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脸谱下的大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九章 票拟

    三月二十日,嘉靖帝亲下旨意,吏部天官吴鹏长子吴绶下昭狱,锦衣卫并都察院合审科场舞弊案。

    当日夜,锦衣卫秘捕新科进士四人。

    三月二十一日,锦衣卫再度捕落榜举人三人。

    当日,刑部侍郎董份赴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并数名御史询事,董份坦然直言,不知此事内情,亦无舞弊之说。

    三月二十二日,都察院召会试数名同考官询事,并锦衣卫口供,难查其中详情,但舞弊一事已然确凿无疑。

    三月二十四日,吏部天官吴鹏上书致仕,嘉靖帝留中不发。

    前些日子的暴雨不再,天空蔚蓝,一碧如洗,直庐外的小小花园传来一阵花香,久久凝视窗外的严嵩叹息着转过头来。

    “子升,红薯、洋芋择地试种,那是户部的事,说的明白些,那是镇海的事,是展才的事。”严嵩轻声道:“杨朝明是随园中人,选宜黄试种,亦属常事,大洲何至于如此弹劾?“

    “元辅说的是。”徐阶恭敬的站在下首,“更何况已是三月下旬,补种稻麦,收成亦少,还不如一试红薯、洋芋,只盼此等宝物在江西亦能亩产数十石。”

    严嵩神色淡然,双眼似闭非闭,“老夫此生所见,能与展才相较者寥寥无几,不知此生尚能再见一面否……”

    徐阶笑着提醒道:“元辅,陛下已然召展才回京。”

    “约莫月余。”严嵩叹道:“子升说说看,老夫还能再熬月余吗?”

    “元辅说笑了。”徐阶避而不答,从桌上拾起最后一本奏折,“辽东巡抚上奏,请海路运粮,熬过春荒……哎,这两年黄河频频出事,要么断流,要么冻结,要么泛滥,漕运有不稳之像。”

    严嵩失望的看着徐阶,干瘪的嘴一张一合,笑道:“黄河不出事,那还能叫黄河吗?”

    徐阶也不禁笑了,无论何朝何代,这条黄河总是让朝廷头疼,谁也无法彻底降服这条巨龙。

    “元辅,海运一事如何票拟?”

    严嵩的视线又落到窗外,随口道:“子升如何看?”

    自从科场舞弊案事发后,司礼监黄锦私下递话,内阁文书不得外泄……这是婉转的告诉严嵩,别指望你儿子严世蕃代笔票拟了,所以这几日,严嵩只能亲自上阵。

    徐阶略一思索,轻声道:“镇海通商,频频从海外运粮而归,不仅两浙苏松,尚有余力输闽赣,而且镇海处海船颇多,不如令宁波知府唐荆川以海船运粮直抵辽东桑沱、姜女坟、桃花岛等处。”

    片刻之后,严嵩收回视线,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唐荆川何有此能?”

    “非钱展才不能为之。”

    “如今镇海、宁海两处通商,客商云集,船帆如云。”严嵩缓缓道:“展才其人,看似猖獗跋扈,不让小儿东楼,实则步步为营……诸葛一生唯谨慎啊。”

    “元辅此语何意?”

    严嵩嗤笑道:“开海禁,乃本朝未有之事,展才南下三年,至今每月税银十余万两,但从未提过开海禁一事。”

    “展才亦知开海禁之难,而海运之难更甚于开海禁通商,钱展才如何会去碰这个马蜂窝?”

    的确,海运比开海禁还要难,难得多;开海禁要冒着可能的外来侵袭,而海运要冒着依附南北运河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而活的漕丁、商贾。

    比起外来的侵袭,内部出事更容易遭人弹劾。

    “老夫弘治年间侥幸身登皇榜,历正德而嘉靖年间,得陛下信重数登首辅之位,世人多讥讽老夫唯意媚上……今日有一语,不知子升可愿一听?”

    徐阶躬身道:“还请元辅示下。”

    “执政者,当落眼大处。”严嵩叹息道:“小聪明或能一时得意,却难以长久,于己无益,于国有亏,以此胜者,亦以此而败。”

    “便如此事,何必试探,难道不知你那孙女婿是何等人物?”

    “此举,让其小觑了。”

    “至于小儿东楼,聪颖不让人后,如今……嘿嘿,只能说自讨苦吃啊。”

    这是让徐阶意外的一番话,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反复在心里琢磨,严嵩此言何意?

    徐阶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昨夜接到消息,锦衣卫沿着线索一层层追上去,虽然很难从如董份这样的同考官身上打开缺口,但事先埋下的伏子起到了关键作用,如今线索已经距离严府不远了。

    如果严嵩今日软语相求,徐阶一定会做出保证,致仕,严党瓦解,但却力保严府上下,他甚至愿意在陛下面前为严嵩父子求情。

    算后账的前提是,自己稳操胜券。

    斩草除根,首先要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

    历史上的徐阶就是这么做的,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勒令致仕,但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整整等了三年之后,徐阶非常确定严嵩无还手之力,嘉靖帝再无眷恋之情,才下手弄死了严世蕃。

    但徐阶没有想到,今天严嵩却倚老卖老说出这番话,从内容上来看,完全是一位即将离任的内阁首辅对后来者的教诲。

    心思急转,徐阶沉声应道:“多谢元辅指点。”

    “罢了,子升是个有主意的。”严嵩叹道:“记得子升也五十有六了,须发亦白。”

    “是啊,已近花甲之年。”徐阶也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要不是这十多年里你这老贼眷恋不去,何至于未至花甲,须发尽白!

    “这般年纪,所念者,不过后人罢了。”严嵩摇头道:“子升比老夫强。”

    “元辅说笑了,东楼公……”

    “小儿东楼,以此而盛,亦以此而败。”严嵩摆手道:“子升次子、幼子还小,倒是收了个好女婿,叔大其人必能名留青史。”

    徐阶笑道:“元辅过誉了,叔大中人之姿,唯其坚韧不拔,令人击节。”

    老态严重的严嵩缓缓起身,从桌上取过一本奏折放进袖内,手持一根拐杖,笑道:“便以适才所言票拟吧。”

    徐阶恭敬的将严嵩扶出门外,看着老迈的背影缓缓向万寿殿方向行去。

    徐阶心里有古怪的念头,最后那几句话,严嵩放出了足够的善意,因为没提起让徐阶丢人现眼的长子徐璠,也没有提起和徐阶决裂的钱渊。

第七百二十章 表演

    嘉靖帝烦躁的翻阅着陆炳刚刚送来的奏报,虽然董份等同考官嘴巴都紧的很,但对于那些新科进士,以及落榜举人来说,锦衣卫的名头足以让他们破胆。

    “皇爷,严阁老求见。”

    嘉靖帝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宣。”

    老迈的严嵩拄着拐杖缓缓而来,嘉靖帝不由分说将手中的奏本掷出去,“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片刻之后,严嵩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老臣看完了。”

    “看完了?”还闭着眼睛的嘉靖帝嘲讽笑道:“小小光禄寺卿居然能操持舞弊大案,奇哉怪哉。”

    光禄寺卿白启常,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为严世蕃狎客,以粉墨涂面供欢笑,嘉靖三十五年京察曾被李默斥退,但李默事败,白启常反升光禄寺卿。

    严嵩颤颤巍巍的跪下,“陛下圣明,此事必为小儿东楼所为。”

    以为严嵩会砌词狡辩的嘉靖帝诧异的睁开双眼,看见跪在地上的严嵩,以及身边那根普通的木制拐杖。

    身为内阁首辅,严嵩进出西苑均有杂役、小太监照料,这还是嘉靖帝第一次看到严嵩拄拐,虽然他已经八十岁了。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严嵩,记起就在上个月,内阁觐见,徐华亭恭敬殷勤的扶着严嵩……

    “请陛下赐罪。”

    “朕对尔等还不够优容吗?”嘉靖帝缓缓道:“六部尚书占了一半,仅以吏部论,一旦出缺,严东楼即以纸递交吏部……严府别院库房的银子,比户部太仓库加朕的内库银子还要多。”

    “请陛下赐罪。”

    “赐个屁罪!”嘉靖帝忍不住爆了粗口,“真要赐罪,他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伏在地上的严嵩第三次重复道:“请陛下赐罪,罢官定罪,充军发配。”

    嘉靖帝烦躁的手上用力,狮猫惊叫一声从他怀里逃走,显然被铲屎官撸的毛都掉了。

    “老臣幼年家贫,入仕之后不敢言两袖清风,亦不为阿堵物所诱,不料小儿东楼视财如命,竟以朝廷取士敛财。”

    “如此重罪,不罚如何能安诸臣之心?”

    嘉靖帝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叹道:“都是儿女债啊。”

    其实严嵩昨晚已经操起藤鞭狠狠抽了一顿儿子……他实在是想不通,如今朝中局势如此不利,儿子为何还要为那点银子冒这么大的险!

    但严世蕃也很无奈啊,银子早就收进银库了,总不能退掉吧?

    再说了,严世蕃拿钱办事的名声很响亮,堪称童叟无欺,他可不想坏了名声。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严世蕃第一次舞弊了,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嘉靖二十九年严世蕃第一次做手脚,光禄寺卿白启常就是那次中的进士,再之后嘉靖三十二年,三十五年,再到今年……

    严世蕃觉得不会出问题……但如今事发,严嵩和严世蕃才知道,只怕这件事早就落到徐阶的眼里,只不过一直引而不发,等待时机。

    “老臣三女一子,幼女早夭,长女次女均以过世,唯独东楼一人。”严嵩缓缓抬起头,声音颤抖,脸上满是泪痕。

    嘉靖帝长叹一声,偏头看了眼黄锦,才道:“惟中,先起来吧。”

    后世都说嘉靖帝刻薄寡恩,主要就是集中在夏言这件事上,但实际上这还真不太好说,虽然难侍候了点,但当年大礼仪事件中的桂萼、方献夫、张璁、严嵩都陆续担任内阁首辅,大都善终。

    “严阁老……”

    “黄公公稍待。”严嵩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上呈,“请陛下赐严世蕃罪,发配充军。”

    黄锦接过奏折就是一愣,递交奏折的封面颜色往往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这份奏折是请辞疏。

    嘉靖帝接过奏折,并没有打开,而是久久的凝视严嵩,聪明如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严嵩用自己换儿子严世蕃一条命。

    这是划得来的,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严嵩已满八十岁了。

    嘉靖帝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儿子命门被拽的严嵩和急于上位的徐阶做了个交易,以内阁首辅的位置交换严世蕃这条命。

    啧啧,虽然说,在复杂的朝局中,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的少……但嘉靖帝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点。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轻声问:“惟中,继任内阁首辅者何人?”

    “伏唯圣裁。”严嵩答道:“礼部尚书吴曰静当补位阁臣。”

    “徐阶如何?”

    “今日徐华亭欲使宁波海船运粮输辽东。”严嵩咳嗽两声,“尚需磨砺。”

    “胡闹!”嘉靖帝脸色一变,漕运改海运,早在弘治年间就有官员提议,到现在都没尝试过,其中阻力太大了。

    在心里盘算良久,嘉靖帝挥手道:“惟中起来吧,都八十岁的人了,跪在金砖上久了,寒气入膝……回去让你那儿子跪,好好跪着。”

    “谢陛下。”严嵩在黄锦的搀扶下艰难的爬起来。

    嘉靖帝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开口道:“朕欲起复李时言,惟中觉得如何?”

    “李时言以气自豪,有任事之勇,亦有任事之能。”严嵩弯着腰答道:“正德年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按例可入内阁。”

    嘉靖帝愣了下,他心里有数,严嵩和李默两度斗得死去活来,没想到会赞同李默起复。

    但嘉靖帝随即就明白过来了,指着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虽教子无方,但罪不至此,还怕谁算后账?!”

