斌等军为主力对峙抗衡,这三军大都是这两年编练的新军,战力不凡,一旦能击败徐海,汪直在舟山一带断其后路,烧毁海船,徐海便插翅难飞。

    但想让徐海攻宁绍台,就必须示敌以弱,如戚继光这等大杀器就不能随随便便放出来……这是胡宗宪可以接受的。

    钱渊也明白这个道理,事到临头他也从不手软,当年崇德大捷之前,多少乡民被他赶出城不管死活……但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是恒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

    关于汪直、徐海的事两人又细细讨论了些细节,胡宗宪最后笑着问:“京察的事知道了吧?”

    “铁料尽快送到括苍山,另外吴成器此次随我回台州。”钱渊面无表情的起身,走到门口处顿了下,回头道:“再拨些铁匠过来。”

    “展才!”

    “为了这些铁料,你知道我这次得罪了多少人?”钱渊冷笑道:“连司礼监都得罪了!”

    “最多十个。”

    “最少二十个。”

    “十五个。”

    “其中必须有五个懂打制鸟铳的工匠。”钱渊轻声道:“快些吧,等不及了。”

    “什么?”

    “陛下等不及了。”

    看着钱渊离去的背影,胡宗宪有些沮丧,从当年第一次正式在食园结识到如今,自己从杭州知府一路升迁到浙江巡抚、浙直总督,但在对方面前从来讨不到便宜。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天平

    钱渊在台阶下站定,仰头看了眼挂在上面的匾额上的“食园”两字,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四年前,金宏邀钱渊赴宴,做东的就是此地的主人张四维,四年之后,这处被钱渊赞为好景致的园林还是落入钱渊的手中。

    胡宗宪倒是个精细人,去年在桐乡县将此园林“慨然”相赠,之后又派人重新打理,毕竟已经有好几年无人居住了。

    钱渊往里漫步走去,但见怪石林立,流水小桥,沿着蜿蜒的长廊散步,抬头看去,高达十多米的大树之后隐约可见亭台楼阁。

    不过,今天钱渊可没那么好的性情来欣赏这些好景致。

    径直进了正厅,钱渊将仆役都打发出去,伸手道:“信呢?”

    一名护卫恭敬的将厚厚的一封信递来,“验看过漆印暗记,完好无损。”

    钱渊前段日子从临海再度启程,陆续巡视台州、宁波、绍兴、杭州等地,京中随园徐渭派来的信使辗转兜了个大圈子才找到钱渊。

    这是之前钱渊不接胡宗宪询问京察那句话的原因,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必然是严党大胜。

    而如今朝中能略略抗衡严嵩的只有徐阶,严党大胜,自然意味着徐党大败。

    徐渭信中提到的第一件事是冯保算计了徐渭、陈洪,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钱渊叹了口气,有黄锦这面堵风的墙摆在那,非要折腾这些幺蛾子,不过冯保在这方面还真有些心机,不愧是能在历史上搅风搅雨的人物。

    或许应该让人盯着点……钱渊隐隐感觉到,如果历史的轨迹不变,嘉靖帝驾崩后,陈洪上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冯保……那时候已经正式打出招牌的市舶司有可能落入冯保眼中。

    徐渭提到的第二件事是吴成器被任命为台州府推官,之前因为京察,吏部已经封存任免官员,直到京察结束。

    钱渊点点头继续往下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良久之后才放下信纸,折叠后踱步到桌边,在点燃的蜡烛上点了个角,静静的看着信纸被烧成一团灰。

    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严世蕃,这次下手够狠的,徐阶势力大减……钱渊琢磨可能是严世蕃,严嵩那老头人老心不老,对自己的定位还算准确,知道嘉靖帝是不允许自己将徐阶彻底打落尘埃的。

