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龙丘居士
“大哥!”
惊喜的呼声来自于戚继美。
“二弟,你嫂子……”
戚继光的话说到一半,手在腰间一抹。
“呛!”
这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片刻后。
“铮……”
这是刀身缓缓归鞘的声音。
钱渊转头看去,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盯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青筋迸现。
“怎么?”钱渊面带挑衅的转身,“不敢砍?”
“也是,华亭钱氏,松江案首,名声遍传大江南北,不敢砍……可以理解。”
“不过,作为丈夫,你忍得住?”
“啪!”柳眉倒竖的王氏一巴掌拍在钱渊的后脑勺上,“会不会说话!”
“哎哎哎……”被拍的脑袋都发晕的钱渊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姐,我这不是帮你说话嘛……你看看他那表情!”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转头看向戚继美。
“看看,都懒得问你,直接去问别人……”
阴阳怪气的话让戚继光脸色难看,让戚继美拼命忍笑……王氏被气得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直接丢出屋了。
“哎哎哎哎哎……”
“少爷小心!”
张三和杨文扑上来抗住钱渊,后者撇撇嘴,“好人没好报……走走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钱渊狼狈逃窜出院子,王氏哼了声坐下,戚继光挥手将弟弟赶出去,关上门,这才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
“夫人……”
“你戚元敬以为我是什么人!”脸色铁青的王氏一拍桌子,“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子!”
“夫人……”
“相濡以沫做不到,那就桥归桥路归路!”王氏瞪着眼喝道:“嫁进戚家第一天,我就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夫人……”
“也用不着去杭州了,直接回登州!”王氏越想越气,怒吼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夫人!”戚继光的脸都扭成一团了,“轻点……”
王氏嘴角抽搐了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轻点……回登州也无所谓,对吧?”
戚继光眼神涣散,没道理啊,以前娘子凶悍归凶悍,但还是挺讲理的……
外头的戚继美还是孩子心性,耳朵贴着门缝,正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另一只耳朵也贴着门呢。
戚继光畏妻如虎是名留青史的,史上能与其相提并论的真心不多,钱渊怎么可能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咯吱!”
突然门开了。
“哎呦!”
两声呼痛同时响起。
王氏狠狠瞪了眼捂着脑袋的钱渊和戚继美,回头摆出一副贤惠模样,笑着说:“等下做几个山东小菜,你们几个喝一杯吧,这段日子都辛苦了。”
戚继光看模样是当家做主的,只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姐,怎么样?”钱渊鬼头鬼脑的凑上去。
“花花肠子,以后也不知道祸害谁家的女儿!”王氏顺手又是一巴掌才转身离去。
“哎呦……”钱渊不满的嘀咕道:“装模作样!”
“外人面前总要做做样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戚继美挤眉弄眼小声说,“倒是渊哥儿你太过分了,大哥心里恼着呢。”
“做弟弟的也得做做样子嘛,他是姐夫,以后我还得给姐撑腰呢。”
钱渊撇撇嘴走进屋,绕着戚继光走了两圈,也不吭声只一直摇头,看得戚继光浑身不自在。
“勉勉强强配得上吧。”钱渊摇着头说:“别觉得丢人,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是应该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戚继光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低低喃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作为男人,鄙夷你。”钱渊下一句话又让戚继光脸色一变。
“龙丘居士……哈哈哈!”
钱渊笑得越开心,戚继光脸色就越难看。
戚继光少年攻读儒经史籍,文武双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虽然妻子交代这是她认下的弟弟,但戚继光还是难忍,“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知道什么!”
“姐夫你是想和我讨论洞玄子三十六式?”
“这是什么?”
“哈哈,这是……”钱渊突然往边上一闪,回头朝着王氏谄笑道:“和姐夫开个玩笑呢。”
和这小家伙相处了一个多月,王氏早知道他不是个常规意义上士子,喝道:“别把你姐夫带坏了!”
戚继光的脸登时黑如锅底。
晚上摆了一桌菜,除了戚继光夫妻、戚继美和钱渊外,还请了准备启程的唐顺之。
席间众人难免提起前段时间崇德一战,戚继光忍不住屡屡瞥向钱渊,没想到这嘴巴挺毒的小子有些能耐,而且还救了妻子和二弟。
“以后……不好说。”钱渊苦笑摇头,“浙江就不用说了,从今年四月开始,嘉兴、松江、苏州……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
“据说中丞大人准备调用广西的狼土兵。”戚继光插嘴道。
“用客兵实是无奈之举。”钱渊绕有深意的说:“别说广西的狼土兵,就是南直隶的兵力也不会一直停留在东南沿海,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说到底,浙江抗倭,就得用浙兵。”
“浙兵……”戚继光一脸苦涩,“浙江、福建、松江、嘉兴都是富庶之地,卫所兵实不堪用。”
“据说朝中有人上书,提议重起募兵制。”唐顺之轻声道:“当年土木堡之围后,募兵制一度盛行。”
戚继光精神一振,仔细询问,钱渊却没有再插嘴,只在心里盘算,义乌那场架开打了没有……
聊了一阵后,钱渊举杯郑重其事道:“年前小舅冲阵受伤,如今带伤守城,都托付荆川公了。”
一旁的戚继美小声介绍台州知府谭伦和钱渊的关系。
“分内之事。”唐顺之一口应下,沉吟片刻后说:“你何时回松江?”
“后日启程。”钱渊叹道:“母亲小妹都在华亭,虽然有消息过来,但实在心忧。”
“应该的。”王氏给钱渊倒了碗汤,“这边有些山东土产,你一起带回去,等路上安全了,我再去华亭。”
“到时候看吧,可能会迁居杭州。”钱渊瞥了眼戚继光,“姐夫,住处可安排好了?”
“恩,租了一栋宅子。”
“多大?”
“前后两进,够住了。”
“太委屈姐姐了,杭州城内我有一栋宅院,姐姐只管去,前后五进,虽然小了点,但景致不错,在杭州也算排的上号的。”
戚继光不吭声了,王氏笑着又给钱渊舀了碗汤。
这边正说笑呢,唐顺之低声道:“暂时不要回华亭,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
钱渊收起笑容,眯着眼盯着唐顺之,良久后才微微点头应下。
坐在对面的戚继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虽然经过妻子的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松江秀才世家出身,人脉极广,又富于心机,杀戮决断,善于理政,但能让兵部尚书聂豹另眼相看特意召见……
戚继光在心里盘算,或许妻子认的这个弟弟日后不比叔大兄稍差呢。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英杰
论出身,朱元璋是所有开朝皇帝中最落魄的,虽然史书上是说当和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乞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明朝的皇帝都带着一股土味儿,说的客气一点,就是相对来说不高高在上,说的不客气点,就是即使骂人也当着面。
曾经有杖杀十七名言官的凶残过去的嘉靖帝也保持着这种家族传承,当然,这和他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也有关系。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嘉靖帝一脚踹翻了座椅,“三千倭寇横行三府,官兵连追都追不上,一群酒囊饭袋!”
徐海穿插三府戏耍数万大军,从容不迫离海的消息刚刚传入京中,嘉靖帝大怒,立即将严嵩和徐阶叫来大骂一顿。
嘉靖帝喘了会儿粗气,“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忬,你们怎么看?”
显然,之前王忬巡抚浙江,倭寇渐平,以此功升任兵部右侍郎……嘉靖帝感觉被耍了。
“王民应攻沥港,剿倭寇,调兵北上平定嘉兴、松江,实是有功。”严嵩缓缓道:“之后倭寇死灰复燃另有他因。”
一旁的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另有他因,自然是因为彭黯和屠大山太废物了,大好局面毁之一旦。
但嘉靖帝显然没那么好骗,细长的双眸盯着严嵩,“这么替他说话……王民应给严世蕃送了多少好处?”
有那位名震天下的锦衣卫大头领陆炳在,王忬给严世蕃送了多少礼……估摸着嘉靖帝手里都有账本!
“绝无此事。”严嵩一本正经的说:“只是老臣不想坏了陛下的心情。”
“你个老货!”嘉靖帝都被气笑了,“有捷报,朕的心情……”
“陛下!”严嵩高声打断,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崇德大捷。”
“大捷?”嘉靖帝愣了愣,迟疑着接过折子打开,“崇德县……俞大猷……毙敌两千?”
最后几个字嘉靖帝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在问,特么这是鬼扯吧!
不怪嘉靖帝如此多疑,倭寇横行浙江、南直隶,斩获最多是扬州一战,吴百朋率军出击斩首三百余,之后在江阴破敌,也只斩首百人。
“陛下细看,斩首就有八百多,就算打个折扣,毙敌也有一千余人。”严嵩老脸都笑成一朵菊花了,“老臣知晓俞大猷为人,断无杀良冒功之举……要知道那是嘉兴府。”
嘉靖帝精神一振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在西北杀良冒功是常事,但在江南杀良冒功……说不准一竿子捅到马蜂窝上了,俞大猷没那么蠢。
看来真的是大捷,嘉靖帝瞥了眼严嵩,笑骂道:“惟中,你那小舅子眼光还不错。”
“任夫只是为朝廷选材罢了。”严嵩心里一松,还好把这份折子带上了。
任夫是严嵩小舅子欧阳必进的字。
俞大猷早在嘉靖十四年就小有名声,后来陆续得兵部尚书毛伯温、宣大总督翟鹏的看重,但真正用他的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
也就是说,欧阳必进对俞大猷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朱纨巡抚浙江想调俞大猷抗倭,欧阳必进还不肯放人。
正是这层关系,让不少朝臣都将俞大猷视为严党。
“嗯?”仔细看折子的嘉靖帝鼻子微微哼了声,“五月中旬大捷,将近一个月了,惟中?”
“陛下,老臣也怕是谎报军情啊。”严嵩苦笑道:“毙敌两千实在骇人听闻,让人仔细打听后这才敢上报……”
严嵩可怜兮兮的摆出一副委屈状,“这不是怕坏了陛下的心情吗?”
这次嘉靖帝没笑,偏头眼皮子翻了翻,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退下。
心里有数的严嵩和徐阶都不吭声了,静静坐在圆凳上等待。
一刻钟后,黄锦手捧一份折子入殿。
“陆指挥使说,也是刚刚查实的。”黄锦低声禀报,“内情复杂,都写在折子上了。”
嘉靖帝接过折子,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喜色愈浓,“俞大猷倒是捡了个便宜!”
“陛下,俞大猷受伤卧床,但后来也率军出击,大半个嘉兴府都是他收复的。”严嵩有恃无恐的看了眼一旁的徐阶,之前一直压着捷报还真不是为了俞大猷,而是为了一个华亭秀才,毕竟是华亭人呢!
“嗯?是华亭人,还是松江案首。”嘉靖帝轻轻拍拍桌子,“少年英杰啊,徐阁老,华亭颇出人才。”
徐阶挤出一张笑脸,“谢陛下,华亭钱氏书香门第,钱渊幼年就有才名。”
“小小年纪尚未满二十,勇气可嘉,更难得出谋划策,整理兵备后勤。”嘉靖帝连连点头,“真是人才。”
“去年浙西参将卢镗幼子卢斌于嘉定城外斩杀倭寇头目萧显,也是大捷。”徐阶拱手道:“当时总理城内的也是此子。”
“噢?”嘉靖帝意外的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两年,除却崇德,嘉定一战应该是斩获最多的吧?”
