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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八十九章 梭哈

    厅内安安静静,钱渊和胡应嘉都坐在位置上,等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侯汝谅回过神来。

    很久很久之后,即将落下的夕阳洒下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侯汝谅的侧脸上,似乎被阳光晃了眼,这位浙江巡抚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

    侯汝谅颓然坐下,“难怪了……”

    当钱渊从胡应嘉身后走出的那一刻,侯汝谅的第一反应是,京中必然出了变故,徐阶很可能不敌高拱,胡应嘉为了自保投向了随园。

    但侯汝谅很快反应过来,绝不是突然的变故,胡应嘉早就投入随园才更合理。

    唐荆川病故后,关于宁波知府的继任者,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张孟男突然倒戈,随园推出陈有年,但却是徐阶得胜,天下第一知府轻轻松松的被胡应嘉拿下。

    侯汝谅现在可以确定,张孟男的突然倒戈很可能有随园插手的因素,剩下两个人选……全都是随园的人,这才符合钱龙泉的一贯做派。

    而随园推出陈有年,很可能只是为了衬托出胡应嘉而已,毕竟朝中适合宁波知府这个级别的官员中,除了随园士子,只有当年和陈有年、黄懋官一起南下的胡应嘉最合适。

    侯汝谅抖着手端起茶盏在心里回想,难怪王本固做不到,而胡应嘉却能成功掌控通商事,还创立海市赢得美名。

    难怪之前镇海大乱,王本固被锁拿入京,而胡应嘉只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

    侯汝谅甚至在心底猜测,当日王本固召见汪直,都走到一半路程了,汪直突然逃窜出城,只怕也是因为胡应嘉通风报信。

    看侯汝谅情绪稳定下来,钱渊才轻声道:“行海运事,的确绕不过钱某。”

    “荆川公于宁绍台建粮仓十三所,粮米已然汇集至宁海、镇海两处。”

    “惯走北上海路的海商,以台州府临海柳家为首,海船已然准备妥当。”

    看侯汝谅一脸茫然,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解释道:“护卫粮仓的士卒均是当年击倭老卒,临海柳家……那是他钱展才的嫡系,外人少有知晓。”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他对临海柳家关注很久了,只知道柳家和前任浙江巡抚谭纶有旧,没想到却是钱渊嫡系。

    临海柳家,长达数年的击倭诸战中,先后战死族人数十人,仅护卫谭纶而死就有两人,家主明堂公柳暄入幕谭纶幕府后病逝温州,自此之后柳家再无出仕者,甚至连有功名的都没有。

    从那之后,柳家专心经商,以海贸大发其财,但实际上暗地里都是钱渊、孙铤、郑若曾等人的关照。

    钱渊没有理会胡应嘉的插嘴,继续说:“京中如今党争纷乱不堪,华亭、新郑已然难以共存……高新郑有求和之意,只是拉不下脸。”

    侯汝谅这次立即反应过来,这个求和,不是指高拱想和徐阶言和,而是和随园。

    “你以为徐华亭为何命你筹备海运?”

    “高新郑在陛下面前建言海运,徐华亭一力相阻。”

    虽然是无头无脑的话,但侯汝谅和胡应嘉都听得懂,徐阶是怕高拱和随园言和,才会急信南下命侯汝谅、胡应嘉两人筹备海运,为的就是扰乱局势,不使高拱和钱渊达成交易。

    侯汝谅脸色有点苍白,这句话对他的打击有点大,这意味着徐阶是将自己作为棋子扔出去……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被徐阶抛弃。

    钱渊突然抬起右臂指向了胡应嘉,“可知为何胡克柔愿入随园?”

    胡应嘉嘴唇微启,特么我可没入随园……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闭上眼不理睬钱渊这厮。

    “分宜、华亭党争多年,何人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党争丑陋至此,他徐华亭只为固守其位,不惜祸乱天下,不知候兄可愿助一臂之力?!”

    侯汝谅呆若木鸡的楞在那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胡应嘉早就暗中投入随园,这是何等机密的大事!

    自己知道了这样的秘密,还能安然脱身吗?

    难道他们不怕自己出门后立即写信密报徐阶?

    直到听到钱渊最后一句话,侯汝谅才反应过来,钱渊是想招揽我……

    看侯汝谅游移不定的模样,钱渊轻声道:“陛下密令,海运粮米入京,平抑米价。”

    “果真如此?!”胡应嘉狠狠瞪着钱渊,“既然是陛下之命,为何迟迟不动?!”

    “就你心忧国事?”钱渊无语的指了指门外,“京中急信南下,钱某昨晚来了杭州才知道,已经传信过去,镇海、宁海都开始装船了。”

    “北边也不是没有倭寇出没……”

    “吴淞水师、两浙水师不能动。”钱渊低声道:“已密令靖海伯麾下护卫……”

    “是那位方先生之子?”胡应嘉微眯着眼,“上个月去舟山倒是看到他和周泽、张一山勾肩搭背。”

    “咳咳咳!”钱渊用力咳嗽几声,“中丞大人还没答应上船呢,这等秘闻还是不要说的好。”

    胡应嘉嗯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

    侯汝谅接过奏折扫了一眼后,这次不仅手在发抖,连身子都颤抖起来了。

    “克柔,你……”

    胡应嘉露出一个真挚而惨然的笑容,“用展才当年抛庶吉士而南下击倭的话来说,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份是克柔兄的,这份是候兄的。”钱渊也递来一张纸。

    侯汝谅脸色一变再变,忍不住问:“王子民勾结倭寇?”

    “确凿无疑。”

    片刻沉默之后,侯汝谅叹道:“都说钱龙泉行事手段最擅草蛇伏线,灰延千里,此话果然不假。”

    “过奖了。”钱渊朝外面努努嘴,“候兄外出,官印应该未带来吧?”

    胡应嘉哼了声,起身去了书房,掏出宁波知府的官印,朝着自己亲手写就的奏折盖了下去。

    看侯汝谅还在犹疑,钱渊叹道:“今日之事如此,候兄以为,还能置身事外?”

    “陛下命行海运事,也密令钱某择时返京……看来京中实在太闹腾了。”

    “明日一早携两本奏折启程,候兄还需要再想一夜?”

    侯汝谅眼神闪烁,“你要回京?”

    “秘密回京。”胡应嘉哼了声,“陛下倒是信得过你。”

    “钱某人得两任陛下信重,天下何人不知?”钱渊转头看向侯汝谅,“明日启程之后,海运事还要请候兄主持,克柔兄、汪五峰、孙文和、赵大河均会全力相助。”

    “若海运顺利,钱某当向陛下提议,南京户部当专职海运事。”

    侯汝谅自然听得懂这话,钱渊是要将海运事交给自己来打理,而且还给出了个南京户部侍郎甚至尚书的诱饵。

    还需要考虑吗?

    建功立业,升官发财,还能留名青史……这不正是自己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吗?

    侯汝谅不再犹豫,他梭哈了。

第一千九十章 参战(上)

    一场大雨之后,气温陡降,但随园里,徐渭和孙鑨、冼烔三人都披着单衣,吃着火锅,顺带着幸灾乐祸的聊起前些天雨夜发生的破事。

    这一次的百官哭门,刚开始时候的声势不比几十年前那一场要弱,可惜结果却大相径庭。

    当年的嘉靖帝选择了辣手处置,光是廷杖而死的就有十七人,下昭狱、廷杖重伤后不治而亡的也有不少。

    隆庆帝心不狠,下不了手,甚至差点被徐阶诓骗出去安抚群臣,还好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徐渭的馊主意让徐阶气得吐血,也让西苑外的两百官员目瞪口呆,就没见过这样的皇帝……缩着脑袋不管不顾了?!

    徐阶领命安抚群臣……这本就是个让他进退两难的命令,而他身后牢牢关上的大门让很多官员陷入了思索。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还要力保高新郑?

    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毫无体统的将内阁首辅赶出西苑?

