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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五十九章 拈酸吃醋

    “文长啊文长!”

    隆庆帝哭笑不得的骂道:“回头高师傅找你麻烦,朕可是不帮你说清的。”

    “他高新郑找随园麻烦也不是一两天了。”徐渭添上冰沙递给隆庆帝,牢骚道:“就前几天,兵部员外郎吴君泽莫名其妙的被高阁老骂了一顿……还真把兵部、吏部当成自个儿家了!”

    隆庆帝虽然心思不够敏捷,处事不够果决,但也不傻,也看得出来高拱为什么至今还占着礼部尚书不肯挪位……其实隆庆帝也暗示两次,但高拱就当没听懂。

    高拱也是有理由的,如若礼部尚书出缺,最可能得手的是和随园亲近的高仪,以及投入徐阶门下的李春芳。

    隆庆帝计划在一到两年内让陈以勤、胡正蒙、殷士儋等资历老的旧臣陆续在礼部过一道后入阁,接下来才轮到张居正、张四维、林燫、诸大绶等人。

    但高拱霸占礼部尚书,导致那些潜邸旧臣无法转入六部,都是走典型储相路的翰林官,谁不想由礼部入阁,从其他尚书位上入阁,天然就弱了一筹。

    但隆庆帝有一个疑惑始终解不开,他将陈洪打发去取《清明上河图》,用隐晦的口吻向徐渭询问。

    隆庆帝早在裕王府的时候,就刻意的没有缓和高拱和钱渊之间的紧张关系,在登基之后,甚至定下了以随园制衡高拱的长期谋划。

    从目前来看,随园中除了科道言官之外,在朝中分量相当不轻,虽然孙升致仕,但靠拢随园的侍郎级别的官员有黄懋官、潘晟、陆树声、高仪,其中三人都走的是储相路线,东南通商事虽频遭侵夺职权,但依旧凭借陆一鹏、孙丕扬掌控厦门、泉州两处口岸。

    更关键的是随园一党的凝聚力极强,既有如吴百朋、谭纶这样的大员,有多位侍郎级别的高官,更有大批年纪尚轻,但已经脱颖而出的俊杰,陈有年、吴兑、孙铤、孙鑨、诸大绶早就名扬京师,但这一年来,周诗、杨铨等人也陆续扬名。

    隆庆帝的疑惑在于,随园虽然实力不弱,但核心人物大都年轻,短时间内对高拱难以产生威胁,即使是有可能入阁的高仪、潘晟距离高拱也还有遥不可及的差距,为什么高拱对钱渊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甚至高拱对攀附随园上位礼部侍郎的高仪都没太大的敌意,反而是和钱渊处处针锋相对?

    更别说,早在几年之前,钱渊和高拱第一次起隙,前者在隆庆帝面前自陈不回翰林……所以隆庆帝登基之后只将钱渊放在詹事府,并没有兼职翰林院。

    不回翰林,几乎没有入阁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高师傅为什么还要针对钱渊呢?

    面对这个疑问,徐渭咂咂嘴,“陛下适才赞臣和展才是知己……”

    “说!”隆庆帝无语了,嘴巴太臭应该赞?

    徐渭支支吾吾的低声说了句话。

    “嗯?”

    “……”

    “说清楚!”

    “呃,臣是说……高阁老那模样倒是有点像拈酸吃醋。”

    隆庆帝愣了下后毫不犹豫的操起桌上的玉如意砸过去,“徐文长,你好大的胆子!”

    徐渭好悬的接住了玉如意,躬身弯腰,求饶话连番而出,偷眼去看隆庆帝脸上的表情……没太大的怒意,倒是有点脸红。

    咳咳,也就高拱那长相……如果是个长得俊的,徐渭难免要想歪了。

    徐渭在那边胡思乱想,隆庆帝却陷入沉思,继而恍然大悟。

    当年在裕王府,高师傅几乎任何事都要管,每日陪伴自己,即使是离开裕王府就任太常寺卿后,也每日登门,如若商量要事,也是一言而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钱渊横空出世。

    隆庆帝想起第一次见到钱渊,那句“气运护身,逢凶化吉”出口后,突然传来景王之子夭折的消息,再加上钱渊是父皇遣派出入裕王府,从那之后,自己就对钱渊非常重视。

    噢噢,可能还要加上他许诺组建皇家船队,以及随园小厨房的美食佳肴、为裕王府开源的应星糖铺。

    不过很快,自己在府内说起钱渊,提到随园,殷士儋、陈以勤、胡正蒙都笑着附和,只有高师傅会冷言冷语……

    隆庆帝侧头看了眼徐渭,什么拈酸吃醋那是扯淡……呃,不过,倒的确有几分像。

    不然也无法解释高师傅为什么那么针对展才。

    虽然贵为帝王,但隆庆帝资质实在一般,又因为常年不见嘉靖帝,甚至年长也没被立为太子,在潜邸时期什么都听从高拱……这直接导致了隆庆帝在操控朝政、琢磨人心方面相当的稚嫩,虽然他努力去做,但能起到效果主要是因为帝王的身份,而不是因为他的手腕。

    拈酸吃醋这个词……徐渭其实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但隆庆帝没有想到高拱为什么要拈酸吃醋。

    关键在于高拱不希望看见潜邸旧臣中,有其他人同样拥有对隆庆帝有极强影响力的人。

    徐渭没想到这位皇帝完全没想到点子上,自顾自舀了碗绿豆汤,又说:“陛下,还有一件事,嘉靖三十六年,展才招抚汪直,设市通商,朝中言官群起而攻之……”

    “朕记得这件事。”隆庆帝点头笑道:“展才这个鬼机灵,三百根巨木……要不是陆续送来的巨木,三大殿至今难成,说起来这还是汪直进献的。”

    徐渭一边喝绿豆汤一边说:“就是那次,高阁老以为展才必败,想让随园改个名字……”

    隆庆帝一愣,登时心生不悦,难怪钱渊回京后就和高师傅闹成那样,原来根子在这儿!

    让随园改个名字,说白了就是高拱看钱渊要倒霉了,想将随园的人才一网打尽,让他们改换门庭……而随园是钱渊根基所在。

    隆庆帝不悦主要在于,明明是高师傅先不讲究,反而处处针对钱渊……真是委屈展才了。

    要让徐渭知道隆庆帝在想什么,一定会将嘴里含着的这口绿豆汤喷得隆庆帝满脸都是……这也想的太歪了。

第一千六十章 是时候了

    “陛下,展才离京南下,尚不知成败,高阁老可是对随园处处看不顺眼,除了吴君泽之外,吏部郎中杨朝阳、刑部员外郎周诗、户部郎中陈有年先后被高阁老拎出来单独训斥。”

    “要不是臣和孙文中劝着,冼博茂都要上书弹劾高阁老越权了,兵部、吏部、礼部都给他了,还要将手伸到户部、刑部去!”

    “陛下,您真不管啊?”

    “陛下,要不给高阁老找点事做,不然天天盯着随园,这谁受得了啊!”

    自从六月二日,徐渭轻描淡写用一句话让高拱放弃召回钱渊的念头后,高拱就盯住了随园。

    不过,随园一党……凶名赫赫啊。

    这凶名是一次次打出来的,也是钱渊当年一次次挖坑挖出来,再加上随园前些年背后站着裕王府,纵有高拱撑腰,那些马前卒也没胆子和随园放对,逼的高拱亲自上阵以大欺小。

    “朕才不管这些!”隆庆帝笑骂了几句,让侍从摆开棋盘对弈了两盘才放徐渭离开。

    “皇爷,可要略略躺会儿?”陈洪近前低声问。

    隆庆帝揉着眉心,半响后才缓声道:“召吏部尚书杨博觐见。”

    看着陈洪疾步出殿,隆庆帝暗想,的确要给高师傅找点事做,盯着随园倒是无所谓,就怕他盯着东南,盯着钱渊……徐渭并不知道,钱渊在给隆庆帝的密信中提及,应很有把握使大战不起。

    若大战不起,钱渊是有能力迅速恢复通商的,恢复了通商,税银就能入京……更别说,隆庆帝还指望钱渊重建皇家船队呢,内承运库也不充裕啊。

    徐渭“无意”的话提醒了隆庆帝,已经六月份了,也是时候开始京察了。

    虽然京察是吏部天官主持,但这一任的吏部尚书杨博是高拱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也没精力干其他的事了。

    当日放衙前,次日京察的消息已经传遍朝中,满朝官员肃然,但随后吏部放出了风声,京察八法,罢“贪、酷”两法,但“浮躁、才弱”两者或降职或革职,再或勒令致仕。

    这个消息传出后,京中大哗。

    按例,京察中被评定为“不谨、罢软”才会革职,“年老、有疾”才被勒令致仕,而“浮躁、才弱”只是降职而已。

    随园中,孙鑨笑着点评道:“高新郑其人,虽跋扈自傲,但确有手段。”

    将京察八法改为六法,去掉了“贪、酷”,显示高拱的执政特点,贪财不要紧,行事酷烈也不要紧,只要能做事就合格。

    对“浮躁、才弱”加大惩罚力度,显示了高拱对不干事,干不了事的那些混日子官员的不满和排斥。

    定为可能只是降职,也可能是革职或被勒令致仕这一条,充分展现了高拱的手段,这几乎是将绳套准确的套进那些官员的脖颈中……满京城有几个官员找不出点漏洞?

    浮躁不浮躁,才高才低,还不是吏部……或者说是他高拱说了算?!

    而在京察中被革职、勒令致仕的官员是一律不得起复的,但两京官员熬了多少年才熬走了嘉靖帝,好日子即将来了,这时候在京察中被赶走……那前面那些年的苦真是白吃了。

    所以,一时间,吏部上至尚书杨博,左侍郎严钠,右侍郎黄光升,下至小吏文员,这一晚上都宾客盈门,门房收红包收的手都软了。

    “朝阳来了。”徐渭嘿嘿笑着看向步伐沉重的杨铨,“考功司郎中,京察首脑能排进前五,来来来,说说看,今晚收了多少好处?”

    杨铨哭笑不得,连连求饶,他是被络绎不绝登门的那些人逼到随园来避难的,不过也就今晚,明日正式开始京察,有高拱压阵,无人再敢私下求见。

    孙鑨也取笑了几句,又问:“朝阳,新郑、华亭,孰胜孰负?”

    杨铨连连摇头,“云里雾里,实在难探实情。”

    “倒是展才离京前提过,胜负难料,高新郑跋扈,太过自傲,而徐华亭隐忍年许,一直示弱,只怕留有后手。”

    徐渭和孙鑨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明眼人都看得见高拱得陛下宠信,已经实际执掌朝政,掌控内阁,而徐阶始终不去位,这本身就是个疑点。

    此时此刻的高府书房中,张居正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一直在苦口婆心的劝高拱舍小就大。

    什么是大?

    利用京察清除徐阶党羽,最终逼徐阶致仕,这是大。

    什么是小?

    堂堂内阁次辅,亲自盯着随园一党,还亲自将犯了小错的官员拎出来严厉训斥,这就是小。

    高拱沉默不语,偶尔瞥向张居正的视线中带着复杂的意味,有欣赏,有坚定,有狐疑,也有警惕。

    张居正知道自己曾和钱渊为友,说起来当年还是自己挥毫写下“随园”二字。

    张居正也知道,去年西苑剧变,自己得冯保密报后通知随园而没有先去告知高拱。

    这两件事一直使高拱对自己和钱渊的关系很是警惕,但张居正也只能忍了,难道自己坦然直言去年事变真相?

    是钱渊那厮堵在巷子里,所以我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投向你高拱?