“确实如此。”
嘉靖帝缓缓点头,“既是生员,想必愿意走正途,那就赏其父……”
“其父已丧,唯有寡母。”
“那就赏其母七品孺人。”嘉靖帝指了指桌案上的折子,“另外两次守城均有功,令吏部记录在案,日后再说。”
徐阶拜倒在地,“臣代钱氏谢陛下隆恩。”
一直冷眼旁观的严嵩终于慢悠悠的开口了,“华亭真是人杰地灵,钱家屡出英杰,犹记得鹤滩公就是华亭钱氏吧?”
“钱福?”嘉靖帝忍不住嘴角抽抽,他记得这个名字前两年曾经一度在京中传言,京山候崔元是他当年继承大宝的重要助手,死前还在大骂钱福……
严嵩话还没说完呢,“记得徽州通判钱铮也是华亭钱氏?”
嘉靖帝眉头一皱看向徐阶。
在心里恨不得将严嵩大卸八块,但徐阶只能面无表情的点头应道:“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大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一边转头一边挥手示意严嵩和徐阶退下。
聪明绝顶的嘉靖帝当然看懂了,为什么之前严嵩压着捷报,为什么连有同乡之谊的徐阶都没上奏……
……
京城徐府。
接过儿子递来的热毛巾,徐阶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将毛巾敷在脸上,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父亲,不会有假吧?”徐璠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折子,“那钱家子……”
“真是人才啊。”徐阶喃喃低语道:“希望他性子别像钱铮……”
“那钱家子性子和他叔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还暴虐好斗,上次把马车都推翻了!”徐璠冲着一旁的少女努努嘴,“四妹,你说呢?”
徐阶唯一的女儿徐四小姐微微蹙眉,“不过听说如今县人言其温润如玉。”
“恩,能得震川公赞许,绝非凡品。”徐阶点点头拿开毛巾,“都下去吧,为父还要写几封信。”
看着妹妹出了书房,徐璠低声问:“父亲的意思是?”
“嗯?”
“太委屈四妹了。”徐璠鼻孔都放粗了,“那厮如何配得上!”
徐阶铺开信纸,缓缓磨墨,头也不回低声喝道:“出去。”
是夜,两匹快马悄悄出京,向着通州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崇德县西城门外。
排成长龙的明军向南而去,钱渊还在眺望骑在马上不时回望的王氏。
“渊哥儿,人都走了。”
“人家相公都在,别闹出事来就不好看了……”
回头瞪了眼陆树德和孙克弘,钱渊甩甩衣袖哼了声。
不得不说,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女性能留下独有的印记,但如王氏这种很符合钱渊胃口的女人很少。
原因很简单,王氏身上有一种区别于这个时代其他女性的独立精神,她敢作敢当,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她并不依附在丈夫身上,即使她坚信戚继光能名扬天下。
女性独立这个话题很大,牵涉的东西也太多,钱渊对其的理解是,独立的表现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财富,二是精神。
后世多少女人能自个儿挣钱,但在精神上依旧依附在丈夫、家庭身上,这种女人称不上独立的女性。
但王氏显然在精神上有独立女性的苗头或者说萌芽,和丈夫之间女强男弱的态势一方面来自于双方的武力对比,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王氏内心的独立。
前世的钱渊只听说戚继光畏妻如虎的传说,但他并没有刨根问底查查……实际上,王氏并不仅仅只是精神独立。
历史上戚继光致仕归乡,家中一贫如洗……别闹了,你还真以为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甚至美女的戚继光会不给自己留点好东西?
事实是,王氏将所有东西一卷全带回娘家了……人家财富也挺独立的!
钱渊很欣赏王氏,他在心里叹息,三妻四妾倚翠偎红是好,但他更愿意在这个时代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
不过,自己只怕没这个运气。
整理整理思绪,钱渊漫步回城,随意在城内四处兜逛,新任崇德知县、县丞都已经到任,他也懒得去讨人嫌。
不过没走两步,钱渊就停下脚步,不是累了,而是没路了。
“钱公子,来碗凉茶,来碗凉茶。”一个牙齿都掉光的老头在路边招手。
这声呼唤让大街上安静了片刻,但紧接着一片嘈杂声纷纷乱乱。
“王老三那凉茶压根不顶用,钱公子,我家早上煮了绿豆汤,还在井里镇着呢!”
“狗屁,天越热越不能吃凉的,伤了胃怎么办!”
两个五六岁的幼童从大人身后探出脑袋,嘻嘻哈哈的冲着钱渊招手,胖的走不动道的老妇颤颤巍巍端着一碗凉汤。
一个多月来,谁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做了什么,有的人亲眼目睹他持刀第一个奔上城头,有的人曾战战兢兢站在他身后对峙倭人,有的人在感激自家宅院被拆的补偿……
原本站在钱渊身后的孙克弘、陆树德被人群渐渐隔开,笑看钱渊狼狈的被七八只手扯东拉西。
年幼的陆树德只觉得新鲜,而略微历事的孙克弘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虽然大出血的项元汴把状告到南京去,虽然有人以吴百朋开扬州城门放难民入城来责难钱渊的冷漠无情,但崇德县的百姓有着最直观的感受,在他们心目中,钱渊堪称万家生佛。
侧头看了眼不远处那条新路的尽头,孙克弘隐隐看见一块石碑,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最右侧那三个大字是“得胜路”,后面还有一篇文徵明亲笔写就的铭记。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倭寇围崇德,知县弃城,县丞战死,众人束手,哀嚎遍城,幸有华亭生员钱渊挺身而出,收拢残兵,召集乡勇……”
被围在中间的钱渊苦着脸,人太随和了也不好啊……喂,大婶你手往哪儿摸呢!
快步走来的李良钦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得直捂肚子。
“俞总兵找我?”
“好好好,就来,就来!”
钱渊狼狈的冲出人群,身后的杨文、张三等人手上要么拎了篮葡萄,要么抱了个西瓜,甚至还有个家伙拎着两只咯咯直叫的肥鸡!
“少爷真是了不起!”张三只有最简单的感叹,相对来说,三个护院头目中他是心思最简单的那个。
杨文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你们说……少爷会不会去台州?”
他们都知道谭伦写信来邀钱渊去台州,对杨文来说,去台州是他盼望的,杀倭是好事,在老家台州杀倭更是心心所念。
“不可能,别说台州了,少爷连浙江都不敢进。”张三笑着摇头。
三个人中历事最多,经历也最坎坷的王义微微皱眉低声说:“不好说。”
“为什么?”
“你们没发现吗?”王义笑眯眯的说:“少爷口不应心,经常说惜命怕死,但直面倭寇面不改色……别忘了,之前少爷说举家迁居,但前几日少爷说的是……让家人迁居。”
杨文咂咂嘴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还真是这样……在嘉定城的时候就这样,逃亡的准备都做好了,但关键时刻却开城迎敌。”
“所以,去台州也是有可能的。”
王义下了这个结论后,在心里默默补充……所以,虽然你一直说没有出仕之心,不想建功立业,但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一行人来到项宅,县衙现在有了主人,俞大猷、钱渊等人都移居到项家。
和去年所见相比,如今项家园林有点不堪入目。
一进门钱渊就在摸鼻子,呃,进门的照壁都被拆了……
没辙啊,挖沟取水还是小事,关键是守城需要木材、砖石,所以项家园林大树都被砍了,围墙、照壁都被拆了,假山假石都被运到城头上了。
据说内院那块最大的假山被砸碎的时候,项元汴被气得当场晕倒……
“呃,项世兄,挖的那条引水渠……其实可以改造一下嘛。”钱渊勉强找些话说:“正好可以绕着天籁阁,藏书阁最怕火了……”
“哈哈,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项笃寿倒是大方,笑道:“大洲公那边我也已经去信,季弟实在是胡闹。”
“这次崇德县侥幸逃过一难,项家对守城大有助益……”
“好了好了,去年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名扬南直隶、浙江,如今崇德大胜,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项笃寿郑重其事行了一礼。
一路走来,有热情百姓的拥戴,有守城士卒的尊重,有士子如项笃寿的感激,纵使钱渊两世为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来了。”穿着简朴的俞大猷大踏步走出来,“不用收拾行李,立即启程。”
“去哪儿?”
“苏州。”
钱渊点头转身交代杨文,心想聂豹来的好快。
第一百零九章 嗅觉
虽然遭遇倭乱,但除了东南沿海的宁波、台州、松江、嘉兴等地,江南各处商运依旧流通,苏州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两岸的粉墙瓦黛依旧,似乎战争距离这儿还很远。
但是这一天,苏州运河码头有些混乱,大批兵丁清理出一块约莫三四里的区域,一艘三层高的官船缓缓停靠。
不见有人下船,倒是不停有人或骑马,或乘轿而来,递上帖子在岸上等候,时不时船上通传叫上几人登船。
船上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见太多人,以至于不算小的待客厅中只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张国字脸,面色略微黝黑,个头不高但身形挺拔如松,有一股凛然之威,他就是大明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
一上任就被徐海戏耍,张经脸色并不好看,他皱眉低声问:“双江兄,俞大猷那……”
一路上颇为劳累的聂豹背脊似乎有些弯曲,他点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首辅已将崇德战报呈禀陛下,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虽然屡遭败绩,但张经很清楚,如卢镗、汤克宽、俞大猷依旧是他需要依仗的重要人物。
聂豹看了眼依旧皱眉的张经,“虽然是吴淞总兵,但仍然由你调配。”
张经宦海沉浮数十年,但仍然性情如火,立即问道:“据说俞大猷和严……”
“无谓之谈。”聂豹摇摇头,“不用考虑此事,俞大猷和严嵩实际上并无瓜葛,这件事我知道内情。”
聂豹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话题一转,“你需要担心的是外面那位。”
张经知道这是在说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此人是和聂豹同行下江南的。
“廷彝,浙直总督兼管六省兵马,便宜行事,你无需考虑过多。”聂豹加重语气,“老夫此次南下,为的就是让你不需要考虑过多……”
沉默半响后,张经拱手相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经自然听得懂。
关于东南抗倭,徐阶败北,李默插不上手,朝中唯有严嵩、聂豹主管此事。
在这种情况下,严嵩不可能不派人南下分功,而聂豹南下就是为了盯住赵文华,张经虽然资格老,但未必被赵文华放在眼里。
“大人,俞总兵名帖。”仆役在厅外禀报。
“让他等等吧。”聂豹挥退仆役,笑道:“俞大猷运气真不错。”
“的确如此,平湖被倭寇击败,没想到还能打出崇德大捷。”张经也笑道:“算是勉强挽回点面子。”
聂豹指了指张经,“廷彝,你我同年,何必砌词!”
