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护卫
南方已有春意,杨柳发芽,春风拂面,但北方依旧冰天雪地,寒意逼人,特别是今年。
从去年十二月末起,南北运河先是冬季江水干枯断流,后有结冻,直到一月中旬才解冻。
通州码头上,林燫双手插在袖中,寒风逼的他不自觉的蜷缩着身子,但还不时探长脖子,试图从不停下船的人流中找到那个出发一个月还没到京的弟弟。
“少爷,少爷……看!”
“好像是烃少爷,呃,身边那是谁?”
“不是咱林府的人,拿着刀呢!”
林燫不理随从的话,在人群中逆流挤过去,“二弟,二弟!”
“大哥。”林烃欣喜的伸手握住林燫的双手。
一刻钟后,兄弟俩挤出码头,不得不说,这一路上,林府的两个随从帮不上忙,林烃身边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帮了大忙。
“噢噢,这是镇海龙泉公借的两位护卫。”
这话林燫一时没反应过来,林烃补充道:“浙江巡按御史钱龙泉。”
林燫一个激灵,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这句话京中也颇有耳闻,要不是人数少,又颇有战功,钱渊本人简在帝心,说不定都有人要弹劾钱渊有不轨之心了,即使如此,朝野中也有人言钱渊阴蓄死士。
这两个护卫恭敬行礼,他们都是常跑南北这条线的,很快找来马车,一行人往着京城方向去了。
林燫林烃兄弟在车里,第一件事自然是互相问安父母,林燫倒是想问问钱家护卫的事,但人家就在外头驾车,这话儿自然问不出口。
入了京城,林燫终于忍不住了,别待会儿马车一停,帘子一掀,好嘛,到随园了!
虽然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与张居正一样是徐阶的学生,但他毕竟和张居正不同,是官宦世家出身,政治派系有些模糊,但算不得徐阶门下。
事实上,林燫对徐阶没什么好感,他在翰林院里向来独来独往,有交情的同僚很少,不过倒是和孙鑨关系不错,两个人身份相仿。
但即使如此,林燫也难以忍受马车入随园……他在京中十多年了,是亲眼目睹随园如何名声鹊起,太清楚随园背景的复杂了。
不过,还没等林燫开口,马车就停下了。
外头钱家护卫恭敬的说:“林少爷,车夫、马车留下,小的二人先告辞了。”
“正好,还急着去礼部呢。”林烃掀开帘子下了车,笑道:“这次多亏你们俩了,等会试后再请你们饮酒。”
“不敢当林少爷请。”护卫躬身行礼,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林燫看弟弟瞧过来的古怪眼神,松了口气,但又有点脸红,干脆不吭声了。
马车径直去了礼部,赶上最后一波会试报名……这还是林烃老爹林庭机就是礼部左侍郎的缘故。
总算事都办妥当了,林燫也没回翰林院,带着弟弟径直回家。
“你选的是《尚书》,翰林院此次挑了六人,这是他们往日经义。”
“咦?”林烃诧异道:“大哥当年也是《尚书》,资历足够,没有入选吗?”
刚回府的林庭机蹙眉道:“你赴会试,你兄长如何能为同考官。”
林燫笑了笑没说话,其实他是翰林院中公认最擅《尚书》的,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他就是尚书房的同考官,这次是因为林烃赴考才辞去的,此事在翰林院中流传开,林燫因为颇得赞誉。
闽县林家不论其他,仅以两榜进士论,实在是天下第一流的,即使是钱氏也比不上。
不过,与此相辅相成的是,林家规矩有点严。
林庭机先询宗族,再询长辈,后问妻子,林烃跪在地上一一作答。
“时言兄之妻与你母是堂姐妹,未出阁时就交好……”林庭机叹了口气,“时言兄身子可还好?”
“须发尽白,但身子康健。”
“乡人来信,河边遇虎?”
“是,幸好得人相救。”林烃拜服在地,“孩儿己身不足惜,只盼父亲、母亲无恙。”
林庭机目露欣慰之色,笑着道:“起来吧。”
接下来是考试,林烃以八股逼的钱渊面色铁青,但林燫和林庭机……前者是翰林院出了名的才子,后者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回儿是林烃被问的面色铁青了。
“试试吧。”林燫笑吟吟道:“应该能上榜,名次不太好说。”
林庭机微微点头,叹道:“苦研三年,再试不迟。”
“也难说,毕竟还有殿试。”林燫拍拍弟弟的肩膀,“而且还有馆选,二弟未满二十,论才学远胜钱展才。”
这句话的意思是,钱渊那厮都能被选为庶吉士,何况你!
林庭机蹙眉训道:“钱展才入翰林,此为酬功,此为其才,你只看得见四书五经吗?”
林庭机说起来就闭不上嘴巴,现在他日子挺难熬的,严党、徐党都盯着他,平日里也没这种机会。
林燫和林烃一起熟练的摆出恭听的模样。
前者微微侧头瞥了眼,你傻啊,才十八岁就上京赴考,没中就算了……万一中了留在京中,天天被训!
后者回了个眼神,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刻钟后,林庭机才意犹未尽的住了嘴,又嘱咐道:“没几日就要进场了,明日去买个考箱……还是买钱家的吧,虽然贵了点。”
林燫小声向弟弟解释:“钱家酒楼从去年顺天府乡试就开始卖了,设置精巧,除了携带笔墨砚台之外,杯盏、取水器具、被褥、肉粽、粥面、鸡蛋应有尽有。”
林烃也是无语,不说自己是县试、院试、府试、乡试一路杀出来的,家里族内多的是科场前辈……只听说过考篮,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考箱!
到这时候,林燫找到机会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评点几句钱家酒楼,又扯了几句随园,最后才问:“钱家护卫名扬东南,多有战功,居然护送你上京……”
话没说完,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喝茶的林庭机一口茶喷了出去,“钱家护卫护送你上京?!”
林燫黑着脸不吭声,林庭机瞪大眼珠,“虽人不过三百,但东南击倭,长水、桐乡、山阴、上虞诸次大捷,或冲锋在前,锐不可当,或力挽狂澜,保境安民,钱展才身镇东南,这支护卫队实有大功……”
林烃同情的看了眼脸上还沾着茶叶的兄长,开口道:“不仅如此,早在三年前龙泉公未来进士时,钱家护卫先后有嘉定、崇德、临平山诸次大捷。
而且去岁八月,戚继美率军入闽,龙泉公拨数十护卫随行,古田大捷,华亭洪四哥使鸟铳、虎蹲炮一战定乾坤,台州梁万宁侧翼突袭,斩将夺旗,宜黄大捷,义乌楼山先登城头。
虽只有六十余人,但历经十六战,擒获贼首六人,斩杀贼兵逾五百,俘虏不计其数。”
第七百零五章 锦衣卫
这般赞誉钱渊,林烃半出自真心,半另有他意。
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林烃只通过李默对钱渊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这门婚事想顺顺利利……有点难啊。
林烃还真没其他好办法,眼下之策……只能鼓足了腮帮子一阵吹嘘。
林烃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父亲,兄长,戚参将是古田大捷后升参将,军中并无游击将军,五个把总有两个是钱家护卫出身,若无龙泉公编练护卫,此次闽赣两地……”
看跪在地上的弟弟如此不要脸的吹嘘,林燫担忧的看向父亲。
林庭机沉默半响,缓缓起身道:“钱展才真是人杰啊。”
“你兄长入翰林院十余年,端谨有方,人所称道,而你虽然年幼,却心有傲气,乡试上榜即刻一试春闱……不料如今如此推崇钱展才。”
林庭机的眼神有些复杂,“钱展才倒是好手段……徐文长、孙文峰、诸端甫、吴君泽、陈登之、陆子直、杨朝阳、孙文和,哪个不是一时俊杰,却都被他拢于袖中。”
林烃是林庭机老来得子,最是看好,一别多年,却不意如此推崇一个也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这让林庭机心中有些不爽利,更何况……
林燫轻声劝道:“父亲,朝中均赞钱展才眼光老辣,小弟能得其看重……”
说到这,林燫也说不下去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父亲背后的李默若隐若现,这个时候插一脚进去……实在是凶险莫名。
想到这,林燫回头瞪了眼,“还不说个清楚!”
林烃咳嗽两声,正要开口,一直没说出口也是他刻意为之,先摆出态度,再拿出理由……有母子被救之恩,总要报恩吧!
如果钱渊在,肯定一脚踹飞这厮……你报恩就是抢走我妹妹?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嘈杂声,一脸惶恐的老仆人飞一般的闯进门,“老爷,老爷……”
林庭机眉头大皱,还没等他呵斥,老仆人就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老爷,锦衣卫围了门!”
林燫大惊,“什么?”
“可看仔细了?”
“不会错,飞鱼服,绣春刀。”老仆人一脸的绝望。
这个时代的官员听到锦衣卫上门……呃,和后世官员看见纪(检)委差不多反应,饶是林庭机自负清廉,也不禁有些腿软,右手用力撑着桌面才好歹稳住。
想查,总能查出问题的,林庭机不觉得是自己出了事,而是在想,到底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个时候锦衣卫上门,挺符合他们的做派……早上、晚上围门,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林庭机稳稳心神,今日没听闻出什么事,就算是李默起复……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只有陛下。
林庭机和林燫失神的站在那儿,等待着突如其来不知结果的命运,而林烃突然从地上弹起,大步出门。
林庭机哑声苦笑道:“养气数十年,还不如烃儿。”
片刻之后,林烃拉着脸回来,将一份名帖掷在老仆的脸上!
林燫捡起名帖看了眼,忍住踹老仆一脚的冲动,人家登门拜访而已。
缓步入府的陆炳也有点无语,见过胆子小的,还没见过胆子这么小的……看到飞鱼服、绣春刀就失魂落魄往里跑,门都顾不上关了。
“陆大人。”林庭机略略拱手施礼,虽然两人都和李默有关系,但两人之间从无往来。
“利仁兄。”陆炳回了一礼,也算安了林家人的心。
坐定寒暄几句后,陆炳笑道:“闽县林氏,真是源远流长,利仁兄长子选庶吉士入翰林,幼子年未满二十就赴京赶考……”
林燫还没听出什么,但林庭机一听就懂了,视线缓缓聚焦在幼子林烃身上……不用说,锦衣卫肯定是这厮惹来的。
“今日登门,询贞耀数语,还请利仁兄择一屋。”陆炳也在细细打量林烃,“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请贞耀走一趟,误了会试就不好了。”
林烃从容不迫的起身作揖,“半月前,晚辈曾言,不惜为此误春闱。”
陆炳微微点头,偏头看向林庭机,“利仁兄,陆某实在是真心羡慕,如此佳儿,林氏可谓后继有人。”
林庭机勉强一笑,亲自引路将两人带到书房,林燫亲自斟茶,两人出门看有锦衣卫小校守门,干脆出了院子。
沉默的等待中,林庭机反复在心里盘点,但始终不得其解,但也能猜得出肯定和钱展才有关……随园那就是个马蜂窝,谁让你随随便便就凑上去的?!
如今,欧阳病逝,东楼不去,徐党步步紧逼,严党如困兽犹斗,要不是恰巧碰上了会试,此时朝中必是一片混乱。
林庭机在心里琢磨,虽然钱渊和严世蕃交好,又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实际上却在分宜、华亭之间摇摆不定,论背后势力,反而更加靠近裕王府。
难道和裕王府有关……林庭机忍不住又瞪了眼长子林燫,早些说起钱家护卫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像个瞎子似的!
看出父亲眼神中的斥责,林燫也是无语了……打断您老的长篇大论是什么下场?您老不会忘了吧?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仅仅三刻钟后,陆炳就出了屋,和林庭机闲叙几句,径直离去。
林烃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兄长,干笑无语,得,肯定会被好好审一审。
虽然已然入夜,宫门紧锁,但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可以叫门的,更何况嘉靖帝常年在西苑,更是方便。
嘉靖帝就着烛光在细细打量手边匣子的珠子,看陆炳来了只微微点头,回头招呼黄锦取来一个果盘。
轻轻的将珠子倒在果盘上,嘉靖帝手微微一动,珠子滴溜溜的在盘子里打转,叮叮当当一阵响后,发出滋滋滋的细碎声。
“皇爷,还真是走盘珠啊!”黄锦啧啧道:“展才也挺有能耐的。”
嘉靖帝嗤笑道:“开海禁通商,东南那些海商哪个不将其视为再生父母,几匣走盘珠算的了什么?!”
“不是说他不收贿赂,两袖清风吗?”黄锦的视线落在陆炳身上。
陆炳凑近笑道:“怕日后言官弹劾,还真的是两袖清风,但此等物是供奉陛下,哪里是贿赂?”