    但今日,张居正依旧为随园,为钱渊说项。

    这是张居正和徐阶的区别。

    “东南之事,若大战不起,展才必能抵定大局,恢复通商。”张居正轻声道:“若战事纷乱,展才无力平乱,再议不迟。”

    张居正和高拱在内心深处都很是纠结,既希望钱渊在东南栽个大跟斗,但也指望钱渊南下力挽狂澜……东南税银对朝廷财政太重要了。

    即使是对钱渊恨得咬牙切齿的高拱,在知道无法召回钱渊之后也选择了沉默。

    “钱渊能平乱吗……”高拱喃喃道:“徐阶那几个门生都不是好相与的……若战事纷乱,何人能统领战事?”

    张居正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福建巡抚吴惟锡,此人早在张经之前就有扬州大捷,后王江泾、嘉兴、绍兴诸战均有战功,巡抚福建剿杀倭寇亦显其能。

    其次前浙江巡抚谭子理,此人早年任台州知府,独立支撑浙东战局,频立战功,虽如今丁忧守孝,但即使不夺情起复,三个月后也已经除服了。”

    一个是钱渊的至交好友,一个是钱渊的舅父,看着高拱的神情,张居正继续说:“除此之外,宁夏巡抚王崇古、南京兵部侍郎吴桂芳,前浙直总督胡宗宪都有其能。”

    顿了顿,张居正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若钱展才平乱不力,必举荐王崇古、吴桂芳,当避吴惟锡、谭子理。”

第一千六十一章 捷报

    对张居正如此坚定的说法,高拱来了兴趣。

    “为何?”

    “若东南落入元辅之手……”张居正慨然长叹,“无论如何,展才当知,中玄公为社稷论。”

    “他钱展才设市通商,难道想看着这么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中玄公掌东南通商事,总不是最坏的结果。”

    “当年分宜、华亭将东南战局视为党争之地,华亭陆续举荐均遭败北,沿海居民水深火热,展才并随园深恨之。”

    “更别说,明日即启京察,中玄公需谨慎应对,若事有不协,随园……”

    张居正说到这儿住了嘴,但高拱听得出来言外之意。

    虽然背地里被评价量窄,但高拱自己不这么认为,若钱渊老老实实,即使不俯首帖耳,自己也能容得下他,但如果是徐阶,只怕要置其于死地。

    高拱对张居正和钱渊之间的关系始终存疑,但有一点是能肯定的,如若徐阶翻身,第一个下手的未必是钱渊,很可能是张居正。

    反复思量后,高拱点头道:“叔大去吧,京察不涉随园,但杨铨需听命杨惟约。”

    “考功司郎中自应遵天官之命。”张居正松了口气。

    在这个晚上,高拱、张居正决定暂时不理随园,以京察向徐阶发起总攻,先削其羽翼,最后毕功其于一役。

    而同在在这个晚上,徐阶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吏部验封司郎中陆光祖诧异的重复了一遍,“不涉随园?”

    徐阶笑着点点头,“随园士子均品行高洁,再说了,你与杨朝阳同为吏部郎中,总要讲点香火情。”

    陆光祖无语了,他杨铨就是从我手里抢走考功司郎中,将自己赶去验封司的,哪里来的香火情。

    “展才如今南下,也不知战事如何……”徐阶叹道:“与绳且去,勤勉些,杨惟约如今唯新郑之命是从。”

    看着陆光祖轻手轻脚的出了书房,徐阶久久坐在桌边,在心里不停的盘算……前些日子董传策传来的那封信中透露出了钱渊递来的善意,你们在京城打生打死我也不管,只要别坏了我在东南的事。

    只要不涉及随园,接下来的计划成功率应该不低……徐阶暗暗咬牙,这些年但凡计划出了漏洞,基本都和那个人有关。

    从书桌堆积的信函最下面找出一封信,徐阶久久摩挲,陛下对高新郑的宠信不会是无限制的,所以在手法上需要一定的技巧。

    还不到时候,需要一波三折,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不过先要力挫高拱锐气,不然后面的计划无从谈起。

    再等等,再等等。

    快了,就快了。

    徐阶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听着外间传来的蝉鸣,蝉鸣一时刺耳,但未入秋即僵直而毙。

    先收拾了高拱,再轮到张居正和钱渊。

    如果说之前和严嵩、李默党争,徐阶是为了向上爬,那么如今和高拱的党争,徐阶除了往上爬还有其他的企图。

    那就是自保。

    历史上,徐阶逼退高拱,扶持李春芳、张居正入阁,才从容致仕归乡,而这一世,不可能了。

    徐阶深知,张居正、钱渊都是这一代的翘楚人物,后者心狠手辣就不说了,前者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若就此败北而退,自己能有什么样的下场?

    别说身前了,身后也必然一片污浊,还有华亭徐氏会有什么下场……这都是徐阶无法接受的。

    一直到半夜,徐阶才在书房躺下,自从去年西苑那夜之后,出嫁的女儿在张家几乎遭幽禁,妻子张氏和徐阶大吵一架,从此之后,心里疲倦的徐阶就很少回后院……反正今年都六十岁的人,也用不着进后院了。

    天蒙蒙亮,徐阶就醒了,但躺在床上,双目凝视着天花板,等了很久才起床。

    这么多年来,徐阶向来醒的很早。

    这一年多来,徐阶向来起床很迟。

    去的早了不是什么好事,徐阶慢腾腾的洗漱用饭,算准时辰,在高拱之后进了西苑直庐。

    走进屋子居然没看见高拱,徐阶也不以为意,今日正式开始京察,虽然名义上是吏部天官杨博主持,但以高拱的性情,肯定会直接插手。

    如今内阁除了高拱和徐阶,还有吴山,这位老大人有点像当年的吕本,凡事不掺和,只做些本分事,要不是隆庆帝竭力挽留,吴山早就致仕归乡了。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内阁群辅,坐在桌边都在做同一件事,发呆。

    去看那些奏折有意义吗?

    没有。

    看了奏折,也没有票拟的权力,高拱即使忙的不可开交,就算在西苑过夜也会亲自票拟,甚至还亲自批红呢。

    静悄悄的直庐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出现异样,不是因为京察,而是因为通政司送来的一份奏折。

    “元辅。”吴山将奏折递过去,声音有些诡异,“东南事抵定,钱展才并浙江巡抚侯汝谅、宁波知府胡应嘉上奏报捷,台州知府方逢时、宁波同知宋继祖、推官海瑞、镇海知县孙铤共署名。”

    有侯汝谅、胡应嘉的名字,没有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的名字……这在徐阶的预料之中,不过他有点诧异,钱渊抵达镇海,居然还开战了。

    下一刻,纵然徐阶历经宦海这么多年也忍不住瞠目结舌,“张……张琏?!”

    吴山因为是江西人,对当年祸乱闽赣粤三省的张琏比较熟悉,想了想说:“张琏此僚从江西南下入粤,后兵败逃窜出海,倒是有可能沦为倭寇,不过……”

    徐阶凝视着奏折久久无语,半响后将奏折放到一边不再理会,但这时候外间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这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大步走进来。

    “元辅,通政司可送来东南战报?”

    “捷报。”

    “噢噢,是捷报就好,陛下等着呢。”

    看着成国公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徐阶并不在乎,署名上不仅有侯汝谅、胡应嘉,甚至还有台州知府方逢时,这证明了钱渊只对王本固下手。

    在京察正式开始之后,东南诸事不过小事,这是徐阶的看法。

第一千六十二章 彭峰

    殿内,隆庆帝聚精会神的听着面前的青年用沉稳的语调说起东南诸事,一旁的成国公、陈洪瞧准时机,时不时问上几句,而徐渭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儿喝着凉茶。

    钱渊那厮真是算无遗策啊,用人也是尽展其才……徐渭在心里如此想,彭峰此人自幼攻读四书五经,其父祖均有功名在身,叙述诸事条理明晰,井井有条。

    最重要的是,去年西苑剧变,彭峰率护卫急行裕王府,后入西苑一直守在隆庆帝身边,很得陛下看重,甚至还准备赏个锦衣卫千户的头衔。

    “吴淞水师?”陈洪突然开口问:“记得这是吴淞总兵卢斌麾下,多年前就和钱大人是至交好友。”

    成国公不咸不淡的说:“钱展才以兵部侍郎衔南下巡视东南海疆,遇战事调吴淞水师,并未逾权。”

    你个死太监,徐渭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堆起笑容,“陈公公就这么看展才不顺眼……也难怪,高阁老看展才不顺眼嘛。”

    隆庆帝也是无语了,当着我的面给司礼监掌印太监上眼药……虽然不爽,但陈洪和高拱的关系是得到隆庆帝默许的。

    徐渭嘿嘿笑了笑,“陛下可记得前日王本固奏折?”

    隆庆帝懒得去想,指着徐渭的鼻子,“说。”

    徐渭老老实实的解释,“王本固奏折提及,召浙江诸军,并调两浙水师、吴淞水师一同进剿。”

    陈洪愣了下,赶紧垂下头,心里懊悔不已,居然是王本固那个倒霉蛋召来的。

    成国公心底暗笑,看向彭峰,“继续说,既然钱展才赶到镇海,使大战不起,为何第二日又……那张琏是怎么回事?”

    彭峰镇定自若,不急不慢的说:“少爷抵镇海次日,闽粤海商勾结逃窜出海的贼首张琏,先行刺靖海伯,后杀人越货,舟山大乱,徐碧溪、刘蛟诸海商头目被杀,仅余毛海峰携受伤的汪直窜入山中。”

    成国公啧啧道:“还好展才及时赶到,不然舟山内乱,官军进剿,必然大胜,通商事就算废了。”

    “张琏为何要对汪直下手?”徐渭狐疑问:“这两人搭不上干系啊。”

    “张琏逃窜出海,沦为倭寇,亦不甘心……”彭峰吞吞吐吐的解释道:“官府搜捕靖海伯,东南沿海均以为朝廷再行海禁,废通商事……”

    徐渭适时的补充道:“张琏当年自号‘飞龙皇帝’……啧啧,其志不小,欲纵横海上,自然要先除汪直,偏偏汪直正巧被王本固逼的逃窜……”

    这个逻辑勉强合得上,其间细节……隆庆帝是考虑不到这些问题的,只追问道:“何人统兵上岛击贼擒获张琏?”

    “为维持通商事,少爷不敢使大军旗帜分明进击,只选百人护卫,再从军中选锐士两百,共计三百青壮,以温金处参将张元勋为首,一战之下,海盗逃遁,生擒张琏并十余名闽粤海盗头目。”

    徐渭咦了一声,“展才没亲身上阵?”

    “呃,少爷也上岛了。”彭峰支支吾吾道:“但直到确定靖海伯幸存才露面。”

    “这倒是,汪直若死,那真是说不清了,鬼知道汪直是死在张琏手中还是官军手中。”徐渭点头解释道:“只要汪直没死,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徐先生说的是。”彭峰接上道:“少爷欲在六月十五日,召东南海商齐聚镇海,使靖海伯汪直现身,以示朝廷无禁海之意,使通商恢复。”

    陈洪斜眼瞥着徐渭和彭峰,虽然没证据,但他敏锐的察觉到,这两人一唱一和……默契的简直和排练过似的!

    不过隆庆帝不这么看,长时间的焦虑后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禁喜笑颜开……彭峰带来的好消息和报捷奏折意味着太多太多。

    首先,大战不起,不用考虑东南大战要耗费多少粮饷,给朝廷背上多沉的负担。

    其次,汪直未死,意味着钱渊很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通商事,户部再不用发愁了,而且内承运库也不用愁了。

    再次,此次汪直实力大损……用高拱的话来说,不管汪直想不想,他已经没能力再闹事了,这对东南海疆以及长期通商都有很大的好处。

    “还是展才看的准啊。”隆庆帝笑道:“其实展才一路南下,均送信回京,早在十日之前,展才就在信中提及,恐有外忧,果不其然。”

    徐渭立即显露出好奇,“陛下,展才在心中如何说?”