聂豹和张经都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这也是之前徐阶压着张经的主要原因。
“哈哈哈!”张经大笑道:“我也想见见那位被誉为华亭英杰的钱家子。”
聂豹却没有笑,歪着头眯着眼,缓缓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经笑声一停,诧异道:“一个生员能力助官兵守城,自然有这个资格。”
聂豹默不作声拾起茶盏抿了口,“只是如此?”
“还有其他原因?”张经莫名其妙。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聂豹沉默片刻后道:“今年倭寇只怕还会侵袭沿海,有把握吗?”
张经犹豫了会儿才说:“如若广西狼土兵能尽早到位,问题不大。”
“好,老夫负责调配。”聂豹挥挥手,“廷彝你军务繁忙,回杭州吧,老夫明日启程去松江。”
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经在聂豹面前从来是个小老弟角色,手足无措的放下茶盏,迟疑着走出船舱。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外面起风了,被风一吹,张经脑子还是有点乱……之前说起要见见那个钱家子,之后聂豹突然问起自己击倭有无把握,再之后就送客了。
沿着船板走下官船,张经和上前拜见的众人见礼,还问了问俞大猷的伤势,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郎。
俞大猷犹豫着要不要介绍介绍钱渊,但张经突然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身大踏步离去。
远远看着这一幕,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几上几下,跌爬滚打数十年,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劣处。
“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别往心里去,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
“梅村公这话……”钱渊嘿嘿笑道:“直脾气……不是坏脾气?”
赵文华号梅村,听这话大笑道:“有趣有趣!”
钱渊的话绵里藏针,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才会勃然变色。
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
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还没等到聂豹召见,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
两人谈笑风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让众人心生诧异,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
对于钱渊来说,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更何况,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对方拥有权力,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也没必要得罪对方。
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看着赵文华、俞大猷、钱渊陆续登船,聂豹笑着问:“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
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梅村公编纂《嘉兴府图记》,晚辈受益匪浅。”
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编纂的《嘉兴府图记》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流传后世。
聂豹微微点头,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
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聂豹在心里叹息,论指挥作战,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
当然了,文武双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
钱渊,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看似普普通通,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
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一度遏制嘉兴府、松江府倭乱。
曾经在嘉定、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这并不是巧合。
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隐藏在水下的是,钱渊的人脉。
陆树声的弟子,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
但嘉定、崇德两战,钱渊和俞大猷、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说得不好听点,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
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
身为严嵩的干儿子,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
毫无疑问,聂豹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
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
第一百一十章 赐字
站在待客厅外等了好久,虽然钱渊有耐心,但实在受不了头顶酷烈的太阳。
太热了,而且还一丝风都没有,看着船头挂着的旗帜在空中像条死蛇似的垂下,钱渊决定找个阴凉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聂豹和俞大猷要说多久。
刚转了个弯,钱渊就撞上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脸型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风范。
“抱歉抱歉。”钱渊连连行礼,“先生勿怪。”
中年人眯着眼盯着钱渊看了一阵,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看着此人的背影,钱渊皱眉招手叫过一个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进士胡宗宪,徽州人,前湖广巡按,刚调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啬这些公开消息。
半响后,钱渊移开视线,笑着说:“不知道他和叔父认不认识。”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没有说话。
在船上逛了一圈,钱渊又找了另一个仆役,“赵侍郎住在哪间舱房?”
“赵侍郎住在船尾南侧。”
“谢过了。”钱渊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没了浙江巡按,但胡宗宪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参与到历史中,而且和历史中一样,他遇上了那个让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丧尽的赵文华。
自己能改变多少?
钱渊在心里如此问自己。
俞大猷已经离去,聂豹站在待客厅门口,捋须看着那个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过了好久,钱渊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朝聂豹笑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陌生。
钱渊从陆树声、叔母陆氏、何良俊还有同窗、县人那听说了太多聂豹的事迹,清正廉洁,文武双全,雍容大度。
而聂豹呢,自从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这个松江秀才,再通过张居正、唐顺之,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个有心机有手段,注重实效的实用主义者。
但聂豹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好听。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欢。”
钱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晚辈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银子。”
这涉及到三观了……钱渊笑着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不过听应德说,你不准备离开。”聂豹继续说:“这让老夫略有改观。”
钱渊知道这是说唐顺之,笑了笑说:“或许吧,不过晚辈人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老夫最不喜欢的地方。”聂豹哼了声,“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贵,但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倭寇横行东南无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现出来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被影响力很多很多,但这一点……这是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最大的区别,三观不同。
从张居正、陆树声到唐顺之、聂豹,这些大人物毫无例外都一眼看穿,这个少年郎并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不过前些日子被唐顺之骚扰了很多次,钱渊熟练的摆出聆听高见的模样。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正气凛然,偏偏你……”聂豹细细打量钱渊,“说说崇德一战吧,老夫刚到苏州就听说了那条得胜路。”
“其实和晚辈没什么关系,俞总兵定计,荆川公操持,卢家幼虎率兵迎敌……”
话还没说完,聂豹就打断道:“那封举荐信老夫看过了,王崇古、李天宠、戚继光、张经……”
“崇德一战,晚辈只是……”钱渊突然住嘴,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直视聂豹,“双江公希望晚辈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能少费口舌,聂豹笑了,“此次南下仓促,只有一个幕僚跟随,南京城中尽是胆怯之辈,你替老夫整理文书。”
钱渊沉默了,崇德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牵扯过多,谁知道张经能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惨剧?
如果不能,这会不会将聂豹卷进去?
如果聂豹被卷进去,那自己呢?
聂豹瞥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的钱渊,“不在苏州。”
听到这句话,钱渊嘴角抽搐了下,脱口而出,“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张经是浙直总督,为了不影响其指挥作战,聂豹不可能选择杭州,也不可能选择偏向内陆的扬州、南京,可能的地点只有两个,一时苏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苏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几乎肯定是聂豹故地华亭。
护卫乡梓,钱渊如何有脸推脱?
聂豹满意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少年郎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当断则断。
不过钱渊脸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怨气,愿不愿意,和被别人胁迫,这是两回事。
对面的聂豹笑着点评道:,“应德、志辅都对你评价甚高,都向老夫举荐。”
钱渊没有吭声,而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有了变化,那股怨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尊敬,一丝敬仰。
很明显,张经坐镇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兴府距离杭州太近,他决不允许倭寇来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来最可能,也最适合的登陆地点将是金山,这也意味着松江府将成为倭寇大规模入侵区域。
聂豹选择松江,选择直面倭寇,这如何不让钱渊尊敬。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钱渊起身作揖行礼,加重语气,“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聂豹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也带着一丝欣慰。
将这个松江少年郎揽入怀中,聂豹此举其实针对的是赵文华,但他没想到,钱渊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带着明显不同的举动、语气……
只略略几句话就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见微知著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少年郎有着光明磊落的一面。
聂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思,才能在朝中立足,才可能爬到最高处。
一念及此,聂豹起了爱才之心,“你叔父是老夫门下弟子,听说你尚未有字?”
“是。”钱渊拱手行礼,“请双江公赐字。”
“渊者,深水也,亦寓意厚者。”聂豹略一思索,“虽然年纪尚轻,但身负奇才厚积薄发,又触类旁通见识广博,展博,如何?”
钱渊霍然起身,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别闹!
以后人家叫我展博……钱渊脑海中闪现一个敦厚或者说是傻乎乎的形象。
“嗯?”
“能换吗?”
“不喜欢?”聂豹诧异道:“那……展才如何?”
“这个好!”钱渊一口咬定,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扩军
华亭县。
古怪的氛围在状元巷里弥漫,聚在一起钱氏族人时不时低声窃语,来往路人对视一眼往往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位传言中失陷在嘉兴府的钱家少年郎具体做了什么,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甚明了,但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没有死,而且又得了个彩头。
上次赞许钱渊的是大儒震川公,这次提笔写下铭记的是“吴中四大才子”硕果仅存的文衡山。
最关键的是,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除了其子钱渊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即使如此,钱氏一族仍然无动于衷,在这个时代中,家族的含义绝不是后世能比拟的,即使是他们理亏。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别说是借,就算是要两块砚台又怎么了?”钱母樊氏强作镇定,“七品孺人,华亭县也不稀罕!”
“除了钱锐钱铮两兄弟,你倒是在族里找个有品级的给我看看。”钱钟不屑道:“借……你说是借,别人未必这么看!”
“那几个族老顶在前面,咱么怕什么……”樊氏低声说:“那套红木家具就在长房老三手上,两块砚台那是小事。”
钱钟是鹤滩公最小的孙子,自小读书不成器,也不愿意操持庶业,更不愿意外出经商,但他常年在街面上厮混,和人打得交道多了,看人颇有几分心得。
“都说渊哥儿性子变了,温润如玉……狗屁!”钱钟冷笑道:“原来嘴上不饶人,现在是手上不饶人,性子比以前更是阴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这厮在杭州城的名声……啧啧,张家、金家满门上下没一个有好下场……”
“两块砚台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钱钟懒洋洋的瘫在藤椅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哼,“还是送回去的好。”
没听见妻子的回话,钱钟翻了个身嘿嘿笑道:“反正老子的话是摆在这了,随便你……”
“渝儿喜欢那两块砚台,还说今年府试要用……”
钱钟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长房二房不要脸骗了银子还抢了不少好玩意,但要知道,渊哥儿和咱们是新仇旧恨……”
“那送回去?”樊氏有点担心了,当年那次分家她也是在场的,一家人脸皮都撕破了。
藤椅上响起的是一阵鼾声。
……
谭氏早在一个月前就带着儿媳、女儿搬迁到了弟妹家里,四个女人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担惊受怕,一方面是因为倭寇攻城,另一方面是担心还在嘉兴的钱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的那天。
“终于要回来了。”陆氏无意识的扯着丝手绢,“渊哥儿这次可是做了好大事。”
“不知道黑了没有……伤到了没有……”谭氏脸色惨白,不停的看着外头,作为一个柔弱没有主见的妇人,她不在乎七品孺人的头衔,只希望儿子平平安安的回家。
“放心吧,小叔写了信过来。”陆氏安慰道:“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就是担心华亭这边。”
叹了口气,陆氏接着说:“真是可惜了,如果渊哥儿现在已经出仕,此次崇德大捷……必能一飞冲天。”
钱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问些什么但又怕叔母训斥,这些天在这儿又被管教的颇为严厉。
“来了,来了!”外头一叠声的呼唤声传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小妹如小鹿般几下就跳到门外,一溜烟往门口窜去。
“越来越没规矩。”陆氏笑着在后面训了句,转头看见谭氏急匆匆的往外走。
虽然说长辈出迎归家晚辈有些不合规矩,但陆氏能够理解,她自己不也日日夜夜担忧侄儿和小叔吗?
