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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四章 蠢蠢欲动

    “开玩笑吧?!”

    “连透明玻璃仪器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得出青霉素?”

    “先冷静冷静……看你这小脸红的。”钱渊探过头亲了口,“先说好,怎么谢我?”

    看看丈夫脸上那不可言喻的表情,小七磨磨牙,凑过去附耳小声说:“上次你说的那个……”

    “好!一言为定!”钱渊眉飞色舞,小七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像老夫子,太死板了!

    “现在能说了吧?”

    “其实这不能叫青霉素……哎哎哎,嗷……松口,松口!”

    钱渊连滚带爬到凉席另一头,捂着胳膊埋怨道:“这年头可没疫苗……”

    “什么疫苗?”小七龇牙道:“被我咬一口,你还想去打狂犬疫苗?”

    “不不不……这种药和咱们概念中的青霉素不是一个玩意,是中药。”钱渊立即把话题转回来,“我是在绍兴时候听说的……”

    钱渊所说的就是所谓的陈芥菜卤,常州天宁寺,僧人用大缸装上芥菜,日晒夜露,使芥菜霉变,然后密封埋入地下,十年后开缸应用,治高热病症有奇效。

    “噢噢,好像是听说过。”小七皱眉苦思道:“这应该是没提纯过的原始青霉素……十年后开缸,扯淡呢,完全不用那么长时间,这个可以试验一下。”

    “那总归是派得上用场的吧?”钱渊小心翼翼问。

    “副作用很大,而且用青霉素,是要试敏的……万一过敏,八成得……”小七点点头,“虽然没有提纯,但也能起到效果,我想想啊……”

    钱渊舔着脸爬过去,“老婆……老婆?”

    “嗯?”

    “刚才你答应的……”

    “别烦我!”小七不耐烦的推开钱渊,突然转头瞪过来,“这种芝士从哪儿听来的,果然上辈子是个花花公子,要么就是流连楚馆!”

    钱渊无言以对,唯泪两行。

    一个晚上,钱渊都没睡踏实,身边的小七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显然精神亢奋的很,要不是手头没货,八成连夜去试验了。

    第二天清晨,钱渊不意外的在洗脸水里看到自己脸上的黑眼圈,嘴里还在应付小七的催促。

    “好好好,常州那边没熟人,不过南京那边寺庙也有。”

    “南京那边熟人多,操江提督高捷,魏国公都帮的上忙。”

    “得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小七拿起毛巾在钱渊脸上胡抹一气,“多一天送来,说不定能多救一条命……哎,寺庙不会不肯给吧?”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魏国公那边欠着我人情呢……哎哎,轻点。”

    可卿和袭人正在检查行装,这一趟出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也都习惯了。

    端着洗脸水往外走的香菱给晴雯递了个眼色过去,后者是个傻孩子,凑到小七旁边问:“小姐,昨天那个……那个女人……”

    啧啧,都嫁人了还叫小姐,这是在钱渊上眼药啊。

    “对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七的话让香菱和晴雯都无语了,这种事都能忘?!

    “对了,说收拾你们俩,少爷我都差点忘了。”钱渊瞥了眼过来。

    端着洗脸盆的香菱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晴雯却理直气壮……收几个通房无所谓,纳小妾也正常,但养外室就是不讲规矩了。

    钱渊看了眼小七,直截了当的如此说:“别以为周泽入军我就管不了,这次去宁波,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话一出,小七笑的花枝乱颤,晴雯红着脸跺着脚一溜烟出去了,她和周泽情投意合,早就勾搭上了。

    钱渊想了想,端着晴雯刚才送来的早餐,拉着小七进了书房。

    “王翠翘?”小七好奇的说:“没听说过,晴雯昨儿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我才去看了眼,还跟着我去诊所帮忙,手脚挺利索的。”

    “还跟你去了诊所?”钱渊咂咂嘴,“她是徐海的妻子……不管是原时空还是这一世。”

    “徐海的妻子?”小七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怎么会跟你……难不成你还使了美人计?”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说过,人生若只如初见……”

    “噢噢噢,想起来了,是给青楼女子的,她出身青楼?”小七突发奇想,“不会是美男计吧?”

    钱渊真是无语吐槽,“停!听我说!”

    “好好好,你说……不过就凭你这相貌,美男计够呛……不过有人生若只如初见……倒是她好相貌,想要俏,一身孝!”

    “闭嘴啊!”

    钱渊将当年崇德县诸事一一说清,最后说:“这个女人在历史上很有点名气,胡宗宪就以次女为突破口,离间徐海、陈东、叶麻等倭寇头目。

    后来徐海为胡宗宪所杀,王翠翘投海自尽,明末清初有大量小说就是以王翠翘为主角,最有名的就是《金云翘传》。”

    “没听说过啊。”

    “这本小说后来传到越南,名声很响,地位大约是中国的《红楼梦》。”钱渊叹了口气,拿起勺子舀了两碗粥。

    “你先吃,今天还要赶路呢。”小七一边剥着茶叶蛋,一边好奇问:“那倒是好事啊,历史上投海自尽,这一世还活着呢,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心有死志。”

    那是当然了,历史上的王翠翘被徐海掳去后死心塌地……这一世的王翠翘从一开始就怀有异心。

    喝了几口粥,三两口吞下茶叶蛋,钱渊摇摇头,“其实此事……我倒是颇为愧疚,当然了,是以后世的心态。”

    “什么意思?”

    “王翠翘身为外室,救徐海一命,遭主家训斥,徐海恩怨分明,杀仇报恩,娶王翠翘为妻……”

    “而我明明可以……但却用了手段,将王翠翘这颗钉子埋在了徐海身边……”

    钱渊说的有点乱,但小七很快听懂了,“其实她本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牵扯进东南倭乱之中。”

    “我是不是太冷酷了?”

    “怎么会?”小七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青年,探出手轻轻拂过钱渊的脸颊,“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真的?”

    “十足真金。”小七难得如此温柔。

    钱渊勉强一笑,“以后别去见她了,就算见,也不要带她出来。”

    这是一件烦心事,钱渊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居然把王翠翘姐妹送了过来……拜托啊,一刀下去什么麻烦都没了,送过来做甚?!

    但人都来了,现在一刀下去?

    钱渊有点不忍心,战阵杀戮他从不眨眼,垒起的京观可以证明他的冷酷,但有的时候,他又有点心软,面对从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且对自己颇多助力的王翠翘,实在举不起刀。

    钱渊在心里苦笑,还好是在嘉靖年间,虽然北有黯淡,南有倭乱,但大体是和平时期,如果是崇祯年间,自己的心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致命弱点。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绝不能让王翠翘脱离掌控,她虽然不知道谭维、钱锐父子和钱渊的关系,但却知道这三人都是官府的探子,而这三人都是钱渊计划中的重要棋子。

    吃完早饭,钱渊里里外外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找到小黑狠狠撸了几把……去年大战启程之前,没撸小黑,结果嘉兴、湖州糜烂,今年撸了,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

    “你还真当它是吉祥物啊。”小七掩嘴笑了笑,“此次又不是开战,记得写信回来。”

    “怎么?怕我跟戚继光学坏了?”

    “我才无所谓,你妈担心嘛。”小七嘴巴挺硬,又八卦的问:“戚继光真的纳了小妾?”

    钱渊嘿嘿几声,“不知道呢,回头试试!”

    “怎么试?”

    钱渊没吭声,径直去了正屋拜别母亲,大步去了外院,王义、梁文等人早就准备好了,与郑若曾一行启程前往宁波府。

    历史上的张居正好色如命,将张居正视为朝中依仗的戚继光搜罗美女献上,据说还有西洋美女呢!

    想到这,钱渊不禁蠢蠢欲动,昨晚想霸王硬上弓,结果挨了小七两脚……

第五百二十五章 绵里藏针

    虽是白日,但天色阴沉沉的,看样子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宜早不宜迟,钱渊一行人纵马疾驰,急赶到宁海,乘船入象山港往北,当日黄昏时抵达定海后所。

    第二日换了军马,再向北去,午后抵达镇海。

    手搭凉棚眺望,虽然只能遥遥看见海岸线,但钱渊知道,那个方向出海不远处就是沥港,多年前自己在黑夜中亲眼目睹火光的沥港,一朝覆灭惹出数年倭乱的沥港。

    “展才,进城吧。”出城相迎的王寅笑道:“总督大人于城内设宴,尽招展才故友。”

    “噢?”钱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罗龙文那厮不在?”

    “展才啊,你这张嘴!”一旁的郑若曾气道:“真恨不得拿根针缝起来!”

    胡宗宪身边幕僚中,罗龙文是唯一和钱渊不合的,也是唯一大力赞成和汪直开战的。

    但无论罗龙文如何,胡宗宪不可能将其从身边赶走……这是严嵩、严世蕃塞来的人。

    催马过了城门,在王寅的指引下一路往西,面前是一条直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那儿人头耸动,身着儒衫的名士,身披战袍的将官,最前面是一身紫袍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郑若曾清晰的听见钱渊哼了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之前钱渊和胡宗宪明争暗斗,现在尘埃落定,胡宗宪以总督之位亲自出迎。

    今天胡宗宪真是下了大力气,给了钱渊好大的面子,文官武将、东南名士齐聚一堂。

    钱渊远远一扫,不禁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全都是熟人啊!

    除了理应在场的浙江巡抚吴百朋,武将自浙江总兵俞大猷而下,浙江副总兵卢镗,宁绍台参将卢斌,文官有前两日抵达的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绍兴知府梅守德。

    钱渊翻身下马,几个旁边身着软甲的武官快步过来,为首几人单膝跪地行礼,杨文、张三、周泽三人均在上虞大捷中有出色表现,这大半个月搜剿余寇,斩获颇丰。

    杨文、周泽两人最为出色,戚继光已经盯上很久了,戚继美不放人……就这几天还被戚继光以对练为名狠狠揍了顿。

    “起来。”钱渊轻喝一声,“做事也不动动脑子!”

    张三干笑几声,起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诸多同僚,都是把总级别的中层将官,有卢斌麾下的,有戚继美麾下的,还有俞大猷、戚继光麾下,还有两个狼兵头目,钱渊甚至看到了捋须微笑的李良钦。

    招呼了几声后,钱渊指指周泽,笑骂道:“你小子还好逃入军中,不然这次送你十双八双小鞋穿穿!”

    身后的梁生和彭峰脸色都有点怪异,冲着周泽递去古怪的眼色。

    “展才,旧情后叙,先忙正事吧。”李良钦蹙眉道。

    “良钦先生说的是。”钱渊哈哈一笑,挥手让众人推开,漫步往前。

    不远处的胡宗宪脸上的笑容有点生硬,他可不认为对面这位青年如此无礼的举动是毫无来由的。

    “展才就这脾气……”梅守德哼了声,“子理你也不管管!”

    谭纶苦笑一声……我哪里管得住他啊。

    偏头看了眼胡宗宪的脸色,谭纶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其叹口气,一个月前天台县,外甥云淡风轻的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不知趣……钱某人会告诉他胡汝贞,我能让他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在场的很多官员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但谭纶是心里有数的,事实上钱渊已经做到了。

    这也是谭纶为胡宗宪叹息的原因。

    胡宗宪在朝中根基无法和钱渊相提并论,东南文武官员大都和钱渊交好,战力最强的戚继光、卢斌、戚继美几部都有钱渊为后盾,甚至戚继美、卢斌所部基本都是以钱家护卫为骨架构建的。

    而今天诸多把总级别的将官相迎,**裸的展现了钱渊对东南诸军的把控力度……并不只是和诸军主将交好,他的影响力向下蔓延的很深。

    谭纶、唐顺之都有共同的观点,如若不是钱渊出仕时日太短,资历太浅,他才是浙直总督最适合的人选……事实上,胡宗宪内心深处也有同样的看法。

    看着这位曾让自己赞赏不已,如今也让自己忌惮不已的青年漫步而来,胡宗宪展颜笑道:“诸君翘首以盼,展才何来之迟也。”

    “汝贞兄此言大谬。”钱渊正色道:“东南有汝贞兄掌控大局,麾下名将如云,诸多名士相助,又有惟锡兄为辅,足矣足矣。”

    前半句让胡宗宪脸皮一紧,听到后半句,胡宗宪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了……至少,面前这厮不是来拆台的。

    “哈哈哈,展才太过谦了了。”胡宗宪亲热的握住钱渊的手,大笑道:“天下何人不知展才之名,东南何人不知展才之重!”

    钱渊含笑抽出手……这年头可没握手礼,他上前两步,团团作揖,对面登时一片混乱。

    虽是晚辈,虽然年轻,但两榜进士出身,身居浙江巡按御史,更在东南有如此分量,浙直总督胡宗宪都不得不顺其心意,这一礼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纵被称为俞龙戚虎的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都要侧身避让,更别提卢斌、侯继高、戚继美等人了。

    武将这边比较好处理,统统避让就是,混乱其实是出在文官士子这边的。

    如宁波知府周希哲左顾右盼正准备避让,却撞上了扯步往后退的梅守德,如沈明臣准备拉着侄儿躲开,却撞上了岿然不动的唐顺之。

    短暂的混乱后,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一个是与钱渊交情多年前就传遍东南的浙江巡抚吴百朋,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台州知府谭纶。

    前者官位最高,后者是钱渊姻亲长辈。

    犹豫片刻后,吴百朋和谭纶平行出列,前者回礼,后者……有点不爽,现在东南说起谭纶,最显眼的标签就是,噢噢噢,就是钱展才的小舅。

    闲叙寒暄几句后,钱渊走到一人面前,再郑重行礼,“多年未归乡梓,还要谢过北山公。”

    此人微微侧身避让回了一礼,笑道:“往日里,展才可没如此守礼。”

    这句话意有所指,此人就是吴淞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字克平,号北山。

    钱渊是两榜进士,董邦政只是个秀才出身,而且还转为武职,如若客气点,称一句克平兄,克平先生即可,但钱渊以号相称,以公相敬,实在是客气到极点了。

    虽然钱渊话里也说明了理由,毕竟身为松江人氏,乡梓之地靠董邦政保全,客气一点也是情理之中,但如此客气就有点不对劲了。

    “如此守礼,自是有因。”钱渊洒然一笑道:“龙泉兄曾言,东南鸟铳精锐莫过于松江……”

    “好好好,侯继高对吧?”董邦政佯怒道:“一次次从松江抢人,抢人也就算了,连工匠都抢,我道侯龙泉哪里来的胆子,原来是展才给他撑腰啊!”