    “展才遣派护卫去太平县探听消息,谭七指实际上是在太平县外的近海处与海盗交手,落败逃上岸,被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擒获,以此弹劾靖海伯复叛。”隆庆帝解释道:“王本固只揪着谭七指,却不去查问那股海盗的来历。”

    “噢噢噢,那股海盗就是张琏!”成国公凑趣道:“陛下英明,要不是展才南下,那还真要出大事了!”

    和成国公只顾着捧臭脚不同,徐渭阴着脸骂道:“陛下,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完了,王本固那厮差点坏了大事!”

    隆庆帝也狠狠点头,“要不是展才亲自上岛救下了汪直,那真是坏了大事!”

    “皇爷英明,钱大人真是名不虚传。”陈洪笑着恭维道:“舟山上叛乱海盗只怕成千上万,钱家护卫一击而胜……早听闻钱家护卫精锐甲于天下……”

    “有完没完!”徐渭霍然起身骂道:“陛下亦知钱家护卫,用得着你怂恿暗示!”

    “钱展才组建护卫队,人不过两百,护卫乡梓,入闽赣击贼,多有战功,你陈洪觉得钱展才靠两百护卫就能造反了?”

    “对了,去年彭峰护送陛下入西苑,以你陈洪的意思,当日应无彭峰所率护卫?”

    “也是,你陈洪当时又不在裕王府,说不定另有打算呢!”

    “好了!”隆庆帝喝了声,“文长你这性子,也亏你在西苑随侍多年!”

    简简单单训了句话就过去了,陈洪手都有点哆嗦,徐渭那些话对他这个皇室家奴的杀伤力……实在有点大。

第一千六十三章 人和钱

    这时候,彭峰突然说:“启禀陛下,少爷有意撤销护卫队。”

    “什么?”

    “什么?”

    隆庆帝和徐渭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前者看见徐渭眼中的茫然,后者发现了隆庆帝眼中的警惕。

    钱家护卫早在多年前就名扬浙江,苏松、闽赣甚至广东都遍传其名,随钱渊入京后在京城也颇有名气。

    隆庆帝警惕在于高拱私下的提示,钱渊将大量护卫散在东南诸军之中,以此掌控诸军,虽然隆庆帝对此颇有异议,但也不想看到钱渊继续这么做。

    事实上,虽然只有杨文和张一山两个游击级别的将校,但再往下有不少的把总、队长、副队长之类的基层军官,这些才是关键,而隆庆帝、高拱这种身居高位的人,自然是看不到这点的。

    “撤销护卫队?”徐渭呃了声,“他钱展才仇敌满天下,没护卫……说不定哪天就落了个严东楼的……”

    “闭嘴!”隆庆帝好气又好笑的训斥了句,“彭峰,展才舍得将你也放出去?去年向他要人都不肯给。”

    彭峰老老实实的说:“大都从商,这些年护卫都攒了些银两,有的准备开铺子,有的准备开酒楼客栈,有的准备跑海船,周泽就准备跑海,只有梁生留在少爷身边,小人……少爷说,谭七指目前重伤不起,让小人组建船队……”

    隆庆帝立即放心下来,笑着说:“展才倒是大方,组建船队可有眉目?”

    “从缴获的闽粤海商海盗的船只中挑选海船。”彭峰九真一假,“另外少爷遣水师突袭张琏老巢,应还有缴获,拟定二十艘左右海船。”

    二十艘大船,比以前规模还要大,隆庆帝喜不自禁,“去年护卫有功,朕要加赏,展才还不愿……彭峰,赏锦衣卫千户衔,统率船队。”

    彭峰愣了下,跪下谢恩,才说:“少爷还请陛下遣人南下接手船队。”

    “这个……”

    隆庆帝还在迟疑,那边徐渭插嘴道:“此非陛下心腹不可为之,司礼监陈洪,必能担此重任!”

    一旁的陈洪咽了口唾沫,心里暗骂,都说咱太监记仇,你徐文长比太监更狠,都等不到转身就要报复回来。

    看徐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隆庆帝咳嗽两声,有点头痛,这货比钱渊还要睚眦必报。

    出了西苑,回了随园,徐渭抓着彭峰问了个清清楚楚,大致弄清了东南局势。

    “奏折中未提及王本固,私下密信也没提及王本固……”徐渭喃喃道:“展才真是转了性子,要做善人了?”

    彭峰并未上岛,不知内情,只摇头示意不太清楚。

    将彭峰打发走,徐渭皱眉苦思,“上次放了王本固一马,结果被反咬一口……不长记性吗?”

    “应该不会……”

    徐渭差不多能肯定,钱渊是留了个后手,这也符合这货的行事风格。

    这时候孙鑨、陈有年、诸大绶、吴兑联袂而至,一进门陈有年就高声问:“听君泽兄说,东南有捷报,真的开战了?”

    “汪直麾下内乱,张琏趁火打劫。”徐渭笑着回答道:“展才率护卫进击,生擒张琏,汪直未死,必使东南不乱。”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他们都是绍兴府人氏,一旦东南起战事,绍兴府就在宁波府边上,必首当其冲。

    诸大绶赞道:“展才三次南下,或力挽狂澜,或抵定东南,实是国之干才。”

    徐渭略略瞎扯了几句,他刚才已经细细问过彭峰了,此次钱渊南下,动作频频,虽有节制诸军之权,但先孤身入营降服卢斌,调戚继美潜行镇海,太嫌跋扈,关键是京中还有个对钱渊手掌兵权很警惕的高拱。

    “展才暂时不回京。”徐渭低声道:“重开通商,组建皇家船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结的。”

    孙鑨点头道:“不打紧,此次京察不涉随园。”

    “嗯?”

    “张叔大、陆与绳都已经找过朝阳了。”孙鑨笑道:“如今高新郑、徐华亭均磨刀霍霍,谁都不想再将随园牵扯进来。”

    徐渭沉默片刻摇头道:“他们不想……但随园未必不会涉入京察。”

    “若高新郑得胜,此人虽敌视随园,但终究心忧社稷,推行新政……”

    “但如若华亭胜出,要知道他不敌视随园,而是仇视随园,若高新郑败,下一个肯定是随园。”

    徐渭越来越感觉到,钱渊南下之前对京察局势的判断很可能成为事实……没办法,这是穿越者的金手指,虽然历史已经发生偏移,但在某些时候,历史会展现它的惯性。

    后院门口处,向来冷静的彭峰正一脸委屈的向着年轻妇人说着什么。

    “就一句口信,就想调用那么多银子?!”

    “谁知道你会不会带着银子远走高飞!”

    “嫂子,真是少爷吩咐的。”彭峰硬挤出一张笑脸,“反正有口信,让少夫人做主就是。”

    晴雯哼了声扭头就走,后面彭峰只能眼巴巴的等着,晴雯是少夫人的侍女,又是周泽的妻子,而彭峰当年入护卫队就是周泽手把手教出来的。

    晴雯进了后院侧屋,突然脚步加快,从小七手边抢过西瓜,“小姐,这瓜冰镇过的,你现在有身子呢,不能吃!”

    小七可怜兮兮的伸出手,“都切开了,再不吃要坏了……”

    “送给老夫人……实在不行,我帮小姐吃嘛。”晴雯笑嘻嘻的三两口啃完西瓜,扶着小七坐下,“彭峰回京了,带了个口信,要从账上调大笔银子南下,事太大……要不要去问问老夫人?”

    “什么口信?”

    “架非……架非猫……有这种猫吗?”

    “加菲猫啊。”小七歪着脑袋笑个不停,“行行行,让他调银子吧,不打紧。”

    这次的南下是一次意外,更让钱渊意外的是汪直遭部下叛乱,实力大损。

    钱渊临时将计划提前,现在他需要将自己的影响力或者说手伸的更远,埋的更深。

    想达到目的,一是人,二是钱。

    为此,他将大部分的护卫送了出去,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银两调拨南下。

第一千六十四章 拜祭

    长达一个月的黄梅季节即将远去,持续了好些天的淅淅沥沥小雨已经不见踪影,隐隐带着海腥味的风儿刮来,将独自站在半山腰的那人的衣衫吹的一片凌乱。

    山脚处,有持刀盾的精悍武卒,有恭恭敬敬的诸多官员、吏员和管事,还有那些听闻消息凑过来的东南大户。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位中年官员有些不耐烦了。

    “闭嘴!”

    低低而严厉的呵斥声在两个方向同时响起,一位是宁波推官海瑞,另一位是镇海知县孙铤。

    虽然这位是高拱的姻亲,但这两位完全不畏惧,一位背后有随园,另一位是著名的头铁。

    “郭知府稍安勿躁。”侯汝谅头也不回的轻声说了句。

    郭中,高拱姻亲,去年就任绍兴知府,虽然无甚才能,但也秉承高拱的意愿,并没有在今年连续发生的通商乱事中做什么手脚。

    郭中只是不忿,自己是科场前辈,和高拱都是平辈论交,却要在这儿等着山上那个小辈。

    还想说些什么,却瞥见不远处手摁刀柄的武将斜眼看来,目露凶光,郭中想起适才路上看到那座京观,登时打了个寒颤闭上了嘴巴,

    又是一阵沉默后,面带哀意的郑若曾轻声道:“嘉靖三十三年,展才在崇德县内与荆川公初识,再至台州、宁波,虽无甚私交,却肝胆相照……”

    遥想当年旧事,茅坤也不禁伤感,转头看向海瑞,“还请刚峰上山一劝。”

    今日拜祭唐顺之,虽然有浙江巡抚侯汝谅在场,但主祭者是宁波推官海瑞。

    在场的人都知道,唐顺之年初就是病逝在钱塘县衙后院,也是唐顺之遗书举荐海瑞出任宁波推官。

    海瑞眼中隐隐可见泪花,却沉默不语,适才隆重的拜祭仪式之后,诸人下山,唯有钱渊一人久久驻足墓前。

    “没想到,你会用海瑞,这可未必是个好选择。”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眯着眼直视墓碑,“此人确不同凡响,为科道能肃风气,守牧一方能政通人和。”

    “但,他拦不住我。”

    “谁也拦不住我。”

    “顺势而动,如泰山压顶,你要如何拦?”

    钱渊踱了几步,感慨道:“随园中多有人知晓,东南亦多有人知晓,但他们只知道我想做什么,但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儿……”

    “只有你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呵呵,当年南下台州,我可不是为了谭子理、戚元敬,而是为了你。”

    第一批参与到通商事中的官员有很多,其中相当一部分在之前和钱渊是没有太多交集的,但就因为通商事,他们就算不被视为随园一党,在朝官的眼中,也是带了随园背景的。

    前者如宁波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后者如台州知府宋仪望、绍兴知府梅守德。

    这么多官员中,只有一个人始终和随园在政治上保持着距离,他就是宁波知府唐顺之。

    这位可能是这个时代明朝最为卓越的士子在接手通商事后,心中隐隐升腾一股带着恐惧的战栗感。

    “我还是要感谢你的。”钱渊突然笑了,“这个感谢是为了你之前的呕心沥血,也是为了你没有将事情闹大,虽然你将海瑞塞来了镇海,更是为了你的死。”

    如果你不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太难说了。

    虽然王本固未必有胆子祸乱东南,但我的计划也会向后推延而不可能提前。

    更别说在复杂的局势中,巧妙而运气的让胡应嘉出任宁波知府。

    钱渊个人对唐顺之有着极高的敬意,但也不得不庆幸唐顺之死的是时候。

    唐顺之虽然不能超越这个时代看清身前的迷雾,但他却察觉到变化可能带来的危险。

    所以,唐顺之选择让无数人诧异的没有归葬乡梓,而是躺在侯涛山上,静静的看着山下的甬江、码头、县城以及可眺望的出海口。

    “你问我,忠耶奸耶……”

    钱渊的眼神复杂难言,三分尊敬,五分无奈,以及两分坚定。

    都说历朝历代得国之正莫过于明,但也正是明朝在西方迅速发展的时候掉了链子,最终在种种因素下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拖下深渊。

    你为的是一家一国之天下,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

    钱渊最后看了眼墓碑,缓缓转身,大步下山,你想看,那就看着吧!