陆氏快步走到大门口,钱渊正单膝跪在台阶下,谭氏一把将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钱渊眼中也泪光盈盈。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但很多人往往无意识中忘记这一点,等失去的时候才会领悟。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在渐渐融入的同时,经常在半夜中梦见前世父母,醒来后枕巾往往湿成一片。
这一世,钱渊初来乍到就丧父丧兄,如今只有母亲小妹,又如何能不担忧,如何不时时牵挂于心呢。
陆氏转头看了眼台阶下肃立的十余名护院,虽然不懂,但她感觉到这伙人和离开之前的极大差别。
安静而沉默,挺直的脊梁,看似平淡但带着杀气的眼眸,手摁刀柄代表着时刻待发的敏锐,都证明他们在这次崇德一战历练中得到了什么。
好一阵后,钱渊才挽着谭氏起身,顺手摸摸小妹的发髻,向陆氏行礼。
“叔母,这些护院安排在前院。”钱渊低声道:“这两日就住在这儿。”
陆氏立即点头招来管家安排,但突然醒转回头问道:“这几日……”
“待会儿再说吧。”钱渊叹了口气,转头走向下面的护院。
“阵亡者抚恤从厚,伤者……每人都带伤。”钱渊拍拍王义的胳膊,“要不是你这条胳膊,脸上都刮花了……说不定都成了独眼龙。”
“不可能,少爷天生有福气。”王义笑道:“已经定下来了?”
“嗯。”钱渊点点头,“不过不在城内,那位胆子真大,回头问问吧,如果不肯留下就重金放还,或者去杭州。”
王义、张三、杨文这三个护院头目是知道钱渊入聂豹账下的,对此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但下面的护院就难说了。
“另外再招人。”钱渊低声说:“大致百人左右,双江公身边只有南京城派来的两百兵丁,俞总兵虽然是吴淞总兵但调配的兵马还没到。”
王义点头应是,挥手带着护院们入府,习惯性的安排探哨、巡夜等事,倭寇攻华亭期间,城内的混混地痞不止一两次闹事。
钱渊扶着谭氏缓缓回了后院,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词。
这一个多月来,倭寇横行嘉兴、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数府,迁居外地应该不会再被驳回,但问题是,钱渊会留下,他不知道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留下
一行人回到后院坐定,钱渊礼仪式的正式拜倒在地,询问诸位长辈安康。
倭寇两度攻华亭,城内颇有骚乱,陆氏和谭氏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李四还算机灵,将留下的三个护院招来,总算没出什么事,不过大嫂黄氏依旧延绵病榻。
应付了母亲、叔母一连串的询问、斥责后,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起正事,小妹就跳了出来。
捏捏手中不算薄的单子,钱渊随手打开看了两眼就合上,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
古往今来都一样,亲戚?
亲戚喝起血来才厉害呢!
“别说库房了,就是家具、摆件都被搬空了!”小妹跳着脚尖声大骂,“也就是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太大搬不出去……”
“可以把房子拆了再搬嘛。”钱渊撇撇嘴笑道:“连太仓王家上次送来的黄花梨罗汉床都被抢了?”
“就是,就是!”小妹那精致的小脸涨的通红,不停咒骂,这次一旁的陆氏都没阻拦,那帮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不过钱渊倒是挺满意这个小插曲的,将单子递回去,“每样东西后面标上价格,拿不准的问问马管事,明天再给我。”
自从震川公赞许钱渊之后,县人都称其温润如玉,但不多的几个熟人如陆氏,她就很清楚,钱渊的性情不但没有变化,反而是变本加厉。
诧异于侄儿不打算去讨回而准备折算银两,陆氏忍不住提醒道:“有些家具、摆件都是有来历的,也不方便折算。”
“那就往高里填。”钱渊咳嗽两声,正色道:“母亲,叔母,迁居一事已是刻不容缓。”
谭氏和陆氏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前些日子倭寇攻城是她们生平仅见,这般凶险是她们都没听说过的。
“可能你们也听说过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双江公南下督战。”钱渊加重了语气,“如今双江公就在陶宅镇。”
“渊哥儿的意思是……”陆氏试探问:“有双江公坐镇,松江应该无恙?”
“恰恰相反!”钱渊沉声道:“苏州、嘉兴、松江三地将是日后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但嘉兴靠杭州,苏州坐拥重兵,唯有松江临海无依……”
“这是双江公为什么与松江督战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迁居的理由。”
陆氏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我们走,去杭州?”
“不错,杭州那边侄儿已经安排好,人手、宅院都不缺。”钱渊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入新安江去徽州府寻叔父大人,倭寇侵袭徽州府的可能性不大。”
看了眼担忧的陆氏,钱渊继续说:“孙家咱们管不了,但陆家必须一起走,侄儿已经交代过与成,老大人那边侄儿去说。”
陆氏抿嘴笑了笑,“如果父亲不同意就多劝劝,可别绑了去。”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几声瞪了眼一旁的李四,八成是这货透出来的。
脚步顿了顿,钱渊抿了抿嘴唇,看了眼谭氏,低头道:“不过,儿子要留在松江。”
“什么!”陆氏拍案而起,“渊哥儿,你说什么!”
“母亲!”钱渊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谭氏,“放心,孩儿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谭氏一把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袖。
“双江公南下没带什么人,召孩儿管理文书为其参赞。”钱渊轻声道:“母亲,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陆氏气得柳眉倒竖,“我倒要问问聂豹,强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来的规矩!”
呃,陆氏真的是被气得不轻,都直呼其名了,不说聂豹以前是华亭知县,如今身居高位,要知道还是她夫君钱铮的恩师呢。
“侄儿是自愿的。”钱渊轻笑道。
“渊哥儿……”
“叔母忘了吗?”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震川公赞兼有气节,文衡山赞身负奇才,入双江公账下护卫乡梓难道不是责无旁贷吗?”
“如果侄儿不肯留下,何来的气节呢?”
“但但……”陆氏脱口而出,“去年那时节,松江的倭寇还没这般猖獗!”
钱渊笑了,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在没有太大危险的前提下,叔母希望他能保全气节,但如今这般危险,却希望他能保全自身。
钱渊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做决定的人,但如果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有更改的念头。
虽然心里隐隐猜测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内有隐情,但半融入这个时代的钱渊愿意。
这种情绪来自于钱渊对自身的信心,来自于崇德县内和唐顺之的一席夜谈,也来自于这一路从嘉兴到苏州再到松江上的所见所闻。
穿越的蝴蝶扇动的风暴让这个时代发生了扭曲,钱渊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至少两任浙江巡抚的愚蠢,谭伦、俞大猷的重伤让他担心这种变化会让时局沦向深渊。
钱渊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安抚体内乱撞的血液,来安抚一个穿越者惶恐不安的情绪。
“这不是理由。”钱渊摇摇头,“双江公人还在山东,就已经飞书至嘉兴,此事已成定局。”
谭氏从小妹怀里挣扎起来,咬着牙道:“那我也不走!”
钱渊笑了笑,缓缓双膝跪下,轻声道:“母亲也不走,儿子心有所念,处事犹豫不决,反而会坏事,母亲安全,儿子才能放手。”
“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董振邦兼任吴淞副总兵,儿子在双江公身侧,并不会亲身犯险。”
“倭寇之残忍暴虐人不忍言,仅嘉兴一府就有六镇被屠,生民哀嚎,尸骨遍野,村村无人烟,无犬吠,父丧子,儿丧母,夫妻诀别……”
“儿子也惜命,但有的事需要去做,有的责任必须背负……”
“儿子没有建功立业的希翼,没有青云直上的念头,但总要做些什么……”
谭氏呆呆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他脸上还没蓄须,他皮肤有些粗糙,但眼神坚定,面容坚毅。
半响后,谭氏抱着钱渊嚎啕大哭。
哭声远远传出去,守在外院门口的杨文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卷入
一个普通人,总是需要一些或畏惧,或尊敬,或敬仰,或崇拜的目标的。
钱渊尊敬亲身上阵的当代大家唐顺之,敬仰伤势未愈向着倭寇前进的俞大猷,内心深处崇拜那个选择松江的聂豹。
但钱渊畏惧的只有一个人,陆树声。
当然了,这种畏惧的情绪中也夹杂着尊敬……不过,第二天一早上门的钱渊心里并没有后一种情绪。
“真是了不起啊,都说华亭钱氏再出英杰,都说华亭钱氏诗书传家,却适时出了个精通兵法的……”
“天地君亲师都不管不顾了,你还有脸上门来!?”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树声明显准备的很充分,训斥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从无停歇,甚至他手边还沏了一杯茶以备润喉。
昨天听到叔母那调侃,钱渊就知道今天肯定要挨一顿训斥……但直到今天早上,留守的李四才小声告诉他,倭寇还没攻松江之前,家里两个护院已经准备对陆树声下手了。
到底还是没下手,因为被陆树声提前发现了……看到准备好的绳索和马车,老头被气得七窍生烟。
整整三刻钟,被训得面如土色的钱渊才找到机会插嘴。
“老大人,迁居杭州……”
“又想着逃命?”陆树声冷笑道。
“我不走。”
“嗯?”陆树声脸色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钱渊几眼,“什么意思?”
“双江公召晚辈随军整理文书。”
陆树声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老夫听人说过,你在崇德县总理内政,出谋划策……倒是有这个资格。”
钱渊轻声道:“但家人要迁居杭州避难……至少两三年内,松江必是四战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看了眼旁边的陆树德,钱渊继续说:“陆家男丁两人,至今无子嗣,老大人于心何忍?”
“如果老夫不肯呢?”
钱渊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还是要把老夫绑去?”陆树声火气还没消,“真是有能耐,都说你在崇德县杀戮决断,搜捕奸细,坚拒乡民入城,这一套玩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兄长,渊哥是好意嘛。”被钱渊瞪了好几眼的陆树德小心翼翼劝道:“大不了……给他多出几个题……额,多出几个无情搭嘛。”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的,这就是你说的想好的劝慰?
“这倒是。”陆树声看钱渊那表情登时拍拍桌案道:“明年你要乡试,以后就一天六道题吧,就算随军也总找得到时间写的。”
钱渊故意犹豫片刻后才勉强点头应下,总要让这老头出口气吧,再说了,言下之意是答应迁居一事了。
看事情已经谈定,陆树德咳嗽几声,小声说:“兄长,渊哥儿那些族人也……”
“对了,还有件事。”陆树声突然开口打断道:“五日前,张家女眷来访,聊起了渊哥儿你……”
“张家女眷?”钱渊眨眨眼示意没听懂。
“华亭张氏也算是本地大家,当年简庵公是正统十三年进士……此人即张蓥。”陆树声详细解释道:“后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弘治二年卒于任上,赠太子太保。”
钱渊又眨眨眼,这是看中了我要联姻?
陆树声继续说:“张蓥有一孙女,因连续为祖父、祖母、母亲守孝,直到十九岁尚未成亲,后来嫁与本县人为续弦。”
钱渊眯起眼缓缓问道:“徐?”
“不错。”陆树声平静的看着钱渊,“她就是徐华亭如今的正妻,五日前来访的是其弟妹。”
钱渊垂下头掩饰试图掩饰眼中的寒意,“其弟妹可有女儿?”
“没有。”陆树声慢悠悠道:“倒是徐华亭那位正妻生两子一女,两子分别是十岁、四岁,其女今年应是十三岁,据说尚未定亲。”
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陆树德脱口而出,“徐家看中渊哥?这等暴发户!”