    众人齐齐大笑,但有的人如胡宗宪、谭纶心里是有数的,看似松江和浙江南北隔海对望,董邦政和钱渊少有会面,但两人极有交情。

    去年在京中,钱渊毫不留情的前松江推官吴时来的脸皮撕下,为董邦政打抱不平,此事早已遍传东南……董邦政如何能不感激钱渊呢?

    胡宗宪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着太多的无奈,也难怪前几日董邦政跳出来给自己一个难堪。

    不过胡宗宪也明白钱渊为何如此郑重行礼,待会儿的议事中,正常情况下武将是不允许入内的,钱渊这是在告诉胡宗宪,董邦政虽为吴淞总兵,但必须入内议事。

    总的来说,场面还算平和,但胡宗宪能感觉得到,钱渊那满是笑容的脸庞下,温和的口吻中,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意味。

    这应该叫,绵里藏针。

第五百二十六章 舌厉如刀

    上虞大捷第二日,徐海遁逃出海,胡宗宪和钱渊在篡风镇不欢而散,迄今一个多月了,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最终还是钱渊技高一筹,再加上汪直适时的送上徐海首级,胡宗宪被逼只能选择招抚。

    既然下定决心招抚,胡宗宪也不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手脚,别说能不能成,得被人小瞧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展现了他在朝中的实力,或者说对嘉靖帝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不愿意和钱渊彻彻底底撕破脸。

    所以,虽然汪直庞大的船队盘踞在舟山,胡宗宪还是大摆筵席为钱渊接风。

    席间钱渊谈笑风生,笑容可掬,和谁都说得上话,对着唐顺之恭敬有礼,对着戚继光笑骂无忌,对着钟南勾肩搭背。

    在场的还有不少宁波府本地名士,出身宁波的沈明臣一一介绍,最后指着身后的青年笑道:“家里的小家伙,颇为仰慕展才,求着带他来一睹尊容。”

    “鄞县生员沈一贯拜见钱前辈。”

    钱渊微微蹙眉,又一个名人,万历年间执掌朝政十余年,不过史书对其评价并不高。

    这青年二十四五的年纪,四肢短小,个头也矮,但双目有神,脸上颇有刚强之色,这倒符合钱渊的印象,沈一贯在万历初期曾经一度和张居正闹得很僵,被闲置很久。

    “沈朋友多礼了,年齿相叙即是。”钱渊眯着眼笑道:“句章公家学渊源,想必明后年捷报频传。”

    “明年一试乡试,看他运气吧。”沈明臣摆手道:“日后还要展才照拂。”

    “后年入京,径直去随园就是。”钱渊立即跟了句。

    沈明臣和沈一贯都神色微动,如今随园已是名传天下,对松江、浙江两地的士子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一方面在于随园让人羡慕的科考成功率,另一方面随园士子都是松江、浙江两地出身,同乡抱团,是绝大部分初入仕途的官员的第一选择。

    可惜钱渊不太清楚,沈一贯直到隆庆二年才考中进士,还是三甲快掉到榜尾的同进士。

    宴席已经结束,钱渊又和凑过来的卢斌、侯继高聊了几句,此次大战发生在绍兴府,卢斌为此颇为担心,之前他还想以军功为父赎罪。

    “象山全都收拾干净了?”

    “嗯,分兵驻扎在象山上的昌国卫。”卢斌点头道:“另外台州指挥使葛浩分部分水师驻扎象山上的爵溪所。”

    “那就好,如若碰到倭寇来袭,迎头痛击就是,但不得出海追击,后面等我消息。”

    钱渊交代了几句,又和戚继光、俞大猷聊了几句,诸多武将纷纷起身告辞,留下来的除了总督府幕僚之外,只有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浙江巡按吴百朋。

    偏厅坐定,下人斟茶进来,胡宗宪指着钱渊笑道:“明前龙井,展才就馋这口。”

    “还不是要怪汝贞兄。”钱渊笑吟吟道:“这些年来,喝明前龙井喝顺了嘴,去年在京中,叔父都出口训斥,连徽州松萝茶都难入腹,结果这两个月断了粮……”

    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唐顺之不禁微微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牙尖嘴利……这是在说,你胡宗宪那么多年恭敬到明前龙井不缺,现在却要翻脸不认人。

    环顾四周,钱渊笑道:“上虞大捷,诸君皆得赏赐,等招抚事毕,东南倭乱平息,朝中必有重赏,汝贞兄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胡宗宪脸色不变,心里松了口气,这话很明显,是在说招抚汪直这份功劳是你胡宗宪的,我钱渊不感兴趣。

    “不对,不对!”钱渊故作疑难,紧缩双眉道:“汝贞兄如今是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回朝……入阁……”

    胡宗宪紧紧闭着嘴,他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入阁那是绝对没可能的,其他不说,以军功闻名,绝无可能入阁,等裕王登基,他攀附严嵩,更没希望。

    咳嗽两声,钱渊苦笑道:“入阁恐怕希望渺茫的很……倒是能染指大司马。”

    “不过杨惟约如今遥领大司马,兵部乱成一锅粥,杨惟约……还没出孝期呢。”

    最近两年内,六部内部相争,最激烈的就是兵部,杨博都回乡守孝了,都能施展手段将继任者许伦、王忬赶走,重新将兵部尚书抢在手里。

    人家杨博手段多着呢,胡宗宪还真没信心和杨博相争……关键是等倭乱完全平息,自己回朝,严嵩都要八十了!

    厅内其他人都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渊表演……啧啧,一个多月了,钱渊心头那口恶气总要出吧?

    早就商议好的事,你胡宗宪嫌功劳小,就要翻脸不认!

    不给你一棍子,怕你以后都眼瞎!

    “倒是进爵希望颇大,以文臣领军而封爵,本朝有王威宁和阳明公之例,汝贞兄有望继之。”

    虽然到现在都没人接口,但钱渊谈性颇浓,滔滔不绝的继续说:“王威宁袭威宁海,得封威宁伯,阳明公当年于南昌新建破宁王大军,得封新建伯,汝贞兄……上虞伯……不太好听啊。”

    “不过封爵亦常以乡梓为名,龙川伯……这个就顺耳多了。”

    “汝贞兄以为如何?”

    厅内寂静无声,钱渊若无其事的拾起茶盏抿了口,“果然好茶。”

    听起来都是好话,但在座的除了个别人,大都是心思机敏的人物,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皮里阳秋。

    其他的不说,钱渊说的王威宁即王越,阳明公即王守仁,两人均以军功封爵,但下场都不太好。

    王越攀附大太监汪直,封爵后仍然参与朝政,后汪直倒台,王越被夺爵除名。

    王守仁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心学遍传天下,但亡故后,嘉靖帝剥夺爵位。

    也就是说,如今是没有威宁伯、新建伯两个爵位的……直到嘉靖帝驾崩,隆庆年间才恢复了新建伯,王守仁长子王正亿承爵。

    胡宗宪苦笑着放下茶盏,叹道:“久闻展才舌厉如刀,锋锐犀利,人所难挡,今日一试,诚不我欺。”

    “招抚大事当前,却口舌相争。”唐顺之虽貌似老农,身材瘦削,却声如洪钟,高声道:“置大事不顾,你钱展才今日前来,就是来讨口舌便宜的吗?!”

    在场诸人中,除却总督府幕僚,唐顺之的官职是最低的,权力是最小的,但声望……却是最高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换唤来蒋洲,钱渊也不再说那些刻薄话,细细问起汪直船队的规模,海商中的势力分布,以及船队的鸟铳、铁炮数量等等细节。

    好一会儿后,胡宗宪才轻声道:“展才,汪五峰意欲在双屿或沥港商议招抚一事。”

    双屿、沥港都不在舟山主岛上,前者靠近象山港,后者位于镇海出海口不远处。

    “沥港吧。”钱渊很快做出选择,“命葛浩率水师北上,吴淞北山公率水师戒备,再令戚继光所部登船,汝贞兄与钱某携护卫百人足可。”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安全无虞。”

    “台州指挥使葛浩擅海战,隔在主岛和沥港之间即可。”

    “展才,朝中……”茅坤面带迟疑,选在沥港意味着要谈开海禁通商,朝中御史必有弹劾,而茅坤当年就是被御史坑得免官致仕。

    钱渊长身而起,肃然道:“朝中诸公何知东南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都在东南混迹,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招抚,倭乱将旷日持久,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不得毁诺

    为表诚意,也为前段时日说不出口的相争,胡宗宪立即令蒋洲再为使者前往舟山,约定三日后沥港会面。

    如吴百朋、谭纶、梅守德等人纷纷起身告辞,留下的除了总督府幕僚外,只有钱渊一人。

    外人都散去,胡宗宪才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展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钱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有来有往嘛,再说了,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

    王寅看这架势,咂咂嘴向周围使了个眼色,众幕僚都起身出去。

    “对了,亮卿兄。”钱渊叫住王寅,笑道:“年岁时,受逼不过,如今临海满城皆知,钱家以明前龙井待客……”

    王寅哭笑不得连连点头,“放心放心,这次必不让展才断粮,待会儿和子理兄说清楚就是。”

    过年的时候,谭纶逼着钱渊将所剩无几的明前龙井拿出来,此事钱渊和王寅等人笑谈过。

    “这无所谓,亮卿兄只管去。”钱渊眯着眼看向面无表情的胡宗宪,“不过……亮卿兄可不能毁诺。”

    “展才,亮卿与你也交往数年,还信不过他?”胡宗宪咬着牙道:“必不至毁诺。”

    诸人散去,钱渊收起脸上的客套笑容,冷哼道:“何苦来由!”

    只剩两人,胡宗宪也用不着摆出架势,锁眉低喝道:“年初谈妥,胡某联络汪直,展才你说说看,你在汪直身边真的没埋下伏子?”

    钱渊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我老爹太牛,丢了徐海还能混迹到汪直身边去吧?

    事实上,选在沥港或双屿议事,还真是钱锐和钱渊通过消息后向汪直提出的建议。

    虽然胡宗宪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很敏锐的察觉到,汪直的所作所为……献上徐海首级,选双屿、沥港议招抚大事,有意无意的将钱渊烘托出来,所以他判断,钱渊在汪直身边是有消息来源的。

    “不说这些了。”钱渊一挥手,“摒弃前嫌,携手共进,若能招抚汪直,再剿灭小股倭寇,尽快让东南倭乱平息,加官进爵亦常事。”

    “好,摒弃前嫌,携手共进。”胡宗宪点点头,“加官进爵……愚兄倒是不想了,能全身而退,已是心满意足。”

    “也未必不能加官进爵。”钱渊冷笑道:“严分宜年近八旬,如若华亭执掌朝政,你以为你有什么好下场?”

    这两句话指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胡宗宪沉思片刻,心头大动,“展才的意思是……”

    “肉都喂到嘴边了,还需要钱某硬生生塞进去?”钱渊抬起茶盏,微垂眼帘道:“总督府诸幕僚中,亮卿兄和汝贞兄最为亲厚,可使其入京,暂住随园。”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随园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能住的,这是以钱渊为核心的政治势力,虽然朝气蓬勃,但毕竟稚嫩,之所以为朝野重视,很大程度上在随园士子和裕王府的关系。

    胡宗宪也曾听说过,裕王、高拱和钱渊关系极深,甚至裕王时常去随园游玩。

    但问题是自己攀附严嵩上位,严党的标签是贴在身上的,贸贸然绕过严嵩去接触裕王……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来想去,胡宗宪挥手道:“还需斟酌一二。”

    “那日后再说,先说眼前事。”钱渊抿了口茶,“招抚就交于汝贞兄,开海禁通商,钱某一力承当。”

    胡宗宪心里简直了,要不是得罪不起,真想抢过这厮手里的茶盏,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钱渊还有心思欣赏下胡宗宪的脸色,又补了一刀,“这不是怕汝贞兄嫌弃钱某抢功嘛。”

    “展才说笑了,说笑了……”

    胡宗宪的声音都有点颤抖,娘的,说起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是两件事,两个人一人负责一头,看起来挺好……

    但实际上这是一回事,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一回事,如若不能开海禁通商,招抚汪直那就是如镜中水月。

    如若成功招抚汪直,最后却反悔不能开海禁通商,那更是一片大乱……呃,后者就是历史的真相。

    胡宗宪为什么如此礼遇钱渊,就是要借其背景,借其手开海禁通商,自己不能沾手此事,但绝不能和招抚汪直完全分割。

    说好的摒弃前嫌呢?!

    说好的携手共进呢?!

    胡宗宪咬着牙瞪着若无其事的钱渊,心思急转,眼前这个青年看似年轻,却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再说了,前面绵里藏针已经占尽上风,真的没必要再来这么一手。

    胡宗宪心里隐隐猜测,这或许不过是对方的小手段而已。

    “展才,还有话没说完吧?”