    或许很多年之后,你恨不得从黄泉中爬出来咬死我。

    但很多很多年之后,如果你还没有投胎转世,或许你会理解我。

    我不能保证太多,但至少,几艘军舰,架上几门大炮,就能恐吓一个历史悠久而伟大的民族的时刻,绝不会再次来临!

    发现前方有些骚动,个头矮小的郭中悄悄动了动,从缝隙中看见一个身材硕长的青年官员大步下山,侍立在山路两侧的精悍武卒随之而动,排列成队跟在身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郭中一直在南京任职,从没见过钱渊,今日也没赶上拜祭,抵达镇海后听闻消息才过来,看见这一幕,无数关于钱砍头、京观的传闻在脑海中闪过。

    “宁波知府胡克柔,同知宋继祖,推官海瑞,镇海知县孙文和。”

    “浙江游击杨文,张一山。”

    钱渊的视线在诸人脸上一一扫过,“荆川公呕心沥血,以至于病重身亡,方使通商事盛,朝中用度充盈。”

    “短短数月,落得如此境地,诸位有何话可说?”

    钱渊冷笑两声,“若汪直当日被搜捕,甚至身亡,今日东南已然倭患四起,诸位心中不愧吗?”

    “诸般罪过只在王子民一人之身?”

    侯汝谅、方逢时、郭中以及诸多东南大户子弟的视线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宁波知府胡应嘉。

    侯汝谅毕竟是浙江巡抚,任免是需要过内阁甚至皇帝手的,而王子民已经被扣押,董一奎早就滚回了杭州,其他适才被钱渊点出的人,只有胡应嘉一人是徐阶门下,其他人都是随园一党或者背后隐隐有随园身影。

    而且胡应嘉身为宁波知府,背这个锅……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啊。

第一千六十五章 群议

    察觉到无数同情的视线投来,胡应嘉心里暗骂了几句,出列拱手道:“下官抚地不力,当向元辅谢罪。”

    这是在说,就算我有责任,徐阶能管,轮不到你钱渊!

    众目睽睽之下,钱渊也没办法给胡应嘉递去抱歉的眼神,依旧用冷漠的口吻肆无忌惮的呵斥,“拿元辅来压本官?”

    “本官奉圣命巡视东南海疆,你胡克柔继任宁波知府不过数月,便闹得商路断绝,海商大散,你可知此当何罪?”

    王本固被扣押,侯汝谅、方逢时均束手,钱渊这是要拿胡应嘉开刀……旁观的众人都这么想。

    “如今京中纷乱,暂不与你计较。”钱渊话锋一转,“陛下命本官南下巡视海疆,重建通商路,宁波府衙有何异议?”

    胡应嘉沉默片刻后略略拱手,“无异议。”

    周围一阵骚动,但很快安静下来,胡应嘉南下任宁波知府,主管通商事,如今东南此等状况,钱渊自然要将通商主管权抢到手中,这对东南大户来说是个好消息。

    侯汝谅松了口气,丢了个王本固还好说,但胡应嘉一并被干掉,只怕京中元辅又要起幺蛾子……如果徐阶要动手,很难绕过侯汝谅,但侯汝谅实在不想再和钱渊起冲突。

    钱渊转头看向周围,有世家大族,有依靠海贸而富的豪商,也有常年漂泊海上的海商,还有很多遍及宁波各地的各类铺子的掌柜,也有听闻消息赶来的外地客商。

    今日七月十五群议海贸事,相关各地上至官员,下至商户,均云集镇海,消息散开后,整个东南都在翘首以盼。

    朝廷究竟有没有厉行海禁的想法?

    靖海伯汪直究竟有没有复叛?

    半个月来,无数真假混杂的信息在东南各处传开,即使是那些根脚深厚的官宦人家也弄不清楚真相……毕竟朝廷背信弃义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钱渊在沉寂几日后的公开露面时,首先拜祭主持海贸通商的唐顺之,又公然训斥徐阶心腹门生胡应嘉。

    所以,在府衙大堂上,钱渊第一时间请出了靖海伯汪直,押出了被扣留多日的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

    “靖海伯汪五峰无辜遭浙江巡按王本固搜捕,无奈之下逃窜至舟山。”钱渊简明扼要的下了定论,眯着眼打量着下面众人。

    能进府衙大堂的人五花八门,但都不是普通人,其中为首的,也是地位最高的是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

    “展才,王子民坏通商事,此确凿无疑。”张时彻瞄了眼面如死灰的王本固,“不过听闻靖海伯麾下谭七指侵袭台州府?”

    “绝无此事。”

    听到这句决然的否定,王本固都懒得去看台州知府方逢时了,那日在甬江边已经听过一次了。

    “谭七指出海贩货,路遭海盗,不敌上岸,却遭扣押,屈打成招。”方逢时信誓旦旦。

    郭中咳嗽两声,“听闻谭七指是徐海旧部?”

    “徐海旧部就一定劫掠成性?”

    乱哄哄的一片,钱渊冷笑着举起右手,下面立即安静下来。

    “王本固,你想不到为何钱某会这么快南下。”

    “原因很简单。”

    “谭七指虽曾是徐海旧部,又投五峰,但却绝不会失心疯沦为倭寇。”

    “钱某当年在先帝面前力承开海禁通商之益,但本朝市舶司不似唐宋,向来为内宦操持。”

    “钱某提议组建皇家船队,以供内承运库。”

    “而谭七指的船队就是那支皇家船队。”

    王本固抬头茫然的看着钱渊,心里只想,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只是找个理由而已,居然找到皇家船队身上。

    下面依旧安静,但无数视线在空中汇集碰撞,孙铤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难怪那日杨文一口断定,谭七指绝不会沦为倭寇。

    胡应嘉手笼在袖子里暗算,上个月二十八日王本固奏折入京,钱渊应该是立即觐见,得陛下许可出京南下……可能还瞒过了徐阶和高拱,不然东南这边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下埋藏在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都被解开了,侯汝谅忍不住向王本固投去同情的视线,这货太倒霉了。

    王本固想收复汪直为己用,所以才会提前递送弹劾谭七指侵袭太平县的奏折入京,然后再来找汪直摊牌……没想到汪直不知道从哪儿发现不对,突然逃窜出海。

    虽然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但侯汝谅可以肯定是随园一党……不然钱家护卫不会那么巧控制城门,让汪直安然出城。

    更倒霉的是谭七指居然是统率皇家船队的主持,奏折入京,钱渊立即发现了问题,立即请命南下……

    算了,也是自作自受,侯汝谅移开了视线,反正这次的锅让这厮背,胡应嘉都能戴罪立功,自己应该不会受到牵连。

    钱渊缓缓起身,盯着一丁点儿生气都没有的王本固,“你王本固到底是怎么过的县试府试院试,怎么过的乡试会试殿试,脑子里都装了点什么?”

    “亲眼目睹谭七指被追杀逃入太平县城,你居然没有去探查那帮海盗的来历、去向!”

    “勇于内斗,耻于国事!”

    “追杀船队的是张琏。”钱渊指着一直沉默的汪直,“七日前,张琏袭舟山,靖海伯死里逃生,若张琏得手,你可知东南将会如何?!”

    张时彻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展才,张琏可被擒杀?!”

    由不得张时彻不慌,张琏当年大闹闽粤赣,对地方上的破坏力令人咂舌,若是在浙江闹事,张时彻这等东南大户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东沙公请安坐,无需担忧。”钱渊高声道:“若是官军上舟山,今日本官再力承朝廷无禁海之心,只怕诸位依旧存疑。

    当日,本官使张元勋一人,不带亲兵,只携百多钱家护卫上岛,击溃张琏所部,生擒此僚,报捷文书已抵御案。”

    像个死人一样的王本固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不应该是王一枝吗?

    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张琏?

    如果王一枝再供出自己,还能保住这条性命吗?

    这时候,汪直起身拜倒,“遭巡按御史搜捕,惶恐不安之际,又遭张琏来袭,舟山大乱,幸得龙泉公来援,汪某感激不尽。”

    “汪公伯爵之位,本官可受不起。”钱渊笑着扶起汪直,转身看向诸多大户、海商,“受陛下之命重建东南海贸通商,诸位尚有何疑,请一一道来。”

    “诸位应知,钱某设市通商,维护海贸,和你们可是一条船上的。”

第一千六十六章 条件(上)

    王本固被扣押的事实,亲自出面作证的汪直,钱渊本人在东南的地位,对海贸的强大影响力,再加上谭七指统率皇家船队这件事,毫无疑问,重建东南海贸通商体系,是顺理成章的。

    事实上,下面的大户、海商,再加上府衙外的各路人马,各地建在镇海县城内的会馆,都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算盘。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重启通商,是东南各个阶层都想看到的。

    钱渊就坐在府衙大堂外,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所有人都知道,重启海贸是必然的,东南重文才八股,举人进士数不胜数,大量的致仕官员都清楚,如果朝廷没有重启海禁之意,那么说明朝廷对海贸通商的税银有着极强的依赖,这也说明钱渊是没有退路的。

    若不能使东南税银恢复,那么钱渊本人的根基,以及随园一党的地位都会动摇。

    简而言之一句话,钱渊等待的是结果,实际上等待的是东南利益集团提出的条件。

    虽然对这位神兵天降解东南危局的钱龙泉有着满腔的感激,但他们不会因此而束手,这是商人对利益无止境追求的必然结果。

    已近黄昏,钱渊缓缓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案上,似笑非笑的看向站在最前面的三个人。

    杭州府周家周一博,其子周诗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是随园士子,去年从城固知县调回京中任职。

    宁波府张家张羽,其叔父张时彻是前南京兵部尚书,虽曾为徐阶党羽,但嘉靖三十五年即致仕,与钱渊多有来往。

    苏州府翔通商号掌柜刘侗,此人虽是商贾,但姻亲中有五个举人,三个进士,其中有随园士子陆一鹏。

    这三家能够站在这儿,是被顶上来的,还是自告奋勇呢……钱渊在心里盘算,视线落在人群的后方,剩下的几人都是明面上身份不显,但在商界威名赫赫的人物。

    关键是,这几人都是行业之主,能控制大量茶叶、丝绸、棉布等货物的流向、价格。

    换句话说,他们才是有资格谈条件的那些人……不过在这个时代,他们站不到台面上,才会将那几个和钱渊关系匪浅的家族顶在前面。

    “王子民?”

    “奏折已抵京城,十日之内,必押其回京受审。”

    “若你们不放心,先行筹备海贸诸事,等王子民定罪伏法之后,再扬帆出海就是。”

    钱渊随口应付,这点他也能理解,纵然自己说的天花乱坠,但想让东南相信朝廷绝无再行海禁之意,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王本固定罪。

    当年沥港被攻破后,王忬调回京中,因功升任兵部侍郎,之后的继任者绝无招抚之心,而海商也因此断定朝廷不会开放海禁,倭寇的规模才越来越大,上岸侵袭的频率越来越高。

    随口点出陛下、谭七指、税银、内承运库几个关键,对面的人也没什么话说了,王本固这次不可能逃得掉,要不要弃市,还要徐阶肯不肯拉一把……钱渊对此不太抱指望。

    “正式开海禁?”

