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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零九章 突起

    大明开国已有百多年了,虽然如一栋老迈漏风的危房,但总算还能熬的下去,大体上还算和平时代。

    但这几年来对东南沿海来说,绝对算不上太平,这种心态不仅仅存在于被掠夺的百姓心里,也存在于下手掠夺财物的倭寇心里。

    徐海就是一个例子,他觉得……现在已经算是乱世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身边还有不离不弃的王翠翘,还有忠心耿耿的方顿。

    反过来,徐海对可能是官府探子的谭维痛恨非常,管你是不是……剁了你,就能避免可能的危险,带着积累了多年的财宝远走高飞。

    “将军,怎么换了把刀,那柄宝刀呢?”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一直持刀在手的徐海将刀丢在桌上,“这次实在是……不管是不是谭七指,肯定有官府探子,几乎整个浙江的官军都集中到了绍兴府……撞得头破血流,连那柄宝刀都丢了。”

    呃,那柄刀如今挂在俞大猷腰间呢。

    “刚才听说松江进士钱展才也在?”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真是个扫帚星!”徐海狠狠啐了口,“每次碰上都讨不了好,便是此人在姚江边扎营,隔江对峙……后来才知道,这厮是在等宁波的戚继光率兵来援。”

    “回篡风镇的路上撞上了刘显,之后回沥海所……又撞上了俞大猷。”

    “还真是浙江一省的官军啊。”钱锐诧异道:“将军率军出击,别说谭七指,就连我都不知道是绍兴府。”

    “还真有可能是谭七指……”徐海幽幽道,他想起了篡风镇外遇见的周济。

    两人就坐在大堂里,王翠翘和陈麻子侍立一旁,面前就是大门,徐海这种货是没弄什么照壁的,一眼看过去,远处已有数人过来,为首的是钱鸿,身后是谭维,再后面是两名护卫。

    钱锐长叹一声,“老谭跟着将军也四五年了,居然是官府探子……这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海这厮自然是听不懂的,入耳的只有最后几个字,起身往前几步,哼了声,“人心易变!”

    不说有首告的陈麻子,徐海自身颇有勇力,钱鸿还带来了两名护卫,徐海相信,身无长物的谭维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但徐海却没发现,身后的王翠翘捂着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钱锐……此人为徐海谋主多年,出谋划策,最得信任。

    嘉靖三十二年,王翠翘与钱渊夜间初见,隔年后者再次造访,五日后倭寇侵嘉兴,十数个大汉将王翠翘姐妹劫走……从那之后,她几乎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有时候她在想,那人难道是未卜先知,不然怎么会事先知道徐海会娶自己为妻?

    那时候王翠翘就在猜测,那人应该在徐海身边有眼线,她用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徐海身边诸人,果然两年之后,突然冒出头的谭维证实了她的猜想。

    但王翠翘从来没有将视线集中在钱锐身上,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王翠翘不由自主的在思索一个问题,一个谭维、钱锐、钱鸿都曾经思索过的问题……还有其他人吗?

    咳嗽声在耳边响起,王翠翘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去,钱锐冰凉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然后落到了桌上已然出鞘的长刀上。

    进门的谭维被身后两个护卫推了把,单膝跪在地上,诧异的问:“将军?”

    陈麻子在徐海的眼神中跳出来,唾沫横飞的将去年无名小岛上看到的一幕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自己出恭,十几个手下被杀,到看见钱渊,再到今日发现谭维。

    显然,玩这些心思,陈麻子远远不够格,谭维立即挑出了一个之前钱锐已经挑出的毛病,十几日都在一起喝酒,今日跳出来说我是官府探子……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不过,徐海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想要的只是安全的离开,这一点钱锐心里有数,钱鸿心里有数,得钱鸿仔细叙说的谭维心里也是有数的。

    事实上,谭维已经下定决心。

    “将军,左侧岛上有人来报,东面有大片船帆。”

    一句话,谭维就扭转了局势。

    东面大片船帆,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是汪直来了……除了五峰船主和还没战败的徐海,这片海域没有第三股势力有如此威势。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的视线落到了陈麻子身上,“你是汪直的人。”

    徐海恍然大悟,不管谭七指是不是官府探子,但可以肯定,陈麻子是汪直的人……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自己兵败刚刚逃回来,汪直就立即来堵门了,而且陈麻子比钱锐、王翠翘更早知道自己兵败的消息。

    谭维这番话不是说给徐海听的,他微微仰头,看见钱锐微微点头。

    谭维这番话就是说给徐海听的,没有其他作用,只是扰乱心神而已。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谭维如被压紧的弹簧一般窜起,合身猛地向徐海扑去。

    因为之前徐海有意斩杀谭维,将山下旧部握在手中,扬帆远去以图后计,所以距离谭维并不远。

    “你……”徐海口里厉喝,快步后退,伸手一捞……桌子上空空如也。

    徐海身子一僵,冲上来的谭维已经将他扑倒,两人将桌椅板凳撞的一片混乱,摔落的茶壶溅起的热水洒在地上两人头脸上。

    徐海能聚拢倭寇横行东南,一方面在于他的军事能力,但另一方面,他自身的武力也不容小觑。

    虽然被压在身下,徐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谭维肩膀上,左手抓起一个板凳抽在谭维脸颊。

    谭维虽然自青年时就游历各方,算得上文武双全,又在倭寇里混迹了些年,但论武力,是不足以和徐海抗衡的……虽然将徐海扑倒,但对方一拳一砸,谭维被抽的一个骨碌翻滚开去。

    “找死!”徐海手撑着地面准备一跃而起,突然身子一僵,他眼角余光瞄见,抱着长刀的王翠翘正慌张的躲在钱锐身后。

    在谭维扑向徐海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谭维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掩上了大门,虽然这是徐海内宅,寻常倭寇是进不来的,但山腰处是有把守的。

    另一个护卫手持长棍,如使长枪一般狠狠刺出,棍头猛地戳中还稀里糊涂的陈麻子肋间。

    第二件事,一直站在桌边的王翠翘突然抓住已经出鞘放在桌上的长刀,紧走几步躲开,徐海什么都没抓到。

    还没等徐海彻底反应过来……碰到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反应过来,雪亮的刀光突然出现。

    “咯吱”一声,犀利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劈开徐海举起的板凳,并将徐海半只右手削落。

    钱鸿冷笑着举刀逼来,低声道:“果然好刀。”

    当然是好刀,徐海去年和汪直停战后,从倭国召集真倭,并买来一批长刀,其中最好的两把,自己留了一把,另一把赠给了钱鸿。

    “废话真多!”谭维从王翠翘手里接过刀,毫不犹豫的劈下。

    手无寸铁的徐海睚眦欲裂,举起桌边左遮右挡,但一根长棍突然戳在他的下盘,用力一搅,徐海登时摔成滚地葫芦。

    这下用不着钱鸿和谭维了,两个护卫扑上去,将徐海压的死死的。

    “要不是这厮亲卫死的死逃的逃,还挺难抓。”

第五百一十章 落幕

    尘埃落定,角落处的钱锐缓缓踱步出来,瞥了眼被打晕的陈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边。

    没有人会等死,在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会试图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写本流传民间的《西游记》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两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里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败为胜。

    “你们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顾正在流血的半个手掌,强自镇定道:“我愿拜汪直为义父。”

    徐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管谭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举压境的时候,这些人突然出手偷袭,只可能是为了汪直。

    在徐海想来,自己势力散尽,本人生死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汪直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忘记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说自己愚笨,强留我襄助与你。”钱锐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假,蠢的可以。”

    顺着钱锐的视线,徐海看见了不远处被捆起来的陈麻子。

    “他的确是汪直的人。”钱锐找了个没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们不是。”

    “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徐海自然听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只能是官府的人了,不仅仅是谭维,不仅仅是钱锐父子,还有……

    忠心耿耿谭七指,不离不弃王翠翘……

    绝望的眼神一一扫过手持长刀的谭维、钱鸿,还有一直缩在角落处的王翠翘,徐海面目狰狞,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是……”

    王翠翘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当年在崇德县那条巷子里……对门出来的那几人,就有华亭钱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压着的护卫,脑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砖石上……这么说来,当年攻崇德不克,钱家子已然将王翠翘握在手中,自己却将带毒的鱼饵当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亲大病不起,恰逢太医院东璧先生南归,妙手回春。”钱锐轻声道:“令侄倒是聪慧过人,今年过了府试、院试,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试乡试。”

    谭维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下王翠翘,要不是钱渊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翘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徐海对自己这般宠信,自己却卖了他,另一方面,母亲大病得救,侄儿考取功名……最后王翠翘在徐海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谢。

    “且去后面收拾,总要保你无恙。”钱锐示意两个护卫跟着王翠翘去了后面。

    钱锐挽起衣衫下摆,蹲在徐海身边,“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尸骨,村无人烟,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冷笑道:“文人杀人才狠,当年老子急攻苏州,埋下伏兵击溃任环那厮,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你谭七指,抢东西是把好手,乌镇那个举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装模作样……说吧,官府给你们什么好处?!”

    谭维和钱锐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这两人都不历仕途,但都出身书香门第,都是在四书五经中熬大的,他们的思想无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拢……但却不具备官员,或官僚的思维。

    换句话说,这两人都相对来说比较单纯,都难以释怀自己双手上淋漓的鲜血。

    片刻后,谭维咬着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杀了你……之前不杀你,是因为数千精锐倭寇。”

    “如今大败,杀你不为其他,只为那些路旁尸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声从徐海喉间传来,他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想过这个理由……这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顿。”钱锐在笑声中缓缓道:“我出身松江华亭钱氏,先祖父鹤滩公,弘治三年状元。”

    笑声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自然也不姓方,钱鸿,钱渊是我嫡亲小弟。”钱鸿手中钢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么枭首。

    “谭七指倒是姓谭,谭维谭子直,江西宜黄谭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谭纶谭子理。”

    “谭纶是钱展才小舅,我是他嫡亲二舅。”谭维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两根手指戳瞎双眼,真是瞎的……崇德一败,桐乡二败,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觉得钱渊是自己命中克星,却不知道人家早早塞来的探子将自己身边堆的满满当当!

    钱锐直起身,“还有什么想问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双目无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虎跑寺里做个沙弥多好……

    早就准备好的钱鸿一刀割断脖子,钢刀绕颈一圈,轻轻松松的取下首级。

    又是一阵沉默,恶名昭彰,扰的东南沿海数年不得安宁,数度糜烂多个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间再无谭子直。”

    钱锐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世间亦无钱锐。”

    去找了个盒子装上徐海首级,钱鸿催促道:“父亲,二舅,接下来怎么办?”

    “徐海已死,自然杀了那些他带回来的残兵,再举部降五峰。”钱锐拉着谭维,低声说:“渊儿密信中说过,搜集船只,最好控于手中,此事交付于你。”

    “他想作甚?”谭维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级,让他心里无着无落的。

    “谁能知道?”钱锐苦笑摇头,“多年未见,只听闻他东南击倭,名扬天下……三岁看到大……”

    “呵呵,如今渊哥儿可了不得。”谭维笑道:“听说就连浙直总督都要让他三分……不过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十年前县人就说他肖其曾祖鹤滩公。”

    心急如焚的钱鸿壮着胆子打断长辈的闲叙,“待会儿怎么说……徐海已死?”

    谭维和钱锐对视一眼,然后视线都落到了还晕在地上的陈麻子身上。

    一个时辰后,岛边停靠着三艘福船,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在诸多侍卫的环绕中下船,此人虽身披软甲,腰间跨刀,但举手抬足间并无武人风范,倒像个文人。

    “徽人以商贾闻名,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所以徽商实为儒商。”

    钱锐悠然向谭维如此解释,“贾而好儒也,虽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间转营盐业,但亦不忘本,以诚为利,以衡为价,以信为赢,以均为财。”

    “先生说的好。”汪直笑着伸手与钱锐相握,“不过先生还说漏了一点,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

    周围的侍卫大都是徽州人,纷纷笑着点头,这是徽商的习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岁就要被送出去随长辈学做生意。

    钱锐点头吟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种不识字的,反复吟诵几句,不由叹息点头。

第五百一十一章 徽商

    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钱锐陪着汪直转了一圈,二十多艘海船停靠在船坞,这是徐海留下的,三四百倭寇老老实实的坐在空地上,军械、兵器都被收拢起来。

    再远点还有近百具尸体,要么是徐海逃窜带回来的,要么是跟着徐海的老人……有谭维在,那些老人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留下来的倭寇要么是谭维的心腹,要么是去年从湖州、嘉兴裹挟来的青壮。

    一行人缓缓上山,半山腰处的亭子里,钱鸿将准备好的盒子捧出,里面装着的是徐海的首级。

    “岛上好像没狗……”一个单臂壮汉嘿嘿冷笑,“带回去吧,脑袋不小,够好几只狗分呢!”

    此人是徐海义子毛海峰,历史上也留下名号,前年爆发的第一战,徐海佯败反攻,大胜汪直,毛海峰的左臂就是被那次被砍断的。

    “说什么胡话。”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喝道:“拿去拜祭诸位弟兄,然后硝制装盒,还有大用处呢。”

    不仅仅是毛海峰的左臂,汪直收了十三名义子,其中六人死在徐海手中。

    汪直微微点头,指了指此人,“他也是徽州人,徐碧溪,方先生那次没见过。”

    “早有耳闻。”钱锐含笑道:“山顶是徐海内宅,妇孺下人都关押在偏院,不如诸位先到寒舍一坐。”

    在钱鸿的引路下,一行人步行向左,很快就看到了那片菜园,汪直哑然失笑,“先生真有闲情雅致,茫茫大海上亦能享田园之乐。”

    “都是西洋流过来的奇花异果。”钱锐笑着让护卫采摘下几个红通通的番茄,切成小块,伴以洋糖,吃起来酸酸甜甜,颇为可口。

    “啊……”里屋突然传来女子小声惊呼。

    汪直回头指着徐碧溪等人,笑骂道:“方先生内眷也敢窥探,回头给你们几板子!”