但陆树声和钱渊都没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陆树声考虑的是自己女婿钱铮,在他看来,这是徐阶再一次拉拢钱铮的手段,只不过如今徐阶在朝中是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即使这次东南事败也很难真正影响其地位,有必要吗?
但钱渊心里想的就复杂多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不喜欢,但也并不陌生。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双江公召我随军……”
“之前在苏州拜见双江公时,南下浙江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待我颇为亲厚……”
钱渊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那枚玉佩,这是临别时赵文华所赠,触手温润,价值不菲。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年幼的陆树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
聂豹召钱渊随军,赵文华对其亲厚,徐阶有联姻之意,很明显,这三件几乎同时发生的事必然有关联,离开朝廷近三年的陆树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弄懂其中的关联。
陆树声摸不着头脑,但身处其中的钱渊是清楚的,至少清楚其中一部分。
这是钱渊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愿意为东南抗倭献一把力,但他绝不希望卷入明朝两百多年最为诡异的朝争之中。
严嵩、徐阶、聂豹……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三个名字。
钱渊并不妄自菲薄,曾在巡抚衙门参赞军机,曾两次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和军中俞大猷、卢镗卢斌、戚继光都有极深的渊源,再加上自己身后的余姚孙家、台州谭伦唐顺之……
在东南抗倭这盘大棋中,钱渊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枚棋子。
显然,聂豹、赵文华都看到了,就连徐阶也抛却旧怨伸来了橄榄枝……
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吐槽,肉都没煮熟,分肉的手就伸过来了,也不怕肉没熟,你们丫的手反而先被煮熟了!
“奇货可居?”陆树声试探问了句,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这些事上自己并不如面前的少年郎。
“或许吧。”钱渊敷衍几句,草草行礼出了陆宅。
“这这……”陆树德好奇的看着钱渊的背影,突然转头大声问:“兄长,渊哥族人那事儿你不管?”
“管什么?”
“……”
陆树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轻声道:“你以为他是何等人?”
“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哪里有资格被誉为东南众望的钱氏这一代最杰出的英杰?”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选择
钱渊不想选择。
但那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一力抗拒有什么下场很难说,聂豹或许不会干什么,但严嵩和徐阶就不好说了。
钱渊无意将自己放在赌场上,所以,再不想选择也必须选。
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有严嵩,下有严世蕃,群臣畏惧,少有人胆敢挑衅,虽然有杨继盛、沈炼这样的胆大包天者,但他们的下场也摆在那了。
钱渊没有以卵击石的天真想法,但也没有同流合污的念头,毕竟他很清楚,严嵩在位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到时候徐阶拉清单怎么办?
即使是从理性分析,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这算是绝对的高寿,还能撑几年?
但钱渊也没有投入徐阶怀抱的想法,先不谈叔父钱铮和徐阶的间隙,仅仅从杨继盛、沈炼这两个例子来看,钱渊也能给出徐阶一个能忍,也舍得断尾求生的形象。
这是只老乌龟,八成是打算把严嵩生生熬死!
投入徐阶门下,万一出了什么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在东南抗倭中和赵文华闹出点什么,钱渊绝不相信,徐阶会为自己出头。
想得再阴暗一点,徐阶这老王八只是透了点心思过来,要知道钱渊要等明年下半年才出孝期,鬼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钱渊不认为,如徐阶这样的人物还要脸……
所以,聂豹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在院子来来回踱了许久,钱渊反复思索,也拼了命回忆前世关于聂豹的资料……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钱渊可以肯定的是,聂豹虽然肯定在朝争中落败,但肯定没有被杀……后世都认为其是徐阶的老师,如果被杀,史书中理应是有详细记载的。
应该没有危险吧?
叔父钱铮是聂豹的门徒,自己又在崇德县就接到聂豹的书信,第一时间被其召入账下随军……这都是现成的理由,钱渊下定决心,就是你了。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钱渊立即招来王义、杨文等人交代几句,然后去了后院。
“什么?”陆氏诧异道:“渊哥儿,你才回家第二天,明天就去……双江公有信来?”
“没有。”钱渊脸色灰败,“平泉公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叔母你尽快整理出来,早些去杭州,侄儿这边也能安心。”
陆氏到底不是寻常妇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钱渊犹豫片刻,但想到万一张家或徐家女眷找上门来,还要叔母来应付,低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一旁的谭氏先喜后忧,她对外事一窍不通只管听儿子和弟妹的。
“此事没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和叔父大人相关。”钱渊神色阴沉,“如今朝中政争惨烈,诡异多变,几股势力都涉入东南战局。”
“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尽早随军。”
“省的其他人找上门来。”
“好。”陆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还仅仅是个秀才的侄儿居然牵涉到朝争之中,当年自己和丈夫被贬谪出京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若有人上门……”
“一律不见。”钱渊挥挥手,“侄儿留下护院头领张三,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来回走了几步,钱渊曲指算了算,“咱们两家和陆家,六七个人倒是不多,但仆役……另外还有护院的家眷,不能超过四十人,尽快整理统计出来……”
“十日内启程,如果找不到护送的……到时候侄儿领着护院送到杭州,如今嘉兴一带还算安全,如果迟到中秋后就不好说了。”
陆氏一时头大如斗,光是自家仆役就有好几十人,更别说陆家了。
“正好,家里被搬的空空如也。”钱渊笑着安慰母亲,“倒是省事了。”
“哥哥。”小妹递过来一份清单,“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哪家的,多少银两,多少摆件、家具,值多少银子……”
钱渊没接过来,只看了眼就说:“重新写,所有银两都翻一倍,然后每家单独列出,让马管事送过去,限今日黄昏前送来。”
小妹愣了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
“无所谓。”钱渊冷冷一笑,“谁愿意把嘴里的肉吐出来?但是他们会愿意的。”
黄昏很快就到了。
钱家宅院前后内外忙的一塌糊涂,到处都听得见大声呼唤,时不时传来重物落地声。
族人在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看过去,钱家宅子门口站着两排护院,身披软甲,腰胯长刀,神情肃穆让人不敢上前。
不过,状元巷热闹的不仅仅只有这一家。
张三竖着耳朵仔细听隔壁的闹声,笑道:“这是第七家了。”
“你手脚不利索,耳朵倒是好使。”杨文嘿嘿笑道:“跟少爷那条大黄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
“会不会说人话!”张三横眉竖目,“要不要我把你那肚兜的事儿传传?”
“你敢!”杨文登时红了脸,在崇德县城头拼死杀倭的间隙,张三瞄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放在鼻子前……
隔壁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听见一个妇人尖声尖气道:“那秘方肯祖上传下来,当然是咱们长房的!”
“就是,还没让他把秘方还回来呢!”
“不过就是让他家出点银子罢了,真不知好歹,三伯您说呢?”
坐在那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眼中精光四射,“渊哥儿这不对,都是族人,闹开了……华亭钱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伯是华亭钱氏的族老,也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虽然不是族长,但对族内各事都有裁断之权,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是啊,和他祖父一个德行!”
“当初就说了,干脆从族谱除名,三伯当年太心慈手软了。”
“不不不……三伯当年做的对。”一个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噢噢,对对,那秘方……呜呜呜……”
中年人捂着这厮的嘴,朝隔壁指了指,“都小声点,那帮人据说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怕什么!”一个年岁稍微轻点的族人不屑笑道:“敢对族人动刀动枪,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倒是。”
“说的对。”
后世强调的是家,这个时代强调的是族。
家族的分量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族人不可亲,何况乎外人?
和族人不睦,往往得到的评价都不高。
这一些细节钱渊前世就知道,可惜他穿越而来,只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未感受到族……不,在丧礼上,他看到了族人的冷漠、失礼、不屑。
所以,在钱渊的心里,只有家,没有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敬谢不敏
钱渊前世并没有听说过陶宅镇这个地方,不过他大致估算了下,大概是在奉贤区,或许曾经路过。
如今的上海远不能和后世相比,除了华亭县、上海县之外,也就几条河流两岸有些还算繁华的小镇,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前几年倒是新设立了青浦镇,但就在去年又撤销了。
这其中,陶宅镇是最为繁华的一处,因位于陶溪和黄浦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元朝时期就客商云集,遂趋兴盛,如今更被视为苏松地区沿海要镇。
当然了,几个月前倭寇大规模侵袭松江,没有城墙保护的陶宅镇没能逃过这一劫,钱渊漫步在陶溪岸边的青石板上,放眼望去处处可见残砖破瓦。
“可惜了。”杨文看钱渊视线落在半边墙都被推倒的小屋上,低声嘀咕道:“老刘家的馄饨挺有名气的,去年从嘉定回程还吃了回。”
钱渊沉默片刻后继续向前走,苏州、嘉兴、松江、通州,类似的场景几乎遍地都是,常年安享太平的东南沿海除了正式城池外,很少有如北方边境的城墙护卫,所以根本无力抵抗倭寇的侵袭,至少如陶宅镇这样的小镇没有这样的能力。
沿着青石板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栋宅院门口,兵丁肃立在门两侧,在苏州见过面的周师爷正在大声吆喝指挥。
聂豹夹带中本来就没多少人,门生弟子杰出者大都考上进士入仕为官,唯一肯跟着他下江南的只有这位周师爷。
让杨文给门房递了帖子,周师爷立即转头走过来,笑道:“钱公子来的好快。”
“周先生是长辈,称展才便是。”钱渊勉强一笑,“护卫乡梓,义不容辞,自然是越快越好。”
“说的是,说的是。”周师爷双目狭长,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展才暂且在外稍候,昨天才正式落脚,里面实在乱哄哄一片。”
“周先生先忙。”钱渊客套几句,往后退开。
眯着眼仔细打量,虽然的确里面乱哄哄的,但进出的人大都行动利索,孔武有力,应该都是驻扎在松江的官兵。
“双江公好胆气。”杨文低声赞道:“陶宅镇无重兵驻守,无城墙护卫……”
“的确如此。”钱渊附和了句,“不过……如今东南,论权柄之重要数张经,但论地位之高,聂双江当之无愧,他可不是个莽撞人!”
“少爷?”