    试探一句,钱渊接下来提出的条件印证了胡宗宪的猜测。

    “第一,银子,开海禁通商,无银不可成事。”

    “第二,人手,总督府需招募至少万余民夫。”

    “第三,调职,台州府同知唐荆川调宁波知府。”

    “第四,驻军,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所部驻扎宁波府,不能另调。”

    钱渊噼里啪啦连续提出四个条件,在知道对方有备而来之后,胡宗宪一阵头大,这次被敲竹杠要被敲个半死了!

    “慢慢来,慢慢来,展才,有的事愚兄也没办法……”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胡宗宪看懂了钱渊投来的眼神……你小子弄错了没?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

    做得到得做,做不到也得做!

    再说了,这四个条件,要么是在总督府权力范围之内,要么是胡宗宪能辗转办得到的。

    拨付银两,招聘民夫,分派诸军,这都是没有超过总督府权力范围,当然了,钱渊是不用考虑胡宗宪想做到这些,要费多少精力,打多少官司,得罪多少人……

    调唐顺之升迁宁波知府,这是摆明了告诉胡宗宪,赶紧的,你小子攀附严嵩、严世蕃,送银子,送古玩,总得要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吧!

    反正吏部尚书吴鹏是严党,别说严嵩了,就连严世蕃的吩咐都无不照办。

    胡宗宪这下急眼了,“展才……在篡风镇,你不是要愚兄拨付所有赏银吗?

    现在总督府实在是……可能巡抚衙门那边倒是……”

    看钱渊无动于衷的模样,胡宗宪起身亲自添茶,“唐荆川助谭子理守御台州有功,升迁宁波知府倒是好办,招万余民夫……展才,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事儿汝贞兄就别管了。”钱渊慢悠悠道:“四事俱全,钱某再出面与五峰详谈。”

    “三日后就在沥港会面,难道要愚兄三日内调拨万余民夫?还有唐荆川升宁波知府,那也来不及啊!”

    钱渊奇怪的看了眼胡宗宪,“三日后议招抚一事,开海禁通商……要不要议,就要看汝贞兄应不应下这四事。”

    钱渊抬起茶盏抿了口茶,“明前龙井,天下绝品啊。”

    “所以,适才提醒过亮卿兄,不可毁诺。”

    胡宗宪无语了,还以为你借明前龙井是指桑骂槐,意指之前一段时日的毁诺……没想到却是落在这。

第五百二十八章 李子

    沥港其实不是个地名,而是港口的名称,位于舟山群岛和镇海县之间的岛屿上,与两处均只有一水之隔,岛上有山名曰“金塘山”,所以此岛也被称为“金塘岛”。

    阴沉沉的乌云在空中聚集,雨滴已渐渐坠落,海风呼啸而来将亭内众人的衣衫吹的呼呼作响。

    “义父,估摸着不会来了。”毛海峰看着渐渐掀起的海浪,“就算想来,今日风浪不小,怕也不敢。”

    周围响起一片应和声,这等风浪对他们这些常年纵横海上的算是小儿科,但对寻常人来说,颇为骇人。

    身材魁梧的汪直向前一步,双手负于身后,定睛看向不远处的残墙碎瓦,这儿曾经是他的.asxs.,花费多少心血,花费多少气力,才建起的商市,结果如今一片残破。

    “当年沥港船帆如云,聚集商贾,挥汗如雨,实是东南第一盛地,可惜如今却……”钱锐摇头道:“老船主也勿要心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汪直长叹一声,“以先生看来,此次招抚,以开海禁通商,有几分可能?”

    “这……方某又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怕也算不出。”钱锐顿了顿,“不过前些日子慈溪赵家那几人……老船主还记得?”

    “赵家人做生意向来没什么规矩。”毛海峰偏头插嘴道:“首尾两端,如今看可能通商,丢出几人过来看看风向而已。”

    “闭嘴。”汪直瞪了眼,“商路断绝数年,赵家早年在双屿、沥港都设商铺,此路不能断绝……方先生接着说,你再插嘴试试!”

    毛海峰悻悻闭上嘴巴。

    “仔细盘问才得知,慈溪赵家倒是有个人……老船主应该也知晓。”钱锐轻声道:“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三十二年南下督战击倭,后回朝升任工部尚书。”

    “噢噢噢,老夫听说过,据说是个严党,名声不太好……没想到是慈溪赵家人。”

    “赵文华是严党中人,浙直总督胡汝贞亦是严党。”

    “先生意思是……严党其实是赞成开海禁通商的?”

    “至少不会反对吧。”钱锐随口瞎扯道:“那日还听得一个消息,当年浙江巡抚王民应指派大军攻陷沥港,升任兵部侍郎,不过去年末被赶出京城,据说颇受冷遇。”

    虽然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信息,但汪直颇为鼓舞,笑道:“有先生在侧,老夫心里才有底气……嗯?”

    “来了!”徐碧城眼力最健,指着远处港口,“福船在中,前后四船护佑,倒是比咱们还有排场!”

    正巧海风暂歇,雨水稍停,汪直大步走出亭子,径直往前走去。

    福船靠岸,先行下船的是数十名或腰间佩刀,或手持长枪的武卒,个个身材高大,目光警惕,很快占据半废的码头。

    接着下船的七八个身穿儒衫的士子,投向汪直等人的视线里带着好奇,倒没有什么厌恶……毕竟都是东南本地人,虽然痛恨倭寇,但也知道汪直这几年并没有参与侵袭沿海的战事,甚至和徐海开战,给东南留出了编练新军的时间。

    郑若曾回头看了眼船……纵然他向来沉稳有度,也忍不住低低啐骂了几句,展才这厮是得理不让人啊!

    船舱里,胡宗宪面色铁青的一拍桌案,“行行行,都依你还不成,从金华、台州、绍兴、处州、绍兴调集民夫,银子以总督府、巡抚衙门两边凑齐……唐荆川升任宁波知府,只要徐华亭不捣鬼,理应无碍。”

    “早应下不就完了嘛,非要等到临门一脚才……”钱渊慢条斯理的起身,接过杨文递来的苗刀,有条不紊的悬挂在腰侧,“好了,汝贞兄先请。”

    武卒分成两排站定,众多幕僚拥着浙直总督胡宗宪踏上岛,围绕这个港口,数以万计的性命坠入黄泉,但直到此刻,才有一个真正的大明官员踏上此地。

    出乎胡宗宪意料的是,在微凉的海风中,两伙人还在警惕的互相打量的时候,汪直越众而出,单膝跪地。

    “罪民汪直拜见总督大人。”

    汪直身后众人一阵骚动,如性情火爆直率的毛海峰纵然单臂,也忍不住手摁刀柄。

    胡宗宪这边更是惊讶,谁也没想到名声响彻海上的汪直如此轻易的跪拜称罪。

    胡宗宪的视线在汪直的头上打了个转……大好头颅,可惜不能借此一跃。

    这段时日勾心斗角,恨不得施展浑身解数,就是为了这颗头颅……当这颗头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胡宗宪感触复杂,一时间有些出神。

    跪在地上的汪直心里有点打鼓,自己这姿态已经够低了,还想怎么样……好几息了,还不让老子起身?

    这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

    “五峰船主觅利商海,货殖天下,与人同利,又剿杀倭寇,献上徐海首级,为国捍边,何罪之有?”

    汪直讶然抬头看去,胡宗宪身后的幕僚向两侧让开,露出一位身材瘦削,面如冠玉的青年。

    钱渊手扶刀柄,漫步向前,双眉似飞,鬓角如剑,身后的玄色披风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

    自从与小七重逢,钱渊的衣物都是由小七来负责的……虽然她不懂女工,但会指挥啊。

    看起来还是这个时代的衣衫,但在很多地方做了细微的改变,让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汪直麾下众人一时安静下来,钱锐双手缩入袖中紧紧互握,睁大眼睛看去,已有五年未见的幼子身量颇高,双目如电,凛然风范,顾盼间令人不敢逼视。

    晦气!

    又被这厮抢了风头!

    胡宗宪暗骂一句,上前两步扶起汪直,“自嘉靖三十二年,倭乱遍及东南,本官未闻五峰入寇,何罪之有?”

    “再说了,本官虽近年奔波在外,也曾听闻乡人有言,五峰虽觅重利,却守徽人之规。”

    汪直看起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连连点头解释,“汪某虽是商贾,却不敢坏乡梓名声。

    徐海此僚不愿为商,只以劫掠为生,汪某恨之入骨,捕杀首级献上,汪某等人客居海外,却心念故土,还望总督大人详查。”

    除却胡宗宪、钱渊以及总督府幕僚外,唯一得以上岛的官员唐顺之暗自摇头,娘的全是瞎扯!

    不过也不是汪直一个人瞎扯,胡宗宪也在瞎扯,钱渊更是在瞎扯!

    汪直的确没有入寇沿海,但问题不在于他有没有入寇,而在于他有能力入寇,这是招抚汪直的关键原因。

    汪直献上徐海首级,选择了沥港相见,也不在于什么心念故土,而在于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

    这三日一直大雨瓢泼,直到今日雨势稍歇,一行人登山在亭子附近坐定。

    亭子里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胡宗宪和汪直自然是当仁不让,剩下两个位置……

    汪直早早点了钱锐,而官府这边……王寅、郑若曾、茅坤等人齐齐退了一步,将钱渊露了出来。

    汪直瞄了眼这个从容淡定的青年,心里隐隐猜的了这是谁。

    “来来,汪某这无甚好茶,拙于待客。”汪直恭敬的请胡宗宪坐下,笑道:“还是方先生提议,倒是金塘山这野果远近闻名。”

    石桌上放着一盘洗干净的青色李子,钱渊微垂眼帘,突然伸手抓了个,啃了几口笑道:“皮青心红,果大核小、汁多鲜美,果然好味道。”

    就坐在钱渊对面的钱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当年每次来沥港交易,总会带些李子回去,儿子最喜欢吃。

第五百二十九章 虎狼

    所谓招抚,一般都是以使者来回传递消息,寇首率军来降,但汪直率大批船队盘踞舟山,浙直总督胡宗宪亲上舟山,汪直俯首,此事大体已经定下。

    虽然不管是胡宗宪,还是汪直,都对后面的开海禁通商一事颇为踌躇,但招抚一事已定,胡宗宪的亲至,汪直的跪拜,都体现了足够的诚意。

    就算有什么关卡,不是还有个穿越者在嘛。

    事实上在石桌上,两人更多的是聊起家乡诸事,相互试探一二,再接着去谈大体的总纲,具体的细节自然由总督府幕僚和汪直麾下头目去细细商量。

    虽然钱锐保持沉默,慢慢的啃着李子,但石桌旁另两人说起唾沫横飞,曾经几度前往徽州的钱锐也笑谈起徽菜、徽商,还有新安江水,如画黄山,徽墨歙砚……

    “这位先生是……”

    钱渊手微微一顿,丢开果核,接过一旁杨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是啊,五峰船主尚未介绍呢。”

    钱锐起身行礼,胡宗宪安之若素,钱渊嘴角抽搐了下,想避一避又觉得不合适……有点后怕啊,也就是老爹只是个谋主,如果混成什么六峰七峰,适才见面跟在汪直后面跪下来的话……

    “学生方顿,字和泽,南直隶应天府人氏,早些年攻读经书,可惜困于院试,不得寸进,后转而经商,于沥港设铺。”钱锐泰然自若道:“后沥港被毁,幸得老船主收留,管理账目。”

    “方先生与汪某早年相识,多劝汪某管束海商,不得上岸劫掠。”汪直补充道:“前年若不是方先生,汪某险败于徐海那厮之手。”

    “这么说来,先生于国有功。”胡宗宪淡淡赞了句。

    钱渊和父亲遥遥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的确有方顿这个人,也的确是应天府人氏,早年攻读,后转而经商,专门在沥港做生意,和钱锐也认识,但在嘉靖三十二年全家老小死于沥港。

    最早钱锐只是扯个幌子糊弄汪直,但后来沥港被毁,倭寇四起,又辗转知道方顿此人全家死于火中,于是索性就借用了这个身份。

    漏洞当然是有的,但钱渊南下和钱锐联络上后,已暗中安排了人手,堵上了漏洞,确保万无一失。

    钱锐平日里深居简出,只要不碰上意外,身份很难被戳穿……毕竟这个时代,凭借画像确认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

    汪直的视线落在了钱渊身上,“总督大人,还没请教这位……”

    “哈哈哈,哈哈哈……”钱渊长笑道:“五峰船主可真会开玩笑,能纵横海上如许多年,要说认不出……那可真真是在扯谎了!”

    “果真是松江钱氏英杰?”汪直摸了摸脑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华亭钱展才,因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而闻名苏松,当时萧显和徐海齐名,不经商,专以劫掠船队、地方为生,却被斩于嘉定城外,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锐说话的声音一如平静,嘴角微微带着恭维的笑容,但侧耳倾听的钱渊能清晰听得出父亲声音中那一丝微微颤抖,以及满足、骄傲。

    “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席卷五府,唯独在崇德县撞的头破血流,至此钱展才名声大噪,为东南所知。”

    “后面的汪某也知道。”汪直笑道:“钱大人少年进士,两度南下,先后于嘉兴、绍兴助总督大人大破徐海,名扬天下,日后必是朝中重臣。”

    胡宗宪附和点头,心里暗骂……日后必是朝中重臣?