    开始有官员偷偷溜走,毕竟入夜了,西苑门口算不上太宽阔,等邹应龙等徐阶门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官员了。

    刚开始邹应龙还想硬挺着,反正今上不是先帝那种狠人,就算廷杖也死不了人……但他忘记了,上一次杨慎捣鼓出百官哭门,可没下雨。

    深秋雨夜,寒气逼人,啧啧,几乎算得上是冻雨了,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邹应龙这些货色真的能挺一个晚上,说不定还真能逼的隆庆帝亲自出面安抚,可惜雨势稍大一些,全都抱头鼠窜而去……这也让这声势赫赫的百官哭门,彻底成了笑话。

    接下来这几日,虽然科道言官还在疯狂弹劾高拱,拼命泼脏水,但在徐渭看来,总有一种难以为继的感觉。

    冼烔一边捡着锅里的鹌鹑蛋一边嘀咕,“也是,敢堵住西苑大门,居然没胆子去堵高府的大门!”

    “狗屁!”徐渭骂道:“堵西苑大门那是公事,去堵高家大门……那是私仇,万一高拱翻过身来,这种事他弄死几个都没人说闲话!”

    “都是两榜进士,这种没规矩的事……不会做的。”孙鑨附和了几句,笑着说:“但现在高新郑缩着脑袋不肯出来,这是在逼宫呢!”

    “逼宫?”

    徐渭吃得差不多了,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对冼烔解释,“三日内,陛下已经五次传召,但高新郑都不应召,徐华亭……嘿嘿,据说雨夜寒气入体病倒,陛下三次传召也不应召,如今内阁……倒是吴阁老在票拟。”

    “徐华亭真的病倒了?”

    “狗屁病倒!”徐渭骂道:“吴阁老之前装病还上一份请辞奏折呢,他徐华亭屁都没上!”

    孙鑨最后下结论,“所以,是两边逼宫,陛下只有择一留下,另一人致仕。”

    徐渭微微点头,叹道:“陛下也难啊。”

    隆庆帝是真的难啊,那天晚上他才发现,徐阶是要赶尽杀绝,虽然使了个诈将徐阶赶出去,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徐阶、高拱都龟缩家中不肯应召,这是要隆庆帝二选一。

    按照隆庆帝本意,恨不得一脚将徐阶踢走,但问题是,现在舆论完全偏向徐阶一方,虽然徐阶没有原时空中那般声望,但通过巧妙的手段依旧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隆庆帝也难以驱逐。

    隆庆帝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讲道理的驱逐徐阶,那些科道言官会再次疯狂上书弹劾,这次的目标不会是高拱,而是自己。

    为此,隆庆帝私下向徐渭吐槽,徐阶这厮脸皮真厚,都察院御史齐康上书弹劾华亭徐家子弟在松江胡作非为……按照惯例,徐阶就算装模作样也要上一封请辞致仕的奏折,但徐阶纹丝不动。

    一顿火锅吃完,身上暖洋洋的,冼烔正提议要不要拉个人来搓麻……三缺一呢,但外面有人来报。

    “又闹起来了?”

    “还是金水桥?”

    “博茂,你去看看。”

    “别急,外面冷,穿好衣服再走。”

    看着冼烔一溜烟的出门,徐渭找了根牙签剔着牙,“甭想搓麻了,后面忙着呢。”

    “我可没说要搓麻。”孙鑨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展才何时归京?”

    徐渭摇摇头示意不知道,但低声说:“今日陛下也问了句……按照时日,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了。”

    “他不管海运?”

    “有胡克柔呢。”徐渭犹豫了下,补充道:“展才前几次信中提到,浙江巡抚侯汝谅或许用得上。”

    “那就好,展才的眼光……”孙鑨笑道:“也该回来了,弟妹快到日子了吧?”

    “听说下个月。”徐渭叹了口气,“年纪太小……”

    “第二胎了,不会出事的。”

    “我是说年纪太小,太贪玩。”徐渭面无表情的说:“你家内宅不玩三国杀?”

    孙鑨神色微变,咳嗽两声,“没听说过。”

    徐渭冷笑道:“但据说陆氏玩的兴高采烈?”

    陆炳四女和孙鑨弟弟已经与今年六月成亲,陆氏和徐渭妻子高氏常在随园后院盘桓,和小七关系极好。

    孙鑨长叹了口气,“牌艺嬉戏不过小事,但夫为妻纲……”

    “是啊!”徐渭还轻轻拍了下桌子。

    这时候,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一名护卫高声禀报,“南边急信。”

    “进来。”

    徐渭接过信,拆开看了几眼,又瞄了眼护卫,“彭三,你原来驻临清,现在漕运堵塞,怎么来的?”

    “改走陆路,六百里加急。”彭三解释道:“秋泛之时,少爷已有安排。”

    徐渭微微点头,“无需回信,你留下就是。”

    看着护卫出去,孙鑨接过信看了看,都是数字,低声问:“是《资治通鉴》还是《史记》?”

    “不用翻了,三日内抵京。”徐渭哼了声,“不得张扬,不回随园,也不知道他想作甚!”

    孙鑨思索片刻,摇着头拿起那封信,就这蜡烛烧了个角。

    “文长兄,文长兄!”

    外面传来冼烔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徐渭猛地跳起来,这小子虽然年纪小,但也历事不少,一般的变故不回这般惊慌。

    听一路狂奔回来的冼烔喘着粗气说完,徐渭一脚踢翻面前的桌案,高呼道:“先让护卫去救人!”

    “博茂,愣着作甚?!”

    “叫人!”

    “京察未完结,朝阳兄不动。”孙鑨还算冷静,一边将长衫塞进裤腰,一边说:“端甫兄不擅拳脚,让他坐镇随园,其他人都叫上!”

    徐渭冷笑着大步走出随园,昨晚张居正还在催促,你们随园还不动手。

    正巧,刚刚得信,展才三日内抵京,正巧又闹出这么一遭事,都不用找借口了!

第一千九十一章 参战(中)

    中国历史经历了五代十国的黑暗后,从宋朝开始了以文制武的模式,很难说这一套模式的好坏,但从宋朝开始,士子之间的矛盾都是以士林规矩、政治规矩来解决,很少会出现拳脚交加的局面。

    明朝历史上倒是出现过几次,但也都是特殊情况,土木堡之变后的朝局,大礼仪事件中嘉靖帝和臣子紧张的关系……但在嘉靖朝末期,特别是在隆庆帝登基之后,独特的斗争氛围在京中出现。

    什么斗争氛围?

    上手!

    直接开打!

    明朝的文官,特别是言官向来是专门耍嘴皮子的,自从几年前随园大闹六科之后,都听闻了随园里传出来的那句话,能动手就别耍嘴皮子!

    前些日子百官堵住西苑大门,不少言官都下定决心给高拱那个老不要脸的几拳……反正法不责众。

    而今天亦如此,虽然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随园……却给了徐渭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半个多时辰前,数十科道言官在金水桥聚集,都察院御史魏时亮大骂高拱厚颜无耻,居然不肯请辞。

    同为都察院御史的齐康反驳,内阁首辅徐阶遭弹劾,也没上书请辞,同样厚颜无耻。

    魏时亮被驳斥的无话可说后,干脆不说了,举起拳头就打。

    但人家齐康也不是孤家寡人,数十官员在金水桥上打的昏天黑地……一旁路过的户部侍郎陆树声实在是看不过眼,出面训斥了几句。

    可惜陆树声太高估自己的名望,那帮人都鼻青脸肿了,别说陆树声,谁来都不好使!

    金水桥上,拳脚交加,不自量力的陆树声要不是垂垂老矣的模样,怕是要挨上几拳……但即使如此,这老头也被牵连,被踹飞的科道言官一个骨碌将陆树声一并带倒。

    虽然陆树声从不自认是随园一党,但毕竟他是钱锐的岳父,又是钱渊的老师,在士林中极有名望,旁观人群中响起几声训斥,被气得两眼通红的陆树德上去就是一脚……将那言官给踹进金水河了。

    这下热闹了,陆树德本人无甚名气,也没多少人认得,刚将人踹进金水河,脸上就挨了两记重重的耳光,要不是从人群中冲出来帮忙的林烃,也得被踹进金水河。

    认得陆树德的人很少,但认得林烃的就多了,毕竟有个尚书老爹,国子监司业的兄长,还有个名扬天下褒贬不一的内兄。

    邹应龙恼火的看着身后的同僚,“谁动的手?”

    “陆与成是通政使钱刚聲的内弟,和钱展才是总角之交。”齐康冷笑着大声说:“你们倒是有胆子!”

