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九章 票拟
三月二十日,嘉靖帝亲下旨意,吏部天官吴鹏长子吴绶下昭狱,锦衣卫并都察院合审科场舞弊案。
当日夜,锦衣卫秘捕新科进士四人。
三月二十一日,锦衣卫再度捕落榜举人三人。
当日,刑部侍郎董份赴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并数名御史询事,董份坦然直言,不知此事内情,亦无舞弊之说。
三月二十二日,都察院召会试数名同考官询事,并锦衣卫口供,难查其中详情,但舞弊一事已然确凿无疑。
三月二十四日,吏部天官吴鹏上书致仕,嘉靖帝留中不发。
前些日子的暴雨不再,天空蔚蓝,一碧如洗,直庐外的小小花园传来一阵花香,久久凝视窗外的严嵩叹息着转过头来。
“子升,红薯、洋芋择地试种,那是户部的事,说的明白些,那是镇海的事,是展才的事。”严嵩轻声道:“杨朝明是随园中人,选宜黄试种,亦属常事,大洲何至于如此弹劾?“
“元辅说的是。”徐阶恭敬的站在下首,“更何况已是三月下旬,补种稻麦,收成亦少,还不如一试红薯、洋芋,只盼此等宝物在江西亦能亩产数十石。”
严嵩神色淡然,双眼似闭非闭,“老夫此生所见,能与展才相较者寥寥无几,不知此生尚能再见一面否……”
徐阶笑着提醒道:“元辅,陛下已然召展才回京。”
“约莫月余。”严嵩叹道:“子升说说看,老夫还能再熬月余吗?”
“元辅说笑了。”徐阶避而不答,从桌上拾起最后一本奏折,“辽东巡抚上奏,请海路运粮,熬过春荒……哎,这两年黄河频频出事,要么断流,要么冻结,要么泛滥,漕运有不稳之像。”
严嵩失望的看着徐阶,干瘪的嘴一张一合,笑道:“黄河不出事,那还能叫黄河吗?”
徐阶也不禁笑了,无论何朝何代,这条黄河总是让朝廷头疼,谁也无法彻底降服这条巨龙。
“元辅,海运一事如何票拟?”
严嵩的视线又落到窗外,随口道:“子升如何看?”
自从科场舞弊案事发后,司礼监黄锦私下递话,内阁文书不得外泄……这是婉转的告诉严嵩,别指望你儿子严世蕃代笔票拟了,所以这几日,严嵩只能亲自上阵。
徐阶略一思索,轻声道:“镇海通商,频频从海外运粮而归,不仅两浙苏松,尚有余力输闽赣,而且镇海处海船颇多,不如令宁波知府唐荆川以海船运粮直抵辽东桑沱、姜女坟、桃花岛等处。”
片刻之后,严嵩收回视线,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唐荆川何有此能?”
“非钱展才不能为之。”
“如今镇海、宁海两处通商,客商云集,船帆如云。”严嵩缓缓道:“展才其人,看似猖獗跋扈,不让小儿东楼,实则步步为营……诸葛一生唯谨慎啊。”
“元辅此语何意?”
严嵩嗤笑道:“开海禁,乃本朝未有之事,展才南下三年,至今每月税银十余万两,但从未提过开海禁一事。”
“展才亦知开海禁之难,而海运之难更甚于开海禁通商,钱展才如何会去碰这个马蜂窝?”
的确,海运比开海禁还要难,难得多;开海禁要冒着可能的外来侵袭,而海运要冒着依附南北运河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而活的漕丁、商贾。
比起外来的侵袭,内部出事更容易遭人弹劾。
“老夫弘治年间侥幸身登皇榜,历正德而嘉靖年间,得陛下信重数登首辅之位,世人多讥讽老夫唯意媚上……今日有一语,不知子升可愿一听?”
徐阶躬身道:“还请元辅示下。”
“执政者,当落眼大处。”严嵩叹息道:“小聪明或能一时得意,却难以长久,于己无益,于国有亏,以此胜者,亦以此而败。”
“便如此事,何必试探,难道不知你那孙女婿是何等人物?”