    里屋是王翠翘、王绿姝姐妹,毕竟是儿子塞进来的探子,还不知道如何处置,钱锐只能塞到里屋来。

    “不敢不敢。”徐碧溪赶紧离开窗户,摸着头笑道:“方先生是义父的恩人,也是徐某长辈……”

    “哪里话……”钱锐叹道:“没想到徐海此僚狡诈如此,当日听闻老船主三处受创,实在是心有愧疚。”

    “徐海……”汪直冷笑两声,“找死的货……不过那事如何能怪到先生身上,要不是先生传来密信,汪某人都不知他敢遣死士行刺。”

    嘉靖三十一年,钱锐、钱鸿父子坠海,漂泊海上半日被从沥港去往倭国的汪直船队所救,在倭国养伤半年,钱锐常年经商,精于算术,很得汪直重视,但那时候倭乱未起,父子俩自然一心要返乡。

    没想到回程路上,官军攻破沥港,倭寇四起,钱锐、钱鸿就是那时候被徐海裹挟的。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徐海率大批船队突袭汪直老巢,先遣死士行刺,两批刺客……钱锐传信让汪直躲过第一波,结果汪直没躲过第二波。

    那时候的钱锐一心想的都是如何让徐海、汪直自相残杀,自然不会全数告知……不过此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事实上就是钱锐谋划的,仅剩下的几个知情人要么失踪,要么在两个时辰前被砍下首级。

    闲聊几句后,毛海峰、徐碧溪等人去了山顶,留下几十个亲卫守在外面,钱鸿也被打发出去,菜园子里只留下钱锐和汪直两人。

    “味道不错。”汪直虽然年过五旬,但胃口不错,将碗里的西红柿一扫而空,笑道:“这洋糖不错,当年沥港未毁之前,库房刚进了数百斤洋糖,可惜了……对了,就是那松江钱家子的应星糖铺所出。”

    特么怎么又扯到钱渊身上了……钱锐附和两句强行换了个话题,“老船主抵达之前,方某将山顶内宅尽数封存,一文不取。”

    “何至于此!”汪直蹙眉道:“这些年先生在徐海这儿冒着风险,又受了不少委屈,总得有点补偿。”

    “方某举业不畅,经商为生,为徐海此僚裹挟,实是无奈。”钱锐淡淡道:“老船主当年设草市通商,沥港来往客商穿梭不停,而徐海却是持刀劫掠,所过之处,路旁白骨,村无人烟,银子、绸缎上血迹斑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说起这事儿,汪直拍着大腿赞同,为公为私,他都早早下定决心要弄死徐海……这厮太猖獗了,数度领倭寇侵袭沿海,甚至一战覆灭数千官军,徐海不死,东南永无宁日。

    作为一个海商,即使大明不开海禁通商,汪直也希望有一个尽量稳定的通商环境,而徐海扰乱了一切。

    可惜徐海这厮太能打了,汪直想尽办法,几次设下圈套都没能杀了徐海,其中两次徐海还拼死一搏,反败为胜。

    无奈之下,汪直才决定和徐海停战。

    徐海连续两年大规模侵袭浙江,胡宗宪遣秘使勾连汪直联手绞杀徐海,但汪直心存忌惮,一直到接到徐海大败的消息后才启程东来。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汪直叹道:“十三四岁就外出随长辈经商,不仅仅是学经商门道,亦是言传身教……我徽商遍布天下,除了铜臭味太浓的扬州那帮人外,何处不知徽商以诚义为先。”

    “他徐海不学无术,泼皮无赖而已,无以生计以至于去虎跑寺做个沙弥,不通商贾,只知杀人越货,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汪直这段话……啧啧,如果让钱渊听到,肯定会刷新他对徽商的印象。

    史书中可没提起,汪直是徽商呢。

    “对了,徐海大败,老船主可知详情?”

    “嘿嘿,海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汪直啧啧道:“东南还真出了个人杰,还是个少年英杰……噢噢,就是那个松江华亭钱家子,中了进士两度南下,编练新军,数度大败徐海。”

    “那个扫帚星?”钱锐皱眉道:“此人任浙江巡按,无甚实权……”

    “嗨,胡汝贞也是徽州人,幕中多用乡人……”汪直随口道:“胡汝贞和钱展才其实颇有间隙,浙江文武官员多站在钱展才一边,此次大败徐海的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据说是他把兄弟。”

    钱锐嘴角动了动,你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居然和武将拜把子?!

    汪直心里还在琢磨,徐海的首级要不要送到胡宗宪那儿去,对方给出的承诺能兑现吗?

    绕来绕去又绕到钱渊身上,钱锐又一次强行扯开话题,“徐海只带了几十人窜回,连同亲信一并杀了,不过……”

    “嗯?”汪直讶然道:“先生有话直说不妨。”

    “谭七指。”钱锐笑道:“方某私下承诺,留他一命,并将徐海留下的十余艘海船相赠……此人无甚武力,倒是精通行商,还请老船主行个方便。”

    “小事而已。”汪直挥挥手,“先生的承诺就是汪某的承诺,再说了,他被徐海留下看家守院,先生不给好处,他如何敢反戈一击。”

    钱锐松了口气,好歹保住大舅子这条性命,说不定还能搂些海船……也不知道渊儿要海船作甚,难不成直接拨给官军水师,那可逃不过汪直的眼睛。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毛海峰疾步进来,开口欲说看了眼钱锐,又住了嘴。

    “说!”汪直喝了句。

    “西面有船队过来,二十多艘,其中三艘福船。”毛海峰舔了舔嘴唇,“应该是官军,徐海船队从没福船。”

    当年汪直和官军联手绞杀海盗倭寇,海道副使丁湛将沿海的福船全都送给了汪直……

    “应该是来追剿徐海残部的,速度倒是不慢。”汪直摸了摸下巴,转头看向钱锐,“先生看……如何应付?”

    “尚不知老船主之意,方某如何敢胡言乱语。”

    汪直哈哈一笑,挥手道:“打出旗号,让他们滚蛋,不过别动手。”

    钱锐看着毛海峰离去,轻声问道:“老船主何意?”

    汪直长叹了口气,“此事正要和先生详谈,汪某实在举棋不定。”

    “方某洗耳恭听。”

第五百一十二章 取舍

    虽然位处谷中,两面均有遮挡,但毕竟身处海上,海风呼啸而过挂的窗户哐哐作响,王翠翘看了眼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的妹妹,叹息声去倒了杯水。

    和王翠翘不同,从头到尾,王绿姝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姐姐是被塞过来的探子,只知道丈夫被杀,老仇家汪直打上了门,要不是方先生收留,只怕下场堪忧。

    透过微微张开的窗户缝隙看去,王翠翘心里有古怪的感触,山顶内宅的正厅里还血迹斑斑,徐海的谋主却在菜园子里和五峰船主谈笑风生。

    方先生到底是何许人?

    王翠翘只能通过之前钱锐叙说其母大病初愈得知,此人必然和钱渊有关……而眼前这一幕足够证明,此人和汪直也有渊源。

    徐海真的好惨,围绕在他身边的,被其视为心腹的,全都各有心思……和传说中为了徐海殉情的女人不同,几乎是被钱渊强行塞过去的王翠翘,对徐海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不敢再看,王翠翘将窗户扣死,端着水杯回去。

    “难怪之前说徐海首级硝制,尚有大用。”钱锐笑道:“徐海此僚也是徽州人,和浙直总督胡汝贞是死敌,不料老船主……”

    “徐海是寇,汪某可不敢冒此寇名。”汪直正色道:“之前诸事都已说清,先生觉得官府可是真心招抚?”

    “既然不是寇,谈何招抚?”钱锐手摇蒲扇,轻声道:“所以,不被视为与徐海同流合污的倭寇,是其一。”

    “噢噢噢……难怪要我献上徐海首级。”汪直恍然大悟,“这是给汪某一个台阶呢。”

    “其二,东南卫所糜烂不堪战,浙直总督胡汝贞编练新军……花了不少银子,徐海曾经探知,总督府截留两淮盐税充军费。”钱锐低声道:“老船主麾下远胜徐海,他胡汝贞如若不招抚,继续开战?”

    “这倒是,三月份初嘉兴府死了个致仕的大官儿,据说朝中申斥胡汝贞……他也难着呢。”汪直抓了抓头发,小声说:“但实在放心不下啊。”

    “开战两年,汪某深知徐海此僚,四千精锐,共计六千倭寇,半个月内消亡殆尽。”

    “据胡汝贞信使所叙……松江钱展才先挫徐海锐气,后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三刻钟内击溃徐海。”

    汪直拍着大腿,“娘的咧,如此精锐……汪某麾下人手是多,但打起来……只怕还不如徐海那厮呢!”

    “哈哈哈……”钱锐大笑道:“老船主多虑了,多虑了!”

    “先生何出此言?”

    “方某先问一句,之前老船主言愿为商,不为寇,此言可是真心实意?”

    “当然是真心实意!”汪直叹道:“当年在沥港,我就极力约束,可惜如叶碧川、徐海、萧显这等人坏了大事,以至于沥港被毁,倭寇四起……但这数年来,汪某约束麾下,不许侵扰东南沿海……”

    说到这,汪直又是一声叹息,“但先和徐海开战,死伤颇多,如今东南依旧禁海……要不然汪某也不会起招抚心思。”

    钱锐在徐海、汪直麾下都待过,很快就听懂了这句话……汪直的意思是,和徐海的开战让汪直手下船队受损不小,大家的船只大都是货船,打起海战不说死伤,光是耽误的时间就让人心疼。

    偏偏又因为徐海数次大举侵入东南沿海,各府洲都厉行禁海,汪直之前的走私渠道已经完全被毁去,手下船队的各个头目都很是不满……要知道在这个朝代,所谓的海贸主要是出口,中国的茶叶、丝绸、棉布、瓷器都是日本、东南亚以及西洋的抢手货。

    如果在徐海死后,东南将汪直视为入替者,不说什么开海禁通商,就连走私渠道都难以开放,这是汪直难以接受的,更是他手下船队难以接受的。

    如果到那一步,就连汪直都难以控制局势,东南沿海将再度处处烽火、

    钱锐手中蒲扇不停,心里却极是震惊,他是根据汪直所叙做出的判断,但几个月前,儿子钱渊却做出了大体相似的判断。

    用钱渊的话来说,招抚汪直,双赢,如若开战,双输。

    “其实老船主已经下定决心,何必方某画蛇添足?”钱锐笑道:“老船主心知肚明,东南官军一战覆没徐海,但老船主纵横海上,官军能拿你如何?”

    “就连胡汝贞欲得徐海首级向朝中邀功,也不得不借老船主之力。”

    汪直蹙眉紧紧盯着钱锐,“先生何以言,汪某已下定决心受胡汝贞招抚?”

    “如若老船主只想纵横海上,刚才就不会叮嘱不得和官军水师开战,二十多艘海船,其中三艘福船,这等水师只怕东南少有。”

    汪直愣了好会儿才赞道:“见微知著。”

    “过奖了。”钱锐起身又摘下两个番茄,拿起勺子在木桶里舀了瓢水洗了洗,递了个给汪直,自己咬了口,“不过胡汝贞此人是否可信……老船主还需谨慎,但只要不上岸,他们就没办法。”

    “倒是朝中至今厉行禁海,老船主弄得到大批货物?”

    “徐海这厮只顾着抢银子、绸缎,再要么裹挟青壮,让他抢点茶叶回来……这不,都没茶叶招待老船主。”

    钱锐殷殷相劝,话里话外都在替汪直考虑,而汪直一直锁眉坐在那,手中的番茄都没动。

    等钱锐实在没话说了,汪直突然开口问道:“先生可知松江华亭钱渊钱展才其人?”

    正在啃番茄的钱锐手一抖,汁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娘的今天连续和徐海、汪直详谈,总能听到这个名字。

    “此人声震东南,名扬天下,就是海上都流传‘扫帚星’之名,三度败徐海,方某如何不知?”

    “传闻他手中有使红糖、黑糖褪色的秘方,洋糖味道真不错,西洋人也愿出高价。”汪直嘀咕了几声,咬了口番茄,才接着吞吞吐吐的说:“信使传话,献上徐海首级,许开海禁通商……信使两人,其中一人是徽州同乡,私下告知,此语出自钱展才之口。”

    钱锐丢开最后一点残渣,拿过毛巾擦擦手,“胡汝贞许招抚,而钱展才许开海禁通商?”

    “不错,汪某原先想先招抚,在舟山寻一小岛设草市,如当年沥港一般。”汪直舔了舔嘴唇,“之后再想着……”

    钱锐可不知道儿子后面的计划,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顺着汪直猜测道:“虽然徐海已死,但仍有倭寇侵袭东南,只怕朝中不会开海禁,通商更是没影的事……”

    “是啊!”汪直连连点头,“也不知道这钱展才打的什么主意。”

    钱锐在心里琢磨了会儿,轻声问:“老船主如何打算?”

    “胡汝贞传话,令汪某率海商于绍兴府上岸……”汪直摇摇头,“如若钱展才、戚继光、俞大猷一干人率兵围着,那汪某下场比徐海还要惨!”

    “这就是汪某难为的地方,也是要请教先生的地方。”

    钱锐不知道钱渊到底要做什么,但通过这么多次密信以及钱鸿钱渊两次会面,他很清楚,钱渊希望招抚汪直。

    所以,钱锐如此建议,“去舟山,官军少水师,进退自如。”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釜底抽薪

    临海县。

    两匹快马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驰近城门,为首的骑士扬手掷来一块令牌,另一个骑士丢下一个小袋子,径直入城。

    三五个守军笑着招呼了声,“钱家护卫就是财大气粗,今晚又能闹一口。”

    “想死别拉着兄弟,府尹大人夜夜巡视,小心砍了你脑袋。”

    小校挥挥手,“都留点神,昨儿听说括苍山还有倭寇流窜。”

    “咱县有那帮杀神在,还怕流窜的倭寇?”