    倒是严世蕃有这种心思,在他看来,谁上位都行,就连和严府不对路的礼部尚书吴山,或者裕王最亲近的高拱都行,但唯独徐阶不行……不得不说严世蕃看人的眼光真的不错。

    徐阶已经隐忍十年,一旦爆发出来……严世蕃和钱渊曾经私下说过,只怕严府鸡犬不留。

    钱渊闭上眼睛在心里回想,年老多病的有工部郎中徐九思等二十五人,奸贪的有兵部主事戴仁等二人,软弱无能的有工部郎中杨汝江等二人,不忠职守的有吏部员外郎李栋等一百零二人,浮躁不实的有户部郎中孟官等十九人,才力不足的有户部员外郎许彦忠等二十六人。

    这还只是堂审的。

    堂审针对的是五品及以下的低级官员,自陈针对的是四品以上的中高级官员,就算你贵为一部尚书也必须自陈,只有内阁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吏部天官本人能免去。

    啧啧,吏部天官吴鹏还算是懂规矩的,都察院、六科的科道言官一个都没上榜,全挑了六部以及其他什么太常寺、太医院等闲杂机构的官员。

    当然了,严家的自留地工部上榜的是最少的,才七个人,还不到其他五部的零头。

    而上榜最多的是吏部,四十九人,原因也很明显,虽然吴鹏上位大半年了,但毕竟李默两度出任吏部尚书长达七年,门生故旧太多,吴鹏借此清洗了一拨。

    最让钱渊可惜的工部郎中徐九思,这个人名望很高,和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同年,嘉靖十四年进士,为人清廉,但颇有执政能力,于水利一道颇有见解。

    徐渭在信中如此写道:“徐公于衙前立碑刻菜,言为民父母,不可不知其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工部唯徐公一人不为东楼所染,今去,奈何奈何。”

    其实这是必然的结果,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罢官,徐九思令身边老奴随身服侍,后夏言被逮回京中下狱论死,是徐九思派人将其尸体运回家乡安葬。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九思和曾经为夏言上书的钱铮结为好友,来随园做过客,钱渊还曾经在高拱面前提起过。

    徐九思是江西贵溪人,夏言的同乡,这是谁都挑不出错的做法,最重要的是,徐九思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后,和夏言从无来往,以至于至今还不过是个郎中……要知道那些年夏言力压严嵩,大权在握。

    品行高洁,自身又无漏处可抓,纵使严嵩父子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

    能名正言顺将其赶走的办法只有京察,因为徐九思嘉靖十四年中进士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如今都七十二了,只有京察有年老多病这个弹劾选项。

    而六年前的嘉靖三十年,那时候严嵩正因为前一年俺答围京被嘉靖帝骂得满头包,当时的吏部尚书还是李默,而这次,严世蕃顺手将徐九思撵走。

    最关键的是,京察被罢免的官员……是不允许起复的,这条规矩连嘉靖帝都不愿破,钱渊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严世蕃这次下手太狠了。

    徐渭在信中愤慨的大骂,其中写道:“徐公仰天大笑,言‘老自我分,何至烦考功。’”

    钱渊在正厅里来回踱步,步子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烦躁,京察不过是狗咬狗,你严东楼吃撑了,怼徐阶不就完了嘛,非要顺带将那些能干事的也撵走。

    原本,在徐阶、严嵩之间,钱渊是不偏不倚的,至少在东南,他更倚重严嵩父子,毕竟如今严党势大,想顺利快速平定倭乱,甚至开海禁通商,不可能绕过严党。

    但现在钱渊心中的天平开始渐渐向徐阶一方移动……不是因为徐阶比严嵩好,而是因为严嵩比徐阶更坏。

    呃,这么说可能不太公平,应该说严世蕃比徐璠更坏……后者就算想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能力摆在那了。

    钱渊再回想其他几个被徐渭着重点出来的几个人,兵部主事戴仁、工部郎中杨汝江、吏部员外郎李栋、户部郎中孟官、员外郎许彦忠。

    其中吏部员外郎李栋是松江上海人,户部郎中孟官和兵部主事戴仁是国子监出身,是当年国子监祭酒徐阶的学生,工部郎中杨汝江、员外郎许彦忠不太清楚,但既然被徐渭点出来,应该都和徐阶或多或少有关。