    严嵩苦着一张瘦脸,“圣明无过陛下。”

    一旁的黄锦也听得懂,如果严嵩致仕,严世蕃定罪,严党灰飞烟灭,徐阶未必不会乘胜追击,但如果李默起复,徐阶的注意力会集中在李默的身上。

    “不至于此。”嘉靖帝挥袖道:“回去告诉你儿子,其一,严府银库交一半银子出来,其二,立即滚回分宜守孝!”

    “谢陛下隆恩。”严嵩大礼参拜,犹豫道:“陛下,五成是不是少了点?”

    “再多一成,怕是你儿子要财不要命了!”嘉靖帝冷笑道:“明日天黑之前出京,不得逗留京中。”

    严嵩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将儿子撵走了……这几个月他也看得清楚,儿子留在京中,局面只会越来越糟,只有撵走儿子,自己不管是致仕还是留下,总归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被徐阶赶尽杀绝。

    没办法,严世蕃的心太大了,他甚至还琢磨将董份推上去……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有,毕竟董份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国子监、礼部都有任职,转三部侍郎,掌詹事府,如果严嵩全力施展,董份可能比高拱还要先上位礼部尚书,继而入阁。

    嘉靖帝看着拜在地上的严嵩,笑道:“至于惟中你……”

    没听见接下来的话,严嵩只看见那本请辞疏落在自己面前,他知道,今天的表演很完美。

第七百二十一章 齐名

    三月二十五日。

    崇文门,严世蕃狠厉的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京城,今日来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

    工部尚书赵文华,工部侍郎刘伯跃,兵部侍郎魏谦吉,右春房右谕德唐汝楫都到场,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没到场。

    放下车帘,严世蕃冷冷道:“走吧。”

    严世蕃难以理解父亲的选择,就算事情攀到白启常身上又如何,不过丢出去罢了,何至于将自己赶出京城。

    这是年龄带来的差距,**强烈的严世蕃试图再起波澜,而向死而生的严嵩只希望保全儿子这条性命。

    西苑的直庐中,徐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看到严嵩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来,赶紧恭敬的过去帮忙,端茶递水,取过奏折轻声慢语一一念着,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万寿殿后殿,嘉靖帝有点后悔了……他没想到向来没个实话的严嵩昨天说了句大实话,五成,真的少了点。

    “净金五千八百两,净银九十六万两。”嘉靖帝摇摇头看向陆炳,“可有折扣?”

    陆炳大力摇头,“绝无纰漏,交接时臣亲自在场,每箱查验。”

    一般来说,这种脏银都是要过一道手的,但这次陆炳明智的没有伸手。

    今天因青词被嘉靖帝召来的徐渭啧啧道:“严东楼还真有脸留了五成……真该全都送进内承运库。”

    “那是抄家!”嘉靖帝笑骂道:“不过听闻惟中府中多藏书画、典籍、经史子集,多有宋版古书。”

    徐渭一拍大腿,“对了,展才说过,严府有《清明上河图》!”

    “什么?!”嘉靖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清明上河图》?!”

    陆炳也颇为吃惊,诧异问:“文长,如此隐秘事,某掌锦衣都不知晓,你如何得知?”

    徐渭一愣,好了,这次说脱了。

    看嘉靖帝一副狐疑神情,徐渭不得已将当年故事说了一遍,“后来展才猜王民应将《清明上河图》送给了严东楼……”

    “原来如此。”陆炳点点头,“展才真是好手段,当年为父兄复仇,至今仍浙人津津乐道。”

    嘉靖帝瞪着徐渭,骂道:“也不早些说!”

    “那臣现在去追?”

    嘉靖帝都被气笑了,“就那副《清明上河图》,日后不拿到朕面前来,你随园众人,谁都别想升迁!”

    看徐渭垂头丧气的模样,嘉靖帝略微解气,但一想起《清明上河图》,实在心疼,骂道:“严府的玉器珠宝估摸都没有展才手上的多,对了,让他再送几匣走盘珠来。”

    看嘉靖帝今天心情好,徐渭苦着脸说:“就那么一匣子,还是汪五峰送的,留了三颗,其他全都送进内库了。”

    “那朕不管!”嘉靖帝今天的确心情好,科场舞弊案对他来说是小事,手里多了百多万两银子才是正经的,“展才那厮心机聪颖不让严东楼……日后怕为祸更甚!”

    “严东楼还有其父管着……虽然没管好,但展才都没人管着!”嘉靖帝转头问徐渭,“其叔父钱铮,通政使,只怕管不了他吧?”

    徐渭只能呵呵以对,钱铮管束钱渊……这种梦还是不要做的好!

    “展才所畏,宁波知府唐荆川,南京国子监祭酒平泉公……”徐渭揉揉眉心想了会儿,“呃……”

    “好了,不用装模作样了。”嘉靖帝笑骂道:“正月不算,二月税银得力,召展才归京……三年了,也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陛下,他事臣不敢妄言,但通商事,展才两袖清风,绝无贪污。”

    嘉靖帝冷笑了声,冲陆炳努努嘴,“说说吧。”

    陆炳看看徐渭,干笑两声才说:“上月初,展才之母寿诞……”

    “展才来过信了,除了姻亲,谁的礼都没收。”徐渭警惕道。

    陆炳没好气道:“其他人的没收,那些海商送的他倒是收了,呃,红珊瑚、宝刀各等宝物应有尽有,有没有走盘珠倒是没查到,不过还有海商送了两个侍女……据说是从朝鲜采买来的。”

    “朝鲜侍女?”嘉靖帝饶有兴致的说:“唐时新罗婢可是与昆仑奴、菩萨蛮齐名的,本朝太祖、成祖年间,朝鲜进贡亦选女。”

    呃,朱元璋还稍微好点,主要是朱棣,进献的朝鲜美女光是封了妃子的就有四个。

    那边徐渭冷笑道:“陆大人掌锦衣,消息灵通到能打探礼单详情,难道会不知晓徐氏之名?”

    徐渭转身道:“陛下,东南将徐氏与王氏并列,钱展才与福建总兵官戚继光齐名……噢噢,说到戚元敬,陆大人是知情的?”

    钱渊要是听到这句……得被气死!

    “文孚?”

    陆炳吞吞吐吐道:“据闻戚继光之妻王氏,出身将门,武艺精熟更甚其夫……”

    徐渭在后面补充道:“戚家夫妻起了争执,双双持刀,校场一较高下……戚元敬甘拜下风。”

    陆炳最后下定论,“妻管严。”

    嘉靖帝愣了下后狂笑捧腹,“他钱展才南下击倭,数度上阵,所向披靡,戚继光上虞大捷横扫倭寇,被视为当世名将,居然畏妻如虎?!”

    “三年前展才言,徐氏文才惊世,擅诗文,不意尚通武技?”

    陆炳皱眉道:“臣倒是听过,徐氏未出阁时,因习武被其祖母张氏训斥。”

    徐渭跟着说:“再说了,展才南下,徐氏与王氏交好,说不定天资聪颖,一学就会……”

    “钱展才那边未闻风声,倒是戚继光那边听过趣闻……”陆炳凑趣故作神秘道:“戚继光升福建总兵,王氏听闻其夫纳妾,当即趋马疾驰入营,戚继光两股战战,得人相助才逃得一命。”

    越说越夸张了,徐渭、陆炳你一把火,我一勺油的,说的嘉靖帝兴致勃勃。

    一直到黄昏时分,徐渭才回了随园,一坐下先喝了杯茶,看着孙鑨、陈有年、陆一鹏三人,“如何?”

    “听闻严世蕃缴纳脏银百万两,以此赎罪?”陆一鹏忿忿道:“如此重罪,亦能赎买?”

    “华亭大胜,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分宜还能挺到何时?”陈有年南下与钱渊数度密谈,知道他和徐阶之间的矛盾有多深,“陛下可有意起复李时言?”

    徐渭摇摇头,“倒是筠泉公可能入阁。”

    “论资历,筠泉公足以入阁。”孙鑨琢磨了下,“今日西苑,华亭如何?”

    徐渭再度摇头,“其对分宜颇为恭敬,此次政争,虽分宜未倒,但驱逐严东楼,董份、吴鹏可能都会被连累,华亭已有上位之兆。”

    这个是没办法的,严嵩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不可能阅读每份奏折,细细思索可能还要询问各部议事,最后定夺票拟……相当一部分的票拟权力将会转移到徐阶的手中。

    “今日陛下已言,召展才归京,但未提及安置……”徐渭最后说:“绝不会是都察院、六科,户部可能性也不大。”

    “难不成真的回翰林院?”

    陆一鹏突然说:“不会直接入詹事府吧?”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临行(一)

    镇海。

    从去年的下半年就开始准备,钱渊知道计划不会那么顺利,但也没想到如此曲折离奇,从欧阳氏病逝到严世蕃拒绝离京,再到这次的科场舞弊案,钱渊不太清楚原时空有没有这么一遭。

    确实有这么一遭,历史上弹劾董份的是如今巡按江西的耿定向,同样也是徐阶门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徐阶早就将严党科场舞弊一事握在手心,只在等待时机。

    钱渊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到三月底还没动身,要不是这场科场舞弊案,说不定都要拖到下半年了。

    亲自将很久没有用过的苗刀悬挂在腰间,钱渊有些出神,南下三年,有出生入死,有力挽狂澜,有并肩而战,有纵酒高歌,亦有满脸泪痕、伤心欲绝……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逐一闪过,有活的,有死的,有残的,有离开的,有留下的……

    钱渊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自己做到了……至少做到了一半。

    接下来,自己将用自己的余生去维护这一切,让这小小萌芽尽快茁壮起来。

    孤零零一个人的努力,能够让这个时代发生一点点的偏移,至于能走到什么高度,需要之后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

    钱渊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但他相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起点位置一点点的偏移,能够影响很久很久的未来,至少,至少不会比原时空更差。

    “怎么又挂起这柄苗刀了?”在外面指挥丫鬟收拾东西的小七走进书房,“上次侯涛山一战后,不是说刀身裂开了吗?”

    钱渊握住刀柄微微用力抽出刀身,再无昔日锋芒,镇海临近甬江,又在出海口,潮气颇重,使刀身暗哑无光。

    “就要走了……”钱渊突然笑道:“放到后世,浙江巡按钱渊亲佩苗刀,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小七嗤之以鼻,“就这破烂能卖几个钱,倒是那柄剑品相好呢。”

    钱渊顺着妻子的视线看见墙上挂着那柄宝剑,笑道:“那是裕王所赠……嘿嘿,史书上说裕王登基后缠绵后宫,朝政尽皆托付外朝……龙生龙凤生凤啊。”

    徐渭信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高拱颇有忌惮之心,宁可接纳张居正,也要将随园排斥在外……高拱下一步就是礼部尚书,然后入阁,如此忌惮,无非就是裕王对钱渊的信重,而这柄剑就是明证。

    “包起来吧。”钱渊从墙上取出一柄比苗刀更破的长剑,“也包起来,都带回京中。”

    小七记得这柄剑,曾经挂在随园书房内,被丈夫视若珍宝,她曾不止一两次看见丈夫站在墙边,久久凝视这柄破烂长剑,甚至眼中泪光盈盈。

    寻了块丝绸将两柄剑包起来,小七随口问:“这次回京,对那边什么态度?”

    “毕竟是你娘家,要给他们留点面子?”

    小七没好气道:“问这话,证明你就不想给他们留面子……随便你吧,反正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钱渊噗嗤一笑,纠正道:“应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叔父去年末来信,还问起徐氏这三年可有诗篇传世……”

    小七气得一脚踢过去,“扯谎扯得……都你的事!”