    “就是,那日拜祭,好家伙,起码五六千倭寇首级为祭品呢,荆川公写祭文,龙泉公亲自拜祭。”

    “五六千?告诉你至少一万个首级!”

    “你懂个屁,这次钱家护卫战死五六十人,以一顶百,那不就是五六千首级?”

    小校懒得理会这帮打嘴架的货色,斜斜靠在墙上,心里琢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数批钱家护卫出入城门,往来不停。

    的确如此,虽然面子没撕破,但身在绍兴府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和身在临海的浙江巡按钱渊,两人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前者跳脚大骂,后者冷笑不理。

    五月初九,戚继光率军于上虞县城外大破徐海。

    五月初十,俞大猷于篡风镇外截断倭寇归路。

    第二日,钱渊就启程南下,当日抵达天台县、

    五月十二日,钱渊抵达临海县。

    从五月十二日之后,钱渊的活动轨迹只在台州境内,胡宗宪几次派人相邀,甚至王寅、沈明臣、何心隐诸位好友来访,钱渊也闭门不纳。

    也是从那日开始,以护卫为信使,钱渊坐镇临海,与谭纶、戚继光、戚继美、卢斌等部保持每日联系。

    五月十七日,钱渊于临海县外拜祭阵亡护卫,唐顺之撰写碑文,卢斌、谭纶均亲至拜祭,侯继高做诗以纪,台州大户出资修建忠烈祠,短短三日,无数百姓拜祭,香火茂盛。

    也就是这一日,在嵊县、上虞一带绞杀残留倭寇的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突然率军向东,沿姚江返回宁波。

    胡宗宪为此大怒,派出信使责问……但戚继光振振有词,已调俞大猷所部在绍兴府追剿残倭,浙东参将刘显、浙西参将汤克宽都在,绍兴府已无用武之地,而小股倭寇侵袭宁波府,慈溪县十余百姓被杀!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但也说不过去,因为,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调拨兵力是他权力范围之内的事,但戚继光驻地本是宁波府,有倭寇来袭,而绍兴府已无战事,率兵回援也算在情理之中。

    胡宗宪心知肚明,自己试图再次于绍兴府设伏,一举拿下汪直……而钱渊是决计不肯的,对于汪直,他有着其他的打算,为此连曾经并肩作战的何心隐来访都不肯一见。

    胡宗宪先后派出信使、幕僚拜访谭纶、卢斌、侯继高、戚继美,试图聚拢兵力于绍兴府,但谭纶以台州亦临海为由回绝,卢斌、戚继美都是钱渊铁杆……每日来往信件中,钱渊摆出态度,有人撑腰的卢斌、戚继美含糊其辞,至今还在台州。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釜底抽薪,直接让戚继光率兵回了宁波……胡宗宪这下彻底抓瞎了,虽然俞大猷、戚继光如今齐名,但戚继光于上虞三刻钟击溃徐海的一幕给胡宗宪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没了戚继光,面对势力比徐海更加庞大的汪直,仅仅靠俞大猷,胡宗宪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偏偏这种事还不能捅出去,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指挥不动麾下将官,这传出去丢的是他胡宗宪的脸面……关键是,那些将官身后是有人撑腰的,而撑腰的那个人是胡宗宪不想,也不敢撕破脸皮得罪的人。

    “想当然!”后院懒洋洋躺在藤椅上躲在树荫下的钱渊如此评价,“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善隐忍,晓军略,惜量窄,又好大喜功。”

    “他也不想想,有徐海前车之鉴,五峰如何不会小心谨慎,还令葛浩传话,要五峰至绍兴府上岸……”

    “不不不,其实绍兴府集结兵力无论多寡……汪直绝不会去绍兴府。”

    一旁正在嚼着杨梅的小七回了句,“那汪直如果真去了绍兴府呢?”

    “集结兵力绞杀汪直……”钱渊幽幽叹道:“汪直或死或活已无关紧要,只要大战一起……东南沿海将再次处处烽火。”

    “为什么?”嫌杨梅太酸的小妹好奇问,这是戚继光让信使从慈溪捎来的。

    “傻啊。”小七随口应道:“这些年,虽然汪直名声响亮,但从无率倭寇侵袭沿海之举,他其实是个海商而不是倭寇头目,只要大战一起,意味着朝中坚持厉行禁海、绞杀倭寇,汪直手下的海商……必然效仿徐海。”

    “所以,你才让元敬率兵回宁波,还不惜弄出个假军报……”这句话来自昨夜抵达临海的王氏。

    英姿飒爽的王氏一直在桃渚,倭寇来袭之时,还曾率兵守城,手刃三倭,昨日戚继光信使抵达桃渚,她立即动身来了临海……就怕戚继光吃了大亏。

    “好了,别吃了,晚上小心豆腐都咬不动……哎,你可不能吃杨梅!”钱渊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打下去,这是戚继光的长子,今年已经两岁的戚安国。

    小安国苦着脸抓着钱渊的衣衫就要往上爬,他这一年多大半都住在钱宅,一个多月前大战将起,王氏将小安国又送过来,虽然钱渊经常巡视各地,但偏偏小娃娃对他亲热的很。

    “秋……秋……”小安国缩在钱渊的怀中也不怕热,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看的边上王氏都嫉妒……戚继光虽然是个武将,但也讲究抱孙不抱儿。

    “哎,姐姐就放心吧,弟弟还能坑了元敬兄?”钱渊看王氏依旧柳眉紧蹙,“胡汝贞一跃而为浙直总督,论封疆大吏他居首,但实则根基不稳……”

    “毕竟他是浙直总督。”王氏担忧道:“毕竟是元敬上官。”

    “朝中如今党争惨烈,徐华亭一党视胡汝贞为严党大员,百般弹劾,因提编六省,又截留两淮盐税,朝中官员均对胡汝贞颇为排斥……金山总督嘛。”

    “那严……”

    “他胡汝贞攀附赵文华,以严嵩为依仗。”钱渊摇着纸扇给小安国扇风,笑道:“赵文华不敢得罪我,严分宜不会得罪我……”

    胡宗宪一跃而为浙直总督,实际上嘉靖帝对其并不是特别放心,是钱渊两次进言让嘉靖帝选择了胡宗宪。

    所以,胡宗宪在朝中的根基,一是严嵩,二是钱渊,这两个人虽然身份地位相差甚大,但都对嘉靖帝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这就是钱渊信心的来源,胡宗宪敢撕破脸,钱渊就能教他做人……严嵩对东南胜负是无所谓的,他如今担心的是身后事,而钱渊是他选中的一个棋子。

    “安心啦,元敬兄稳如泰山,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

    如果戚继光真能捞到一个爵位,真的有可能嘛,他李成梁能捞个侯爵,戚继光哪里差了?

    “若小弟一封弹劾奏折上去,严分宜也不会护着他,徐华亭立即落井下石……”

    王氏听了最后这句话,偏头看了眼还在嚼着杨梅的小七,后者察觉到,送来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五百一十四章 展才之重

    五月下旬,烈日高悬,无一丝风,京城已是闷热不堪,京中大户纷纷去城外庄园度夏,这时候,多少人羡慕位于西城的钱宅。

    随园是嘉靖三十四年初建,只是略略修了个大致,后来钱渊南下,但徐渭本身就于园林一道颇有见解,再加上聘请名家,又有陶大临、潘允端等人相助,如今的随园仅仅靠园林已享誉盛名了。

    移栽来的大树下,今日不轮值西苑徐渭躺在躺椅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瞌睡过去,耳边却传来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睁开朦胧睡眼,又闭上了。

    “文长兄,文长兄!”冼烔轻声喊了两声,转头耸耸肩,“就说他肯定睡着了。”

    一起来的还有孙鑨、孙铤、吴兑三人,后两人满头大汗的去找凉茶、蒲扇来,孙鑨轻声道:“今日通政司收到南京都察院御史弹劾奏章……弹劾展才!”

    “什么罪名?”徐渭猛地坐了起来。

    冼烔撇撇嘴,“明明醒了……”

    “弹劾展才杀戮太多,有干天和。”孙鑨解释道:“据说展才在临海县外拜祭阵亡护卫……”

    “阵亡多少人?”

    在兵部做主事的吴兑叹道:“五十八人。”

    “五千八百枚倭寇首级为祭品。”徐渭用肯定的口吻,“嘉兴长水镇、桐乡、山阴诸次大捷,展才均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

    “所以,都察院弹劾展才擅杀……”

    “扯淡!”徐渭大怒跳起来,“尽在耍嘴皮子,杀的是倭寇!”

    “那御史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西人,原南京户部主事,今年才迁南京都察院。”孙鑨轻声道:“此人弹劾展才有杀良冒功之嫌。”

    徐渭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了,上虞大捷十日前就传入京中,兵部接到的捷报是,击溃寇首徐海所率八千大军,扑杀倭寇近六千。

    六千加六千……都一万二了,你钱展才哪里弄来的倭寇首级?

    肯定是杀良冒功!

    这就是都察院御史的思维模式……自由心证嘛,反正他们都是风闻奏事。

    “不可能。”徐渭摇头道:“展才身为浙江巡按,又不亲自领军,杀良冒功就为了拜祭阵亡护卫?”

    众人都点头赞同,孙铤笑道:“其实朝中重臣也都不以为然,倒是……”

    “嗯?”

    “据说今日通政司将弹劾奏折送至内阁,展才那位……倒是说了几句不好听的。”

    徐渭咧咧嘴,徐璠那厮是不是以为自己是长辈,钱渊就不敢揍他了?

    好吧,当面不敢,亲手不敢……但随园里可不止钱展才一人,几乎每个人都看他徐璠不顺眼。

    “倒是严东楼……”孙鑨试探问:“展才还没信来?”

    “没有。”徐渭摇摇头,顿了顿又摇摇头,“不会。”

    冼烔看的懵懵懂懂,但孙铤、吴兑毕竟年长些,都听得懂这两句对答。

    徐璠对钱渊颇有微词很正常,但在公开场合,严世蕃跳出来为钱渊说话……这是不正常的。

    以钱渊、徐渭为核心的随园士子,向来在严分宜、徐华亭之间保持中立,隐隐靠向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

    孙鑨想问的是,钱渊会不会写信给严世蕃。

    徐渭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会。

    孙鑨点点头,这个答复也在他预料之中,“但展才两度南下,长水镇、桐乡、山阴……诸战后都立即送信入京,为何这次至今还……”

    摇着蒲扇的吴兑苦笑道:“至今方知展才之重啊!”

    众人随之大笑,徐渭还不忘说上一句,“君泽,当日展才都说了户部、吏部随你挑,是你非要入兵部!”

    “今日……算算。”吴兑掐指一算,“八个人来问过了,就连少司马都问了次。”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唯有冼烔苦着脸……今年才十八,放在后世才高三呢,实在是听不懂。

    其实冼烔自小以聪慧闻名,在六科中名气也不小,但每次来随园……或多或少总会听不懂。

    好心的孙鑨一边笑一边给冼烔解释,十日前,上虞大捷传入京中,兵部立即送至内阁,递到了嘉靖帝面前。

    西苑的详情其他人不知道,毕竟除了内阁重臣,这些年少有朝臣能觐见嘉靖帝,但为陛下撰写青词的宠臣……徐渭当日就在场。

    击溃近万倭寇,斩杀六千……突闻大捷,嘉靖帝第一时间就心里生疑,这些年东南抗倭,仅有的几次胜战,多的如钱渊山阴大捷斩杀倭寇千余,少的如谭纶在台州杀倭数百,一下子斩杀六千?

    随后,嘉靖帝的视线落到了徐渭身上。

    意思很明显,钱渊那厮来信了没有?

    在得知钱渊无信送入京后,嘉靖帝沉思良久,将奏折留中不发,显然,这是准备和钱渊送来的消息印证。

    但兵部那边就有点难受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捷,讨不得陛下欢心也就算了,居然还被留中……要知道大捷后,上至将官升迁,下至抚恤伤亡,补充将校、新兵、军械,虽然有浙直总督挡着,但兵部也是能插得上手的……里面是有油水可捞的。

    偏偏兵部如今情况最为复杂,杨博以总领宣大边事的名义遥领兵部尚书,兵部右侍郎空缺,左侍郎江东暂领兵部……心里苦啊。

    原本消息还算隐秘,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来,满朝上下都知道了……上虞大捷至今尚未定论,是因为浙江巡按钱展才至今尚未有奏折入京。

    恰巧在兵部任职的吴兑这十日就被烦得不行,谁都知道他是随园士子一员,别说同在兵部任职的同僚,好些户部、吏部的官员都来打听消息,就连暂领兵部的江东都问了两次。

    冼烔目瞪口呆愣了好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这消息我也听说了……那就是说,如果展才兄送来的信和捷报不符……”

    徐渭笑道:“陛下就能按照展才信中所叙,看清捷报可有虚报。”

    孙鑨收起折扇敲了敲冼烔的脑袋,“今日可知展才之重?”

