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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次登门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钱渊并不想和胡宗宪有什么来往。

    原因很简单,赵文华在浙江刷了这么长时间的存在感,但很可惜,在江南士林中,严党的名声太臭了,臭到绝大部分人看到赵文华都要捏着鼻子闭住呼吸……

    张经、李天宠、吴百朋算是如今杭州城的三大巨头,他们都和赵文华在公开场合撕闹过,甚至性情如火的张经毫不客气的训斥赵文华屁都不懂……

    俞大猷远在松江,浙江境内的武将要数卢镗、汤克宽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整日操练兵马,闭营不出。

    浙江文武官员中,唯一贴上来只有杭州知府胡宗宪。

    钱渊不想得罪赵文华,但也没有和严党进一步接触的想法,胡宗宪的才能是得到过历史印证的,但其下场也是得到历史印证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借着严党爬上浙直总督的高位,就注定了日后凄凉的下场。

    钱渊按照规矩退回了帖子,同时写了封回信,寡母初来乍到,旅途疲惫身体不适,总而言之婉转拒绝了杭州父母官的拜访……

    现代社会中,去别人家拜访做客都会提前打个电话预约一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扑空,另一方面这也是礼节。

    明朝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所以往往会采取投帖的方式,特别是相对来说没那么熟悉,也不是亲眷关系的双方。

    这是一种礼节,是一种交流方式,也是一种试探,比如胡宗宪昨晚的投帖。

    但有的关系是可以直接上门的,比如钱渊今天所干的事。

    上午仆役丫鬟纷纷乱乱的忙着布置内外,下午钱渊带着人亲自将王氏接过来做客。

    “姐,你也太客气了。”钱渊咧着嘴看着戚继美拎着大包小包,“不会都是从山东带来的吧?”

    “大部分都是,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给你的。”王氏拍拍钱渊的肩膀,“前段日子一直大雨,不然早就送到华亭去了。”

    戚继美将东西搬上马车,回头眼巴巴的看着王氏,“大嫂……”

    王氏没好气的瞪了眼,挥挥手道:“一起去吧,小心别失礼。”

    戚继美登时喜笑颜开,他还没正式从军,戚继光也怕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把弟弟带坏了,所以一直留在杭州城内,而王氏管束极严,戚继美这段时间憋屈的很。

    “地方太小,使个枪花都怕打坏了瓶瓶罐罐。”戚继美小声跟钱渊嘀咕。

    “那为什么不住进食园?”钱渊撇撇嘴,“你那大哥……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哪里受罪了……七天才休一天,还不一定回来。”戚继美不屑道:“那日大哥一口回绝,外人面前……大嫂总不能公然骂他吧。”

    钱渊翻了个白眼,私下就能骂了……这似乎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

    就一辆马车,一行人很快回了食园,陆氏、谭氏都在正堂等候,她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钱渊认的干姐姐。

    “拜见两位夫人……”

    行礼的王氏还没拜下,陆氏就起身将其搀起,她和谭氏身上都是有品级的,而王氏只是平民百姓。

    王氏顺势起身,大大方方看向谭氏和陆氏,目光清澈,嘴角带笑,虽然穿着襦裙,但动作利索,身材挺拔,有一股英姿勃发之气。

    陆氏仔仔细细打量几眼,笑着褪下手腕上的镯子,亲自给其戴上,“真是好人物,渊哥儿多亏你照料了呢。”

    “长辈赐不敢辞。”王氏毫不扭捏,笑道:“陆夫人这话不对,是渊哥儿援手,妾身才能逃脱险境,后被困于崇德,又是渊哥儿总理城内,出谋划策,大败倭寇。”

    “好了,都是一家人嘛。”钱渊笑吟吟的接过小妹递来的茶盏,“你们是不知道,姐姐那手连珠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发百中,当时城头人谁不赞一句女中豪杰!”

    钱渊口才还算不错,又是第一次提起崇德战事,堂内诸人听得聚精会神,神色变幻不定。

    “俞总兵伤重不起,卢斌缺乏经验,要不是姐姐恰好赶到,还真挺难说的。”钱渊笑道:“姐姐是将门虎女,去年倭寇几度攻登州,姐姐助姐夫守城,又率军出击,这方面颇有心得。”

    瞥了眼戚继美,钱渊加重语气道:“可不比戚元敬差呢,对吧?”

    戚继美笑嘻嘻的不吭声,手里把玩着刚才得赠的文玩,这玩意他是不喜欢,但回头可以贿赂贿赂大哥。

    王氏的父亲、丈夫都是武将,但其本人性格直率,有一说一,又心细如发,说些恭维话也很是熟练,堂内聊得颇为开心。

    直到小妹嚷嚷着要学连珠箭……陆氏板着脸训斥道:“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前教你的都忘光了?”

    “哈哈哈……”王氏大笑着起身搂着小妹的肩膀,“妾身虽出身简陋,但也听说过华亭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冲着钱渊努努嘴,“以前碰上什么……自然有人替你出头。”

    钱渊挑挑眉毛,“钱某人就是这脾气,护短!”

    这边堂内气氛融融,戚家却是一片惨淡。

    心里想着上一次没回家,这一次回家看看……但戚继光推门进去,除了看门的门房,几个下人之外,一片空荡荡的。

    “去了食园?”戚继光抓住下人问了个仔仔细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实话他真不想和那位松江秀才碰面。

    犹豫好一会儿,戚继光才出门骑马驶向食园,毕竟弟弟和夫人都上门拜访,自己推脱不去……其他的不说,回头夫人那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她都把那厮当做亲弟弟了!

    带着手上端着菜盘的仆役入屋,脱下小妹亲手做的手套,钱渊在侍女端着的盆中洗洗手,斜着眼瞥着戚继光,“姐夫来了,真巧……又是个蹭吃的。”

    “渊哥儿!”陆氏皱眉训了句。

    “呵呵,叔母你不知道……”钱渊就在戚继光身边坐下,“去年,有个脸皮厚的天天在侄儿这边蹭吃,赶都赶不走!”

    众人都看过来,然后呢?

    钱渊肩膀撞了撞戚继光,挤眉弄眼道:“物以类分,人以群聚,对吧?”

    戚继光愣了下,试探问:“是张翰林?”

    除了王氏之外,戚继光和钱渊之间还有张居正这道桥梁。

    “哈哈,正是叔大兄。”钱渊大笑着拿起筷子,指着那盘辣椒炒肉丝,“起筷吧,去年叔大兄差点就把这玩意给吃绝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戚继光

    这是一顿让戚继光、王氏赞叹不已的饭局,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钱渊亲自下厨。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亲身下厨博寡母开颜,这种能大幅度提升钱渊名声的段子在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已经流传颇广。

    仆役们撤下饭局,丫鬟们捧上松萝茶,众人在侧屋坐下,钱渊才说起正事。

    “之前是小弟考虑不周,此次母亲、叔母暂时迁居杭州。”钱渊看向戚继光,“还望姐姐能搬入食园。”

    “这个不好吧……”戚继光咬着牙道:“华亭钱氏书香门第,来往皆是高门大户,内人粗手粗脚只怕冲撞了……”

    “那是我钱展才的姐姐,元敬兄不必担忧。”钱渊一口打断,“这件事本不想提起……去年我孤身赴杭,虽然心想事成……但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钱渊面色清冷,缓缓道:“迁居杭州,但我会启程回松江,数百里之外无暇分身,所以希望姐姐能护卫家中女眷。”

    戚继光脱口而出,“你还要回松江!?”

    侧屋内一片安静,陆氏面无表情,谭氏和小妹垂头不语。

    片刻后,王氏平静的声音响起。

    “好,此事我一力承当,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王氏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了戚继光,后者犹豫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呃,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如果自己不答应估摸着没好果子吃。

    很明显,这个松江秀才孤身一人再赴险地,只是托请照顾家中女眷,这样的请求换成正常人都不会拒绝。

    戚继光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钱渊,虽然他并不受浙直总督张经的重视,但也非常清楚如今抗倭局势,松江很可能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

    似乎并不像张居正信中所说的那般悖懒、无责任心……戚继光有些惭愧,他之前拒绝入住食园,很大程度上是听说钱渊和赵文华交好。

    如果他真的和赵文华交好,绝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赴松江,戚继光起身正色拱手,“如拙妻所言,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这一刻,戚继光终于从内心接纳了这位松江秀才。

    谭氏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渊儿,倭寇能攻入杭州?”

    钱渊笑道:“怎么可能……只是请姐姐来陪母亲说说话,母亲可别小气,压箱底的好玩意儿也掏出几件,小妹的嫁妆还有我不是?”

    嬉笑几句后,钱渊让小妹扶着谭氏去了后院,才坐下来仔细说:“不知道姐夫可听说过张四维?”

    戚继光眼神闪烁,“听说过,去年……”

    “嗯,虽然只是小小把总,但勾连海商倭寇……”钱渊轻声说:“当年谢余姚后人都差点满门被灭。”

    “倭寇?”陆氏忍不住问:“张四维已暴毙身亡,倭寇哪里会找上你?”

    “不一定。”钱渊轻声解释道:“张四维被抄家,其中部分财物并不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当时的海商倭寇寄存或者交易货物,虽然没落到侄儿手里,但就怕……”

    “府衙距离此地不过三里,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也不远,不会出事。”戚继光轻描淡写的说:“有拙妻在,再加上二弟,留几个护卫,绝无纰漏。”

    钱渊点点头,其实那些失去财物的倭寇来找麻烦的可能性并不大,给张四维报仇更是不可能,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洗糖?”陆氏狐疑的看着钱渊,“你不是和太仓王家合作吗?”

    “太仓王家又如何?”钱渊摇摇头,“如此重宝,很难说……早在去年,杭州就多有高门大户来询问此事,只是当时浙江巡抚王民应挡在前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太仓王家的原因。”

    在钱渊的计划中,迁居地点有三处,杭州、苏州、徽州。

    可惜苏州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徽州虽然稍微安全点,但叔母不肯去,而且那边气候和沿海区别不小,大嫂黄氏还在养病。

    算来算去,还是杭州最安全,虽然可能会有人找麻烦,但巡抚衙门、总督衙门都在这,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守。

    仔细交代了一番后,看看天色已晚,钱渊干脆让戚继光夫妇留宿,反正明天也要搬过来。

    钱渊是个夜猫子,虽然之前被陆树声管束,但最近一段时间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到了晚上精神愈发好。

    “没事做,真的。”戚继光阴着脸如此说。

    虽然戚继光被后世称为名将,但此时年纪尚轻,总督衙门那边对其虽然不至于无视,但绝不可能让其独当一面。

    戚继光如今每天只能操练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天天被气得身子发抖……

    “闲的蛋疼?”钱渊看陆氏、王氏出了门,才笑道:“看样子张廷彝不太看重你……还亏叔大兄急着推荐你来浙江。”

    郁郁不得志的戚继光长叹了口气,“叔大兄在信中提到,你也曾写信提及我?”

    “嗯。”钱渊随口说:“之前一个护卫去山东,听说过你戚元敬的名字而已……听姐姐说,练兵不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戚继光面无表情的说:“原以为浙江富庶,没想到还不如山东!”

    “发下来的粮饷都是折色的,根本吃不饱,而且有的粮食都发霉了!”

    “兵丁缺额极多,费尽心力整治几个月,也就勉强凑够五成。”

    “营中军械大都破旧不堪,至少三成没办法用。”

    戚继光转头看了眼钱渊,他知道对方交游广阔,“原以为总督上任能有所好转,但是……”

    “别看我。”钱渊摆手道:“张廷彝看我很不顺眼。”

    戚继光沮丧的垂下头。

    钱渊轻声问出他最关注的的问题,“据说朝中已经下了募兵令?”