    这厮虽然只是个七品御史,但论分量,六部尚书加内阁三人,能比他分量重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五峰船主也太粗心了,钱某还有一事。”钱渊手里转着一颗李子,笑吟吟道:“而且还是在徽州。”

    胡宗宪和汪直对视一眼,后者苦笑道:“总督大人,钱大人,此事和汪某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钱某不去管这些。”钱渊咧嘴一笑,“五峰船主统领海商,钱某那次受了好大罪……这补偿自然是向五峰船主要。”

    胡宗宪也是无语了,不过心里好受了点……毕竟这几天被敲竹杠敲的脑袋都肿了,这厮是谁的竹杠都敢敲啊!

    偏头看了眼一脸苦涩笑容的汪直,钱渊诧异道:“难道五峰船主管不了海商……可别告诉钱某,此事是徐海干的,那厮是该死,但也不能什么黑锅都往他头上栽吧?”

    到这时候,在场的三人都听懂了钱渊的言外之意。

    当年沥港被毁,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汪直难以管束海商,萧显、叶碧川、徐海等人四处劫掠,以至于朝中科道言官屡屡弹劾浙江巡抚王忬,后者一为自身,二迫于压力,下定决心剿灭沥港,厉行海禁,以至于之后倭寇四起,倭乱难平。

    钱渊这是在问,招抚你汪直,你能不能管束得住那些海商,或者说能不能使寇转商?

    汪直紧锁眉头,他有意接受招抚,自然不会忘了前事……当年惶惶逃离沥港,在船上跳脚大骂,骂的不仅仅是毁诺的浙江地方官府,还有坏了事的徐海、萧显等人。

    受益于这几年和徐海的开战,不仅仅是徐海聚拢吞并大量小股倭寇,汪直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即使如此,也不敢保证没有小股倭寇会上岸劫掠,甚至都不敢保证自己麾下的船队会不会有人起这个心思。

    正犹豫间,钱锐看看天色,笑道:“已近午时,不如入宴再谈?”

    “正是正是。”汪直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倭国地窄物少,倒也颇有奇物,还要请总督大人、钱大人品鉴。”

    胡宗宪转头看了眼钱渊,后者没吭声只耸耸肩……又不是逼汪直怎么着,只是要汪直给出个态度,后面才好拿捏而已。

    看到这一幕,汪直和钱锐对视一眼,前者在心里将钱渊的重视程度提了一级,后者不禁想起大舅子谭维的话……真是生了个好儿子,都能压浙直总督胡汝贞一头!

    当然,谭维这句话不完全是在赞扬钱渊。

    四人起身移步,正要去不远处的几处宅子,突然亭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腰间插了把短刀的汉子正在和一个钱家护卫厮打,单臂毛海峰和徐碧城怒目而视,对面的梁生一脸的不以为然。

    “胡闹!”钱渊踱步出亭,冷然厉喝道:“梁生!”

    梁生应声而来,单膝跪下,“少爷。”

    “记下十棍。”

    “是。”

    “如若不胜,二十棍。”

    梁生愣了下,眉飞色舞的冲着场中脖颈上青筋毕露的护卫喊道:“大侄子,不胜,二十棍!”

    那护卫也是台州黄岩下梁乡人,是梁生的侄儿梁万宁,听得此言,精神一振,左手将对手挟在腋下,弯腰右手抓住对手的腰带,怒喝一声,手中用力将那厮抬起来用力掷出。

    “好!”

    “干得漂亮!”

    梁生、张三、周泽周济兄弟几个不怕惹事的货同时喝彩,惹得对面毛海峰脸色铁青,手都摁在刀柄上了。

    “还想拔刀?”汪直大步走来,瞪了眼毛海峰,“真不怕丢人!”

    “义父……”

    “输了也不冤。”汪直看了眼对面五六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难怪钱大人纵横东南,护卫亦是虎狼,难怪徐海不能敌。”

    “钱家护卫?”

    徐碧城瞳孔微缩,毛海峰瞪大眼睛打量对面双手抱胸的梁文,两人身后的海盗一阵骚动。

第五百三十章 不孝子

    虽然从未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但钱家护卫的名声早已传遍海上,徐碧城、毛海峰等人如何不知?

    传闻中……比事实夸张的多,据说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宁绍台参将卢斌,均是从钱渊处习得兵法,钱渊又屡屡将护卫入军教习士卒,东南才练出如此强兵,一战击溃徐海主力。

    这个……实在有点扯淡啊!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毛海峰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扫帚星!”

    当场一片寂静,静的连海风呼啸而来挂过灌木丛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胡宗宪一脸的怪异,汪直尴尬的搓手不知道如何解释,杨文、张三等钱家护卫个个低着头忍笑。

    “扫帚星?”钱渊缓缓踱步到毛海峰面前,“别以为钱某不知道,扫帚星这个绰号压根就是从海上传入东南的。”

    “谁给钱某取的绰号?”

    “谁?”

    “难不成是你?”

    毛海峰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钱渊环顾四周,骂道:“娘的,哪个缺德的家伙?!”

    “让老子逮着,割了你的舌头!”

    周围的护卫都看惯了自家少爷有时候的骂骂咧咧,但其他人有点瞠目结舌……虽然因战功闻名东南,但钱渊向来是以文官、士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的。

    唐顺之犹记得当年崇德县内初见,项笃寿介绍时提到,华亭县人赞其温润如玉。

    还温润如玉呢,唐顺之心里暗骂,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他可记得清楚,自己当日是如何答应接过开海禁通商一事的,人家说了,你不干,就把严嵩干儿子鄢懋卿弄来!

    倒是那些海商或者海盗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亲切,这货看起来倒不像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主……呃,这只能话说这些人太天真了。

    “好了,展才。”唐顺之越众而出,“你跑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来犯,如何不是扫帚星,碰上你的倭寇哪一次讨得了好……对谁来说,扫帚星都在情理之中。”

    张三和梁生两个货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惹得对面刚才还怒目而视的海盗中也响起一片轻微的笑声。

    汪直大笑道:“算徐海那厮倒霉,对他来说,钱大人的确不负此名……走走走,还请总督大人、钱大人入席,早就预备好了。”

    “毛海峰对吧?”钱渊还不依不饶,“欠你个人情……回头去查查,到底哪个王八蛋取得绰号!”

    毛海峰哭笑不得的看着钱渊远去的背影,路过的梁文撇嘴道:“我家少爷每次出门都能碰到倭寇……”

    “还真是扫帚星啊……”

    “别以为你少了条胳膊,我就不会下手揍你!”

    “钱家护卫好大名气,要不要待会儿来一场?”

    “好,单挑群殴随便!”梁文傲然如此回了句,快步跟上。

    彭峰侧身小声问:“梁哥,真打啊?”

    “当然真打!”梁文哼了声,“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总是好事……放心吧,如果不能动手,少爷刚才就不会只打十棍,还是记在账上的呢。”

    “记在账上……那也得打啊?!”

    “你啊,太老实了。”张三不屑道:“我跟着少爷这么多年了,记在账上的棍子至少好几百!”

    “还有脸说呢!”梁文咧咧嘴,“不过待会儿不能输了……输了,少爷怕是要恼。”

    “放心,输不了。”一直没吭声的杨文胸有成竹,“无论是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均列阵以对。”

    “那要是单挑呢?”

    杨文、张三、周泽、梁生齐齐转头打量了下如小白兔一般的彭峰,最后还是厚道的王义解释道:“单挑,是他们一个人单挑我们一群人。”

    看了眼傻乎乎的彭峰,张三补充道:“这是少爷说的。”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里面倒是安静的很,让钱渊有点诧异的是……之前一直承上接下,让场面不至于尴尬安静的父亲钱锐,似乎有点火气。

    “方先生年岁不小了,还在海上奔波,不知可有归乡之意?”钱渊笑吟吟道:“应天府好地方啊,名胜古迹数不胜数……”

    “在下年岁已老,幸得老船主给口饭吃,不敢胡言乱语。”钱锐生硬的回道:“只盼日后归葬乡梓,不至于孤魂在外不得返乡。”

    “招抚事成,天下大可去得。”胡宗宪也有些奇怪,随意劝了两句,抿了口汪直斟的清酒,“招抚一事,关键在于不得再有倭寇攻城略地,东南诸军不畏战,甚至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士卒踊跃喜战……”

    只有四人在内,汪直苦着脸说起自己的难处……不是所有海商都愿意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为了保证自身航运的安全性,他不得不培养大批武装力量,也正是这个原因,很多海商有机会就会上岸劫掠,当然,这种海商其实是散兵游勇的倭寇,大都死在了绍兴一战。

    但汪直还是难以保证没有倭寇来犯,仅仅浙江、苏松都难以保证,更别说福建、广州、通州、山东等地。

    胡宗宪再次强调,东南诸军不会另调,只会在东南一地剿倭,只要保证没有攻城略地的倭寇……

    汪直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这两人不停讨论各种细节,胡宗宪详细问起海上势力划分,汪直也想探听开海禁通商到底怎么打算……

    另两个人……面对钱渊委屈的眼神,面无表情的钱锐只顾着饮酒吃菜。

    呃,不能怪钱锐啊。

    自己亡故的消息传回华亭,家中是如何的惨状,幼子挺身而出,赴杭为父兄复仇,又屡屡击倭,名震东南,身登皇榜,光大门楣……钱锐能想象得到钱渊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久别重逢,自己巧言让人采摘来新鲜的李子……甚至亲口尝了两个,确认熟透无涩味。

    而儿子回报给自己的是什么?

    那个被钱渊破口大骂,甚至说逮住要割了舌头的……正是钱锐。

    只是想让倭寇多一些忌惮……飘扬海上,倭寇比寻常百姓更加迷信。

    但谁知道你每次出门都能撞上倭寇……钱锐恨恨想,还能怪到我身上?

    虽然知道钱渊不知实情,但钱锐还是心里别扭的很……不管怎么样,这是儿子骂老子啊!

    又是一杯酒下肚,钱锐冷眼看了眼对面的儿子,真是个不孝子!

    “沥港之名久闻,不料这金塘山也有可观之处。”胡宗宪突然长身而起,“方先生曾久居沥港,可否为本官向导。”

    钱锐愣了下,转头看了眼也莫名其妙的汪直……正说到关键的开海禁通商,胡宗宪突然要出去赏景?

    这金塘山倒的确景色不错,但如今外面海风呼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倾盆大雨……

    汪直脑子没那么快,但钱锐很快反应了过来,深深的看了眼对面微垂眼帘的钱渊,“总督大人有此兴致,敢不从命?

第五百三十一章 真佛

    看着胡宗宪和钱锐出门,钱渊有些惋惜,如果换成自己就好了,有很多话藏在心里要脱口而出,有很多事还需要询问父亲的意见……还有,母亲很惦记你,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灵位,早已经烧个干净。

    “钱大人?”汪直也明白过了,一说到开海禁通商胡宗宪就含含糊糊,甚至脱身而走,看来面前这位才是正主。

    钱渊回过神来,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汪直,指了指桌上空空如也的酒杯。

    虽然流落海外,但始终养尊处优的汪直脸色有点难看,犹豫半响才拿起酒杯斟了杯酒。

    “还算不错。”钱渊一饮而尽,“能给他胡汝贞斟酒,五峰船主可是觉得,给我钱展才斟酒,委屈了?”

    “难道钱某人这个巡按御史没有他浙直总督有分量?”

    “还是钱某人太年轻,五峰船主觉得拉不下脸?”

    钱渊看了眼垂诞好久的大虾,放下筷子抓起一只,“五峰船主也算是人物,不知可信佛?”

    短短几句问话,谈话节奏和主动权已全然落到对方手中,汪直不敢再小瞧,沉声回道:“漂泊海上,随时都可能身遭不测,自然是信佛的。”

    放口大嚼几口,钱渊丢下大虾,就放了点姜片,估摸都没放料酒,也没葱蒜,有点腥,他拿过毛巾擦擦手,笑道:“既然信佛,那就应该知道,拜佛就要拜到真佛面前。”

    “真佛?”汪直眼神闪烁不定,“钱大人此话何意?”

    “海鲜不错,可惜厨子不得力,腥味太重。”钱渊点评几句,右手大拇指反向指向自己胸口,“五峰船主可知钱展才?”

    “东南遍传松江钱氏英杰之名,汪某远在海上也有耳闻……”

    “不不不,钱某指的可不是东南。”钱渊长身而起,“嘉靖三十四年乡试后,钱某入京,当日觐见陛下,一举定下此后数年东南大局。

    当年末,秦晋之交地龙翻身,钱某适时在西苑觐见,背负陛下护送,从此得陛下宠信,第二年元宵佳节,陛下还御驾钱宅。

    嘉靖三十五年,钱某身登皇榜,陛下钦点庶吉士入翰林院。”

    汪直深吸了口气,毕竟是海商,自从倭寇四起后,东南世家大族和汪直的走私通道被截断后,他最多只能对东南沿海有一定的信息捕捉能力,京城发生的事……虽然已经几年过去了,但汪直从不知晓,也没渠道知晓。

    面前这位简在帝心……汪直第一时间如此判断,但心中疑团不解,要知道胡宗宪是严党,论简在帝心,只怕面前这位比不过内阁首辅严嵩吧。

    “且让钱某替五峰船主稍稍剖析朝局。”钱渊冷笑道:“自前任吏部尚书李默李时言罢官归乡,再到今年初京察严党大胜,严嵩权倾朝野,几近一手遮天,虽然徐华亭损失惨重,但仍能勉力支撑,五峰船主可知为何?”

    汪直迟疑道:“据说内阁首辅已年近八旬?”

    “不错,分宜已老,论朝中能继任首辅者,舍华亭何人?”