“此举,让其小觑了。”
“至于小儿东楼,聪颖不让人后,如今……嘿嘿,只能说自讨苦吃啊。”
这是让徐阶意外的一番话,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反复在心里琢磨,严嵩此言何意?
徐阶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昨夜接到消息,锦衣卫沿着线索一层层追上去,虽然很难从如董份这样的同考官身上打开缺口,但事先埋下的伏子起到了关键作用,如今线索已经距离严府不远了。
如果严嵩今日软语相求,徐阶一定会做出保证,致仕,严党瓦解,但却力保严府上下,他甚至愿意在陛下面前为严嵩父子求情。
算后账的前提是,自己稳操胜券。
斩草除根,首先要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
历史上的徐阶就是这么做的,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勒令致仕,但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整整等了三年之后,徐阶非常确定严嵩无还手之力,嘉靖帝再无眷恋之情,才下手弄死了严世蕃。
但徐阶没有想到,今天严嵩却倚老卖老说出这番话,从内容上来看,完全是一位即将离任的内阁首辅对后来者的教诲。
心思急转,徐阶沉声应道:“多谢元辅指点。”
“罢了,子升是个有主意的。”严嵩叹道:“记得子升也五十有六了,须发亦白。”
“是啊,已近花甲之年。”徐阶也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要不是这十多年里你这老贼眷恋不去,何至于未至花甲,须发尽白!
“这般年纪,所念者,不过后人罢了。”严嵩摇头道:“子升比老夫强。”
“元辅说笑了,东楼公……”
“小儿东楼,以此而盛,亦以此而败。”严嵩摆手道:“子升次子、幼子还小,倒是收了个好女婿,叔大其人必能名留青史。”
徐阶笑道:“元辅过誉了,叔大中人之姿,唯其坚韧不拔,令人击节。”
老态严重的严嵩缓缓起身,从桌上取过一本奏折放进袖内,手持一根拐杖,笑道:“便以适才所言票拟吧。”
徐阶恭敬的将严嵩扶出门外,看着老迈的背影缓缓向万寿殿方向行去。
徐阶心里有古怪的念头,最后那几句话,严嵩放出了足够的善意,因为没提起让徐阶丢人现眼的长子徐璠,也没有提起和徐阶决裂的钱渊。
第七百二十章 表演
嘉靖帝烦躁的翻阅着陆炳刚刚送来的奏报,虽然董份等同考官嘴巴都紧的很,但对于那些新科进士,以及落榜举人来说,锦衣卫的名头足以让他们破胆。
“皇爷,严阁老求见。”
嘉靖帝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宣。”
老迈的严嵩拄着拐杖缓缓而来,嘉靖帝不由分说将手中的奏本掷出去,“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片刻之后,严嵩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老臣看完了。”
“看完了?”还闭着眼睛的嘉靖帝嘲讽笑道:“小小光禄寺卿居然能操持舞弊大案,奇哉怪哉。”
光禄寺卿白启常,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为严世蕃狎客,以粉墨涂面供欢笑,嘉靖三十五年京察曾被李默斥退,但李默事败,白启常反升光禄寺卿。
严嵩颤颤巍巍的跪下,“陛下圣明,此事必为小儿东楼所为。”
以为严嵩会砌词狡辩的嘉靖帝诧异的睁开双眼,看见跪在地上的严嵩,以及身边那根普通的木制拐杖。
身为内阁首辅,严嵩进出西苑均有杂役、小太监照料,这还是嘉靖帝第一次看到严嵩拄拐,虽然他已经八十岁了。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严嵩,记起就在上个月,内阁觐见,徐华亭恭敬殷勤的扶着严嵩……
“请陛下赐罪。”
“朕对尔等还不够优容吗?”嘉靖帝缓缓道:“六部尚书占了一半,仅以吏部论,一旦出缺,严东楼即以纸递交吏部……严府别院库房的银子,比户部太仓库加朕的内库银子还要多。”
“请陛下赐罪。”
“赐个屁罪!”嘉靖帝忍不住爆了粗口,“真要赐罪,他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伏在地上的严嵩第三次重复道:“请陛下赐罪,罢官定罪,充军发配。”
嘉靖帝烦躁的手上用力,狮猫惊叫一声从他怀里逃走,显然被铲屎官撸的毛都掉了。
“老臣幼年家贫,入仕之后不敢言两袖清风,亦不为阿堵物所诱,不料小儿东楼视财如命,竟以朝廷取士敛财。”
“如此重罪,不罚如何能安诸臣之心?”