    “嗯,但总督衙门那边有异议。”戚继光摇摇头,“而且巡抚衙门那边也说了……没银子。”

    钱渊疑惑不解,“没银子还好说……张廷彝为何?”

    戚继光解释道:“总督大人寄希望于客兵一战定乾坤……”

    钱渊的冷笑声打断了戚继光的解释,“何其不智!”

    戚继光诧异的看着钱渊起身来回踱步。

    “张廷彝从各地调集兵丁,可有水军海军?”

    “好像并无。”

    “这就是了,怎么可能一战定乾坤?”钱渊嗤之以鼻道:“崇明县被毁,刘家巷沦陷,倭寇来去自如,舟山上至今还有倭寇盘桓。”

    “客兵不可能长驻沿海,想要平倭,还得靠募本地新兵。”

    “而且客兵远道而来,所费颇多,这些钱财在本地募兵绰绰有余。”

    戚继光平静的听了许久,才说:“即使如此,也轮不到我这个区区游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钱渊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胡宗宪接触一二,杭州知府在如今浙江算不上多高,但在财赋方面却占的比重不小。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访

    在钱渊的计划书中,此次外出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安置家人,但从请来王氏带出了戚继光,又拖泥带水的带出了戚继光如今的惨状。

    真的挺惨。

    钱渊第二日和戚继光一起去军营转了圈,惨不忍睹啊。

    杭州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两个卫所,戚继光麾下千余兵丁都是杭州前卫出身,这帮人平常不仅仅不操练,不习武,甚至不像大部分其他卫所一样种地,而是操持生意。

    好一点的租凭个铺面,差一点的走街串巷,还有什么补锅匠、赶大车的,甚至去年还有伙人和海商勾搭。

    但不管好坏大都能填饱肚子,运气好点还有些积蓄,在这种情况下,孙子才愿意和倭寇对抗。

    所以,虽然戚继光被誉为历史上最能练兵的将领,但也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不仅仅是军纪涣散,后勤方面的问题更大,戚继光挽留众人吃顿中饭,结果钱渊饿着肚子回了城,其他的不说,粥里一股馊味!

    钱渊没有想到明朝官军的后勤管理如此混乱,压根就没有什么辎重营一说,每支军队负责后勤的人选都是由主管将领选定,没有规划,没有进货来源,甚至都没有账本。

    回到食园简单吃了点,钱渊对着刚搬完家的王氏发了阵牢骚,这样的军队能打胜战那才是天下奇事呢。

    王氏叹了口气,“其实卫所是有人管理后勤的,但现在拉出来……元敬又是客将。”

    崇德一战中,王氏亲眼所见,钱渊在后勤管理上下了多少功夫,甚至他指挥的人手一度比手持兵刃的兵丁、乡勇还要多,这才保证守军的士气、战斗力都维持在一定的标准之上。

    “我去改?”钱渊失笑道:“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就一句话,我凭什么去改?”

    “先这样吧,元敬兄现在很难独当一面,浙江本地卫所的兵太差劲了。”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后日小弟就启程回松江……”

    话还没说完,外头杨文大声禀报,“少爷,浙江副总兵卢镗送了投帖。”

    钱渊接过投帖看了眼,撇撇嘴道:“耳朵倒是挺灵的。”

    相对来说,抗倭的几位将领中,卢镗是心思最浅的,做事也是最直接的,当然,最后他涉入朝政也是最少的,下场也是最好的。

    在卢镗看来,自己带着卢斌拜访食园并没有其他涵义,只是拜谢钱渊两次相助卢斌守城,卢斌如今已经连连升迁,在卢镗麾下任游击。

    但是,此举落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总督衙门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巡抚衙门的李天宠正在巡视绍兴、宁波,但赵文华再一次确认,自己选择的突破口非常准确。

    所以,在钱渊准备离开杭州的那天,赵文华突兀的出现在食园外。

    没有投帖,没有预约,没有大张旗鼓,赵文华只带着一个人走进食园。

    “梅村公,这位是……好像在苏州码头船上见过?”钱渊领着客人在长廊上漫步。

    “这位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展才就称一句胡知州吧。”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钱渊,“投了帖子你都不肯让人上门,架子挺大的。”

    “梅村公和胡知州这就冤枉我了。”钱渊请两人在假山边亭子里坐下,“这几日母亲、大嫂身体都不太好,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思。”

    “嗯,展才孝名远播。”赵文华一笔带过,端起茶盏抿了口,“这是瓜片,明前龙井喝完了?”

    “嗨,别提了,全都被平泉公抢去了!”钱渊一拍大腿,“前些日子双江公还想抢呢!”

    赵文华耳朵动了动,但神色依旧,笑着说:“今儿又带了点过来,不过展才得谢胡知州,要不是他费力搜寻,想尝尝明前龙井要等明年了。”

    胡宗宪肤色白皙,目光有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笑起来很不自然,他摆手笑道:“些许小事而已。”

    这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胡宗宪开口说话,似乎有一把锯子在磨他的喉咙一般,声音低沉嘶哑,木然而肃穆。

    “饮茶乃是风雅事,的确是小事,但饮酒甚至嗜酒废事,那就是大事了。”赵文华话题一转,“听说了吗?中丞前往绍兴督战,彻夜饮酒,大醉淋漓。”

    胡宗宪板着脸坐在那像一尊雕像似的,而钱渊苦着脸看着赵文华,半响后才苦笑道:“梅村公,这话儿您想晚辈怎么接?”

    “哈哈哈,你啊,太滑太滑!”赵文华大笑道:“不过有些事实在看不下去,这几日倭寇又开始侵袭绍兴、宁波,据说海盐、海宁也有倭寇活动,但总督大人严令不得擅自出战。”

    胡宗宪看了眼不准备答话的钱渊,突然开口道:“仅海宁一县,被劫掠人口就有两百余人。”

    钱渊瞳孔微缩,“劫掠人口?”

    赵文华一拍石桌,“汝贞,如何?”

    “梅村公高见。”胡宗宪拱手道。

    “钱家英杰自然有这样的眼光,不然何至于卢总兵亲自登门造访?”赵文华叹道:“但总督大人还是不肯出击。”

    游牧民族入侵西北也会劫掠人口,但大都是为了种地、放牧,而倭寇劫掠人口……这些百姓很可能在被迫无奈之下沦为倭寇。

    “汝贞最早发现这事,可惜总督大人……”赵文华摇摇头,“论才能,杭州知府实在委屈了汝贞。”

    胡宗宪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在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从湖广巡按转任杭州知府,这都算不上平调。

    在胡宗宪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像王民应一样从巡按御史一跃为一省巡抚,而不是做一个亲民官。

    毕竟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经常受嘉靖帝钦点,是京官,而杭州知府是地方官,两者有极大的差别。

    巡按湖广期间,胡宗宪平定苗民叛乱,又因为曾经巡按宣府、大同,被朝廷塞到最需要军事人才的浙江来,这是胡宗宪能理解的,但却是难以接受的。

    这是胡宗宪比前世更早攀上赵文华的根本原因。

    “俞大猷、荆川公都曾经提到,展才有理政之能,几个月前小试牛刀,才有了崇德大捷……”

    赵文华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笑着将其打断。

    “谢过胡知州,也谢过梅村公举荐。”钱渊轻笑一声,“今日启程,回松江。”

    胡宗宪脸上还是一片木然,而赵文华陡然变色。

第一百二十四章 馊主意

    朝中每三年取三百进士,加上其他非正途入仕,日积月累之下人数极多,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甚至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赵文华自认没有军略之才,自认没有理政之才,但他自认有一双慧眼。

    早在嘉靖四年,赵文华还只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监生的时候,就拜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严嵩为干爹。

    之后严嵩渐渐得势,赵文华连考连中名登皇榜,很快升任通政使,春风得意,手掌大权。

    此次南下督战,早在运河之上,赵文华就从众多战报中挑出了钱渊这个突破口,之后京中传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眼光毒辣。

    赵文华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了,这个松江少年郎虽然才华横溢,名门子弟,但绝不是那种甘冒奇险以博幸进的人物,他和自己,还有胡宗宪一样,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绝不会知道这个词汇。

    钱渊回到食园仅仅一个时辰,赵文华就接到了消息,他觉得……为避祸迁居杭州,钱渊绝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

    原因很简单,虽然有嘉定、崇德两场大捷,但两次钱渊都是恰巧被困在城中,不得已而接下重担,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也没见他倒其他地方惹事……

    但钱渊虽然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话让赵文华的如意算盘全数落空。

    之前一个多月内,赵文华也召见或走访了不少军中将领,在有意或无意的试探中,钱渊这个名字在军中……至少中高层将领心目中拥有不小的分量。

    赵文华并不担忧聂豹,他担忧的是另一个人。

    似乎知道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在想什么,钱渊笑着吐出下一句话,“梅村公,说实话晚辈真心不想……双江公的性子你应该清楚。”

    “奔赴陶宅镇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放下茶盏,踱了几步长叹道:“自从曾祖鹤滩公逝世,钱氏一族渐渐没落,实在高攀不起张家这等高门大户啊。”

    胡宗宪听得懵懵懂懂,但一旁的赵文华脸色由青变白,然后迅速染上一层红晕,最终忍不住开怀大笑。

    “说你滑溜,还真是滑不留手!”赵文华指着干笑着的钱渊笑骂道:“据说那位花容月貌,而且还是个才女呢!”

    钱渊很自来熟的翻了个白眼,“梅村公说什么?晚辈什么都没听懂!”

    “嘿嘿,去年嘉定大捷传入京中,知道别人怎么评价吗?”赵文华一副背后告状的模样,“有人说……钱家子必是站在城头,舌厉如刀,倭寇口吐白沫纷纷溃散……哈哈哈!”

    特么这也太损了,不仅仅说老子是冒功,而且还特地点出了言辞刻薄……

    “孙子!”钱渊黑着脸大骂:“哪个王八蛋……是双人那个王八蛋!”

    “对对对,你都骂别人应该姓黄了!”赵文华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噢噢噢,对了,据说你推倒的那辆马车……当时里面是徐家女眷……展才要小心点,人家说不定就这么讹上你了!”

    钱渊歪着脑袋哼了声,“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讹上晚辈……要不是怕他事后不认,晚辈说不定早就应下了!”

    赵文华不在乎聂豹,但很在乎徐阶,毕竟内阁次辅天生就是内阁首辅的对手。

    现在心结一去,赵文华登时亲热起来,拉着钱渊坐下笑道:“还真说不准呢,那位就是个不要脸的,幼子才四岁,已经和陆氏女定亲了!”

    钱渊眼神闪烁,知道对方说的应该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比?”

    赵文华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锦衣卫在嘉靖一朝势力太大,话题一转道:“所以,你才应了聂双江?”

    “前一日傍晚知道消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落荒而逃。”钱渊一本正经的说:“这次是用言语将双江公挤兑到墙角才请了假护送家人迁居杭州,要是不回去……啧啧,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赵文华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低声说:“其实不回去也无所谓……双江不足为惧。”

    钱渊眯起眼盯着赵文华的双眼……什么意思?聂豹不足为惧?

    “你不信?”赵文华轻松自如的笑道。

    “信。”钱渊脱口而出,但紧接着低声说:“晚辈还年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梅村公也替晚辈想想,震川公、文衡山、荆川公……多少人为晚辈背书,不回去……最丢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晚辈自己……”

    钱渊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震川公那老头去年就和我看不对眼,非要在那篇文章上添上几句……现在好了,把我架得高高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文华也没辙,人家也是被逼着回松江的。

    赵文华笑着提起前几日去余杭视察见到的卢斌,“都说展才是个怪人,文坛上没什么名气,倒是军中对你佩服的人数不胜数。”

    特么还是要提起这事儿……钱渊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虽然回松江一事勉强算是敷衍过去了,但赵文华这是……贼不走空!?