    “好好好,反正有文长在,大不了让他代笔。”钱渊受了一脚,搂过小七,“这次回京,只怕十年八年难回东南,要带什么都带齐了。”

    “其他的还好说,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鲜的当季水果了。”小七靠在钱渊肩头,“再过个把月,桃子就熟了……”

    “然后是杨梅、西瓜、葡萄……”钱渊哼了声,“正好,回京后再也没榴莲吃了,那味儿……啧啧!”

    “你懂什么,榴莲营养价值最高!”

    “我看你就是嘴馋!”钱渊低头吻了口,“还没动静?”

    “怎么?急了?”

    “我不急,才满十八岁呢。”

    小七无奈的叹了口气,“但你妈急啊,你叔母年前来信,话里话外还在问这事……”

    “实话实说,比起要个孩子,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钱渊小声说:“知道前世相亲那么多次为什么不成吗?”

    小七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留恋花丛?”

    “扯淡,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是,高中同学聚会,对你一致的评价是,花货!”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钱渊有点无奈,“不想要孩子。”

    “丁克?”

    “嗯。”钱渊笑嘻嘻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丁克估摸着难,一个就好,不论男女。”

    小七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肋间,翻了个白眼道:“你叔父还指望过继个侄孙呢……你叔母信中说了,如今青浦钱氏满打满算也就两个男丁……”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以后让儿子三妻四妾,生七八十个?”

    “我看是你想三妻四妾!”

    “又冤枉我……”钱渊求饶道:“昨儿王家姐姐来,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她揍戚继光就算了,这次差点连我也揍!”

    “戚继光那是活该,王家姐姐心里有数,哪里敢揍你?”小七挣开丈夫的怀抱,“好了,知道你还有事,去忙吧。”

    顿了下,小七又补充道:“京中的事不用顾忌我,你说过,历史上的徐阶父子结局算不上好,我想……至少应该比原时空要好。”

    钱渊不在说什么了,摊开双手,由小七亲自整理衣着,转身手扶刀柄,大步出府,梁生早在外间等候。

    钱渊翻身上马,在数十护卫的环绕中,趋马出城,往位于镇海、定海之间的长山镇方向驶去。

    长山镇外的军营,号角连连,营门大开,身着铠甲的将领按名位排列出迎,今日来此相聚的都是钱渊的铁杆。

    宁绍台参将卢斌为首,其后是升任浙东参将的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三人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正副队长,更多有这两年随钱渊在嘉兴、绍兴两府数度大捷得以升迁的中层将校。

    戚继美远在江西,但钱渊并不担心,其麾下六个把总,一半都是钱家护卫出身,戚继光得信后亲自使其妻王氏携堂弟戚继明赶来。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卢斌为首单膝跪下,身后众将纷纷跪倒,他们心悦诚服的跪在这儿,他们是最清楚这三年内钱渊做过什么的那些人。

    不避斧钺亲身上阵,杀戮决断赏罚均明,手裹伤患得全军之心,竭尽全力使大军无后顾之忧。

    这三年内,没有一个士卒粮饷短缺,赏银无着。

    这三年内,几乎每一场值得称颂的战事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中绘制而成。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临行(二)

    钱渊在营门外翻身下马,丢开马鞭,大步走来双手扶起卢斌,笑道:“当年嘉定城内,初出茅庐,如今为国捍边,功勋累累。”

    卢斌顺势起身,展颜笑道:“当年嘉定初战,全赖龙泉公之力,末将从无或忘。”

    这句话意味深长,东南诸将中,卢斌是和钱渊来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嘉定、崇德、长水、桐乡,卢斌打出名头的几战基本都是在钱渊的直接指挥下完成的。

    如今钱渊即将归京,卢斌这是在表明心迹。

    “你我相交于微末之时,不必以此相称。”钱渊手上用力,轻声道:“放心就是。”

    卢斌躬身相谢,他这两年最担忧的就是至今还在狱中的父亲卢镗,原本希望立下军功救父,可惜虽然颇有军功,但最关键的上虞大捷没能分一杯羹,卢镗被关在昭狱已有三年了。

    说起来卢镗也真够倒霉的,当年朱纨愤而自尽,卢镗被牵连下狱数年,之后东南倭乱,起复升迁,也就两三年又兵败下狱、

    卢斌以军功救父已经不太可能了,如今就指望裕王登基大赦天下,而隐隐以裕王府为后盾的钱渊是他唯一的希望。

    钱渊越过卢斌,挽起侯继高,伸脚踢了踢杨文,“诸位快快请起,皆钱某袍泽故友,何以行此大礼。”

    侯继高笑道:“龙泉公……”

    “龙泉兄……”钱渊笑眯眯开口打断,周围登时响起一阵轻笑声。

    “三年前钱某孤守崇德,幸得龙泉兄南下来援,当日便言,两柄龙泉合力,必能破局。”钱渊放声道:“桐乡一战,龙泉兄冒死冲阵,截断倭寇,以至大胜。”

    侯继高苦笑着拱手,“展才。”

    钱渊这才笑着拱手回礼,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不能以单一的手段遥控,想保证自己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利益、人脉、威望之外,也需要一丝情义。

    钱渊在卢斌、侯继高、杨文的陪同下入营,视线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打趣几句,捶了钟南胸膛一拳,提起苗刀说笑一二。

    嘉靖三十六年初,瓦老夫人回师田洲,钟南率数百狼土兵留在东南,但并不集中,而是以小队的形式分散在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诸军中,为基层军官亲兵护卫。

    “升了把总!”钱渊停在一个年轻将领面前,笑道:“听闻去年在温州,纵马飞驰,斩将夺旗。”

    年轻将领田七咧嘴一笑:“这是末将本分,小儿还需龙泉公照拂。”

    “钱某人从不毁诺!”钱渊翻了个白眼,“你家小子以后比你有出息!”

    两年多前,钱渊许诺,军中杀倭最著者,可收其一子为徒,田七先在卢斌麾下,后随戚继美陆续参加山阴大捷、上虞大捷,再随张元勋南下温州,战功最著,其子虽然年幼,但钱渊许诺收其为徒。

    一路进了营帐,钱渊收起笑容,接过杨文端来的茶盏,视线扫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和代表戚继光前来的戚继明。

    除却守严州、嘉兴的浙西参将汤克宽,杭州的鲁鹏,绍兴的岳浦河,浙、闽两地沿海将领大都在列。

    “三日后启程北上,无需相送。”钱渊抿了口茶,轻声道:“此次相聚,实是钱某几事放不下心。”

    侯继高笑道:“首当其冲,必是捍卫海疆,不使倭寇复起。”

    “那是当然,耗尽心血,方有此况,如若倭寇再起,弹劾倒是小事,但三年之功,一朝丧尽。”钱渊点头道:“中丞大人应该都交代过了?”

    卢斌的视线落在张元勋身上,后者是谭纶的心腹,起身道:“已然嘱咐,以乡勇为名募兵,时时操练,只是粮饷略微不足。”

    “无需担忧,此事钱某与中丞已有计较。”钱渊挥手道:“除此还有何难处?”

    “这一年多打制战船,善海战兵丁略有不足,另外会使鸟铳、铁炮的兵丁较少。”

    “龙泉兄原为吴淞总兵董克平麾下,最善火器,可抽调老人为军中教习。”钱渊看了眼坐在最远处的戚继明,“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多有战功,元敬兄可别学刘备借荆州!”

    戚继明抬起脸,傻乎乎的一笑……他是去年六月才从山东老家投奔福建堂兄戚继光的,不担任军中司职,只为戚继光身边护卫。

    历史上,戚继明没留下什么名号,但钱渊并不知道,对方在山东老家才十一岁的儿子戚金倒是在历史上有些名气,那是戚家军最后的绝唱。

    “倒是个会装傻的。”钱渊笑着指指戚继明,“回去告诉元敬兄,别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盘里划拉。”

    钱渊曾经细细问过这次来送别的王氏以及戚继光身边亲卫,如果没有意外,一年之内,福建倭乱将彻底平定。

    至于戚继光日后,钱渊倒是有些模糊的思路,毕竟这一世,汪直未死,新倭不起,戚家军的战功比不上原时空。

    具体是北上蓟辽还是南下广东,钱渊倒是拿不定主意,当然了,最好是留驻福建……平倭之后,第二批通商的地点肯定会选在福建。

    其实这是钱渊最头疼的问题,如果内阁或者兵部下决心要将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全都远调……

    这也是钱渊回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严世蕃离京,严嵩岌岌可危,兵部尚书杨博总能回京了吧,丁忧守孝二十七个月,他都已经远在边塞四十多个月了!

    从杨博又联想起了张四维,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他知道历史上隆庆元年高拱被逼辞官归乡,导火索就是杨博,没想到如今高拱就已经和杨博搭上了线。

    钱渊一时间越想越远,想到了已经起复的诸大绶,回翰林院升侍读,仍为日讲官,又想起了这次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再想起了林烃……林烃母亲叶氏已然入京,写了信邀母亲谭氏入京一叙。

    钱渊神游物外,下面诸将都在默默等待,帐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道:“捍卫海疆,编练水师,护卫商船,余外自有钱某在京中筹谋。”

    卢斌率先起身行礼,“必不负龙泉所托。”

    “必不负龙泉公所托。”

    钱渊郑重其事起身回了一礼,“东南就托付诸位,虽远在京师,亦时时挂怀,诸位若有疑难之处,钱某倾尽全力。”

    隐藏在情义下的是交易,实际上东南相当一部分的将领都从钱家酒楼以及钱家脱籍护卫的商业行动中得益,比如卢斌、杨文在钱家酒楼就是有干股的,比如侯继高、葛浩在谭七指海船贩卖中也是有份子的,类似的还有岳浦河、鲁鹏、戚继美等等。

    侯继高笑道:“犹记得当年华亭县内,展才亲制月饼,令人垂诞。”

    张元勋插嘴道:“前些日子去杭州府,听中丞大人提起,东南能得龙泉公亲身下厨者寥寥无几人……”

    “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钱渊笑骂道:“葛浩那厮登船之前,还念念不忘呢!”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临行(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投推荐票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临行(三)

    众人大笑连连,说起来名声在外的文官亲自下厨,这本就是少有的事,但浙江就有两个,而且都名气挺大的,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海瑞。

    钱渊的厨艺如今在东南传的有点神,一方面来源于辣椒、洋芋、番茄、黄金棒等新奇物,另一方面是因为能让他亲自下厨的无不是当世人杰。

    满打满算这些年,除却家人、护卫之外,得钱渊亲自下厨的官员只有前浙江巡抚吴百朋,前浙江总兵戚继光,现浙江巡抚谭纶,宁波知府唐顺之,这四人无不是身负名望,名扬天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钱渊下厨,已经成了某种评定的标准。

    最令人喷饭的是去年在闽县发生的一件趣事,福建倭乱,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后贼军作乱,胡宗宪调闽赣总督。

    人问吴惟锡、胡绩溪谁优谁劣?

    时人答曰,吾尝闻,尧山公得钱龙泉亲下厨送行。

    此事传到钱渊耳中,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也不知道胡宗宪听闻有什么感触……

    “好好好,一帮杀才!”钱渊骂道:“走,看看营地里有什么!”

    也不过五六个人,钱渊做了几道小菜,让人从长山镇买了几坛黄酒,众人举杯聚饮,当夜就在营地歇下。

    “其他都好说,编练水师需尽力而为。”钱渊斜斜倒在榻上,杨文端着热茶上来却被钱渊推开,“为何招抚汪直,无非看重其在海上之威,去南洋贩货的海船,输闽的粮船,要不是挂着五峰旗号,哪里能有那么顺利?”

    “如若水师不得力,难道一直指望汪五峰?”

    钱渊起身用力握住杨文的胳膊,“朝中将起大变,戚家兄弟未必能留在东南,卢斌、侯龙泉、张元勋也有可能调离,但你必须钉在东南。”

    让杨文留在军中,这是钱渊留下的后手,迫不得已才能用的一招后手。

    “定不负少爷所托。”杨文单膝跪下,“汪直那边可需提防一二?”