    动手的是刚从南京调来的御史,不以为然的回道:“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数十个大汉突然出现,为首者手持一根被布匹裹起来的长棍,高声指挥,将数十言官全都包围起来。

    “别慌!”魏时亮低声道:“是钱家护卫,他们不敢动手!”

    “不错,我等都是两榜进士,他们是什么身份……”

    邹应龙打气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他远远看见一群人正疾步而来,为首的是一脸怒容的徐渭,两侧是兵部郎中吴兑,刑部主事潘允端。

    徐渭文武双全,吴兑不仅知兵事,也操练武艺,而潘允端……当年钱渊回京后,随园当街大战,潘允端以一敌三,堪称勇武。

    一句话,这三位都是能打的。

    后面还有陶大临、孙鑨、陈有年、周诗、冼烔……

    钱家护卫不能动手,同为两榜进士的随园士子可是能动手的。

    魏时亮还在强作镇定,而邹应龙已经是两股战战了,没办法,算算看这些年,他已经被随园揍了三四次了,其中两次都是被抬进医馆的。

    围观的吃瓜群众居然有点兴奋,上一次随园大规模出动,还要追溯到嘉靖三十八年钱渊刚刚回京时候呢。

    “文长……”

    挺身而出的魏时亮只说了这两个字,徐渭已经当头一记封门拳砸在他的鼻梁上。

    一声惨叫之后,左边的吴兑看似温文儒雅,却出手如电一把拽住往后倒的魏时亮,一个膝撞让这厮彻底瘫软下来。

    右边的潘允端也不通什么武艺,但身强力壮,飞起一脚将面前的言官踹下了河。

    正面是气势汹汹的随园士子,两侧被钱家护卫堵住,身后是金水河,这帮言官逃都没地方逃。

    对面言官略略一扫就有好几十人,但徐渭拎着随园七八人横扫千军如卷席,光是被扔进金水河的就有五六人。

    围观的吃瓜众中,一位中年官员啧啧道:“两年未见,依旧如此犀利,一点情面都不讲啊。”

    “这还是钱展才不在京中呢。”旁边有人冷笑道:“平泉公是钱展才的老师,又是钱刚聲的岳父!”

    “说的是,如若钱展才在京,只怕下手的那人……啧啧,钱展才南下之前在靖海伯府……”

    “那刑部郎中到现在说话还透风呢!”

    半年前,钱渊在靖海伯府大打出手,下手狠辣令人瞠目结舌。

    中年官员突然又说:“不过那次靖海伯府事发后,陛下并无责备,而且下令锦衣卫守卫靖海伯府府。”

    “哈哈,言辞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但他钱展才向来是讲道理的,向来是有把握才会出手。”

    “不错,比如这次,平泉公只是路过,训斥几句,居然被撞倒!”

    “若是钱展才在,那厮可不仅仅只在金水河里泡一泡了。”

    战斗结束的很快,只一刻钟,前后四十多个言官,丢进河里七个,跑了二十来个,剩下的十几个全都趴在地上了。

    听闻消息赶来的国子监司业林燫在人群中先细细看了眼林烃,再低头去看那些趴在地上的……好吧,魏时亮、邹应龙,十几个全都是徐阶的心腹门人,也都是这段时日弹劾高拱最疯狂的那批言官。

    显然,人家徐渭虽然师出有名,但下手也是有针对性的,放跑的那些言官要么有交情,要么是同年同乡,或者和徐阶没太大关系的。

    当然了,虽然是同年,但邹应龙是肯定逃不走的,现场除了魏时亮就属他被揍的最惨……撞倒陆树声的那言官就是被邹应龙踹过来的,问清楚缘由的陆树德不顾兄长的阻拦,正正反反给了邹应龙十个耳光再踹进了河里。

    林燫立即做出准确的判断,随园参战了。

    同样听闻消息和林燫一起赶来的国子监司业张居正也有同样的判断,但他低低自喃几句,为什么是这时候?

    从那夜百官哭门到现在已经五天了,随园一直没什么动静,今日却突然倾巢而出,为什么?

    虽然今日有现成的理由和借口,但随园想找借口,总归是找得到的,实在不行还能以张孟男为借口……张孟男这几个月时常去随园,已经被外界视为半个随园士子。

    看着徐渭给地上邹应龙补上几脚,张居正在心里猜测,应该是南边钱渊来信了。

第一千九十二章 后手(上)

    随着这场一边倒的大殴斗,混乱了几个月的朝局突然安静了下来,虽然如徐阶、高拱都心知肚明,但其他人并不知晓随园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横插一杆子。

    一次性将十几个科道言官送去医馆,而且全都是有名有姓的徐阶门生,所有人都能判断得出,随园参战了。

    虽然随园士子大都出仕只五六年的光景,但在之前这些年内,随园或者说钱渊的战绩太过彪悍,消息一传出,各方肃然。

    特别是科道言官这一边。

    徐府书房中,被打得不成人形魏时亮在被送去医治之前,在咬牙切齿发誓赌咒要报仇雪恨,被扔进金水河的邹应龙喝着姜汤,垂头丧气的不吭声,而林润如对大敌。

    后两人都想起了嘉靖三十六年的那件事,朝中弹劾随园弹劾钱渊的奏折几乎要堆到天花板了,那气势比这次弹劾高拱也差不了太多,但钱渊隐忍多时,诱敌深入,以后手让那些弹劾全都成了笑话。

    “随园必有所图。”林润低低道:“只是不知道,他的后手在哪儿……”

    邹应龙试探问:“师相,浙江那边可有消息?”

    矮小的徐阶叹了口气,摇头道:“前些日子去信,命侯汝谅、胡克柔筹备海运。”

    林润和邹应龙对视一眼,都明白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浙江巡抚和宁波知府联手筹备海运是给还在东南的钱渊找麻烦,但现在看来……没什么效果,或者说钱渊早就打定主意要下场了。

    邹应龙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师相,还要继续弹劾新郑吗?”

    这句询问得到的是徐阶那冰冷的眼神,邹应龙缩着脑袋不吭声了,林润开口道:“不能停,也停不下来了。”

    徐阶沉默的点头,的确停不下来了,如今局势,有进无退,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这个晚上,很多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邹应龙、魏时亮这些徐阶门生有的人是身上疼的睡不着,有的人寒气入骨患了风寒,有的人忧心随园插手后可能带来的变化。

    躺在床上的徐阶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了很多的过往,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那个青年正式进入自己视线开始,每当自己在某件事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就会横插一杆子,无比精准的打断自己的节奏,让那些优势化为乌有。

    最典型的就是去年西苑事变和后来为曾铣翻案这两件事,本以为成竹在胸,没想到却有神兵天降,让自己吞下苦涩的果实。

    徐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念头,似乎这位孙女婿对自己的了解要比任何人都要更深。

    此时的张居正刚刚离开高府,他和高拱都有着同样的判断。

    从张居正和徐渭谈妥条件之后已经五天了,随园一直没有动作,今日突然出手,只可能是因为钱渊。

    书房里的高拱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心想张叔大还是太嫩了点,不是钱渊来信,徐渭得其指使出手,而是……钱渊很可能即将入京,甚至已经入京了。

    半年前,钱渊请单独奏对,当夜秘密出京,高拱的判断是,这一次,钱渊很可能也会秘密回京。

    虽然通过张居正、张四维和随园的接触得知随园有一定的把握,高拱也相信那位青年一旦出手,必然是准备齐全,雷霆万钧……这是他一贯的做派。

    和徐阶一样,高拱对去年西苑事变和为曾铣翻案两件事警惕不已,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其中的缘由,只知道钱渊肯定不会随随便便的出手。

    高拱在心里想着,说不定明天就有好戏看。

    这一点高拱倒是猜对了,第二天,通政司的一份奏折内容不胫而走,浙江巡抚侯汝谅上周,建言启海运,粮米直抵天津,转内河入京。

    高拱和徐阶的反应不一,前者神色大变,他察觉到徐阶在捣鬼,而后者心头暗喜,如果侯汝谅能顺利的开启海运,高拱和随园之间的交易就算不断,也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两个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侯汝谅的奏折入阁后,唯一留守直庐的阁臣吴山还没想好怎么办,户部尚书方钝已经径直入西苑,拉着吴山去觐见隆庆帝了。

    古怪……隆庆帝有点挠头,自己之前让徐渭去信东南,让钱渊筹备海运,但现在却是徐阶党羽侯汝谅上书。

    “陛下,唐荆川当年大力储粮,于宁绍台三府遍修粮仓,粮米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方钝唾沫横飞的说:“现任宁波知府胡应嘉颇有理政之能,粮米储备理应颇丰,可部分入京,部分停驻山东沿海,黄河泛滥,灾民遍地……”

    隆庆帝有点心不在焉,心想侯汝谅上书抢功也就算了,还带上宁波知府胡应嘉,两个都是徐阶党羽门生……明明是高师傅先提起的,现在功劳却都落到徐阶头上,对现在的局面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钱渊那厮是怎么办事的……隆庆帝亲自批红,不批红不行啊,须发尽白的方钝站在这儿不走了。

    但等批红完看着方钝、吴山离去,隆庆帝转头吩咐,“去,把文长召来。”

    隆庆帝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没办法啊,太容易被找到,显得徐渭早就等着召见了,这是他长时间侍候嘉靖帝留下的习惯,注重细节。

    徐渭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殿门口,还没等他行礼拜见,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手持奏折一路小跑着过来。

    “皇爷,皇爷!”