“所以多有人言,展才媚上不让分宜,实乃幸臣。”嘉靖帝懒懒一笑,“查清楚了?”
“大致查清,立即来禀。”陆炳苦笑摇头,“这事有点巧,臣刚从礼部左侍郎林庭机府中出来。”
“林庭机?”嘉靖帝眉头一皱,此人当年是李默举荐起复,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去年调任礼部侍郎,充《兴都志》副总裁官。
“林庭机幼子林烃,字贞耀,嘉靖二十年生人,去年中举,今日刚刚抵京,准备赴春闱,此事就是因他而起。”
第七百零六章 膝盖中箭
在火炉旁打盹的狮猫不知什么时候醒来,静悄悄的在陆炳脚边转悠,长长的尾巴不时摇动。
嘉靖帝舒展身躯,“嘉靖二十年生人,才十八岁。”
“是,林烃是闽地出了名的少年才子,今日一见,气度沉稳,叙述有条有理,倒是个好苗子。”陆炳从袖子里取出文书,看了两眼才接着说:“去年十二月末,林烃伴其母外出拜祭,船舱漏水被迫上岸,撞上了一只大虫。”
“大虫?”嘉靖帝来了兴致,直起身问:“后来呢?”
“随从逃遁,其母难行,林烃以己身诱大虫,几乎丧命虎口……”
嘉靖帝细细问了问,感慨道:“此等孝行,感天动地!”
“救了他母子性命的正巧是钱家的护卫。”陆炳又低头看了眼,“梁生,浙江台州府黄岩县下梁乡人,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南下招募护卫,梁生投身钱家,长水镇、桐乡均有战功。
山阴大捷中此人率先进击,稳住阵脚,戚继美率军赶至,大败倭寇。
上虞大捷,两百甲士横扫倭寇,亦是此人领军,大挫倭寇士气,后戚继光乘势三刻钟击破徐海主力。”
“展才倒是眼尖,总能挑的出人物。”嘉靖帝揉着眉心看向黄锦,“记得展才身边不少护卫都入军?”
黄锦呃了半响,只能向陆炳投去求救的眼神。
等嘉靖帝看过来,陆炳苦笑道:“记不太清了,戚继美所部有几个,还有个姓杨的屡有战功,升任游击将军。”
“杨文。”嘉靖帝点点头,“此人展才提到过,当年展才被倭寇所掳,便是杨文与文长主持军中,千里追击。”
陆炳有些狼狈,他还没嘉靖帝知道的清楚,“陛下恕罪,臣回去详查禀报。”
“罢了,不过末节而已。”嘉靖帝挥挥手,“继续说吧。”
陆炳定定神,继续道:“去年八月,戚继美率招募的义乌兵入闽,从钱渊处借了几十个护卫充当亲兵,便是以梁生为首,古田大捷、宜黄大捷均有战功,只是不肯入军,年末回浙江的路上救下了林烃母子。”
“可叹如此军中勇将,只愿为展才护卫。”嘉靖帝叹了口气,但他心里也有数,钱渊那种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看陆炳又低头看小炒,嘉靖帝招招手,“狮儿,来。”
蹲在陆炳脚边的狮猫迟疑片刻后才踱步过来,一跃而起,舒舒服服的趴在嘉靖帝的怀中。
黄锦从火炉里取出几个烤的香喷喷的红薯,让小太监剥了送上来,还没吃晚饭的陆炳的肚子咕噜噜的作响,惹得嘉靖帝一阵大笑。
狼吞虎咽了一块红薯,陆炳擦擦嘴,接着说:“林烃年初启程上京赶考,途中去镇海拜谢钱渊,提及福建西部春耕难行,可以红薯、洋芋试种一事。”
嘉靖帝听得入神,“然后李时言就上书了?”
陆炳顿了顿,苦笑道:“展才倒是应下了,镇海去年输万余石粮米入闽,福建巡抚吴百朋又是其至交好友,顺手的事……但林烃拜别后转而往南,去了瓯宁。”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这小子倒是有一手,能坑了展才……这些年来,如此人物还没见几个呢!”
“皇爷,展才如何被坑了?”还在吃红薯的黄锦没听懂。
“红薯、洋芋本就要各地试种,展才顺手的事,可林烃却告知李默,后者上书户部,请在福建择地试种。”嘉靖帝嗤笑道:“李时言向来刚正,不料如今却是这等模样。”
黄锦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红薯、洋芋选福建试种解春耕之难,钱渊、唐顺之、谭纶、吴百朋能轻而易举的决定,但李默在林烃送来消息后,突然上书户部……这是在借东风呢。
嘉靖帝的嗤笑也正因为此,李默从去年等到今年,怕是等得不耐烦了,找了个机会露露脸。
陆炳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松了口气,这件事从头到尾他其实没有撒谎,因为林烃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但陆炳心里有数,这应该不是真相。
原因很简单,如果这就是真相,钱渊完全没有必要事先送那封密信来点出林烃。
嘉靖帝去了心里犹疑,心情舒畅起来,其实他本就不信李默和钱渊搅合到一起……钱渊简在帝心,又出入裕王府,连分宜、华亭都不选,如何会选中李默?
“文孚,你这老师……”嘉靖帝咂咂嘴,“历经磨砺,倒是有了分宜、华亭之状。”
陆炳哭笑不得的点点头,这个评价……呃,还真不好说是褒还是贬呢。
想了想,陆炳又补充道:“浙江锦衣卫来报,其实……展才于宁绍台三府搜集红薯、洋芋,以海船输闽,甚至汇集百余老农去了福州府。”
“什么时候开始的?”嘉靖帝笑道:“朕猜是李默上书前后。”
陆炳脸颊动了动,无奈道:“陛下圣明,是在李默上书之前。”
嘉靖帝撸了几把狮猫,笑骂道:“展才这厮就是能惹事!”
黄锦凑趣道:“用展才的话说……这次他是膝盖无辜中箭。”
“哈哈哈……”嘉靖帝大笑不绝。
陆炳也附和几句,才问:“陛下,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红薯、洋芋试种……不管了,让户部去和展才打官司。”嘉靖帝瞄了眼陆炳的神色,“你那个老师……再等等吧。”
对于嘉靖帝来说,李默是颗很有用的棋子,但还没到真正用的时候。
可惜嘉靖帝忘了,李默是个人,不是颗棋子,是人总有所求,是人总有所恨。
陆炳躬身应是,又问:“礼部侍郎林庭机幼子林烃?”
“孝行感人,又心念乡梓,算了,随他去。”嘉靖帝顿了顿,突然笑道:“此子心思倒是深,有点像当年的展才。”
查清缘由,嘉靖帝放下心了,再加上手边的走盘珠,心情更好了。
虽然一月份的出海贩货账目还不知多少,但年节前后,海商大户通过钱渊秘呈的宝物颇丰,黄锦心情也不错,毕竟要过一道手的。
陆炳心情更好,这件事总算糊弄过去了,前前后后都严丝合缝,明面上挑不出理来。
对陆炳而言,其一,今天陛下明言,老师李默很有可能起复,这对陆炳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对每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而言,从容抽身退却,从来都是最大的难题。
其二,虽然是一桩交易,但和钱渊的关系愈发紧密,虽然不能明面上多有往来,但至少……陆炳已经查清了,孙升四个儿子,前三个要么成婚,要么定亲,只有幼子孙鑛还没被抢走。
孙鑛,嘉靖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十七岁,自幼随祖母杨氏、父亲孙升定居北京,虽然至今尚未举业,但据说才学过人,小有名气。
呃,其实原时空中,陆炳的四女婿正是孙鑛。
第七百零七章 试探
心事一去,嘉靖帝吃着香甜软棉的红薯,撸着狮猫雪白的毛,兴致勃勃的说起当年尚未入京时的旧事,陆炳和黄锦都凑趣附和,一时间其乐融融。
陆炳和黄锦都是嘉靖帝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臣子,从兴王府到皇宫,再到西苑……他们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似乎这两年嘉靖帝越来越喜欢忆往昔。
这时候的林府,啧啧,林烃正跪在地上承受着父亲狂风暴雨般的训斥,脸上的口水都没胆子擦。
呃,林烃年幼时,林庭机已然出仕,少有相处,直到六年前林庭机母亲病逝丁忧守孝,才亲近起来。
毕竟老来得子,林烃又读书甚勤,被誉为少年才子,所以,林烃还真没承受过父亲如此训斥。
早就听说父亲唠叨……但没想到这么能说,林烃垂头丧气。
一旁的林燫用同情并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弟弟……谁让你不提醒,直到陆炳走了之后,老仆才婉转提醒林燫,少爷,您脸上还挂着几片茶叶呢。
陆炳离开后,林庭机抓着幼子把事情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次林烃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从梁生救下母子,到自己随梁生赴镇海拜见钱展才,从提出红薯、洋芋输闽解春耕之难,到受钱渊所托拜会李默……甚至连钱渊交代他如何砌词应付都说了出来。
当然了,林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要应付的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听了儿子的长篇大论,林庭机的第一反应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真是跟着钱渊学坏了……还没中进士呢,就开始搅动风云了,和三年前的钱渊一个样!
前吏部天官起复,这是何等大事,你区区一个应试举人,如何有胆子掺和进去?
一旁林燫苦笑道:“李公与分宜多年互为仇敌,一旦起复,分宜只怕……这等事,小弟何能插手其中?”
“钱展才那厮是把你当枪使!”林庭机胡子都翘起来了,但随即愣了下,“不对,钱展才与严东楼颇有交情……”
按理来说,李默起复,最为忿忿的应该是严嵩父子,但林庭机觉得,分宜、华亭之间,随园倒是略略额偏向分宜。
林庭机调回北京不过几个月,而林燫在北京翰林院熬了十多年了,年富力强,资历又深,是张居正、陆光祖的同年,甚至名义上还是徐阶的学生,虽然不知内情,但立场还是看得出来的。
“钱展才其人心思深沉,四年前初入京,在分宜、华亭间摇摆不定,后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却又娶了华亭的孙女。”林燫缓声解释道:“钱展才与华亭既是同乡,又是姻亲,但颇有间隙。”
林庭机侧头看了眼,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林燫微微点头,“诸端甫归乡守孝,陶虞臣校录《永乐大典》,孙文和性情稳重,不出恶语,而徐文长常伺帝侧,轮值西苑,但也不时来翰林院……他对徐仰斋很是不屑,还曾两次当众嘲讽国子监司业张叔大,一度闹得很僵。”
看父亲陷入沉思,林燫侧头向弟弟解释道:“这几人都是随园士子,徐仰斋即徐华亭长子……”
“噢噢,龙泉公的岳父!”
“嗯,其实这对翁婿早年颇有过节。”林燫继续解释道:“张叔大是为兄同年张居正,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徐华亭的女婿。”
“那岂不是龙泉公的长辈?”
林燫有些无语,为何你关注的点都这么奇葩?
我是在叙述他们的立场,你却只关系他们的姻亲关系!
林燫倒是听说过,四年前钱渊刚刚入京,就是住在张居正家的,后来随园初建,张居正时常出入……直到钱渊在京中名声鹊起,先中进士,后与徐家结亲。
“听闻徐文长此人性情疏狂?”林庭机突然开口问。
“的确如此。”林燫轻声道:“但其一,世人皆知,徐文长与钱展才乃生死之交……”
“这个孩儿知晓。”跪在地上的林烃兴奋嚷嚷道:“龙泉公当年被倭寇掳走,徐青藤率军千里追击,后病重托孤,龙泉公裹挟锦衣南下探望,真可入书为画的佳话……”
说到这,林烃闭了嘴,垂下头……林庭机和林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林庭机在心里哀叹,自家的猪被拐走了。
而林燫在心里哀叹,似乎小弟继承了父亲的话唠?
安静片刻后,林燫才继续道:“其二,虽钱展才离京三年,但随园中依旧以其为首,只看徐文长仍然住在随园便知。”
这个很好解释,如果徐渭要自立门户,肯定不会继续住在随园……毕竟随园是在钱宅内的。
林庭机点头道:“所以徐文长不屑徐仰斋,与张叔大不合……显然是因为随园与徐华亭颇有间隙。”
“不错。”林燫叹道:“小弟被牵扯进此事,实不知是福是祸……”
“离进场没几日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林庭机看儿子跪在地上,眼珠子却在滴溜溜的乱转,不禁气道:“打什么鬼主意?!”
林烃犹豫片刻才低声道:“虽龙泉公驱使孩儿,另有心思,毕竟有大恩于孩儿,更有大功于乡梓……此番入京,是否需要拜会随园?”