    一阵闲聊后,徐渭索性就让人在大树下摆开桌子吃饭,天色渐暗,才放衙的钱铮踱步过来。

    “叔父。”

    “叔父。”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钱铮在今年三月升迁通政使,这个位置说重要不重要,但说重要也重要……怎么着也算是大九卿之一呢。

    今日弹劾钱渊的奏折一出现,钱铮立即派人送至内阁,顺便将消息告知孙铤。

    “展才绝非杀良冒功之人。”徐渭笑着斟了杯茶,“展才那人……粘上毛比猴还精,叔父不必担忧。”

    但钱铮依旧眉头紧锁,“萧曜,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西人,先入行人司,次年调南京户部主事,年初迁南京都察院御史。”

    说到这,钱铮顿了顿,众人都安静的等着,这几句还听不出什么。

    “嘉靖二十年,双江公丁忧居家,萧曜步行百余里求学,双江公怜其家贫,收其为徒。”

    徐渭大为诧异,抬头和钱铮对视一眼,眼中都有难解之意,他们是钱渊最信任的人,都知道钱渊和聂豹的关系……其余几人虽然不知,但也知道聂豹当年南下督战,召钱渊随军。

    捕风捉影的弹劾,最重要的就是弹劾者的背景。

    徐渭接过钱铮递来的萧曜的履历,一条条看下去,好一会儿之后视线落在了其中一条上。

    “嘉靖二十三年,萧曜被选入国子监……”

    “怎么了?”冼烔忍不住问。

    “嘉靖二十三年……国子监祭酒何人?”

    孙铤是国子监出身,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找人问问?”

    “不用问了。”钱铮冷然道:“嘉靖二十三年,赵大洲升右春坊右司允,掌国子监事。”

    “赵大洲?”

    冼烔的问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众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徐渭咬着牙低声道:“嘉靖三十三年,萧曜转南京户部主事,当时赵大洲也在南京户部……”

    有的信息是没办法查证的,但有的信息是不需要查证的,自由心证就够了。

    众人在沉默中互相对着眼神……谁都知道赵贞吉是徐阶的死党,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意味着徐阶准备和钱渊,或者说随园一方彻底决裂,开战?

    这个念头在钱铮脑海中打转,但徐渭不这么看。

    在严嵩父子还没到台之前,徐阶和已经靠上裕王、高拱的随园一方开战,是很不明智的,虽然随园士子官位尚浅,但朝中势力……从来不仅仅以官位高低来衡量的。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被提为钱家护卫副手的梁文左顾右盼的走来,身后是一脸疲惫的周济。

第五百一十五章 光芒

    南北运河沟通南北,常规意义上运河北方的终点是通州,无论一天什么时辰到达通州,第二日清晨启程,快马午后就能入京,更何况是身负送信重任的钱家护卫。

    但梁文和周济一直到夜幕初垂才入京,直到夜色深深才抵达随园……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渭看着这两封信……一封是熟悉的笔迹,钱渊用鹅毛笔蘸墨速写,这笔法几度被嘉靖帝鄙夷,另一封是密信,上面只有一连串的西洋数字。

    去年钱渊入京,已经将这种密信传递的方式告知徐渭,这大半年来也用过几次,徐渭并不陌生。

    但打开密信的刹那,徐渭只觉得脑子一晕……难怪要选在夜晚入京送信,这是要给自己译信的时间啊,徐渭粗粗一算,译过来至少千字。

    这晚书房的油灯凉了很久很久,徐渭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天可怜见,他可不是钱渊那种天生的夜猫子。

    “咚……咚!咚!”

    隐隐听见有一长两短的梆子声,徐渭推开门漫步而出,随之而来的是悠长的调子,“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仰头看了眼璀璨的星空和躲进云中若隐若现的弯月,徐渭不禁摇头,那位至交好友就如同这星空一般引人瞩目,别说月亮若隐若现,即使没有云彩,也难以抢走他的光芒。

    在徐渭看来,钱渊的性格、行事手段非常的两极化。

    有的时候老谋深算,擅于布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挖坑,在为裕王挑选日讲官一事上,徐阶就吃了钱渊的大亏,一年多了,至今张居正还没在裕王面前正式露过脸。

    但有的时候直截了当,似乎不去考虑后果……面对内阁次辅长子徐璠的挑衅,他毫不犹豫用最激烈的手段给予报复,但事实上,钱渊都心有成算。

    当然了,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这件事……钱渊也很委屈,谁想得到最后是翁婿呢?

    有的时候善于隐忍,前年钱渊入京,满朝皆知李默李时言对其的态度,但钱渊隐忍不发,几次面对李默的挑衅都无动于衷,甚至李默对随园士子选官多加干涉也不出手,直到李默轰然倒塌。

    但有的时候喜欢将主动权抢在手里,这一点在钱渊两度南下得到充分的体现。

    第一次南下,胡宗宪对其虽然优待,但在决策之时举棋不定,以至于嘉兴、湖州糜烂不堪,而钱渊亲自率军相援稳住大局,从他主动扯出崇德前往桐乡,也能看出他的行事特点。

    第二次南下,有了名义的钱渊不再隐忍,几乎是只手绘出战略大局,勾连东南诸军得其军心,援山阴以近两千倭寇首级相祭,此次在上虞城外仅仅展旗就骇退倭寇,光芒万丈的他将浙直总督胡宗宪衬得黯淡无光。

    有些事,钱渊是不肯退的,比如两年前他婉转的在嘉靖帝面前力挺胡汝贞升任浙直总督,比如这次……

    徐渭叹了口气,虽然只入幕胡宗宪幕府不到半年,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率军千里追击倭寇,剩下的一半还大都用在科考和养病上,但他仍然对胡宗宪有着清晰的认知。

    徐渭赞同钱渊对胡宗宪的判断的一半,此人量窄,但并非好大喜功。

    正因为量窄,所以清楚自己在上虞大捷中分量的胡宗宪才会如此渴望开战,击败汪直来证明自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钱渊绽放的光芒让胡宗宪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心里来回盘算了下,徐渭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气和谋划,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的准备。

    戚继美、卢斌实际上是钱渊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人都对钱渊俯首帖耳,前者和钱渊在嘉定、崇德、长水镇、桐乡四度并肩作战,后者根本是钱渊的跟班,麾下将校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

    而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太深了,从一个外省调来的游击,无甚战功却得以编练新军,升任宁绍台参将,只有两三场小胜,去年虽然连战连胜,但毕竟台州不是主战场,居然一跃而为浙江副总兵……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

    再加上亲领台州军的谭纶是钱渊的小舅……东南数的出来的诸军中,只有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

    但胡宗宪虽是浙直总督,但对苏松兵力并无直接指挥权,董邦政坚守松江多年,也是钱渊故友。

    而俞大猷是出了名的谋定战,没有把握绝不出战,为此当年还曾受屠大山、张经、李天宠训斥甚至弹劾。

    徐渭不禁苦笑,钱渊几乎一手掌控大半个东南战局,将所有的主动权揽入怀中,甚至能让胡宗宪无人可用,如何不让胡宗宪气急败坏。

    你钱展才做浙直总督,胡汝贞做个浙江巡抚……倒是挺配的。

    绕着两人环抱粗的大树踱步,徐渭在心里盘算,招抚汪直是可以的,甚至是必须的,胡宗宪拦不住,也不敢和展才撕破脸,但开海禁……最好还是不要提,明日要看看情况。

    ……

    如此深夜,京城向来是要宵禁的,张居正拿着腰牌向巡视士卒出示,带着两个仆役向西而去。

    拐角处,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复杂的转头看去,顺着那条路往前数十步,就是随园侧门。

    那个当年都没蓄须的少年郎果然像自己预料的一般大放光芒,但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名声大噪,甚至被认定必然能留名青史,还是让张居正诧异……除了诧异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点酸。

    不可能不酸,往前数一甲子,都没出过如此人杰,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简在帝心,屡立大功,名扬天下。

    现在的张居正虽然投入徐阶门下,但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翰林官,无职无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已经有好些已经跳出翰林院,在詹事府兼职走上升官快通道了……

    白日闷热,深夜却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寒意……张居正拢了拢衣衫,沉默的继续向前走,他刚刚从徐府出来。

    闷热?

    寒意?

    并不是温度,而是两种情绪在张居正脑海中汇集,时而让他愤慨,时而让他冷静。

    嘉靖三十四年,张居正和钱渊重逢的那日,他就隐隐感觉到钱渊对徐阶的不屑……都不用隐隐了,那天晚上徐璠据说被徐阶用藤条抽的死去活来。

    在钱渊成了徐阶孙婿之后,躲在角落处的张居正窥见,钱渊对徐阶的态度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一切也得到了多次印证。

    今晚,张居正不得不认可钱渊的眼光,虽然自己一刻钟前在徐府的书房里,对那人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其“师相”。

    当徐阶提起上虞大捷的时候,和历史上有着不同轨迹,甚至差点亲自登上沥港的张居正用兴奋而期盼的口吻说起海贸给朝中财赋带来的变化。

    但徐阶冷冷的打断,直言相告,胡汝贞、钱展才东南大捷,严党固若磐石,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张居正急赤白脸的辩解,钱展才并非严党中人……但徐阶那阴测测的目光让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推开门,妻子还在等候,赶紧让侍女端来热水,张居正勉强笑着应付几句,看了眼门外的炉子……犹记得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初,展才亲自送上门的,亲手教妻子如何点火……

    那时候,自己还经常出入随园,还跟展才、徐渭、诸大绶等人嬉笑搓麻……张居正接过热腾腾的毛巾用力搓了搓脸。

    耳边似乎又响起徐阶带着笑意的话语,张居正无趣的丢下妻子去了狭小的书房,在徐渭有意无意的聚拢人心的时候,自己就刻意的退出了随园……我并不后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其实我和展才有着同样的目标……

    张居正怔怔看着飞蛾扑向油灯,滋一声轻响,小小飞蛾无力的坠落在书桌上。

    诸大绶丁忧守孝,徐渭常年入直西苑,而且此人精明异常,是展才不在京时随园的头脑人物,必然不可选。

    翰林院里还有陶大临、孙鑨,六部中有孙铤、吴兑、陈有年,六科中还有冼烔。

    长时间的考虑后,张居正的视线落在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个名字上。

第五百一十六章 如话家常

    徐渭有些无奈。

    虽然他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又因性情乖张、才高八斗,无论在哪儿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但这种情况在最近两年很少出现了,一方面是有更能吸引视线的钱渊在,另一方面他大都时候都在西苑,就连翰林院都不大去,又因钱渊嘱托,除了琴棋书画和撰写青词外,从不招惹是非。

    但这次是特殊情况,朝中上下都知道你徐渭和钱展才是生死之交,也是随园士子中唯一就住在随园的,据说钱渊去年第一次南下,密信都是由徐渭转呈陛下……所以,当徐渭出现在西苑外的时候,无数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徐渭哼了声,大步往里走,环顾四周,同僚如郭朴、李春芳、袁炜目光闪烁,拐角处甚至林子里,扫地的杂役,偷眼瞄来的小太监,比比皆是。

    等徐渭在万寿宫后殿外见到黄锦,略略聊了几句,不禁脸一黑……特地挑了个大早上,严嵩、徐阶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比自己还先到。

    显然,一直有人盯着随园呢。

    “臣徐渭拜见陛下。”

    嘉靖帝手一挥示意徐渭起身,朝着严嵩点头,“惟中,继续说。”

    “自弘治之后,采木难,巨木更难,湖广已无木可采,倒是蜀山多名才。”严嵩咳嗽两声,““然昨日有科道言官上奏,川中道路险阻,破万金,役万夫,亦难比登天,此事少湖深知内情……”

    徐阶挤出一丝笑容,“工部侍郎刘伯跃为重修三大殿,数月来奔波于湖广、川蜀,往岁木材多在水边,如今近者数十里,远者百里,越岗度岭,道路险阻……”

    嘉靖帝脸色不太好看,二月宫中大火,三大殿付之一炬,到现在三个多月了,居然还没动工……甚至合用的木材都弄不到。

    三大殿所用的木料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出来的,最早的三大殿用的是神木,传说是“自出水中”,不过现在谁都不知实情,后正统年间是用湖广采摘的巨木,“长者至六七丈,围有一丈六七尺”。

    但这么多年了,这般的巨木越来越少,更要命的是,正统年间用的是楠木,而现在楠木……刘伯跃在奏折中写的非常清楚,只能以杉代楠。

    这件事关乎到三大殿的重建,也关乎到嘉靖帝的脸面……严嵩和徐阶其他的不说,仅这件事同心协力,他们都深知面前这位皇帝对脸面的看重。

    “以杉代楠……亦是无可奈何。”徐阶最后如此说。

    严嵩看了看嘉靖帝的脸色,“或让西南土司以楠木抵罪……”

    西南那些土司,谁身上没罪责,但这条建议显然只考虑嘉靖帝的心情,完全不考虑西南可能出现的骚动,从深山采摘合尺寸的楠木运送入京,对西南来说,是很容易出乱子的。

    嘉靖帝暗咬银牙,转头喝道:“还没信来?”

    “信使昨日黄昏入京。”徐渭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信来,“请陛下过目。”

    “展才那笔字……”嘉靖帝挥挥袖袍,“说吧。”

    严嵩笑吟吟道:“陛下,此次兵部所收捷报,无展才之名……据说展才去岁在嘉兴府,戟指大骂,胡汝贞量窄。”

    纵使嘉靖帝心中烦闷,也不禁笑骂道:“看来那胡汝贞今岁给严东楼的常例少了!”

    “老臣只是实话实说,钱展才到哪儿都是风起云涌,此番大战,如何会寂寂无名?”

    “听见了没?”嘉靖帝指指徐阶,“谁都知道你那孙女婿是个大闹天宫的!”

    徐渭偏头看了眼这位内阁次辅,干瘦的老脸上满是逢迎笑意,谁想到他已经和钱渊明刀暗箭,你来我往了呢?