“地图。”钱渊让人将自己亲笔绘制的地图张开,聂豹选择驻扎陶宅镇,钱渊自然要摸摸底细。
“陶宅镇位于华亭县和上海县之间,水运便捷,向西北通嘉定,向西南通嘉兴。”钱渊虚指道:“侯继高驻扎华亭,董邦政守御上海,而俞大猷营地在陶宅镇前方的川沙镇附近。”
“大股倭寇从金山一带登陆,如果想劫掠松江,就必须击破这条封锁线。”
“布局合理的同时也显示了双江公的胆气和决心,一旦双江公有失,从俞大猷到董邦政、侯继高,乃至两县的知县、县丞……一个都跑不掉。”
“那双江公是以己做饵?”杨文脱口而出。
钱渊叹息点头,“是啊。”
杨文迫不及待的追问:“为什么不去上海、华亭,再不济去俞总兵军中啊。”
“双江公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微微摇头,“半洲公为浙直总督……”
杨文听不懂,但一旁的王义是听懂了的,张经掌控大局,聂豹虽然位列其上,但不能横加钳制,否则军令不一,有损大局,要知道松江周围还有江北通州、苏州、嘉兴呢。
但将客人送出府的周师爷听懂了更深一层次的含义,张经手掌重兵,聂豹又是兵部尚书而且南下督战,在朝中某些文官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不稳固的态势。
如果聂豹直接掌军,那朝中御史必定蜂拥上书弹劾,要知道就是聂豹本人提议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同时也是他一力数次举荐张经出任此职,而且张经还是聂豹举荐起复,两人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是公认的同党。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周师爷身边的中年人含笑颔首。
“正是,不知先生是……”钱渊看这中年人不携兵刃,不着铠甲,应该是个文官。
“这位就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董克平。”周师爷笑着介绍道。
“原来是董先生。”钱渊正色行礼,“先生守上海,援华亭,松江人无不敬仰,请受晚辈一拜。”
在上海县失落之际,董邦政率兵来援驱逐倭寇,之后倭寇两攻华亭,又是董邦政从后夹击保下华亭,钱渊这一礼心甘情愿。
周师爷讶然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礼,在钱渊于苏州码头拜会之后,聂豹曾经私下提起过,这是个内心极为骄傲的少年。
别看他对着谁都一团和气,但心气极高,不管是对聂豹本人还是对严嵩干儿子赵文华,都将自己和对方隐隐摆在对等位置上。
董邦政愕然,但赶紧两步将钱渊挽起,大笑道:“不敢不敢……别说不敢受这一礼,仅仅是这称呼……董某人都担不起!”
周师爷缓步走过来劝道:“担得起,克平也算科场前辈嘛。”
“周先生这是打我嘴呢!”董邦政嗔道:“人家是松江案首,别说举人了,就是二甲进士也是十拿九稳的。”
一阵寒暄后,看着董邦政熟练的翻身上马挥手作别,钱渊忍不住低声向周师爷问个仔细。
苏松海防道佥事这是个文官,而吴淞副总兵却是武职,董邦政应该是有功名的,这实在让钱渊百思不得其解。
听周师爷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董邦政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祖都是进士出身,但他自己乡试三次不中,取入副榜被送往国子监,做了一名贡生。
理论上,贡生是可以做官的,得益于父祖人脉,董邦政被任命为**知县,对境内盗匪抚剿并重,多得赞誉,升任苏松海防道佥事后又大展身手。
俞大猷兵败嘉兴,金山卫被毁,是董邦政一人撑起了松江,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朝廷才会让其担任新设立的吴淞副总兵,造成文臣担任武职的古怪现状。
“别看克平科场出身,但骑射俱精,长于兵法,极有胆气。”周师爷领着钱渊入府,口里不停道:“这次他是为上海县城墙而来。”
“噢噢,晚辈知道,上海城墙有一段被倭寇推倒。”
“大约四十丈左右,想要修建就得有银子,可是……”周师爷苦笑着两手一摊。
钱渊闭上了嘴巴。
周师爷迟疑片刻继续说:“据说展才在崇德县……”
“周先生,城墙修建好,董克平有把握取得一场大捷?”
周师爷愕然不语。
钱渊脚步不停,继续说:“至少也要斩首近千,报上去近两千呢。”
崇德大捷报上去的就是斩首近两千。
周师爷安静下来了。
钱渊不屑的撇撇嘴,一个多月前自己以纵兵洗城为挟逼着崇德县大户出银子,那是死里求活,要不是后来勉强夸口成一场大捷,自个儿加上俞大猷、卢斌不被士林骂死才怪。
俞大猷自然是不肯的,董邦政自然是不敢的,这个周师爷想让老子来背锅……钱渊自然是敬谢不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是如此?
聂豹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时隔数十年重返松江,一路眼见旧地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自然心情不会好。
但聂豹心情不好还有其他原因。
嘉靖帝放自己南下督战是聂豹预料之外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嘉靖帝给自己划出了非常明确的区域,松江府或苏州府,而放赵文华去了浙江。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去杭州干扰张经的全盘指挥,但聂豹很失望,失望于张经居然特地来苏州相会……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来杭州。
这是张经的弱点,他性烈如火却又稍显量窄。
于是聂豹决定驻扎在苏州府,但很可惜,苏州知府尚维持和实际领军的同知任环都很不欢迎他。
原因很简单,任环太湖三败,聂豹曾经起意将其调离,让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顶替,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任环早就知道了。
而聂豹曾经担任过苏州知府,名望很高,尚维持怎么可能接受聂豹驻扎苏州。
偏偏聂豹这个人属于那种愿意牺牲个人顾全大局的圣母型人物,于是,他重返松江府,并选择了陶宅镇作为临时驻地。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聂豹长叹一声,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起复担任兵部尚书以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双江公。”钱渊进门作揖行礼,“不知为何事忧心?”
可惜钱渊试图行使一个幕僚的本分,但人家不领情……
聂豹勉强一笑,“来的好快,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钱渊做激昂状,捏拳道:“护卫乡梓,责无旁贷,晚辈义不容辞!”
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打量着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青年。
钱渊突然话风一转,“其实之前拜会双江公,晚辈还以为驻扎苏州府呢?”
“松江府顶在前面,能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聂豹随口应付道:“松江一失,倭寇盘桓,北至通州,南至嘉兴,西至苏州、湖州,都不得安宁。”
“说的是,说的是。”钱渊看似随意的继续道:“双江公驻守松江,胆气非凡,县人、守军都士气大振,有人原本以为双江公会去杭州……”
“陛下指定老夫督战苏州、松江。”聂豹指了指一旁示意钱渊坐下,“杭州有张廷彝、吴百朋。”
“如若双江公有信件来往,晚辈倒是可以相助。”钱渊笑吟吟道:“杭州府晚辈也有不少朋友。”
聂豹眯着眼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才吐出两字,“不用!”
“那是晚辈多事了。”钱渊脸色笑意不退,“对了,双江公召我随军整理文书,不知从何下手?”
“周先生已经安排了住所,距离此宅不远,如果有事他会使人唤你。”
钱渊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只是如此?”
聂豹没有继续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钱渊能确定,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随军,用意只在于不让自己和赵文华有所接触,他甚至不准备让自己参与到实际事务中。
聂豹所想的很简单,也很直接,他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的分量,赵文华并无军略之才,如果想抢一份功劳,就必须和军中将领拉上关系,那么钱渊就会很有用。
聂豹无所谓严党从中得益,他怕的是赵文华扰乱抗倭大局。
就在今天,聂豹刚刚收到杭州来信,初来乍到的赵文华指责浙江巡抚李天宠贪杯误事,又召见回杭的卢镗卢斌父子,为此和张经公开闹了一场。
一句话,赵文华在杭州很有存在感。
聂豹更不愿意让钱渊去杭州了,这位松江秀才和卢家关系极为亲密,卢斌两度守城背后都是他在主持,据说此子对钱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说之前已有猜测,但钱渊还是很失望。
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偏偏两次倭寇围城逼得自己赶鸭子上架。
自己想做的时候,偏偏别人不允许。
门外周师爷听里面没声音,探头看了眼,主位上的聂豹面色凝重,坐在客位上的钱渊脸色淡漠,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盏。
将茶盏翻过来,钱渊专心看着水滴凝结在杯口,缓缓落在衣衫上。
钱渊最后一句问话,以及之后良久的沉默证明了一切。
聂豹早知此子早慧,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拨开迷雾,将一切看的仔仔细细,透透彻彻。
正犹豫间,钱渊曼声道:“就在前日,叔母还在发脾气呢,说要问问双江公,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条规矩?”
聂豹认识钱铮的妻子陆氏,这是个很和气的妇人,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不过,我愿意。”
钱渊放下茶盏,起身道:“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对吗?”
“这是何意?”
“不管是替官兵打理后勤,替大司马整理文书,还是定下心神钻研制艺,都是需要助手的。”钱渊缓缓道:“只是希望大司马允许晚辈挑几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
聂豹一皱眉,“有必要吗?”
钱渊呵呵笑起来,“如果晚辈今日没来陶宅镇,而是径直去了杭州,大司马会派人捉拿吗?”
顿了顿,钱渊来回踱步,继续道:“如今,大司马是想将晚辈囚禁在陶宅镇?”
聂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很清楚,这是对方提出的条件。
聂豹也听得很清楚,此子之前一直称呼“双江公”,这几句话中却换成了“大司马”。
恍恍然,聂豹有些心神不定,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交易,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年轻,和自己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
眼神平静如水,踱步间的从容不迫,把玩茶盏的自如随意,都显示出,面前的这位青年将其和自己这位兵部尚书作为平等的交易对象。
聂豹很快回过神,“可以,但不得有举人功名。”
“谨遵命。”钱渊行礼笑道:“秀才不值钱,举人才金贵嘛。”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有四个
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是有些人很难想象的。
从正德十五年到嘉靖四年,聂豹在华亭搜查贪吏,为民举冤,同时两袖清风,这些都只是一个正直官员应该做的。
但除此之外,聂豹最华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讲学,他亲自朝夕授学,广收门徒,时提学副使曾说,“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
虽然聂豹后来在苏州、江西、京城各地都长期讲学,传授心学,但真正能被称为江右学派的只有华亭士子,因为江西的邹守益、欧阳德等人都吸收了其他学派部分。
不过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不仅仅只是这些原因,除了士子,他在普通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嘉靖元年,华亭先大旱,后大涝,疫情大起,民不聊生,聂豹上书朝廷减免税赋,此举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
所以,聂豹驾临松江府,华亭县内颇多讨论,人人都说,双江公一到,倭寇当退避三舍。
当然了,事已过迁,华亭县中大量读书人眼里只看得到,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还是内阁次辅徐阶的老师,这可是一条大粗腿。
于是,在传出聂豹要召几位文人协助整理文书的时候,整个华亭县都轰动了。
他们没有看到如今松江危若累卵的局势,只看得见跟随聂豹带来的好处。
华亭县中世家大族不少,除去暴发户徐家之外,还有顾家、何家、陆家、张家以及渐渐泯然的钱家。
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名额落到了钱家。
平常来往人流并不多的状元巷被挤得满满当当,府衙的文员笑着恭维,钱氏族人个个笑逐颜开,羡慕又自豪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钱渝。
一身宝蓝色长衫让年轻的钱渝显得俊朗飘逸,刻意保持的平静表情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华亭钱氏连出少年英杰。”府衙的文员赞道:“说是随军,但实际上是服侍双江公,得老大人点拨,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是哪里话!”旁边的族人不屑道:“那渊哥儿只知道喊打喊杀,哪里有渝哥儿这般文才。”
“就是,这一代就要看渝哥儿的了。”
“咱们华亭钱氏那是书香世家,渊哥儿那般的……啧啧,不像样!”
“也别这么说嘛,渝哥儿做文官,渊哥儿也能做武将嘛,哈哈,咱华亭钱氏也算文武双全了!”
哄笑声登时炸开,就连钱渝也忍不住咧嘴偷笑。
武将地位之低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这话一是捧钱渝,二是将钱渊踩在脚底。
毫无疑问,昨日钱渊让马管事送来的帖子惹怒了所有得益的族人。
在一片赞誉和鼓励声中,钱渝志得意满的离开了华亭。
能得双江公指点一二,日后也算是其门下弟子了,说不定还能被收为亲传弟子呢!