“三年前,随园士子几近全数登科,包揽一甲三人并二甲传胪,想必……”
看父亲脸色变黑,林烃赶紧解释道:“通政使钱铮是龙泉公的叔父……”
“住嘴!”林燫忍无可忍厉声训斥,“你可知钱展才在京中的分量?你可知随园如今在朝中的分量?纵华亭、分宜亦要谨慎相对!”
“严东楼猖獗至此,京中无人敢惹,也不敢随意触怒随园,徐华亭与钱渊分道扬镳,如今却也只能苦苦忍耐。”
林燫苦口婆心的将事情剖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随园不是个简单的地点,如今已经是登堂入室的朝堂中的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势力,背景复杂,向心力极强。
咱们闽县林氏虽世代出仕,但向来不涉党争,李默举荐父亲起复,不料李默事败罢官,如今却又有起复之像,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父亲呢,这时候你去随园……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吗?
林烃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也知道这时候拜访随园不太恰当,他只是找个借口试探下父兄的态度。
还好没提出联姻的事,不然父兄一口回绝……后面就不好办了。
算算日子,龙泉公之母的寿诞快到了,不知道母亲肯不肯走这一趟……呃,林烃早就暗中安排好了。
第七百零八章 寿诞(上)
镇海,二月初六。
天还没亮,钱宅就人进人出,川流不息,天色微微放亮,两个中年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手舞足蹈的挥斥方遒,台阶下以梁生、杨文、洪厚为首,个个神情严肃,拱手应是。
今天是钱渊母亲谭氏的诞辰,这个消息上个月就传了出去,东南各地赶来祝寿的络绎不绝,县内的各地会馆都住满了。
南下三年的传奇事迹已经不用再一遍遍宣传,最重要的是钱渊如今在东南的地位,他几乎将宁绍台打造成私人领地,他的影响力遍及整个东南,他的手脚无孔不入的伸入从巡抚衙门、府衙、县衙到最基层的驿站、管事。
已经是大人物了,但钱渊没有这样的自觉,难得的睡觉睡觉到自然醒,洗脸刷牙,吃完早饭出门一看,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嗝……门外那条被县人称为“钱家街”已经水泄不通了。
“龙泉公,你可出来了!”张家的清客疾步过来,“人手不够,就拨了几十个人,昨儿就说肯定不够!”
钱渊咂咂嘴,“哪来的这么多客人?”
“哎呦喂,龙泉公,消息传开,别说浙闽苏松,南京都有人来拜寿。”沈家过来帮忙的清客已经满头大汗,“刚还有个扬州赶过来的。”
“那……把酒楼那边的人拉过来?”
“服侍的人手再这么着也有办法,关键是陪客,陪客啊!”张家清客无语了,“好些都是有功名的,让酒楼的小二去陪客?”
世家大族往往门下有很多清客,有的善书画,有的擅红白事,甚至还有些有秀才功名,主要干的就是这种事……能拿得上台面迎来送往。
“要不去府衙、县衙借人?”
“绝对不行!”钱渊正色拒绝,“为私事而乱公务,钱某不取。”
开玩笑,这种事把府衙、县衙的小吏、文员拉来帮忙,孙铤还好说,信不信唐顺之打上门……就算今天不打,明天肯定打上门。
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钱渊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看到表哥谭栋……谭纶的长子,前日就到了。
“表哥,表哥,前儿是郑先生陪你来的。”钱渊气道:“小舅借着我的名头大肆招揽名士,这次也得出点力气,都叫来帮忙!”
“对对对。”沈家清客恍然大悟,“沈老爷也已经到了!”
“全都拉来!”钱渊吆喝道:“还有句章兄的那个侄儿,沈一贯对吧?都拉来!”
谭栋已经年近三旬,笑道:“渊哥儿,这会儿动静可大了。”
“谁想折腾这么大?”钱渊两眼一翻,“小舅什么时候到?”
“总要午后吧。”
谭栋只是个秀才,已然不再举业,但总归上得了台面,而且还是浙江巡抚长子,也被钱渊塞到前面去帮忙了。
今日除却姻亲,其他来贺寿的客人礼物一概不收,倒是省了不少事,但一批又一批的人过来,有的还能让郑若曾、谭栋、沈明臣等人打发,但有的需要钱渊亲自出面。
忙的脚后跟都要砸到脚后跟,连午饭都没时间吃,直到下午略略腾出手来,钱渊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还没去贺寿呢。
今日后院也热闹的很,谭氏名义上寡居多年,按例是不好大肆操办的,也没想到上门的客人这么多,要知道入后院的女眷,那都是和钱家关系算得上深的。
更别说绍兴府就在隔壁,随园中多少绍兴士子,不过今日最惹人注意的是坐在谭氏身边的老妇人,礼部侍郎林庭机妻子叶氏。
一个又一个后辈被引入后院高声贺寿,谭氏笑吟吟的,只叹今日丈夫和长子不能露面。
“来了。”
“龙泉公来了。”
叶氏抬眼看去,一位身材硕长的青年缓步而来,面如冠玉,鬓角似剑,淡然的眼神中蕴藏锋芒,身边是一位只低了半个头的年轻妇人,不卑不亢,并肩而行。
丫鬟将两个蒲团放好,钱渊和小七双膝跪下,为母亲贺寿。
“佳儿佳妇,真是好福气啊。”叶氏赞道:“龙泉公文武双全,兼有气节,其妻徐氏妙手回春,当世名医,老身远在闽地亦早有耳闻。”
“老姐姐过誉了。”谭氏笑道,“渊儿可是打了包票,今日亲制长寿面。”
“包在孩儿身上。”钱渊笑着出了门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为母亲身下厨,早在数年前,龙泉公未中进士,孝名已然遍传东南。”一旁的刘氏凑趣,她是鄞县张时彻的妻子。
谭氏握着叶氏的手,“以身饲虎而救母,若论孝心,天下还有谁能与贞耀相较?”
叶氏不禁垂泪,“老身这把年纪,死则死矣,亦盼我儿得生,若不是钱家护卫相救,死不瞑目啊。”
谭氏叹道:“渊儿曾言,路见此事而不救,此人非人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姐姐还要看贞耀娶妻生子复生男,五世同堂呢。”
“失语了,今天妹妹寿诞,何以说这些。”叶氏展颜一笑,眼角余光扫了扫站在谭氏身后的女孩,端庄有礼,落落大方。
小七忍不住抿嘴一笑……平日里可没见小姑子这般模样。
这个妹妹虽然还在家里,但心已经被猪拱走了……小七想起前几日丈夫忍不住几次嘀咕,可不能生个女儿!
不比前世,这个时代女儿出嫁,无事少回娘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面。
没一会儿,钱渊端着长寿面上来,啧啧,一根面啊,他前世是南方人,本就不太擅长面食,为学这手艺花了好几个晚上。
钱渊先亲自端给母亲,又一碗碗端给客人。
叶氏起身相谢,口称龙泉公,谭氏蹙眉道:“老姐姐,愿意就唤一声渊哥儿,要么就唤展才,小小年纪何以称公?”
渊哥儿,这种称呼一般出现在族内,或者姻亲。
叶氏只迟疑片刻,笑道:“那老身托大,唤一声渊哥儿。”
钱渊行礼笑道:“老夫人是长辈,正该如此。”
一旁几个女眷看着这一幕,都心里有数,钱家有女百家求,多少浙江世家大族都想求娶,没想到却花落闽地。
叶氏和钱渊一问一答,小七悄悄走到谭氏身后,手肘撞了撞忍不住展颜的小姑子,凑近低声道:“要装就要装到底!”
第七百零六章 寿诞(下)
小妹努力收敛嘴角的笑容,再度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这对于她来说……难度稍微有点大,事实上今天已经够倒霉了。
叶氏入后院的时候,小妹正急着将乱跑的小二黑给逮起来关到屋子里去,完全看不到现在端庄的影子。
毕竟在钱渊的纵容下,她一直是放养的,即使是钱锐,钱鸿归来也因为心有愧歉而纵容,当然了,这也少不了小七这位嫂子的言传身教。
叶氏这把年纪了,其他的没有,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眼角余光一扫,小妹从紧张期盼到一脸喜色的变化尽收眼底。
抿嘴一笑,叶氏低头品尝这碗长寿面,清亮的面汤里漂着几片番茄,红艳艳的颇为喜庆,面下还有个荷包蛋。
其实叶氏更中意小妹的活泼开朗,都说闽县林氏名门望族,诗书传家,但规矩太重,林烃是叶氏老来子,最是心疼,并不想给他寻个端庄守礼的妻子。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说起来外人羡慕,但家里却没什么鲜活气味。
这时候,外面脚步声响起,仆妇通报后,谭纶终于到了,此次他是算准了日子,一来巡视镇海,宁海两地,二来找钱渊掏讨一笔旧账。
不过,谭纶到了,面也分完了,钱渊可没心思再去做一份长寿面。
还好谭纶也有自知之明,寒暄几句后拉着钱渊走到角落处,“李超人呢?”
“江西吧,要么宜黄,要么跟着戚继美在临江府。”钱渊有点纳闷,“小舅寻他有事?”
谭纶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葛浩,张元勋都被你拐走了,李超得还回来!”
看钱渊一脸茫然,谭纶神色狐疑,“李超来信,可能会被留在江西……升任游击!”
钱渊这下无语了,李超是被谭纶亲手提拔起来的勇将,古田,宜黄两战均有杰出表现,去年八月初,戚继美率军入闽,从各军中抽调人手,当时在温州督战的谭纶慨然推荐李超。
但李超名义上是浙江指挥使司下的把总,这下好了,表现太好被俞大猷,戚继美看上了。
“这事儿交给你。”谭纶阴险一笑,“不然回京途径杭州,可能船上要多带两个人。”
拿那事来威胁我?
以为我真的会怕?
还真以为小七是母老虎啊?
钱渊不屑一笑,正色道:“放心,必然完璧归赵!”
这时候丫鬟来报,杨文和梁生求见。
“让他们进来。”钱渊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到正厅中间位置,看着两人进门。
微微点头,钱渊转身拱手道:“母亲,孩儿自嘉靖三十二年组建护卫,赴杭为父兄复仇,多赖其力。”
“后东南倭乱,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四捷,始传钱家护卫之名。”
“嘉靖三十五年,孩儿两度南下,嘉兴府力挽狂澜,绍兴府先后山阴、上虞两场大捷,每战必以钱家护卫为先锋,全军锐气所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如今何人不知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钱渊朗声道:“虽入我门下,但钱家护卫入浙杀倭,南下于闽赣击贼,于国有功,亦于钱某有恩。”
“钱某从不将护卫视为奴仆之流,皆为袍泽弟兄,今日,杨文,梁生愿代两百护卫为母亲贺寿。”
屋内一时寂静,如谭氏这般身份,普通人都没贺寿的资格,这三年来,钱渊连连立功,因入仕不久难以升迁,但谭氏得以升为五品宜人。
五品宜人,面见贺寿的人都是身份相当的,如杨文,梁生这等被外人视为奴仆之流的也想面见贺寿,在这个时代是很难被接受的。
谭纶踱步而出,赞道:“展才真有豪气。”
一旁的叶氏第一眼就认出了梁生,轻轻的推了一把谭氏,后者起身道:“这些年来,多赖诸位护卫襄助,渊儿每每上阵……”
说到这,前些年在家中苦苦熬等的岁月涌上心头,谭氏一时哽咽。
“母亲,大好日子,何故落泪?”钱渊笑着扶着谭氏坐下,“母亲安坐就是。”
杨文,梁生上前两步,珍重其实的磕头,高声贺寿。
钱渊左手拉起杨文,“杨文,字筠江,台州人,嘉靖三十二年相投,腹有韬略,不弱戚继美,后投军入伍,为游击将军,护卫镇海,功勋累累。”
谭纶点头道:“嘉靖三十五年,嘉兴府,杨文亲率义乌兵布阵,方有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挽狂澜于既倒。”
“不仅如此,嘉靖三十四年,钱某被倭寇所掳,杨文率军千里追击,数度败倭。”
钱渊右手拉起梁生,“梁生,台州人,恨倭寇荼毒乡里,嘉靖三十五年来投,嘉兴府大战杀倭最著,后倭寇猛攻山阴,城几不能保,钱某与戚继美率军急行近百里,最先出战相援的就是梁生,一战大挫倭寇锐气,戚继美、杨文继之败倭,方力保山阴不失。”
叶氏和张家的刘氏都起身相谢,前者的性命就是梁生救下的,后者的丈夫张时彻当日就在山阴城内。
几位山阴会稽的妇人也跟着起身致谢,不论心里如何想,人家钱龙泉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做。
谭纶笑道:“展才,杨文,周泽,张三尽皆投军,为何留梁生不放?”