    “不正式开放海禁,大家都难以安心。”周一博苦笑道:“说不定哪一日言官上书弹劾海贸违背祖制……”

    钱渊点点头,“若无意外,一年之内,本官担保,陛下亲下旨意,开放海禁。”

    看对面几人面色犹疑,钱渊笑道:“若你们能提着猪头找到高新郑、徐华亭门下,本官也无所谓。”

    “说笑了,说笑了。”张羽慌忙摆手,“绝无可能。”

    东南官场谁不知道高新郑、徐华亭、钱龙泉三人两两为敌,但在东南,事实证明了,前两位联手都未必是钱渊的对手。

    后面有渺不可闻的咳嗽声响起,周一博脸色有点发苦,上前一步勉强笑着说:“今日才听闻张琏此僚欲谋东南,若此人上岸成了气候,只怕要祸乱东南,多年之后,两浙再受龙泉公大恩。”

    “叔父客气了。”钱渊笑吟吟的起身扶住周一博,“钱某不敢当叔父如此大礼,日后回京,嘉旭兄还不给我脸色看?”

    周诗和钱渊交情匪浅,他最早外放四川一地任知县,但钱渊在嘉靖三十八年回京之前,筹谋将其转为城固知县,之后在曾铣雪冤翻案一事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周一博神情略略放松,笑道:“如今张琏被生擒,但残部仍流窜去南洋航线,再出海……就怕身遭不测啊。”

    “周兄说的是。”刘侗苦笑弯腰,“龙泉公,今岁出海往南洋的商船,多遭海盗侵袭,今日方知,连谭七指都……”

    刘侗的侄女是陆一鹏的弟妹,而陆一鹏是随园中坚,如今在厦门执掌通商事。

    钱渊沉重的点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对面这些人个个眼巴巴的盯着钱渊,这时候,远远看着的梁生突然大步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钱渊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今日群贤毕至议海贸事,不料又有捷报传来。”

    早就准备好的汪直、卢斌、葛浩三人前后走来,最前面的汪直手持一盒,笑道:“适才清点,才发现缴获张琏此僚私刻金印一方。”

    “金印?”钱渊有些意外,暂不理会,回头朗声道:“八日前,生擒张琏之后,本官从两浙水师、吴淞水师中调选精锐,以靖海伯麾下为首,奔袭张琏老巢。”

    “一战而定,斩首八百,溺死者不计其数,俘海船三十四艘,青壮过千。”汪直将盒子放在桌上,“另各式货物、银财、珍宝,已然登记在册。”

    “靖海伯此次大功,本官必上禀天子。”钱渊作揖以谢,“卢总兵、葛游击甘冒大险,出海奇袭,朝廷必有封赏。”

    “真是好消息,想什么就来什么!”

    钱渊转头大笑道:“张琏残部一扫而空,诸位再无后顾之忧!”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有人斜眼打量汪直,这位纵横海上十多年的五峰船主束手站在钱渊身侧,神色平静,恭恭敬敬。

抵一千六十七章 条件(下)

    钱渊封锁舟山诸事多日,但纸包不住火,再加上昨日起舟山不禁出入,很多消息都传了出来,至少,徐碧溪、王一枝、刘蛟多位实权头目都已身亡已经不是秘密。

    往南洋太危险,这是事实,但出海经商,本就是风险极大的买卖,以此讨价还价,实在不是个正当理由……汪直实力大减,被其垄断了十年之久的倭国航线才是他们的目的。

    周一博和刘侗、张羽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沮丧之意,谁能想得到钱龙泉居然遣派精锐南去,扫清张琏残部呢。

    不过,周一博和钱渊来往颇多,心中存疑,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这边刚露了个口风,还没正式说出口,就被钱渊合情合理的堵了回来。

    “对对对,往南洋贩货,的确风险大,即使张琏残部全军覆没,也难免海盗出没。”

    “海船满载货物,在舟山汇集,三四十艘一同南下,纵有海盗窥探,也未必敢动手。”

    “实在不行,本官令两浙水师出海护送,当然了,不能太远。”

    “诸位往南洋一趟,获利颇丰,想必不会吝啬些许银钱犒赏两浙水师吧?”

    “一次多少……这个你们和葛游击商议,本官就不掺和了,省的日后又有不要脸的言官弹劾钱某贪渎!”

    “周世叔有所不知,那帮言官,个个就会耍嘴皮子!”

    “还有什么疑问,可一一详叙。”

    “没了?”

    “真没有了?”

    站在一旁的汪直不自觉的微微叹了口气,自己都答应将往倭国的航线交出来了,但钱渊还不满足,什么时候交都要听他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汪直能轻易的判断出,钱渊这厮后面还有动作。

    理由很简单,先给好处,后面再收钱,未必能得逞,别说利息,说不定本钱都收不回来。

    但如果反过来,钱渊先推出让这些海商不满的某些事,再以开放倭国航线为补偿,不仅事成,十有**还能得到对方的感激。

    “朝中用度不足,陛下遣钱某南下重建海贸通商,还需诸位鼎力相助。”

    “诸位大都是老相识了,嗯,刘掌柜以前倒是没碰过面,不过也听子直兄提过。”

    “此番重建海贸通商,胡克柔主持杭州海市,本官亲自坐镇镇海。”

    “都应该知晓本官的脾气吧。”

    “此番重开通商,若有走私出海者……”

    钱渊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称呼从“钱某”转为“本官”,言语随和,却带着丝丝寒气。

    当年侯涛山一战,千余首级堆成的京观令多少海商胆战心惊,十三覆灭的海商每一家都被抄家,或流放边塞,或苦役赎罪,抄出的珍宝田地均没于官府……而且是省、府、县三级官府分润,仅仅这一点,就让多少人畏惧。

    几年过去了,虽有唐顺之、孙文和,但每况日下,很多海商未必是想避开那一成的税银,而是很难弄到通商文书,这导致东南走私渐渐起势。

    “前车之鉴不远,本官实在不想日后再言……何苦由来。”

    钱渊转头看了眼葛浩,“两浙水师护卫浙东海疆,并护送商船南下,若擒获走私商船,均为两浙水师的缴获。”

    周一博打了个寒颤,这和当年是不同的。

    当年初设市通商,虽有戚继美、杨文、卢斌等将领陆续驻守,又组建两浙水师……但总的来说,官府控制的主要是镇海这一关,其余区域比较松,准确来说,很多区域都在汪直的控制下。

    而这一次,在汪直实力大损之后,侯继高驻守舟山,张一山驻守象山,以及两浙水师、吴淞水师划分海域,能看得出来,钱渊已经正式登上了主导者的宝座。

    目送这些海贸利益集团的代言人离去,钱渊摇头苦笑,“当年侯涛山京观,使两年少有走私,不知此次能维系多久……”

    并没有人回答他,钱渊叹了口气,“慢慢来吧……对了,葛浩,卢斌,南洋诸事不得外泄。”

    卢斌、葛浩均躬身应是,此次突袭,虽大败张琏残部,但实际上大部分贼船均得以逃窜,没办法,官军不通地势,而张琏残部分布在几个岛上,很难一举歼灭。

    而且官军水师还和西洋舰队交手,虽然没爆发大战,只是小小交锋,双方都没吃什么亏……这是小事,但引发了钱渊的担忧。

    或许倭国航线需要重新考虑交易的模式……这也是钱渊下令南洋战事密不外泄的原因。

    等卢斌、葛浩都离开,忙了一天的钱渊终于能歇口气了,一屁股坐下来将凉茶一饮而尽,看梁生站的远远的,转头低声问:“已经回来了?”

    “嗯,亲自送进家门。”汪直咳嗽两声,“当年没察觉,你入京后才觉得不对劲……正好前后两条街,背对背……今日去看了,开了道暗门。”

    “当年若你能察觉,难道敢撕破脸?”钱渊无所谓的说:“其实真希望你能发现……父兄没了退路,我才能将他们带走。”

    “如若没有意外,我暂时留在镇海一段时日……”

    看汪直有点紧张,钱渊笑道:“和你没关系,如今京中徐阶、高拱斗得跟乌鸡眼似的,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

    “分出胜负?”

    “呃,或者说等徐阶败北。”钱渊打了个哈欠,“反正总找得到理由……实在不行,这个月的税银少点,后面一个月一个月递增,等徐阶什么时候滚蛋,再恢复去年税银规模。”

    汪直懒得去思索这些事,反正自个儿只想着做好傀儡,尽量保持一定的实力,不要被面前这人过河拆桥。

    不过,若想安度晚年,有一个问题是要问的。

    “龙泉公,今日得京中密信,好像锦衣卫看住了靖海伯府?”

    “啧啧,有点能耐啊,锦衣卫看门,居然也能送信南下。”钱渊啧啧两声,起身准备回家,这两天还有的忙,“放心吧,是钱某密奏,陛下亲令锦衣卫看门。”

    一边往外走,钱渊一边随口说:“当日刑部、大理寺都来抓人,要不是钱某出手,你那独子如今早就被严刑拷打了。

    当夜钱某就秘密出京南下,若没有锦衣卫看门……若他突然暴毙,那就万事皆休了……我钱展才还敢用你汪五峰吗?”

    “突然暴毙?”

    “你以为不会?”钱渊冷笑道:“当年小阁老严东楼堪称聪明绝顶,跋扈十年,不也暴毙回乡途中?”

第一千六十八章 根基

    隆庆元年正月,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到任,半年时光,先后两次在宁波镇海掀起乱事。

    前一次,东南税银锐减,宁波知府唐顺之突然病逝。

    后一次,靖海伯汪直被逼逃窜出海,诸军东向,朝中密派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钱渊南下,约束大军,使战事不起,后遍邀东南,重开通商。

    乱局和凋零一直持续到王本固被押送回京受审,自那之后,客商云集浙江沿海,大量商船报备出海贩货,停顿了一个月的通商再度火红起来。

    甬江上,三层官船的顶层,钱鸿略略掀开遮挡的窗帘往外看,江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入蚂蚁般密集,偌大的战船在江中心来回巡视,甲板上的武卒均装备精良,身边的铁炮令人胆寒。

    “怎么了?”

    钱鸿没回答妻子黄氏的疑问,走了几步,掀开另一侧的窗帘,眯着眼细看码头、集市、道路,过了会儿才说:“更甚入京之前,不是说都乱成一锅粥了吗?”

    黄氏抱着儿子,脸上的表情并不太好,“小叔南下也快两个月了,京中都称颂他整顿东南,于国有功……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让你……”

    “住嘴!”钱鸿瞪了眼,“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说这等话……下次再说,你回京去!”

    “嗯,我回京,你就在镇海这边讨个……两头大是吧?”

    钱鸿无语了,犹记得当年的妻子温柔似水,说话都细声细气,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呃,钱鸿如果和戚继光、徐渭、陈有年等人熟悉,应该能找到答案。

    “好了,别胡搅蛮缠了。”钱鸿咳嗽两声,看妻子瞪了两眼过来,赶紧服软,“正巧今日中秋,让小弟亲手做几个月饼……”

    看船只到岸,钱鸿换了身衣衫,混在上下船搬运箱子的杂役中下了船,径直回了家,从暗门进了后院。

    “孩儿拜见父亲。”钱鸿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弟妹有身子,小弟不在身边,母亲暂留京中。”

    钱锐微微点头,定睛看着长子脸上那道伤疤,“伤势如何?”

    “早已痊愈。”钱鸿迟疑了下,“父亲,统率船队,整肃海商,只要小弟那边能出人手,并非难事,再说汪直应该不会作梗,只是不知孩儿是在镇海还是在舟山?”

    钱锐叹了口气,“你决意接下此事?”