嘉靖帝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叹道:“都是儿女债啊。”
其实严嵩昨晚已经操起藤鞭狠狠抽了一顿儿子……他实在是想不通,如今朝中局势如此不利,儿子为何还要为那点银子冒这么大的险!
但严世蕃也很无奈啊,银子早就收进银库了,总不能退掉吧?
再说了,严世蕃拿钱办事的名声很响亮,堪称童叟无欺,他可不想坏了名声。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严世蕃第一次舞弊了,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嘉靖二十九年严世蕃第一次做手脚,光禄寺卿白启常就是那次中的进士,再之后嘉靖三十二年,三十五年,再到今年……
严世蕃觉得不会出问题……但如今事发,严嵩和严世蕃才知道,只怕这件事早就落到徐阶的眼里,只不过一直引而不发,等待时机。
“老臣三女一子,幼女早夭,长女次女均以过世,唯独东楼一人。”严嵩缓缓抬起头,声音颤抖,脸上满是泪痕。
嘉靖帝长叹一声,偏头看了眼黄锦,才道:“惟中,先起来吧。”
后世都说嘉靖帝刻薄寡恩,主要就是集中在夏言这件事上,但实际上这还真不太好说,虽然难侍候了点,但当年大礼仪事件中的桂萼、方献夫、张璁、严嵩都陆续担任内阁首辅,大都善终。
“严阁老……”
“黄公公稍待。”严嵩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上呈,“请陛下赐严世蕃罪,发配充军。”
黄锦接过奏折就是一愣,递交奏折的封面颜色往往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这份奏折是请辞疏。
嘉靖帝接过奏折,并没有打开,而是久久的凝视严嵩,聪明如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严嵩用自己换儿子严世蕃一条命。
这是划得来的,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严嵩已满八十岁了。
嘉靖帝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儿子命门被拽的严嵩和急于上位的徐阶做了个交易,以内阁首辅的位置交换严世蕃这条命。
啧啧,虽然说,在复杂的朝局中,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的少……但嘉靖帝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点。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轻声问:“惟中,继任内阁首辅者何人?”
“伏唯圣裁。”严嵩答道:“礼部尚书吴曰静当补位阁臣。”
“徐阶如何?”
“今日徐华亭欲使宁波海船运粮输辽东。”严嵩咳嗽两声,“尚需磨砺。”
“胡闹!”嘉靖帝脸色一变,漕运改海运,早在弘治年间就有官员提议,到现在都没尝试过,其中阻力太大了。
在心里盘算良久,嘉靖帝挥手道:“惟中起来吧,都八十岁的人了,跪在金砖上久了,寒气入膝……回去让你那儿子跪,好好跪着。”
“谢陛下。”严嵩在黄锦的搀扶下艰难的爬起来。
嘉靖帝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开口道:“朕欲起复李时言,惟中觉得如何?”
“李时言以气自豪,有任事之勇,亦有任事之能。”严嵩弯着腰答道:“正德年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按例可入内阁。”
嘉靖帝愣了下,他心里有数,严嵩和李默两度斗得死去活来,没想到会赞同李默起复。
但嘉靖帝随即就明白过来了,指着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虽教子无方,但罪不至此,还怕谁算后账?!”
严嵩苦着一张瘦脸,“圣明无过陛下。”
一旁的黄锦也听得懂,如果严嵩致仕,严世蕃定罪,严党灰飞烟灭,徐阶未必不会乘胜追击,但如果李默起复,徐阶的注意力会集中在李默的身上。
“不至于此。”嘉靖帝挥袖道:“回去告诉你儿子,其一,严府银库交一半银子出来,其二,立即滚回分宜守孝!”
“谢陛下隆恩。”严嵩大礼参拜,犹豫道:“陛下,五成是不是少了点?”