不等钱渊回答,谭纶径直看向梁生,“浙西参将汤克宽缺兵少将,去做个把总,明年可升游击。”
钱渊都懒得说话了,挖我的墙角,挖得走算你本事!
梁生躬身行礼,“谢中丞大人赏识,入军的钱家护卫无论何职,皆有意待战后再归少爷门下。”
一旁的杨文轻声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叶氏用激赞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处处标新立异,却有让人叹服的魅力。
虽然知道钱渊不太受李默待见,但叶氏难免心想,有如此人物,与钱家联姻,丈夫应该不会反对吧?烃儿是不是太多虑了?
但这一幕落在谭纶眼里,却有着不同的感触。
在谭纶看来,自己这个外甥心深如渊,深谋远虑,更兼手段了得,花样百出。
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态度,给予对方什么……这点钱渊非常擅长。
谭纶想起走进钱宅看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有因钱渊设市通商而得利的商贾,有因钱渊平倭而来的世家,有因得钱渊尊重而留守东南的田州狼兵。
对于身边这些护卫,钱渊给予衣食,授予器械,不以奴仆视之,有并肩袍泽之谊,谭纶心里感慨良多,还有已然名扬天下的随园士子,遍布东南的人脉……
不论其他,论聚人之能,天下尚有何人能出其右?
第七百一十一章 唯一人选
一早进了西苑,先去万寿殿后殿外与黄锦碰了个头,徐渭才回了书阁,如今他被视为嘉靖帝身边第一宠臣,万事不敢稍怠。
提笔写下两首青词,精雕细琢后让小太监送去,徐渭一边整理这两年的书稿,一边和袁炜斗嘴。
说起来,单论言语犀利,尖酸刻薄,徐渭早年在东南就享誉盛名,虽后入京,有钱渊异军突起,但离京三年,徐渭在这方面的名声已经渐渐压倒了钱渊。
对此,孙铤南下对钱渊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算算时辰,徐渭又起身去了万寿殿后殿和黄锦碰碰头,早上是怕嘉靖帝传召,中午是怕嘉靖帝传旨内阁,与户部相关或与东南相关诸事,嘉靖帝有时候会选徐渭代黄锦一行。
看看没事,徐渭去吃了个中饭,在湖边漫步,这是等嘉靖帝午睡醒来,如若传召,即刻入殿,如若无事,他会去翰林院……李春芳他们是无时无刻都在书阁等候,而徐渭不是。
一方面是徐渭埋藏心底的傲气所至,另一方面也是他和李春芳等翰林词臣长时间磨砺后的默契。
西苑也是一片园林,精致不如苏杭,但壮丽远迈之,徐渭放眼望去,正逢杏花盛开。
高大的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湖面倒影,趣味无穷,树上胭脂万点,红云朵朵,占尽春风,再细细看去,胭脂中夹带着点点雪白。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徐渭低低吟诵杨万里的那首咏杏,杏花盛开为红,将谢为白,。
徐渭突然想起了正被软禁起来的好友沈炼,两年前沈炼来信,便是以杏花为喻,梅花已谢杏花新……如今虽严东楼不去,严党与徐党相争愈盛,但梅花将谢,只是这杏花为何?
徐渭摇头苦笑,为保其命,不得已而软禁沈炼,但老友每月来信相责,就差没割席断交了。
呆呆的盯着湖中倒影好久好久,直到小太监寻来。
徐渭入殿之时,嘉靖帝正对着案上的青词赞誉不已,转头笑道:“今日青词精妙无双,可见文长前些日子未尽全力。”
“陛下,妙手偶得之。”徐渭拜倒在地。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爱不释手的看着青词,随口问:“展才可来信了?”
徐渭一时愕然,摇头道:“未曾来信。”
“他可知晓李默上书一事?”
徐渭咬咬牙关,“臣写信南下告知。”
“然后未回信?”嘉靖帝坐回榻上,“也是,都没脸回信!”
“南下三年,这猢狲大闹东南,折腾出好大场面,胡宗宪都占不到他便宜……这次被个小辈给涮了。”
黄锦笑呵呵的将事情缘由从头到尾说了遍,徐渭脸色有点古怪,林庭机幼子林烃林贞耀,李默李时言……
徐渭咂咂嘴,“黄公公,不太可能吧,石斋公倨傲的紧,当年又看展才不太顺眼……”
嘉靖帝倒是不在乎,登基数十年,这等软了腰杆的官员他见得多了,兴致勃勃的和徐渭讨论起青词。
黄昏时分,徐渭离去,黄锦忍笑着传膳,惹得嘉靖帝看过来。
“黄伴?”
“皇爷。”黄锦弯腰凑到嘉靖帝耳边,“老奴刚才和文长一起出殿,听他嘟囔呢,说真是不要脸。”
嘉靖帝嘴角也流露出笑意,斜眼瞥了过来,“留点情面吧,毕竟是文孚的老师。”
一头雾水的徐渭回到随园,没有去找钱铮、孙鑨来详谈,而是一个人默默的坐在书房里细细思量。
这件事应该是机缘巧合,但绝不会是凭空而起,徐渭首先下了这个结论。
原因很简单,在嘉靖帝心里,分宜、华亭相争是权力制衡的产物,李默是一枚可能用得上的棋子,但李默不是必须要用的棋子。
嘉靖帝很清楚严嵩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一旦败落,徐阶上位,必须有所制衡。
在嘉靖帝看来,内阁尚有吕本,礼部尚书吴山、南京礼部尚书孙升都是有资格入阁的,制衡徐阶的棋子并不一定非要是李默。
但徐渭很清楚,钱渊更是心知肚明,欲制衡徐阶,非李默不可。
并不是说其他人肯定会顺从徐阶,而是李默必定会炮轰徐阶……当年就是徐阶配合严嵩背后一枪让他下台,背叛的盟友从来都比敌人更加可恶。
徐渭长长叹了口气,京中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就在今日,科道言官上书弹劾刑部侍郎董份断狱不明,回过头徐阶的同年,也是嘉靖二年进士的左都御史周延被下属的弹劾弄得狼狈不堪。
李默是钱渊的唯一人选,徐渭只知道这一点,但并不知道太多……至少他不知道钱渊为什么一直在等待。
长时间的默默思索,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徐渭又想起林烃,钱渊到底是机缘巧合选中了他,还是有意为之呢?
李默在朝中的旧部基本都被打散了,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礼部侍郎林庭机一人,是不是太巧了?
外间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冼烔突然闯进来,“文长兄,明日进场,今夜设宴践行,子柳兄、充庵兄、与成都到了,就等你了。”
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来了,徐渭打点精神,将烦心事抛之脑后,先出门迎客。
与三年前不同,这次随园里应试举人不多,只有三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旧人,潘允端当年就混迹随园,他也是上一科随园士子唯一没中进士的。
另一人是包柽芳,嘉兴府崇德县长水镇人,嘉靖三十五年钱渊急趋嘉兴,力挽狂澜,第一战就是长水镇大捷,得包柽芳之助迅速南下回师桐乡。
最后一人是陆树声的弟弟陆树德,因为是钱家姻亲,又是钱渊发小,自嘉靖三十六年入京后,常常出入随园,还向徐渭学画。
“今晚设宴,为三位践行。”孙鑨起身笑道:“与成不过一试,子柳制艺精绝,理应上榜,只有充庵……”
说到这,席间已是哄然大笑,潘允端撸起袖子气道:“展才更甚之,而且还同是春秋房……”
冼烔笑得直打跌,“展才兄当年可没你那么过分!”
陆树德听得稀里糊涂,一旁的包柽芳笑着解释,三年前会试,除却钱渊殴打兰州士子邹应龙之外,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潘允端扛着火锅进场。
啧啧,点着碳火,带着各式菜肉,连酱料、辣椒都备好了,坐在号房里边烤火边吃火锅……据说落榜后,其父潘恩狠狠抽了儿子一顿。
丢人现眼啊!
是,人家钱展才也带了铁锅进去,但人家中了进士,还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你呢?!
人家会试出来枯槁不成人形,你倒是胖了一圈!
这两年潘恩致仕归乡,潘允端几次来信随园好友,说暗无天日,苦不堪言。
第七百一十章 会试
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玩笑,陆树德惊叹万分的向潘允端竖起大拇指,真是个人才啊!
“这次算了,再扛着火锅进场……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潘允端笑嘻嘻道:“必要上榜,最好选为庶吉士……展才都能入选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钱渊选为庶吉士,这事儿内情外人不知,他们能不知吗?
徐渭看了眼潘允端,在心里琢磨了下,此人倒是有点意思啊。
潘允端的父亲潘恩,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乡兼同年,但和徐阶不同,潘恩是正儿八经的聂豹门生,他县试就是在聂豹手上过的,在朝中向来被视为聂豹门人,与徐阶不合。
但嘉靖三十三年,聂豹致仕,潘恩倒向了徐阶,先巡抚河南,后升任左都御史为风宪之首,不过嘉靖三十五年末就致仕了。
有潘恩在,潘允端理应不会不清楚钱渊和徐阶之间的复杂关系,更别说其妻子刘氏就是钱渊、小七的媒人。
但潘允端三年之后再赴京赶考,却第一时间入住随园,甚至没有去徐府拜访。
徐渭转头再看包柽芳和陆树德,前者被钱渊赞许有实干之才,后者是钱渊的发小。
再加上今日未到的潘晟、钱铮、黄懋官等人,还有已然熏熏的孙丕扬,随园如今愈发壮大……只等展才归京。
随园里热热闹闹,处处举杯,冼烔抢过陆树德手里的酒盏,“待会儿就要去睡了,喝什么酒!”
“喝了酒才好睡!”
“充庵,红烧肉就算了,这么大的蹄髈……”陆一鹏嚷嚷道:“小心吃坏了肚子!”
“吃坏了,回头找展才算账!”潘允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牢骚,“九天呢,得提前补补!”
林府后院。
林庭机、林燫正在郑重其事的嘱咐林烃,一定要小心谨慎,进场第一件事要去打水,三年没进过人了,脏的不成样子,然后查查墙壁可有裂缝……
“用碳炉要小心,每次都出事。”林燫叮嘱道:“取暖提防炭毒,点火提防走水。”
“尚书房昨日为父去看过了。”林庭机皱眉道:“都是嘉靖三十四年新建的号房。”
“那就是木制的。”林燫咂咂嘴,三年前易房走水,烧伤了两个考生。
这时候,老仆来报,随园那边送了考箱过来。
“咱们已然买过了。”林燫牢骚一声,“非要贴上来……”
连着几天,林燫在翰林院里躲着孙鑨、徐渭走呢。
“咳咳。”林庭机咳嗽两声,递去一个闭嘴的眼神。
片刻之后,父子三人围着一个精致的考箱啧啧赞叹,就连林燫都没话说了,太好用了。
虽然不算大,但非常精巧,最下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煤炉,用纸张包起的长条煤块分列四角,上面用一张木板隔开,分装着肉粽、茶叶蛋、各式糕点和几个盒子。
林燫打开看看,“这是八宝粥,炒面?”
“足够三天用的了。”林烃喜不自禁,“这边是放笔墨纸砚的,那儿是放水壶,噢噢,还有个铜水壶呢!”
“正好卡在里面,晃都晃不倒。”
“蜡烛呢?”
“没看见……肯定有……”
“在这儿。”林燫从箱盖反面摸出一个格子,里面装着五根蜡烛和两根备用的毛笔。
哪里是考箱,简直是百宝箱,林庭机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呸呸呸,百宝箱,还杜十娘呢!
林燫凑到近处,轻声道:“钱家酒楼卖的最贵的也不如这个,只怕是随园所出,还真贴上来了……”
“算了,算了。”林庭机喟然一叹,“无论此次中不中,都不能让他留在京中。”
二月初九,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科会试正式开始,朝气蓬勃的年轻士子,沉稳有度的中年举人,还有须发皆白的老举人,汇集一堂。
会试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吴山,点十八名资深翰林为同考官,如刑部侍郎董份,礼部侍郎袁炜,太常寺少卿李春芳,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日讲官潘晟、唐汝楫均在其列,虽任朝职,但仍是翰林。
二月十八日,恰逢大雨,徐渭早早回了随园,孙鑨已然安排了护卫去接人,很快,精疲力尽的三人被接了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
“还不错。”徐渭看了三人出场后誊写的八股,“如若无污处,无犯讳,约莫七八成的把握。”
钱铮对陆树德颇为关心,虽然年纪相差大,但那是他妻子的叔叔,“与成稍差了点。”
“但如若上榜,说不定能选庶吉士,毕竟未满二十。”孙鑨笑道:“对了,世叔,听闻闽地大胜?”