    在镇海还是在舟山,问这个问题,显然是为了妻子黄氏,如果在镇海,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如果在舟山,就能光明正大的团聚。

    “虽小弟信中让我留在京中,但孩儿如何能让父亲独自赴险?”钱鸿笑道:“此乃小弟之愿……虽不知小弟志向,但也知其志远。”

    顿了顿,钱鸿补充道:“在海上那么多年了,这一年多在京中,实在是骨头都生锈。”

    钱锐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张三如今驻守象山,侯继高驻守舟山,杨文驻守镇海,此三人均为渊儿心腹嫡系。

    两浙水师一分为二,一部驻守宁海象山南侧护卫宁海,一部驻守舟山;吴淞水师也一分为二,一部捍卫苏松海疆,一部也驻守舟山。”

    “葛浩、卢斌?”钱鸿琢磨了下,“除了张三,还有何人知晓父亲身份?”

    “杨文约莫猜到了,其他人均不知内情。”钱锐迟疑了下才说:“但一个多月前,张三攻打府衙将为父抢走,多有人猜疑为父和渊儿之间……”

    “船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大小船只近五十艘,船员、水手均已配齐。”钱锐低声说:“此外,渊儿以钱家护卫为骨架,从诸军中抽调老兵,再从金华、处州、台州募兵,共计八百兵丁,均配备精良兵械,以周泽、洪厚、梁万宁为首。”

    “周泽、洪厚都是知情人,梁万宁稍后再说,你要谨慎行事。”

    钱鸿当年先后在徐海、汪直麾下,虽然后来长期护卫其父,但之前参战不少,在战场上很是悍勇,不禁摩拳擦掌,“父亲放心,八百精锐,配备战船、鸟铳,足以镇压沿海诸多海商,对了,听闻舟山一战,鸟铳在雨中发射,大溃张琏?”

    “嗯,渊儿都给你准备好了。”

    钱鸿想了想,又问:“孩儿出海,何人护卫父亲?”

    “舟山有侯继高所部,另你二舅此次重伤,右臂难承重,此后就留在舟山,皇家船队已然组建完毕,彭峰带队。”

    钱鸿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打转,两个月前的焦急、恐惧均一扫而空,他没想到钱渊南下竟然收获如此大。

    说的不客气点,就算宁波知府胡应嘉是徐阶门人,但从此之后,镇海通商,再到宁海甚至厦门、泉州,钱家或明或暗,能掌控至少三成,影响六到七成。

    钱鸿也希望儿子从小攻读四书五经,日后科举中的,但理智上他知道,儿子更有可能沿袭自己的一切。

    这次将妻儿一并带来,甚至希望定居舟山,钱鸿就有这方面的心思……说的委婉点,钱铮钱渊立青浦堂,钱锐钱鸿能立舟山堂口,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何况后者是不能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

    看长子时而攥拳,时而疾走,钱锐轻声道:“宁波知府胡应嘉和渊儿长相往来。”

    钱鸿一愣,好吧,唯一的障碍都没了!

    钱鸿准备大干一场,而钱锐却陷入了沉思。

    渊儿到底想干什么?

    当年你说要设市通商,使寇转商,要以税银解朝中用度之窘,之后又提起番人西来,船坚炮利,引入红薯、洋芋以解民忧,但为什么又招揽诸多西洋火器匠人?

    最让钱锐难以理解的是,钱渊几乎解散了护卫队,一部分随周泽、洪厚跟随钱鸿,一部分塞给了谭七指,更多的护卫散落整个东南沿海。

    整个东南沿海,不是指区域地理意义上,而是行业上。

    有的去了四海商行跟着刘洪经商,有的在镇海、宁海做管事,有的开设铺子,有的准备去跑海,还有的散在镇海、宁海、慈溪各地县衙、府衙做捕头捕快,甚至还有几个张三的老兄弟干起了老本行……打行。

    一句话,大量的护卫以各种方式渗透到东南沿海各个行业,钱锐可以肯定,有钱渊在背后撑腰,这些人几乎肯定在各个行业都有着不错的将来。

    虽然钱渊给出了自己节制东南诸军,不得不解散护卫队以避弹劾的理由,但钱锐不太相信……这些年下来,他足够了解儿子的性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耐世上少有人及。

    不过,无论如何,钱锐只能跟着儿子走下去,走上一条不知道未来的道路。

第一千六十九章 干得漂亮

    中秋一过,气候微亮,即使是东南,殷食人家也要开始准备冬衣了,事实上,只有殷食人家才会年年准备冬衣,寻常百姓穿个十年八年都常见。

    舟山,靠近岑港的小镇,镇东头有一栋大宅,前后三进,左右皆有园林院落,显得气派非常。

    才从温州回来的钱渊笑着和正在缝衣的黄氏打趣,“记得小时候冬衣都是嫂嫂亲手做的,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都成亲好些年,儿子都两岁多了,你媳妇不给你做冬衣?”一旁的钱鸿一边啃着西瓜一边嘀咕。

    本板着脸的黄氏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她当然知道小七的女工是什么水平,不过钱渊也毫不觉得难为情,捏了葡萄丢进嘴,没办法,这个时代成衣店相对来说很少,想要合身,一般都是家中女眷或织娘做。

    钱鸿看媳妇的神色,虚虚踢了钱渊一脚,“中秋那日居然不在,本来还让你亲手做月饼呢。”

    “今晚下厨给嫂嫂赔罪行了吧?”钱渊嘿嘿笑道:“不是夸嘴,能吃得到小弟亲手烹制的美食……说出去名声大噪呢!”

    “别不信,这次去温州……实际是去了趟福建,和惟锡兄还说起这事。”

    “听说了,听说了。”钱鸿也笑了,“据说胡绩溪转闽赣总督,人问绩溪、义乌孰强,人沉吟言,闻惟锡曾就食于食园。”

    钱渊放声大笑,这一个多月来,镇海、宁海已经渐渐恢复通商,有点担忧福建的泉州、厦门,虽然名义上巡视东南海疆,福建也应该在范畴之内,但毕竟有吴百朋在,钱渊不想招人注意。

    早在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力荐吴百朋出任浙江巡抚后,朝中始终将吴百朋视为随园一党,而且不同于潘晟、黄懋官、高仪那种贴上来或有利益瓜葛,而是绝对的嫡系。

    “对了,嫂嫂长居舟山……”钱渊犹豫了下,“以后姓方姓钱?”

    这显然不是在问黄氏,而是问他们夫妻独子。

    “当然姓钱。”钱鸿慨然道:“小弟,你立青浦钱氏,我开舟山堂口,日后看看谁更胜一筹!”

    钱渊呃了声,他还真没这种心思,毕竟是穿越者,对这种形式主义兴趣不大,当日开创别枝也只是找个由头和族人划清界限而已。

    “说是青浦钱氏,但如今也不过三个男丁……”

    黄氏手一停,“弟妹信誓旦旦,这次是女儿。”

    “她说女儿就女儿好了。”钱渊眨眨眼,小七是影像科的,难道带了机器穿越的,都能分辨胎儿性别?

    “小弟……”钱鸿不满的皱起眉头,“小心一语成箴。”

    这个时代重男轻女,不仅仅是因为传宗接代,也因为东南女儿出嫁要一大笔嫁妆,当然,钱鸿是想着弟弟开创青浦钱氏,自然是男丁越多越好。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女儿好,小弟就喜欢女儿,男孩儿太皮实,太闹。”

    “这一年多在京中,多听随园传闻。”钱鸿咳嗽两声,“据说随园以钱展才为首,均畏妻如虎,不知真假?”

    钱渊冷笑一声,“舟山钱氏如今也不过三个男丁,大哥还需努力,不过听闻前年大哥北上,汪五峰曾赠倭女两名?”

    “胡扯,一派胡言,无中生有!”钱鸿大怒,拍案道:“小弟,当时你都不在镇海,如何知晓的?!”

    钱渊呈目瞪口呆状,我只是随口威胁一句,大哥你先来个熟练三连,然后就这么承认了?

    头痛……这样的大哥能成为下一个汪五峰吗?

    钱渊觉得需要慎重考虑!

    钱鸿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看妻子脸色阴沉,赶紧嘴上解释,脚下狠狠踩了钱渊一脚。

    钱渊强忍着笑意上前,“嫂嫂,嫂嫂别走,大哥漂泊海上近十年,就算未与嫂嫂重聚也有数年之久,从无另娶之意,如此品行,嫂嫂不可相疑!”

    看黄氏脸色略微好点,钱渊才接着说:“当然了,大哥在外近十年,逢场作戏、露水情缘也是难免……哈哈哈……”

    看小叔子狂笑不已,丈夫跳脚,黄氏倒是冷静下来了……和钱渊相处久了的士子总有些特别的地方,这一套在小七身上也适用。

    “逢场作戏的确难免。”黄氏平静的说:“就此次南下途中,夫君收留三户人家,这才记起,这三户人家均有未出嫁的闺女,虽非国色天香,但也小家碧玉。”

    看钱渊偷偷竖起的大拇指,钱鸿无奈的说:“那三户人家……不是娘子说收留的吗?”

    黄氏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柳眉倒竖扭头就走。

    拉不下脸去追的钱鸿抓着钱渊一阵撕闹,半响后才苦恼道:“山东这地界真是邪门了,一年大旱,两年大涝,南下途中改换马车三次,结果三次都碰到不少流民,这才收了三户人家……”

    “嗯?”钱渊眯着眼问:“山东局势如此不堪?”

    “黄河泛滥,据说闹得挺大,从清江浦往上,船只多不敢行。”

    “那就是说……漕运?”

    “有可能。”钱鸿点头道:“漕运的运粮船其实比普通商船更破,商船都不敢走,漕船更不敢走了。”

    钱渊微微蹙眉,两个月前自己南下途中也下船换马,但主要是考虑到部分河段航速较慢的缘故,没想到今年黄河闹得这么大。

    “新修河道……对对,听说了。”钱鸿随口说:“喏,门房那老头的儿子就是被征去修河道的,结果一场大水就没了。”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盘算,潘季驯是史上著名的水利专家,也不知道这一世会不会声名尽丧,但朝廷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黄河泛滥,以至于漕运断绝……眼看着要递交税银账册了,这次就多递交点好了。

    不过,这未必是坏事。

    正盘算着,突然一旁的钱鸿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喝道:“狼烟!”

    钱渊也跳了起来,而且是直接跳到了桌子上,不知道何时手中多了个望远镜。

    “一,二……三!”

    “三道狼烟……”

    “都是粉色的。”

    钱渊看清楚后将望远镜丢给钱鸿,从容不迫的爬下桌子,如若是敌袭,是一道粉色狼烟,如若是汪直那边出了乱子,是一道普通狼烟……毕竟,这是传递军情的方式。

    而三道狼烟,而且还都是粉色的,这是钱渊特定设下的信号。

    半个时辰后,舟山西侧的码头处,钱渊听闻往南洋贩货的船队在回程途中遭海盗侵袭,两艘船毁人亡,十余艘船抛货损失。

    呈悲痛状的钱渊指天发誓,必要剿灭海盗复仇,但等转过身去,他右手攥拳,击在左手掌心处,大喝一声,“干得漂亮!”

第一千七十章 保险

    一个月前,六十二艘海船满载货物在舟山集结,两浙水师一部护送南下至闽粤一带沿海补充淡水、食物。

    六十二艘海船,以各个商行的名义组建,本应该是同进同退,但事实上在南洋贩货、采买时间、地点都略有不同,以至于分批次返航。

    最后一批返航的船队只有八艘船,被海盗抓住了机会,一战下来,丢了两艘船,其余六艘为加快航速逃离也抛弃了大量货物。

    “瞧清楚了,的确是海盗?”

    “的确是海盗。”此次跟着一起出海的刘洪肯定的说:“如若提前一天返航,船队共三十多艘海船,海盗必不敢来袭,可惜太过贪心,采买货物太多,拖延一天……”

    “是哪家的……这么蠢!”钱渊随口问:“记得这一批全都缴过?”