    “四月三十,倭寇自绍兴府沥海所登陆,当日分兵攻山阴会稽,游击岳浦河坚守城池,倭寇三日不克,转攻上虞。”

    嘉靖帝微微点头,这是和兵部的军报相符的。

    “五月一日,展才抵绍兴府东山镇,此地位于上虞、嵊县之间,浙直总督胡汝贞移驻此镇,当夜,展才遣钱家护卫头目率十人北上探查。”

    徐渭接过黄锦递来的如意,虚虚点在已经铺开的地图上,“五月三日,护卫回报,徐海已率倭寇主力登陆,盘踞在篡风镇一带,十人为斥候,过半战死。”

    “当夜,接上虞知县孙丕扬求援,两千倭寇攻上虞,展才亲率戚继美所部千余,并两百钱家护卫,立即启程援上虞。”

    捷报里可没这条,钱渊这厮果然不是个安分的……严嵩瞄了眼嘉靖帝,问道:“戚继美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

    “戚继美是戚继光的弟弟,去岁展才援嘉兴,调在义乌练兵的戚继美所部,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戚继美率义乌兵为军中主力,战后升把总,年初再在义乌募兵,驻扎台州,为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朕记得此人。”嘉靖帝点点头,“若不是其兄升浙江副总兵,两场大捷足以越级拔为游击,展才还在朕面前抱怨过。”

    “五月四日晨,以两百钱家护卫为先锋,戚继美率军一举破敌,斩首数百,倭寇向北逃窜。”

    嘉靖帝和严嵩都不是第一次听徐渭讲述战事,而徐阶是第一次,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触。

    以军报、捷报的规矩来说,完全不合格,钱渊是以自己为第一视角,讲述自己所做的,所看到的一切……这对嘉靖帝来说,这样的信息不仅新鲜,而且可信。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嘉靖帝对钱渊的信任上的。

    徐阶牙齿都在发酸,这样的宠信……只怕当年的夏言都没有过,满朝上下也就陆炳能与之相比,如若自己有这般宠信,早就将严嵩拍死在地上了。

    “当日午后,徐海亲率主力南下抵达上虞,当夜,浙直总督胡汝贞入军。”

    “五月五日,倭寇攻上虞,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兵来援,三刻钟内击溃倭寇主力,徐海率残寇北窜。”

    “五月六日,篡风镇外,浙江总兵俞大猷截断倭寇退路,浙江巡抚吴百朋、戚继美、刘显均率部赶到,苦战之下,全歼倭寇,唯寇首徐海逃窜出海。”

    徐渭口齿清楚,一连串话说下来基本上没有停顿,手中如意在地图上指指画画,看了眼眼信最后笑道:“呃,陛下,无关军情……”

    “说。”

    “罗小黑生了一窝。”

    嘉靖帝脸颊动了动,好像在忍笑,一旁的黄锦还笑着问:“文长,几只啊?”

    “四只,两公两母,三黑一黄。”

    但等徐渭说完,后殿里一片安静。

    严嵩是无所谓了,就算有什么猫腻,只要钱展才认可上虞大捷,那就稳如泰山。

    钱渊的密信迟了十几日才入京,严嵩可以肯定有猫腻,但真的无所谓,就算胡宗宪出了什么事……有上虞大捷在,自己总是无碍的。

    徐阶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再试一次,以前就知道钱渊简在帝心,但没想到分量这么重……信里如话家常。

    就在这时候,嘉靖帝挥手道:“都下去吧,文长留下。”

    看着严嵩、徐阶都出去了,嘉靖帝骂道:“好了,说吧,近墨者黑,现在和展才一个样!”

    “陛下英明。”徐渭笑嘻嘻道:“陛下,臣总不能当着面告状吧,严阁老气量大……”

    说到这,黄锦噗嗤笑出来了……严嵩气量大?

    “咳咳,分宜气量……倒是严东楼气量不大。”嘉靖帝笑道:“和捷报相差大吗?”

    “不大。”徐渭拱手道:“虽徐海逃窜出海,麾下倭寇尽丧,已不足为虑,但问题在于汪直。”

第五百一十七章 抢功

    “哎呦喂,小祖宗……”

    黄锦弯着腰一路小跑,将在地图上撒欢的狮猫给抱起来,这只比前一只明显活泼多了,用嘉靖帝的话来说,性子倒是有点像展才那个杀才。

    将狮猫送到门外让小太监看着,黄锦回殿时正好听见徐渭的那句话,不由咧咧嘴。

    “徐海聚拢倭寇有好有坏……居然还有好处?”黄锦顺手给嘉靖帝换了杯热茶,“皇爷,这种事听都没听说过啊。”

    “你懂什么!”斜斜依在榻上的嘉靖帝哼了声,“倭寇聚拢,方能围歼。”

    “陛下英明,一语中的。”徐渭笑道:“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先后两次聚拢倭寇,多的时候万余人,少的时候六七千人。

    今年徐海率倭寇侵袭绍兴府,麾下四千倭寇主力,再加上散兵游勇,总兵力逾六千。

    如若这些倭寇以数百人,甚至百十人一股,四处劫掠……”

    捷报中说徐海麾下近万,其实只有六千,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小猫腻,沉声道:“那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

    “是啊,只怕常州、扬州、严州甚至江西一带都会遭倭寇侵袭。”徐渭点头道:“所以,徐海聚拢倭寇,虽然编练成军,战力不凡,但也给了俞志辅、戚元敬围歼的机会。”

    事实上,就在今年,倭寇再度袭扬州,都快杀到凤阳府了,嘉靖帝训斥胡宗宪,旨意中第一次出现了“抚剿并重”的字眼。

    这才有了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可惜“抚剿并重”后面还有一句“勿使贼首逃遁”,这也成了后来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的一大利器。

    徐渭叹道:“这也正是展才和胡汝贞起隙的原因。”

    “嗯?”嘉靖帝大为意外,他很清楚,钱渊之前两年对胡宗宪支持力度极大,视其为东南剿倭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如今大捷之后却反目相向。

    “今年正月,胡汝贞巡视台州府,在临海县和展才密议,定下大局,绞杀徐海,招抚汪直。”

    “因官军水师海战不利,展才决意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官军前轻后重,断其后路,逼其决战。”

    “此后数月,募兵成军,打制军械,粮饷供应,修建海船,调配兵力,无不是以此为目标。”

    “这……和展才、胡汝贞起隙有什么关系?”黄锦听得懵懵懂懂,殿内只有三人,他也不避讳直接问:“文长,离题万里了。”

    嘉靖帝沉吟不语,手指微微搓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徐渭说出了答案,“胡汝贞是在抢功。”

    黄锦还是没听懂,但嘉靖帝听懂了,幽幽道:“记得去岁,展才曾言,在徐海身边埋有眼线……”

    “确有此事。”徐渭叹道:“此人在徐海麾下地位不低,也正是有此人,展才才有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的谋划,这也意味着……东南大局乃展才一手制定。”

    “胡汝贞此人通权谋,有城府,晓军机,惜量窄,展才虽非有意,但胡汝贞不甘于此……才有抢功之举。”

    “抢功?”嘉靖帝重复了遍,心头有些烦躁,“说清楚。”

    徐渭手中如意指向地图,“五月初四,展才亲率戚继美所部援上虞,以钱家护卫为先锋,一举破敌,当日徐海率倭寇主力南下,身在东山镇的胡汝贞赶赴上虞。”

    看黄锦还一头雾水的模样,徐渭补充道:“倭寇主力现身,胡汝贞调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浙东参将刘显两部赶赴上虞决战。”

    嘉靖帝微微摇头,并不认可徐渭的说法……身为浙直总督,大战将起,胡汝贞赶赴战场,尽显胆气,要知道当时谁都无法肯定,戚继光能一举破敌。

    “不过胡汝贞是准备入上虞县城的,可惜展才率戚继美所部在姚江对岸扎营。”徐渭指着地图上姚江,“为此总督府幕僚颇为埋怨展才,第二日倭寇攻城,上虞县城摇摇欲坠。”

    “还好展才前一日设下伏兵,选军中勇士,加百余钱家护卫,尽披铠甲,携双刀于山中,突然出击,两刻钟内尽扫攻城倭寇,斩杀数百,大挫倭寇锐气。”

    “再之后,戚继光率部来援,三刻钟击溃倭寇主力,徐海率千余倭寇北窜。”

    “上虞知县孙丕扬随军追击,被胡汝贞训斥赶回。”徐渭看了眼嘉靖帝,加重语气道:“浙东参将刘显率军四千在北边截断倭寇退路,徐海轻而易举破阵,孙丕扬大骂刘显……”

    嘉靖帝皱了皱眉,这件事在捷报中一笔带过,只说刘显率军堵截,杀伤甚多,徐海侥幸逃生。

    “胡汝贞令刘显夜间追击,在距离篡风镇不远处……”徐渭指着地图,“遭徐海伏击,官军大败,刘显仅以身免。”

    下面递来的军报有猫腻很正常,但嘉靖帝没想到还有一场大败。

    “如若不是浙江总兵俞大猷得展才派出的斥候相告,于篡风镇到沥海所途中设伏,只怕徐海率千余倭寇离海遁去,虽实力大损但会死灰复燃。”

    嘉靖帝这次依旧微微摇头,这是说得过去的,他也知道刘显是胡宗宪心腹将领,将剿灭残寇,捕杀徐海的任务交给刘显,胡宗宪勉强算的上抢功……但身为浙直总督,这是在他权力范围之内的。

    “陛下,东南战局,是展才一手谋划,戚继光、卢斌、戚继美募兵,是展才大力襄助。”

    “上虞大捷,展才先使护卫探查军情,得倭寇主力位置,又亲率大军援上虞,两度出击,力保城池不失,甚至俞大猷剿灭残寇,亦有展才之助。”

    “而胡汝贞……”

    徐渭顿了顿,摊手苦笑道:“所以,徐海逃窜,胡汝贞欲和汪直开战。”

    长篇大论说到这,嘉靖帝终于恍然大悟,这场上虞大捷中,钱渊占的比重太大了,大到让浙直总督胡汝贞不甘心的地步。

    于是,胡宗宪希望以剿灭汪直的军功,压倒钱渊。

    这就是胡宗宪和钱渊为什么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胡宗宪自视甚高,如何甘心为钱渊陪衬?

    “汪直……”嘉靖帝犹豫了下,“去年朝中风闻胡汝贞招抚汪直,闹出好大风波,如若能一战而定,亦是好事。”

    “绝不可能一战而定。”徐渭斩钉截铁的说:“汪直麾下兵力远逾徐海,要知道此人在倭国占地甚广,人脉深远,一旦开战,数万倭寇将侵袭东南。”

    “最重要的是,汪直仅能管束直属麾下,那数以万计的倭寇很可能会以小股劫掠,东南将处处烽火,北至通州,南至闽粤……”

    黄锦眨眨眼,“难怪之前说徐海聚拢倭寇亦有好处……”

    徐渭这番话是有保留的,可惜他面对的可能是明代最聪明的一个帝王,嘉靖帝可没黄锦眼窝子那么浅。

    “展才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啊。”嘉靖帝长叹一声,“想必文长亦是知情。”

第五百一十八掌 选择

    殿内寂静无声,嘉靖帝冷冷的看着徐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展露过类似的苗头,之后又几次试探开海禁通商一事,去年回京还一度在朝中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这一切,嘉靖帝心知肚明。

    徐渭舔舔嘴唇,壮着胆子继续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出身东南,深知内情,当年汪直无力管束,徐海、叶碧川等寇首侵略嘉兴,以至于王民应攻陷沥港,但之后汪直从未寇边。

    如若和汪直开战,意味着朝廷决计不肯开海禁通商,汪直亦无力管束,大批海商将沦为倭寇,东南战事……十年不歇。”

    “十年不歇?”嘉靖帝哼了声。

    钱渊在密信中提到,这是最能打动嘉靖帝的一句话。

    东南战事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了,耗费大量粮饷,胡宗宪提编数省,截留盐税……以至于朝中财用大乏,户部仓库空的老鼠都要去讨饭,内承运库也有点顶不住了,嘉靖帝想片纸于太仓取银……户部尚书方钝都不拦着,反正太仓银库没银子。

    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帝想的是以最快速度平息东南倭乱,能让浙江、福建、苏松等大明膏华之地能继续给朝廷输血。

    于是,招抚汪直,平息倭乱,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和汪直开战,如若速胜还好,如若旷日持久,这是嘉靖帝难以忍受的。

    “这个杀才!”嘉靖帝烦躁的将手中把玩的茶盏丢开,翻身下榻来回走动,“念他有几分忠心,赏个庶吉士,不好好待在翰林院,非要去东南!”

    其他的事可能有点糊涂,但黄锦最能摸得清嘉靖帝的心思,他也在微微叹气,开海禁通商……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就太难了,满朝科道言官会兴奋的用唾沫星子将钱渊淹死。

    钱渊本可在翰林院熬资历,简在帝心三年后必能留馆,用不着裕王登基说不定就能入詹事府,等新君登基直升六部,三十岁可窥侍郎之位。

    通天大道不去走,非要走羊肠小路,而且还是满地荆棘的小路。

    徐渭没有想到,嘉靖帝目光如炬,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到钱渊和胡宗宪起隙的真正原因,这和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几度述说海贸之利有关。

    但徐渭这一年多的舔狗生涯也不是白过的!

    “为君分忧。”跪在地上的徐渭挺直上身,一副凛然风范,“展才去岁曾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嘉靖帝的脚步停下了,骂道:“虽九死其犹未悔……说的好听有个屁用!”

    “如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一旦倭寇再起,满朝弹劾,就是朕也保不住他!”

    这是肯定的,如果开海禁通商,倭寇还是大举侵略沿海,钱渊必然是千夫所指,如果汪直沦为倭寇,钱渊……罢官归乡都是轻的。

    其中关碍之处,徐渭自然也想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苦笑着低声道:“展才心志坚毅……通商,寇转为商,禁海,商转为寇。”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展才不下十次对阵倭寇,身边护卫死伤亦重,每每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若不是无可奈何,哪里会想行招抚之策?”

    呃,其实钱渊更多想的是,通过汪直打开海禁之锁,和西方有所交流,而且他也不认为汪直是正儿八经的倭寇。

    “嘉靖三十四年,华阴地龙翻身,死伤无数,灾民哀嚎,户部无银赈灾,展才与其叔父在府内抱头痛哭。“

    这个就有点扯淡了,钱渊那日抱着嘉靖帝冲出万寿宫,得了好大的彩头,晚上回去还搓了几圈!