钱铮笑了笑,“文和消息倒是灵通,今日午后才收到奏报。”
“是君泽午时提及的。”
“噢噢,吴君泽在兵部颇得少司马重视。”钱铮点头道:“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战船近百,兵丁两千,南下入闽,与福建总兵戚元敬汇合,连战连胜,斩杀倭寇千余,收复岛屿十余座。”
徐渭啧啧道:“展才在镇海耗费心血,修建战船,还真有用武之地。”
其实徐渭是不太赞成钱渊打造水师的,太耗费银子了。
“兵部流传消息,浙江水师,一船有火炮十余门,靠近岛屿,同时开炮,声震如雷,糜烂数里,倭寇溃散不敢挡。”孙鑨摇头道:“君泽已然写信南下……此等利器,兵部也想要啊,今年北边俺答只怕还要来闹腾。”
钱铮突然开口道:“其实今天通政司快放衙的时候,还接到一份军报,一份弹劾奏章,江西巡按耿定向上奏,闽赣总督胡汝贞剿贼失利,贼首张琏于吉安府、赣州府、南安府交界处设伏,江西副总兵刘显、平江伯陈圭遭伏击,大败,将校战死十余名,损兵三千。”
顿了顿,钱铮继续说:“至于弹劾奏章,内容差不多,是江西巡抚赵大洲所递。”
正说话间,吴兑进来了,听了这话苦笑道:“只怕江西贼势再起,说起来京中都赞展才眼光老辣,果然如此。”
徐渭忍不住笑着指指吴兑,“如此吹嘘,君泽也善谑。”
外间都说钱渊眼光老辣……原因就是随园中这十多名进士,虽然入仕不过三年,但大都名声鹊起,颇有政绩。
吴兑也忍不住笑,“展才曾言,刘显此人,胜未必能大胜,败必然大败,此次就是刘显冒进,遭伏击后又难以整军,最终溃散而逃,平江伯陈圭麾下亦被冲乱阵脚。”
徐渭皱眉道:“南赣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美呢?”
“这就是为何说展才眼光老辣的缘由了。”吴兑耸耸肩,“俞志辅、戚继美都被留在后军。”
“弃而不用?”孙鑨声音尖锐起来,“展才曾斥绩溪量窄。”
呃,得益于随园的宣传,胡宗宪如今给京官的印象,除了攀附严党陆续出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钱渊的那句评价。
量窄。
第七百一十二章 制衡
孙鑨摇头斥道:“刘显虽这两年多有战功,平江伯算是勋贵中能领兵的,但如何能与俞志辅、戚继美相比!”
“去年末分宜、新喻大捷后,多有贼兵四处肆掠,胡汝贞命俞志辅、戚继美两部在临江府、袁州府、吉安府穷追绞尽。”吴兑解释道:“江西如今局面……一个不好,大半个江西都要糜烂不堪。”
“贼军九月入赣,行军颇速,攻城略地,劫掠民间,江西去年末已然粮荒,要不是展才输粮米入闽赣……”
吴兑叹道:“春耕节早过,但遭贼军洗劫数府少有春耕,再加上散落民间的贼兵作乱……元宵节当夜,平江伯陈圭麾下一营兵丁闹出营啸,杀营将,与贼兵合流,洗劫城镇,江西巡按耿定向、江西巡抚赵贞吉均有弹劾。”
“朝阳那边……”徐渭立即想到了宜黄知县杨铨。
孙鑨犹豫片刻,“给展才去封信,红薯、洋芋可选江西宜黄试种?”
“好。”徐渭点点头,
正巧进来的陈有年叹道:“俞志辅一时名将,戚继美有攻坚之能,胡汝贞实在无识人之明。”
徐渭黑着脸嗤笑道:“那是因为胡汝贞此人太贪!”
孙鑨和钱铮对视一眼,他们俩是知道内情的,也知道徐渭这句话意有所指……从招抚汪直开始,胡宗宪就一直在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为此自觉不自觉的排斥俞大猷、戚继美这两个和钱渊有着极深关系的将领。
裕王府中。
正在逗弄已经两岁儿子的裕王毫不避讳的让高拱直入后院,笑道:“高师傅,看。”
婴儿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嘴角挂着口水,挣扎着一巴掌呼在凑过来的高拱脸上,惹得裕王一阵大笑。
将孩子交给侍女,裕王请高拱在侧屋坐下,“高师傅,只有去年旧茶了,今年的明前茶还没到日子,算算时日,再过大半个月,展才那边能送明前龙井入京。”
听到这个名字,高拱神色有些不自然,“殿下,王府讲官出缺,如今会试已毕,即将新选翰林,不能再拖了……”
“噢噢,高师傅举荐张叔大,还有两个位置……”裕王挠挠头,这位王爷秉性算不上刚毅,但也不傻,也察觉得到高拱对随园有些警惕。
裕王本人点出还在守孝的诸大绶,但显然,高拱并不赞同,甚至对曾经在裕王面前提到过的潘晟也不太感冒。
“林燫,字贞恒,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擢修撰,嘉靖三十二年升侍读,为人端谨有方,学识渊博。”高拱轻声道:“其父即礼部侍郎林庭机,而林庭机的举主是前吏部天官李时言。”
裕王一听就懂了,“据说李时言有可能起复?”
“不错,陛下去年亲命林庭机兼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而林燫又参与校录《永乐大典》。”高拱正色道:“即使不为李时言,林燫也足以担此重任。”
“还有一个位置?”
“张四维,山西人,字子维,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第一名选庶吉士,次年授编修,因母丧归乡守孝,如今仍在翰林院。”高拱加重语气道:“其舅父是兵部尚书杨惟约。”
裕王迟疑片刻,忍了又忍还是问道:“那诸端甫呢?”
“诸端甫本为日讲官,除服起复回原职就是。”高拱轻描淡写道。
裕王心里有些不满,但笑着点头道:“就依高师傅所言。”
看着高拱满意离去的身影,裕王抱过儿子轻轻哼着,他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高拱此人有匡扶天下之志,权势心颇重,在那些担惊受怕的岁月里,裕王依靠高拱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
但在生下儿子,储位已定的情况下,裕王觉得自己需要寻找一个能制衡高拱的人,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毕竟有嘉靖帝这种父皇,不用言传,但能身教。
但陈以勤、殷士儋难以抗衡高拱,胡正蒙等人更是如若哑巴。
所以,裕王挑中了随园,挑中了钱渊。
出了裕王府,高拱有些闷闷不乐,他察觉到裕王有些不悦,但回了家精神一振,笑道:“叔大何以不告而来?”
“此番是做了恶客。”张居正笑吟吟道:“听闻一事,欲与中玄公详谈。”
“去书房吧。”高拱让老仆斟茶,“粗茶一杯,叔大莫要嫌弃。”
“中玄公清廉若斯,何人敢嫌弃?”张居正笑道:“幼年有茶沫就不错了,谁像展才似的,非明前龙井不入口。”
高拱大笑点头,钱渊只喝的惯明前龙井,此事早就传入京中了,去年末都察院几个御史看看今年工作量有点不够,就拿这事儿弹劾钱渊凑个数。
张居正轻声道:“辽东巡抚来信,言辽东饥荒,请开山东登莱及天津二海道,运粮入辽东,并进呈所勘天津入辽路线。”
高拱眼中喜色一闪而过,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
但看看张居正的神色,高拱迟疑问:“徐阁老如何看?”
“暂且搁置。”
高拱不屑嗤笑了声,“海道运粮,有利有弊,但只因本朝未有先例,便要搁置!”
张居正神色不变,“中玄公,待得日后吧,至少……随园那边是赞同海运的。”
高拱知道对方说的是随园,实指开海禁的钱渊,不由脱口而出道:“三年前,他曾言,海运代漕运,非至事不可为之时方可。”
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这句话,只笑笑没说什么。
对张居正来说,虽然成为徐阶的女婿,转詹事府,升国子监司业,即将入裕王府……但是,随园的阴影始终盘旋在头顶。
高拱对随园其实颇为垂诞,去年钱渊遭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他就有将随园揽入袖中的念头……可惜被钱铮、徐渭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而高拱也的确对钱渊颇为忌惮,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对手绝不是钱渊,而应该是陈以勤、殷士儋,甚至是坐在面前的张居正。
但高拱也的确很赏识张居正,即使知道这个刚过三十的同僚是徐阶的女婿。
枯坐翰林十余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却有大魄力,亦有任事之能,会是自己最好的助手,而且非常有自知之明。
张居正在转詹事府之前,曾经担任过两年多的日讲官,是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去接触裕王的,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老老实实,乖乖巧巧通过高拱……这对高拱来说,意味着张居正没有,至少现在没有越过自己的企图。
啧啧,原时空中,迫不及待的张居正不惜联络内宦,背后一刀给高拱来个透心凉呢。
但在高拱看来,钱渊虽然只入仕三年,资历尚浅,但却有着独特的魅力……不夸张的说,裕王几乎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念叨几句,展才何时才能回京?
当然了,钱渊也频频有动作,裕王这两年的日子好过多了,手头也宽裕很多,应星糖铺都挂靠在裕王府呢。
所以,在高拱心中,钱渊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越重,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意味着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就算不降低,比重也会降低。
从官职上来看,高拱走的是储相路线,但他并没有詹事府的任职履历,而是通过裕王另辟蹊径,所以,高拱日后的权力大小很大程度上要看裕王登基后对其的态度。
守着裕王七年了,高拱如何能忍受别人抢占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
第七百一十三章 林燫(上)
一转眼已是三月,北地寒气不再,春暖花开,如丝春雨淅淅沥沥洒下,走出宫门的新科进士撑起了各式各样的竹伞。
今日殿试,让这些新科进士有些失望的是,上一科亲临的嘉靖帝并没有出现。
毕竟殿试的名次比会试重要的多,后者还有挽救的机会,而前者是盖棺定论……三年前嘉靖帝亲临考场,御览数卷,诸大绶被点为状元,徐文长被提为榜样。
这也就罢了,但陛下看过钱渊考卷,虽未有提拔名次,但放榜后简拔入翰林院,此事在前几日在京中流传甚广。
林烃撑着伞缓步出宫,他对名次倒是不那么看重,只要上榜就好,没走几步他眼睛一亮,“子柳兄,充庵兄,与成兄。”
相对来说,这一科的进士比较普通,远没有上一科那么能闹腾,要知道三年前在会试之前,钱渊、徐渭就已经名扬天下,诸大绶、陶大临、孙鑨等人在京中数月小有名气。
所以,这一科最惹人关注的反而是随园三人,会试放榜之日,多有闲杂人在随园门口等候。
潘允端第二百三十六名,陆树德第一百九十二名,包柽芳第九十七名。
两个松江人,一个浙江人,虽然名次不高,但都上了榜。
潘允端和包柽芳看到林烃,都回了一礼,陆树德笑嘻嘻的问:“贞耀,青词写的如何?”
“哎,胡诌几笔而已。”
林烃撑的伞够大,陆树德干脆收了油伞,钻到林烃的伞下。
不能去拜会随园,但和同年闲叙几句总可以吧……会试之后,林烃就在打这个主意,恰巧他治《书》,和陆树德同属一房,拉起关系来很是容易。
殿试前,新科进士频频相聚,林烃很顺利的认识了包柽芳、潘允端两位。
不过论关系,林烃还是和陆树德走的最近,一方面都是治《书》,一方面两人年龄相仿,都未满二十,林烃十八,陆树德十九。
当然了,林烃本人还有着其他的心思,他已经细细打探过了,陆树德的兄长陆树声,是钱渊的叔父钱铮的岳父,而且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陆树德和钱渊自小交好。
啧啧,这可能是钱渊最亲近的姻亲了!
虽然都未满二十,但显然,林烃是只小狐狸,而陆树德是只小白兔。
陆树德还在琢磨这次如果殿试名次高,或许选庶吉士入翰林院,能不能向远在南京的兄长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别提了,渊哥当时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陆树德兴致勃勃的说:“一年到头,每日三题,做不出来……兄长的棍子都快打断了!”