    “将门虎子……不过昨天来访,卢斌似乎有点闷闷不乐。”钱渊看似随口道:“毕竟之前嘉定、崇德两战他都是主将,如今却归于卢总兵麾下不能独当一面。”

    “勇气可嘉。”赵文华点头赞道:“多几个如卢斌这样的武将,再多几个如展才、汝贞这样的人才,何忧倭乱不平?”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胡宗宪面色平静,但眉头不自觉的往上挑了挑。

    “不仅仅是勇气可嘉,卢斌也腹有韬略。”钱渊觉得以后得写封信给卢斌把谎话说圆了,“朝廷已然下令重起募兵制,但似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没什么动作?”

    赵文华脸色阴了下去,恨声道:“张廷彝以为自己手掌兵权,就能真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梅村公曾经提议,但……”胡宗宪轻声解释道。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凑近小声道:“梅村公南下督战,一道手令让卢斌招兵……应该不是难事吧?”

    赵文华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眼胡宗宪。

    “的确不是难事,但有两个难处。”胡宗宪扳着手指头道:“卢斌未必肯……”

    “此事包在晚辈身上,一封信保管卢斌听命行事!”钱渊大包大揽,“如今他任游击,能招千余乡勇练兵。”

    赵文华连连点头,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这小子还算乖巧,终究是松了口。

    胡宗宪接着说:“募兵要先发安家银,但巡抚衙门那边必定是不肯拨银子的。”

    赵文华又转头看向钱渊。

    “简单。”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杭州府难道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胡宗宪登时一脸苦涩,连连朝赵文华拱手求饶。

    “那就换个地方招呗,正好杭州挑不出什么好兵,沿海一带不用调了,湖州、嘉兴一带也不行,最好是严州府、处州府、金华府、衢州府等地。”

    “那银子?”

    “在哪儿招的兵,自然是哪儿的府衙拿银子。”

    虽然知道这是个馊主意,但钱渊还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编

    明朝军队后勤的混乱让钱渊实在看不下去,这方面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朱元璋,这个历史上出身最低的开国皇帝在财政方面从来没有全国一盘棋的思路,往往是就事论事,以最快解决当前问题为首选。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地方官府中,不过政府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能略略做一些修正,比如巡抚一职早年是临时设立专管一事,但到了明朝中后期成了实际上的封疆大吏。

    有总督军务的张经在,如今的浙江巡抚李天宠主要负责的是两方面的事,一是保证后勤供给,二是浙江境内的,准确说是杭州府周边的倭寇剿灭。

    所以没有李天宠的点头,浙江省上下是挤不出银子给赵文华用的,这也是后者愤慨冲着前者不停呲牙的根本原因。

    下面的府衙自然是有银子的,但没有李天宠的允许,谁敢大批量调动银两去募兵?

    当然了,赵文华是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的,只是要看这样做……值不值。

    所以,钱渊这个主意真的挺毒的,这是挑动赵文华去咬李天宠……

    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算,钱渊的建言靠不靠谱,卢斌能不能承担重任,具体针对哪个府洲下手……

    倒是一片的胡宗宪和钱渊聊上了,两个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也都有很强的实干精神。

    钱渊前世下海经商是白手起家,对这些了如指掌。

    而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周边官兵提供补给,很多思路和钱渊都不谋而合。

    胡宗宪平日里沉默肃穆,但说起政务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要说起来胡宗宪这段日子过的苦啊,要知道朝廷下令张经任浙直总督,领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但并没有提及补给这方面。

    毕竟浙直总督是第一任,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磨合,在这种情况下,兵丁一出,当地的官府、卫所就不管不顾了,全让浙江、苏州、松江这些地方的府衙来管,准确说是浙江巡抚、应天巡抚。

    所以杭州府周围,甚至之前在倭乱中受创极重的嘉兴府的官兵、客兵的补给都是由巡抚衙门来负责的。

    但李天宠一转身就将责任扔到胡宗宪头上了,这段时间他累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半夜醒转屋内吱吱作响都是磨牙声,恨不得一口咬死李天宠。

    “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二,一是兵源不佳,二是补给不力。”钱渊仔细分析道:“就算客兵一时取胜,也难以久驻海疆,而且远道而来,耗用极大,想要平倭,还是要就地取材,重新练兵,朝廷下令募兵实是明见万里。”

    “其二是补给不力,就晚辈亲眼所见,俞大猷、卢镗等人麾下,直属官兵还勉强过得去,但其余……军纪涣散,兵丁和倭寇短兵相接就溃散,这并不仅仅是其没有血勇,补给不力也是关键原因。”

    赵文华从沉思中醒转,皱眉问道:“展才,仔细说说。”

    “就以杭州前卫的兵丁来说,他们都是不种地的,也没田地种,都以经商卖货为生,赚取银两足以养家。”钱渊叹道:“如今总督衙门下令练兵,这些兵丁被圈在军营中,家中无依,饷银极为微薄,自己一人都不够……”

    胡宗宪幽幽道:“说到底还是缺银子……”

    “是啊,说个简单的。”钱渊笑道:“崇德一战,城头血战,兵丁渐渐不支,乡勇迟疑不肯上前,晚辈下令杀一倭,首级可换三十两纹银,即刻兑现……”

    “结果呢?”赵文华瞪大眼睛。

    “结果……”钱渊扯扯嘴角,“最后七八个乡勇在城头打成一锅粥……抢地上那个倭寇首级。”

    “钱能通神啊……”赵文华啧啧叹道:“都能通神,杀个倭寇算得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浙江……有钱能使磨推鬼。”钱渊嘿嘿笑了笑,脑海中回忆前世看过的史料,似乎戚家军虽然能打战,但也挺能花钱的。

    “这样看来,倒是可以试试……”赵文华低声道:“千人多了点,五百人吧,让卢斌去办。”

    “好,晚辈今晚就写信。”钱渊不动声色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突然杨文匆匆奔来。

    钱渊皱眉出亭,“怎么了?”

    “倭寇于浙江沿海多处上岸侵袭,巡视绍兴的李中丞被围。”杨文低声道:“要回松江最好今天就动身。”

    “好。”钱渊疾步走回略略说了遍。

    赵文华幸灾乐祸的笑了,“知道他去绍兴做什么?哈哈,是去拜见季泉公。”

    钱渊和胡宗宪都默然不语,赵文华收敛笑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勉力吧,明年乡试,后年春闱。”

    钱渊将两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拉了拉胡宗宪的衣袖,“胡知州,领杭州前卫的游击戚继光和晚辈连亲带故……”

    胡宗宪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文华,微微点头。

    出了府,赵文华笑着回头问:“钱家子说了什么?”

    胡宗宪面不改色,恭敬低头道:“食园精巧,难免招人觊觎。”

    “这倒是,我都羡慕。”赵文华回头遥遥看了眼,“据说是他去年硬生生抢来的……”

    “的确如此。”这事儿胡宗宪早就探听的一清二楚,“心思深,手段狠,睚眦必报。”

    “而且人脉广。”赵文华叹了口气,“募兵的事你来负责,让卢斌去严州府或处州府去招兵,银两……当地的府衙不肯的话,你这边暂时垫付一二……看我怎么收拾张廷彝!”

    胡宗宪点头应是,心里却很是诧异,似乎赵文华对收拾张经很有信心……

    将赵文华送回住所,胡宗宪在告辞之际迟疑着问:“梅村公,听说过提编法吗?”

    赵文华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加派?”

    “不错,以银、力差排编十甲,如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故谓之提编。”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唯有此法才能短时间内聚拢大量银两以充军资。”

    赵文华在小院里来回踱了几个圈,犹豫不决,提编法的确是个办法,但只怕落下口实被人弹劾。

    原因很简单,所谓的提编法就是加派,它打乱了各甲原有的轮役顺序的特点,在缺少军资的前提下,一甲不足肯定会成为常态。

    赵文华是严党干将,还是严嵩的干儿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这种事……即使严嵩一手遮天,但都察院里多的是愣头青。

    胡宗宪凑近几步,轻声试探问道:“要不……透给巡抚衙门?”

    赵文华眼睛一亮,微微点头,“做的干净点。”

    胡宗宪拱手行礼退出,心里感慨这位真不愧是严分宜的干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要抢功劳却不肯担责任。

    不过胡宗宪也不以为意,提编法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太清楚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加派而已。

    让李天宠顶在前面背黑锅,一旦有事,有赵文华的力荐,自己未必不可能一步登天。

    野心勃勃的胡宗宪如此想着,有些兴奋,也有些沮丧,心情渐渐低落。

    但片刻后,他昂起了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珍惜啊

    崇德县。

    夜已经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子里的大树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女人将身上衣衫搂了搂,起身掩下窗户,侧耳听去,远远传来“咚……咚!咚!”

    一慢两块的梆子声后,熟悉而悠长的调子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举着烛台出了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拐角处,看到屋子里的烛火已灭,这才放下心。

    转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阵风吹来,女人手上烛台上的火苗闪烁不定,将其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不寻常的地方并不仅仅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满门遭屠,也不仅仅是从巷子里的小门小户搬迁到如今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远处的亭柱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女人,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但也借着跳动的火苗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轻松、雀跃,还有一丝疑惑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

    不长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会儿,甚至在屋门口来回盘桓,直到一阵夜风将烛光扑灭,她才叹息声迈过门槛。

    女人准备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关门时,突然转身间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去。

    随着“咯吱”一声微响,之前被掩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书案边,皎洁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那是一张让女人印象深刻,常常从夜梦中惊醒的脸庞。

    钱渊转过身,举止有礼,温文儒雅道:“王姑娘,久违了。”

    王翠翘的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撞上了后面被关的死死的屋门,白皙的脸庞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并不是个蠢人,记忆力也不像金鱼一样只有几秒钟,当然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关上门。

    看着这个女人没有试图转身去拽门,也没有放声大喊,而是颤着身子缓缓坐在圆凳上,钱渊满意的点头赞赏。

    “这处宅院在崇德县能排进前十,据闻以前是一位吏部员外郎致仕后修建的,虽然比不得项家,但也有不凡之处。”钱渊温和的开口,“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了。”

    王翠翘颤抖的声音略类高了些,“知道什么?”

    “王姑娘不用担心,宅院对街处的那两人都已入梦。”钱渊笑着说:“当然了,虽然无人打扰,但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人美梦,看看,连蜡烛都没点。”

    看着面前这个娇媚女人微微垂头,细细的牙齿咬在下嘴唇上,钱渊不禁感慨一声,真是人间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厮念念不忘。

    “沈教谕满门上下无一活口,就连看门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从烟花巷子搬到这处价值不菲的宅院,门户森严,无人打扰。”

    “就如同一块玉石被雕琢成传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这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难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谁?”钱渊摇摇头,“我不信。”

    似乎因为这次没有破门而入,似乎是因为这次没有那些持刀拿枪的汉子,王翠翘胆子稍微大了点……虽然实情和上次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让人惊骇。

    “他……他来过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个青年。”钱渊有些诧异,徐海并没有说出实情,也是,虽然是个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着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谁?”王翠翘大胆的抬头盯着钱渊,“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个华亭秀才。”

    几个月前,崇德那一战,钱渊虽然并不像卢斌、李良钦那样天天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但城内居民都对他很熟悉,战后城内多有人家为钱渊立牌位祈福。

    钱渊并没有避开王翠翘那试探而迷茫的视线。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对视,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有些古怪。

    钱渊在反复盘点心里的计划,不管是从前世史料上读到的历史,还是从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很有用。

    这时候,王翠翘猛然惊醒,霍然起身,脚尖向前探了半步,细细压下生意,“他是倭寇!?”