“再多一成,怕是你儿子要财不要命了!”嘉靖帝冷笑道:“明日天黑之前出京,不得逗留京中。”
严嵩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将儿子撵走了……这几个月他也看得清楚,儿子留在京中,局面只会越来越糟,只有撵走儿子,自己不管是致仕还是留下,总归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被徐阶赶尽杀绝。
没办法,严世蕃的心太大了,他甚至还琢磨将董份推上去……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有,毕竟董份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国子监、礼部都有任职,转三部侍郎,掌詹事府,如果严嵩全力施展,董份可能比高拱还要先上位礼部尚书,继而入阁。
嘉靖帝看着拜在地上的严嵩,笑道:“至于惟中你……”
没听见接下来的话,严嵩只看见那本请辞疏落在自己面前,他知道,今天的表演很完美。
第七百二十一章 齐名
三月二十五日。
崇文门,严世蕃狠厉的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京城,今日来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
工部尚书赵文华,工部侍郎刘伯跃,兵部侍郎魏谦吉,右春房右谕德唐汝楫都到场,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没到场。
放下车帘,严世蕃冷冷道:“走吧。”
严世蕃难以理解父亲的选择,就算事情攀到白启常身上又如何,不过丢出去罢了,何至于将自己赶出京城。
这是年龄带来的差距,**强烈的严世蕃试图再起波澜,而向死而生的严嵩只希望保全儿子这条性命。
西苑的直庐中,徐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看到严嵩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来,赶紧恭敬的过去帮忙,端茶递水,取过奏折轻声慢语一一念着,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万寿殿后殿,嘉靖帝有点后悔了……他没想到向来没个实话的严嵩昨天说了句大实话,五成,真的少了点。
“净金五千八百两,净银九十六万两。”嘉靖帝摇摇头看向陆炳,“可有折扣?”
陆炳大力摇头,“绝无纰漏,交接时臣亲自在场,每箱查验。”
一般来说,这种脏银都是要过一道手的,但这次陆炳明智的没有伸手。
今天因青词被嘉靖帝召来的徐渭啧啧道:“严东楼还真有脸留了五成……真该全都送进内承运库。”
“那是抄家!”嘉靖帝笑骂道:“不过听闻惟中府中多藏书画、典籍、经史子集,多有宋版古书。”
徐渭一拍大腿,“对了,展才说过,严府有《清明上河图》!”
“什么?!”嘉靖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清明上河图》?!”
陆炳也颇为吃惊,诧异问:“文长,如此隐秘事,某掌锦衣都不知晓,你如何得知?”
徐渭一愣,好了,这次说脱了。
看嘉靖帝一副狐疑神情,徐渭不得已将当年故事说了一遍,“后来展才猜王民应将《清明上河图》送给了严东楼……”
“原来如此。”陆炳点点头,“展才真是好手段,当年为父兄复仇,至今仍浙人津津乐道。”
嘉靖帝瞪着徐渭,骂道:“也不早些说!”
“那臣现在去追?”
嘉靖帝都被气笑了,“就那副《清明上河图》,日后不拿到朕面前来,你随园众人,谁都别想升迁!”
看徐渭垂头丧气的模样,嘉靖帝略微解气,但一想起《清明上河图》,实在心疼,骂道:“严府的玉器珠宝估摸都没有展才手上的多,对了,让他再送几匣走盘珠来。”
看嘉靖帝今天心情好,徐渭苦着脸说:“就那么一匣子,还是汪五峰送的,留了三颗,其他全都送进内库了。”
“那朕不管!”嘉靖帝今天的确心情好,科场舞弊案对他来说是小事,手里多了百多万两银子才是正经的,“展才那厮心机聪颖不让严东楼……日后怕为祸更甚!”
“严东楼还有其父管着……虽然没管好,但展才都没人管着!”嘉靖帝转头问徐渭,“其叔父钱铮,通政使,只怕管不了他吧?”
徐渭只能呵呵以对,钱铮管束钱渊……这种梦还是不要做的好!