    还抱头痛哭?

    哭个大头鬼啊!

    但嘉靖帝脸色一缓,想起了那日钱渊抱着自己的那一幕……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在自己心目中,这个年轻士子的形象渐渐和陆炳吻合,陆炳也干过同样的事。

    毕竟,功大莫过于救驾。

    “今年二月,三大殿付之一炬,户部无以为继,重修遥遥无期,展才远在东南亦……”

    “好了!”嘉靖帝厉喝一声,“去岁中进士,入仕途不满两年,不过七品巡按御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内阁首辅呢!”

    位卑而忧大事,这是士大夫的一向秉性,徐渭立即联想到了自己那位姐夫,沈炼沈青霞。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乱,俺答威逼京都,群臣束手,锦衣卫经历沈炼慷慨激昂,主战不贡,高声道:“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就在徐渭准备开口的时候,嘉靖帝身边的黄锦悄悄抬起头,递了个眼神过去,微微摇头示意。

    将徐渭塞进西苑,或者说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边,钱渊自然是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工作的……毕竟徐渭那性子,那嘴巴,太容易得罪人,有时候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

    徐渭以青词得宠,不掺和到分宜、华亭之争,那在西苑之中,钱渊着重打点的只有黄锦。

    黄锦不仅身居高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更是太监中唯一能对嘉靖帝施加影响的人。

    关键时刻,黄锦的眼神让徐渭停下了嘴。

    还没等徐渭想个明白,嘉靖帝冷哼一声,继续道:“招抚汪直,东南倭乱立歇?”

    “大股倭寇断绝,小股倭寇或许还能作乱。”徐渭老老实实道:“不过浙江、苏松沿海的倭乱基本能平定,展才派来的信使递话,或许小股倭寇会侵袭闽粤。”

    嘉靖帝来回踱步,目光闪烁不定。

    胡宗宪有可能一战功成吗?

    招抚汪直会不会留下后患?

    如若开海禁通商,朝中必然纷乱不堪,户部可能会大力赞同,但科道言官必然弹劾,而且内宦必然和外朝相争……想想这些事,嘉靖帝就有点头痛。

    作为一个皇帝,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去考虑钱渊本人,只会考虑朝局走向……

    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笑着转头问:“文长,展才此战没负伤吧?听听就吓人,几度亲自上阵……呃,皇爷,老奴是想问问小黑……”

    “不是都生了一窝崽了吗?”嘉靖帝哼了声,“起来吧。”

    “谢陛下。”徐渭起身道:“此战钱家护卫伤亡约莫三成,展才本人倒是没负伤。”

    “钱家护卫果真精锐若此?”黄锦好奇问道:“好像展才每战,都以护卫为先锋。”

    “东南共识,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徐渭傲然如此说,又赶紧解释道:“陛下,钱家护卫一共也就百来人,还是展才转浙江巡按后,才得以配甲。”

    嘉靖帝嘴角微撇,挥袖道:“出去吧,召内阁、兵部。”

    徐渭不知所措的退出,心里没着没落的,什么明示暗示都没有,直接把自己撵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文、周济上京送来的不仅是两封信,更带来了钱渊的口信,首要是招抚汪直,次要是开海禁通商。

    无需大张旗鼓,但需要徐渭在嘉靖帝面前过一过明路,探一探口风……这也是钱渊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侧的一大目的。

    虽然聪明绝顶,悟性奇高,但徐渭毕竟才入仕两年不到,这个谜团一直到晚上,遇上了钱锐才被解开。

    钱锐久历宦海,翰林院里坐过冷板凳,都察院、六科都待过,甚至还做过地方官,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但钱渊的心情糟透了。

    “是指开海禁通商。”

    “不是默许。”

    “如若倭寇不起,朝中得利,自然是皆大欢喜。”

    徐渭终于听懂了,“如若倭寇复燃,那展才……”

    钱锐没有再说什么,对于汪直,嘉靖帝可能会认同钱渊的判断,但对于开海禁通商,如若不畅,事有反复,钱渊将会被毫不留情的扔出去。

    两人在闷热的书房里久久无语,钱渊之所以能在严嵩、徐阶之间左右逢源,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简在帝心。

    如若钱渊因通商被弹劾,而嘉靖帝置之不理……徐渭能想象得到可怕的后果,严嵩倒未必会怎样,但徐阶……就连裕王、高拱只怕都会躲的远远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打抱不平

    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合了会儿眼,徐渭带着浓浓的黑眼圈走出随园,在钱宅门口正巧撞上准备出门的钱铮,也是两个黑眼圈。

    两人都起迟了,日上三竿才起床,昨晚他们长吁短叹也拿不定主意。

    “渊儿他……”钱铮的叹息声显得很是无奈。

    两年前调入京中,钱铮觉得自己能成为侄儿的依靠……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天真了!

    侄儿在京中搅动风云,左分宜,右华亭,中嘉靖,还不忘两只脚伸出去分别勾住高拱和裕王……即使南下也几度惹出偌大风波,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但钱铮也发现了侄儿致命的弱点,虽然身后隐隐站着裕王和高拱,但实际的根基却是嘉靖帝的宠信,一旦宠信不再,根基轻浮……

    比如这次,嘉靖帝显然不会为钱渊站台。

    徐渭面无表情的拒绝了马车同行,径直往西苑去,坐下来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抢个彩头再去嘉靖帝那探探口风。

    徐渭也挺贼的,已经预备了好些文采非凡的青词,上次脱口而出让同僚目瞪口呆的自然是早就做好的,毕竟不是曹子建能七步成诗。

    这时候,旁边郭朴和李春芳的闲聊引起了徐渭的注意力。

    “上虞大捷终得认定,行人司倒是有事做了。”郭朴笑道:“去东南可比去西北、西南要轻松多了。”

    “那当然。”李春芳应道:“据说都抢破了头!”

    “金山银海,自然有的是人抢!”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尖酸刻薄的袁炜说的,其实论尖酸刻薄,他原本是比不上徐渭的……无奈这一年多来,徐渭的青词稳稳压他一头,愤世嫉俗下,尖酸刻薄的口吻倒是能压徐渭一头了。

    李春芳听得这话住了嘴,向郭朴递了个眼色,两人都不吭声了。

    朝中若有封赏向来是行人司遣行人出使,李春芳说的抢破头是指地点……碰到去辽东、西北的还算好,万一被派到云贵、琼州的,说不定小命都丢在那,尸骨都不得返乡。

    而袁炜这话直截了当的将矛头对准了胡宗宪,朝中这两年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的奏折就没断过……当然了,袁炜和胡宗宪没什么瓜葛,他是在怼曾经为胡宗宪幕僚的徐渭。

    徐渭曾入胡宗宪幕府,钱渊在东南和胡宗宪交好,甚至可能在嘉靖帝面前力挺胡宗宪,以至于其升任浙直总督……这在京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子实兄。”徐渭知道今天来迟了,低声问:“封赏已定?”

    “呃……文长不知情?”李春芳讶然,“昨日陛下召见内阁、兵部,今日内阁已发文书。”

    “昨日出了殿就回去了……”

    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李春芳笑道:“东南倭乱尚未全数平息,仅以上虞大捷封赏,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及浙江总兵、浙江副总兵以下将官均得赏银,皆升散阶。”

    “胡汝贞授正三品嘉议大夫,吴惟锡授从三品亚中大夫。”郭朴接口道:“俞志辅授从三品怀远将军,戚元敬授正四品明威将军。”

    袁炜突然插嘴冷笑道:“倒是没见到钱展才的名字!”

    徐渭蹙眉看向李春芳,后者微微摇头……奇了怪,展才在上虞大捷中的分量如此重,居然未列其中,徐渭立即坐立不安起来。

    随手写了道准备好的青词,徐渭起身去了直庐……虽然极度厌恶,但有时候不得不去。

    “的确没有展才之名。”严世蕃低声道:“此次上虞大捷,展才在其中……”

    “分量颇重,陛下亦知。”徐渭坦然直言。

    严世蕃摇摇头难解道:“文长还是别为了他操心,谁不知道他简在帝心。”

    徐渭只觉得口中一阵发苦,试探问道:“可有调任?”

    严世蕃又摇摇头,“倒是内阁发出的那道……”

    “甚么?”

    “旨意上言明,抚剿并重。”严世蕃深深看了徐渭一眼,他前些日子就收到罗龙文的来信,知道胡宗宪和钱渊为何事起隙。

    “抚剿并重……”徐渭喃喃低语,抚剿并重……虽是并重,但抚在前,剿在后。

    果然和钱铮猜测的差不多,嘉靖帝说起来聪明绝顶,但却不是个勇于担责的皇帝,这明摆着是在说,抚剿并重……但出了问题,朕要找你们算账!

    找谁?

    当然是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百朋,浙江巡按钱渊这东南抗倭三大巨头。

    这甩锅甩的……颇有严嵩的风范,难怪和严嵩处的好,臭味相投啊!

    “告诉展才,欠我个人情。”严世蕃懒洋洋道。

    徐渭冷哼一声,“哪来的人情?”

    “要不是得信,哪里想得到展才在东南如此威风!”严世蕃轻声道:“身为浙江巡按,居然将浙直总督压的喘不过气来,都要写信来告状了……不过胡汝贞也够丢脸的了,麾下将官只听展才军令。”

    有罗龙文这厮在胡汝贞身边,严世蕃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胡宗宪欲和汪直开战,但钱渊釜底抽薪。

    上虞城外,罗龙文被钱渊羞辱,信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不过身为浙江巡按,调动兵力,无视浙直总督……捅出来,胡宗宪自然是要丢脸的,但钱渊也好不到哪儿去……有这种先例在,哪个上司愿意要这种下属?

    反正不管我的事……徐渭一甩袖袍,“这个人情……你向他要去!”

    严世蕃两眼一瞪,还没等他开口,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跑过来,“徐翰林,陛下召见。”

    万寿宫后殿里,今天很难得,老迈的严嵩嘴巴利索的很,都将嘉靖帝堵得没话说了。

    “陛下恕罪,老臣要为钱展才叫屈!”严嵩一副凛然风范,正色道:“展才高中进士之前,就屡屡击倭有功,去岁又在嘉兴府连连大捷,力挽狂澜,至今尚未得封赏。”

    “昨日陛下亦言,上虞大捷,展才亦有功,为何封赏名单独独缺了展才?”

    “身为庶吉士,抛却前程,南下击倭,如此英杰,又是陛下亲拔,老臣可是要为展才打抱不平。”

    “你个老货,倒是会卖好!”嘉靖帝笑骂道:“那厮给严东楼送了多少银子?”

    “一文都无。”严嵩摆出说书匠的模样,细细描绘钱渊以麻将从严世蕃那抢银子……

    封赏名单中没有钱渊的名字,严嵩本就心里疑虑,今日觐见,试探提起钱渊,嘉靖帝并无成见,还笑着提起,钱渊身边的小黑生了一窝崽,回头在和这只狮猫比拼比拼。

    严嵩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口口声声为钱渊打抱不平……他倒是不是真的为钱渊叫屈,无非一来试探一二,二来讨个顺水人情而已。

    回头看看徐阶,严嵩笑道:“少湖,展才可是你孙女婿呢,不说几句?”

    “元辅,正是如此,才需避嫌。”

    说话间,徐渭已经入殿。

    嘉靖帝挥挥手示意徐渭起身,笑道:“举贤不避亲。”

    徐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展才为国家计,为陛下分忧,正如元辅所言,弃翰林转都察院,屡有战功,少年英杰……老臣斗胆妄言,还望陛下恕罪……”

    “说!”

    “不如召展才回京,重回翰林。”

    殿内登时安静下来,片刻后,传来嘉靖帝噗嗤笑声。

    “重回翰林?”嘉靖帝右手拾起茶盏抿了口,看向徐渭,“文长,你说呢?”

第五百二十章 一场好戏

    离京南下一年多了,钱渊往京城送了无数封信,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寄给徐渭的,每次都是钱家护卫为信使。

    一般来说,除了信上的内容外,钱渊会交代信使几句不适合写在纸上的话,但除此之外,还有些连信使都不适合知道的信息……于是,钱渊去岁回京才会捣鼓出一套简易版的密码本来。

    徐渭深知,东南战局对于钱渊来说不仅仅是杀倭,招抚,更重要的是后面的开海禁通商,这也是钱渊坚持下东南的重要原因。

    东南战局文武官员甚多,但除去只管练兵作战的武将,只论文官,能插手诸事……或者说能插手招抚、开海禁通商的职位只有三个。

    浙直总督、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毕竟只入仕一年多,年纪太轻,浙直总督是不用想了,浙江巡抚如若磨砺三四年说不定还有指望,但现在是没戏的。

    所以,钱渊想在东南欲有所为,浙江巡按御史这个职位是绝不容失的。

    所以,之前徐渭才会不顾心中厌恶,去了直庐找严世蕃,就是为了确认浙江巡按御史是否还在钱渊手中。

    徐渭很清楚这些,嘉靖帝同样看的明白……所以他才没忍住噗嗤笑出来,显然,徐阶是不知情的。

    嘉靖帝瞥了眼徐阶,心想钱渊娶了这厮的孙女,看样子还真和徐阶分道扬镳……

    不过,徐阶举荐钱渊重回翰林是为什么?