第四百六十三章 序幕

    已是黄昏时分,钱渊抬步走到屋檐下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有仆役过来询问是否摆饭,身边护卫将其逐走。

    前面这些还只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徐阶已是实力大损,颜面无存,而自陈的那些四品以上的官员……徐阶更惨。

    当然了,四品一下的官员这次吏部一次性撸下来四五十号,其他的也都是降职使用,四品以上的官员大都资历深,有背景,掉下来的并不多。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京察中提出的八法中七种都是可以降职使用,只有一种是必须滚蛋而且还不能起复的……那就是如徐九思被撵走的理由,老迈多病。

    闵如霖,字师望,号午塘,湖州乌程人,嘉靖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此人走的是典型的储相路线,翰林院熬完资历后入詹事府,历任右中允、左谕德,又以太常少卿掌国子监事,后升任吏部侍郎。

    值得注意的是,闵如霖一直走在徐阶的身后,徐阶卸任国子监祭酒,闵如霖接任,徐阶卸任吏部侍郎,又是闵如霖接任,而且徐阶当年灵济宫讲学,闵如霖就名列其中。

    嘉靖三十三年,闵如霖升任南京礼部尚书,这是徐阶藏在南京的重要棋子,重要性远比后来同样入阁的赵贞吉要大。

    但就在京察结束的前一天,都察院有御史以考察拾遗,弹劾闵如霖年老多病以至不职,被勒令致仕。

    要知道这是南京礼部尚书啊,一旦严嵩失败后,被召回北京至少一个六部尚书,说不定新帝登基还能入阁……现在只能凄惨的回家养老了。

    倒霉的还不仅仅是闵如霖一个人。

    卢绅,字汝佩,号书庵,陕西咸宁县人,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虽然没有选庶吉士,但辗转多任,执政经验丰富,嘉靖三十三张经从南京户部尚书转南京兵部尚书后,就是卢绅接任南京户部尚书。

    同样也是在京察结束的前一天,都察院、六科均有科道言官以考察拾遗,弹劾卢绅年老多病以至不职,被勒令致仕。

    一次性丢了两个南京尚书,徐阶估摸着要心疼到吐血,年老多病……闵如霖和徐阶是同龄人,卢绅是少年进士,也不过比徐阶大两岁……严嵩眼看着就要八十了!

    钱渊才不会去管徐阶会不会吐血,他考虑的是,徐阶这招缩头乌龟用的还真够出神入化。

    严嵩父子可能忘了,在朝中势力是否稳固,关键是要看嘉靖帝怎么看。

    而在嘉靖帝看来,政治平衡是最重要的。

    正常情况下,嘉靖帝不会插手朝臣的政争,但一旦有一方打破了政治平衡,那嘉靖帝就很难忍受。

    去年李默的失势不就是他太过嚣杂,力压严嵩徐阶,打破了政治平衡吗?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大了起来,钱渊往后退了几步,但没回到厅内,只站在屋檐后看着雨景,带着些许雨水的风迎面而来,让钱渊精神一振。

    严嵩不应该不智于此,应该是严世蕃下的手……钱渊在心里琢磨,难怪史书上说,嘉靖帝晚年极其厌恶严东楼。

    距离严嵩倒台没几年了,徐阶可能还会继续当缩头乌龟博取嘉靖帝的同情,不过这次空出这么多位置……严党如果一把抢到手,只怕严嵩倒台的时间要往前推。

    远处大门的照壁绕出两个带着斗笠的士卒,这边有护卫迎了上去,钱渊没有出声,在心里苦笑,如果没有意外,叔父钱铮这次倒是有可能进一步。

    通政使自去年六七月份开始就得病卧床,通政司里都是以左通政钱铮为主,这次通政使也因年迈多病被斥退……按理来说,应该是钱铮上位,而且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嵩只怕都不会阻拦。