“展才所畏,宁波知府唐荆川,南京国子监祭酒平泉公……”徐渭揉揉眉心想了会儿,“呃……”
“好了,不用装模作样了。”嘉靖帝笑骂道:“正月不算,二月税银得力,召展才归京……三年了,也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陛下,他事臣不敢妄言,但通商事,展才两袖清风,绝无贪污。”
嘉靖帝冷笑了声,冲陆炳努努嘴,“说说吧。”
陆炳看看徐渭,干笑两声才说:“上月初,展才之母寿诞……”
“展才来过信了,除了姻亲,谁的礼都没收。”徐渭警惕道。
陆炳没好气道:“其他人的没收,那些海商送的他倒是收了,呃,红珊瑚、宝刀各等宝物应有尽有,有没有走盘珠倒是没查到,不过还有海商送了两个侍女……据说是从朝鲜采买来的。”
“朝鲜侍女?”嘉靖帝饶有兴致的说:“唐时新罗婢可是与昆仑奴、菩萨蛮齐名的,本朝太祖、成祖年间,朝鲜进贡亦选女。”
呃,朱元璋还稍微好点,主要是朱棣,进献的朝鲜美女光是封了妃子的就有四个。
那边徐渭冷笑道:“陆大人掌锦衣,消息灵通到能打探礼单详情,难道会不知晓徐氏之名?”
徐渭转身道:“陛下,东南将徐氏与王氏并列,钱展才与福建总兵官戚继光齐名……噢噢,说到戚元敬,陆大人是知情的?”
钱渊要是听到这句……得被气死!
“文孚?”
陆炳吞吞吐吐道:“据闻戚继光之妻王氏,出身将门,武艺精熟更甚其夫……”
徐渭在后面补充道:“戚家夫妻起了争执,双双持刀,校场一较高下……戚元敬甘拜下风。”
陆炳最后下定论,“妻管严。”
嘉靖帝愣了下后狂笑捧腹,“他钱展才南下击倭,数度上阵,所向披靡,戚继光上虞大捷横扫倭寇,被视为当世名将,居然畏妻如虎?!”
“三年前展才言,徐氏文才惊世,擅诗文,不意尚通武技?”
陆炳皱眉道:“臣倒是听过,徐氏未出阁时,因习武被其祖母张氏训斥。”
徐渭跟着说:“再说了,展才南下,徐氏与王氏交好,说不定天资聪颖,一学就会……”
“钱展才那边未闻风声,倒是戚继光那边听过趣闻……”陆炳凑趣故作神秘道:“戚继光升福建总兵,王氏听闻其夫纳妾,当即趋马疾驰入营,戚继光两股战战,得人相助才逃得一命。”
越说越夸张了,徐渭、陆炳你一把火,我一勺油的,说的嘉靖帝兴致勃勃。
一直到黄昏时分,徐渭才回了随园,一坐下先喝了杯茶,看着孙鑨、陈有年、陆一鹏三人,“如何?”
“听闻严世蕃缴纳脏银百万两,以此赎罪?”陆一鹏忿忿道:“如此重罪,亦能赎买?”
“华亭大胜,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分宜还能挺到何时?”陈有年南下与钱渊数度密谈,知道他和徐阶之间的矛盾有多深,“陛下可有意起复李时言?”
徐渭摇摇头,“倒是筠泉公可能入阁。”
“论资历,筠泉公足以入阁。”孙鑨琢磨了下,“今日西苑,华亭如何?”
徐渭再度摇头,“其对分宜颇为恭敬,此次政争,虽分宜未倒,但驱逐严东楼,董份、吴鹏可能都会被连累,华亭已有上位之兆。”
这个是没办法的,严嵩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不可能阅读每份奏折,细细思索可能还要询问各部议事,最后定夺票拟……相当一部分的票拟权力将会转移到徐阶的手中。
“今日陛下已言,召展才归京,但未提及安置……”徐渭最后说:“绝不会是都察院、六科,户部可能性也不大。”
“难不成真的回翰林院?”