有双江公做招牌,秀才功名搓手可得,日后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当年双江公门下弟子可没几人没中进士。
嗯,内阁次辅徐华亭是我师兄,虽然朝中严嵩势大,但都七老八十了!
自己金榜题名之日,说不定正好是师兄上位之时!
中进士,入翰林,取娇妻……
对了,据说师兄有个女儿还没定亲呢……啧啧,以后怎么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既是师兄又是岳父吧!
钱渝的烦恼一直持续到站在宅子门口,看见那个脸熟的黝黑汉子为止。
“你是……你是隔壁……”
杨文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闪耀着寒光,钱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
将人送来的府衙文员奇怪的瞥了眼钱渝,率先绕过照壁走进去,向一个中年人行礼道:“周先生,人送来了。”
周师爷偏头看了眼钱渝,哆哆嗦嗦都迈不开步子,小家子气十足,那位松江秀才怎么就挑了个这玩意。
周师爷用力咳嗽两声,身穿青衫的钱渊懒洋洋的走出来,一看见钱渝就瞪了眼一旁的杨文,“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就假公济私?”
“没有啊。”杨文委屈道:“这货抢了两块砚台,小的看过单子了,都是二老爷送来的歙砚,标价两百五十两白银,翻一倍就是五百两白银。”
“噢噢噢……”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坐下来斟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说:“这还说得过去。”
“钱……钱渊。”钱渝支撑着发颤的双腿,鼓足勇气说:“你……你想干什么……是双江公召见我!”
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钱渊笑着看向周师爷,“别说举人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可没违背大司马的规矩呢。”
周师爷嘴角抽了抽,手抚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神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囚禁在这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钱渊打了个哈欠,“杨文,把人拖走……呃,洗马吧,其他事他也做不了,找个人盯着点。”
“少爷放心吧。”杨文阴测测看着钱渝,做了一年邻居,他早就不爽这个装模作样,经常找茬的家伙了。
上次见面钱渊就对其视若无睹,这一次变本加厉,钱渝的脸通红一片,愤怒涌上心头,但随之变得一片冰凉。
突然,钱渝拔腿往后狂奔,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双江公召见怎么突然落到钱渝手里了,但他很清楚,肯定和昨日送来的那份单子有关,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两块价值两百五十两白银的歙砚。
“啊……”
凄厉的哀嚎声在照壁那一侧响起,但声音转瞬而逝,一个护院拽着躺在地上的钱渝一条腿将其拉出来,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过了吧?”周师爷叹了口气。
“过了?”钱渊朝府衙文员努努嘴,“你说呢?”
府衙文员苦着脸不敢吭声,这位真够狠的,设了个套让人兴高采烈的跳进去……
“你是府衙的,应该知道钱氏一族捐银都是从哪来的。”钱渊端起茶壶又斟了杯茶,“昨天让人送单子过去,都说过了……勿谓言之不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没办法了。”
“好了,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钱渊和气笑道:“都是族人嘛,洗马还算是轻松的活儿,别弄得血淋淋的……没必要让城东头王家的棺材铺子生意兴隆嘛。”
府衙文员瞄了眼被拖走的钱渝,只能连连点头。
正要转身,后面的钱渊又叫住他。
钱渊端着茶盏放在嘴边,平静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大司马许了我五人,还有四个。”
那府衙文员打了个寒战,在心里为那些贪婪的钱氏族人默哀。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此报怨
上午热热闹闹的状元巷在府衙文员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闲汉在一旁听得兴高采烈,琢磨着当做日后谈资,而钱氏族人个个缩着脑袋往自家走。
“钱二哥,不是小弟不肯帮忙,那位……实在是没给开口求情的机会。”府衙文员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
“都出了手,有脸拿回来?”钱钟笑着将银子推回去,“来来来,仔细说说。”
“刚才都说了……还有四个人呢。”府衙文员犹豫了会儿才将银子塞回袖口,“据说渊哥儿很得双江公看重,还安排了一栋不小的宅院。”
“双江公没出面?”
“没,那位周师爷看样子和渊哥儿关系不错,从头到尾都没阻拦。”府衙文员低声说:“那位是个狠角色……钱二哥,得罪不起啊。”
迟疑片刻后,府衙文员又补充了句,“去年钱锐父子丧事,据说渝哥儿在拜祭的时候有点失礼?”
钱钟皱着眉头将人送出去,回屋吆喝道:“那两块砚台收起来,另外再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不想过日子了?”妻子樊氏吼了声,撸起袖口往外冲,“老娘去找谭氏,到要问问她要不要脸!”
“你儿子在人家手里呢。”钱钟哼了声,“人家都放出话了,你今儿上门,说不定王家的棺材铺子后面一段时日生意兴隆。”
“他敢!?”
“你一天到位走街串巷,没听说过崇德县城门上悬着的那十多颗硝制的脑袋?”钱钟冷下脸喝道:“这一年多,渊哥儿往黄泉送下去多少条人命,你以为他不敢?”
樊氏愣愣的站在那,好半响才说:“总归是族亲,他……”
“嘿嘿,这时候想起来是亲戚了?”钱钟冷笑道:“抢别人家砚台时候怎么不记得?”
“但,但但……”
“但咱家就抢了两块砚台,大头都是在长房和二房那,对吧?”钱钟接过话茬,笑道:“一个多月前就提醒过你,咱家和钱锐钱铮一脉是撕破过脸的。”
钱钟啧啧叹道:“渊哥儿选的倒是挺准的,挑个不冒尖又有旧怨的杀鸡儆猴,这心机手段……自从祖父过世后,华亭钱氏又出了个人物!”
偏头看了眼傻傻的妻子,钱钟懒洋洋的往后院走,“反正是你儿子,早点送过去早点脱身,一群败家玩意儿!”
将两块砚台塞在怀里,费力拎着装有三百两银子的包袱,樊氏边咒骂边出门,刚走出门没几步,就看见三两族人也拎着大包小包……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
钱宅门口,钱渊特地留下的张三挎着腰刀来回踱步,四个护卫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
樊氏走到近处,瞄见地上躺着两人,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低声哀嚎,凑上去一看樊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长房的老三、老四。”一旁的族人小声嘀咕,“还真敢下手啊!”
“上午是哪个王八蛋说什么文武双全的……这不灵验了嘛!”
“就属长房抢的最多……前些天听说老三在赌坊输了不少……”
“渊哥儿也太狠了点!”
“已经不错了,渝哥儿只抢了两块砚台都被发配去洗马,老三老四要被逮过去……还不直接送到倭寇嘴边啊!”
樊氏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大门走去,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
……
看看手中的单子,再看看身后库房,马管事摸摸眼睛,左眼皮还真跳个不停。
短短大半个时辰,被抢走的物件大都被送回来了,定下的翻倍赔偿银两也都到位,上门的钱氏族人个个面带愧色,好话说了一箩筐。
昨儿送单子的时候,马管事很是受了些奚落,当时还在心里埋怨钱渊的天真,但现在……
无来由的想起去年杭州,想起了那位金老板,又想起了那栋用五百两银子换来的宅院,马管事只能苦笑摇头,渊少爷还真是睚眦必报,谁占了他的便宜……翻倍赔偿还是小事,一个不好就要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内院的陆氏目瞪口呆的再次询问来报信的陆树德,“渊哥儿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不过王家棺材铺子这段时间生意本来就挺不错。”陆树德还挺自豪的,“白天放出双江公消息……就是我干的,渊哥儿还特地说了送我块歙砚呢。”
明明是三伏天,陆氏却觉得有点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想,渊哥儿这性情……毕竟是族人,闹的这么大未必是好事啊。
少年陆树德却觉得爽快的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们不将钱渊当做族人,就不能怪钱渊不将他们当做族人。
自家都被抢个干净了,渊哥没出手弄死个把人,已经算是阿弥陀佛……陆树德可是见过钱渊在崇德县城如何一言九鼎,如何杀戮决断的,每次从城门口进出,悬在上方的那九颗首级都会提醒这一点。
陶宅镇。
聂豹捋须仔细听着周师爷的禀报,忍不住摇头苦笑,那少年郎还真是有能耐,借着被自己召入军中,无中生有的闹出一番风波。
其心思机巧,手段有效稍显狠辣……聂豹叹了口气,还真是个人物啊。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召人随军,没想到用在这儿了。”周师爷也不禁苦笑道:“东翁,咱们这次是白白被展才使了回。”
“也罢,当年鹤滩公过世,钱家分家就不公,这次更是过分。”聂豹对这种小事并不关注,随口道:“随便他吧,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
“属下会盯着的。”周师爷犹豫了会儿,低声说:“展才那边……好像从华亭县那边运了批军械过来。”
“嗯?”聂豹一皱眉。
“有长枪、短矛、腰刀,还有软甲。”周师爷解释道:“倒是没有弓箭、火器。”
“军械哪来的?”
“问过了,是金山卫指挥同知,如今驻守华亭的侯继高,两个月前,金山卫毁于倭寇之手,部分军械流落到华亭。”周师爷猜测道:“看模样,展才是想召些护卫。”
“陶宅镇虽然位处川沙后侧,但驻扎兵力不多,这倒未必是坏事?”周师爷试探问道。
聂豹微微点头,“随便他。”
周师爷松了口气,收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那块玉牌,总算是不负所托。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恪守孝道
在还没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社会架构之前,人类就学会了战争。
几千年下来,杀戮、胜利、失败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程,战争也渐渐从简单的拿着石头对砸发展成极富技巧、组织的社会活动。
其中,在战争发展的时间这一点上,客观因素往往会发挥不小的作用,比如气候,比如时节。
大股蒙古人南下劫掠往往发生在六七月份,因为那时候芒种已过,北方农民正在抢收成熟的麦子等农作物,粮食、人口都正是蒙古人的目标。
不过类似的场景在东南沿海并不会出现,只要能登陆,倭寇就能上岸肆意攻击任何地方,别说寒冷冬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他们都坚持加班。
只在一种情况下,倭寇会老老实实,那就是台风天气。
从八月初开始,老天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无休止的从天而降,从早到晚狂风肆虐不停,躲在屋子里的钱渊倒是不在乎,只顾着咬着笔杆……陆树声那老头一口气拿出了好几百道题目。
不过,今天的钱渊没心情写八股。
外面的狂风呼啸着将屋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声传来,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盯着眼前的护卫,“确认了?”
“确认,已经找到人了。”这个护卫名为刘洪,胆大心细,年后被钱渊派往山东。
来回踱了几步,钱渊低声问:“你回去,再带上两个护卫……”
“轰隆隆……”
狂风撞开了关着的窗户吹灭了蜡烛,突如其来的霹雳雷声淹没了钱渊的话语,随之而来的闪电划破长空短暂的照亮阴暗的书房,两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片刻后,刘洪弯腰拱手。
随着台风天气的到来,聂豹的心情渐渐好转,在这种情况下,倭寇必定会老实下来,从南直隶、广西、山东调集军队将会得到充足的时间。
其实,聂豹名义上南下督战,但实际上并不负责什么具体事务,一方面他谨慎的不愿意伸手,另一方面各股势力对其也有忌惮。
于是,聂豹带着好心情冒着暴雨去隔壁转了转。
“谁!?”