    汪直恍然大悟,轻拍桌案道:“听闻钱夫人是徐阁老孙女?”

    钱渊递去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眼神……啧啧,脸皮一点都不红,钱徐两家早年就不合,虽然如今是姻亲,但已是分道扬镳。

    说的严重一点,不管是在东南诸事,还是日后回京……钱渊最需要警惕的是徐阶,而不是任何其他势力。

    “嘉靖年间,党争酷烈,严嵩下手之狠本朝罕见,前内阁首辅夏贵溪遭弃市即明证。”钱渊细细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亦被严嵩斥退,两年后病故。

    徐华亭上承夏贵溪余党,又是聂双江亲传弟子……钱某深知,日后朝中必是腥风血雨,惨不忍睹。”

    虽然早年就经商为生,但汪直幼年也是攻读经史的,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噢”、“哎”的叹词……他出生地歙县雄村在明清两朝名气不小,多出文人士子。

    “华亭上位,必然清洗,这……不用钱某解释了吧?”

    “呃,理所应当。”

    “而严党除却严嵩本人之外,最要紧的三人,分别是其子严东楼,工部尚书赵文华,浙直总督胡宗宪。”

    绕了一大圈,终于说到关键处了,钱渊上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五峰船主仔细想想,徐华亭会放过天下第一封疆大吏,浙直总督胡汝贞?”

    “开海禁通商……用不着欺瞒,朝中科道言官必然蜂起弹劾,就算严分宜能压的下来……但他老人家年近八旬了啊。”

    “也就是说如若内阁首辅严阁老一旦致仕或……”说到这了,汪直自然听得懂,登时打了个寒颤,“徐阁老上位,必然抓住开海禁通商一事对总督大人下手……”

    “五峰船主果然慧眼。”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这段时日的准备果然起到了效果……呃,之前是准备再对胡宗宪用的又一次釜底抽薪。

    “那……”汪直脸色阴晴不定,“招抚一事……”

    “别急啊。”钱渊指了指面前的酒杯。

    汪直又斟了杯酒,笑道:“钱大人有话直说就是,如若能成……送大人几十桶酒就是。”

    端起酒杯的钱渊无奈的放下,笑骂道:“怎么着……扫帚星之后,五峰船主想给钱某起个‘酒囊饭袋’的绰号?”

    “钱大人说笑了,说笑了。”汪直干笑几声,“总督大人和钱大人亲上沥港,想必……”

    “其实招抚和开海禁通商是一件事,至少在你看来是如此。”钱渊看汪直默默点头,接着说:“在东南文武官员来看,亦如此,但在朝中,却是两件事。”

    “如今朝中严党一手遮天,若无胡宗宪,招抚一事必然横遭干戈,只有严嵩在背后撑腰,胡宗宪才有胆子行招抚一事……当然了,如若日后倭寇再起,胡宗宪只怕难逃一刀。”

    “小股倭寇海盗侵袭难免。”汪直拍着胸脯说:“但攻城略地的大股倭寇……适才已经和总督大人商议过了,决计不许。”

    “那是你和胡汝贞的事。”钱渊摆摆手,“如若没有徐华亭插手,日后清算,开海禁通商……必为万夫所指。”

    汪直楞在那想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难怪钱大人舍却翰林,两度南下,原来是……”

    在汪直的心里,招抚的前提是开海禁通商,开海禁通商必然先要招抚,两者相辅相成。

    但想要招抚,非胡宗宪不可,想要开海禁通商,非徐阶的孙女婿钱渊不可!

    啧啧,好复杂啊!

    钱渊笑了笑,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你想吧,想的越多越好!

    钱徐两家的关系,除了徐渭等这些随园士子外,外人很难看得清,更别说远在万里之外的汪直了。

    汪直以这个时代的普遍标准如此判断,钱渊和徐阶是同乡,又是孙女婿,自然是受徐阶的指派南下。

    甚至汪直还在揣测,钱渊南下八成就是为了开海禁通商,呃,东南战局中,胡汝贞和钱渊都是头脑人物,应该是严嵩、徐阶的意思,这也吻合朝中势力对比。

    呃,还真不能怪人家汪直想的这么偏,关键是钱渊非要把汪直往歪路上撵。

第五百三十二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一场雨后,午后的金塘岛山格外清新,遍植的李树在海风中摇曳,颗颗饱满的李子惹人垂诞。

    不过,胡宗宪和钱锐都满腹心事,哪里有闲情雅致赏景,再加上有绵绵细雨,两人很快就回到亭子,一边等着里面正在进行的谈判,一边摆开棋桌。

    明朝中期,围棋和象棋都很流行,胡宗宪选的是象棋,刚刚摆开阵势,踱步过来观战的唐顺之就“咦”了一声。

    看了片刻,唐顺之仔细打量了钱锐一眼,“当头用炮能惊众,夹肋藏车可突围,倒是有些中麓之风。”

    钱锐看似若无其事的缓缓落子,实则心里一惊,强自镇定。

    “荆川公说的是中麓公?”胡宗宪笑道:“只论象棋,国手陈珍亦不能敌。”

    所谓的中麓公指的是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官至太常寺少卿,后因和夏言不合被罢官,其人擅诗精文,好友藏书,戏曲可称大家,象棋亦是国手。

    唐顺之笑了笑没有接口,他和李开先是同年,更是至交好友,与其他六位士子因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被世人称为“嘉靖八子”。

    所以唐顺之很清楚,李开先象棋名声远播,但如此精通类似棋路的人却很少,面前这个应天府文人自称为汪直管理账房,只怕颇有虚言。

    钱锐有些后悔,早知道选围棋好了,他幼年就喜象棋,多览棋谱,后来是弟弟钱铮送来的其好友李开先的《后象棋歌》和棋谱,李开先虽是和夏言不合以至于罢官,但钱铮曾亲夏言的面为其叫屈。

    胡宗宪倒是无所谓,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子,注意力其实集中在百步开外的那处宅子,心里猜测到底谈的怎么样了。

    从钱渊之前敲竹杠提出的条件来看,银两、民夫、唐顺之的调职、戚继光所部驻留……胡宗宪很容易判断出,钱渊对着开海禁通商是有着全盘打算的。

    但其实,此刻,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正式谈判之前,钱渊巧妙……或者说是无耻的用言语突出了自身存在的重要意义,试图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权。

    汪直的表现证明了,钱渊的无耻,很成功。

    “钱大人,倭寇地小,但锻刀颇有独到之处,这把宝刀……”

    “用不着,这把苗刀用的挺顺手的。”

    “嗨,看这样子就知道,至少七八年,多好的刀都撑不住了。”

    钱渊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指着桌上的盘子,“这就不用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汪直得意的说:“这可不是普通珍珠。”

    汪直拿起盘子微微一晃,圆润的珠子滴溜溜的在盘子里转来转去,叮叮当当一阵响,随着汪直手一停,珠子只发出滋滋的声音。

    钱渊前世不懂这个,倒是这一世曾经听何良俊说过,不由诧异道:“走盘珠?”

    “正是!”

    钱渊吸了口凉气,嘿了声,“这……怎么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汪直大笑,心里暗骂,不好意思你丫的别把盘子接过去啊。

    “五峰船主真是大手笔啊。”钱渊饶有兴致的看了会儿走盘珠,盘算怎么分……这玩意不好露白,要不送点给嘉靖帝?

    片刻后,钱渊才抬头看向汪直,“第一,朝中不会允许开海禁通商。”

    “什么?”

    “但也不会明言严禁。”钱渊轻声道:“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你以为,之前钱某自称简在帝心,所为何来?”

    汪直咬咬牙,“但不下公文,日后反复……”

    “只要海商不大肆上岸劫掠,谁敢?”钱渊冷然道:“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财赋已有多年难输中枢,再惹出一场倭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再说了,钱某今年才二十有三,急什么?”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钱渊的仕途生涯还有至少三十年。

    看汪直一脸的迟疑,钱渊叹了口气,“好吧,给你颗定心丸!”

    “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有机会你也可以打听一二。”钱渊笑道:“去年殿试放榜后,陛下许钱某随意出入裕王府。”

    汪直咽了口唾沫,虽然漂泊海外,但也知道裕王的分量,他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殿下日后定能继承大宝?”

    “你知道什么?”钱渊不屑道:“裕王府讲官高拱高新郑,如今是太常寺卿,殿下视之如师……朝中党争惨烈,但无论是分宜、华亭都不敢得罪高新郑。”

    看汪直摩拳擦掌,喜不胜收的模样,钱渊随口道:“对了,钱某南下之前,殿下还说裕王府缺银呢……”

    “要多少?!”

    钱渊被噎的没话说,抿了口茶才没好气道:“殿下至于向你勒索银子?”

    “汪某愿意报效……”

    “有报效之心就好。”钱渊挥挥手道:“钱某在殿下面前夸过口,替裕王府组建一支船队经商……嗯?”

    汪直脱口而出,“没问题,正好一个月前收缴了徐海的一批海船,连人带船全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钱渊和汪直的视线一触即分,两人都目光闪烁不定。

    借这个机会组建船队,正好将谭维拉回来,这是能保证船队忠诚度的关键人物,就算父亲不能……说不定兄长钱鸿都能跟着过来。

    而汪直在暗自心喜,还是方先生说得对,这些文官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偌大船队送过去,还怕对方不动心?

    还没等自己措词,对方就巴巴的开口讨要了!

    呃,汪直真的不比徐海好多少……被坑的不要不要的,送宝刀,送走盘珠,送船队,还怕对方不肯收……人家早就盘算好了的。

    “这是第一件事。”钱渊缓缓说:“第二件事,五峰船主可曾想过,官军为何在嘉靖三十二年突袭攻陷沥港?”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这件事不是早有定论吗?

    徐海劫掠地方,惹得朝中多有科道言官弹劾,朝中下令剿倭,厉行禁海,而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将目标对准了海商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汪直。

    钱渊摇摇头,“仅仅是因为萧显、徐海等人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各地?”

    “仅仅是因为王民应迫于朝中压力,不得不放手一搏?”

    “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钱大人的意思是?”

    “诚然,徐海此僚不愿经商,只以劫掠为生,天生的强盗!”钱渊话风一转,“但上岸侵袭地方,劫掠百姓的小股倭寇可不仅仅只是徐海、萧显、叶碧川……”

    “为什么那么多海商在沥港之前,就化身倭寇,四处劫掠?”

    “特别是台州,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有数以千计的倭寇来去自如,黄岩县城几成焦土。”

    钱渊也不知道汪直是不是在装糊涂,但这是他不能让步的地方。

    “设置商市以便通商,此权只能握有官府手中,他人不得插手。”

    “什么?!”汪直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阴着脸道:“钱大人此次莫不是来消遣汪某!”

    在汪直的设想中,受招抚后,将择地设置草市通商,一切仿沥港前例,出口进口一把抓,但如果是官府来管理,自己未必能独占鳌头。

    汪直这些年来聚拢势力,海上称雄,如何能容忍他人骑在头上。

    屋内气氛登时紧张起来,钱渊似乎没感受到压力,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道:“当年若不是你一手把控沥港,将徐惟学等人排斥在外,徐惟学之侄徐海未必会铤而走险,侵袭东南沿海的小股倭寇也未必会那么多,未必会闹的那么大。”

    “换句话说,沥港之毁,也有你汪五峰的责任啊。”

    有那么多伏子在倭寇中,其间细节钱渊早就一清二楚,汪直和徐惟学是同乡,早年都在许家兄弟船队里混迹。

    后来许家船队被朱纨剿灭,汪直和徐惟学分道扬镳,前者勾结官军,渐渐得势,在沥港设草市通商,坚拒徐惟学来分一杯羹。

    这就是徐海在沥港被毁之前,曾经试图刺杀汪直的原因,也是那么多小股倭寇上岸侵袭的原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汪直脸上横肉抽搐几下,无奈的一屁股坐下。

第五百三十三章 蚂蚱

    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钱渊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汪直唉声叹气。

    “如若依旧是你汪五峰设草市,可以猜一猜……下一个徐海会是谁?”

    “到时候又是倭寇四起,东南倭乱,倭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再来一次倭乱,朝廷将会严令禁海,再无通商可能。”

    看汪直还愁眉不展的模样,钱渊不耐烦的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还没听懂吗?”

    汪直莫名其妙,两眼茫然,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钱渊一脸的无奈,加重语气道:“你不让步,那开海禁通商就无从谈起,招抚一事必然不成……”

    话还没说完,汪直突然插嘴道:“钱大人,您到现在……说的都是些虚的,要汪某如何如何……日后要是矢口不认,汪某找谁打这个官司?”

    “钱大人勿怪,如果是汪某一人,怎么样都行……但屁股后跟着那么多弟兄啊。”

    “到时候您和总督大人拍拍屁股回朝升官了,汪某和一帮弟兄们怎么办?”

    不能公然开海禁通商,又要将掌控商市之权拱手相让,但说到底,汪直还是怕日后的反复……当年他和两任海道副使如胶似漆,结果呢,沥港被毁,自己要不是在倭国有老巢,多年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说完了?”

    汪直咳嗽两声,看对面青年脸色阴沉,只点点头没再吭声。

    “敢如此打断钱某话的,五峰船主还是第一个。”钱渊深邃的眼神投在汪直的脸上,“适才就问过你……还没听懂吗?”