    “有备无患。”钱渊缓缓道:“二舅……谭七指那边,等裕王登基再说,留点神。”

    “是。”杨文轻声问:“如若事变……还请少爷先行示下。”

    “以不起倭患,护卫商道为先。”钱渊叹道:“不管是倭患再起,还是海路断绝,你家少爷我在京中……就失了根基。”

    “钱家护卫数代头目,唯独你杨筠江智勇双全,腹有韬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今夜的黄酒入口绵软,后劲倒是不小,钱渊又歪倒在床上,踢掉鞋子,笑道:“这次你心想事成,只苦了周泽!”

    杨文难得的嘿嘿笑了几声,十天前他迎娶了袭人,虽然谭氏不太乐意,但小七坚持从钱府出嫁,陪嫁财物让本就有些吝啬的谭氏大为恼火,婆媳俩还闹了一场。

    原本袭人是打算和晴雯一起出嫁,可惜江西那边大战未歇,周泽身为把总实在是没办法回来。

    “告诉你小子,袭人虽然是丫鬟,但却和她家小姐情同姐妹……”

    “不敢当此言,少奶奶名门贵女……”

    “别废话!”钱渊一脚踹过去,“她家小姐当年在徐府什么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袭人、晴雯护着。”

    “三年前就说定了,袭人出嫁,日后为府内后院管事,现在好了,被你抢走了……”

    “哎,你留在东南,袭人也只能留下,可怜你家少爷我被埋怨……还好周泽那厮来信说战后跟着回京,晴雯那日哭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她们仨什么时候才能再聚首。”

    从腰间摸出块玉佩递过去,钱渊随口道:“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算是提前贺你儿子满月了……”

    杨文接过玉佩摸了摸,心里估算价值不菲,正要推辞,却听见少爷呼噜声起,已然沉沉睡去。

    迟疑片刻杨文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好,拿过被褥替钱渊盖上,又倒了杯茶放在桌上,才轻手轻脚的出了营帐。

    “少爷睡了,都小声点。”

    “噢噢,杨哥,坐,坐。”梁生招呼正在一起喝酒的护卫小声点,转头笑道:“少爷这段日子天天苦着脸,也就今天来这儿才心情好了点。”

    杨文没接这个话茬,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问:“你准备跟着少爷入京?”

    “嗯,老婆儿子一起去。”梁生笑道:“少爷也提过,替我在军中谋个位,或者老家黄岩县也能弄个捕头。”

    “那为什么不去?”

    “没意思。”梁生打了个哈欠,嘿嘿笑道:“捕头让堂侄去了,还是跟着少爷入京,说不定还能帮的上忙呢!”

    “你别捣乱就不错了!”杨文训斥道:“入京后少言慎行,就算别人招惹你,也得忍一时之气。”

    梁生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杨文,“忍一时之气……张三哥去年还在说这事呢,少爷当年入京第一日就将内阁次辅的长子打得满脸都是血,还是少奶奶的父亲……张三哥说后来少爷责他胆怯,还扣了他一个月的月银呢!”

    杨文有点头痛,顺手一巴掌抽在梁生的后脑勺上,惹得对面几个钱家护卫窃窃私笑。

    梁生狠狠瞪着对面,却不敢反抗……杨文算是他半个师傅,掷矛之术就是杨文手把手教给他的。

    “此番入京,护卫队选出多少人?”杨文又问:“刚才听少爷提起,周泽会跟着入京,彭峰已然入京数月,王哥、张三他们呢?”

    “少爷吩咐过,不能超过百人,但想跟着少爷入京的至少一百五六十人,留一些在镇海这边,毕竟老夫人还在,有些可能会入军,候参将和卢参将白日里还在讨人呢。”

    “王哥和张三哥……就不晓得了。”梁生摸着后脑勺,心里琢磨张三、周泽已然入军,此时不能离职,而护卫队头领王义已然回了镇海,只是平日里不太看得见。

    杨文叹了口气,郑重其事道:“凡事留神,少爷安危就托付你了。”

    “必不使少爷赴险。”

    第二日清晨,在诸多将官躬身相送中,钱渊率护卫出了营地,径直疾驰去了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嗯?”钱渊看见迎出来的单臂汉子,脚步一顿,“回来了!”

    “回来了。”毛海峰有点委屈,“已经运了一船洋芋去闽县,据说要送到江西去。”

    钱渊看汪直迎了出来,点点头继续说:“我母寿诞那日,一海商送了两个朝鲜美女……老船主,让毛兄弟再跑一遭吧。”

    汪直上前作势踹了毛海峰一脚,“待会儿拿针线把你嘴巴缝起来!”

    钱渊冷笑道:“老船主这是要护短啊,放心,有机会收拾你!”

    毛海峰撇撇嘴,“龙泉公不是要回京吗?”

    你都要回京了,还能收拾我?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临行(四)

    一行人在正屋坐定,除了钱渊、汪直、毛海峰之外,钱锐也在场。

    “钱某不日启程回京,东南诸事……”钱渊眯着眼打量着汪直,“东南倭乱多年,能得如此境况实是有幸,如今通商两年,但海禁未开,还望五峰船主顾全大局,勿使半途而废。”

    “龙泉公放心,老夫必尽全力维护大局,护卫商道,不使倭患再起。”汪直郑重其事道:“开海禁一事,还需龙泉公筹谋。”

    钱渊微微点头,“已然说了无数次了,此亦钱某心愿,已经绑在一起了。”

    汪直笑道:“龙泉公此番入京,还需打点一二……”

    打点一二,那是要银子的,汪直已经准备好出血了。

    “还是算了吧。”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海商礼单,都被锦衣卫密探送到陛下面前了!”

    “什么?!”汪直一个激灵,“锦衣卫!”

    这个时代,锦衣卫的名头可止小儿夜啼,汪直被吓的一身汗。

    “陛下都问了,展才何以如此畏妻……”钱渊盯着毛海峰,“不想再下南洋也行,司礼监黄公公倒是来了信,再要十匣八匣的走盘珠。”

    “十匣八匣……”毛海峰苦着脸看向汪直。

    汪直小心翼翼的问:“龙泉公,锦衣卫……”

    “无碍。”钱渊随口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文孚还欠着钱某人情呢,再说了,海商重礼大都送入内承运库,陛下也是知情的。”

    这方面钱渊还真不敢大意,他已经交代人将海商送的礼按照日期、来源一一列表,准备回京全都交上去……通商一事两袖清风,何苦在这方面染的一身泥泞。

    “对了,户部少司农黄懋官来信,今岁择福建三府、江西两府,并山东、辽东、山西、湖广、北直隶、南直隶各选一县试种红薯、洋芋。”钱渊抿了口茶笑道:“如若真的亩产十石以上,老船主真的有可能得以授爵。”

    虽然有这种期盼,但听到钱渊这么说,汪直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都在颤抖。

    “至于是世袭爵位还是流爵,不太好说。”钱渊想了会儿问:“老船主如何看?可要入京?”

    “老船主坐镇东南,如何能轻离?”钱锐突然开口道:“或可以子嗣入京以沐天恩。”

    汪直眨眨眼,“我儿……”

    “方先生说的也是。”钱渊点点头,“老船主入京,钱某还真放心不下东南。”

    “这样吧,记得老船主长子才十七岁,可使人护送其入京。”

    “侄子王汝贤可行!”

    钱渊蹙眉摇头,“老船主那侄儿太过谨慎小心,又不通文墨,只怕难当大任”

    “那龙泉公的意思?”

    “记得老船主义子王滶,鄞县人,通文墨,知进退,可担大任!”

    所谓的王滶就是毛海峰。

    钱渊转头冷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毛海峰,“回京就收拾不了你?”

    “等你到了京城,看钱某怎么收拾你!”

    汪直哭笑不得,钱锐面无表情……好吧,必须承认自己这个幼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祖父鹤滩公虽然尖酸刻薄,但真的算不上睚眦必报!

    钱宅门口川流不息,多有当地大户、世族提前来送行,钱渊已然放出风声,离浙之日,无需相送。

    前院忙的不亦乐乎,这段日子难得冒头的王义正指挥人手,毕竟近百护卫随少爷入京,需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不少兵器需要放在专门打制的木柜暗格中。

    后院倒是不慌不忙,因为此番上京的只有钱渊、小七夫妻两人,虽然林庭机妻子叶氏已然入京,来信邀谭氏入京一聚,但信中丝毫未提及儿女婚事,谭氏犹豫许久,决定暂不入京。

    其实就算谭氏入京,也不过送女儿出嫁,并不会长留京中……相比较而言,如今的她更怜惜长子长媳。

    “别板着脸了。”钱渊笑嘻嘻的逗着小妹,“哥哥即将远行,这么难受?”

    小七没好气的瞪了眼丈夫,碰到你这种哥哥,真是前世不修。

    “好了好了,知道你想什么。”钱渊摸了摸妹妹头上的发髻,小声说:“叶氏来信,虽未提及,但显然有意联姻。”

    小妹眼睛一亮,都没去管被弄歪了的发髻,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虽然没说出口,但表情显然在问,为什么?

    “闽县林氏如今出仕者三人,除却贞耀,即其父礼部侍郎林庭机,其兄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林燫。”钱渊缓缓解释道:“前吏部尚书李默与为兄不合,而其是林庭机的举主,这还是小事……”

    “如今朝中风起云涌,严党将败,徐党汹汹,李默欲起复,而高新郑举林燫入裕王府……”

    钱渊低头看了眼听得懵懵懂懂的妹妹,笑道:“林氏被卷入政争,此时不宜提起联姻之事,但此番为兄入京,林氏当会一叙。”

    “还没听懂?”

    钱渊没有再解释,其实这事儿基本已经定下来了,林燫入裕王府抢了诸大绶、潘晟的位置,那么,只能是非友即敌,如若为敌,叶氏就不会来这封信。

    这时候,外间传来呼声,一个丫鬟领着王义疾步过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蹙眉接过王义递来的两封信,先拆开一封看了几眼,随即递给了王义,“留点神,若无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王义沉默点头,一字一字看完,将信纸捏成纸团塞进嘴里,咽下去才躬身退下。

    片刻后,钱渊坐在后屋,笑着对父亲钱锐说:“京中已然大变,此番严党受损颇重,但徐华亭也没得太多的好处。”

    钱锐迅速浏览一遍,”白启常何人?“

    “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光禄寺卿,严东楼心腹,看来这次科场舞弊案……这口锅是扣在他头上了。”钱渊点头道:“严世蕃被驱逐出京,回乡守孝,白启常罢官充军发配琼州。”

    “最惨的是董份,此人是严党中最可能在数年内入阁的人选,罢刑部侍郎,只留翰林学士虚职闲住,再无望入阁。”

    钱锐轻声念道:“吏部天官吴鹏勒令致仕,文渊阁大学士吕余姚署理吏部。”

    “吕本其人大体不涉党争,但三年前李时言下狱,京察未毕,陛下就是令吕本署理吏部行京察,结果严党大胜,徐党大败。“钱渊笑道:“华亭只怕大失所望。”

    “吕余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刑部右侍郎杨大章,昏庸贪鄙,迷恋权位,收钱判案。”钱渊随口道:“其即吕余姚业师。”

    钱锐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这般事打听的清清楚楚,此番入京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但不管好坏,只怕很长很长时间再也无法相见,钱锐心中有些黯然。

第七百二十六章 被逼的

    前世做过刑警的钱渊眼光犀利的很,很快发现对面的父亲黯然神伤,心思一转就明白了。

    “如若与林氏联姻,五峰又因红薯得陛下赐爵,父亲不妨往京城一行,乔装打扮,不与故人相见,理应无虞。”

    钱锐心头一暖,笑道:“再说吧,五峰在东南,为父还是留下的好。”

    钱渊迟疑片刻,“那就再说吧……对了,江西战事一歇,孩儿即刻召张三回镇海,可能会留在军中……一旦有事,父亲、兄长可去寻他。”

    “哈哈,张三是家中佃户子弟,渊儿调教的不错。”钱锐捋须笑道:“鸿儿都说了好些次了,必要单对单再来一场。”

    钱渊忍不住也笑,“兄长至今对黄岩事念念不忘呢,斥张三以众凌寡。”

    当年钱渊将母亲从黄岩县接回临海,留了张三埋伏,结果……钱鸿被揍的挺惨。

    父子谈笑片刻后,钱锐问起女儿的婚事,钱渊细细说了一遍,“如若无意外,孩儿入京后,就与林庭机、林燫相商此事……不过也要看李时言何时起复。”

    “嗯?”