    “是……”刘洪咳嗽两声,“八艘海船是同一家的,恒通商号。”

    “恒通商号?”钱渊想了会儿不太记得这商号是哪家的。

    刘洪又咳嗽了两声,“慈溪袁家。”

    屋内沉默下来了,钱渊脸上的神色有点诡异。

    慈溪袁家早年就依海贸而富,后又出了位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袁炜,以至于在浙江势大。

    嘉靖三十五年设市通商,慈溪袁家是第一批欲出海贩货的东南大户,可惜有点蠢……不缴纳税银强行出海,被杨文、戚继美拦截一把火烧了。

    一直到钱渊回京,袁家才大肆参与海贸中,不过也乖巧多了,特别是这两年……因为原时空中入阁的袁炜,这一世在吏部侍郎任上病逝。

    这些年,随园和袁炜,钱渊和慈溪袁家之间都相当的不融洽,袁炜被徐渭怼了很多次,钱渊也曾将袁家的赠礼丢出门外。

    “未必是坏事。”钱渊想了想,忍俊不禁道:“这一个月来,四通商行没什么进展吧?”

    站在一旁的四通商行副掌柜郭远苦笑道:“少爷,同行明面不言,背地里……还有人问是不是随园缺银子花了。”

    钱渊无所谓的笑道:“说不定背后还在骂我横征暴敛呢!”

    一个多月前,四通商行掌柜刘洪、副掌柜郭中,并唯一留在钱渊身边的钱家护卫头领梁生大摆筵席,请来了大量同行……那些名下有海船的商行、商号的掌柜。

    刘洪提出了一个让很多人意外的买卖,海船出海前,以货物、海船本身估值,缴半成入四通商行。

    若商船出海,遇风暴、海盗侵袭有损,四通商行按比例赔偿,最高可全额赔偿。

    林林总总一大堆条例,总而言之,一句话,拿钱来……这是那些海商、掌柜的一致观点。

    虽然钱渊没有出面,但刘洪、郭中、梁生都是钱家护卫出身,显然这是钱渊的主意。

    不少人都或直面或婉转劝诫钱渊,前者如海瑞,后者如郑若曾,正德年间,倭患尚不烈,东南大户走私出海极为猖獗,一方面在于朝廷禁海,另一方面在于市舶司索要太过。

    在他们看来,钱渊这是变相的实际加税,从一成增到一成半,不说其他的,这一变化会让钱渊在东南海商中的名望迅速下跌。

    前世公司主要就是做进出口贸易的钱渊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一成半的关税,跟白捡有什么区别?

    还是出口纳税,进口不纳税,海市交易也不纳税……钱渊是真想把增值税弄出来。

    而且也不是一成半的关税,关税依旧只有一成,只是多了半成的保险而已。

    钱渊不太清楚后世所谓的保险行业是什么时候兴起的,但他敏锐的发现,保险,能够深层次的参与到海贸体系中,并让自己的影响力更深更广的蔓延的海贸的每一个角落。

    原时空中,保险业大致也就是在这个时代前后出现,出现的契机也正是因为海贸……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航海总是各种行业中风险比较高的,一旦船毁人亡,说不定就得破产,在这种情况下,保险应运而生,分摊风险来减少损失。

    保险业在西方出现后,得到了很快的推广,但在东方有点难。

    呃,不是有点难,而是难度很大。

    毕竟这个时代,海船抗风暴能力不强,海盗频繁侵袭商船,甚至即使让出身钱家护卫的四海商行的伙计驻在船上,也难免会出现骗保险赔偿的事,而且有的时候还不好去查证。

    但如果能推广开,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是财力,保险这个行业……有的时候和集资没太大区别,推广开后,钱渊能凭借四海商行聚拢大量银两。

    打制战船、兵械是需要银子的,更别说钱渊在括苍山中的作坊研发各式火器更需要大量经费。

    有了银子,四通商行能在各地开设分号,能开设铺子,能开设酒楼、客栈,将手伸到能伸到的任何地方去。

    其次是影响力,推广保险,必定对海商是有不小的约束能力的,航线选择、何时出海、货物种类等等,只需要四海商行在保险条例中有所变化,对整个海贸体系都会产生影响。

    最简单的,如果保险业在东南推广开,四海商行在保险条例中加上,运铁出海船只不受理……

    但是即使钱渊让梁生出面,即使从京中调来大批银两充入四海商行,保险依旧很难推广开。

    无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钱渊这是要加税!

    最终,钱渊只能让自己政治、商业上的同盟来试一试,所谓的同盟,基本上都是随园一党。

    新昌潘家、杭州周家、山阴诸家、余姚陈家、钱塘高家、松江陆家,一个月前不情不愿的缴纳了半成保险费用后出海,钱渊没想到,其中还混入了慈溪袁家。

    偏偏那么巧,倒霉的是慈溪袁家……不过这对钱渊来说不是坏事,还有比这更好的施恩对象吗?

    刘洪突然开口说:“还好船只是在南洋被劫,若在近海……只怕要坏事……特别这次倒霉的是袁家。”

    钱渊也点头同意,这是还真是运气,说不定有人猜测是自己为了加税,指使两浙水师或汪直下手的呢。

第一千七十一章 熟悉的味道(上)

    抬头看着“徽州会馆”四个字,汪直感慨万分,两个多月前自己从这儿逃窜出城,数十年聚拢的实力损失大半,沦落至此,而当日陪在自己身边的徐碧溪、刘蛟等亲信十不存一。

    在两个多月内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后的自己回到这儿,身边只有一位老人,汪直转头看向钱锐,“犹记得当年先生喜松萝茶,徽州会馆必有上品。”

    钱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自从弟弟钱锐嘉靖三十年起复徽州府通判后,钱家人就习惯了喝松萝茶……连钱渊在明前龙井之前也是以松萝茶为主。

    迈步进了徽州会馆,汪直受到无数同乡的欢迎……事实上,在徽州府,汪直已经成了传奇。

    纵使这一次汪直实力大损,但也不妨碍汪直在这儿得到热烈的欢迎。

    天下各省各府经商者数不胜数,但以地名称呼的只有两地,一是晋商,一是徽商,如浙商闽商粤商等都是后来者,虽然抱团但也规模、凝聚力远不如晋商徽商。

    徽商最早以贩卖竹、木材、瓷土、生漆、墨砚为主,以新安江为途,足迹遍布东南各处,后又侵入扬州,掌控了过半盐业,在东南有无徽不成镇之说。

    但徽商出现这么多年,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六七岁,门外一丢”之说,外出经商者数不胜数,阶层已经渐渐有固化的迹象,从一个小伙计做到富甲一方,太难太难了……而汪直给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在汪直这个偶像级人物的表率下,无数徽州人前仆后继沿着新安江来到浙东沿海讨生活……事实上,这个轨迹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汪直也不是唯一的偶像,他曾经的老板许家兄弟,曾经的敌人徐惟学、徐海,刚刚或叛或死的义子王一枝、徐碧溪、刘蛟也都是徽州人。

    一番热闹的寒暄后,主持会馆的许尚将汪直请入后院小厅,“重启通商月余,五峰兄这才来……可是嫌弃小弟那日未去舟山?”

    “说哪里话。”汪直叹了口气,“舟山大乱你又不是不知晓,真去了说不定……”

    许尚斟了两杯茶端过来,“前几日之事,五峰兄可听说了?”

    “慈溪袁家之事?”汪直随口问。

    “现在就要看钱龙泉到底是不是加税了。”许尚毫不避讳,他是当年汪直老板许家子弟,只不过未参与海贸,直到嘉靖三十五年才来镇海,受汪直所托始建徽州会馆。

    汪直嘿了声,“跑海……向来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是啊,钱龙泉居然想给大家保个底……”许尚啧啧道:“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看八成还是想加税!”

    汪直咳嗽两声,似笑非笑的看向钱锐,“先生如何看?”

    “当然不是为了加税。”钱锐毫不犹豫的说:“若为加税,何以让四海商行出面?”

    “若不让四海商行出面,难道官府出面?”许尚反驳道:“难不成官府还肯赔偿?”

    “若是此次四海商行赔偿慈溪袁家损失,就算官府想以此接手加税……只怕也不成了。”钱锐笑着说:“其实保险此事,于跑海众实有益。”

    汪直打了个哈哈,“那就等着吧,其实汪某今日入城,就是要看看……四海商行肯不肯赔,听说慈溪袁家昨日已经来闹过一次了?”

    “那是当然,丢了两艘船,其余六艘的货物八成都丢了。”许尚昨日特地去打探过,详尽说了一遍,最后说:“四海商行掌柜刘洪放出话了,要详尽查实海盗劫掠,但船上的船员抚恤……他们是不管的。”

    钱锐咳嗽两声,“一个月前,方某看过条例,缴纳半成费用,是以船只、货物出海时的估值计算,但额外也能为船员缴纳费用,估摸袁家没交这笔。”

    “刘洪……”汪直想了会儿,侧头问:“听闻此人是钱家护卫出身,倒是没听过这名字。”

    “刘洪,松江府华亭人,嘉靖三十二年随钱龙泉赴杭,曾参与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四战,后钱龙泉在徽州被倭寇掳掠,此人与杨文率护卫队追击,丢了条胳膊,痊愈后入京,一直在京中打理酒楼,直到年初才南下。”

    许尚诧异的看了眼钱锐,刘洪在东南名声不显,这位居然这么如数家珍……呃,的确是家珍。

    汪直揉着眉心在心里想,真是云从龙,风从虎啊,自己能纵横海上,依仗的是当年那十三义子,而钱渊不到十年就有如此势力,身边的护卫多有人才,更别说环绕在他身边的随园士子了。

    这时候,外间有仆役来报,许尚眼睛一亮,招手问:“有消息了?”

    “四海商行外的墙壁上贴了告示,并有人高声诵读。”仆役恭敬的说:“货值以报备出关缴纳税银为准,全额赔偿,船只折七成,船员抚恤不论,理赔人为恒通商号掌柜袁祯。”

    许尚有点震惊,还真赔啊!

    钱锐解读道:“恒通商号的海船都是前些年买来的,折旧七成已经算高,货值以报备估值为准,全额赔偿,这么算来,袁家此次损失不大。”

    “相当于没出海嘛,货物全都赔了,折旧七成船只赔偿,补上些银两,足够从象山港船厂买一艘新船了。”汪直啧啧道:“记得那船厂当年也是钱龙泉始创,原先只供给两浙、吴淞水师战船,从去年也偶尔卖些商船,而且航速、运载量比普通海船都更出色。”

    钱锐笑了笑,心想保险之后的推广就算不能迅速展开,也应该并不会再受到前段时间那么强烈的抵制了,加税的流言更是无从谈起。

    汪直眼神闪烁的瞄了眼钱锐,一个月前钱渊为这次登过门,但自己找了个理由回绝,或者说等着对方给点好处,没想到钱渊轻描淡写的放下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不过怎么会这么巧,五六十艘海船去南洋,正好是和钱家不合的慈溪袁家倒了霉……

    正说话间,又几个徽商在宁波的头面人物来了,还没坐下就说起此事,言语间显然在试探汪直。

    钱锐笑吟吟的看着汪直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跑海向来是潮头弄险,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不瞒诸位,早在一个月前,汪某船队均购置保险,不过半成银两而已,却能买条退路,这等好事,上哪儿寻去?”

第一千七十二章 熟悉的味道(下)

    钱锐不以为意,而许尚有点震惊……五峰兄现在说的和刚才说的好像正好是相反的?

    汪直还没完呢,招呼众人坐下后侃侃而谈。

    “慈溪袁家虽有些眼光,但也看不太远,只给海船、货物购置保险!”

    汪直摇着头说:“老夫船队,每艘船上的船员都购置保险,花费不大,但一旦出事,查实后……四海商行最少要出一半抚恤!”

    “诸位,以往跑海,靠的是胆量,但如今设市通商多年,眼看着就要开海禁了,日后跑海,海船、船员才是要事,不抚恤亡者,那些船员在其他地方就讨不了一口饭?”