    “如果招抚事成,他胡汝贞将凭此立功回朝,加官进爵,如果开海禁通商事成,我钱展才将凭此立下根基。”

    “换句话说,胡汝贞、钱展才,将和你汪直挂钩,从此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说的再明白一点,如果你汪直想让胡汝贞、钱展才失势,甚至人头不保……不过举手之劳。”

    面对汪直这种土棍,钱渊不得不把话说的彻底点,这些日后汪直也能想得通,毕竟海禁一开,汪直不会再像之前两年一样消息闭塞。

    “只要你汪直日后率倭寇大举入寇,就意味着招抚事败,意味着以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事败。”钱渊眯着眼盯着汪直,“朝中必有御史弹劾,朝臣必然群起攻之,纵然你汪直最后落败身死,但至少有胡汝贞为你陪葬。”

    “现在听懂了?”钱渊喝道:“浙直总督、浙江巡按御史,是以日后前程,甚至以颈上人头为你作保,你还担心什么?”

    “还担心胡宗宪和钱某人日后矢口不认?”

    “还担心日后反复?”

    连续的发问让汪直终于醒悟过来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呃,不得不说,官场还是挺能锻炼人的!

    钱渊前世混迹商场,沟通能力也不算差,但直到这一世入仕,才终于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舌绽莲花,没道理的事都能扯出三分理……

    钱渊这段话有道理吗?

    放在原时空中,真的没什么道理……因为钱渊这段话完全忽略了主持招抚的官员在极大压力下的可能的变化。

    现实就是如此,胡宗宪招抚汪直,但朝中御史弹劾,群起而攻之,甚至指责他胡宗宪和汪直合流……最终,以严党为后盾的胡宗宪没能顶住这样的压力,选择将汪直送给了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之后编练新军,大举抗倭。

    当然了,放在这一世,有三分道理。

    钱渊通过种种手段缚住胡宗宪的手脚,使其无力和汪直开战,只要招抚事成,就能将胡宗宪彻底绑在战车上,自身又简在帝心,勾连裕王府,底气十足,不惧朝中御史弹劾……现在想给他钱展才施加压力,真的不太容易。

    如果日后汪直反叛,胡宗宪必死,钱渊纵使两代帝王都对其亲厚,也不得不落个致仕归乡的下场。

    对此,钱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本就知道,这条满布荆棘的路很难走,一大堆扯后腿的同伴,依旧黑暗的前路……但和这个时代其他人不同的是,钱渊很确定,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总会看得到亮光。

    想让明朝像西方世界一样走一条资本主义道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围着脚下的土地打转,这是钱渊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这条路能走的快一些,走的多一些,和西方之间的差距小一些……再加上没有通古斯野人在数千年大变局中的突然插手导致的黑暗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将来,会有着和历史截然不同的未来。

    汪直在那细细思量,钱渊面无表情,微垂眼帘,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对了,钱大人,您看沥港……”

    回过神来的钱渊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条件还没说完呢。”

    汪直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那……钱大人您说。”

    “通商地点选在宁波府镇海县候涛山下。”

    正在打嗝的汪直被这句话呛着了,连声咳嗽咳的惊天动地,死命捶着胸膛……都准备好重建沥港了!

    呃,有内鬼在,感觉就是好!

    钱渊对汪直的计划了如指掌……呃,其实大部分计划压根就是钱锐建议的。

    “怎么?”钱渊哼了声,“侯涛山不合适?”

    “这个……沥港……”

    “孤悬海外,肆无忌惮,不服王化。”钱渊嘲讽道:“至少半年之内,小股倭寇不会绝迹……再说了,放在沥港,你觉得本官、胡汝贞能放得下心?”

    “已经几次说过了,开海禁通商一事不仅仅关乎到你,现在大家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都跑不掉!”

    “侯涛山……”汪直只觉得牙根痒痒,“行,就侯涛山,水路便捷,而且临近出海口,也算合适。”

    说完这句话,汪直……直勾勾的盯着钱渊,不会还有条件吧?

    的确还真的有。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开口道:“听闻就是五峰船主将火器传入倭国?”

    这件事前世钱渊就有点印象,这一世专门找人打听了,前世今生印证,的确是汪直将火器传入日本的。

    “呃,十多年前的事了,西洋火器犀利的很,现在倭国君弱臣强,徒存名号而已,六七十国,互相雄长,打的不可开交。”汪直谨慎的介绍了一通,“如若钱大人要……”

    钱渊对日本的历史不太清楚,但也知道现在是日本著名的战国时期,什么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只记得这三个名字……

    “可有铁炮?”

    “鸟铳?”

    “铁炮!”

    “呃,西洋铁炮?”汪直讪讪道:“倭国将鸟铳称为铁炮……西洋的铁炮也有,不过少的很……倭人都是一帮穷鬼,买不起啊。”

    “送一批工匠来,会制鸟铳,会制西洋铁炮,不管是倭人、明人、西洋人都要。”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最好多绑……不,多招募几个西洋工匠来,价钱好说!”

    汪直腮帮子鼓了鼓,价钱好说……这是指工匠的工钱,还是指绑人的价钱?

    瞥了眼汪直,钱渊轻声道:“还担心过河拆桥,要不要钱某再说说?”

    “不用了,不用了。”汪直连连摇头,反正这不是什么大事,制作鸟铳的工匠,东南也不是没有,制作西洋铁炮的工匠倒是有点麻烦,可能要花费点时间去绑……呸,去招募几个西洋人来。

    钱渊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笑容。

    接着这笑容渐渐从嘴角扩散,似乎眉眼都在笑。

    “五峰船主不愧是纵横海上的豪杰,明事理,知是非,目光长远,这样吧,有一件好买卖,就交付船主来办,也算钱某的补偿了。”

    汪直感觉嘴里干涩涩的,对面这厮是钝刀子割肉,就差将自己大卸八块了……有好买卖,轮得上我?

第五百三十四章 封爵?

    长时间的商谈,本就阴暗的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昏暗,密布的乌云在天上翻滚,海风越来越大,遥遥可见海上的惊涛骇浪,眼看着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胡宗宪、钱锐等人都回了那栋宅子,但只留在前段,后面留给还没出来的汪直、钱渊。

    梁生带着护卫,毛海峰带着手下,在后院外遥遥相对,前者虽然脸上青紫,但嘴角带笑,后者一脸的悻悻,显然没讨到什么便宜。

    杨文瞪了眼惹事的梁生,对身边的徐碧城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后者也回了个歉意的眼神。

    如今诸事未定,小小切磋挫对方锐气倒是可以……但梁生占了上风后将毛海峰那群人揍得挺惨。

    当然了,这也是有原因的,海盗嘛,打起战来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一个护卫的蛋蛋被捏了把。

    看了眼紧闭着的门,杨文侧耳细听,什么都听不见,但这时候突然传来“砰!”的剧烈拍桌声。

    刚进来不久的梁生、毛海峰都紧张的看过来,手都摁在了刀柄上,但杨文和徐碧城对视一眼,分别转头递去安抚的眼神……他们在这儿等了小半天了,不止一两次听到类似的声音,敲门问问……结果分别被训了顿。

    汪直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看似平静的钱渊,右手似乎感觉不到麻了,“钱大人开玩笑吧?”

    “朝廷能恕汪某昔日罪行,许通商,已是感激不尽……还能封爵?!”

    “怎么可能……钱大人别开玩笑了。”

    钱渊不屑的看着汪直,这厮脸上满是狐疑之色,但又透出忍不住的期盼……这个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除了文人,封爵可能是普通人的至高追求了。

    特别是对于汪直这种海盗、海商首领来说,如果现在嘉靖帝给他个爵位……估摸汪直能把弟兄们都丢了,屁颠屁颠的跑到京城去。

    汪直脸上的狐疑主要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啊。

    “都说徽人读书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听说你也读过书?”钱渊抿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问:“读了哪几本?”

    汪直的脸一下子黑了,哪几本?这是看不起谁啊……正常的文人士子一生读过的书,连续不断能说上大半天。

    听汪直呐呐说了几个书名,钱渊笑道:“只读四书五经,难怪举业无望。”

    “其实是家贫……”

    “所以没读过史?”钱渊挥手打断道:“没听说过前汉博望侯张骞?”

    “博望侯!”汪直兴奋的拍案而起,“想起来了,丝绸之路!”

    “张骞两度出使西域,终打通丝绸之路,丝绸、茶叶、漆器由这条路而西去,各种宝石、器具、良马由这条路而东来,因此功封博望侯。”钱渊长身而起,目光炯炯,指着窗外道:“如若有第二条丝绸之路,陛下又何吝于封爵?”

    汪直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心里琢磨不定……他不傻,自己如何能和张骞相提并论。

    张骞是穿越西域,经历无数艰难困苦,甚至被匈奴扣押十年,终打通丝绸之路。

    而如今……已经有大量西洋人远道而来,这条商路事实上已经存在,只不过明朝向来不许私自海贸通商,所以这条商路只能以走私的方式出现而已。

    “钱某言五峰船主日后可能封爵,绝非胡言乱语。”钱渊解释道:“可知钱某为何看重丝绸之路?”

    汪直一脸的茫然,摇摇头道:“为何?”

    “当然是因为口腹之欲。”钱渊大笑道:“五峰船主可喜吃西瓜?”

    汪直傻傻的点点头。

    “钱某不仅喜吃西瓜,还喜吃葡萄、核桃、石榴、胡萝卜……这都是博望侯带回中原的。”

    “不仅是西瓜,南瓜、黄瓜都是他国传入,还有茄子、菠菜、豌豆、扁豆、刀豆、蚕豆、绿豆、莴笋、木耳菜、三叶菜……数不胜数啊!”

    钱渊指指桌上的剩菜残羹,“喏喏,沙葱、大蒜、芫荽,都是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张骞此功足以封侯!”

    汪直瞠目结舌的听着那么多熟悉的字眼,“这么多……这么多?”

    “来来来,且附耳过来。”钱渊故作神秘的招招手。

    汪直犹豫着凑过来。

    “如果只是西瓜、茄子,封爵自然是扯淡,但如果能引入产量极高的作物呢?”

    “而且是能顶替小麦、水稻的作物……”

    “耐旱,产量比小麦、水稻要高好几倍呢?”

    “还不足以封爵吗?”

    “就算朝廷吝啬,汪五峰之名当流传千古,千万百姓都会记住汪直这个名字,说不定百年之后香火旺盛……”

    汪直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强自镇静,低声道:“耐旱,能日常食用,产量比小麦、水稻高几倍……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物?”

    “亏你纵横海上,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钱渊低笑道:“钱某倒是打听到,菲律宾……不,吕宋岛,佛郎机人引进的,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不过盘查甚严,不许携带出岛。”

    “吕宋岛,汪某知道,去年还有船队来往。”汪直精神一振,“什么模样?”

    钱渊眨眨眼,红薯这玩意他只见过超市、菜摊上的……想了想,勉强答道:“据说地上藤蔓,像是西瓜,不过果实埋与土中,数月成熟,大小不一,小者如臂,大者如拳。”

    汪直在没经商之前,也是耕读为生的,立即听出了一个关键,“数月成熟?”

    “嗯。”钱渊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吹的天花乱坠,“据说味道不比米面差,而且还甜滋滋的,一年至少能种两季。”

    “如今上等水浇地一亩约莫三四石,这玩意一亩能有七八石?”汪直还是难以置信。

    钱渊郑重其事道:“可能还不止。”

    汪直用力抓了把头发,发狠道:“就算只有五六石,那也行……就算是东南,哪里来那么多上好的水浇地。”

    “汪某干了!”

    “钱大人也没必要诓我!”

    事实上是,天启年间,徐光启推广红薯种植,曾经总结“甘薯十三胜”,其中提到一亩收数十石!

    而历史上将红薯引入中国的是万历年间的闽商陈振龙,他曾如此评价,“耐旱易活,生熟皆可食,六益八利,功同五谷。”

    不过也是钱渊的运气,他找到了汪直,历史上的陈振龙为了将红薯引入中国,两次被搜查出来,最后贿赂官员,将藤蔓编成藤篮才混过去。

    钱渊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这下好了……父亲密信中说起过,汪直此人不同于普通海商,还有建功立业之心,这个有点可笑,但在钱渊计划中,汪直成了个关键人物。

    这种好事,真的没有必要拒绝。

    提出的诸多条件中,钱渊最不担心的就是这条。

    诸事谈定了,钱渊拍拍手,“好了,可以开晚宴了……对了,岛上有黄酒没?”

    “海味不放黄酒,腥味都压不住!”

    “咳咳,咳咳。”汪直苦着脸咳嗽几声,“钱大人,您条件提完了,但……”

    “哎呦,五峰船主还有条件?”钱渊哼了声,“开个口子能通商就不错了,你还有条件……好好好,说说吧。”

    汪直咽了口唾沫,看着钱渊把玩着自己刚塞过去的玉佩……算了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

第五百三十五章 货源

    前厅里,汪直手下都已经散去,毕竟都是粗人……虽然自己是贼,对方是官,但这个时代对士子、文人的尊敬铭刻在几乎所有人的心里。

    感觉周围郑若曾、茅坤等人投来的好奇眼神,唐顺之、何心隐偶尔丢出的带着各种试探的问话,钱锐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于是,前厅里留下的只有胡宗宪及其幕僚,以及唯一的地方官员,台州同知唐顺之。

    “天色已晚。”唐顺之皱眉低声道:“看来要在岛上过一夜了。”

    “已经派人传信。”郑若曾回道:“葛浩、董邦政、戚继光均率水师停驻在附近,如若主岛有寇来袭,这边立得消息。”

    唐顺之回头看了眼远远的内院,在心里猜测钱渊和汪直到底在谈些什么。

    而唐顺之本人也成了其他人视线的焦点,钱渊一力要举荐其出任台州知府……要知道如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台州知府必是关键位置。

    郑若曾心里有数,只怕唐荆川已经和钱渊谈好了……那位相识多年的青年,在这些方面向来是前有伏笔,后显锋锐。

    当年那个少年郎……想到钱渊,郑若曾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当时就是他在连襟震川公面前言,此子可比拟双江公。

    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江公已逝,而钱渊一跃而起,绽放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各自都在想着心事,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杨文大步而来,对众人施了一礼,走到角落处的护卫中低语几句,一个年纪不大的护卫越众而出,随杨文向内院而去。

    汪直还在里面叨叨叨个不停,“真的,钱大人,有徐海那厮拦在路上,这些年几乎没什么进账……”

    “不是去年还有船队去吕宋岛吗?”