    “今上以权谋操纵朝局,疑心最重,李时言已然起复还好,显得磊落,若未起复而定亲,只怕陛下狐疑孩儿事前筹谋。”钱渊摇摇头,突然笑道:“此番京中大变,倒是林氏最得便宜呢。”

    钱锐又拿起信纸点头称是,的确如此,这次林家占了大便宜。

    吴山已然入阁为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出缺,这是个让徐阶眼红的位置,但嘉靖帝很贼的没有任命继任者,而是令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暂署理礼部诸事。

    不过徐阶手里也没有能补礼部尚书的人选,为此又暗地里大骂胡汝贞,如果闵如霖未死,倒是可以补上,而南京礼部尚书孙升向来不偏不倚……呃,因为孙鑨、孙铤的缘故,和徐阶走的不算近。

    徐阶想拿到手的是另一个位置,董份罢刑部侍郎,只留翰林学士闲住,但董份之前最让人羡慕的是以翰林学士掌詹事府。

    但嘉靖帝以林庭机暂署理礼部,加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徐阶估摸着得被气的吐血,筹谋良久,最大的好处却没落在手心。

    林家的收获还不止这些,林燫入裕王府为讲官,转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又得掌国子监事的太常寺卿高拱举荐,升任国子监司业。

    呃,历史上林燫也的确担任过这个职位,而且后来还升任国子监祭酒。

    林燫的父亲林庭机先后担任北京国子监司业,南京国子监祭酒,其祖林翰也担任过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三代皆祭酒。

    看了这封信,钱渊都要替徐阶鞠一把泪,累死累活,筹谋数月,最后空出来的位置一个都没抢到手,内阁还多个不算太对付的吴山……最关键的是,林家父子一时风光无二,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蠢蠢欲动的李默。

    这下子算是尘埃落定了,事实上,从严世蕃离京之前开始,徐渭就让护卫送来一封又一封密信,期间朝局多有变动,有时候连续两天密信南下,钱渊还曾经一天接到过三封信,也不知道随园里的护卫够不够用。

    朝局变动对随园的影响不算大,主要在于,严世蕃离京,严嵩败像已现,高拱欲出人一头,引尚未回京的兵部尚书杨博、尚未起复的前吏部尚书李默为援,而排斥投入裕王麾下三年之久的随园。

    钱渊本人对权力没有太强的渴望,这是他抛却翰林储相之位的一大原因,所以他很难理解高拱的行为方式。

    事实上有明一代,高拱是真正的独相,也是唯一的独相,张居正至少还有个冯保做牵制,而高拱虽然执政时日不算长,虽然曾被徐阶逼退,却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

    别说政敌了,就是本应同盟的陈以勤、殷士儋都被被逼走,李春芳可能是明朝最名不符实的内阁首辅。

    但钱渊不知道的是,原时空中,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高拱独守裕王十四年,漫长的岁月中,让裕王对高拱有着极强的依赖感。

    而横空出世的钱渊在嘉靖三十四年出现在裕王面前,颇具传奇性的履历,花样百出的点子,精致的美食佳肴,平地抠饼的生财之能……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钱渊同时简在帝心,甚至是嘉靖帝亲口许其出入裕王府,这让钱渊在裕王心目中占据着不低的地位,也同时让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下降。

    钱锐看儿子脸上紧紧皱起的眉头,担忧的问了句,他觉得儿子身上背负的太多太多。

    钱渊用力搓着脸将随园和高拱之间的龌蹉大略说了遍,苦笑道:“当年高肃卿暗择在外良臣以备用,选中了叔父,再之后孩儿得陛下许可出入裕王府,不料如今却……”

    三年前钱渊怒斥胡宗宪量窄,哎,和高拱比起来,胡宗宪算是气度宽宏的了,无论如何容得下钱渊,而高拱……史上出了名的难以容人。

    钱锐皱眉想了会儿,轻声道:“李时言?”

    “那老儿可不是听人摆布的,无论是孩儿还是高肃卿……”钱渊微微摇头,“京中局势复杂难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拿起信纸,就着烛火点了个角,看着纸张化为灰烬,钱渊轻声吟诵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钱锐细品此诗,笑道:“简朴直白,浅近易懂,却直抒胸臆,有昂然之意。”

    “他日若有急事,可以此诗令游击将军杨文。”钱渊低低道:“此人不知父兄身份,但却知二舅。”

    钱锐深深的看了眼儿子,默念几遍,突然开口问:“七指知晓杨文?“

    钱渊脸颊动了下,半响后才道:“不知。”

    一阵沉默后,钱锐吟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钱渊强自镇定,笑道:“父亲,孩儿也不是只死读书的。”

    钱锐狐疑的看着儿子,他少年时饱读诗书,亲得祖父鹤滩公钱福教诲,还曾在梧塍徐氏所筑的“万卷楼”遍览古籍,虽因家事而弃举业,但眼光不俗。

    所以,他实在不太相信,这阙可传世千古的名篇是自己当年那个只埋头四书五经的幼子的手笔。

    钱锐微微偏头,心想倒是刚才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有可能,颇有祖父钱福《明日歌》之风。

    钱渊真不想做个文抄公,这也是被逼的。

第七百二十七章 拜别

    小院里一阵闹腾,总指挥晴雯都声嘶力竭了,今天就要启程,但临时临的,少奶奶却说这个要带,那个也不能丢下。

    平日里爬墙窜屋的小黑领着几只小猫在院子里窜来窜去,高高悬挂的鸟笼里的画眉鸟啾啾鸣叫。

    “你的东西……”

    “都收拾好了,打了包,做了记号,登记在册。”小七捏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嘟嘟喃喃道:“这都是平日要用的……别说昨晚,今早儿还在用呢。”

    小七压根就管过这事儿,只顾着她的诊所和实验室……虽然在钱渊话里,那就是个气泡,一戳就破,但小七还是将各种器皿亲自包裹的严严实实,嘱咐护卫进来小心搬走,这是要带上京的。

    “在这儿盯着点。”钱渊移开几步,摸摸小妹的发髻,平日里与父兄相见要么在夜间,要么要等小七去诊所那边。

    小妹哼了声一甩手打开了钱渊的手,“别弄乱了!”

    “乖,听话。”钱渊冷笑小声道:“昨儿还接到贞耀的信,问何日抵京,欲出城相迎。”

    小妹脸一红不吭声了,跺了跺脚小跑着往小七那边去,“二嫂,多吃点,上了京这些糕点可都吃不到了。”

    “糕点还罢了,再过一个月,桃子就熟了。”小七长叹了口气,“对了,说不定今年你也要上京,到时候多带些,桃子、西瓜、杨梅……葡萄就算了,摆不住。”

    “我上京做什么?”

    “嘿嘿。”小七搂着小姑子,“说不定以后都住在京中呢,那林家小子虽然没选为庶吉士,但选官刑部主事。”

    钱渊笑着看着姑嫂闲聊,转身出了院子,往后面走去,一路上只见到两三个仆妇,显然母亲和大嫂已经安排好了。

    一直走到后屋,面容严肃的父亲钱锐和隐隐垂泪的母亲谭氏坐在当中,左侧是兄长钱锐和大嫂黄氏。

    钱渊径直上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即将远行,唯无他念,只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谭氏眼中的泪珠滚滚而下,“这些年了,能待在家中几日,去杭州,去嘉兴,去徽州……好不容易阖家团聚,渊儿,辞官……”

    “住嘴!”钱锐呵斥道:“渊儿身负大业,何能辞官?!”

    钱渊向前膝行两步,捧起谭氏的双手,轻声道:“母亲,还记得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之后孩儿回返华亭吗?”

    “劝母亲、叔母迁居杭州,但孩儿却要留下,留在陶宅镇为双江公参赞军机……总有些事是需要做的,总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谭氏双目红肿,记起几年前那一幕,幼子也是如此跪在自己面前,用平静而带着颤抖的口吻说起嘉兴、苏州、松江那些路边的尸骨,那些空无人烟的村落……

    钱渊笑着安慰道:“母亲,此次与当年不同,南下巡按浙江有功,陛下召孩儿回京,定有封赏,升官发财,这是好事。”

    谭氏擦拭着眼泪胡乱点头,一旁的钱锐和钱鸿都微垂眼帘,他们知道,这次钱渊入京,凶险之处不下这三年出生入死。

    安慰母亲许久,钱渊起身换了个方向,向钱鸿、黄氏行礼,“此后,还要拜托兄长、大嫂。”

    “小弟说哪里话,这是分内事。”钱鸿托起钱渊,笑道:“听说张三那厮要回镇海?”

    “行,到时候兄长好好收拾他。”钱渊也笑了,“不过张三可能会留在军中。”

    “此次张三在闽赣连连立功,如若回浙,理应升迁游击将军。”钱鸿惋惜道:“倒是不好动手,打个鼻青脸肿……他没法交代。”

    “哈哈哈。”钱渊笑着搂了搂兄长的肩膀,“小弟携一百护卫入京,让洪厚领五十护卫留下,此人乃华亭人氏,擅使火器,心思缜密,剩余护卫可能会随张三、杨文入军。”

    临别之际,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却总说些已经交代过的事……钱渊沉默下来,后退两步再向父母磕头,“只盼有朝一日,能在京中向父亲母亲问安。”

    钱锐的眼神中有着自豪、满足,他起身挽起幼子,万般情绪在心头涌动,最后只哽咽道:“保重。”

    直到回到院内,钱渊依旧心潮难平,母亲还有可能入京送小妹出嫁,而父兄很难找到机会入京再见……除非东南有乱,或者自己入京不顺被贬谪出京。

    “去哪儿了?”小七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拎着小黑的后脖颈子,“快,快!”

    被拎着的小黑摇着尾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猫头还在往鸟笼那边凑合,鸟笼依稀看得见几根猫毛呢。

    “这两冤家又闹起来了?”钱渊笑着接过小黑,“就知道欺负画眉鸟!”

    早在京城,小七嫁过来第二天,被钱渊从被窝里扔出去的小七就开始挑衅画眉鸟……这可是小七自认唯一带过来的嫁妆呢。

    看丈夫接手,小黑就老实了,小七气道:“欺软怕硬的货色!”

    “对了,想起来了!”钱渊给了小黑脑门一下,“告诉你,这次回京,碰上狮猫,别怂!”

    小黑喵喵叫唤两声,往钱渊怀里躲去,当年碰上嘉靖帝的狮猫,这货可怂了,被扇了一巴掌之后只敢绕着走。

    一大早赶过来的袭人忙的满头都是汗,埋怨道:“少爷,少奶奶,您二位可真是……今儿都要启程,东西还没收拾完,居然还在这儿聊着。”

    小七抿嘴笑着指指晴雯,“都怪她。”

    晴雯跺着脚瞪眼,“小姐!说着话可真是没良心了!”

    小七把手指转了半个圈指向钱渊,“那就怪你!”

    “每次问你收拾的怎么样了……你都说差不多了。”钱渊两眼一翻,“实在不行明儿再走就是了。”

    袭人捂着额头觉得头疼,“哎呦喂,少爷,外面送行的人那么多,您说换一天再启程?”