    钱渊眼神有些诧异,虽然是个妓子,但还真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从逻辑上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这样的思维逻辑能力。

    钱渊这两年名声扶摇而上,最开始是因为在杭州闹出的风波,但奠定他地位的还是嘉定、崇德两次大捷,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自然还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个别如王氏那样的另类外,有见识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读书,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另一种就是烟花女子,交际广阔,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

    沉思片刻后,钱渊笑了笑,“或许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翘似乎松了口气,又坐回圆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紧张的绷紧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并不知道。”钱渊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但刺骨的寒意丝丝透入王翠翘的骨头中。

    “屋内有好几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衫,还有些是贴身衣物,还有些首饰,一袋碎银子。”钱渊一笑,“总不会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远门吧?”

    看王翠翘又垂下头,钱渊叹息道:“还好没迟,还好没迟……”

    王翠翘心里很是古怪,虽然对自己的相貌有足够的信心,但她绝不相信对方有好逑之心。

    不说对方是名满南直隶的少年才子,不说对方出身华亭钱氏这样的世家,也不说对方是府试案首。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温文儒雅,但仅仅看到对方那双高深莫测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王翠翘就知道对方的心思绝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没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贪婪,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王翠翘稍微扭了扭腰肢……这是她的习惯。

    “姑娘不用担心,这次钱某是来套交情的,准确的来说,是来讨个人情的。”钱渊慢条斯理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去年毕竟是钱某开口,才免了你姐妹两人那顿跪,对吧?”

    “看看吧。”钱渊将纸张递了过去。

    王翠翘迟疑的看了几眼,不禁神色一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好词句,好词句,这是谁填的木兰花令!?”王翠翘连声追问。

    “记清楚了?”钱渊避而不答,取回纸张收回袖筒,抬头却看见王翠翘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纳兰容若不愧被称为有清一代第一词人,再加上这阙词是以女子的口吻,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真是大杀器啊!

    “钱某人只会写些酸臭八股,可没这等文才。”钱渊先撇清干系,才继续说:“日后若有人念出这阙词,还望姑娘能给钱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翘立即冷静下来,前探的身躯猛地缩回去,半响后才低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做探子?”

    “当然不。”钱渊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时候配合一二。”

    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

    钱渊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攥住衣衫,能听见急促的喘气声。

    “咚……咚!咚!咚”

    遥遥听见一长三短的梆子声,随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号子,“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钱渊长叹一声,缓缓道:“姑娘姐妹出身山东临淄马秀妈,为何如今却姓王呢?”

    王翠翘猛地跳起来,双目圆瞪,惊疑不定。

    钱渊偏头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镇江府丹阳县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两人,生三子两女,圆圆满满,令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八岁的长女、三岁的幼女同时被拍花子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八岁,想必是能记事的了。”

    “遗失两女,那位王秀才伤心欲绝,绝了科举入仕之心,但又无操持庶务之能,十多年后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发达起来,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两位通文墨,晓诗词的解语花。”

    “别说了!”低低而尖锐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钱渊并没有转身,顿了顿后又继续说:“王家长孙是丹阳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区区十三岁就连过县试府试,又和丹阳知县幼女定亲。”

    “你……你想怎么样……”

    钱渊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又语重心长的劝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全路线

    黎明的晨雾中,钱渊走出巷子口,站在那儿看着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街道。

    那一个多月里,钱渊走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但离开几个月后,崇德县多了三条走向不一的路,多了很多刚刚修建的新宅,这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只有城头处留下的刀刻斧凿的痕迹,还有悬在城门上的那根麻绳依稀眼熟。

    回头遥遥看了眼那处宅院,钱渊眼神漠然,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女子,都只是棋子而已,但既然被卷了进来,那么总希望自己能够更加重要。

    钱渊相信,王翠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她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

    去年在那条小巷中惊鸿一瞥,徐海侥幸逃脱,钱渊虽然失望但也幸运的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九个月,三次打探,终于有些收获。

    王翠翘算不上洁身自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离开秦淮河,就算辗转找到父母,难道还能破镜重圆吗?

    她日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被某个文人雅士纳为小妾或者养成外室,她未必愿意跟着身份不明的徐海,但这些都不以她自己的意志转移,最直接的原因是,两天前,沈教谕满门被屠。

    当然了,虽然自小被拐,虽然沦落风尘,但王翠翘有一份牵挂,她牵挂家中父母兄长,牵挂家中最有希望那位丹阳童生。

    接过笠帽戴在头上,钱渊迈步走出城门,虽然不知道这颗钉子能不能像历史上一样起到效果,但很多时候,有无后手将决定了结局。

    离开崇德县,到东北方向十多里外的次溪码头,坐船顺流直下如薛淀湖,很快就能回到陶宅镇,钱渊在心里默默盘算这次赴杭的得失,却见前面几辆马车疾驶而来,车轮斜斜卡在路边石缝上,轰然倒地。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算不上一个好人,以别人家眷幼儿为挟都不止干了一两次,自然不会伸出援手。

    但这次钱渊停下脚步,示意杨文去帮忙。

    一刻钟后,钱渊苦恼的蹲在路边,特么这次特地把张三留在松江没带出来,居然路上又出事了……难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在钱渊昨日抵达崇德县的时候,大股倭寇从松江金山卫登陆。

    金山卫早在几个月前就沦为一片焦土,俞大猷率军驻守川沙,大致和华亭、上海两县保持平行封锁态势。

    这次俞大猷指挥的是从湖广调来的客军,一番交战后双方打了个平手。

    但倭寇并没有急于攻破川沙,而是分兵西进,沿着海岸线攻入平湖县,威胁嘉善,并截断了次溪航运。

    也就是说,钱渊回家的路被断了。

    虽然东南沿海这几年处处烽火,但不能每次老子出门都撞上倭寇吧……钱渊一甩手,现在惹不起你,老子总躲得起!

    杨文看着钱渊拿着石头在地上画的简单地图,“去桐乡?”

    “卢镗刚刚被调到桐乡……然后从运河坐船去苏州?”钱渊犹豫了下,“这下绕的路有点长了,而且如果倭寇北下,咱们未必能跑得掉。”

    “那就从陆路去吴江。”杨文拿起石头画了条线,“这一带和嘉善县之间水路纵横,大股倭寇估摸不会去。”

    钱渊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水路多意味着方便逃窜,倭寇侵袭很难找到人,几个月前徐海攻破嘉善县后没有北上攻吴江也有这方面原因。

    入吴江到苏州码头,再从吴淞河直下松江抵达陶宅镇,这条路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而且也节省时间。

    不过钱渊还是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找了个块平整的小石头,低声喃喃自语,“这面有苔藓……这边干净的。”

    周围的护卫一脸茫然。

    下一刻,钱渊将石头往天上一抛,低头细看,霍然起身道:“走,我们去吴江。”

    的确很安全。

    从崇德县西门出发,一行人穿山越岭平平安安,沿着水路往北,别说倭寇了,就连人影都少见。

    ……

    已经是九月份了,换算下大概是后世十月中下旬,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穿上冬衣嫌热,穿着单衣嫌冷。

    钱渊扭头在杨文的衣服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太热了!”

    杨文面无表情的盯着不远处的火堆,“少爷,你在说废话。”

    “你这什么态度啊!”钱渊不满道:“难道我选的路不对,的确没碰到倭寇!”

    “是没碰到倭寇。”杨文将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举起,“但是碰到山贼了!”

    “没见识,他们不是山贼!”钱渊偏头看着火堆对面的那帮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应该广西那边的狼土兵,放心好了,只是误会。”

    杨文略略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

    一行人在一刻钟前刚刚进了吴江县境内,正准备找个当地人问问路,结果迎头撞上这数百人,个个手持刀剑。

    人家好几百,这边才二十几个人……钱渊很明智的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然后被绑得死死的。

    “少爷,以后有事交代一声就行,不用您亲自出马了。”杨文叹了口气。

    “好好好……少爷我这命不好。”钱渊突然哆嗦了下,“你说……这天气,又没下雨,他们弄这么大的火堆干什么?”

    “还掏出小刀……”

    “还有流口水的!”

    看这边挣扎起来,两个汉子阴着脸走过来,视线落在钱渊身上,不时挥舞手中的匕首。

    “如果是羊,腿肉最好吃,倒是不知道人肉哪儿最香……”

    “试试嘛,一块块烤。”

    “好几百兄弟呢,就是不够分……”

    用的虽然是汉语,有些字眼说的含含糊糊,发音也有些古怪,但大致能听得懂。

    声音不大不小,钱渊等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的护卫已经努力撑起身子试图拼死一搏了。

    钱渊倒是不信对方真吃人肉,要知道这不是边远的广西、四川边区,而是苏州府。

    “人肉不好吃。”钱渊脸上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太酸。”

    两个汉子登时脚步一缓。

    “真的。”钱渊认真的说:“非常酸,完全没办法入口。”

    看了眼那两把匕首,钱渊笑道:“而且我很确定你们不会吃人肉,而且也不会杀人。”

    粗壮些的汉子恼火的向前走了两步,手上的匕首已经作势欲刺。

    “你们不是汉人,如果真要杀人,何必说汉话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尊重

    不大的盆地里,千余身穿蓝黑色布衣的汉子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草地上,钱渊侧耳听去,除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的流水声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声。

    当然,并不是他们军纪严明,而是他们清楚,别说走动,就是说话也是要耗费力气的。

    说的更准确一些,他们都已经前心贴着后背,饿的两眼冒绿光了。

    气氛有些压抑,但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时不时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个王八蛋。

    “你真的不怕?”坐在钱渊对面的汉子很是好奇,“一般文官都怕死,没考中进士之前的文人更怕死。”

    和周围其他人不同的是,这汉子腰间挎着两把狭长的苗刀……呃,钱渊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二把刀。

    “为什么要怕?”钱渊懒洋洋的靠住背后的行礼,“我并没有打算骗你。”

    “第一,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二,我知道你们要什么。”

    “第三,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理所应当,而且至少我能满足你们现在的需要。”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完,笑道:“当然了,我需要谢谢你。”

    两个多时辰前,钱渊很确定对方不会杀人,但他忘了,不杀人不代表不揍人……

    就在钱渊即将绝望的时候,赶到的二把刀保住了他英俊的面容。

    二把刀回头看了眼同伴,大声吆喝了几句,对方斜眼看着钱渊也吆喝了几句……钱渊前世懂汉语、英语,会说上海话,还懂一点日语,但对这种少数民族语言完全抓瞎。

    “他们都在说……你离开的同伴会不会引官兵来围剿。”二把刀翻译道。

    “两天前,大股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官兵哪里有精力管这等闲事?”钱渊笑嘻嘻回答道:“而且……你们难道不是官兵?”

    “不不不,我们不是官兵。”二把刀的脸色阴沉下来,“官兵有饷银,我们没有。”

    钱渊眼神一凝,探身过去,“完全没有?”

    “那倒不是,不过饷银给的很少,而且很难真正拿到手。”二把刀苦笑着回头看了眼同伴,“他们只能用首级去换赏银。”

    钱渊沉默下来了,他知道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抗倭一战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没想到他们过的如此艰难。

    事实上,狼土兵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贬义。

    “田州誓师,东下佛山,北越庾岭,度鄱阳湖,过长江至丹阳。”二把刀缓缓低声诉说,“五月末启程,到现在将近半年,长途跋涉数千里,横跨十八府……”

    随着二把刀的讲述,钱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张经这货是不是傻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这股狼土兵到达镇江府,知府、知县异口同声拒人于千里之外,豪绅畏之如虎,百姓闭门不纳,官府也不肯提供任何补给,要不是带了干粮,这些狼土兵还没抵达战场就得埋骨异乡。

    之后这些狼土兵只能再次越过长江试图去杭州府,结果呢,张经紧急派来信使让他们驻守苏州,但苏州府比镇江府的态度更恶劣。

    要不是头目管束的严,狼兵们只怕要比倭寇先动手了……

    “来了!来了!”