    “倭国也产茶,但哪里能和我大明相提并论?”汪直苦笑道:“至于棉布、瓷器、绸缎那就跟不用说了,倭国倒是会锻刀,但自个儿打得一塌糊涂,自个儿都不够用。”

    “当年沿海倒是好些大族……但如今,商路断绝数年之久,徐海又几度入寇……”

    “哎……”

    汪直长吁短叹,在舟山停留这些天,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但很可惜,只联络上了如慈溪赵家等不多的几个老客户。

    这个时代的海贸,对大明来说,主要是出口,之前汪直所说的茶叶、棉布、瓷器、绸缎是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货物,运到欧洲立即身价百倍,即使只是在东亚、东南亚,也身价不菲。

    所以,现在对汪直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货源。

    而当年沥港存在的最大意义就在于,给汪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货源。

    “咯吱。”

    门开了,推门的杨文没有进来,侧身让出路,年轻的护卫取下腰间佩刀,犹豫着缓缓走进屋子。

    “来了。”钱渊懒懒散散的靠在椅子上,冲着桌上的盘子努努嘴,“看看。”

    “滋滋……滋滋滋滋……”年轻的护卫眼睛一亮,熟练的拿起盘子微微一晃,脱口而出道:“走盘珠!”

    “谁不知道是走盘珠!”钱渊训斥道:“让你看看,是定个价!”

    “这个……不太好说,就算是我家……也就一枚,还在父亲小库房里藏着呢。”年轻护卫啧啧两声,“可别送到西苑去……”

    钱渊两眼一翻,“钱某事君以诚,好东西当然要进献陛下!”

    “那明年陛下再要一旁,展才你就解开腰带,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吧。”

    “你个小王八犊子,叫我什么?”钱渊操起摆在一旁的苗刀:“我和你老子称兄道弟!”

    年轻护卫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各交各的,各交各的。”

    被甩在一旁的汪直听得一头雾水,看着钱渊逼着那厮叫叔,而那个穿着打扮普通的年轻护卫硬着脖子不肯,还说这次是被钱渊害的……

    “以为封夫人了,你就能上位?”钱渊不屑道:“别做梦了,除非你希望你老子这几年就两脚一蹬!”

    年轻护卫没听懂,但听到最后那句,怒目而视,伸手要去拽钱渊的衣领……结果被钱渊反手擒下。

    汪直哭笑不得的劝了几句,“钱大人,这位是……”

    “我侄儿。”钱渊丢开那厮,坐下笑眯眯道:“南京守备,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

    汪直大吃一惊,娘的嘞,论身份贵重,南直隶能与魏国公相提并论的……一个都没有!

    “喏,这就是五峰船主。”钱渊懒洋洋道:“去年就和你老子商量好了,你家的茶山、桑田产出,直接水路送抵镇海县,有多少,人家就能吃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大喜过望的汪直拍着胸脯保证,“价钱好说,只要有货就行。”

    汪直当然清楚传承百多年的魏国公府能有什么样规模的产业,更别说其势力、影响力能影响一大批人。

    汪直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刚才钱渊说去年就和魏国公商量好了,这意味着去年钱渊就已经开始考虑开海禁通商一事的准备工作了。

    真是料事于先啊……虽然今天被敲竹杠敲的满头包,但汪直不得不佩服这个青年。

    不过,有魏国公府的参与,值了!

    徐邦宁略略和汪直寒暄了几句,转头又怼上钱渊,“刚才的话,说清楚!”

    这次徐邦宁被打发到宁波来,心里是颇为不满的,如今魏国公府内,世子之争正呈现白热化……被打发出来负责庶务,意味着徐邦宁距离世子之位越来越远。

    而徐邦宁的不满主要在于,魏国公徐鹏举的正妻张氏早亡,而且没有子嗣,世子徐邦瑞是庶长子。

    就在去年,徐鹏举贿赂严世蕃,通过严嵩打通关节,将徐邦宁的生母郑氏扶正……勋贵扶正一个侧室可不是随随便便的,直到郑氏得封卫国公夫人,此事才尘埃落定。

    所以现在徐邦宁虽然是次子,但却是嫡子,虽然兄长已是世子,但想争一争还是有底气的。

    钱渊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带着居高临下,又有一丝蔑视的笑容,指了指徐邦宁,又指了指汪直。

    “你们俩谈,但有一点,留一部分给钱某,最近花销有点大……”

    “对了,船队的事找谁商量?”

    汪直愣了下才回道:“方先生……找他就行。”

    钱渊点头出门,他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谈判,货物的种类、价格,交易方式等等,都由徐邦宁直接和汪直商议。

    早在一个月前,徐海主力尽丧遁逃出海后,钱渊就派人去南京联络魏国公徐鹏举。

    在以密信联络上父亲之后,钱渊又给南京送去一封信。

    六日前,郑若曾从镇海起身南下,邀钱渊北上的那日,徐鹏举遣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来镇海。

    其实徐鹏举试图让幼子承爵,这件事在历史上有些名气,其先厚贿严世蕃、严嵩扶正侧室郑氏,然后又几度试图让徐邦宁为世子……最终的结果是,礼部数名官员被罢官,徐鹏举罚俸一月,郑氏的魏国公夫人的称号被剥夺,庶长子徐邦瑞继承爵位。

    对于其他人,可能看不清楚,但对于穿越者,一目了然……嘉靖末年到隆庆初年,但凡和严嵩、严世蕃扯上关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钱渊漫步而出,留下部分护卫,带着杨文等人去了前厅,胡宗宪已经等得忧心忡忡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相见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下,外间的海风也不再刮起巨浪,一整日都躲在厚厚乌云里的太阳跳了出来,却悬挂在海平面上,洒下万点金辉。

    众人站在厅前,远远眺望近处海面上如金蛇乱舞,再远一点的海面上高达三层的大福船正缓缓而来。

    听完沈明臣的话,钱渊淡淡道:“既然已经送信回去了,那就歇一晚吧。”

    最是心急的何心隐低声问道:“谈的如何?”

    “开海禁暂不可行,通商可行,此事能做不能说,不得张扬。”钱渊遥遥望向镇海县的方向,“草市暂设在侯涛山下。”

    “侯涛山……”沈明臣是宁波府本地人,想了想点头道:“挺合适的,就是距离镇海县城近了点。”

    唐顺之眯着眼回想镇海县城附近的地形,这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钱渊昨日已经交代过,诸般繁琐事务都会交给唐顺之处理。

    “近点也有近点的好处,若是悬于海外,诸般事难以插手。”郑若曾帮衬了几句,低声问:“展才,其实即刻启程还来得及,为何要歇一晚?”

    “自然还有事要谈。”钱渊视线落在不远处亭子里,父亲钱锐正在那儿枯坐饮茶。

    “非是凡品,不知是何来历。”唐顺之摇头道:“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此人气度不凡。”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笑道:“能得荆川公金口一赞,想必有些能耐。”

    当然有能耐,为徐海谋主,把徐海坑的连首级都送到胡宗宪面前了,现在为汪直谋主,又将汪直坑的不要不要的。

    一直没开口的胡宗宪轻声问道:“与其商议何事?”

    回复胡宗宪的是一片沉默。

    众人看钱渊既不说话也没迈步,纷纷退回厅内,钱渊这才低声道:“此事离岛后,钱某也是不认的。

    去年五月离京南下之前,裕王府中,钱某在殿下面前说了大话……组建船队出海经商。”

    “嗯?”胡宗宪大为诧异,“展才你……此事可非同小可!”

    “徐海答应借一支船队,让钱某和此人商议。”钱渊偏头看了眼胡宗宪脸上,笑道:“谁让殿下那般穷呢……说起来他严东楼胃口太大,当年殿下修缮王府,不贿赂严东楼,工部都不肯拨付银子!”

    这事胡宗宪也听说过,只能摇着头苦笑,“展才胃口才叫太大……真是什么事都能掺和一手!”

    钱渊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今日回程亦无不可,他特地将徐邦宁留在了最后,就是为了能见父亲一面……尽量得到一个无他人在场,能够详谈的机会。

    这不在钱渊的计划之中……有密信来往,他完全没必要直面沟通,直到上午看见石桌上的那盘李子。

    走出几步,钱渊顿了顿,回头道:“汝贞兄,明日可邀五峰赴镇海一行。”

    胡宗宪心里一惊,这句话意味着钱渊几乎已经完全和汪直谈妥了,也意味着钱渊对汪直有着不弱的信心,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钱渊已经走进亭子。

    “方先生独自一人饮茶,何其无趣。”钱渊笑着坐下,“不知是何名茶?”

    “不过松萝而已,倒是水是从主岛带来的山泉,值得一品。”钱锐平静的斟了杯茶推过去。

    “好茶。”钱渊抿了口,偏头做了个手势,杨文、王义等护卫立即向外退去,护在外围。

    钱锐眼角余光扫了扫,护卫们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利索,行事颇有分寸……真不知道以前只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儿子如何懂得练兵之法。

    “父亲,请恕儿子不能行跪拜之礼。”

    “其实你不应该来单独见我,那胡汝贞还看着这边。”

    “如何能不来……”钱渊叹道:“父亲放心,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心思深沉,但还不在孩儿眼中。”

    “好大的口气。”钱锐拾起茶盏,冷笑道:“自小就不修口德,尖酸刻薄,县人言肖鹤滩公……你以为是在赞你才学过人?!”

    钱渊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不过就说了句胡宗宪攀附严党……怎么就变成不修口德了?

    钱锐低低但连续不断的训斥滔滔不绝,显然,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呃,至少一个下午!

    钱渊也是无语了,死里逃生后的久别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终于听出了点什么,赶在父亲喘了口气的停顿处,试探问道:“扫帚星……”

    看了看父亲的脸色,钱渊咧咧嘴,还真不能怪父亲骂人……呃,训儿子本就是应该的。

    骂了一大通后,钱锐也算解了气,“谈的如何?”

    “还不错。”钱渊随口敷衍了几句,身子前倾,加重语气道:“母亲烧掉灵位,日日期盼,小妹至今不肯议亲,就怕无缘再见……父亲,孩儿来安排,定能妥妥当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钱锐的声音带着疲惫,夹杂着悲哀,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双手,似乎看到了手上那无法抹拭掉的血污。

    自嘉靖三十二年被徐海裹挟入伙,在知道徐海欲攻松江之后,钱锐打消死志,转而全力辅佐徐海,使其不对华亭用兵。

    平湖伏击俞大猷,毁嘉兴两县六镇,席卷六府,飘忽遁去;后助徐海聚拢倭寇,拥兵两万,穿插苏松,胁长州而败任环。

    这让徐海对“方先生”信任之极,也让虽然经商为生但仍然以士大夫要求自己的钱锐有着极强的屈辱感、愧疚感。

    钱锐抬起头,盯着面前这个曾经让自己一度头痛,但如今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幼子,他笑了笑,“渊儿,你做的很好,很好……”

    勇于任事,气节无双,身登皇榜,舍翰林南下,东南抗倭,名扬天下,为世人敬仰,这样的儿子如何不让钱锐骄傲。

    看钱渊还想说些什么,钱锐抢先道:“其他的再说吧,先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锐最怕的就是,儿子因为自己和兄长钱鸿的缘故,力主招抚汪直而坏大局。

    “招抚一事已定,通商之地选在镇海县侯涛山,宁波府文武官员都会调换。”钱渊迅速低声道:“孩儿向汪直讨要了一支船队,就是二舅统领的徐海余部,以大哥为副,先行装载货物出海一趟。

    货源孩儿已经联系好了,大头给汪直,咱们吃一小部分,船队会夹杂进部分护卫队成员……”

    钱渊顿了顿,继续说:“再拨付两条福船,军械都备齐了……赚多少银子那是其次,首要是能打,如今海上仍然多有倭寇、海盗。”

    “船只就在沥港到侯涛山一带,货物纳税后方能出海,孩儿已与胡汝贞密议,唐荆川调任宁波知府。”

    “这是要立规矩啊。”钱锐在心里盘算了下,“渊儿,你可知,市舶司原是宫中太监主管?”

    “知道,此次必归户部。”钱渊低声道:“船队日后会交付皇室……八成得落到内宦手中。”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依旧驻守宁波府?”

    “不错,另外孩儿调了其弟戚继美入驻镇海县,其部是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组建,孩儿能一手控之。”

    钱锐还是有点不放心,“朝中呢?如此公然通商,朝中必有弹劾。”

    “无碍,孩儿已有定计。”

    管不了你了……钱锐叹了口气,以后儿子回京,只能指望弟弟钱铮好好管教了!

    看着脸上满是皱纹的父亲,钱渊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加重语气低声道:“母亲和小妹……父亲,孩儿势单力薄,还望父亲能助我一臂之力。”

    钱锐的脸上挤出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聪慧如他自然听得懂,这是儿子在委婉的相劝……还请保重自身。

    “出来了。”钱渊还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见汪直出现在厅外。

    钱锐长身而起,泰然自若的转头看向汪直,嘴唇却动个不停,低低念出一份名单。

    钱渊默记在心,低声问:“杀了?”