    “还是老船主看得远!”一位中年商贾立即跟着赞道:“不过半成费用,值得很!”

    另有人点头道:“慈溪袁家虽是宁波望族,但名声可不太好听,和咱们不一样。”

    “不错不错,咱们上下左右都是乡人,就是船上升帆的都是徽州人,万一碰上风暴,就算是破家也要发放抚恤,可不比他们浙商!”

    “只是不知道给船员购置保险,费用如何计算,待会儿去四海商行问问清楚……”

    聊了一阵后,汪直拒绝了同乡的留宴,和钱锐去了钱家酒楼,类似的酒楼如今在镇海、杭州、绍兴一带遍地开花,其中不乏钱家护卫的影子,但钱家酒楼依旧是翘楚……没办法,钱渊脑子里的新菜式数不胜数。

    其实钱渊还真不是靠酒楼赚钱……从辣椒开始,红薯、洋芋、玉米、葵花籽、花生、番茄,多少作物的吃法、用法、榨油法、种植技巧都是从这儿发散出去的。

    “真是了不得啊。”汪直挥手让小二退下,拿起酒壶亲自斟了两杯酒,“月余前,就算汪某出面也成不了事,说不定还被众海商背地里指责……”

    夹了片鱼肉送进嘴,向来最喜欢酸菜鱼的汪直今日有点食不甘味,苦笑道:“但如今慈溪袁家遭海盗劫掠,四海商行行事如此迅速,安抚众人之心,如若汪某再出面,自然一帆风顺。”

    “真是羡慕先生,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不好说。”钱锐慢悠悠的说:“徽商、浙商稍好,但必然还有大量海商不肯,除却苏松,南直隶、湖广、晋商都还要观望些日子……甚至听闻有人鼓动朝中言官弹劾渊儿横征暴敛,大发横财。”

    汪直嗤笑道:“这话也不算错,若你儿得逞,四海商行一跃而起,必为东南翘楚,仅库存银两就令人瞠目,只怕两京户部加起来都不及!”

    “你说他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钱锐没吭声,夹着油炸花生米嚼着,回想起一个月前儿子讲述时的压抑不住的兴奋表情……银行是个什么玩意儿?

    在这个时代建立一座正儿八经的银行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以四海商行为后盾,以放息为手段聚拢钱财,再放贷给各行各业的商人,以达到扩大商业版图的目的……却是有可能的。

    “看看这手段,好熟悉……如出一辙啊。”汪直忍不住又嘀咕道:“记得当年设市通商,在沥港上商量的好好的,到了镇海……你儿子手里压根没银子,修缮码头,平整道路,还修筑威远城,全都是汪某和本地大户出的银子!”

    “偏偏我还心甘情愿……真傻,我真傻!”

    “后来宁海设市,更是以通商文书一次性卷走十多万白银……”

    “关键是他几乎没出什么本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空手套白狼!”

    钱锐也忍不住要笑,“汪公觉得吃亏了?”

    “那倒没有,事实上每次到最后都是皆大欢喜。”汪直笑道:“就如这一次,如果真的不是加税,而四海商行真的能赔偿,谁不想花半成银子买这个保险?”

    “从海商到船厂,再到船员,人人都有好处……当然了,最大的好处是他钱龙泉的。”

    “这次未必能成事,渊儿太急了点。”钱锐微微摇头,他在心里揣测,是不是京中要召其回京,但如果召其回京,只可能是陛下的意思,徐阶和高拱如今正斗得如火如荼。

    “哈哈哈……”汪直仰头大笑,“他钱龙泉做事看似冒进,实则谨慎,步步为营,十步一坑,我都能想得到,你这个做老子的怎么可能想不到?!”

    钱锐笑了笑,没有接茬,的确,他也已经看得到这一点,保险在短时间内必然得到强行推广,而在实施一段时间之后,海商将会亲眼目睹保险带来的好处,就算船毁,也能东山再起,就算人亡,也能给家里留下一条退路。

    不会再有人强烈的抵制保险了。

    当天,在杭州主持海市的宁波知府胡应嘉赶回了镇海,第二日府衙向慈溪袁家发出了通商文书,这一次的文书上多了一句话,“许出海贩货,不限其地。”

    消息传出后,满城大哗,无数海商涌向了府衙,涌向了钱宅,涌向了徽州会馆,甚至还奔向慈溪袁家打探实情。

    这些年来,通商文书许海商出海贩货,但除了汪直麾下以及偶尔几个徽商,其他海商只能选择朝鲜、南洋两个地点,不能也不敢去倭国和汪直抢食。

    这次通商文书上多的这句“不限其地”,让无数海商浮想联翩,难道倭国航线开放了吗?

    府衙保持了沉默,钱渊也没出面,但徽州会馆传出了消息,靖海伯汪直许海商贩货倭国,而且还不需要交份子钱。

    没几日,所有人都懂了,慈溪袁家组建船队往南洋贩货,但遭遇海盗侵袭受损颇重,四海商行的出手给了袁家恢复元气的底气,之后府衙就发出了这份可以去往倭国的通商文书。

    默契的配合让有些人大约猜测到了钱渊的谋划,一招连着一招,环环相扣,目的是为了推广保险,但问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摆在面前,难道自己要亲手将其推开?

    接下来,即将出海的商行掌柜,还没报备的商行掌柜,以及什么都没准备的商行掌柜,连续不断的敲响了四海商行的大门。

第一千七十三章 历史的惯性

    从头到尾一个月多点,钱渊用巧妙的手段让海商或主动或被迫的接受了保险,四海商行也一炮而响,他相信,只要能推广开,保险本身就有足够的生命力存活下去,也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无限的可能性。

    “和随园相关的都暂时扣下来?”

    钱宅后院,面对胡应嘉的疑问,钱渊点头道:“反正他们刚从南洋回来,下次出海还要至少大半个月,先挑几个……呃,和徐家有来往的,这是为你着想呢!”

    为我着想?胡应嘉也懒得和钱渊扯淡了,想了想说:“华亭张氏、上海潘氏,这两家倒是合适。”

    张家是徐阶的妻族,潘家的潘允端虽然是随园士子,但其父潘恩致仕前是徐阶的党羽。

    不是所有交了保险的海商都可以去倭国,这里面也需要甄别挑选,各方势力都需要参与进来,即使是和徐阶相关的海商。

    等镇海这边差不多了,再陆续向宁海、厦门、泉州等地推广,钱渊在心里琢磨,如果徐阶早点滚蛋,自己就能在松江府设个出海点。

    陶宅镇就不错,陶溪能通薛淀湖,也能通吴淞江、长江,本就是元明出海的重要转运码头。

    大致聊了一遍后,钱渊轻声道:“你略等几日再回杭州,让侯汝谅那厮等一等……”

    “什么?”

    “黄河秋泛,河道崩坏,潘季驯、南京户部、工部无力。”

    “听说了,前几日收到友人来信,大量船只停留在临清……”胡应嘉愣了下,缓缓问道:“漕运!”

    “不错,漕运只怕危险了。”钱渊咂咂嘴,“潘季驯有治河之能,但无奈资历太浅,而南京户部……太贪了点。”

    胡应嘉小声啐骂了几句才点头,“难怪你提起侯汝谅……海运……但为何要等一等?”

    “展才!”

    “纵然元辅、新郑党争,但此乃国事!”

    “废话!”钱渊厉声道:“能不能行海运在谁?”

    “在他侯汝谅?”

    “在我钱龙泉?”

    “都不在!”

    “海运能不能成行,在朝中,在陛下!”

    钱渊的脸庞在摇晃的烛光照映下显得阴暗不明,胡应嘉终于听懂了这句话,能海运代漕运,也就意味着战船能越过南直隶、湖广、山东、北直隶从海路抵达京师附近。

    高拱可以赞成行海运,徐阶也可以,侯汝谅甚至胡应嘉都可以,但手掌东南兵权的钱渊不行。

    而高拱和随园颇有间隙,徐阶就不用多说了……在这种情况下,如若真的漕运崩坏,北地缺粮,要行海运,最合适出头提议的人正是浙江巡抚侯汝谅。

    因为嘉靖一朝,只有一人提议海运,正是时任辽东巡抚的侯汝谅。

    但为什么要拖一拖再去见侯汝谅……胡应嘉瞄了眼钱渊,轻声道:“京察已经快两个月了,高新郑不支?”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只有在徐阶占了上风的情况下,钱渊才会让胡应嘉暂时不要去接触试图以海运而名垂青史的侯汝谅。

    看钱渊保持着沉默,胡应嘉揉了揉眉心,如果高拱要败,东南这边又要乱了,因为徐阶下一个对付的肯定是随园……不过昨日才接到京中昔日同僚的信,没提到这事啊。

    “过几日,让你那叔父在公开场合提一提运河难行,漕运可能断绝的事,荆川公这些年在宁绍台各地修筑粮仓,你以此为由查验各地粮仓。”

    “如若有不足,告知开阳公、孙文和,他们会令商船回程途中采购粮米。”

    “北上船队以台州柳家为主,他们从不下南洋,只北上去朝鲜,偶尔至辽东,对那一带海路较为熟悉,如若船只不够,从汪直麾下调。”

    “海船抵达天津,调集漕船从北运河运至通州,再走通惠河直抵京师。”

    钱渊显然为这事谋划了很久,滔滔不绝的将各个方面全盘托出,最后才说:“但何时起运,必须以京中党争胜负为准,均听我号令!”

    面前这人有赤子之心,但也不缺权谋暗算,胡应嘉一边颔首一边在心里想,或许这样,才能走的更远。

    下一刻,钱渊叹道:“克柔兄放心,钱某最恨党争,无论如何,也不会为党争而误国事……再说了,秋泛来得快也去得快,说不定漕运无碍。”

    目送胡应嘉离去,钱渊不爽的一脚踢翻了板凳,自己离京前和徐渭、孙鑨密议时就不太看好高拱京察获胜,没想到……自己真是乌鸦嘴!

    事实上,京察之初,高拱、杨博堪称横扫千军,但现在日子不太好过,据说通政司里弹劾高拱、杨博的奏折堆的都有一人高了。

    钱渊在心里想,高拱在京城的日子不太好过,但事实是,高拱自觉还挺顺利的。

    这一年的京察,高拱、杨博已经准备了很久,欲以霹雳手段一扫朝中浊气。

    一个多月下来,吏部呈交了一份京察不合格的名单,以不谨、年老、有疾勒令五十二朝官致仕,以无为、浮躁、才弱降职四十六朝官,并以才弱、浮躁罢二十三名朝官。

    名义上是吏部天官并都察院左都御史行京察,但从嘉靖十五年开始,嘉靖帝下令御史也需要接受京察,再加上李默以京察对抗严嵩、徐阶,刻意收拢权责,使得京察大权均落入吏部之手。

    这一任左都御史张永明别说插手了,几乎连话都说不上,但在吏部呈交名单的时候,两京超过百名御史、六科给事中突然发难。

    而钱渊不太看好高拱的理由也在这儿,虽然历史一直在发生变化,但有的时候仍然顽固的以某种不可知的惯性滑行,这份名单……钱渊记得。

    钱渊不记得这份名单的具体人名,但他清晰的记得,原时空中的隆庆元年,同样出任吏部天官的杨博拿出了这份名单……没有一个山西籍贯的官员被罢免降职。

    已经改变了那么多,但两个时空却有一份惊人相似的京察不合格者的名单……而和原时空一样,徐阶为首辅,高拱仅次之。

    钱渊不相信这都是巧合,或许这其中有杨博性格的因素,但不可能完全是巧合……如果没记错,在李默出任吏部天官之前,徐阶曾经长期担任吏部侍郎,而且其心腹陆光祖在吏部四个清吏司中出任过三任郎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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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