    徐渭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有萧曜弹劾钱渊一事在前,他绝不相信这是徐阶怀柔之举……徐阶心里苦啊,还真有怀柔之意。

    徐阶本人当年被贬谪出京,历经千辛万苦才爬回来,想法设法重回翰林,入詹事府,这才有了入阁之机……所以,在他心中,你钱展才在东南立下大功,乘此机会回翰林,熬上今年入詹事府,这是一份大人情啊。

    可惜,徐阶从来都没看清过钱渊……倒是张居正提过两次,但徐阶置若罔闻。

    所以,徐渭是如此想的,将钱渊弄回京,八成是徐阶也想玩釜底抽薪……说不定都已经有后手准备去顶那个浙江巡按位置了,要知道去年就连严嵩都默认这个位置是徐阶的,结果钱渊横插一杠硬生生抢来的。

    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严嵩笑吟吟的坐在一旁看戏……徐阶一本正经,嘉靖帝嘴角带笑,徐渭呢,面如枯槁。

    “文长?”嘉靖帝又催促了一句,招手让黄锦将狮猫递来,轻轻撸了两把。

    “钱展才本为东南人氏,乡梓遭倭乱,抛却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击倭,屡有战功,朝野内外遍赞其气节。”徐渭面无表情的如此说:“但臣和其人相交良久,深知其有实干之才,并非埋头书牍之辈,更何况都察院御史入翰林院,从无先例。”

    顿了顿,徐渭接着说:“钱展才才学稍逊,难衬翰林,书法曾被斥为‘蒙童涂鸦’,翰林诸君均深以为耻,如若重归翰林,只恐同僚难堪,翰林蒙羞。”

    正在喝茶的嘉靖帝一个没忍住,一口茶喷的黄锦一脸,“哈哈哈,哈哈……文长啊文长……”

    别人不知道,嘉靖帝还能不知道吗?

    钱渊书法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太差,只是信中所叙颇多,都是用鹅毛笔写的,甚至“蒙童涂鸦”一词就出自徐渭本人之口。

    狮猫被嘉靖帝一惊,喵喵的叫了两声,挣开嘉靖帝的手,一个纵跃跳下榻,一溜烟没影了。

    不仅仅是嘉靖帝,就连严嵩、徐阶,甚至脸上还是茶水的黄锦都诧异的转头看向了徐渭。

    自从去年初进士榜出,随园之名遍传天下,而钱渊、徐渭这对生死挚友的交情也广为人知。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被倭寇掳走,徐渭不惜投身胡宗宪幕中,率兵千里追击,以至于心神大损,乡试后一病不起。

    友人问徐渭遗言,其断然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

    当时嘉靖帝下旨,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下令南京锦衣卫送钱渊入京,但接到徐渭传信,钱渊裹挟锦衣南下探视,送去秘药,使徐渭转危为安。

    第二年,两人聚于随园,同同登科,为一时美谈,说句生死之交绝不为过。

    但在关键时刻,在嘉靖帝并司礼监掌印太监,内阁首辅、次辅面前,徐渭大肆诋毁钱渊……放在其他人眼里,准确说放在殿外任何官员的眼里,徐渭这叫不知廉耻。

    嘉靖帝心里明镜儿似的,黄锦毕竟昨日也在场,模模糊糊猜个五六分,严嵩和徐阶……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随着钱渊在东南大发神威,徐渭以青词得宠,诸大绶、潘晟均得裕王敬重,随园这股政治势力已经半隐半现……日后钱渊归京,就是随园公然出现的时刻。

    如今钱渊远在东南,随园诸事均是徐渭主持。

    能说出这等话,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徐渭欲取而代之。

    第二,徐渭和钱渊早有默契……或者说,钱渊早有安排,徐渭遵令行事。

    严嵩和徐阶都很了解那个远在东南的青年,一致认为,后一种才是真相。

    徐阶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现在是下决心的时刻了。

    严嵩倒是无所谓,上虞大捷被陛下肯定,徐阶想从胡宗宪那找到突破口已经不可能了。

    徐渭脸上一片灰败,双目无神。

    看了场好戏,嘉靖帝挥手斥退群臣,笑着对黄锦说:“但凡和展才扯上关系,总有些意思。”

    顿了顿,嘉靖帝又笑道:“徐阶送了个咏絮女出去……真真是赔本买卖啊!”

    “当年展才叔父和少湖公就不对付嘛。”黄锦附和几句,心里倒是猜到了点什么。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又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保持不错的关系,随伺在嘉靖帝身边,严嵩、徐阶想做什么手脚很难越过他,所以藏在黄锦心底的秘密很多很多……比如当年张经如何被杀,聂豹如何被罢官。

    虽然同为华亭人,但钱家和聂豹的关系比和徐阶要深得多,钱铮是聂豹的亲传弟子,钱渊又曾被聂豹召入军中……

    黄锦不再想下去,反正不关他的事,只笑着说:“展才是不愿回京……也不知道罗小黑如何了,回头可得交代句,下次回京得把小黑带回来。”

    “等他回京……”嘉靖帝脸上笑容渐渐消逝不见,叹道:“反正好坏都是他自己挑的,走什么路也是他自己选的……”

    黄昏时分,陶大临、冼烔、孙鑨、陈有年众人齐聚随园,聊的正是上虞大捷。

    吴兑进门笑道:“虽都是散阶,但事后必有加赏,对了,展才提到的那个戚元敬的弟弟,兵部已下文,拔为游击将军。”

    “还是展才眼光过人。”陶大临兴奋道:“一年之内两下东南,立平倭乱。”

    冼烔摩拳擦掌,“展才兄应该很快就回京了,到时候……”

    “文长呢?”吴兑突然发现徐渭不在。

    厅内静了静,正巧钱铮从后屋走来,微微摇头道:“并无大碍,已经睡了。”

    午后徐渭就回了随园,等钱铮放衙归来,徐渭已是酩酊大醉,口不能言,犹自举杯狂饮。

    他知道,这条路满布荆棘。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钱渊自己的选择。

    他不在乎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

    但徐渭难以相信,是自己亲手将挚友推向不可预测的未来,没有人知道钱渊会走向哪儿,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这才叫釜底抽薪

    钱渊上辈子说到底也就社畜一个,这种人穿越到古代,所思所想会呈现极端化,要么娇妻美妾,快意人生,要么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钱渊想选的是前一种,可惜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将他推到现在这个位置。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基本上都遵循着“学的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思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为大丈夫所为。

    但钱渊并没有类似的想法,他对更高的官位并没有什么**,他只是挥动双手,试图扇动一丝丝可能的风暴。

    所以,徐渭完全不必如此沮丧、哀伤。

    徐渭在西苑对钱渊的批驳很快传遍朝野,翰林同僚看徐渭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这哪里是个只懂纵情诗酒,广有博才的狂生,啧啧,不比严分宜阴险啊!

    就连随园众人都有点……还是钱铮亲自出面才略微稳住,不过如陶大临、冼烔、孙铤等人都送信南下。

    比信使更快的是行人司,还在绍兴府上虞县的胡宗宪很快得到了消息。

    设宴款待,大犒群军,胡宗宪一一安排好,回到上虞临时总督府后,他忍不住飞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踹翻。

    “抚剿并重!”胡宗宪双目赤红,“抚剿并重,抚剿并重……好,好好!”

    其他幕僚都没跟进来,只有胡宗宪同乡王寅在场,他叹道:“自徐海遁逃至今大半个月了,蒋洲几度来回……诱五峰上岸,本就希望不大。”

    胡宗宪喘着粗气来回走个不停,心里烦躁异常,要是钱渊在面前,恨不得操起宝剑给他来个透心凉!

    什么叫釜底抽薪?

    调走最具战力的戚继光所部还算不上釜底抽薪。

    直接在朝中动手脚,陛下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直接断了胡宗宪所有谋划,这才是釜底抽薪!

    有“抚剿并重”一词,一旦和汪直开战,除非能一战功成……无数弹劾奏折将会将胡宗宪淹没,说不定里面还有一份浙江巡按御史钱渊的呢。

    胡宗宪早就知道,自己虽然借赵文华攀上了严嵩,但实际上自己在朝中的根基远不如钱渊……但他没想到,钱渊能做这么多,做这么狠,直接让自己没咒念。

    好一会儿之后,王寅看胡宗宪渐渐冷静下来,才低声劝道:“汝贞,算了吧,就算没有抚剿并重,若无戚继光、卢斌所部,对战五峰,本无胜算。”

    胡宗宪颓然坐倒,的确如此,自从戚继光所部突然回宁波,钱渊闭门不纳之后,他几度派出幕僚,但带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台州军,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是不用指望了,吴百朋麾下千余兵力要护卫杭州府,俞大猷还要留下部分兵力驻守嘉兴府,汤克宽和刘显……一个是不愿意打,一个是打不过。

    于是,胡宗宪的视线只能投向隔海对望的苏松两地。

    毕竟是浙直总督,苏州兵备道王崇古、吴淞总兵董邦政倒是没有像卢斌、戚继光那么头铁,但也不是好惹的。

    两人异口同声,奉命南调是没问题的,但如果有倭寇破苏松……得,这话一出,胡宗宪就知道没戏了。

    不过这也正常,人家驻守苏松两地,跑到浙江来开战,万一苏松被倭寇劫掠,这个黑锅你胡汝贞替他们抗啊?

    “咚咚。”胡桂奇侧耳听听,听到里面唤声,才推门进去,“父亲,蒋洲来了。”

    胡宗宪揉了揉脸皮,点点头,“让他进来。”

    王寅赶紧将桌案扶起来,掉在地上的各种公文捧起放在桌上。

    “拜见总督大人。”进来的是一个面色白皙,身材短小的中年人,文质彬彬却穿着一身短打,看起来颇为精悍。

    蒋洲,字宗信,宁波府鄞县诸生,好游侠,通经史,历史上就是他奉胡宗宪之命以市舶使提举的身份出使倭国,招抚汪直,许授官通商。

    可惜后来汪直被杀,朝中御史指控他为王直党羽,应下狱论死,还好有唐顺之、谭纶相助才逃得一命。

    原时空中他奉命招抚汪直,后者率麾下海商发舟回国,途中碰到台风,汪直的乘船飘到朝鲜,而蒋洲抵达定海,被下狱。

    这一世,蒋洲的运气比原时空要好得多,安安全全回国,不过和历史上一样,汪直还是选在了舟山。

    “舟山?”胡汝贞眉头一皱,“他不愿来绍兴?”

    “汪直此人小心谨慎……曾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蒋洲拱手道:“当年王民应攻沥港,要不是当夜大风,汪直险些身死。”

    胡宗宪挥手斥退蒋洲,在心里盘算,舟山隶属宁波府,这也算侵袭沿海了吧?

    当日下午,军报传来,汪直所率船队抵达舟山,船只铺天盖地有骇人之威,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如浮空之云。

    “令戚元敬小心戒备,调宁绍台参将卢斌所部北上。”

    “再领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北上,调吴淞总兵董邦政水师南下。”

    “准备吧,三刻钟后启程,去宁波!”

    平日稳重的胡宗宪这一刻眉飞色舞,不管什么原因,汪直进驻舟山,这给了他开战的借口。

    历史在这一刻完全吻合,原时空中汪直抵达舟山,胡宗宪亲至定海,汪直就此被招抚。

    但历史也发生了改变,畏于官兵一战击溃徐海的强大战力,汪直虽有意受招抚,但心里忐忑不定,而胡宗宪得益于一战击溃徐海的战绩,有意剿杀汪直。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舟山辖于宁波府,本就应该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辖区……虽然自双屿港、沥港之后,偌大的舟山上少有人迹。

    既然是戚继光的辖区,胡宗宪亲至督战,在这种情况下,钱渊是没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来阻拦开战的。

    两日后,镇海、定海两处,数千官兵整装待发,胡宗宪顿生豪气,等水师抵达,运兵上岛,若能一战击溃汪直……

    可惜,胡宗宪想的太简单了,就差将其他人当做傻子了。

    当然,胡宗宪本人不是傻子,他刚刚抵达定海后所的时候,以总督之威压的卢斌、戚继光无言以对。

    但是,让胡宗宪意外,险些气吐血的……跳出来的是被刘显兵败后,被胡宗宪依为腹心,多加笼络的浙江总兵俞大猷。

    “总督大人,汪直船队停靠舟山,尚未登陆侵袭劫掠。”俞大猷正色道:“贸然开战,胜负难料。”

    “志辅兄伏击徐海立下大功,如今却如何胆气全失?”接口的是刘显,这货还是浙东参将,地位大跌,但还没被胡宗宪抛弃。

    “伏击徐海,实是侥幸,可一不可二。”俞大猷一生中少有冒险之举,向来谋定而后战,就算当日伏击,也是在知晓徐海大败之后。

    “都说东南众将,俞龙戚虎。”胡宗宪笑道:“两人联手,何愁不能克敌?”

    俞大猷坚持摇摇头,而戚继光干脆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昨日抵达定海后所的卢斌带来了钱渊的口信,别硬顶着。

    东南水师主要分成两块,一部分是董邦政,另一部分在葛浩手中,前者三四成,后者六七成。

    葛浩所率领的水师正在象山一带盘桓,没了船只,你胡宗宪有本事让士卒跳进海游上舟山去!

    不过胡宗宪也没全指望葛浩,还有个董邦政呢。

    但跟在俞大猷身后跳出来的就是董邦政。

    “总督大人,陛下旨意,抚剿并重。”董邦政扬声道:“听闻去岁,朝中传言,总督大人有意招抚汪直。”

    胡宗宪的脸一下子黑如锅底,娘的咧,你们有把我这个浙直总督放在眼里吗?!

第五百二十二章 挥斥方遒

    这只能说胡宗宪被前方依稀能看见的战功晃花了眼,而其他人是看的明白的,汪直的船队老老实实停靠在舟山,压根就没倭寇上岸侵袭……如果是来袭,宁波府沿海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这段时间一直保持沉默的郑若曾叹了口气,其实事情是明明白白摆在那的,招抚汪直,是长期以来的定策,如何能随随便便改变?

    再说了,汪直船队如此庞大,就算登上舟山,杀戮颇多,又能如何?

    汪直大不了扬帆远去,官军水师敢出海追击吗?