包柽芳瞠目结舌,而潘允端嗤笑道:“展才当年就挺能折腾,不说从杭州回返的嘉定大捷,后来华亭城外一战、崇德大捷,还在陶宅镇双江公账下参赞军机,怎么可能每日三题。”
陆树德郑重其事道:“真的,就算崇德大捷那些日子,也是每日三题……每次渊哥出行,兄长都事先出好题目。”
“噢噢,记得当时你也在崇德。”潘允端想了想,噗嗤笑道:“那他被倭寇掳走那几个月,总不至于每日三题吧!”
陆树德撇撇嘴,“当时兄长在杭州,听闻渊哥脱险,立让人送去题目,厚厚一叠!”
潘允端笑道:“不过论经义,展才的确不够格入翰林,难怪那么多闲言杂语。”
陆树德大力点头称是。
包柽芳没吭声,他不比那两人,一个是钱渊同窗好友,一个是钱家姻亲……呃,算起来还是钱渊长辈呢。
“八股不过是敲门砖,龙泉公抛却翰林,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功济于时。”一旁的林烃摇头笑道:“难道不比枯坐的翰林强吗?”
潘允端大笑道:“贞耀这句可将文长、文中、端甫、虞臣都扫进去了,要知道令兄还在翰林院枯坐呢。”
一路闲聊,到了路口,潘允端一行人往西去了随园,林烃落寞的往东回了家……到现在对方都不肯邀自己拜访随园呢。
其实陆树德早就在随园提过,结果被徐渭喷的缩头缩脑……外人不知道,徐渭是心知肚明的,这个时候去接触林烃,真不是个好主意。
一进门,林烃就看见老仆使了个眼色。
“嗯?”
“老爷和大少爷都回来了。”
“这么早……还没放衙呢。”林烃疑惑的去了后院。
林庭机随口问了几句殿试是否顺利,双眉紧皱显然有心事,一旁的林燫更是一脸愁容。
看了眼幼子,林庭机在心里盘算,虽然未满二十,但心思倒是深的很,还真有点像钱展才……都是那厮把烃儿带坏了!
“今日,裕王府上奏请拨翰林补足讲官之数……”
林庭机才起了个话头,林烃已经脱口而出,“此乃通天之道!”
的确是通天之道,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前,张居正不过是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读,隆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立即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一个月后转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聒噪!”林庭机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连串的训斥。
林燫呆头鸟一般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吐槽,小弟太像父亲了……刚才自己一句话不也被打断七八次吗?
好一阵儿后,林庭机才转回正题,“翰林院推举三人,其一国子监司业兼右春坊右渝德张居正,其二翰林院编修张四维,其三……”
林烃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了林燫,“大兄?嗯,大兄的确有此资历。”
林燫苦笑道:“仅凭资历如何能登通天之道?”
“张叔大是华亭之婿,大兄……应该和石斋公有关。”林烃点头道:“张四维何许人也?”
“杨惟约的外甥。”林庭机哼了声,“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论资排辈,怎么也排不到他!”
林烃虽然年轻,但心思灵敏,又经历了钱渊、李默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之后,倒是通透了很多,立即问:“父亲是担心分宜?”
林庭机叹了口气冲着长子努努下巴,“你来说吧。”
“其一的确是因为严党。”林燫低声道:“石斋公与严党仇深似海,入裕王府为讲官,只怕分宜……更何况京中传言,石斋公可能起复。”
林庭机忍不住插嘴补充道:“张叔大是华亭之婿,而燫儿身后是李时言,杨惟约与严党向无来往……”
“噢噢!”林烃学着父亲插嘴道:“补入裕王府的三人,无分宜门下,这才是关键!”
林庭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闭嘴,听你大兄继续说!”
林燫向父亲投去幽怨的眼神,好像刚才是您打断的。
“所以,入裕王府,分宜未必会拿张居正、张四维如何,但为兄……”
林烃咳嗽两声摇了摇头。
林燫疑惑问:“小弟有话说就是。“
又是两声咳嗽,林烃平静的转头看向父亲。
林庭机觉得手痒痒,儿子不听话,一定是揍的少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林燫(下)
林庭机觉得头痛欲裂,自家地里的白菜算是彻底长歪了……让你闭嘴,然后你真就闭嘴了!
坚持得了父亲的允许,林烃才说:“以父亲、大兄看来,石斋公何许人?”
“博雅有才辨,以气自傲。”
“有任事之能,亦有魄力。”
“未有性情宽宏?”林烃笑问。
林燫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眼父亲,才说:“三年前上书弹劾时任国子监司业董份的兵科都给事中吴震翔……”
林燫含糊其辞的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吴震翔是李默侄女婿的堂弟,关键时候背后一刀让李默痛彻心扉。
后李默出狱归乡,嘉靖三十六年,吴震翔转都察院御史,巡按北直隶,收取贿赂被揭发,下昭狱,没几日就病死了。
林烃笑道:“去年末拜访石斋公,曾听人言,八月李家孙女选婿,建宁徐氏有意,被石斋公断然回绝。”
林燫听的一头雾水,林庭机黑着脸训斥,“说清楚!”
“三年前,分宜、华亭联手驱逐石斋公。”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林庭机、林燫目瞪口呆,这等事在严党、徐党那几个核心人物中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从明面上来说,李默是被严党击败的。
“下昭狱,病死,还勉强算得上姻亲呢,自然是石斋公学生陆文孚出的手,坚拒建宁徐氏联姻……只不过为了徐姓而已。”林烃耸耸肩,“迁怒至此……如今朝中严徐对峙,分宜年迈,岌岌可危,如若石斋公起复,以其性情,未必会去找分宜的麻烦。”
歇嘴片刻,抿了口茶,让父兄缓缓神,林烃才继续说:“这等事,孩儿都想得到,严分宜、严东楼自然也想得到……就算石斋公不知此事,严东楼也能告之嘛。”
“所以说,大兄入裕王府,严党未必会对大兄出手。”
“有些风险,但也值得,毕竟严分宜年满八十,严东楼未有功名。”
“嘿嘿,等严分宜过世,他严东楼总不好意思还不扶棺归乡吧?”
听幼子如此一番剖析,林庭机心动了,这的确是个机会,入裕王府一般来说都会在詹事府兼职,但林燫却微微摇头。
“分宜只是其一。”林燫叹道:“其二,是因为随园。”
“随园?”
“裕王府讲官出缺,去年末就已然惹人注意,但直到如今三月未定。”林燫久在翰林院,细细解释道:“嘉靖三十五年,翰林院提议复设日讲官,分宜、华亭均赞成,共选三人,唐汝楫、张居正、诸大绶。”
林庭机向听得聚精会神的幼子解释:“唐汝楫是严党中人。”
“嗯嗯,诸端甫是那一年的状元,也是随园士子。”
几乎每次开口都会被打断的林燫咬咬牙,继续说:“唐汝楫是严党中人,张居正当年也已投入华亭门下,但诸大绶……更何况诸大绶丁忧,以潘思明补之。”
这次林燫加快了语速,“潘晟,字思明,嘉靖二十年榜眼,补日讲官,早被公认是随园一员。”
林燫刻意顿了顿,林庭机果然插嘴了,“也就是说,日讲官一事……随园早已插手。”
“日讲官是替裕王讲学,一旦王府讲官出缺,就能立即补之。”林烃喃喃道:“如此说来,当年复设日讲官,只怕与龙泉公有关。”
林燫点头道:“所以,此次讲官出缺,随园不会坐视不理,但翰林院推举三人,无潘思明,亦无诸端甫。”
犹豫了下,林燫补充道:“去年末曾有传闻,裕王殿下颇赏识诸端甫,想等今年三月其除服起复。”
林庭机揉着眉心长吁短叹,入裕王府,这是一条通天之道,但伴随着风险,近如分宜,远如随园。
虽然直到去年才调回京中,但林庭机听了太多关于钱渊,关于随园的传闻,他知道那位虽然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朝中的分量有多重……
虽然林燫选择退却,补上来的也未必会是随园的人,就算是,也未必领这个人情,但林燫选择进取,抢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和随园结仇。
得罪钱渊,得罪随园……林庭机实在是举棋不定,更何况因为烃儿,林家还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呢。
“父亲,让大兄自己选吧,龙泉公为人宽宏有度……”
饶是林燫性情端谨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京中何人不知?
就连林庭机也哭笑不得,嘉靖三十五年倭寇大举犯嘉兴府,阮鹗无能,卢镗战败,钱渊虽力挽狂澜但也是死里逃生,径直入京在陛下面前狠狠一状告上去,阮鹗入京不过数日就遭弃市。
“父亲,这次殿试答的不错。”林烃没搭理兄长的嘲讽,径直问:“之前不是说,会试上榜,接母亲入京吗?”
林庭机默默点头,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妻子一直留在家中照拂幼子,如今林烃身登皇榜,也该将妻子接来,一家团聚了。
“这么看来,小弟还是留在京中的好。”林燫想了想,“如若选庶吉士是最好,不然六部主事也不错,母亲入京也正好为小弟择一门好婚事。”
林烃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母亲已经去镇海相看过了,也捎来了口信,对钱家小姐很是喜欢……不过父兄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林庭机随意点点头,脑子里还在盘算利弊得失,开口道:“燫儿明日在翰林院……”
“人多眼杂。”林燫犹豫道:“要不还是私下拜会随园,毕竟小弟得救,这事儿也不怕人说。”
“干脆孩儿去吧。”林烃插嘴道:“父兄还是不出面的好。”
林庭机沉吟片刻,挥挥手道:“再想想,再想想……”
林家犹豫不定林燫要不要踏上这条通天之道,而随园里,徐渭、钱铮、孙鑨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从明面上来看,严党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高拱引援徐阶、杨博、李默三人为援。
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杨博未历翰林,难以入阁,李默倒是庶吉士出身,但年纪太大了,而张居正被选中主要是因为高拱对其本人的赏识。
但这么一来,随园被踢出局了,虽然目前随园说不上有多强的实力,但好歹早在三年前就投入裕王麾下。
孙鑨轻声道:“今日放衙前,逸甫兄随口说起,年前殿下还问端甫何时除服。”
“高新郑,高新郑……”徐渭冷笑道:“过河拆桥也就算了,都能替裕王做主了。”
逸甫是陈以勤的字,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第一批入裕王府为讲官,向来与高拱不合。
钱铮的眼神复杂难言,去年侄儿遭科道言官弹劾,高新郑就有甩下钱渊将随园握在手中之念,不料如今却……
“展才不喜党争,但又如何能不争?”徐渭嗤笑道:“不过这次……就要看高新郑运气如何了!”
很简单的判断,朝中如今还少有人知晓林烃与钱渊之间的来往,陛下知道,李默知道,陆炳知道,但高拱肯定不知道,不然不会推出林烃的兄长林燫。
徐渭想起钱渊去年末那封信,高拱其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惜量窄倨傲,又性烈如火,如若李默起复后与徐阶相争,留下来的那人,必定是高拱的对手。
第七百一十五章 雷雨
持续了三四天的春雨终于停了,但抬头望去,天上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劲风吹拂,却吹不散遮挡阳光的密布乌云。
殿试已然放榜,就在内阁重臣并礼部尚书高声吟诵新科进士名次的时候,奉天殿外,突然震天霹雳响起,一声惊雷,吓的几个进士腿软坐倒。
还好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直到簪花夸街后,还是只闻霹雳声响,未有滴雨落下。
林烃拎着伞进门,随手将今天没用上的伞丢给老仆,大步走入书屋,“大兄,今日如何?”
今日是金殿传胪,也是林燫初入裕王府。
林燫没有回答幼弟的问题,而是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风吹的歪歪斜斜的花草,“无雨落,却雷声阵阵。”
“是啊,今日大伙儿都提心吊胆,就盼着别下雨,哈,天随人愿,还真未有雨落。”林烃顿了顿,又说:“随园三人,包柽芳和陆树德为二甲进士,潘允端三甲同进士。”
林燫微微点头,幼弟的名次他已然知晓,二甲第十六名,这是个很可能馆选庶吉士的名次。
推开窗,林燫迎风而立,叹道:“今日高谈阔论,中玄公未至,殿下随和,同僚却各有心思。”
高拱没有出现是正常的,自从他以太常寺卿兼掌国子监事后,就不在裕王府任职了。
回头看了眼幼弟,林燫继续说:“逸甫兄频频提及随园众人,钱展才、孙文中、诸端甫……张叔大神色自若,倒是殿下又问钱展才何日归京。”
林烃随口道:“张叔大还是大兄的同年。”
林燫苦笑两声,“他今日私下提及,国子监司业尚出缺一人。”
如今国子监祭酒空缺,是高拱兼管,司业理应两人,张居正占了一个,而另一个一直空缺。
“以大兄资历学识,倒是绰绰有余。”林烃正在琢磨,眼角余光瞥见父亲回来了。
“父亲。”
“父亲。”
林庭机黑着脸大步进屋,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猛地掷在林烃的脸上,“难怪从入京之初开始,一次又一次琢磨着去拜会随园!”