    “嗯?”

    “皇爷,浙江巡抚的奏折……”

    陈洪皱眉瞪了眼过去,“已然批红过了,出去!”

    “不是之前那一份。”李芳显然跑的急了,头上都在冒着白雾。

    陈洪疾走几步,劈手抢过来打开一看,两只眼睛登时瞪了出来,“这,这这这……”

    隆庆帝好奇的看了眼陈洪,若有所思的转头去看徐渭……这位随园二号人物显得比他还要好奇,正探长脖子试图瞄一眼呢。

    “皇爷,浙江巡抚上奏……”陈洪咽了口唾沫,“弹劾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第一千九十三章 后手(中)

    一个外地巡抚大员一口气将三法司全都告了……隆庆帝眨眨眼,记得侯汝谅入浙数年,基本上一事无成,看样子不像是这么头铁的人物啊。

    “为何弹劾?”

    “三个月前皇爷下旨,三法司共审前浙江巡按王本固,最终罢官为民。”陈洪低声道:“侯汝谅上奏,近日捕获倭寇头目,审问后得知,半年前王本固勾结海盗张琏、王一枝,证据确凿……”

    隆庆帝接过奏折看了几眼,片刻后问:“郭中……朕记得是高师傅姻亲?”

    陈洪躬身应是。

    “方逢时?”

    徐渭小声说:“据说和元辅有些来往。”

    隆庆帝摇着头笑道:“展才啊展才,不愧是钱展才啊!”

    难怪之前侯汝谅会上书建言海运以抢功,原来在这儿打埋伏,奏折上不仅有浙江巡抚侯汝谅,还有左右布政使、按察使,但带上了高拱姻亲绍兴知府郭中,又带上了徐阶党羽台州知府方逢时……

    显然,隆庆帝也能看得出来,这是针对如今京中局势的一份奏折,也是钱渊正式向徐阶开炮的一份奏折。

    最有意思的是,点着导火索的是徐阶的党羽侯汝谅。

    没有先管这份奏折,隆庆帝笑着看向徐渭,“侯汝谅建言海运……展才可真是能用人。”

    徐渭眨眨眼,“应该是展才有所顾忌吧,毕竟他以兵部侍郎巡视海疆,为免言官弹劾……”

    “浙江巡抚是元辅的人!”隆庆帝没好气打断道:“文长不用替他遮遮掩掩,记得前年展才还提过,无党派才是不正常的……不过也不知道展才怎么使得动……”

    徐渭沉默了会儿才说:“半年内展才倒是在信中提过几次,浙江巡抚侯汝谅虽投入元辅门下,但确有其能,心心所念行海运事。”

    “朕想起来了……”隆庆帝点头道:“展才信中的确提过两次……噢噢,朕记得前些年就是侯汝谅任辽东巡抚时建言行海运事。”

    “嗯,侯汝谅的确很合适,不过……”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臣揣测一二,展才之意不止于此,陛下密召展才回京……”

    隆庆帝眯着眼缓缓道:“展才回京……让侯汝谅负责海运事?”

    “理应如此。”徐渭躬身拜道:“钱渊用人,只视其能。”

    隆庆帝被这句话逗笑了,“只视其能?”

    “如果只视其能,何以有后面这份弹劾奏折?”

    “以展才的手段,只怕这是投名状呢!”

    “八成是先写下弹劾奏折,再写建言海运奏折。”

    徐渭摊摊手,“等展才回京,陛下可亲询之。”

    “好好好。”隆庆帝挥挥手中的第二份奏折,“那王本固勾结张琏、王一枝……展才真是好手段啊!”

    徐渭一脸的茫然,“这事儿臣不知晓内情,不敢妄言。”

    “之前展才密信中提过,愿为君分忧。”隆庆帝起身踱了几步,笑道:“当时就猜这小子留了后手,果不其然啊。”

    王本固勾结倭寇,显然这是个极大的罪名,这一条线……如果顺利的话,能一直摸到徐阶身上去。

    虽然谁都不相信堂堂内阁首辅会通倭,但王本固是你徐阶的心腹门生,是奉你的命令去浙江搅风搅雨的……徐阶想脱开干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隆庆帝在心里想,钱渊出手果然势如雷霆……关键是他提前半年就留下了这个后手,显然是在徐阶、高拱之争中不看好后者。

    不过,也不能怪钱渊留了一手,如果高师傅斗不过徐阶,还真得钱渊出马呢。

    “这事儿,真的假的?”

    “真……真不知道。”

    徐渭在心里感慨,人和人不能比啊,这次因为高拱和陛下的亲密关系,钱渊将王一枝、王本固勾结的事一直瞒着。

    这么玩,也就是隆庆帝了……如果换成嘉靖帝,肯定只有玩死自己的份!

    徐渭小声说:“不过弹劾三法司,需重审王本固……张琏记得已经弃市,王一枝也不知道死了没?”

    隆庆帝转头看看陈洪,后者干笑几声出去了一趟,回来禀报,张琏不是弃市,而是被剐了,王一枝还被关在昭狱中。

    “没死啊。”徐渭挠挠头,“说不定是真的,展才做事不会虎头蛇尾,出这么大纰漏。”

    隆庆帝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问:“文长,你说这消息传出去,元辅会不会……”

    看着隆庆帝的表情,徐渭试探接道:“会不会请辞?”

    看隆庆帝给出个你说得对的眼神,徐渭干巴巴的说:“那就要看他脸皮够不够厚了……不过以他的脸皮,估摸着刀都砍不破!”

    隆庆帝丧气的靠在椅背上,他现在就指望徐阶主动上一份请辞奏折,然后自己顺水推舟……

    徐渭毫不留情的打破了隆庆帝的幻想,“陛下,阁臣位列宰相,何况元辅,即使请辞,陛下理应按例挽留,至少三次。”

    “也是,谁能相信内阁首辅勾结海盗……”隆庆帝无精打采的说:“文长,你说说看,王本固勾结倭寇想作甚?”

    “陛下,王本固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久历宦海,眼光独到。”徐渭冷笑道:“王一枝乃是汪直义子。”

    隆庆帝懒得动脑筋,直勾勾的盯着徐渭等着后面的话。

    “自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中枢钱荒渐渐得以缓解,闽赣民乱、辽东饥荒、西北军费,均赖税银,王本固逼的汪直逃窜出海,若是就此断绝通商,罪责……就算汪直顶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必定是他王本固来承担。”

    徐渭叹道:“王本固倒是有点手段,事先勾搭上了王一枝,再逼得汪直逃窜,又发兵围剿舟山,一战功成,他王本固安抚以王一枝为首的倭寇、海商头目……”

    隆庆帝阴着脸骂了句脏话,“他倒是打的好算盘,既有战功,又恢复通商!”