陆一鹏突然说:“不会直接入詹事府吧?”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临行(一)
镇海。
从去年的下半年就开始准备,钱渊知道计划不会那么顺利,但也没想到如此曲折离奇,从欧阳氏病逝到严世蕃拒绝离京,再到这次的科场舞弊案,钱渊不太清楚原时空有没有这么一遭。
确实有这么一遭,历史上弹劾董份的是如今巡按江西的耿定向,同样也是徐阶门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徐阶早就将严党科场舞弊一事握在手心,只在等待时机。
钱渊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到三月底还没动身,要不是这场科场舞弊案,说不定都要拖到下半年了。
亲自将很久没有用过的苗刀悬挂在腰间,钱渊有些出神,南下三年,有出生入死,有力挽狂澜,有并肩而战,有纵酒高歌,亦有满脸泪痕、伤心欲绝……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逐一闪过,有活的,有死的,有残的,有离开的,有留下的……
钱渊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自己做到了……至少做到了一半。
接下来,自己将用自己的余生去维护这一切,让这小小萌芽尽快茁壮起来。
孤零零一个人的努力,能够让这个时代发生一点点的偏移,至于能走到什么高度,需要之后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
钱渊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但他相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起点位置一点点的偏移,能够影响很久很久的未来,至少,至少不会比原时空更差。
“怎么又挂起这柄苗刀了?”在外面指挥丫鬟收拾东西的小七走进书房,“上次侯涛山一战后,不是说刀身裂开了吗?”
钱渊握住刀柄微微用力抽出刀身,再无昔日锋芒,镇海临近甬江,又在出海口,潮气颇重,使刀身暗哑无光。
“就要走了……”钱渊突然笑道:“放到后世,浙江巡按钱渊亲佩苗刀,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小七嗤之以鼻,“就这破烂能卖几个钱,倒是那柄剑品相好呢。”
钱渊顺着妻子的视线看见墙上挂着那柄宝剑,笑道:“那是裕王所赠……嘿嘿,史书上说裕王登基后缠绵后宫,朝政尽皆托付外朝……龙生龙凤生凤啊。”
徐渭信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高拱颇有忌惮之心,宁可接纳张居正,也要将随园排斥在外……高拱下一步就是礼部尚书,然后入阁,如此忌惮,无非就是裕王对钱渊的信重,而这柄剑就是明证。
“包起来吧。”钱渊从墙上取出一柄比苗刀更破的长剑,“也包起来,都带回京中。”
小七记得这柄剑,曾经挂在随园书房内,被丈夫视若珍宝,她曾不止一两次看见丈夫站在墙边,久久凝视这柄破烂长剑,甚至眼中泪光盈盈。
寻了块丝绸将两柄剑包起来,小七随口问:“这次回京,对那边什么态度?”
“毕竟是你娘家,要给他们留点面子?”
小七没好气道:“问这话,证明你就不想给他们留面子……随便你吧,反正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钱渊噗嗤一笑,纠正道:“应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叔父去年末来信,还问起徐氏这三年可有诗篇传世……”
小七气得一脚踢过去,“扯谎扯得……都你的事!”
“好好好,反正有文长在,大不了让他代笔。”钱渊受了一脚,搂过小七,“这次回京,只怕十年八年难回东南,要带什么都带齐了。”
“其他的还好说,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鲜的当季水果了。”小七靠在钱渊肩头,“再过个把月,桃子就熟了……”
“然后是杨梅、西瓜、葡萄……”钱渊哼了声,“正好,回京后再也没榴莲吃了,那味儿……啧啧!”
“你懂什么,榴莲营养价值最高!”
“我看你就是嘴馋!”钱渊低头吻了口,“还没动静?”
“怎么?急了?”
“我不急,才满十八岁呢。”
小七无奈的叹了口气,“但你妈急啊,你叔母年前来信,话里话外还在问这事……”
“实话实说,比起要个孩子,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钱渊小声说:“知道前世相亲那么多次为什么不成吗?”
小七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留恋花丛?”
“扯淡,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是,高中同学聚会,对你一致的评价是,花货!”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钱渊有点无奈,“不想要孩子。”
“丁克?”
“嗯。”钱渊笑嘻嘻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丁克估摸着难,一个就好,不论男女。”
小七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肋间,翻了个白眼道:“你叔父还指望过继个侄孙呢……你叔母信中说了,如今青浦钱氏满打满算也就两个男丁……”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以后让儿子三妻四妾,生七八十个?”
“我看是你想三妻四妾!”
“又冤枉我……”钱渊求饶道:“昨儿王家姐姐来,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她揍戚继光就算了,这次差点连我也揍!”