    “嗯?”钱渊一皱眉,“不是告诉杨文不要送行吗?”

    “他倒是没来,但还有好些其他人呢。”袭人拉着小七往里走,“快快,这个不带走?晴雯交代下去,让人用布蒙起来,记好账目,不然回头少了怎么办?”

    钱渊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反正最重要的书房已经收拾好了,各类书籍、图册等等全都已经装船。

    “对了,麻将带上。”钱渊吆喝了声,“在船上得小半个月呢!”

    “麻将!”小七哼了声,不知道从那摸出一个匣子塞过来。

    钱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好些薄薄的木条,随手拿出一张看了眼,不禁喷饭,“无中生有?!”

    小七麻将实在不行,怎么打都是输,有时候捏了一副好牌都胡不了,去年就声称要把三国杀弄出来……没想到还真弄出来了!

第七百二十八章 路遇

    两名护卫用力推开大门,百余护卫分成两列出府,神情肃穆,腰间佩刀,数辆马车缓缓驶出,沿着街道往码头方向驶去。

    钱渊和小七在正堂拜别谭氏,缓步出府,门外寂静,护卫肃立,偶尔能听得见骡马的嘶鸣声。

    虽然钱渊早放出风声,无需送别,但官场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前面有府衙、县衙的小吏引路,钱渊陆续去了府衙、县衙,与唐顺之、孙铤薄酒离别。

    “不负君恩,无愧黎民。”唐顺之今日很给面子,没有在最后时刻习惯性的训斥一顿。

    “谨遵荆川公之令。”钱渊心甘情愿的俯首一拜,面前这位已然须发半白的老人在这两三年内殚精竭虑,耗尽心血,使通商顺利,可谓劳苦功高。

    “此番归京,镇海托付文和兄。”

    “展才放心就是。”孙铤知道这是指什么,郑重行礼道:“京中大变,诸事还需展才筹谋。”

    再陆续与宁波同知宋继祖、宁波推官吴成器、教谕及县学生员秀才互道珍重,钱渊往南行去,拐过街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一眼看去,十步一桌,百步一案,远远眺望,码头处还搭建了彩棚,桌案上摆满了酒坛、酒盏。

    “少爷,不好,没准备靴子!”

    钱渊回头瞪了眼梁生,政绩卓越的地方官离任,倒的确有这么一个流程,什么万民伞,什么脱靴遗爱,但钱渊南下巡按浙江,算不上地方官。

    硬着头皮往前走,最前面的是郑家,早年以海贸而兴,后因海上械斗得罪镇海周家,满门三十余男丁只活下了不到十人,直到去年八月侯涛山一战,周复被斩,周家被抄,郑家人才回到乡梓,再度以海贸而起。

    接过年迈郑家老人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钱渊笑着拱手继续往前,这是如今镇海本地丝绸商行主事人,再度一饮而尽。

    往前走,有从慈溪、余姚、上虞各地赶来的商贾,有端着酒碗的粗豪海商,有来镇海贩货的行商,还有因海贸而养家的普通百姓……

    从一饮而尽到半杯,再到抿一口,最后只是略略沾唇,但等到了码头处彩棚,钱渊已经是熏熏半醉。

    汪直上前扶着钱渊,笑道:“今日送别,如此盛况,令人大开眼界。”

    钱渊接过毛海峰递来酒盏,正要放下,鼻子一动,闻到浓郁的茶香,给毛海峰一个会意的眼神,大大喝了口,脑子终于略微清醒一些。

    踱步到彩棚门口处,钱渊放眼望去,两年多来从无停歇的码头停止了运作,各式人群将码头以及附近挤得水泄不通。

    钱渊一直试图让自己的影响力无孔不入的渗入脚下这片土地,但他低估了自己对东南的影响力,对各个阶层的影响力。

    对倭寇来说,钱渊是扫帚星。

    但对文武官员来说,数度力挽狂澜,定下剿倭大计,数度大败倭寇的钱渊是东南的定海神针。

    对那些多年陷入水深火热,丧父丧子的百姓来说,钱渊是不折不扣的福星。

    对因倭患四起而束手束脚的无数商贾来说,钱渊是财神爷。

    对那些普通士卒来说,钱渊堪称爱兵如子。

    当官船缓缓离开码头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钱渊看见人群尽皆俯首,看到伤残退伍的士卒跪倒相拜,耳边传来侯涛山顶威远城轰隆隆的号炮声。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初二,南下三年的浙江巡按御史钱渊启程返京。

    当夜在杭州停靠,钱渊与小舅谭纶、密友郑若曾、沈明臣诸人作别,第二日启程转入运河北上,四月初十抵达镇江。

    王义远远眺望,突然神色一动,从怀里掏出望远镜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转身低声问了几句,收起望远镜登上二层甲板,还未等他向守在这的仆妇打个招呼,就听见船舱里传来一个欣喜的尖锐女声。

    “诸葛连弩!”

    “杀!”

    “闪!”

    “杀!”

    “闪!”

    “再杀!”

    钱渊脸黑的把牌一丢,“三个人,人太少没法子玩!”

    想想不甘心,钱渊瞪着晴雯,“再说了,你不管拿什么身份牌,都跟你家小姐一伙的!”

    “那没办法,三个人又不能搓麻。”小七笑眯眯的洗牌,“晴雯,记账啊!”

    “梁生的婆娘也会搓麻嘛!”钱渊还要发牢骚,眼角余光瞄见外面仆妇进来了。

    “看来有事……三个人能玩,你们两个人也能玩,这次晴雯总不会还跟你一伙儿吧!”钱渊不顾小七的白眼,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船舱。

    “来了?”

    “来了。”王义走近,躬身低声道:“凑的巧,刚刚到。”

    “嗯,你别露头,让梁生去递帖子。”

    看着梁生登上不远处那艘官船,钱渊眼中闪烁着寒芒,低低喃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两刻钟后,钱渊一脸悲戚登上官船,躬身相拜,“东楼兄节哀。”

    严世蕃长叹一声,回拜道:“谢过展才,东壁先生未赶至京城,实是天意如此。”

    下人斟了茶上来,两人落座,钱渊摇头道:“还想着此番归京,尚能再聚首,不料情势大变。”

    “你那岳祖干的好事。”严世蕃那张脸都有点扭曲了,“早就看在眼里,倒是挑的好时机。”

    钱渊叹道:“当年钱某曾揣摩,有龟蛇之像,果然如此。”

    “缩头似龟,毒辣如蛇。”严世蕃咬牙切齿,“展才这番回京,也得小心一二。”

    “哈哈,东楼兄此为挑拨。”钱渊大笑道:“但何须挑拨?”

    饶是严世蕃离京这些日子心情烦闷,也忍不住笑了,“也是,赵贞吉被你扫尽颜面,展才和华亭已然撕破脸了。”

    钱渊凑近低声道:“远不止如此,赵大洲欲乱浙江一省,当日钱某斥其内江赵氏乃秦会之后人,还狠狠踹了他一脚。”

    “展才你这张嘴!”严世蕃摇摇头,“华亭如今气势汹汹,就算你挑动李时言起复,只怕也难以相抗。”

    “嘿嘿,李时言如若起复,信不信他左手给华亭一巴掌,右手给随园一拳?”

    严世蕃嘿嘿笑道:“论四处树敌,少有出展才之右者。”

    “这才到哪儿?”钱渊冷笑道:“说起来当年手软了,早知如此,沥港被毁前夜,就不拦着张叔大上沥港一观。”

    “嗯?”严世蕃有些惊诧,“展才和那厮还有这等交情。”

    “白眼狼!”钱渊嗤笑道:“攀上华亭后,华亭与钱某决裂,攀上新郑,新郑如今颇为忌惮随园……东楼兄应该是知晓的。”

    “听说了,张叔大、张四维、林燫,诸大绶、潘晟均未入选裕王府讲官。”严世蕃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想,面前这个青年与徐阶、李默都不合,如若真的又和高拱起隙,倒是能派的上用场。

第七百二十九章 赠刀

    看严世蕃垂头丧气的模样,钱渊心头微冷,以他对此人的认知,这绝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物。

    “哎,东楼兄勿要丧气!”钱渊轻拍桌案,“东壁先生为元辅诊脉,文长兄来信提过,元辅虽然年迈,但元气未失,身子还算康健。”

    严世蕃摇摇头,“董用均。”

    对严世蕃打击最大的就在这儿,有可能入阁的董份被摁住了,要知道有雄心壮志同时有资格入阁的翰林官少有投入严府门下的,就算不能走詹事府,不能入裕王府,也能学袁炜、李春芳写青词。

    “罢刑部侍郎无所谓,少了詹事府……倒是没让华亭抢了去,留了个翰林学士。”钱渊沉吟片刻,低声道:“东楼兄最擅青词……”

    “展才的意思是?”

    “嗨,东楼兄为元辅代笔青词……陛下也心知肚明。”钱渊笑道:“如今可让用均兄代笔嘛。”

    严世蕃一点就透,琢磨了下低声道:“严某写就青词入京,代董用均之名?”

    “毕竟有翰林学士在身,筠泉公入阁,大宗伯出缺,能补之者并不多。”钱渊扳着手指头说:“南京礼部尚书季泉公算一个,李时言若能起复算一个,除此之外,高新郑还要再熬几年,礼部侍郎袁炜、林庭机都资历尚浅,西苑词臣李春芳、严讷虽得陛下加翰林学士,但难以服众。”

    严世蕃听的入神,缓缓道:“毕竟董用均无罪名加身,如若以青词得宠,尚有工部、刑部……”

    钱渊点头赞同,心里嗤之以鼻,欧阳必进那性子会听你的?赵文华……只会听我的!

    这时候,外间有严府下人禀报,“老爷,镇江知府、丹徒知县求见。”

    严世蕃不耐烦挥手道:“微末小官来做甚,留下礼单,打发走!”

    啧啧,不把人当一回事,但礼单却要留下来……钱渊觉得自己大开眼界,实话实说,如严世蕃这般死要钱的人还真不算多见。

    事实上,严世蕃离京后气焰不减,嚣张跋扈,收礼收的手都软了……沿途的地方官虽然也看得到严党覆灭不远,但还真不敢冒犯这位凶名昭著的小阁老。

    钱渊所乘官船四月初六就可抵达镇江,但在苏州、常州拖延数日,直到四月初十才到,为的就是严世蕃。

    那时候,严世蕃绕了个圈跑到南京城里去撒野了,收了一箩筐的礼,还指派魏国公派出一支五百人的军队护送其返乡。

    从种种局势来看,钱渊判断,要么是严世蕃不知死活……史书上,严嵩被勒令致仕,严世蕃罢官发配雷州,居然敢跑回老家分宜,依旧跋扈,最终被林润弹劾至死,不过明史实在是水分太多太多了,钱渊如今不太敢信。

    要么是严世蕃有复起之心,但钱渊琢磨,这货信心是不是太足了点?

    再要么就是严世蕃有恃无恐,毕竟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最终不过是白启常背锅发配,自己只是归乡丁忧,严嵩依旧牢守首辅之位。

    不过这些用不着再想了,钱渊笑着说:“此番东楼兄离京,收获颇丰啊,啧啧,五艘船!”

    “你不也是五艘船?!”严世蕃笑骂道:“镇海通商,甬江化为银江,这几年你也吃饱了!”

    “勿要相诬!”钱渊正色道:“这几年钱某两袖清风……”

    “那五艘船装的是什么?”

    “东楼兄好生无趣,非要戳穿?!”钱渊两眼一翻,“许东楼兄收些例礼,就不许钱某收些?”