    远远看见七八艘乌篷船沿着溪水飘来,二把刀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突然回头一把拉起钱渊,狠狠将其抱在怀里。

    来到这个时代还没感受过这种熟悉的礼节,钱渊愣了下才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二把刀的后背。

    “以后你就是我钟南的兄弟!”二把刀喘着粗气。

    一旁聚拢过来的护院中一人之前被揍了两拳,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家少爷是松江案首,日后注定身登皇榜,就算现在,天下何人不知华亭钱氏英杰,你够格吗?”

    二把刀脸色一变,他虽然是广西土家人,但受汉化很深,也曾听说过华亭钱氏的名声。

    但下一刻,钱渊又一次张开双臂,狠狠的将正在发愣的二把刀抱住。

    在钱渊的心里,与人来往从来不会看对方的身份,他能和佃户出身的护院打成一片,能和明朝最强政治家张居正相谈甚欢,也能和大司马聂豹做交易。

    更何况,在钱渊看来,无论如何,这些奔赴东南沿海的狼土兵不应该遭到这样的待遇。

    他们缺少补给,但他们最缺少的是,东南沿海应该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如果说之前的主动拥抱来自于二把刀在长久沮丧后突如其来的兴奋,那么被动的拥抱让这个已经眼眶隐隐湿润的汉子将这个少年郎真正当做了兄弟。

    “多久没洗澡了!”钱渊突然松手,捏着鼻子往后退。

    二把刀翻了个白眼,解下腰间一把苗刀郑重其事的递过去。

    钱渊感受到了对方的郑重,平举双手正色接过苗刀,好奇的抽出半截看了眼,据说后来的戚家刀就吸取了苗刀的精髓。

    “少爷!”满头大汗的杨文狂奔而来。

    钱渊送刀归鞘,转头问:“多少?”

    “一百三十石精米,各类瓜菜若干,还赶了二十多头猪羊,后面还有一批。”杨文仔细打量才放下心。

    “崇德县还挺仗义的。”

    “那当然,在崇德县里,少爷是万家生佛,再说了又不是不给银子。”杨文笑道:“那个鸟知县还想拦着呢,结果下面的小吏衙役都不肯听命。”

    钱渊满意点头,放眼望去,船只已经靠岸,兵丁们一拥而上帮忙卸货,尖锐的猪嚎声不时传来,两只山羊突然撒腿逃走引得大批兵丁在后面嘶吼狂追。

    “少爷。”杨文附在钱渊耳边低声说:“倭寇退了。”

    “退了?”

    “嗯,次溪那边不知道,但崇德县周边没有倭寇。”杨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的去那宅子看了眼,空了。”

    “空了?”钱渊抿紧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昨晚的事……让他们嘴巴严点。”

    “是。”杨文去年是随钱渊去过那条小巷的,也见过徐海,之前一直惑于为什么要追查那对姐妹的来历,昨晚想通全盘后,心里惊骇的同时后脑勺都是麻的。

    转头看看周围,钱渊又看到之前拿着匕首威胁自己,甚至还想揍人的两个家伙。

    “你们……就你们俩!”钱渊挥了挥那把苗刀,“那么喜欢生火,赶紧的,去起灶台……干什么?”

    “吃人肉都知道放在火上烤烤,吃猪羊你们俩倒是想吃生的?”

    “一千多人呢,至少二十个灶台,就你们俩!”

    “赶紧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烧肉

    数十匹矮小的滇马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奔驰,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气势逼人,惹得直面马匹的几个文人忍不住勃然变色。

    “咴咴……”

    直到只有七八步的距离,为首的骑士才一声厉喝,用力勒住缰绳,战马嘶鸣着抬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个转,喷喷响鼻才垂下头。

    “你就是浙江巡按?”身材高大但头上依稀花白的老妇人抬腿下马,看向唯一没有往后退避的中年人。

    “浙江巡按吴百朋拜见瓦老夫人。”曾经在倭寇围扬州,百里驰援,又率军大胆出击的吴百朋显然有着寻常文官少见的胆气。

    “倒像是个有本事的,别又是个样子货!”瓦老夫人疲惫的脸上的双眼里满是怒火,大踏步向前几步,“何时入驻苏州?”

    虽然有胆气,但吴百朋也知道事情曲直,干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总督大人下令,请瓦老夫人率军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被气得面色铁青,“我倒是不懂这个规矩,难不成苏州知府官阶在总督大人之上!?”

    还没等吴百朋解释几句,他身后一位中年文官已经扬声道:“那是因为总督大人明事理,晓对错。”

    瓦老夫人身后的数十个狼兵头目眼神不善,甚至有两个已经摸上刀柄了,都是这个苏州知府捣的鬼!

    从扬州沿江东进,狼土兵所过之处,不仅是官府、士绅,甚至是寻常百姓都将其视为流毒,一直过了江阴、常熟,抵达苏州境内,瓦老夫人才松了口气,因为张经已经提前告知,田洲狼土兵驻地就是苏州府。

    但苏州知府林懋举坚持拒绝狼土兵入境,甚至还逼迫同知任环率兵监视,一路往南驱赶。

    张经虽然性如烈火,但毕竟是个文官,他不可能不考虑苏州那些士绅的反对舆论,于是才派出吴百朋疾驰北上,让瓦老夫人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任何举动,但身后的骚动立即平息下来。

    河风迎面吹来,将瓦老夫人头上的白发吹的飘飘扬扬,通晓军事的吴百朋实在心中不忍,上前两步准备劝说几句,但瓦老夫人先开口了。

    “可以,但是苏州府要送一批粮来。”

    “绝无可能。”林懋举高声道:“苏州府存粮不多,任应乾昨日还在追要粮饷。”

    吴百朋皱眉回头看了眼,虽然任环这几个月聚集客兵,收拢乡勇,但苏州府富庶,存粮并不少。

    但吴百朋并没有插嘴,事实上在杭州的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内,关于到底是谁来负责狼土兵补给的问题至今还没解决,谁都不肯……

    虽然张经为东南总督,但算不上苏州知府林懋举的上司。

    “难道要我率儿郎们饿着肚子去嘉兴吗!”瓦氏夫人一字一句咬着牙。

    “此地南下很快就能入嘉兴府。”林懋举不屑道:“多走几步路而已。”

    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一阵哄闹声,众人转头遥遥看见几艘乌篷船正顺河驶来,刚刚靠岸,河边涌向出一大批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纵兵劫掠!”林懋举暴跳如雷,手指都快戳到瓦老夫人的鼻子上了,“本官必要参你一本!”

    面色铁青的瓦老夫人默不作声翻身上马,一行人都上马疾驰,转了个弯,翻上小小山丘,众人低头细看。

    七八艘船只靠在岸边,兵丁们喜笑颜开排成队列,站在水里将船上物资传递上岸。

    大包大包的粮食被堆积在一旁,几十个兵丁手持匕首正在杀猪,几只山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人扳着羊角摔倒,只知道咩咩的叫唤。

    瓦老夫人先是仔细打量,似乎并不是抢掠,这么多粮食甚至还有猪羊,这附近并没有城池,想抢都没地儿抢去。

    再细细看去,瓦老夫人不禁心头一动,她很清楚手下这帮狼兵,冲锋陷阵都是好手,但行事没什么规矩……山丘下的千余人被分列成几块,运送物资、挖掘造灶、杀猪分肉,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她甚至还看见,有人扛着砍来的树枝,有人拿着陶罐去河边打水……

    “老夫人看那儿。”吴百朋指了指最近的一个灶台,那周围大都不是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瓦老夫人突然鼻子抽了抽,似乎闻到了什么。

    “你们……你们……”林懋举气喘吁吁的爬上山丘,他虽然也能骑马,但可没有纵马直上山丘的能耐。

    但还没等林懋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瓦老夫人和吴百朋吆喝一声,趋马驶下山丘。

    林懋举面色有点难堪,上来都不敢骑马,下去更不敢了……

    二把刀有点不舍的看着钱渊,准确说是看着钱渊手上那把苗刀。

    这两把苗刀这是他最心爱的武器,能送出一把虽然心疼,但并不觉得可惜。

    但现在,真的是心疼且可惜!

    “去去去!”

    “没洗手爪子就敢往里面伸!”钱渊手持苗刀将几只手打回去,“信不信我把刀抽出来剁了你们的手!”

    二把刀叹了口气,特么将至少值百金的苗刀当成勺子用……

    尽量不去看那把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勺子,二把刀低头仔细看着锅里正在沸腾的肉块,用力抽了抽鼻子,他忍不住也伸出了手。

    “啪!”

    钱渊横眉竖目瞪过来,“去洗手!”

    一帮混账玩意儿,去边上林子里弄两根小木棍洗洗就能当筷子用,非要用手!

    “少爷,好香啊。”杨文咽了口唾沫,“以前没见您烧过这道菜。”

    钱渊翻了个白眼,这道红烧肉是他前世拿手绝活,但之前毕竟是在孝期,虽然能吃鱼吃肉,但不能太过分。

    拿起临时做的筷子试了试,钱渊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虽然有白糖炒糖色,也有葱蒜,但可惜没桂皮八角,少了点滋味。

    周围一片嘈杂声,但隐隐能听见马蹄声,钱渊转头看去,十几匹马正朝这个方向驶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

    敬意在钱渊心里油然而生,他很清楚,这位老妇人在今后抗倭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一旁的的杨文问了句,“好了?”

    “好了。”钱渊随口应了句,注意力集中到瓦老夫人身侧的那位,看样子应该不是狼兵头目。

    “钟南!”瓦老夫人厉喝一声。

    围拢在灶台边的狼兵们登时四散开,二把刀赶紧丢下筷子,草草擦了擦嘴角,几步奔过去,“老夫人。”

    还没等瓦老夫人问个究竟,灶台边一声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

    “你们这帮王八蛋!”钱渊怒吼着操起苗刀砍在杨文的肩膀上。

    杨文这皮厚的压根不理会,忙着抢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红烧肉……

第一百三十章 常规操作

    一群人围着灶台坐下,只留出一个口子,那是厨师位。

    钱渊操起简单削制的木铲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瞪两眼干笑着的二把刀和杨文,这两货之前抢得最凶,这锅想都别想!

    想了想,钱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小心翼翼的打开,往锅里丢了七八个干辣椒,没桂皮八角,辣椒至少能添添味。

    “咳咳。”瓦氏夫人从容的向刚刚赶到的苏州知府林懋举介绍……介绍钱渊这位义士。

    “刀枪之下,性命都危在旦夕,何况乎这些!”下山摔了两跤的林懋举脸上还沾着土迹,“这就是劫掠百姓,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瓦氏夫人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二把刀,“钟南,你来说。”

    “这个……”二把刀视线游移不定,冷不丁和钱渊那好笑的眼神撞个正着,“呵呵,钱公子是帮忙……帮忙……”

    舀了一勺水浇进锅,钱渊直起身,阴阳怪气的说:“在下是个冤大头嘛,这种忙……不想帮也得帮嘛!”

    “果然如此!”林懋举精神大振,“你细细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要你管,我乐意!”

    “本官苏州知府……”

    “苏州知府也管不到我头上!”

    “就知道吃!”钱渊虚虚踹了二把刀一脚,“抽几根柴火出去,要小火熬制才好吃!”

    林懋举脸有点黑,一旁的吴百朋手捂着嘴偏头忍笑,瓦老夫人点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噢噢,苏州知府?”钱渊回头皱眉想了想,“好像是福建闽县林氏,泉山公后人?”