    钱锐举步走出亭子,脸上笑容如若春风,从喉间逼出两字,“杀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犹过累卵

    昏暗的房间内,汪直苦恼的摸着脑袋,看看对面两个家伙,毛海峰、徐碧城是他义子,也是最得他信任的部下。

    “这不是扯淡嘛!”毛海峰大大咧咧骂道:“侯涛山我熟的很,就在出海口边上,到时候官军水师一堵,咱插双翅膀都飞不走!”

    “不过侯涛山就在镇海县边上,他们就不怕……”徐碧城向来稳重,想的比较多,抬头看看汪直,“义父,你说他们是真的有意招抚?”

    汪直偏头看向坐在左侧的钱锐,“先生看呢?”

    “若不是诚心招抚,不至于浙直总督、浙江巡按亲至沥港。”钱锐缓缓道:“胡汝贞不至于商讨合力绞杀倭寇的细节,钱展才也不至于将魏国公幼子带来。”

    “就如徐兄弟所说,亦不至于选侯涛山设商市,一旦镇海县被破,胡汝贞、钱展才身上的罪责甩都甩不掉。”

    毛海峰不服气的反驳道:“但设在侯涛山……再碰到嘉靖三十二年那种事,跑都没地方跑!”

    钱锐耸耸肩,“这话儿说的也没差,老船主来定吧。”

    顿了顿,钱锐补充道:“不过,如若钱展才所言不虚,至少他是有意招抚通商的。”

    “什么?”毛海峰追问:“哪句话?”

    “当然是魏国公那边。”徐碧城立即反应过来了,“义父,真的是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八成是。”汪直点点头,“那小子说钱渊去年入京,转都察院御史任浙江巡按,南下途中去了趟南京,和魏国公商议此事……当然了,魏国公府不会出海经商,卖出的茶叶、绸缎等货物中间都转了两道手。”

    “绸缎还好说,茶叶卖到南洋那边去……”徐碧城舔舔嘴唇,“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高价买下!”

    毛海峰哼了声,“要是通商,还是在沥港最好,能做买卖就做,不能做扬帆往东,官军屁办法都没!”

    “狗屁,一天到晚杀杀杀!”汪直一拍扶手,怒目喝道:“这么喜欢杀,趁早回倭国去!”

    “义父……”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

    看两个义子出了门,汪直才哼了声,“就知道好狠斗勇!”

    “老船主,毛兄弟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就如官府将商市设于侯涛山一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钱锐斟了杯茶推过去,“不过如若老船主有意受招抚,还需约束麾下,以防沥港之事重现。”

    汪直长叹一口气,“是啊,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官府畏我汪五峰麾下再度侵袭,我汪五峰亦惧官府不守承诺,再行沥港旧事。”

    “但老船主还是有意受招抚。”

    “噢噢,先生为何如此断定?”汪直

    “否则老船主何以在舟山盘桓这些日子。”钱锐笑道:“更何况,老船主的家眷……”

    “是啊,老母二子……今日胡汝贞说已送至镇海县。”汪直犹豫片刻道:“适才晚宴后,胡汝贞邀我明日赴镇海。”

    钱锐思索片刻,低声道:“可令徐兄弟、毛兄弟领船队停驻沥港,胡汝贞、钱展才非是蠢人,不会此时对老船主下手。”

    “这个倒是不怕。”汪直摇头道:“先生明日随我同去?”

    钱锐嘴角动了动,他知道台州知府谭纶如今就在镇海,“方某就不去了,可令鸿儿随行护侍老船主。”

    钱鸿还是十年前在南京和谭纶见过一面,这几年在海上,无论是举止、言谈、身形都大变,谭纶能认出的可能性不大……之前几年,谭维和钱鸿见多了,嫡亲小舅都没认出来。

    汪直点点头,突然笑道:“今日那钱展才说起一事……”

    听汪直说完,钱锐眉头大皱,“耐旱易活,可代五谷,亩产近十石……真有此物?”

    “说是吕宋岛那边有,回头让人去探探。”汪直伸了个懒腰,啧啧道:“不料今日见到名震东南的钱展才,钱家护卫号称精锐甲于东南,果真有几分能耐!”

    “如此盛名,自然不会全靠吹捧而来。”钱锐笑道:“今日毛兄弟火气有点盛,也是因为和钱家护卫交手……输得有点惨。”

    “哈哈哈,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汪直拾起茶盏抿了口,“先生,今日和那钱展才商议,觉得此人如何?”

    “少年英杰,言谈间锐气逼人。”钱锐抿嘴道:“就是有点好财……倒是挺磊落的。”

    “磊落?”

    “按老船主吩咐,将徐海余部,谭七指所部船队连人带船拨付过去,钱展才当时明言,必会插入人手。”

    汪直沉默点点头,突然道:“松江英杰,久誉盛名,但今日所见,其人心思深沉,算无余策,极为老练……通商一事日后要与其打交道,还需先生襄助。”

    “方某责无旁贷,必尽全力。”钱锐当然知道,今日钱渊之所以在密谈时全面压制汪直,少不了自己这份功劳。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油灯亦没有被吹灭,唐顺之正滔滔不绝的询问钱渊各种问题。

    “当然只能做不能说。”钱渊低声道:“陛下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招抚可,开海禁不可,通商亦可亦不可。”

    “好吧,荆川公,晚辈明言告之……文长兄随侍西苑,知陛下心意,如若通商后,倭乱不起,通商可,开海禁也并非不可能。”

    唐顺之老瘦枯干的脸庞抖了抖,“如若通商后,倭乱再起……”

    “那自然是御史弹劾,众情汹汹,如若那是严分宜败落,胡汝贞只怕难逃这一刀。”钱渊面无表情的指指自己,“我钱展才最好也不过致仕归乡。”

    “也不是坏事,回松**浦,再建随园,还能再建酒楼,写一本《随园食单》,亦为趣事……”

    “展才!”唐顺之脸上呈现出痛苦复杂的神情,“你这是将性命前途都交付在他汪直手中……”

    “若非如此,他汪五峰何以信得过钱某的诚意?”钱渊脸上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此事甚险,犹过累卵,稍有不慎,声名尽丧,但请荆川公助钱某一臂之力。”

    “自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攻城略地,裹挟青壮,烧杀抢掠,朝廷设浙直总督,提编六省,截留盐税,编练新军,方能擒杀徐海。”

    “本朝财税一道远不如唐宋,如今户部苦苦支撑,嘉靖三十四年,先有闽粤两地突发洪灾,后有秦晋地龙翻身,朝中几无余力。”

    “如若能通过海贸获取大批银两,可解燃眉之急……”

    “不用说了。”唐顺之咬着牙低喝道:“你钱展才不惜此身,况乎我唐义修!”

    片刻后,两只手在木桌的上空紧紧相握。

第五百三十八章 日出

    这一晚,很多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汪直在盘算这次的交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命运,从海道副使丁湛到浙江巡抚王民应,再到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按钱渊……

    钱锐在思考儿子究竟想做什么……钱渊并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去刻意隐瞒什么,钱锐很容易察觉到,儿子似乎对建功立业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执念。

    从抛弃翰林南下击倭,到约束东南诸军招抚汪直,再到布局通商……钱渊走的不是一条正统的文官仕途路线。

    郑若曾在心里感慨不已,如今的东南,倭乱暂歇,通商可行,再无之前数年间路旁枯骨、村无人烟的惨状……不能否认胡宗宪在期间做出的巨大努力,但最终描绘这一切的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世事奇妙如此,当年嘉定城内初遇,如何想得到如今。

    天才微微透亮,宅子里已经有了声响,大大的灯笼挂的到处都是,看起来喜洋洋的一片。

    汪直大声呵斥手下抬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嘱咐留下的毛海峰、徐碧城正在和钱锐细细商量,还有人扛着新鲜的海鱼海虾……这是钱渊吩咐带上的。

    “展才呢?”熬了一夜的唐顺之双目通红。

    “没看见。”赶出门的何心隐一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一边打着哈欠,“不是和荆川公你一个屋吗?”

    过了一刻钟,还是没看见钱渊的人影,胡宗宪都有点急,亲自出面直接找到汪直头上了。

    虽是六月酷夏,但凌晨时分,带着湿气的海风迎面而来,让山顶的钱渊感觉到一丝寒意。

    杨文上前几步,将大氅披在钱渊肩头。

    “接下来半年,戚元敬、继美、卢斌、侯继高都会轮番出战,剿杀小股倭寇,甚至出海追杀海盗。”钱渊缓缓道:“数月之后,可升游击。”

    “少爷……”

    “钱家护卫前后近十名头领,多能独当一面,但你杨文资质最佳,沉稳干练,统兵有方。”

    “少爷。”杨文单膝跪在钱渊身侧,“自嘉靖三十二年,杨文从无稍离……”

    “起来!”钱渊不悦喝了声。

    杨文立即起身,他知道,少爷最不喜欢的就是下跪,无论是跪别人还是别人跪自己。

    钱家护卫有四十余人入军,其中三个把总,剩余的也大都为队长、副队长,一半人在戚继美所部,剩下一半原本在卢斌所部,不过戚继光这段时日抢了些去。

    这四十多护卫纵然入军,但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张三曾经私下与众人约定,待倭乱平息,再归钱家护卫。

    但问题就在于,倭乱虽然看似平息,但暗流汹涌,绝非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

    而钱渊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并不希望杨文回归,而是希望他留在军中。

    胡宗宪会那么老实吗?

    唐顺之是否能担当大任?

    汪直有没有管束海商、海盗的能力?

    戚继光不可能永远驻守宁波。

    喜欢多埋伏下后手的钱渊希望杨文能成为自己的后手,一个别人都看得到,但在关键时刻能起到作用的后手。

    “升任游击,可单独领一军。”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稍稍笼住被海风吹起的大氅,“可懂了?”

    “懂。”杨文平静下来,低声道:“少爷放心,必能练出强兵为少爷所用。”

    “选你的原因有二,其一,你统兵有方,又颇有战功,升迁难度不大。”钱渊回头深深的看了眼杨文,“其二,还记得去年那次出海吗?”

    杨文神色一变,俯首道:“记得。”

    “那人名为谭维,宜黄谭氏出身,台州知府谭子理的堂兄,我母的嫡亲二兄。”钱渊转头看向已经微微泛红的海平线,“此人即徐海麾下谭七指。”

    “谭七指?!”杨文脱口而出,“难怪……”

    汪直船队在舟山盘桓多日,昨日此地钱家护卫又和海盗做了两场,喝了场酒,杨文听海盗提起这个名字不下十次。

    据说徐海窜回老巢,就是被留下守家护院的谭七指突然反戈一击,割下徐海首级,降了汪直。

    “少爷……”

    “嘘……”

    钱渊向前两步,手搭凉棚,眯着眼看着如同岩浆倾入海中的海平面,只露出一小部分的太阳已足以扫去阴晦的黑暗,耀眼的光线越来越盛,刺的钱渊双目胀痛,难以直视。

    就在胡宗宪、汪直等人从后面登上山顶的那一刻,朝阳突然猛地一跃,从海平面升腾而起,悬于空中,投射下万丈光辉。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钱渊喃喃如此道。

    恰好走到钱渊身后的胡宗宪脚步一顿,不是因为听见了这句话,而是缓缓攀升的朝阳越过了钱渊的头顶,刺眼的阳光映入胡宗宪眼中。

    心中焦急的钱锐松了口气,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立于山顶的儿子,脚下是一块巨石,不远处的前方尽是悬崖,白色的浪花汹涌而来,在石壁上撞的粉碎,海风呼啸而过,吹得钱渊身披的大氅猎猎作响。

    、众人都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在他们的视线中,朝阳和钱渊似乎合为一体,被身影挡住大半的朝阳映射出的光线将钱渊笼在其中,远处眺望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钱渊缓缓闭上双眼,他从来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虽然读了不少书,背过不少诗,但也算不上个文艺青年。

    前世他就喜欢旅游,可惜长期的晚睡晚起的生活习惯让他很少领略到日出之美,特别是海上升日,一次都没见过。

    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到隐隐可见的亮光。

    从一丁点儿的火热,到洒遍大地的朝阳。

    这一切恰如后面那数百年的历史,钱渊在心里默默如此想,历史的惯性有着让人胆怯的力量,想试图让历史的方向发生略略的改变,需要的是灵感、实力、巧合,以及牺牲。

    钱渊不愿意去做那个牺牲的人,但他真心希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光早些度过,就算心不甘情不愿,或许到了关键时刻,他也愿纵身一跃,跳入火炉。

    从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多遭厄难,先有父兄横遭不测,后几度遇倭寇来袭,甚至被掳走。

    但钱渊始终化凶为吉,父兄幸存,自己几度击倭名扬天下,顺利考中进士后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简在帝心,与裕王交好,结交高拱,纵使严嵩、徐阶也不敢轻视。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处境,钱渊总尽可能的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总希望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但正如唐顺之所言,从今日起,钱渊的命运将不会完全握在自己的手里。

    或能扶摇直上九万里,或会遭万人唾骂身败名裂。

    或史册上记下钱渊这个佞臣,或数百年后会有后人称其千年未有之杰。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当东西方有着足够的交流后,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

    但他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但等钱渊启目,双眼一片古井无波。

    他转头看向胡宗宪、汪直,突然洒然一笑。

    “昨日方先生为汝贞兄向导遍游沥港,今日钱某为五峰向导尽览侯涛,如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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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