    看徐渭不吭声,隆庆帝忍了又忍还是骂道:“那样的话,随园就……”

    这是拿不到桌面上的,最早是绍兴、松江士子志同道合组建随园,但之后因为击倭、通商渐渐笼络了如黄懋官、孙丕扬、高仪、潘晟等一批官员,如果王本固得逞,随园就没了根基。

第一千九十四章 后手(下)

    徐渭在心里暗叹了声,这位陛下心思实在浅了点,不得已又开口解释道:“陛下,此举亦是针对中玄公。”

    隆庆帝愣了下才想明白,的确,如果王本固得逞,通过王本固、浙江巡抚侯汝谅、宁波知府胡应嘉,再加上台州知府方逢时,浙江总兵董一奎,徐阶能将通商事牢牢握在手中。

    将通商事握在手中,徐阶的地位就稳如泰山,高拱就算再得隆庆帝信重也很难翻盘,只能老老实实的瞪着徐阶致仕。

    隆庆帝心里有些沮丧,在他之前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帝王心术是个传闻……不过他也不必沮丧,徐阶、高拱、徐渭都是这个时代最富心机的人杰,是残酷科举一层层选拔出来的人尖。

    默不作声的想了好久,隆庆帝挥手让人传召来成国公询问王一枝之事。

    成国公看完那份奏折,思索片刻后躬身道:“王一枝并其手下头目五人,均在昭狱,臣这就回去严加审讯。”

    徐渭倒是不担心审不出来,成国公虽然才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一年多,但实际上他比陆炳还要提前入锦衣卫,手段了得。

    并肩走出殿,成国公嘿嘿笑了声,“文长,展才真是好手段啊。”

    “成国公这是何意?”

    “几个月前展才就来信,让老夫对王一枝稍稍缓手,等的就是今天吧?”

    “成国公这是说哪里话。”徐渭笑吟吟道:“对了,听说成国公府在城外又修了两个园子?”

    “那是托你们随园的福。”成国公亲热的拍着徐渭的肩膀,“只是……四海商行在厦门、泉州也有分铺了,多缴不少银子呢。”

    “你们可以不缴嘛。”徐渭翻了个白眼,“反正你们都是些空手套白狼的主!”

    成国公无语以对,南京那边还稍好点,北京的勋贵参与海贸,出海的海船都不是自家的,就算船毁人亡……他们损失也不大,自然是不愿意缴保险的。

    但四海商行以随园为靠山,疯狂的向南蔓延,成国公也不想因这点小事而和随园起隙,特别是今天目睹了这份奏折后。

    细细问了几句,成国公立即去了昭狱,将王一枝提出来密审,还没等他问话呢,王一枝精神一振,“终于来了吗?”

    “……”

    “招,我招!”

    “……”

    “浙江巡按王本固三番两次派人以银钱厚贿,又许诺恢复通商后赠爵,小人才不得已铤而走险,张琏也是王本固勾连来的!”

    “胡说八道!”成国公骂道:“王本固身为朝廷命官,你是靖海伯义子还有可能,那张琏自号飞龙皇帝,乃是反贼!”

    成国公身为勋贵,与国同休,他是不会去管徐阶、高拱党争胜负,就算因为海贸得利偏向随园,幅度也很有限。

    王本固身为徐阶门生,勾连王一枝还好说,但勾连张琏……这是要把徐阶往死路上逼,这种蠢事,成国公是不肯干的。

    “呃……”王一枝畏畏缩缩的改了口,“那张琏不算……但王本固的确和小人……”

    成国公叹了声,“说,记下来。”

    接下来王一枝滔滔不绝,一旁的小吏写的手都酸了,显然,这腹稿已经打了很长很长时间了。

    挥手让小吏下去,成国公拿起纸看了一遍,用王一枝的话说,王本固在抵达镇海之前就派人送来银钱厚贿,而自己因为汪直处事不公心存不满,之后汪直被逼逃窜舟山,自己和王本固密议得许诺取汪直代之,定下日期行刺汪直,官军攻岛,以期全胜。

    “咳咳。”成国公起身走到王一枝身前,伏低身子低声问:“钱展才拿住你什么了?”

    王一枝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眼,又垂头下去,一声不吭。

    王一枝是汪直义子,婺源人,婺源在后世划分在江西省,但明清时期一直是徽州六县之一,王一枝的母亲、妻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并夫婿,全都被扣住了。

    王一枝心知肚明,钱渊扣住还有可能有条活路,如果落到汪直、毛海峰手中,非得一个个剐了。

    两天的时间,重审王本固祸乱东南案的消息传得满京城都是,其中有随园的功劳,但更大的功劳在于隆庆帝……他这是想以此逼的徐阶退位让贤呢。

    可惜,徐阶的脸皮比徐渭描绘的还要厚,一声不吭躲在家里。

    徐阶在京数十年,势力盘根错节,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得知了侯汝谅弹劾奏折的内容,也已经知道了王一枝的供述。

    不过,和之前的龟缩不出,还是有区别的,他一个党羽、门生都没接见。

    因为,他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弹劾奏折上除了侯汝谅,还有方逢时,都是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白眼狼。

    或许能信任胡应嘉?

    但徐阶有不好的预感,原因很简单,钱渊能拿下侯汝谅、方逢时,又以王本固、王一枝勾结的后手逼自己退位,难道会忽略天下第一知府的胡应嘉?

    侯汝谅的前一份奏折让徐阶暗暗欣喜,但还没等他高兴到第二日,人家就转头投入了随园的怀抱。

    虽然不知道细节,但徐阶能判断的出,海运必定是交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侯汝谅心心念叨的就是海运,而钱渊很可能以此笼络侯汝谅,

    奋力将桌上的所有都推开,徐阶脸黑如锅底,低低自言自语,“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祸害啊,早知道有这天,嘉靖三十四年那次见面,就应该将那厮掐死!

    这时候,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老管家轻手轻脚的进门,像是没看到地上狼藉似的,轻声道:“老爷节哀。”

    徐阶默默点头,长长叹息。

    第二日,消息已然散开,前浙江巡按王本固被缇骑带回京城途中,自杀身亡。

    随园里的徐渭如此评价,“华亭惯用手段,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的确,当年严世蕃被劫杀一事还历历在目,谁知道王本固是自杀的还是被自杀的?

    的确,徐阶是不得已而为之,钱渊以此为后手,必然准备妥当,徐阶会容忍王本固安然回京受审吗?

    这不是钱渊的谋划,而是徐渭的暗中推动,他没有刻意的在隆庆帝、成国公面前提醒灭口一事,就是为了给徐阶这个空子钻。

    虽然徐阶得手,但这也代表了徐党势力根基的彻底动摇。

    杀严世蕃,还情有可原。

    杀王本固,彻底击破了徐阶党羽、门生的底线。

第一千九十五章 被自杀

    从随园以隆庆年间第一场大殴斗参战之后三日内,京中局势纷乱难言。

    先是一片寂静,毕竟钱渊早有恶名在外,而随园参战是以陆树声被撞倒为借口……陆树德已经放出话来了,这事儿还不算完,等钱渊回京再了结,已经有些人琢磨着外放了。

    之后两个消息在朝中炸响,其一是浙江巡抚侯汝谅建言海运,隆庆帝亲自批红。

    其实侯汝谅上书,隆庆帝批红没什么实际意义,关键在于掌控东南的钱渊。

    但消息在得到随园印证之后,京中粮商一片哀嚎,当日米价一日三降。

    朝中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另一个消息猛地传来,浙江巡抚侯汝谅的第二份奏折弹劾前浙江巡按王本固勾结反贼张琏、倭寇头目王一枝欲乱东南。

    前一秒钟徐阶党羽门生还在赞誉的主人公侯汝谅得到了高拱党羽的赞誉……这记背刺让徐阶痛不欲生。

    高府书房里,高拱并无喜色,反而一脸阴郁,在他看来,钱渊亲手掌控或遥控东南这么多年,半年前更是亲身南下,隐下这件事留为后手并不难,这也符合钱渊的行事手段。

    但高拱也能看得出来,钱渊留下这个后手就是针对徐阶……换一句话说,钱渊当时就做出了判断,你高新郑会败给徐华亭。

    一想到钱渊那厮讥诮的面容,指桑骂槐的尖酸刻薄嘴脸,高拱心里就一阵腻味,他都想得到钱渊会怎么说……

    “南京户部侍郎?”高拱拉着脸一挥衣袖,“给他!”

    张居正微微点头,“侯汝谅之前数年在浙江手脚被缚,但实有理政之能,待海运之后调任南京户部侍郎理所应当。”

    “叔大与他有交情?”