    钱渊前世曾经旅游去过,闽县林浦林氏,大名鼎鼎,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五传十牧州。

    但苏州府就在松江府旁边,钱渊对附近官员调任非常关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在打脸呢,他对这厮是一点好感没有,而且还特别蠢。

    林懋举的脸更黑了,虽然他是闽县人,但和林浦林氏可扯不上关系。

    “噢噢,是我误会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个忙……不想帮也得帮啊。”

    “家里来了强盗,我一个人手持木棍……实在打不过,邻居拎着菜刀来帮忙,好吧,至少要让他吃饱肚子去和强盗对战吧?”

    “不仅仅让他吃饱肚子。”钱渊斜眼看着林懋举,“还得好酒好肉,说不得还要掏点银子买些谢礼呢。”

    “你懂什么!”林懋举双目圆瞪,“土兵不服教化,纵兵劫掠百姓,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好了,别抽了,这几根柴火刚刚好。”钱渊踢踢蹲在那的二把刀,“抢了什么?”

    二把刀直起身,冷哼一声,“要真抢了,至于还饿肚子?”

    “几千兵丁跋山涉水数千里,横跨十八府,林知府希望他们饿着肚子去杀倭?”钱渊撇撇嘴,“林知府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召唤六甲神兵来帮忙。”

    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但林懋举和吴百朋都脸色一变,六甲神兵……他们立即联想起靖康之耻的道士郭京。

    “哎,从扬州开始就是饿着肚子的?”钱渊捅捅二把刀,“挺能扛的啊。”

    二把刀看了眼瓦老夫人,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钱渊叹了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名声都坏了,你们干脆放手抢呗!”

    “这位公子慎言。”吴百朋低喝一声。

    “别误会,不是抢百姓。”钱渊蹲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嗯,辣椒果然起作用了,“把那位苏州知府抢个底朝天……估摸着你们……哎,一共多少人来的?”

    “四千。”

    “四千人估摸着也能撑上一两个月呢。”钱渊朝着林懋举笑了笑,“换成是我……就带兵堵在苏州府城门口,非要他毁家助军抗倭,说不定百姓还给他立牌位呢。”

    吴百朋翻了个白眼,尽是胡说八道,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就算不让狼土兵入驻苏州府,也应该送上补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转头看去,又是四五艘船靠在岸边,船上装载着的粮食堆得高高的。

    应该是路上撞上这帮狼兵的,结果不仅化敌为友,而且还运来大量粮食,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吴百朋越来越好奇,仔细打量着只关注那锅肉的钱渊,“不知公子是……”

    钱渊撒了点盐进锅,拿起筷子试了试,摇摇头又撒了点,然后盖上锅盖,压根就没理会吴百朋的问话。

    瓦老夫人看了眼尴尬的吴百朋,打圆场道:“咳咳,这位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呃,误会了,这位不是苏州府的官……钱渊干笑几声,起身整理有些乱的衣衫,作揖行礼道:“大堤烟火连隋苑,高垒风云拥汉旌。六月三师愁汗马,孤城桴鼓仗宏平。”

    “久闻尧山公大名,适才失礼了。”

    “哈哈。”吴百朋大笑道:“那是伯玉兄谬赏,实在愧不敢当。”

    “扬州城全赖吴公方能化险为夷,如何当不得!”

    伯玉兄指的是汪道昆,在吴百朋于扬州城下大败倭寇后,他写下了这首遍传大江南北的诗。

    汪道昆也是大人物,后来官至兵部左侍郎,是谭伦的左右手,还曾经做过福建巡抚,和戚继光合作抗倭。

    嗯,吴百朋和汪道昆是同年,而且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一科猛人太多!

    吴百朋正要问问这少年郎的来历,突然闻到一股焦味。

    “哎呦!”钱渊赶紧几脚将柴火踢开,掀开锅盖,操起锅铲,“还好,还好,没焦的太厉害!”

    狼兵们其他的没带,倒是锅碗瓢盆带了不少,钱渊亲自分肉。

    瓦老夫人和吴百朋是最多的,钱渊其次,剩下还有不少,钱渊分给了一旁等了好久的护卫们。

    杨文和二把刀端着碗像两个要饭的,钱渊漠然从他们身前走过,拿起筷子,“别看了,你们俩没有。”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了两声,最后不得不给二把刀使了个眼色。

    “干嘛?”钱渊诧异抬头,“噢噢噢,林知府还饿着肚子呢。”

    伸长脖子看了看,钱渊笑着说:“锅底倒是还有几块……就是有点焦……不吃就不吃呗,发什么脾气!”

    看了看面色铁青离开的林懋举,吴百朋再看看锅底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焦肉,忍不住又打量了眼钱渊,这少年郎嘴巴还真够不饶人的。

    二把刀有点揣揣不安,在他的观念里,文官是最会背地里使坏的。

    “怎么了?”无聊的杨文还在巴巴看着吃得好痛快的同伴们,回头看了眼,“没事,少爷这是……用他的话来说,常规操作而已。”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松江

    吴百朋很喜欢吃肉,没办法,幼年家里太穷吃不起肉,而且和其他人不同,他只吃猪肉。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觉得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次猪肉是当年考中秀才后,教谕分给他的冷猪肉,那是他人生的.asxs.。

    但今天,吴百朋觉得以前吃的都是假猪肉。

    虽然有点焦,但更显得入味,钱渊精心挑选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更有辣椒异香扑鼻,这是明朝烹饪中不会出现的。

    将肉汤浇在米饭上,肚子都饿扁的钱渊大快朵颐,看的一旁的二把刀垂诞欲滴。

    “好像有姜味?”吴百朋咂咂嘴,“不对,是蒜?”

    “都不是,是辣椒。”钱渊打了个饱嗝,“可惜了,这次没八角桂皮,而且用的是白糖不是冰糖,还没黄酒……”

    “对对对,放了白糖!”吴百朋饶有兴致的笑道:“这也算是东坡肉吧?”

    “哈哈,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钱渊大笑道:“这道菜关键有两处,一是炒糖色,二是火候……”

    一旁的瓦老夫人无语的看着这两货大谈特谈……一个是两榜进士,浙江巡按,另一个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身份,但肯定是个士子,而且很有背景,怼起林知府那般有底气!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两声,结果今天刻意咳嗽次数太多,一不小心呛到了,狂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

    “总督大人下令移居嘉兴府……”瓦老夫人迟疑问道:“嘉兴府那边不会也……”

    吴百朋温和一笑正要解释,突然边上的钱渊抢在前面,一本正经的说:“肯定会!”

    “虽然嘉兴知府不会和林知府一样蠢,但他必定不会欢迎你们。”

    “为什么!”二把刀向前凑了凑。

    “很简单,如今嘉兴府囤积重兵,浙江副总兵卢镗就驻守在桐乡县,刚才你也说过,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原先在常州府,前几天移居嘉兴。”

    钱渊口若悬河仔细解释道:“五六月份的倭寇侵袭,嘉兴府是受损最重的一府,六城被屠,如今百废待兴,你们这四千人一去,只怕他们即使有心,也力不足啊。”

    吴百朋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面前这位少年郎之前说话尖酸刻薄,一阵狂喷将林懋举怼走,之后挥舞锅铲烹出一锅令人惊叹的好菜,现在又摇身一变,分析起如今局势,细致精准有如掌上观纹。

    “还不仅仅如此,实际上嘉兴府之前大部分存粮都被倭寇劫掠,所以最近几个月钱粮供应一直仰仗的是杭州府。”钱渊滔滔不绝的向瓦老夫人述说,“但如今杭州府已经是自身难保,胡汝贞头发都白了!”

    “那是谁?”二把刀在边上低声问。

    “杭州知府胡宗宪,字汝贞。”杨文低声回了句。

    听到这番对话的吴百朋眉毛一挑,他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如此年轻,也是如此言语尖酸刻薄,也是如此才华横溢,据说和浙江官员、将领颇为熟悉,对了,之前听称呼他是姓钱。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总督大人很难做。”钱渊加重语气道:“贵军路途最远,最晚抵达,总督大人很难将之前划分的地盘分给你们。”

    瓦老夫人怔了怔,“地盘?”

    “驻扎在哪儿,就得由哪儿的府衙负责补给。”钱渊摇摇头心里暗自鄙夷张经。

    调用狼土兵证明了张经的军事眼光和他之前丰厚的人脉,但在理政上张经无法做到长袖善舞,数千狼土兵的后勤补给居然事先没有充足的方案。

    至少他没有摆平苏州府,当然,这也可能和张经不敢贸贸然伸手有关,毕竟已经统领六省兵马,还朝地方上伸手就有点犯忌讳了。

    “苏州府不肯接纳,嘉兴府没有能力接纳,总督大人绝不会将你们安排到绍兴、宁波一带。”钱渊顿了顿,“所以,老夫人需要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吴百朋重复了遍,腮帮子鼓了鼓,他大概猜到了这少年郎想干什么了。

    钱渊没有卖关子,伸手指了指东面,“去松江府。”

    瓦老夫人愣了下,迅速看向吴百朋,浙直总督下令将自己调至嘉兴府,如果说要换个地方,官阶低但权重的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发言权的。

    而这种调动能不能成行,会不会影响到张经的整体布局,这都是需要考虑到的问题。

    “这几日倭寇从松江府金山登陆,占据金山卫,攻俞总兵把守的川沙镇。”钱渊也看向吴百朋,“此外倭寇分兵侵袭嘉兴府平湖县,截断次溪航运。”

    “从种种迹象判断,平海大将军徐海这次的目标定是松江、嘉兴两府,如果有可能还会西进攻湖州、苏州。”

    “嘉兴府有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还有浙江副总兵卢镗坐镇,但松江府只有俞总兵领数千湖广客兵,田洲狼兵此去松江,正当其时!”

    周围的人听得聚精会神,原先站的远远的林懋举看众人吃完了饭,也凑了过来,听到这番话不屑道:“你懂什么……纸上谈兵而已!”

    “绝非纸上谈兵。”吴百朋脱口而出,深深看了眼钱渊,缓缓开口道:“但是,你如何判定,上岸的倭寇头目是徐海?”

    钱渊愕然,他当然是从王翠翘失踪来判定的,哪里会那么巧,大股倭寇来犯,又分兵侵袭嘉兴府,而王翠翘突然失踪,但这些理由是摆不上台面的。

    吴百朋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在总督衙门他曾经听张经说过,如今海上倭寇渐渐凝聚成型,为首的就是徐海。

    “老夫人,今晚就在吴江县暂歇,本官立即派人回杭州禀告总督大人。”吴百朋郑重其事道:“不管是从物资调配,后勤补给,还是兵力布置来看,田洲狼兵入驻松江府是最合适的。”

    “好,好……”瓦老夫人显然有点无可适从,“去松江府,是归俞总兵麾下?”

    “不管是不是,老夫人先要去陶宅镇。”钱渊笑眯眯的说:“如今南下督战的大司马双江公就驻扎陶宅镇。”

    “如老夫人不嫌弃,晚辈愿为引见。”钱渊反手指了指自己,“在下正在双江公账下听令。”

    “你……”瓦老夫人迟疑的看了眼吴百朋。

    “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华亭钱氏英杰。”吴百朋拱拱手,“这下子得偿所愿了?”

    “哈哈哈,尧山公如何认定晚辈?”