    这时候已是正午,钱渊留下用餐,严府下人捧着餐具、菜肴鱼贯而入,排场倒是挺大。

    “尚在孝期,不得饮酒,不进荤腥,慢待了。”严世蕃伸手相邀。

    “身为人子,自当如此。”钱渊点点头,“东楼兄先请。”

    从本质上来说,严世蕃无论人品好坏,作恶多端,虽然只有个监生的名头,但却是个读书人,守孝依旧守礼。

    当然了,虽是素斋,但也颇多山珍,滋味鲜美,钱渊吃的津津有味。

    一直到夕阳西下,钱渊才起身告辞,严世蕃一路送到码头处。

    “东楼兄止步吧。”钱渊拱手道:“算算时日,不到两年,当能重聚首。”

    严世蕃拱手道:“展才此番入京,颇多磨难,华亭来势汹汹,其女婿得高新郑看重,引入裕王府,内阁中吕余姚不堪用,吴曰静资历尚浅,如能得李时言为首,或能相抗。”

    “钱某记下了,多谢东楼兄。”

    “老父处,展才如若有意可探望一二,若有事可寻工部赵文华、刑部欧阳舅父。”

    钱渊回到船上,回头望去,严世蕃在夕阳的余晖中在码头踱步。

    实话实说,几年相交,钱渊对严世蕃有着复杂的感触。

    虽然贪污受贿,虽然手段狠辣,虽然视财如命,但严世蕃并没有脱离一个官僚的范畴。

    从本质上来说,他远远不能和高拱、张居正相提并论,但和另一个中兴三相徐阶相比,差距并不远。

    钱渊久久伫立在二层甲板上,直到夕阳落山,直到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射在潺潺流动的江水上,映出一片银辉。

    突然他摇头一笑,当日欲起复李时言,为的就是制衡徐华亭,大多数人,对于背叛者的仇恨往往会超过对敌人的仇恨,自己也陷入这样的思维模式。

    当年徐阶反戈一击,联手严嵩逼退聂豹,那是插在钱渊内心最深处的一根毒刺,为此钱渊始终对徐阶有着排斥、警惕、怨恨。

    直到去年末,钱渊才下定决心,要知道当日主使者两人,一为徐阶,二为严嵩父子。

    不应该让仇恨蒙蔽自己的心,而应该将仇恨化为推动力,甚至作为手段。

    当日父亲相询,自己曾言,俯仰无愧……这是钱渊做出的承诺,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自己。

    幽幽一叹,钱渊左手扶住腰间刀柄,“前日听闻江西战报,张琏大闹南安府、赣州府,东奔西突,或是试图南窜入广东,胡汝贞整顿大军,以戚继美所部为先锋,以俞大猷所部、平江伯陈圭所部为中军,大举南下,试图阻贼军入粤。”

    身后的王义轻声道:“月余前小的从江西回返,途中多遇山贼乱军。”

    王义的回答和战局其实无关,钱渊沉默半响后又道:“去年初二月二之事,浙江巡抚衙门外兵丁何来?”

    “南京户部所建振武营。”王义轻声问:“多少人?”

    “五百兵丁。”

    王义没有再说什么,突然单膝跪下。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小七诧异的看见丈夫解下腰间苗刀,郑重其事的放在王义高举的双手上。

第七百三十章 祝融

    严世蕃是那种拼了命要折腾的人,但他的父亲严嵩年满八十,高处不胜寒,实在是不想折腾了,心心念着的都是如何告老还乡。

    一片断瓦残垣,几根已然熄灭的木柱上还冒着青烟,嘉靖帝脸色难看的站在远处,真是命犯祝融,前年三大殿才被雷击焚毁,今晚永寿宫居然也被烧了。

    一旁的严嵩和徐阶都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是西苑不是皇城后宫,否则烧起来……那真是要出大事!

    但嘉靖帝郁闷了,因为永寿宫是他的寝宫,不仅是寝宫,而且还设置了丹房……嘉靖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自行炼丹。

    陆炳凑到嘉靖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已询遍太监宫女,应不是有意纵火。”

    嘉靖帝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不是有意纵火……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有意纵火吧。

    修道成仙,绝不意味着清心寡欲……至少嘉靖帝是这么认为的,天天青菜豆腐,夜夜独坐龙床,就算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啊!

    去年八月,嘉靖帝看中了个宫女,啧啧,才十三岁,宠爱异常,一匣子的走盘珠,一半都赏给她了,去年十月封为寿妃。

    十三岁诶,小孩子嘛,啥都不懂,在床上玩什么不好,玩火折子,居然点着了帘幛,等嘉靖帝发现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偌大的永寿宫就这么被一把火给烧了!

    嘉靖帝都没脸说出口……开玩笑,这要是传出去,铁铁的是昏君行径。

    要是自己腿脚不利索被烧死在里面,啧啧,嘉靖帝估摸自己日后能和晋景公相提并论了……和嫔妃在床上玩火被烧死!

    其实野史中,对嘉靖帝驾崩一事颇多趣闻,最诡异的说法和今夜有点像……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和妃子玩过家家,在帐子里放焰火,结果引起火灾,把毓德宫给烧了,没多久嘉靖帝就驾崩了,朝臣将那个倒霉的妃子视为罪魁祸首。

    “惟中,重修永寿宫,工部何时能完工?”嘉靖帝盘算了下,丹房总不能放在万寿殿吧,还是要重修永寿宫。

    严嵩昏花的老眼浑浊不堪,“工部正在重修三大殿,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移居南宫……”

    南宫就是所谓的崇质殿,地方不小,适合居住,最关键的是,邵元节当年就是在南宫修道炼丹的。

    但严嵩话还没说完就停下了,南宫就是明英宗朱祁镇被软禁的地方,向来是宫中忌讳。

    徐阶眼睛一亮,上前两步道:“虽工部正重修三大殿,但镇海通商,海外巨木源源不断,可移余料重修永寿宫,令宁波知府唐顺之再采海外巨木补之。”

    嘉靖帝冷哼了声,转头道:“子升,何人主持?”

    “举贤不避亲,臣长子徐璠可担此重任,若工部拨余料,三月可成。”

    “可。”嘉靖帝挥袖道:“三月内完工,荫其一子。”

    徐阶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自镇定拜倒在地,“谢陛下信重。”

    看着徐阶快步离去,嘉靖帝斥退陆炳,缓缓走到严嵩身边,狭长双目中满是狐疑,他不信严嵩这等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会一时不慎,说出这等离谱的话。

    要知道朝野上下,包括嘉靖帝和严嵩自己都知道,严分宜唯意媚上,怎么可能脱口而出提起南宫这等犯忌之处。

    “陛下,子升有担当之能……”

    “内阁首辅之位,是尔等筹码乎?”嘉靖帝冷冷道:“惟中年过八十,垂垂老矣,然心思敏捷不让少年人。”

    严嵩颤颤巍巍的拜倒,“老臣老了,老了,只盼再见乡人。”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拂袖离去,陆炳、黄锦及宫人随之而去,只留下老迈的严嵩,依旧跪在地上。

    长达半个世纪的宦海生涯,严嵩曾默默无闻,曾甘于清贫,曾一朝而起,至今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真的累了,真的累了……

    如今的严嵩已近油尽灯枯,严党覆灭已近在咫尺,徐阶步步紧逼,而嘉靖帝却不肯放严嵩致仕。

    严嵩心里明白,自己和徐阶之间最大的仇恨不在于夏言之死,不在于聂豹罢官,而在于自己年过七旬却牢牢把住内阁首辅之位,让徐阶十余年难再进一步。

    徐阶身为内阁次辅,仕途已近巅峰,只要再上一步,就能成为让百官避道的内阁首辅,而严嵩成了那块绊脚石。

    对于严府来说,严嵩的主动退让,和年老病逝,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或许能挣出一条生路。

    今夜严嵩所为,实际上是在嘉靖帝面前试图和徐阶做一笔交易……你放过我和我儿子,我以如此方式让陛下厌恶,勒令致仕。

    显然,嘉靖帝看穿了这一切。

    当然了,徐阶也心知肚明。

    “执政十余载,只知媚上弄权,打压忠良,排除异己,卖官敛财,以至于北有俺答,南起倭患,民不聊生,朝无正风!”徐阶干瘦的脸上似乎散发着光芒,“眼看事败,如今却想全身而退?”

    “严东楼离京,严党覆灭已成定局。”陆光祖笑道:“待得师相登首辅之位,澄清吏治,召回被贬贤良,朝中必然一变。”

    张居正轻声道:“董份去位,仍为翰林学士,吴鹏致仕,尚有赵元质、欧阳必进,岳父还需谨慎,小婿恐此为严嵩缓兵之计。”

    徐阶捋须微微点头,“适才已嘱咐人给严府送去些许礼物,以安其心。”

    缓兵之计,徐阶用的也是缓兵之计,只等着发起致命的总攻……原本徐阶还想再等等,但今日之事让他下定决心,他看得出来,严嵩的确有去位之意。

    徐阶愿意成全严嵩,但只有一半……就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十余年不得寸进,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被人喻为缩头乌龟,让你全身而退,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张子仪那边?”徐阶的视线落在张居正身上。

    “都安排好了。”张居正恭敬的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

    徐阶细细看了遍,嗤笑道:“果然文辞犀利。”

    “岳父欲何日上奏?”张居正微垂眼帘。

    徐阶沉吟片刻后才道:“令其十日后上书,驱逐分宜,但不得言及工部、刑部、严世蕃。”

    张居正赞道:“严东楼返乡守孝乃陛下亲令,不可以此弹劾。”

    “只要分宜一去,余者不足为虑。”陆光祖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大司寇欧阳任夫虽为分宜姻亲,但严整法纪,廉洁奉公,夙夜不懈,数度拒东楼于门外……”

    一直没吭声的徐璠窥探父亲神色,厉声道:“若不是严贼的小舅子,欧阳老儿何德何能上位工部、刑部两部尚书!”

第七百三十一章 十三孝

    陆光祖嘴唇微启,但没有再说什么,如今朝中重臣,论资历,少有出欧阳必进之右者,不说任工部、刑部尚书这几年廉洁奉公,颇有政绩,之前数十年间巡抚各地,功勋累累,如今被视为名将的俞大猷就是他一力提拔而起的。

    “任夫与分宜虽为姻亲,但实未合流。”徐阶叹道:“但毕竟是姻亲啊,年前安福县破,任夫两弟两子皆没,先歇一歇吧,待得大事抵定,再起复不迟。”

    不仅是张居正、陆光祖,就是不学无术的徐璠都知道,自家老子这是在扯淡啊。

    欧阳必进正德十二年进士,今年也七十五了,等得到吗?

    严党覆灭,空出来的位置……多少人等着吃肉呢,这也将成为徐阶政治声望的来源,他如何会再去考虑欧阳必进。

    这也是徐阶为什么要提前发动总攻的原因,只要能弹劾攻倒严嵩,无需下狱定罪,只要能逼其致仕归乡,徐阶立即能获得无数官员的拥戴,拥有无尽的政治资源。

    再一一驱逐严党,召回被贬谪出京,或散布外地的党羽,徐阶立即能大权在握……吕本、吴山根本无法相抗衡。

    最关键的是,徐阶得蓝道行密告,严嵩曾在陛下面前举荐李默起复……而如今礼部尚书出缺,嘉靖帝一直没发话,徐阶怀疑这个位置是留给李默的。

    所以,徐阶需要抢时间,抢在李默起复之前,将严党一扫而空,从而握有绝对的主动权。

    张居正、陆光祖也心知肚明面前这位老人不是盏省油的灯,下起手来狠辣之处不让严世蕃……被严党拉拢背叛徐阶的石英韶,不仅下狱论罪,罢官发配,家中官司缠身,已经算是家破人亡了。

    “璠儿,修建永寿宫一事需得用心。”徐阶转头看向不争气的长子,“工部余料可使人询工部,赵元质必然不敢阻拦,人手、工匠都好说,必要三月内完工。”

    徐璠意气风发,笑道:“父亲放心,明日一早,孩儿便动身,三月内必然完工。”

    一番密议之后,陆光祖起身离去,徐璠连夜去找京中几个狐朋狗友,重修永寿宫需要大量人手,那些勋贵家手中多以京营士卒为仆。

    张居正陪着徐阶吃了点夜宵,犹豫了下才说:“听闻展才已然启程北上归京。”

    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等展才回京,小婿欲去随园一聚……”张居正低声说:“海运一事,若有展才相助,事半功倍。”

    徐阶眼皮子都没抬,放下碗筷,冷然道:“这等事,高新郑更上心,让他去吧,他不是和展才以叔侄相称吗?”