    “早年就有来往,这几年一直书信互通。”

    高拱叹了口气,“那就交给叔大了,日后试试吧。”

    南京户部主管海运事,未来对朝廷太重要了,对北直隶、南北运河、京城、甚至边军、辽东都有很大影响,高拱当然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位置被随园掌控。

    这时候,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不等回应,高拱的嗣子高务本推门进来,“刚刚听闻,前浙江巡按王本固在被押送回京途中自杀身亡。”

    高拱和张居正都脸色大变,一时无语。

    半响后,感觉浑身冰冷的张居正勉强开口,“吾与王子民相交颇多,当非此类人……”

    “必然是华亭下手。”高拱看似镇定,但扶着桌案的手也在抖。

    都不用去猜,几乎所有人都能肯定是徐阶下的手,谁让他有劫杀严世蕃的前科呢?

    不怪高拱、张居正如此,大家都是文官,斗起来都是打嘴皮子官司,就算随园那帮人也不过拳脚交加而已,而徐阶……这是坏了规矩啊。

    “未必是坏事……”张居正更快的镇定下来,“严东楼之后又有王子民,华亭名望丧尽。”

    高拱的思绪有点乱,突然低声问:“会不会是随园?”

    听到这句话,张居正的第一反应是,那厮回京了?

    这是很直接的判断,如果钱渊没有回京,随园在京的核心人物徐渭、孙鑨是不敢如此的。

    “不对,不会是展才。”张居正迅速反应过来,“他以王本固、王一枝勾结之事为后手,必然已经准备妥当!”

    高拱微微点头,“只怕这也是华亭要断然下手的原因。”

    走出高府,张居正有点庆幸自己那夜做出的选择,其实自己那位岳父最擅长的事不是隐忍,而是断尾求生。

    当年的沈青霞、杨淑山都是例子,虽然未必会牺牲自己这个女婿……但张居正如何不心生寒意。

    要知道在嘉靖三十五年、嘉靖三十六年连续两次京察中,徐阶的主要党羽被一扫而空,张居正、林润、陆光祖、胡应嘉这些新人成为了徐阶的心腹,而王本固在其中是资历最深的一个。

    苦笑着摇了摇头,张居正又想起之前书房里闪过的那个念头,钱渊回京了吗?

    有这个可能,那位的风格向来天马行空,半年前单独奏对秘密出京,南下抵定大局,如今也有可能秘密回京。

    不过他以兵部侍郎巡视东南海疆,想要回京必得陛下密令,张居正抬头看见一人,拱手笑道:“充庵这是哪里去?”

    “叔大兄。”潘允端笑吟吟的回礼,“刚去通政司转了圈,这是去随园呢。”

    潘允端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但却是第一批入随园的士子,也是嘉靖三十五年唯一落榜的随园士子,当年张居正时常出入随园,两人也算有些交情。

    张居正口里寒暄几句,却细细打量潘允端的神色,犹豫了下才转身告辞……潘允端虽然和钱渊交情极深,但在随园地位不高,就算钱渊回京,他也不太可能知道。

    潘允端可不知道张居正那些小心思,一路疾行去了随园,一进去就听见里面嘈杂的笑骂声。

    “哎呦,充庵兄来了。”

    林烃竖起大拇指,“充庵兄,今天可出风头了!”

    冼烔郑重其事的做了个揖,“吏部选官有误,充庵兄理应入六科。”

    吴兑笑着问:“充庵,这词儿是怎么想出来的?”

    “据说那边被这词儿堵得没话说呢!”

    潘允端大笑道:“潘某无此急智,还是当年在南京乡试时听展才提过一次。”

    “原来如此。”周诗点头道:“倒是展才一贯口吻。”

    王本固自杀身亡的消息一入京,满朝哗然,就是徐阶的党羽门生也大都闭口不言,但刑部不同。

    刑部尚书是冯天驭,侍郎是赵贞吉,下面的郎中、员外郎大都是徐党,也就是说,刑部是徐阶的大本营,虽然潘允端、林烃、潘晟都在刑部任职,但朝中六部中就数刑部和随园关系最差,半年前钱渊还痛揍刑部一个郎中。

    听那些同僚、上司自己蒙自己的讨论,说不定是锦衣卫严刑拷打,说不定是高拱派人下手,甚至还公然说可能是随园干的。

    为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侯汝谅那份弹劾奏折背后是钱渊,他钱展才向来就是如此跋扈,而且和王本固早就是仇深似海……这次随园诬陷王本固,以此攀诬元辅,既然是诬陷,自然是要灭口的。

    一旁的潘允端实在是忍不住了,这都是什么逻辑?!

    潘允端这些年也练出来了,条理明晰的将那些诡异的揣测一个个堵了回去,到最后刑部一个郎中只能承认王本固是自杀。

    而潘允端义正言辞的说……王本固绝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

    同为刑部主事的林烃亲眼目睹那些同僚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潘允端这次是一战成名。

第一千九十六章 太毒了

    虽然是白天,但没有窗户的房间显得无比阴暗,桌椅板凳上的灰尘显示这儿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微弱的烛火在桌上亮起,引得角落处一阵微响。

    将蜡烛侧过来将融化的蜡油滴在桌上,再将蜡烛稳稳的放在上面,钱渊平静的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几本折子,思索片刻,将最下面一本抽到了最上面。

    “少爷,适才看见张居正路过。”

    此次回京,只有梁生率十名护卫相随,虽然人数少了点,但随园和酒楼还有些老人,勉强算是够用。

    钱渊微微摇头示意不打紧,张居正路过这很正常,因为这儿距离张府只隔了两条巷子。

    三年前,钱渊密令提前入京的彭峰或租或买下了几栋宅子,安排护卫入住,日夜盯着张府到西苑的每一条道路。

    将近两年前,钱渊得报密信,当夜一举摧毁了徐阶筹谋多年的计划,并逼的张居正夜上梁山投入高拱门下。

    之后一年多来,宅子已经被废弃,钱渊此次回京选择在这儿落脚。

    王本固居然死了,这出乎钱渊预料之外,不管是自杀还是被自杀,这都打乱了钱渊的计划。

    王本固一死,就算有王一枝的供述,勾连倭寇头目这个罪名就很难攀附到徐阶本人身上。

    钱渊叹息了声,本来这是最有意思的结局……历史上徐阶就是以严世蕃勾结倭寇的罪名置其于死地的。

    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钱渊停下脚步,这个方向穿墙而过,距离西苑不远,这也是钱渊选择在这儿落脚的原因,入西苑觐见陛下会非常方便。

    想起今天和徐渭见面时他用隐晦的言语描绘隆庆帝,钱渊真有点头痛,劫杀严世蕃本就对徐阶的名望有极大的负面影响力,逼杀王本固更让其名望已经跌至冰点……从这点来看,王本固之死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徐阶下手迅速而狠辣,逼杀王本固,断尾求生,至少这时候,他可以厚着脸皮不上书请求致仕。

    如果换一个皇帝,必定会严词训斥让徐阶滚蛋,而隆庆帝却还在天真的盼着徐阶主动请辞。

    可惜没有个怀恩啊!

    当年弘治帝登基,给成化帝写小黄书的内阁首辅万安厚着脸皮不肯请辞,最终是名望颇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摘下牙牌将其驱逐。

    呃,从这个角度来说,隆庆帝不直接赶走徐阶也是有先例的……当然,对钱渊来说,一个宽宏有度的皇帝比一个眼睛不揉沙子或性情急躁的皇帝要好得多。

    犹豫了会儿,钱渊将最上面的两本奏折拿起来看了一遍,回身递给了梁生。

    既然隆庆帝就这性子,非要让徐阶主动请辞,那就遂了他意好了。

    徐阶身为内阁首辅,又以隐忍著称,但这种隐忍也是有限度的,有底线的,而这两本奏折,将击破徐阶的底线。

    梁生此次入京,特地挑选的都是生面孔,一个护卫通过隐秘渠道将奏折送入了随园,一直留守的孙鑨立即去了趟通政司……按例来说,外地官员的奏折应该走驿站的正规渠道入京,但无奈通政使是钱铮嘛。

    王本固死讯刚刚让满朝大哗,百官震惊,人人都视徐阶类蔡元长……后者也曾毒杀政敌,但又一声霹雳,一个更震惊的消息传来。

    松江知府周天瑞弹劾华亭徐氏,走私出海,于苏松两地抢占良田,杀戮平民十三人,括地六十万亩,奏折中还有这么显眼的一句……今视之,分宜、东楼亦清。

    这是在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严嵩、严世蕃都没你徐阶过分,比起来,他们都是清官了!