    “对嘉兴府了若指掌,纵谈东南战局如数家珍,路遇狼兵不仅能化险为夷,而且还能引为助力。”吴百朋指了指刚刚离去的船只,“最重要的是,这条河应该通往崇德县。”

    钱渊含笑颔首,团团作揖行礼,“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瓦老夫人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二把刀迷迷糊糊,摸摸脑袋觉得自己可能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而站在人群外的林懋举脸色有点苍白,他当然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曾经做过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腔热血

    已经是九月初了,虽然白天气候适宜,但到了夜间不免有些寒意。

    再加上吴江县境内无山,多有大小不等的湖泊,夜风带起湿气扑在窗纸上呼呼作响。

    钱渊忍不住让人又加了层被褥,这才舒舒服服钻进去呼呼大睡,这几日路上奔波疲惫,又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实在累坏了。

    这处园子是吴江县内一处大户所有,两日前,钱渊一行人和吴百朋住进来,除此之外只有瓦老夫人带着十几个女兵入内。

    其他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唯有东院侧屋还亮着,吴百朋和瓦老夫人正在商讨明日启程事宜,信使今天已经送来了总督衙门的回信。

    和吴百朋、钱渊想的一样,张经允许田洲狼兵调防松江府,归于俞大猷麾下。

    但与此同时,总督衙门也送来了一个坏消息,考虑到运送不便,田洲狼兵的补给由松江府负责。

    透过窗户缝隙,吴百朋隐隐看见园子角落处人影的走动,他知道这是钱渊的那些护院,据说这些人都随其经历了嘉定、崇德两战,堪称精锐。

    吴百朋心中一动,展颜笑道:“老夫人,情况未必那么糟糕,事实上,西院那位……已经指出了一条路。”

    “那说那钱渊?”瓦老夫人蹙眉问道:“什么路?”

    “前日他说可为老夫人引见双江公。”吴百朋详加解释道:“双江公南下督战选了松江……他曾任华亭知县,在松江府人望极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乱最为严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头依旧紧皱,“钱渊……”

    显然,她疑虑的是,这个引荐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两日,狼兵在吴江县惹了不少乱子,吴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费心神弹压,还没聊起过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南京大报恩寺外,杭州客商说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计,施法镇压妖孽,为父兄复仇。”吴百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还有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发修行?”

    “怎么可能!”吴百朋摇头道:“他曾祖鹤滩公是弘治三年状元,自小苦读,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试案首,被大宗师看重亲笔点中生员。”

    “嘉定、崇德两场大捷,报上去的是卢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谁……”

    “当然了,朝中也绝不会无人知晓。”吴百朋顿了顿,才缓缓说:“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贞上门拜会。”

    瓦老夫人瞳孔微缩,“赵文华……他好像是严……”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微微苦笑。“当然了,这和老妇人无甚干系,华亭钱氏是松江大族,钱展才又和俞总兵相交,如今又在双江公账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无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叹了口气,“还好钟南路上遇上了钱秀才……”

    “哈哈哈,怕是钟南抓住了钱展才。”吴百朋大笑,“这厮心思太深,又灵活多变,这一杆子……把战力最强的田洲狼兵全抢到松江府去了!”

    “不过如今大战在即,他将家人迁居杭州却回返松江,又费尽心机加强松江兵力。”

    吴百朋给了钱渊一个别人从没给过的,但却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评价,“此子有一腔热血!”

    ……

    第二日,码头上人头耸动,相当的拥挤,处处都是身穿蓝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无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绅,更是一个都没出现,人群中唯有两人身穿儒衫,对此苦笑。

    钱渊很难理解这一幕,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气好,换成他能把这地儿给掀翻了!

    吴百朋叹息着低声述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西南战事基本就没断过,那些蛮族土司时不时造反,对明朝的侵害其实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为头疼。

    蒙古人是摆明车马来杀人抢东西,但西南那地儿……今天归顺,明儿造反,而且经常一打起来就是横跨几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为道路崎岖往往会导致战争延绵数年。

    总而言之,这些狼兵的名声很差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外调,但却是第一次来江南。

    在本地人,特别是在士绅眼里,这些大部分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抢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进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宁可归乡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你领着人先行一步。”钱渊仔细交代杨文,“一方面去找周师爷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汤。”

    近在咫尺的吴百朋看着这少年郎细心叮嘱属下,所考虑的无所不包,他心里有独特的感触。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率军出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曾经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斩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经私下派人去崇德县打探过。

    下人回报的诸多消息中,最让吴百朋感慨的是一条麻绳,那条曾经将八个倭寇首级系在一起选在城门口上的麻绳。

    整理内政丝毫不乱显示出其理政能力,关键时刻行事果决,杀戮决断,这才是东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着兵丁上船,吴百朋行了一礼,“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当,晚辈只是将老夫人引见给双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钱渊回礼道:“此番一别,还祝尧山公旗开得胜。”

    几个月的休战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经初现苗头,大战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称一声惟锡兄吧。”吴百朋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日后相逢,还想再讨一碗红烧肉呢。”

    钱渊重新行了一礼,笑道:“惟锡兄不知,小弟还擅酿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

    “说得好,我等着那天。”

    “就此告辞,珍重。”

第一百三十三章 撕破脸

    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指挥了扬州大捷,被视为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一个是华亭生员,在崇德、嘉定两战中主导战事,得诸多赞许,在江南士林中名声鹊起,又和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钱渊敬佩吴百朋在扬州一战中的表现,百里驰援,率军出击,这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吴百朋敬佩钱渊的勇气,前程似锦,却孤身回返前线,不顾己身投入抗倭大业。

    虽然似乎身份差距有点大,但吴百朋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相差的只是一个进士头衔,这对于松江案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钱渊对其的态度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从前世带来的心性,社会有阶级之分,但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忽略这些的。

    就在拥挤的码头上,三十五岁的浙江巡按吴百朋,和十八岁的华亭生员钱渊,就此订交。

    船只已经扬帆而去,码头上的吴百朋和船头上的钱渊心里都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着唯恐最后一面的惶恐和黯然。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杭州府总督衙门内,一场撕破脸的决裂正拉开序幕。

    起源在于已经抵达嘉兴府的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

    嘉兴府实在是没办法了,钱粮供应卢镗麾下大军已是勉强,又来了几千狼兵,巡抚衙门下令杭州府衙调配物资供给。

    可惜还没等到头发都熬白的胡宗宪想出从哪儿调配物资,归顺州狼兵在秀水、石门纵兵抢掠,这一动手,求援、斥责、告状的各类书信如雨点一样扑向了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

    张经和李天宠自然是不肯背着口锅的,于是,这黑锅被硬生生扣在了杭州知府胡宗宪的头上。

    实话实说,张经、李天宠虽然鄙夷胡宗宪攀附赵文华,但对其能力颇为赞许,也知道这事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督大人,李中丞,这事儿怪不得汝贞。”匆匆赶来的赵文华试图打个圆场,“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突然调至嘉兴府,再说了,毕竟他是杭州知府,嘉兴府……”

    李天宠冷笑打断,“总督大人将粮草转运交付在下,早在一旬之前,巡抚衙门就有公文到杭州府衙,如狼兵因为缺粮而叛,你胡宗宪罪莫大焉。”

    “中丞言重了。”赵文华态度还算不错,“汝贞立即调集一批粮草过去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经慢条斯理的问:“几个月前倭寇大闹浙江、南直隶,嘉兴府受创最重,钱粮供给仰仗杭州府,本官要问的是,这批调配送往嘉兴府的钱粮为什么拖延?”

    胡宗宪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对方对杭州府衙盯得这么紧,也怪那帮狼兵,只差了一天,就闹出这般动静来。

    归顺州……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完全没有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那般乖顺,没领到拨付的钱粮立即闹事……很明显,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事实上,这股狼兵在常州府已经闹过一通,之后张经下令让其南下经湖州府到嘉兴府,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州府才对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的态度那般生硬,

    李天宠阴测测笑着招手叫来一个幕僚,后者装模作样的拨了几下算盘,“诸位大人,杭州府衙两日前拨出一千五百两白银,不知用处,不知去向,昨日下午,府衙急令下面各县衙交付本应该两旬后交付的例银。”

    “也就是说,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导致杭州府衙拨付嘉兴府的钱粮被断。”李天宠的视线不离赵文华左右,“昨日狼兵作乱劫掠百姓,胡知府才试图补救,对吧?”

    赵文华诧异的回头看了眼胡宗宪,他很清楚,这个徽州人并不是个贪财的角色,相对来说,他更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

    “这一千五百两白银去哪儿了?”李天宠的视线终于落到胡宗宪身上,同时眼角余光不停扫着赵文华。

    赵文华恍然大悟,特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这贪污的黑锅被扣在头上,就算只扣在胡宗宪头上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被调离浙江,赵文华咬牙切齿盯着李天宠。

    胡宗宪是唯一投入自己门下的浙江官员,如果保不住他,赵文华知道自己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有任何作为。

    “杭州前卫、后卫诸军不敢战,下官尊陛下旨意,调拨银两募兵。”胡宗宪平静的回答道:“账本在下官住处,中丞大人可以查看。”

    赵文华立即反应过来了,是那个钱家子建议募兵,胡宗宪无奈之下从府衙调拨银两。

    结果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的狼兵突然调到了嘉兴府,这导致钱粮短时间没供应上,李天宠和张经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漏洞。

    “胡闹!”李天宠斥道:“总督衙门方有募兵之权!”

    “台州知府谭伦已于上月募兵成军。”胡宗宪显然打好了腹稿。

    “朝中下令募兵,并没有说只有总督衙门才有募兵之权,各地府衙亦能募兵,早在正统年间就有旧例。”赵文华喝道:“狼兵作乱劫掠百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需要详加查实!”

    “查实之后,再上书弹劾?”张经霍然起身,“赵元质,如若你老老实实待着,老夫不介意分你点碎肉,但如若要从中搅合……”

    听到这番话,一旁一直面色木然的胡宗宪都忍不住神色微动……进士出身能说出这种直白的话,真心不多见。

    分你点碎肉……这是在施舍呢,赵文华像只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

    “你张廷彝坐拥六省兵马,按兵不动,其心难测,无奈之下杭州府衙出银募兵,你却倒打一耙!”

    “你李天宠巡视绍兴,彻夜饮酒废事,遭倭寇围城,送出大批钱粮重赂倭寇方能解围,也有脸指责他人!”

    张经那张老脸登时红中透黑,李天宠更是被气得撸起袖子……要不是边上幕僚拉着就要饱以老拳了。

    赵文华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准确的说是不要脸。

    一番大吵之后,赵文华拉着胡宗宪扬长而去,张经和李天宠气急败坏。

    李天宠瞄了眼怒发冲冠的张经,心想好好的计划全都被一句话给毁了!

    大战在即,他们原先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警告下近来不停做手脚的赵文华,但没想到张经那句刻薄话彻底撕下了赵文华的脸皮。

    张经认为自己资历老,又有兵部尚书聂豹这样的后盾,再加上对此战有势在必得之心,训斥赵文华这等小辈几句话是应有之义。

    但赵文华这些年得益于严嵩的庇护,从没受过这等气……回了家,赵文华立即卷起袖子!

    当天夜里,就有两匹快马出城。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容人之量

    陶宅镇。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聂豹起身推开门走到屋檐下,连绵细雨扑面而来,侧耳听去,隐隐可闻乱七八糟的哄闹声,夹杂着听不懂的蛮语。

    雨幕之中,披着斗笠的周师爷匆匆而来,脚步迅捷但一脸的轻松,“东翁,都安排好了,还真亏展才提前预备,不然狼兵水土不服又受雨淋,只怕要病一场。”

    聂豹微微点头,放眼望去,依稀听见大门外那钱家子正在高声指挥,又看见几个侍卫笑着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三日前,在总督衙门调拨兵马文书抵达陶宅镇之前,四千田洲狼兵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

    聂豹惊奇于和狼兵一起抵达的钱渊,百忙之中他也曾经想过,这位名声鹊起的华亭秀才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很可能成为四战之地的陶宅镇。

    费尽心机才逃出去,如何会再赴死地?