“戚继光那是活该,王家姐姐心里有数,哪里敢揍你?”小七挣开丈夫的怀抱,“好了,知道你还有事,去忙吧。”
顿了下,小七又补充道:“京中的事不用顾忌我,你说过,历史上的徐阶父子结局算不上好,我想……至少应该比原时空要好。”
钱渊不在说什么了,摊开双手,由小七亲自整理衣着,转身手扶刀柄,大步出府,梁生早在外间等候。
钱渊翻身上马,在数十护卫的环绕中,趋马出城,往位于镇海、定海之间的长山镇方向驶去。
长山镇外的军营,号角连连,营门大开,身着铠甲的将领按名位排列出迎,今日来此相聚的都是钱渊的铁杆。
宁绍台参将卢斌为首,其后是升任浙东参将的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三人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正副队长,更多有这两年随钱渊在嘉兴、绍兴两府数度大捷得以升迁的中层将校。
戚继美远在江西,但钱渊并不担心,其麾下六个把总,一半都是钱家护卫出身,戚继光得信后亲自使其妻王氏携堂弟戚继明赶来。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卢斌为首单膝跪下,身后众将纷纷跪倒,他们心悦诚服的跪在这儿,他们是最清楚这三年内钱渊做过什么的那些人。
不避斧钺亲身上阵,杀戮决断赏罚均明,手裹伤患得全军之心,竭尽全力使大军无后顾之忧。
这三年内,没有一个士卒粮饷短缺,赏银无着。
这三年内,几乎每一场值得称颂的战事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中绘制而成。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临行(二)
钱渊在营门外翻身下马,丢开马鞭,大步走来双手扶起卢斌,笑道:“当年嘉定城内,初出茅庐,如今为国捍边,功勋累累。”
卢斌顺势起身,展颜笑道:“当年嘉定初战,全赖龙泉公之力,末将从无或忘。”
这句话意味深长,东南诸将中,卢斌是和钱渊来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嘉定、崇德、长水、桐乡,卢斌打出名头的几战基本都是在钱渊的直接指挥下完成的。
如今钱渊即将归京,卢斌这是在表明心迹。
“你我相交于微末之时,不必以此相称。”钱渊手上用力,轻声道:“放心就是。”
卢斌躬身相谢,他这两年最担忧的就是至今还在狱中的父亲卢镗,原本希望立下军功救父,可惜虽然颇有军功,但最关键的上虞大捷没能分一杯羹,卢镗被关在昭狱已有三年了。
说起来卢镗也真够倒霉的,当年朱纨愤而自尽,卢镗被牵连下狱数年,之后东南倭乱,起复升迁,也就两三年又兵败下狱、
卢斌以军功救父已经不太可能了,如今就指望裕王登基大赦天下,而隐隐以裕王府为后盾的钱渊是他唯一的希望。
钱渊越过卢斌,挽起侯继高,伸脚踢了踢杨文,“诸位快快请起,皆钱某袍泽故友,何以行此大礼。”
侯继高笑道:“龙泉公……”
“龙泉兄……”钱渊笑眯眯开口打断,周围登时响起一阵轻笑声。
“三年前钱某孤守崇德,幸得龙泉兄南下来援,当日便言,两柄龙泉合力,必能破局。”钱渊放声道:“桐乡一战,龙泉兄冒死冲阵,截断倭寇,以至大胜。”
侯继高苦笑着拱手,“展才。”
钱渊这才笑着拱手回礼,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不能以单一的手段遥控,想保证自己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利益、人脉、威望之外,也需要一丝情义。
钱渊在卢斌、侯继高、杨文的陪同下入营,视线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打趣几句,捶了钟南胸膛一拳,提起苗刀说笑一二。
嘉靖三十六年初,瓦老夫人回师田洲,钟南率数百狼土兵留在东南,但并不集中,而是以小队的形式分散在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诸军中,为基层军官亲兵护卫。
“升了把总!”钱渊停在一个年轻将领面前,笑道:“听闻去年在温州,纵马飞驰,斩将夺旗。”
年轻将领田七咧嘴一笑:“这是末将本分,小儿还需龙泉公照拂。”
“钱某人从不毁诺!”钱渊翻了个白眼,“你家小子以后比你有出息!”