警惕的厉喝声。
暴雨如同一幅珍珠串成帘子,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没有得到回应,呛呛的利刃出鞘声立即传来。
披着斗笠雨披的聂豹站在屋檐下,愕然看着拔刀相向的杨文。
“大司马。”杨文腰刀归鞘,高声道:“拜见大司马。”
虽然被人拔刀相向,但聂豹和周师爷都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后者绕有深意的盯着杨文,这么明显的提醒……里面那位松江秀才又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周师爷探头探脑往里看,而聂豹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钱渊疾步出屋,脸上堆砌着笑容,“双江公来访,真是蓬荜生辉。”
随着钱渊出屋的有三个人,周师爷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王义,另一个是张三,都是钱渊身边护卫头目,另一个人看上去有点脸生,虽然身上不染雨迹,但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冒雨而来。
将聂豹迎进屋,钱渊让人烹茶,笑着说:“松萝茶,不过今天没地儿取水,索性就用雨水,双江公尝尝滋味如何。”
“展才何至于如此吝啬?”周师爷不满道:“前几天还有人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过来吧?”
“哈哈,周先生好灵通的消息,华亭县内的事都逃不过先生法眼。”钱渊大笑道:“不过就那么点,全都被平泉公抢走了。”
明前龙井本就稀少,能留存到现在更是少之又少,杭州本地也只有高官世家才有资格享用,那包明前龙井是赵文华派人送来的。
一边解释,钱渊一边笑吟吟的看向聂豹,还想着找个机会,没想到却撞上门了。
“大司马,在您看来,钱某是何等人?”钱渊亲自递上茶盏,“不知天高地厚?阴险狡诈?足智多谋?”
周师爷看着聂豹的脸色,插嘴笑道:“嘉定、崇德两战,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渊头都没偏一丝,依旧盯着聂豹。
聂豹抬起茶盏抿了口,似笑非笑道:“松萝茶乃天下名茶,只可惜雨水轻浮。”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两年,又和这个时代大量士子来往,钱渊勉强适应这样的谈话节奏。
天下名茶显然指的是钱渊的才能,这是聂豹也必须承认的。
轻浮二字指的是钱渊的心性,准确说指的是钱渊的摇摆不定,这是不轻不重的批驳。
钱渊没有坐回去,站在原地,手指向内指了指自己,“钱某自以为恪守孝道,大司马觉得呢?”
一旁的周师爷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就在几天前,钱氏一族两位族老领着人刚来闹过一场,大骂钱渊不孝……从辈分上来说,对方有这个资格。
但聂豹很快点头承认,在他看来,单身赴杭为父兄复仇,亲身下厨博寡母一乐,毫无疑问,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而钱氏一族和钱锐钱铮一脉的恩怨,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非常清楚,说是族人,实则仇家。
“如今钱某的长辈唯叔父大人。”钱渊显然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夏贵溪遭弃市,叔父大人毅然上书以至于被贬谪出京。”
顿了顿,钱渊才正色道:“叔父大人受业于大司马,您觉得,他会不会和严党势不两立?”
朝野上下都知,钱铮性情如火,刚毅如峰,黑白分明,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聂豹不得不再次点头承认。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钱铮和严嵩势不两立,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再如何招揽,难道我会如此不孝的投入严党的怀抱?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周师爷正要打个圆场,突然钱渊又开口了。
只听他幽幽道:“回华亭第二日,平泉公提起……华亭张家遣人询婚事。”
周师爷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向聂豹,赵文华之后,徐阶也出手了……
张家和徐家这样的姻亲关系自然不会被聂豹忽略,一个是内阁次辅,另一个也是名门望族。
“所以,钱某第三日就奔赴陶宅镇。”
钱渊最后这句话让聂豹动容,他不禁起身缓步向前,拍了拍钱渊的肩膀。
严嵩在朝中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徐阶身为内阁次辅,如果不出意外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
但面前这个少年郎坚定的抛弃了他们,而选择了聂豹。
聂豹很清楚,钱渊并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人,也不是那种热血青年,做出这样的决定,如何不让他动容。
外面的狂风似乎停了,周师爷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但接下来他的嘴巴不自觉的咧歪了!
钱渊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母亲已决定迁居杭州,请大司马许晚辈沿途护送。”
饶是聂豹久历宦海,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僵立在那儿,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师爷同情的看了眼聂豹,真不怪东翁……之前人家已经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人家恪守孝道,不会违背叔父钱铮的意愿转而投入严嵩的怀抱,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被赵文华招揽。
人家已经坚定的拒绝了徐阶可能的联姻招揽。
人家送寡母前往杭州,这就是孝道。
聂豹真的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第一百二十章 投帖
台风天气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八月下旬才渐渐停下,钱渊无奈的在华亭县又过了个中秋节,这才启程。
陆家陆树声兄弟两人,陆树声妻妾两人,仆役四人,钱家这边谭氏、陆氏、黄氏和小妹四个女眷,上下仆役十八人,将近三十人的队伍一早就出了城。
钱渊早早就打理好一切,八辆马车驶向青浦县,坐船由大黄浦入薛淀湖到嘉兴,再换乘马车到桐乡县运河码头,再次乘船直下杭州。
一路上钱渊都颇为忐忑不安,不为别的,八辆马车只有三辆是坐人的,其他五辆都装着陆家、钱家的财物。
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盗匪有没有那种本事……看看地上的车胎印就知道装的是石头还是白银!
这还是钱渊劝了好久,陆氏和谭氏才将部分财物放在陶宅镇,只带了一小部分,不得不说,钱渊这一年多来敛财能力很强,比前世下海经商赚头大多了。
钱渊在心里嘀咕,其他的不说,这辈子一定要把银票这玩意弄出来!
一路上平平安安,顺利到了杭州城,杨文、马管事指挥卸货,又去雇来马车,一行人在金宅落了脚。
当然了,原来是金宅,现在已经换了名字,钱渊还是当时特地请张居正提的字。
“食园?”陆树德眨眨眼,“渊哥,这个名字?”
“民以食为天,挺好的。”钱渊笑了笑,朝开门出来迎接的两名护卫招招手,“怎么样?”
去年留下的两名护卫恭敬行礼,“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被褥都是新的,昨儿刚刚晒过。”
后面的陆氏暗暗点头,渊哥儿一路上安排妥当,杭州这边也早就吩咐过,以小见大,可见一斑。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两声,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少爷我是说园子里那些……”
“噢噢噢,少爷说的那辣椒长得不错,专门请了老农在照料,但那瓜子……”
钱渊满意点点头,向日葵长不出来也正常,那玩意当时都被杨文这厮暴晒过,只要有辣椒就行……
仆役去卸货,收拾整理,将马车从侧门驱赶进去,其余人跟着钱渊从正门入府。
众人刚绕过照壁,都不禁一愣,脚步一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精巧玲珑的园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庭院长廊,样样俱全。
小妹嘻嘻笑着往前奔,两个丫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谭氏捂着嘴巴不敢置信,突然回头看向钱渊,她猛然醒悟过来,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去年在杭州做了什么,但能挣下这栋园子,想必不会是一件轻松事。
“这就是那栋五百两银子换来的?”陆氏笑吟吟摇着头,“你叔父信里提起过,据说把顾先生吓了一大跳?”
“老师那是谬赏。”钱渊耸耸肩,“叔母暂且住下,如果日后要去徽州府……”
“不去了。”陆氏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板着脸说:“你叔父在徽州府过的是神仙日子,我就不去讨人嫌了。”
钱渊干笑两声没再劝说,叔父大人在徽州府纳了个十五岁的小妾,据说花容月貌而且还怀了身孕。
这方面钱渊既是晚辈,又是男人,实在没办法劝……
回头看了眼被二十多岁小妾扶着的陆树声,钱渊脑海中浮想联翩。
“渊哥儿。”陆树德笑嘻嘻凑过来,“这园子真漂亮,我住的地方离这远吗?”
虽然答应迁居杭州,但陆树声这犟老头要面子,一口咬定不住在钱家宅子里,也是,毕竟住在出嫁女儿家里,实在不像样。
“不远,就在一条街上。”钱渊随口答着,视线落在园子后侧那片特地收拾出来的田地上。
跟在后面的杨文瞄见那一片红色,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少爷,差不多能采摘了吧?”
“馋了?”钱渊不屑的哼了声,咽了口唾沫才挥挥手,“晚上少爷我亲自下厨!”
做什么好呢……辣椒炒肉丝有点普通,显不出手艺!
辣子鸡?这个前世没做过……
倒是要记得做些辣椒粉,还得做些辣椒酱,辣椒油……犹记得那句,阿要辣油啊……
虽然好奇这栋精巧园林,但一行人旅途疲惫都入了后面的院子,坐定后又是一片赞叹声。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陆树声把玩着鸡缸杯赞赏不已,精力旺盛的小妹带着两个丫鬟窜来窜去惹得陆氏时不时训上几句。
陆家虽然早年贫瘠,但自从陆树声中举之后就发达起来了,陆氏和陆树德眼力不凡,诧异的发现厅内、侧屋、内室的家具、摆件,甚至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字帖无一不是精品。
“真的只是五百两银子?”陆氏忍不住找到钱渊再次确认,“这套红木家具都不止五百两银子了!”
“以德报德,何以报怨?”钱渊笑着说:“叔母放心住下就是。”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陆氏深深看了眼侄儿,看来这栋宅院的来历不太正大光明。
当天晚上,钱渊兑现诺言亲自下厨,陆树声和陆氏、谭氏都浅尝辄止,但陆树德、小妹都大块朵颐,显然辣味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晚饭过后,陆氏让丫鬟烹茶,两家人在侧屋坐下闲聊,但钱渊就没那闲情雅致了,他很快就要返回松江,留下的几天需要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少爷。”杨文走近低声禀报,“清点过了,都对得上。”
“那就好。”钱渊点点头,“虽然这两人没历嘉定、崇德两战,但守门护院,手脚干净,每人赏十两银子。”
顿了顿,钱渊往旁边走开,让人叫来留守的两人,一个是赵七三,一个是刘大壮,都是钱家佃户子。
“杭州游击戚继光是怎么回事?”钱渊皱眉问道:“可是你们有不恭敬的地方?”
月初钱渊收到王氏的信,戚家人并没有住进这栋宅院,而是选了戚继光之前租凭下的宅子。
“没有啊……少爷,那游击将军脸色难看的很,倒是他夫人和弟弟很是喜欢。”赵七三委屈道:“逛了一圈后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知道,知道。”
“那就好……”钱渊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就看见张三急匆匆的奔来。
“少爷,有人投帖子。”
钱渊大是诧异,自己落脚也不过就两三个时辰,谁消息如此灵通?
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钱渊啧啧两声,不愧是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角色,即使如今名声不显,但仅仅这份敏锐,就知道名不虚传。
投帖的是杭州知府胡宗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