“父亲。”林燫扶着父亲坐下,捡起书信细看。
那边林烃都不用别人说,已经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了……不用说,肯定穿帮了。
“钱展才之母寿诞,母亲亲去拜会……”林燫看了大半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直看到最后,脸色一变,“钱展才之妹!”
“难怪你甘心为钱展才驱使,勾连石斋公,又得钱家护卫护送入京!”林庭机厉声训斥道:“此等事居然敢隐瞒不报!”
林烃苦着脸道:“父亲,此等事还不知道钱家如何想,正好趁着龙泉公之母寿诞,让母亲探问一二。”
“探问一二?!”林庭机暴跳如雷,“都要纳采了,你母亲才来封信!”
“真的?”林烃喜出望外,看来钱家是点头了!
看到幼子如此神情,林庭机倒是平静下来了,“去取竹杖来!”
林烃呃了声,居然还要动手……他瞥了眼一旁的林燫,大哥,你也不劝句?
林庭机眼角余光扫了眼长子,“燫儿?”
“难怪……”林燫回过神来,“难怪那日孙文和突然找来,说那等话。”
林庭机哼了声,“今日内阁已批复,入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
“恭喜大兄。”林烃立即跟上,“入詹事府,如能再升国子监司业,两三年后当能直升六部。”
“国子监司业?”
林燫略略解释几句,叹道:“朝中局势复杂至此,不料我林家却被卷入其中。”
林庭机头大如斗,这下好了,长子被高拱拉进了裕王府,还转入詹事府,而幼子却和随园搅合在一起,甚至想求娶钱展才之妹。
虽然林庭机算不上个有手腕的官员,但也知道,官场中如此四处逢源,左顾右盼,下场堪忧啊。
细细问了几句,林庭机有些纳闷,为何张居正身后的徐阶也隐隐展示善意?
跪在地上的林烃一语中的,“未必是徐华亭,只是张叔大而已。”
林燫灵光一闪,点头道:“有可能,张叔大所谋颇大……中玄公只怕是引狼入室。”
“谁让你开口的?!”林庭机呵斥道:“去取竹杖来!”
“父亲,父亲,此事未必是坏事。”林燫劝道:“首鼠两端,智者不为,但林家被卷入其中,留一后手……”
林庭机沉思良久,盯着幼子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岂能由你而定?”
“取竹杖来,十板。”
“燫儿无需再劝,多一句,再加一板!”
林燫给幼弟递去个同情的眼神,林烃摆出一副后悔的神色……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就算今日金殿传胪,屁股上都加了一层。
一夜无话,第二日林烃起床,看见林燫脸上的黑眼圈,不禁苦笑反手指了指自己,同样两个黑眼圈。
一晚上都没下雨,但一夜雷声阵阵,基本就没怎么歇过,这让人如何入眠?
林庭机同样戴着黑眼圈出屋,看看院里干燥的地面,不禁也嘀咕了几声,只打雷不下雨,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做什么。
送父亲出府,林燫拉着林烃去了书房,细细问起婚事,如果真的和钱家联姻,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甚至婚期的选择都要受朝局影响。
“钱展才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简在帝心,但开海禁通商,开本朝先例,前途未仆。”林燫沉声道:“与其联姻,日后只怕你仕途……随园众人,多为国之干才,如陆子直选官知县,政绩一等提拔回京入翰林院,杨朝阳力守宜黄,气节无双,但就未必能回京。”
林烃想了会儿才问:“昨日大兄曾言,裕王殿下还问起龙泉公何日归京?”
“如今严党依旧势大,但分宜一去,必然土崩瓦解。”林燫苦笑道:“徐华亭、石斋公、高新郑……要么有隙,要么有仇,要么忌惮……昨日殿下亲询钱展才归期,只怕这就是高新郑忌惮的原因。”
说到这,林燫叹了口气,真佩服那个青年啊,入仕三年,几乎将能得罪的人得罪光了……倒是和严党关系不错。
“呵呵,呵呵。”林烃低低笑道:“南下击倭拯沿海于水火之中,开海禁通商以解朝中用度之窘,选红薯洋芋以活万民……难怪龙泉公曾言……”
“什么?”
“朝中诸公皆不足道!”
林燫猛地抬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窗外有蛇形闪电划破长空,一连串霹雳雷声震耳欲聋,兄弟俩转头看去,一脸严肃的林庭机正快步而来。
林烃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等他迈步出屋,豆大的雨点已然争先恐后的从空中砸下,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不时划破长空的闪电,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随着这场事前让人提心吊胆,也让人期盼的大雨,自从欧阳氏病逝后平静了两个多月的诡秘朝局开始了一段让人瞠目结舌的演变。
第七百一十六章 闹大了
外间倾盆大雨如天河倒悬,又有大风吹来,后院小树被吹得尽皆弯腰,窗户没有关紧,雕刻着花鸟的窗棂撞在窗框上咯咯作响。
林烃用力关死窗户,随手将一块抹布塞在缝隙处,拿起铁制的钳子挑了挑火盆,才缓缓坐下。
“第一场见过一次,毕竟都是治《书》,就在隔壁巷子里。。”林烃身子往前凑,低声道:“当时倒是没看出什么,会不会是空穴来风?”
“此人是嘉兴府人氏,嘉靖三十一年过浙江乡试,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不第。”林燫上一科是同考官,想了会儿说:“上一科尚书房,理应不会漏判,平日里也无才名……”
林庭机知道长子稳重,说这等话就意味着,以那人的才学,这一科如此高名,只怕其中还真有问题。
今日林庭机刚刚进礼部,就看见里面乱得不像样子,逮了个小吏细问才知道,出了大事。
都察院御史突然上书弹劾刑部侍郎董份,指责其科场舞弊,庇护姻亲身登皇榜。
董份是这一科的同考官,本经治《书》,而那位姻亲是吏部天官吴鹏的长子吴绶。
而董份前年丧妻,续娶吴鹏次女,吴绶那就是董份的小舅子。
吴绶会试被点为第三十二名,殿试被点为二甲第八名进士。
看起来只不过是御史弹劾科场舞弊案,但谁都知道,董份是严党中坚,更是严党唯一有可能撑门面的人物。
董份是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后转右春坊右中允,升国子监司业、
嘉靖三十五年那场席卷朝堂的大战后,董份因“天神”表文得嘉靖帝宠信,升礼部右侍郎,点翰林学士。
之后三年先后历任吏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如果没有意外,按照资历和履历来看,董份将会在几年之内升任尚书之位,是有资格入阁的。
而董份如今还有个兼职,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兼管詹事府,这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翰林官想升迁基本只有詹事府一条路,除非如徐渭、李春芳、袁炜一样妙笔生花写得出让嘉靖帝击赞的青词,或者如高拱、陈以勤一样被允许投入裕王门下。
如张居正去年初转詹事府,徐阶是私下和严嵩做了交易的。
可以说这次弹劾戳中了严党的命门,更别说吏部天官吴鹏更是严党大员。
“这段时日你老实点。”林庭机压低声音训斥幼子,“别到处乱跑,不许去随园,等着馆选。”
林燫补充道:“婚事暂时不提,等母亲上京后再说……也不知道钱展才什么时候回京。”
一直没吭声的林烃突然开口问:“那个都察院御史何人?”
随园中,钱铮坐在主位,孙鑨、陆一鹏坐在两列。
“是林润林若雨。”孙鑨对林润记忆犹新,毕竟是同年,“三年前选官入六科为给事中,后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贬谪出京,但第二年就因政绩卓越被选入都察院。”
三年前就是林润那本奏章惹出后面那么多事,显赫一时的李默罢官归乡,而林润与严府管家严年在大街上撕闹,还将冼烔卷了进去。
林润是徐阶的人,这点是不需要怀疑的,但林润是闽人,是李默的同乡,而且当年就是林润点燃了那把火……这件事看起来很正常,但林润的存在有点云里雾里。
这时候,潘晟进来了,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老翰林了,这次会试也担任同考官,殿试时也阅卷。
“潘某治《易》,未见吴绶其卷。”潘晟一坐定就开口道:“倒是殿试的青词……文采非凡。”
其实在随园里,论文采,首推徐渭,次之就是潘晟,擅书能画,诗文堪称一绝。
潘晟多年未得升迁很大程度上是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嘉靖帝初修道命翰林院拟青词,潘晟年轻气盛拒之,从那之后,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麻了。
“文采非凡?”孙鑨摇摇头,“年初应试举人陆续入京,孙某几度去浙江会馆,十次八次会文,见过其人,但公推排名从未见过此名。”
都是浙江人,如若真的文采非凡,如孙鑨、徐渭、潘晟这等人不太可能没听过。
这时候,陈有年进来了,“文长还没回来?”
陆一鹏摇头,“都在等他。”
徐渭随伺帝侧,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已经放衙还没回随园,说不定能在西苑探听到什么,这也是大家汇集而来的原因。
“展才可能要回京了。”陈有年接过姜汤抿了口,“前日户部已经核算无误,镇海、宁海两处通商税银账本节略昨日已呈交。”
如今所谓的宁波清吏司是陈有年临时代为主持,黄懋官已经准备在新科进士中挑选担任户部主事,陈有年很快就会升员外郎,正式主持宁波清吏司。
一同南下的陆一鹏问:“税银涨跌?”
“正月略低,镇海收缴税银五万三千两,宁海只有九千余两,但二月激增,镇海收税银十六万八千两,宁海五万五千两。”陈有年笑道:“户部、县衙、府衙都已然核对账目,银两会在四月初送抵太仓库。”
陆一鹏赞道:“文和兄还真有任事之能。”
“那是叔孝兄打下的底子。”孙鑨谦虚道:“倒是宁海那边,展才选赵道源……可谓眼光独到。”
“虽商贾重利,但正月少有出门,按例应该按照二月来算。”陈有年如数家珍道:“与去年相比,二月镇海税银倍增,宁海二月税银也比去年镇海税银多一成……”
“展才当能归京。”潘晟捋须笑道。
“还要看陛下如何决断……”钱铮的话说到一半,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徐渭进来了。
“文长兄,也不撑把伞?”
“伞有个屁用,伞架都被吹散了!”徐渭没好气的就在角落处将湿漉漉的外衣脱下来,皱眉喝了碗孙鑨递来的姜汤,去换了身衣衫才出来。
听见众人正在讨论钱渊归期,徐渭没好气的一屁股坐下,“账目递交御案前,陛下大喜,召展才归京,约莫三月底,四月初……”
孙鑨立即问:“陛下准备如何安排展才?”
“展才南下三年,于国多有大功。”陆一鹏高声道:“理应重回翰林!”
陈有年幽幽道:“重回翰林,那就要看文长兄肯不肯点头了。”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两年前徐阶曾在嘉靖帝面前提及召钱渊归京重归翰林,是徐渭在御前批驳钱渊才学浅薄,不堪入翰林。
徐渭咳嗽两声,“今儿出了大事,诸位不知道吗?”
“噢噢噢,林若雨弹劾刑部侍郎董份,为天官长子吴绶舞弊。”陆一鹏笑道:“都在这等文长回来呢,适才登之兄提到税银账目,说起展才……都忘了这事。”
其实这事儿和随园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自从欧阳氏病逝至今近三个月,严党、徐党互相撕咬也不是一两次了。
只是这次涉及到以翰林学士掌詹事府的刑部侍郎董份,又有外朝分量最重的吏部天官,这才惹人注意。
钱铮细细打量徐渭,发现这厮脸上有些兴奋的潮红,不禁问:“文长,陛下已知?”
“陛下大怒。”徐渭嘿嘿笑道:“本拟交三法司审定,以锦衣卫监察,但最后下旨,令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南乔查之。”
众人细细品味这几句话,潘晟叹道:“算是闹大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后手
的确闹大了,三法司会审,这是明朝规格最高的问责审查程序,以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共审。
以往只有重臣下狱才有这般待遇,如去年宣大总督,蓟辽总督下狱论罪,再如三年前浙江巡抚阮鄂兵败。
孙鑨蹙眉问:“大理寺卿鄢懋卿是严东楼心腹,刑部尚书欧阳老大人是严东楼的舅父,但锦衣卫……”
钱铮瞥了眼孙鑨,这种问题在座的只有他这种重臣之后能问得出来,在三法司会审之外还有两条路,其一是东厂,其二是锦衣卫。
嘉靖一朝,东厂不兴,嘉靖帝也更信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如前浙江巡抚阮鄂兵败下狱,虽然也是三法司会审,锦衣卫在侧旁听举证,但这次嘉靖帝将锦衣卫排斥在外。
徐渭轻笑道:“陆文孚之女与吴绶定亲,说不定都已经择期了。”
众人默然,这下好了,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都踢掉,只剩下都察院了,这是严党势力最薄弱的区域,同时也是徐阶唯一占据优势的地方。
“虽都察院御史弹劾,但不过风闻奏事,并无实据,何至于此?”陈有年有些费解。
“林若雨故技重施。”徐渭不屑撇嘴,“三年前,他如何洗涤自身的?”