    再过两日,胡宗宪彻底放弃了开战的念头,因为两件事。

    第一,本该早就抵达舟山附近的葛浩所率水师至今未见踪影,据闻还在象山一带,不用说……肯定是钱展才捣的鬼。

    第二,汪直义子毛海峰孤身一人,小舟上岸,向胡宗宪献上了硝制的徐海首级。

    当日,胡宗宪立即传令,派人将汪直老母、妻儿从杭州府接来。

    胡宗宪终于放弃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当然心不甘情不愿,他几乎是被钱渊用种种手段捆住手脚,被逼着下决心招抚汪直……虽然,在上虞大捷之前,他本人也一直赞同招抚汪直,甚至,这是他主动提出的。

    年初密谈分工,钱渊在徐海身边埋下伏子,以图剿杀徐海,胡宗宪和汪直早有勾连,招抚汪直,以平倭乱。

    虽然期间有种种意外,但计划完美的进行下去,可惜胡宗宪的个人野心,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让他和钱渊决裂。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钱渊如何能容忍胡宗宪坏了大事……说句不好听的,没暗中用些手段把胡宗宪弄下来,已经算是客气了。

    当年严嵩、徐阶联手杀张经,罢聂豹,虽然钱渊本人分量比较轻,但如果不要脸和徐阶联手,抹杀胡宗宪并非不可能。

    万般无奈之下,胡宗宪不得不选择后退一步,不说其他人,总督府内的幕僚都松了口气,毕竟除了罗龙文之外,其他人如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都和钱渊交好。

    但很快,胡宗宪又遇上一个问题。

    历史上,胡宗宪亲至镇海,汪直旋即来降,但如今,官军的实力比原时空要强得多,戚继光所部三刻钟击溃徐海的战绩已在半个月内遍传海上。

    汪直先提出请胡宗宪登舟山受降……只要脑子没坏,胡宗宪就不会干这种破事,万一被一刀剁了怎么办?

    随后汪直提出在双屿港、沥港……,前者是汪直老板许家兄弟设置的草市,后者是汪直自己。

    显然,汪直这是有意无意的提出受降的条件……开海禁通商。

    胡宗宪长叹一声,转头看向众幕僚,犹豫良久后才挥手道:“开阳公去一趟吧,如今已决意招抚,他也没必要闭门不纳,接下来的事他更不会袖手旁观。”

    当日下午,气喘吁吁的郑若曾出现在钱宅,当他看到钱渊的那刻,鼻子都差点被气歪了。

    钱渊老神在在的坐在桌边,一只黑猫懒懒的趴在他怀里,手里摸着刚抓来牌,摩挲几下,啪一声拍下,“红中!”

    “碰碰胡!”

    “来来来,算盘拿来算番!”

    “展才!”郑若曾恨道:“一手搅动风云,以至于东南暗流汹涌,展才倒是镇定自若,耍牌嬉戏!”

    钱渊转头笑道:“伯鲁兄何来之迟也,他胡汝贞至今才想通吗?“

    一桌搓麻的都是钱家护卫,周济是老人,认得郑若曾,起身行礼,拉着彭峰和梁生出去。

    “坐镇临海,挥斥方遒,能压得浙直总督俯首低头,展才真是有手段!”郑若曾哼了声,“当年初见,可没见展才有如此锐气。”

    “无非在其位谋其政而已。”钱渊挥手示意侍女斟茶,“说他胡汝贞量窄,还真没说错……明前龙井上个月就没了,至今还没送来。”

    郑若曾都被气笑了,这一个多月来厮杀连连,还惦记着明前龙井,这厮牙尖嘴利的秉性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怎么都要讨点便宜。

    “汪直已送徐海首级上岸,总督大人决意招抚,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郑若曾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眯着眼打量着平静的钱渊,“展才已知,徐海为汪直捕杀?”

    “若是不知徐海死于汪直之手,首级被硝制,钱某也不敢和胡汝贞起隙啊。”

    汪直杀徐海,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但硝制首级,就意味着汪直有受招抚之愿,很简单的推测……至于什么不敢和胡宗宪起隙,郑若曾完全没放在心上,早早就把戚继光所部调回宁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郑若曾沉默片刻后,低声劝道:“一战败徐海,上虞大捷,展才其间功劳卓越,但东南大局多赖总督,还望展才不计前嫌……”

    钱渊笑吟吟道:“招抚汪直,许其通商,朝中御史必然多有弹劾,纵使严分宜也压不住。”

    “所以,是他需钱某人助他一臂之力。”

    “或者说,是需钱某人来背……至少一半的黑锅。”

    “伯鲁兄,这些他胡汝贞理应知晓吧?”

    “知晓,知晓!”郑若曾苦笑道:“旨意一到,当知展才之重。”

    历史上的胡宗宪招抚汪直,立即招致大批科道言官的弹劾,最终没能顶住,第二年将汪直送给了浙江巡按王本固。

    胡宗宪想安安分分的完成招抚,其一需要汪直的配合,其二需要继续出兵绞杀小股倭寇,其三需要严嵩在朝中的支持,其四,需要钱渊来分担这股压力。

    而钱渊和胡宗宪为招抚汪直起隙的时候,嘉靖帝亲示内阁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足以证明钱渊朝中根基深厚。

    而郑若曾想的更远,去年钱渊回京,朝中遍传胡宗宪欲招抚汪直,甚至开海禁通商的流言……呃,郑若曾想的太多了,有点妖魔化钱渊了,那时候主要是针对王本固的。

    其实事情到如今地步,钱渊已经不担心了。

    只要汪直那头不出事,小股倭寇不攻城略地,严嵩还能压制徐阶,钱渊就不怕胡宗宪反水。

    而这三点,钱渊不敢说十成把握,但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钱锐如今改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汪直的谋主……钱渊知道消息后,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老爹真够牛的!

    有俞龙戚虎在,小股倭寇攻下城池几乎不太可能,事实上除了徐海,普通的倭寇对攻城略地并不感兴趣。

    捏着指头算算,严嵩如今在朝中将徐阶压的死死的,一时半会儿不会……只要赵文华手脚没那么快。

    “已近黄昏,伯鲁兄暂歇,明日启程。”钱渊撸了撸怀里的小黑。

    小黑有点伤心,生了一窝崽儿……后果是自己失宠了!

    那是当然,对比起来,那五只毛茸茸的小猫更讨女孩子喜欢啊。

    不过下一刻,小黑来了精神,喵喵叫了两声,从钱渊怀里窜出,一溜烟的奔到门口,一个纵跃跳进弯下腰的小七怀中。

    “这是昆山郑先生。”钱渊给小七使了个眼色。

    有默契的小七知道,这是在说,面前这位头发依稀花白的老人是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屈膝行礼,招呼侍女送上几盘水果。

    “这是弟妹吧。”郑若曾有点尴尬,上上下下摸了摸,干笑道:“见面礼回头再补……”

    “好好好,伯鲁兄记得就是。”钱渊一阵大笑,视线落在小七身后那容貌艳丽的女子身上,她怎么会被小七带回来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小七

    钱家护卫头领中,最早的是张三,后来让位与王义,再加上台州杨文,三人分工协助,长期为钱渊的左膀右臂。

    之后钱渊又渐渐拔出刘洪、周泽等人,可惜刘洪断臂留在京中,周泽和张三、杨文又一齐入军。

    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依旧以王义为首,其下是台州梁生、彭峰以及华亭周济。

    其中梁生性子最是跳脱,别说一天到晚,片刻时间都坐不住,为此经常被王义训斥。

    不过今天被钱渊亲口训斥还是第一次……除非是战时,平时钱渊对身边护卫向来亲厚,言谈无忌,甚至一起吃饭,就今天下午还在一起搓麻呢。

    远远看着的几个护卫都对梁生投来鄙夷的目光,能惹少爷如此大怒,自然是你梁生做错了事。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钱渊铁青着脸,一手揪住梁生的衣领,“你还有个屁用!”

    梁生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少爷,去问过了……是少奶奶找上门去的。”

    “啥?”钱渊咧咧嘴。

    “少奶奶亲自出马,别说小的不在,就是在也不敢拦着啊。”梁生委屈道:“再说了,现在少奶奶那名声,让两丫鬟放出话去……我敢说什么,说不定今晚走夜路都被人敲后脑勺。”

    钱渊的心情就像这天气,烦闷的很,一挥手将梁生赶走。

    去年小七捣鼓出诊所,被县人赞为“千手观音”,虽然今年大战并不在台州,但不少伤员通过水路运抵临海,甚至小七还亲自出门去了趟绍兴府,回程的时候带回了十几块匾额……

    如今,“千手观音”的绰号已经遍传浙江沿海数府了,和钱家相熟的人都难免暗笑,和“千手观音”比起来,什么扫帚星、钱砍头……太难听了。

    “还吹嘘用硝制冰……折腾了半个月都没见到一块冰!”小七在屋子里不爽的嘀咕,“好话说的一箩筐有什么用!”

    香菱和晴雯都轻手轻脚,别看少奶奶平日里和气,发起火来,少爷都要弯着腰说软话。

    “把窗打开啊!”小七嚷了声,“这么闷的天,不开窗想闷死谁?”

    晴雯赶紧去把窗子打开,香菱拿起扇子给小七扇风,两丫鬟心里都惴惴不安。

    “算了,都是热风,别扇了。”小七哼了声,瞥着进门的钱渊,随口道:“上辈子不修,才嫁给你!”

    晴雯脸色大变,啧啧,这种话哪里是妻子能说的……人家一封休书丢给你,你都没话反驳!

    钱渊却若无其事,接过扇子,指着香菱和晴雯,“出去吧,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看左右无人,钱渊笑着坐下,给妻子扇着风,小声道:“要不是那辆卡车,上辈子你还不是得嫁给我!“

    小七抢过扇子自顾自扇着,“也就是在这年代,放在前世,信不信叫上十几个姐妹去捉奸……要要收拾晴雯和香菱,怎么?不能盯你的梢?!”

    钱渊也是无语,明知道不是,非要说这种话。

    想了想,钱渊起身出门,片刻后端着一个小锅进来,盛了一碗递过去,“吃吧,放在深井里凉了四五个小时……吃不吃?”

    “吃!”小七立即接过来,三两口喝完一碗绿豆汤,“再来一碗!”

    “好好好,全都给你。”钱渊殷勤的又盛了一碗,“慢点,慢点。”

    “慢点就不凉了。”小七神色缓下来,探头看了看,“还半碗,你吃吧。”

    “心情好点了?”

    小七接过帕子擦擦嘴,无精打采道:“什么好不好,不就那样嘛。”

    “到底怎么了?”

    “这天气又闷又热,心情当然不好。”小七招招手,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黑犹犹豫豫踱过来,被小七一把揪住颈子拎上去,狠狠撸了两把。

    看钱渊莫名其妙的表情,小七解释道:“这种天气……最容易伤口发炎、感染,高热不退……现在又没有抗生素,今天又没了十多个。”

    钱渊摸着下巴,神色也黯淡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勉强开口劝道:“若没有你,他们都挨不到这时候,早就……”

    “但前世一支青霉素足以让他们活下来,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小七下巴搁在小黑脑袋上,“今天有个护卫没了……就是前天你去看的那个。”

    “是那个肩膀被削了一块肉,大腿被刺穿的那个?”

    “恩,他是天台县人,媳妇就在诊所。”小七微垂眼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跪在我面前,磕头道谢。”

    钱渊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上虞城外,两百甲士冲阵,此人奋不顾死,两把长刀砍得刀刃都卷了。”

    “其实医生也是高危行业,前世在医院见得多了,治不好……来闹事的家属几乎每两三天就能碰到,前几年不是还有医生被砍死吗?”

    “如果她埋怨我……倒也算了,偏偏还要谢我……”

    小七神情极是沮丧,“早知道就不应该选影像专业……不对,早知如此,你相亲就应该找个……找个……”

    “找个屁!”钱渊伸出手捏住小七的鼻子,“咱俩天生地设的一对!”

    “找个管账的,管人的……”小七瓮声瓮气道:“再不济找个对历史熟悉的也行……”

    钱渊不吭声,手上加力。

    “疼……”小七委屈的看过来,“不说就是了……哎,小黑!”

    小黑从小七怀中跳上桌子,一头探进小锅里舔了舔……好吧,留给钱渊的半碗绿豆汤没了。

    钱渊气得揪住小黑的颈子,一使劲扔的远远的,无法无天啊!

    现在有五只小奶猫,你早就没地位了,还敢这么放肆!

    “喵喵,喵!”

    被扔到床上的小黑弓起身子,恶狠狠的看过来……太过分了,铲屎官你也太放肆了!

    “好了,别闹。”小七走过去撸了两把,“今天那人是谁?”

    “郑若曾,字伯鲁,历史上浙直总督胡宗宪最重要的幕僚,被称为布衣军事家,《筹海图编》的作者。”钱渊介绍道:“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战,当时我主持大局,他为我副手。”

    小七对这些不感兴趣,抱起小黑转身道:“那么……你又要出门了?”

    “是啊。”钱渊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这个时代出门……没微信,没电话,想天天报到都没可能。

    “天气闷热至此,可能后面有台风,小心点,这年头可没高速公路……就算有高速公路,台风天也经常出事。”小七随口说了几句,突然话题一转,“下次再开战,选在九、十月份,或者一、二月份,天气冷,伤口感染几率会降低。”

    “是是是。”钱渊连连点头,心里苦笑,这种事还能挑个好时候?

    把小黑放进专门准备的猫窝,小七拿起扇子,趴在凉席上……自从有了那五只小奶猫,小黑很受嫌弃,有一次小七偶尔发现,居然都没人喂食,这才接手过来。

    在心里盘算诊所的药物够不够,好像棉布又快要用完了,从福建聘请的两个大夫前几日到了,还算有一手,突然小七听见钱渊的咳嗽声,随之而来的话让她从凉席上一跃而起。

    “怎么可能?”

    “明朝有青霉素,我怎么不知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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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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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