    对此,聂豹并不失望,但觉得惋惜,惋惜这个日后可能成为栋梁之才的少年才子缺少一些血勇之气。

    所以,现在的聂豹有些莫名的动容,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但聂豹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少年郎,他从来没有摸清楚这厮的心思。

    “双江公。”披着斗笠的钱渊疾步跑到屋檐下,拿起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放心吧,俞总兵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去了。”

    聂豹接过碗盯了几眼才举起喝了几口,在狼兵到达之前,钱渊就已经派人在华亭县内搜集生姜,这可是帮了大忙。

    “狼土兵归于俞大猷麾下,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钱渊很利索的如此回答,“晚辈一无名分,二无下属……涉及军中,俞总兵哪里会卖我这个面子?”

    看看聂豹脸色没什么变化,钱渊接着说:“现在四千狼兵一部分在陶宅镇,剩下的分散到附近几个村落,现在麻烦的是粮食。”

    一旁的周师爷咂咂嘴但没说什么,之前俞大猷麾下三千客兵的补给已经很让松江知府发愁了,现在一下子又多出四千兵丁,总督衙门可不会给任何补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聂豹以个人威望来劝服松江府大户捐赠钱粮。

    钱渊倒是无所谓,披上斗笠,扬手招呼一声,带着随从出了府。

    各个地方转了一圈,赚了大把大把的人情,钱渊才回了住处,招手叫来王义和张三。

    “忙了整整三天了,现在说说吧。”钱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说:“先说护卫的事。”

    “一共召了八十七人,加上之前合计一百零八人。”一直留在陶宅镇招人的王义仔细禀报,最后说:“小的和杨文、张三分领三队。”

    “一百零八将啊。”钱渊坐下从桌案上抽出那张纸,“这阵型……老王你之前是看过的,说说看。”

    “不太好说。”王义犹豫了会儿才说:“和边军常用阵型完全不同,最大的问题在于侧翼……不过在江南之地,不碰上大范围的平阔之地,对方也没有能迅速从侧翼突破的骑兵,说不定能行得通。”

    钱渊仔细看了看自己从前世脑海中掏出的鸳鸯阵,发愁的拍了拍脑袋,这方面的问题他也发现了。

    都说鸳鸯阵多厉害,但没有一种阵型是完美无缺的,鸳鸯阵的侧翼是非常明显的弱点,至少在松江这个还算平阔的地区里。

    钱渊再一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军事天赋,叹了口气道:“狼牙筅已经做了吧?”

    “恩,做了二十多根。”王义笑道:“这玩意有点意思,除了稍微笨重一点,非常有效……前阵有十根狼牙筅顶着,后面基本都能站得住脚跟。”

    钱渊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历史已经证明了狼牙筅的作用,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中,最为重要的,也唯一能控局的就是狼牙筅。

    “练兵是你的事,我只要一个要求。”钱渊看着王义,加重语气道:“遇敌不乱,别让倭寇从屁股后面将我们一个个砍倒。”

    “当然了,咱们在双江公身边,遇上倭寇的几率不大。”钱渊转头看向张三,“你这边呢?”

    “华亭县和陶宅镇都已经堆积了两栋宅子。”张三皱眉道:“少爷,还要继续吗?”

    “继续。”

    “银子可能不够了。”张三苦笑道。

    “这次从杭州带了不少过来,另外派人去太仓王家,这几个月的分红还不送过来,想赖账还是怎么着。”钱渊随口吩咐道:“想占我便宜,我看王民应没这胆气!”

    三人还在书房谈着,突然门外传来吆喝声,二把刀大踏步走进来,“钱兄弟,看看这是什么!”

    “哎呦,哪弄来的……这是野鸡,还有兔子!”钱渊笑着拍拍二把刀,“老钟你这是想来打打牙祭?”

    “不不不,送你的。”二把刀摆摆手,“这次要不是你送来的生姜,只怕好些人要大病一场,咱囊中羞涩,正好逮了几只野物就送过来了。”

    “我让人收拾了,等下亲自下厨,别走了,晚上喝一杯。”钱渊硬拉着二把刀坐下,“老夫人那边怎么样?”

    “嗨,发愁呗。”二把刀苦笑道:“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等雨停了才能去川沙,据说前面俞总兵和倭寇干了好几战,很吃了点亏?”

    “不太清楚。”钱渊摇摇头,“湖广兵战力也一般的很,只怕还要看你们的。”

    “下面的兄弟倒是急的很,多砍几个脑袋好换赏银。”

    “慢慢来吧,这一战只怕旷日持久。”

    二把刀迟疑了会儿,探身近前低声问:“你不是在聂大人账下吗?”

    “是啊。”

    二把刀扭了下身子,忿忿道:“但之前老夫人拜访聂大人,据说你没司职?”

    钱渊笑吟吟不以为意,“毕竟年轻嘛。”

    这样的处境是在钱渊的预料之中的。

    虽然再赴陶宅镇,钱渊和聂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互相之间还是有些隔阂。

    没办法,之前聂豹摆了钱渊一道,几乎是强行将钱渊召入账下随军。

    钱渊也不是好鸟,先是借被召入军中顺带着解决了那帮讨厌的族人,然后反手也摆了聂豹一道,施施然去了杭州,现在又回了陶宅镇……聂豹觉得自己完全被对方耍的团团转。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钱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事实是,钱渊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将四千狼兵勾搭到松江府极大增强兵力,又和狼兵头领有着极好的私人关系,还在关键时刻献出大量生姜。

    但聂豹还是没有给钱渊任何名分,也没有让其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甚至没有给他和俞大猷联络的名义。

    钱渊在心里一度这么想,要么是聂豹欺名盗世没有容人之量,要么另有他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机恰好的弹劾奏折

    众所周知,自从差点被宫女勒死之后,嘉靖帝就搬迁到紫禁城西侧的西苑。

    所以,百官中和嘉靖帝联系最紧密的内阁理论上没有搬迁,但实际的办公地点也搬迁到了西苑,当然了,和嘉靖帝居住的阁楼想比,内阁所在的直庐的环境就有点让人糟心。

    内阁一共就三人,吕本碌碌无为,也不想有所为,除了偶尔来西苑转一趟,基本都在紫禁城内,而严嵩和徐阶年纪都大了,北京城冬天又很是难熬,嘉靖帝特许两人之子严世蕃和徐璠入直庐服侍。

    没办法啊,嘉靖帝常常修道炼丹就是十天半个月,而严嵩和徐阶都是惯能溜须拍马的,从不敢稍离西苑。

    嘉靖帝道行精进,两人就要恭贺,嘉靖帝道行停滞,两人就要请罪,嘉靖帝心情不好,他们还得请罪……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嘉靖帝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而那封刚刚送进西苑的奏折点燃了他的怒火。

    看着严嵩、徐阶匆匆离去的身影,直庐内的徐璠面带忧色,转身道:“严世兄,这一番,江南又多事了。”

    肥胖的严世蕃仅存的那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的坐下,不屑哼了声,“别弄错了辈分!”

    徐璠那张脸立时涨红了,特么难道还要老子叫你一声叔?

    呃,这话其实不能说错,严嵩今年七十四,徐阶今年五十一,严世蕃四十一,徐璠才二十六。

    年轻的徐璠拉不下脸,严世蕃懒得理会,自顾自低头看着奏折。

    一个多时辰后,严嵩和徐阶终于回来了,后者殷勤的扶着老迈的前者,口里不时提醒脚下担心。

    “好了,好了。”严嵩颤颤巍巍的坐下,叹了口气道:“张廷彝上任未满半载,暂无胜果……元质真是胡闹!”

    徐阶并没有坐下,而是恭敬的站在一旁,“倭寇四处上岸劫掠,元质是浙江余姚人,心念乡梓,想必双江公能体谅。”

    虽然严嵩势大,但徐阶如此恭敬,实在有点令人惊诧,一旁的徐璠只感觉到了羞辱。

    而严世蕃却察觉到了异样,虽然父亲和徐华亭一直没撕破过脸,但如今天这样……

    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的奏折第一时间被通政使司送到西苑,而严嵩没有任何耽搁就直接递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手里,要知道从赵文华开始,通政使司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

    严世蕃狐疑的看了眼徐阶,在心里盘算这厮在陛下面前吃了什么亏……

    严嵩毕竟老了,喘了会儿粗气又喝了半杯热茶才缓过来,“已经派人去通传吕汝立过来轮值,咱们就回去吧。”

    顿了顿,严嵩眯着眼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徐阶,“子升,你再想想吧,毕竟浙江、松江那边……你更熟悉,陛下恐怕要咨询于你。”

    “不敢擅专,还请元辅示下。”徐阶垂着头。

    “呵呵,呵呵。”严嵩笑着摆摆手,“军略一道老夫不懂,就不胡说八道了。”

    不等徐阶再说什么,严嵩示意严世蕃扶着自己往外走去,徐阶在后面紧紧跟随,殷勤的一直送出西苑才罢休。

    “父亲。”徐璠低声问:“陛下大怒?”

    “还好。”徐阶平静的看着轿子远去的背影,“元辅为张廷彝叫屈,还说会去信训斥赵文华……”

    “这不是好事吗?”徐璠愣了下。

    徐阶垂下头,沉默的看着脚下的黄土。

    轿子回到严府,一众仆役围上来,送上热毛巾净手擦面,各道程序结束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严世蕃丢下已经凉了的毛巾,将仆役赶出去,才笑着问:“父亲,今日华亭这么恭敬?”

    “为父在陛下面前力保张廷彝。”严嵩慢悠悠道:“如若战败罪不容诛,但如今上任尚未满半年,还需要一点耐心,有当年朱纨一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有这点耐心。”

    严世蕃虽然是个权谋天才,但终究没有严嵩老辣,愣了会儿后低声问:“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不过是捞点战功而已,如今他和张经撕闹……战败还好说,万一张经大胜……”

    在已经折腾了五六年的东南抗倭一战中,严党一直没有太多的涉入,如果这一战败北,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糜饷殃民,畏贼失机还算理由充足,也连累不到严嵩身上。

    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赵文华这一举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严嵩在陛下面前力保张经……他向来喜欢做这种事,能捞功但又不用担责任。

    “张经大胜,张经大胜……”严嵩双眼半闭半开,“如若张经大胜倭寇,为父自然秉公而断,当举荐张廷彝入朝任大司马。”

    严世蕃霍然起身,独目圆瞪,在屋子里来回走个不停,“爹爹,如果张廷彝任兵部尚书,那聂豹呢?!”

    如果张经凭借平倭之攻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举荐其的原兵部尚书聂豹很可能会入阁,毕竟按制内阁应是六人,如今只有三人。

    “爹爹别忘了,聂豹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当年那封信……”严世蕃忍不住提醒。

    嘉靖二十六年,严嵩和夏言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聂豹被人诬告,夏言将其下狱,聂豹在狱中给老乡严嵩写了一封自辩书,但严嵩无动于衷。

    或许在聂豹自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三年后聂豹起复兵部尚书后,严嵩将这件事视为两人之间的仇怨。

    原因很简单,聂豹被公认为心学门人,而他名义上的学生徐阶入阁,并且很快被提升为内阁次辅仅次于严嵩。

    在严世蕃看来,一旦聂豹入阁,那朝中势力对比很可能向着严党不利的方向倾斜,内阁四人有两个心学门人,而且对方还拿住了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李默又和严嵩极为不合。

    瞥了眼满屋乱走的儿子,严嵩闭上眼睛冷笑一声,“等着吧,不知道赵文华和张廷彝为什么撕破脸……不过,这道弹劾奏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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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