    同时,江南巡按吴振弹劾内阁大学士徐阶教子无方,其次子徐瑛因扩建徐宅,抢夺民宅数十间,驱逐百姓,以至于死伤数十人,华亭已民怨沸腾。

    抢占良田在这个时代是说不清的,毕竟明朝有投献这个陋规,一旦有了功名,大量百姓会将手中良田投献,以此躲避沉重的税赋。

    但抢占良田闹出十三条人命,这就过分了,内阁首辅被视为文官魁首,这种罪名是不能沾的。

    更别说周天瑞奏折里提到的严嵩严世蕃,这是在**裸的打徐阶的脸呢,要知道隆庆帝登基后,徐阶迫不及待清算严党,口口声声说严嵩父子贪赃枉法……

    吴震弹劾奏折中提到的扩建徐宅,驱逐百姓,死伤数十,以至于民怨沸腾,这种事……估摸着徐阶想一巴掌扇死徐瑛这个坑爹的。

    但最关键的还是周天瑞奏折中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走私出海。

    东南大户走私出海太正常了,即使是现在,钱渊也断定肯定有大户走私出海,只不过规模和次数比前两年小得多而已。

    这个罪名是可大可小的,但周天瑞在奏折中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却在奏折后面附上了一份走私账目清单,这就狠了。

    在正式奏折中附上账目清单,意思很明显,这就是证据,一般来说,没有把握,没有哪个傻瓜会这么做。

    抢占良田,扩建徐宅,都闹出了人命官司,而且有确凿证据证明华亭徐氏走私出海,这在朝中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引起轩然大波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份奏折,而是两个人的身份。

    那份走私账目清单后面签名作保的人除了松江知府周天瑞,华亭知县、松江推官等人之外,还有士绅的签名,排在最前面的是董传策。

    当年董传策弹劾严嵩严世蕃,同时将随园陶大临拉下了水,这件事一度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最终陶大临很快出狱,而董传策入狱一直到隆庆帝登基才得以出狱,之后选择致仕归乡。

    所有人都清楚,董传策是徐阶的乡党,是徐阶的门生,但最重要的是,董传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嘉靖二十九年,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阶主持会试,换一句话说,董传策是徐阶正儿八经的学生。

    不仅仅是董传策,上书弹劾的松江知府周天瑞也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是徐阶正儿八经的学生。

    书房里的高拱情不自禁的双手在案下磨蹭了下衣衫下摆,手心湿漉漉的一片,心想钱渊这一手也太毒了点。

    以科举定师生名义,其实只存在明朝,唐宋是不讲究这一套的。

    而在明朝,学生弹劾老师,而且是一次性两个学生同时出手,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原时空中,第一次受到学生弹劾的是张居正,而这一世,轮到了徐阶。

    原时空中,张居正都被逼的要举刀自杀了,这一世,徐阶也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

    当日黄昏,徐阶长子徐璠入西苑觐见隆庆帝,递上了请求致仕的奏折。

第一千九十七章 背刺(上)

    徐宅。

    这是自从去年西苑事变之后,徐阶第一次住在后院,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当徐璠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引进来的时候,徐阶变本加厉……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陈洪先拿着腔调说了一通陛下不许,才坐在床边椅子上,“初初入冬,元辅还要保重身体,以免寒气入骨,这几日内阁纷乱,陛下还指望元辅主持大局。”

    徐阶勉强拱手称谢,“老臣谢陛下隆恩,只是如今病躯难行,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娘的你个死太监,我虽然是假装生病,但是为什么生病,你心里没点数?

    那晚就是你陈洪下令关上西苑大门的,怎么,以为我忘了?!

    内阁纷乱,指望我去主持大局……陈洪你是身半入随园了吧,说话带着那股尖酸刻薄,我都一年多没执掌票拟了!

    “何至于此?”陈洪脸上堆满了笑意,“当年严阁老每每入冬难行,但总能撑过来。”

    徐阶脸上有点发黑,微微闭眼不再说话……陈洪这话毒了点,拿严嵩来和徐阶比。

    不过自从松江知府周天瑞那份奏折传扬开后,朝中不少官员都在私下讨论这件事……分宜、华亭,孰劣?

    击倒严嵩,塑造美名……不在于徐阶本人如何,而在于严嵩身为公认奸臣的角色。

    而这一世,钱渊是彻底将那层蒙羞布拉了下来,将徐阶死拖硬拽到阳光下和严嵩做对比……啧啧,还真不好说谁更不是玩意呢!

    听着陈洪一一和张氏、徐璠寒暄,徐阶脸上的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我只是睡着了,而且还是装睡,你陈洪这是要去慰问家属?

    陈洪和徐阶都心里有数,隆庆帝是真心实意想飞起一脚将徐阶踢走,但问题是,徐阶身为内阁首辅,在自身没有明显罪名的前提下,上书请辞,按例隆庆帝是必须挽留的。

    毕竟前车之鉴不远啊,隆庆帝那个不讲规矩的堂叔朱厚照面对内阁首辅刘健、次辅谢迁的请辞,毫不犹豫的大手一挥……你们想滚蛋,那就滚蛋吧。

    后果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朱厚照庙号武宗,以武为庙,要么是刚毅有功,汉武雄风,魏武挥鞭,要么是嬉戏昏庸,如唐武宗,著名的昏君。

    隆庆帝就算万般情愿,也不得不拒绝徐阶的请辞,还不惜让内相陈洪亲自去徐宅安抚徐阶,就怕那些文官日后记上这一笔债。

    奄奄一息的徐阶是在装样子,和蔼可亲的陈洪更是在背台词,直到看见一个正在垂泪的年轻妇人……徐璠没有续娶,徐瑛还在松江,这是谁?

    陈洪很快明白过来,应该是徐阶独女,张居正的妻子徐璨。

    徐璠恭敬的将陈洪送了出去,徐璨上前几步轻声呼唤几句,“父亲,父亲……”

    没想到徐阶已经沉沉睡去,这次周天瑞、董传策的反戈一击给徐阶的打击太大,失望透顶、心力交瘁、走投无路……

    从本心上来说,徐阶也不想祸害乡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除非是死在任上,不然晚年总归是要回乡的,而且就算是死在任上,儿辈孙辈也是要回乡的。

    但严嵩没有那么多贪婪的兄弟子侄,而严家在当地虽然算不上官宦世家,但也是书香门第,严嵩的妻子欧阳氏的兄弟中三个有功名,一个两榜进士。

    而徐阶就不同了,他祖父还是个赘婿呢,徐家有着非常急切的攀爬渴望,不管是在徐阶的仕途上,还是在华亭徐氏在苏松的地位上。

    徐阶兄弟五人,其中三人没有功名,下面的十几个子侄个个胃口大,当然,徐璠、徐瑛更不是什么好鸟……

    呃,主要是徐瑛,回去也就一年的光景,华亭徐氏在他的执掌下在一条死路上狂飙突进。

    其实徐阶和严嵩一样,袁州府、分宜县的官员基本都是严党,松江府、华亭县也基本都是徐阶的党羽门生。

    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徐家在苏松一带肆无忌惮,反正有松江知府、华亭知县撑腰,捅到南京也不怕,就算捅到京城去,还有徐阶托底呢。

    前几天的徐阶后悔当年没掐死钱渊,现在的徐阶后悔当年没将徐瑛射到墙上去。

    虽然是因为学生周天瑞、董传策的反戈一击才落得这般境地,但徐阶有这样的觉悟,这时候去探究他们为什么背弃已经没有意义了……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张氏低低的骂了两句,“当年卑躬屈膝,如此狼心狗肺,董家人向来这么没良心!”