    张居正闭上了嘴巴,开玩笑吧,虽然还没开撕,但裕王府中,高拱和随园已然是隐隐对立,还什么以叔侄相称。

    这个夜晚,徐阶紧张而兴奋,或许十日之后,堵在路上十余年的拦路石将被自己一脚踢飞,此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个夜晚,严嵩坐在书房里,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的久久盯着时不时跳动的烛火,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疲倦。

    同样在这个夜晚,扬州码头的官船里,钱渊正在给小七洗脚……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现在人家就是老佛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笨手笨脚的。”小七还挺不满意的呢,“脚趾缝里也得搽干净!”

    “差不多点得了,这种十三孝老公,上辈子你见过?”钱渊手上不停,没好气的说:“好了,干净了,滚进被窝里去。”

    “你敢让我滚!”小七双目圆瞪。

    “喂喂喂,白天还好好的呢,诊了个脉就开始作威作福了。”钱渊无奈的抱起小七,“你现在是大熊猫行了吧,生气对孩子不好,乖。”

    从镇江启程,一天后抵达大名鼎鼎的扬州。

    这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扬州,这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这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

    钱渊和小七自然要下船去好好玩玩,玩了整整一天后回了船,钱渊突然想起来了,这也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啊!

    结果当天晚上,不是第一次,应该很熟练的小七胸口发闷,恶心呕吐……顺带着差点把钱渊给吓出毛病来!

    连夜去请了大夫来,得知的消息是,贵夫人已有孕在身近三月。

    两世为人,第一次要当父亲了,钱渊木呆呆的僵立在那儿,算算日期,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别说,这个时代的套套质量还真不错……就是今年正月开始真刀真枪的!

    从第二天开始,小七开始作妖了,早上看看早餐不爱吃,中午看看还是不爱吃,逼的钱渊下令让护卫去采买菜肉,晚上亲自下厨,小七才勉强吃了几口。

    屁!

    昨天一起逛扬州,你吃的比我还要多!

    服侍老佛爷入眠,钱渊久久的坐在床边,虽然有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他依旧有点惶恐,夹杂着兴奋、期盼的惶恐。

    血脉相连,这种从来没有在钱渊前世经历过的东西让他愿意久久的坐在床边,什么都不想,放空自己的大脑。

    缓缓伏低身子,钱渊给了妻子一个轻轻的吻,这一世,有你陪伴,真好。

    但等一觉醒来,钱渊又开始头大,蒸好的红薯不爱吃,熬得都出了一层油的小米粥不爱喝,炸的油条更是看都不看一眼……小七平日早餐最爱啃油条了。

    “什么?”钱渊苦着脸,“这玩意以前没弄过……”

    “那就算了,不吃了。”小七气定神闲。

    “行行行,这就去弄,小祖宗,你先喝几口粥填填肚子行不?”

    钱渊愁眉苦脸的出来,把梁生叫来,几十个护卫撒出去,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开始就着面粉调水,又炒了个青椒土豆丝。

    浇一勺面糊上去,用筷子扫出一个面,打两个鸡蛋下去,撒点葱花,等一会儿再翻边……

    “噗嗤。”一边的小七笑得乐不可支,“你不是自诩厨艺精湛吗?”

    “以前也不会在家里做煎饼啊!”钱渊看着底面糊了的煎饼无语。

    试了七八次,才弄了个差不多点的给老婆填填肚子,钱渊还想休息一下呢,吃饱喝足的小七来了精神,居然要搓麻!

    从镇海启程就坚持不搓麻的小七现在要搓麻,钱渊的脸都快变成苦瓜了……赌场之上无父子,但惹怒了怀孕的老婆,性质绝对不一样!

    “四条。”

    “东风。”

    “五筒。”

    “等一下。”小七捡回东风,“三万……都忘了留个做头。”

    钱渊面无表情的收回五筒,犹豫了下,傻憨憨啊,你老公一直往外丢筒子条子,你居然还敢打万字。

    低头看了眼牌,钱渊闭上眼睛……算了,捡到谁就是谁拉倒!

第七百三十二章 身死(上)

    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这个坎儿不是别的,而是自身的弱点、软肋或者说命门。

    有的人的坎儿是一件事,有的人的坎儿是某个人,但更多的人的坎儿是一种对某些事物的贪婪、渴望。

    严世蕃就是典型的最后一类人。

    嘉靖十年,十八岁的严世蕃以父荫入国子监读书,那时候的严嵩在大礼议事件中得嘉靖帝赏识,陆续为南京吏部尚书、南京礼部尚书。

    父亲仕途春风得意,而严世蕃远在北京国子监,虽然聪颖过人,可惜终究举业无望,浪荡公子,而严嵩直到嘉靖十七年才转北京礼部尚书。

    整整七年时光,严嵩疏于管教的后果是,严世蕃对银财有着极度的渴望、贪婪,这种性格特点在严世蕃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始终存在,而且占据了相当高的地位。

    胡宗宪、杨顺、鄢懋卿、赵文华这些官员登高位掌重权的前提是,他们都给了严世蕃足够的好处。

    喜欢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吝啬却是严世蕃另一个性格特点,严府银库的钥匙他都随时带在身上,嘉靖帝抢了一半银子走……严世蕃才会在南下途中拼命搜刮,试图弥补一二。

    当年钱渊初入京城,在严府别院拉着众人搓麻,大赢特赢,结果严世蕃几次上门将钱渊拉走搓麻,非要把银子赢回来不可。

    如果不是嘉靖帝,严世蕃宁可拼命也不会舍财……其实嘉靖帝对这些也心里有数,所以也只抢了一半银子。

    江面上,七艘大船缓缓而行,其中一艘船上挂着白灯笼,显示主家有孝在身,这是最明显的目标。

    远处的山头上,一身短打衣着的王义藏在树后,从怀里取出望远镜细细打量,一路隐蔽尾行,他早就打探清楚,七艘船吃水都深,不同的是前五艘船装载的都是严府下人以及押送的银两、货物,而后两艘船是南京振武营的武卒。

    在心里估算了下,王义解下身上的包裹,将长刀绑在背后,再取出一柄苗刀挂在腰侧。

    就在这时候,轰隆隆的响声隐隐传来,王义不慌不忙的抬起望远镜,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自然是有原因的,这是个接近九十度的拐角处,江面狭窄,左边是茂密的森林,右侧是高高的山壁。

    “居然还有鸟铳。”王义咧嘴一笑。

    山崖上有大块的巨石被推落,左侧的森林里有鸟铳发射,隐隐有硝烟燃起。

    七艘船一时大乱,虽然巨石,鸟铳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是震慑,但无奈前面五艘船上都是普通船工和严府护院,不敢往前,只敢退后,在如此狭窄的江面上顶着鸟铳,巨石强行转向,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一鼓作气绕过拐角,加速前行,倒是有可能逃出生天……至少大部分人能逃走,但严世蕃就不用想了。

    王义吹了个口哨,短短一刻钟时间,两艘船只相撞,还有一艘运气更糟,被从天而坠的巨石连续砸了多次,甲板居然被砸破了,船工和严府下人像下饺子似的往江里跳。

    严世蕃惊慌失措的站在甲板上,亲眼看着不远处正在沉没的船只,对他来说,这样生死搏杀的场面,此生未见。

    密密麻麻的乌篷船从拐角处出现,船上满是持刀拿枪的盗匪,人人一脸兴奋狂热……大当家说了,这是不义之财,这是生辰纲,咱们这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没办法,《忠义水浒传》在民众间的影响力太大了,谁都听说过,黄泥岗智截生辰纲。

    死到临头,严世蕃终于肯花银子了,但问题是,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装着数百兵丁的那两艘船被甩在最后面,并没有遭到鸟铳,巨石的袭击,在短暂的迟疑后,船只突然掉了个头,不管不顾向后退去。

    一个挥舞着腰刀的把总紧张的站在船尾处,回头看了眼已经被乌篷船包围的五艘大船,突然呸了一口。

    严世蕃从南京借了五百兵丁作为护卫,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一路上的生死都在这些人手中,不仅没有任何赏赐,严府下人视其为奴仆,动辄喝骂甚至捆打。

    这个把总脸上的鞭痕就是拜严府下人所赐,只因为他希望将五百兵丁分散到七艘船上,结果挨了一顿鞭子。

    显然,严世蕃不信任他们,这五艘船上装的是他搜刮了十多年的巨财,如何能让这些兵丁靠近,他更信任严府下人以及跟着自己很多年的那些护院。

    严世蕃为他的吝啬付出了代价,而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王义不禁哑然失笑,为了这五百兵丁耗费多少心力,没想到居然未战即退了!

    其实除了严世蕃吝啬之后,为杀倭新创的振武营的兵丁已经很久拿到过粮饷了,这次突袭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义左右手不停交换拿着望远镜,空出来的手用力擦着衣衫,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手心潮湿一片。

    长长的钩子搭在船沿上,盗匪们奋不顾身的往上攀爬,船上的护院手持长棍,长矛拼命往下捅,不多时,血将江水染的一片通红。

    严世蕃声嘶力竭的高呼,“杀退盗匪,均赏银两百两,伤者五百两白银,亡者抚恤千两白银,即刻兑现!”

    到了关键时刻,严世蕃还是要求命的,几个严府下人扛着箱子上来,严世蕃飞起一脚,将箱子踢倒,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的倒在甲板上。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悬赏起到的是负面效果。

    不远处的乌篷船上,一个大汉高吼道:“兄弟们,听见没有,打下这艘船,人人都有肉吃!”

    看到甲板上的雪花银,盗匪们的攻势更加凶猛,个个眼里都冒着绿光,其他船只不知道收获如何,但至少大家都看到了,这艘船满载银钱。

    周围一片轰然响应声,又是百余盗匪扑了上来,几十个连着绳索的挂钩丢上去。

    严世蕃所在的这艘船最大,装载的货物也最多,在第一轮的鸟铳、巨石的袭击下并没有受损,在其他几艘船要么搁浅,要么半沉的情况,狭窄的江面反而显得空阔起来。

    在严府护院的喝骂下,船工拼命调头,借助风向缓缓开动起来。

    王义骂了句脏话,左手持望远镜,右手狠狠锤了一旁的大树一拳。

    都到嘴边的鸭子要飞,盗匪们也顾不上收获了,大堆大堆的干草把被丢上来,然后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几艘已经点燃的乌篷船靠了上去,用长长的钉子连上大船。

    无奈之下,大船只能向右侧岸边靠去,数十艘乌篷船左右围的死死的,脸色惨白的严世蕃在几十个护院的护卫下攀爬上岸,有严府下人高声求饶,希望能以财赎命。

    对面的盗匪发出一阵哄笑声,为首的大汉一脸的络腮胡子,紧紧盯着严世蕃,手中握着的钢刀在微微发颤。

    就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外围乌篷船一阵骚动,有盗匪的高声呼和声传来,严世蕃转头看去不由大喜,振武营五百兵丁的那两艘船居然杀了回来,甲板上满是持刀拿枪的武卒,杀气腾腾,气势逼人。

    但下一刻,严世蕃被气得一口血喷出来……那两艘船冲向了被围在江面上的那三艘船。

    显然,振武营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抢银子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脸谱下的大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脸谱下的大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脸谱下的大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