“他又找上门去挑事?”
徐渭默默点头,叹道:“此人倒是心狠,也不知是自作主张以此博名,还是徐府的安排……”
就在今日黄昏,不知所措的吴绶去找严世蕃要主意,如今严世蕃虽未离京,但毕竟身带重孝,不能入西苑直庐,只在严府别院办公,吴绶从别院出来正撞见林润。
林润义正言辞,口舌犀利,钱渊不在京中,徐渭的对手主要在翰林院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林润如今以口才称雄都察院。
当然了,骂人是很难起到实际性效果的,可是吴绶也实在是废材了点,居然被骂得一头栽倒晕过去了。
效果这么好,林润可能都没想到,听到下人禀报的严世蕃倒没什么动作,只让人将林润赶走……但偏偏门外是严府管家严年。
三年前就是严年将林润摁在大街上的水洼里痛揍,因为将冼烔牵扯进来,恰巧撞上了从城外踏青归来的钱渊,结果挨了三马鞭。
这三鞭,严年自然不敢记在钱渊的头上,那么,自然要记在林润的头上,不多不少,也是三鞭。
于是,在即将放衙的时候,林润顶着他那张被抽了三鞭而红肿的脸去都察院,六科,六部,国子监转悠了一圈。
消息很快传进了西苑,嘉靖帝大怒,他是个心里有数的,如果科场舞弊是真的,董份、吴鹏哪里有这胆子,幕后主使十成十是严世蕃。
因为当年的大礼议事件,嘉靖帝最重孝行,本就因为严世蕃不肯扶馆归乡而不悦,这几个月来严党成员多遭弹劾,严世蕃针尖对麦芒从不让步,朝中已然一片混乱,今天又出这等事,嘉靖帝实在是厌烦透顶这位小阁老。
嘉靖帝几乎是脱口而出让三法司会审,但随即知道不妥,倒不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严党的地盘,而是弹劾没有拿得出手的实据,也不符合程序。
本想交给锦衣卫,但陆炳进宫面色灰败的提起吴绶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嘉靖帝只能顺水推舟将事情交给了都察院,不过这样一来,所谓的三法司会审也变成了都察院询事。
听了徐渭一大通解释,钱铮随口点评几句,让下人布菜,众人在侧屋用饭,等暴雨稍歇才散去,但孙鑨留了下来。
“这事儿不太对头。”孙鑨捧起热茶抿了口,“华亭在后,必有实据。”
钱铮赞同点头道:“欧阳氏病逝三个月了,至今为止华亭未有大动作,今日钱某查遍三个月内的弹劾奏章,除却今日,未有弹劾董份的奏本。”
孙鑨沉默下来,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虽然科道言官这三个月一直弹劾严党大大小小官员,但不过是烟雾弹。
都察院本就是徐阶的地盘,左都御史周延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准备了三个月,等待了三个月,才选择之前从未弹劾过的目标董份发起这番攻势,绝不会只是虚张声势,必有后手。
只是不知道这后手是什么?
也不知道徐阶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徐渭幽幽道:“今日万寿殿后殿诸事,我也是辗转听闻,未能亲见……”
“文长此言何意?”
“今日晨间,陛下传令,三道青词,三道表文。”
“天神表文?”
“青词,表文均需道士亲择,今日事,听闻那道士在场。”徐渭低声道:“三年前李时言事,展才曾提起,蓝道行是徐华亭的人。”
钱铮和孙鑨一时沉默下来,徐阶居然在陛下身边安插如此人物,邵元杰之后,蓝道行是嘉靖帝最信任的道士。
徐渭没有继续说下去,微垂眼帘在心里想,从今日处置的手段来看,陛下似乎太过急躁,全无往日风范。
也就是钱渊远在万里之外,不然真忍不住去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史书上称蓝道行是个跳大神的,呃,这个时代称其“请神”或者“扶乩”,然后这位道士请来的神仙说严嵩父子是奸臣,然后嘉靖帝就开始排斥严嵩父子了……
钱渊前世就觉得这说法实在有点扯淡,如此惨烈的政争用这等儿戏的方式来解决?
这一世他更是不信,要说嘉靖帝不知严嵩之奸,那就是笑话了,有陆炳在,估摸嘉靖帝连严世蕃一个官儿卖多少银子都知道。
钱渊倒是觉得另一种可能性更高……嘉靖帝看得清楚明白,严嵩不是好鸟,但徐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丘之貉而已,谁上不是上?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渭笑道:“算了,反正不管咱们的事,用展才的话来说去……狗咬狗而已!”
钱铮眉头一皱,而孙鑨噗嗤一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展才回京了。”
钱铮,徐渭,孙鑨三人算是随园在京中的头面人物,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三个人加起来也没办法和钱渊相提并论。
如今朝局复杂难测,很多事情都需要钱渊亲自出面,虽与徐阶决裂,但和徐党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之前三年和严党相处不错,如今严嵩父子岌岌可危,是否需要调整态度?
李默可能起复,陆炳两次隐隐递来善意,是接受还是拒绝?
还有过河拆桥的高拱,时时问起归期的裕王殿下,算是正式和随园撕破脸的张居正,甚至还有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
太多的事需要钱渊亲自出面,随园已然登上了这个舞台,看似风光无限,但再往前,是一片坦途还是无底深渊,谁都不知道……
徐渭已经决定,集合随园护卫,每三日递口信南下,尽快让钱渊在入京之前了解京中局势。
但徐渭想不到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日,每三日一人,随园并钱家酒楼的护卫都不够用了,因为朝中局势变化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第七百一十八章 考卷
徐阶有什么后手?
仅仅两天,所有人都看见了。
虽只是都察院询事,但那是徐阶的地盘,左都御史周延以下,能插手的全都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事到如今,徐阶毫不避讳的亮出了锋锐的剑锋。
都察院沿袭御史台,主掌监察、弹劾,都说御史风闻奏事,但实际上在明朝中后期,都察院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
换句话说,都察院内刑讯手段,不比刑部、大理寺、北镇抚司、东厂差,甚至在心理压迫、诱导层面,还要高出一筹。
两天之后,曾经被林润面斥骂晕的吴绶就崩溃了,虽然后来董份、吴鹏都坚称这是屈打成招,但至少吴绶交代出来的事情却是有迹可循的。
万寿殿后殿,徐渭悄悄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刚刚进来的左都御史周延,再看了看还在跳大神的蓝道行……这位蓝神仙这些日子出现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
嘉靖帝阴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本,“如此说来,此人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均暗埋字眼,以此舞弊。”
“陛下圣明。”周延朗声道:“考生吴某言,此事非他一人,请陛下许都察院并翰林院查阅今科会试考卷,以此定罪。”
“非他一人,非他一人……”嘉靖帝丢下奏本,沉吟片刻,心里拿不定主意,此事一旦掀开,只怕桌子都要掀翻了。
想到这,嘉靖帝不禁暗暗咬牙,闹出这等事,严东楼不是好玩意,但徐阶更不是玩意……非要等到殿试放榜之后,再回头指责会试舞弊案。
无精打采的徐渭也想到了这点,不禁咂舌,徐阶这手有点狠,如果是会试,说不定事情还闹不大。
但徐渭很快想到,严世蕃应该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现在已经动手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徐渭脑海中出现,黄锦突然走进后殿,伏在嘉靖帝耳边轻声嘟囔了几句。
“啪!”
名贵的歙砚被暴跳如雷的嘉靖帝用力掷在金砖上,还没用完的墨汁染黑身上的青色道袍,“多派人手去救火,让陆炳去,快,快!”
看着黄锦急匆匆的小跑出去,徐渭在心里啧啧两声,严世蕃这是要釜底抽薪啊,真够绝的,一把火把考卷全都烧没了,看你们怎么找出实据,至于口供……知不知道有屈打成招这个词?
徐渭本是被召来写青词的,按理来说应该退下,但这时候真不敢随随便便出面……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如今是一肚子火没处儿泄呢。
等陆炳赶到贡院外的时候,火势已然不可制,这几乎是肯定的事,人家是蓄意纵火,前几日暴雨,但也没能顶得住,光靠贡院里水缸里的水能顶什么用。
陆炳趋马换了个方向避开滚滚而来的浓烟,左右扫了一眼,指着贡院还未烧起的一部分道:“都拆了,掘地成沟,灌水进去。”
看杂役拖拖拉拉的,陆炳双腿一夹马腹上前,一马鞭将两人抽倒,喝道:“带回去,关进南镇抚司。”
进了锦衣卫,至少脱一层皮,这下子杂役、兵丁的动作才快起来……亟不可待的陆炳甚至亲自上阵,手下锦衣卫小校、力士只能跟上去,但眼看着火苗就要扑过来了。
陆炳有些绝望,这下子糟了,本就因为翁婿关系被人怀疑,现在考卷被烧,就算是冤枉的也得被钉死在这件事上……说不定还能传出流言,严党焚贡院,锦衣卫至,然考卷无踪。
就在这时候,阴沉沉的天空闪过一道亮光,随之而来的霹雳作响的春雷,水气凝结起来,落下的雨珠缓缓由小而大,从淅淅沥沥迅速转为倾盆大雨。
“大都督,下雨了,下雨了!”
与欣喜的手下不同,陆炳的神情依旧绝望,他在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也曾经奉命监察会试,很清楚,放置考卷的地方已经是断墙残垣,一眼扫去,甚至还能看见几页没有被完全烧毁的考卷残页。
就在陆炳开始考虑如何善后的时候,身后尚未被烧毁的贡院一角,低矮的平房里走出几个官员。
“陆大人勿忧,虽后两场考卷被焚,但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尚在。”
陆炳心里一个激灵,转头看见说话的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都察院御史邹应龙。
三刻钟后,西苑万寿殿后殿,第一次进入西苑的邹应龙条理清晰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火势大炽,贡院难保,锦衣卫急至相援,又得天降大雨,终得保下。”
嘉靖帝转头看向头发鬓角都被火焰烤的卷起的陆炳,后者低下头在心里哀叹,这次算是把严世蕃得罪死了。
“天顺、正德年间,均有贡院走水,弘治年间,暴雨如注,贡院桌凳皆浮。”邹应龙义正言辞道:“故会试同考官提议得主考官许可,首场四书五经题择地储放,以防不测。”
礼部尚书吴山无奈的出列承认……当时不过是同考官张居正随口提了一句,而且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陛下,自弘治年间起,会试人员激增,砖瓦号房远不够用,均以考棚补之,遇火即焚。”吴山顿了顿,“此次重建,当以砖瓦为主,请户部、工部出银。”
嘉靖帝面色冷峻,“吴卿,可辨认过考卷?”
“臣已览今科会试前十人四书五经题,再令翰林院数名同考官共辨,并无错漏。”吴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提议择地储放者,国子监司业张叔大。”
其实这句话说不说意义不大,只要脑子没坏的都猜得到,那个同考官必然是徐阶门下。
看了大半天戏的徐渭晃晃悠悠出了西苑,转去翰林院,正巧撞上了在闲聊的张居正和林燫。
“文长好悠闲。”张居正笑吟吟的起身,“这是从西苑来?”
徐渭两眼一翻,冷笑道:“叔大兄好手段。”
“文长这是从何谈起?”张居正心里一定。
“陛下已然下旨,彻查科场舞弊案。”徐渭啧啧道:“考卷择地安放,还派人守卫,料事于先,自然是好手段……只是不知那兰州邹应龙如何会入贡院?”
一直不吭声的林燫眯着眼在想邹应龙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噢噢,就是三年前被钱展才两次踹飞的那个兰州士子。
张居正神色不变,笑道:“文长说笑了,若论手段,张某何能与钱龙泉相较?”
“不必谦虚。”徐渭挥袖道:“三年前在随园,展才曾言,张叔大其人性情坚韧不拔,方正中不乏阴私手段,最擅背后出刀。”
张居正的笑容僵住了,看着徐渭离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咬牙。
林燫微垂眼帘,啧啧,今天算是见识到徐渭这张嘴了……要知道平日严嵩和徐阶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