两年多前,钱渊许诺,军中杀倭最著者,可收其一子为徒,田七先在卢斌麾下,后随戚继美陆续参加山阴大捷、上虞大捷,再随张元勋南下温州,战功最著,其子虽然年幼,但钱渊许诺收其为徒。
一路进了营帐,钱渊收起笑容,接过杨文端来的茶盏,视线扫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和代表戚继光前来的戚继明。
除却守严州、嘉兴的浙西参将汤克宽,杭州的鲁鹏,绍兴的岳浦河,浙、闽两地沿海将领大都在列。
“三日后启程北上,无需相送。”钱渊抿了口茶,轻声道:“此次相聚,实是钱某几事放不下心。”
侯继高笑道:“首当其冲,必是捍卫海疆,不使倭寇复起。”
“那是当然,耗尽心血,方有此况,如若倭寇再起,弹劾倒是小事,但三年之功,一朝丧尽。”钱渊点头道:“中丞大人应该都交代过了?”
卢斌的视线落在张元勋身上,后者是谭纶的心腹,起身道:“已然嘱咐,以乡勇为名募兵,时时操练,只是粮饷略微不足。”
“无需担忧,此事钱某与中丞已有计较。”钱渊挥手道:“除此还有何难处?”
“这一年多打制战船,善海战兵丁略有不足,另外会使鸟铳、铁炮的兵丁较少。”
“龙泉兄原为吴淞总兵董克平麾下,最善火器,可抽调老人为军中教习。”钱渊看了眼坐在最远处的戚继明,“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多有战功,元敬兄可别学刘备借荆州!”
戚继明抬起脸,傻乎乎的一笑……他是去年六月才从山东老家投奔福建堂兄戚继光的,不担任军中司职,只为戚继光身边护卫。
历史上,戚继明没留下什么名号,但钱渊并不知道,对方在山东老家才十一岁的儿子戚金倒是在历史上有些名气,那是戚家军最后的绝唱。
“倒是个会装傻的。”钱渊笑着指指戚继明,“回去告诉元敬兄,别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盘里划拉。”
钱渊曾经细细问过这次来送别的王氏以及戚继光身边亲卫,如果没有意外,一年之内,福建倭乱将彻底平定。
至于戚继光日后,钱渊倒是有些模糊的思路,毕竟这一世,汪直未死,新倭不起,戚家军的战功比不上原时空。
具体是北上蓟辽还是南下广东,钱渊倒是拿不定主意,当然了,最好是留驻福建……平倭之后,第二批通商的地点肯定会选在福建。
其实这是钱渊最头疼的问题,如果内阁或者兵部下决心要将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全都远调……
这也是钱渊回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严世蕃离京,严嵩岌岌可危,兵部尚书杨博总能回京了吧,丁忧守孝二十七个月,他都已经远在边塞四十多个月了!
从杨博又联想起了张四维,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他知道历史上隆庆元年高拱被逼辞官归乡,导火索就是杨博,没想到如今高拱就已经和杨博搭上了线。
钱渊一时间越想越远,想到了已经起复的诸大绶,回翰林院升侍读,仍为日讲官,又想起了这次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再想起了林烃……林烃母亲叶氏已然入京,写了信邀母亲谭氏入京一叙。
钱渊神游物外,下面诸将都在默默等待,帐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道:“捍卫海疆,编练水师,护卫商船,余外自有钱某在京中筹谋。”
卢斌率先起身行礼,“必不负龙泉所托。”
“必不负龙泉公所托。”
钱渊郑重其事起身回了一礼,“东南就托付诸位,虽远在京师,亦时时挂怀,诸位若有疑难之处,钱某倾尽全力。”
隐藏在情义下的是交易,实际上东南相当一部分的将领都从钱家酒楼以及钱家脱籍护卫的商业行动中得益,比如卢斌、杨文在钱家酒楼就是有干股的,比如侯继高、葛浩在谭七指海船贩卖中也是有份子的,类似的还有岳浦河、鲁鹏、戚继美等等。
侯继高笑道:“犹记得当年华亭县内,展才亲制月饼,令人垂诞。”
张元勋插嘴道:“前些日子去杭州府,听中丞大人提起,东南能得龙泉公亲身下厨者寥寥无几人……”
“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钱渊笑骂道:“葛浩那厮登船之前,还念念不忘呢!”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临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