    “少爷,有军报,倭寇袭萧山。”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京城之事远在千里之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或许自己日后还有再做什么的机会,眼前的事更迫在眉睫。

    “终于开始了。”钱渊在心里喃喃自语,虽然只是一次试探,徐海只是想借此窥探官军布局,但终究这场大战拉开了序幕。

    但钱渊怎么也没想到,大战的序幕是以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拉开。

    总督府内外都是乱哄哄的一片,门口几匹没有系上缰绳的军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又有三骑急速奔来,用力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腰牌掷给门房,急匆匆的三两步赶进去。

    “绍兴军报。”

    高声禀报声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声,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信使单膝跪地高声道:“昨日六百倭寇袭海宁,为俞总兵麾下击退,今日黄昏前突然在萧山登陆,围攻萧山县城,不克后向东退去。”

    “无碍。”茅坤立即看向地图,“刘显麾下两军,一军驻扎余姚,一军驻扎绍兴。”

    钱渊示意护卫递了块抹布过去,信使擦了把脸并没有起身,继续道:“刘参将送出军报,五百倭寇从沥海所登陆,杀散官兵数百,正在攻打三山所。”

    三山所和沥海所都是庇护山阴县的重要据点,从去年大战开始,已经数度沦陷,沥海所还好,但三山所不能有失,此地距离山阴只有数十里路。

    胡宗宪和郑若曾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钱渊,意思很明显,情报不会有错吧?

    一下子就是一千多倭寇来袭,这可不是小数目。

    钱渊摇摇头,“再等等,不急。”

    要判断倭寇是四处侵袭,窥探官军弱点,还是第一时间就集中主力大举入侵,关键还是要看受侵袭的地点多少,毕竟徐海麾下主力尽出,也不过四五千倭寇,而且其中不少裹挟青壮,徐海是不敢贸然分兵的。

    “午后诸将才出发,刘显应该到山阴了,”胡宗宪转头吩咐,“令刘显坚守城池,多派斥候打探,保住三山所。”

    “另外派出探马询问余姚、宁波、台州动态。”钱渊补充了句。

    茅坤点点头,持笔一会儿就,王寅盖上大印,装入油纸包,信使立即出发。

    胡宗宪抿着嘴唇,突然转头道:“惟锡,做好准备,随时领兵援绍兴,另外志辅,你明日一早回嘉兴府主持大局。”

    钱渊瞥了眼俞大猷,感觉有点古怪……今日议事后,刘显、汤克宽、戚继光、谭纶等人都已经赶赴回驻地,只有最靠近杭州府的俞大猷没有走。

    记得历史上倭寇窜入福建,朝中御史弹劾,胡宗宪将罪责都推到俞大猷身上,这一世胡宗宪倒是对俞大猷挺亲近的。

    就在总督府略微吃了些点心充饥,钱渊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绍兴府守不守得住……因为他并不知道刘显也是历史上的抗倭名将,所以对其颇为担忧。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如茅坤、郑若曾都忍不住打瞌睡,胡宗宪正让下人收拾几间客房出来……平日里幕僚都是住在以前的巡抚衙门的。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马蹄声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什么?!”

    “湖州?!”

    众人大惊失色,倭寇居然能在湖州起兵,甚至能攻破南浔镇,简直不可思议。

    胡宗宪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两眼无神……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倭寇居然悄无声息的在湖州聚集数千人攻城略地,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东南各处沿海的大军被倭寇视若无物,要么去年徐海就已经在湖州留下后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胡宗宪计划的全盘失败,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胡宗宪的视线落在了俞大猷的身上,湖州是没有重兵把守的,而最靠近湖州的就是驻扎嘉兴府的俞大猷。

    虽然胡宗宪长于谋略,通晓军略,但本质上也是个官僚,碰到这种事……内心深处的畏惧开始起主导作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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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