    送往陈洪回来的徐璠哼了声,如今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倒是沉稳的多了,知道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在于徐瑛,但也不想挑破,只随口道:“怪不得原汉兄,此事是钱渊捣的鬼。”

    看张氏神色茫然,徐璠解释道:“半年前,钱渊秘密出京,南下平乱,抵达东南后先去的松江府,原汉兄和周天瑞、吴振都和他见过面。”

    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徐璠能肯定这一次突然起来的学生弹劾老师和那次见面有着莫大的关系。

    张氏一个内院妇人听不懂,但徐璨是听得懂的,轻声道:“兄长倒是招了个好女婿。”

    徐璠无所谓的说:“早知道还是妹夫来的好。”

    “你……”张氏咬着牙狠狠瞪着徐璠。

    “千挑万选千挑万选,选出两个白眼狼。”徐璠冷笑道:“错了,白眼狼只有一个,人家钱渊可不是攀附上位的。”

    张氏气急败坏张口就要骂,但随即想到床上的徐阶还在睡,又联想起之后不禁泪下……一旦徐阶去位,自己和两个儿子真是孤苦无依,徐瑛说不定还要下狱定罪,女儿如今在张府基本就是在守活寡。

    倒是徐璠,不管怎么说是钱渊正儿八经的岳父,听闻钱渊夫妇琴瑟相和,一旦徐阶不构成威胁,钱渊怎么也会给徐璠留点颜面。

    虽然不是嚎啕大哭,但床上的徐阶还是悠悠醒转,强行半坐起身,呵斥道:“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哭声顿歇,徐阶在女儿的搀扶下了床,披上衣服,面无表情的说:“都出去,璠儿留下。”

    看着妻女出门,徐阶才定睛看着徐璠,“日后你有何打算?”

    “父亲何出此言?”徐璠侃侃而谈,“王子民之事扯不到父亲身上,家里在松江闹的太大,只能说父亲教子无方……”

    徐阶微微摇头,自己这个儿子读书不成,心思也不够深,只能略略提点道:“杨东里。”

    徐璠恍然醒悟,垂下头不吭声了。

    历任六朝,入阁四十年,执政逾二十载的杨士奇就是因为儿子杨稷施暴杀人等数十不法事而名望大跌,虽然秉公执法,但也因此致仕。

    徐阶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名望何能与杨士奇相提并论?

第一千九十八章 背刺(下)

    徐阶在心里来回盘算,钱渊这厮显然是早有准备,地上的这根绊马绳早就放好了。

    虽然不知道细节,但徐阶能肯定,既然松江知府、江南巡按都已经反水,扣在华亭徐氏头上的罪名只怕不假,而且肯定是证据确凿的那种。

    王本固的死,加上周天瑞、董传策两位学生的背刺,让徐阶的名望跌到冰点,也让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心灰意冷。

    两年多前,面对严嵩的步步退让,徐阶步步紧逼不肯有半点松手。

    两年多后的此时此刻,徐阶对当年的严嵩……感同身受。

    和后世不同,这个时代上至士子,下至黔首,总是要考虑家族的。

    严嵩为了保住严世蕃这条小命不惜让权,而徐阶此时也需要考虑类似的问题了……事实上,从知道今日吴振、周天瑞弹劾奏折之后,徐阶已经不指望还能驱逐高拱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高拱肯放自己一马吗?

    今天上书请辞,是徐阶的一次试探,试探出了隆庆帝倒是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但高拱呢?

    徐阶看了眼保持沉默的长子,虽然钱渊是你的女婿,但这些年下来,随园和徐党早成了死敌,徐阶暗中算计随园也不是一两次了。

    钱展才虽然年轻,亦有赤子之心,但看看这些年他的手段,狠辣决然不让严东楼,这样的人物会因为翁婿而留手?

    徐阶叹了口气,如今是骑虎难下啊,就此退隐,也未必能安享晚年。

    所以,徐阶已经有退位的念头,但现在他不能退,他需要一个承诺。

    钱渊远在东南,随园其他人是坐不了主的,但高拱就在京城,想到这儿,徐阶招手让儿子近前,低低说了几句。

    ……

    距离这儿不算太远的屋子里,徐渭终于见到了已经入京两天的钱渊。

    久别重逢后,两人直接略过寒暄,互相将东南、京城两边的局势细细的说了一遍,虽然一直有书信来往,但钱渊入京途中行踪不定,已然好些日子没联系上了,而且很多细节也不能通过书信描绘。

    听到高拱终于服软的消息后,钱渊终于放下心。

    而徐渭也终于弄明白了困扰他两天的疑惑,为什么周天瑞、董传策两人会反戈一击?

    “此次手段狠了点……不过当年崇德城内,钱某以洗城胁迫大户出银募乡勇抗倭。”钱渊无所谓的笑道:“再说了,他董原汉当年害得虞臣兄下狱,这笔账当时可没和他算。”

    “这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徐渭嘲笑道:“人家还想讲道理,你直接操着刀就冲上去了,有辱斯文啊。”

    “你斯文行不行?”钱渊嗤之以鼻,“董原汉当时也是遮遮掩掩,顺水推舟而已,他已无复起之意,心心念着就是赚银子,我还许诺一旦松江开海,给他留个名额。”

    钱渊当**的侯汝谅写下那份弹劾奏折之后启程北上,但随即在苏州下船,转向东行去了松江府。

    周天瑞和董传策都不是傻子,学生弹劾老师,对后者有着极强的杀伤力,但这种杀伤力是两头起效的,要不是被逼到死角,谁肯这么干?

    但钱渊早有准备。

    半年前,钱渊秘密离京,南下平乱,先在松江府落脚,当日在陶宅镇隐隐以董传策为中间人和徐阶暂时讲和,以免朝局党争影响东南大局。

    但同时,钱渊让董传策、周天瑞、吴振都在卢斌提供的那份走私账目上签字画押。

    董传策以为这是钱渊要的一份保证,毕竟随园和徐阶早已经闹翻,钱渊手里有一个把柄,才会放心徐阶不伸手,而徐阶也会因此相信钱渊是真心暂时讲和。

    毕竟当时东南大户走私出海不是什么罕见事,而且钱渊抵达镇海平乱后,对浙江总兵董一奎还算优容。

    但没想到半年后钱渊再赴松江府的时候,露出了狰狞面孔,他以账册为由,又以侯汝谅弹劾奏折威胁……你们不肯反戈一击,好吧,那你们应该都是得内阁首辅徐阶密令,与前浙江巡按王本固合谋,勾结张琏、王一枝!

    钱渊软硬皆施,又给出了松江即将开海的甜头,最终逼的董传策、周天瑞就范。

    “别小看了徐华亭。”钱渊郑重其事的提醒,“此人老而弥坚,严嵩、李默、高拱先后三人,徐华亭隐忍至今,绝不会轻易退却。”

    徐渭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本奏折,忍不住摇头道:“学生弹劾老师,而且还将华亭徐氏几乎一网打尽,当年严嵩能为了严东楼退却,徐阶未必不会为华亭徐氏退却。”

    顿了顿,徐渭笑道:“这些年下来,你一次次插手,让徐华亭名望一次次陡降,就算他不肯请辞,只怕陛下也忍不了。”

    钱渊也笑了,“还是你手段了得,居然会留白了。”

    徐渭大笑道:“王本固为一己之私利险些坏东南大事,让他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

    “再加上当年劫杀严东楼,华亭必心生退意。”

    听了徐渭一晚上的解释,钱渊也不禁有点意动,或许是自己太忽略家族的影响力了……自己三板斧还没用完,徐阶居然要倒了?

    不过钱渊不会改变计划,接下来这本弹劾奏折是必须要上的。

    徐渭琢磨了下,低声问:“展才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文长兄慧眼无差。”钱渊拿起这本奏折,“若无意外,宁波知府一职,四五年内都应该是他胡克柔,不将其揽入随园,不让他曝光,万一被高新郑笼络……”

    徐渭连连点头,“的确如此,一旦此本奏折入通政司,世人皆知胡克柔乃随园一党,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允许高新郑拉拢。”

    两人相视而笑,至于二五仔胡应嘉会不会因此气得跳脚……那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何事?”

    外头是梁生,推门进来,“少爷,徐先生,张居正夜赴随园,求见……”

    徐渭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梁生神情有些古怪,“他是求见少爷。”

第一千九十九章 不要脸的!

    夜幕深深,张居正站在小小院子里,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挡的明月,再看看身侧的这面高墙……他记得,高墙背面是一条小巷,而去年事变,自己就是在那儿被钱家护卫堵得严严实实。

    “叔大兄,久违了。”

    只要不是针锋相对的斗嘴,钱渊的口吻向来温和。

    张居正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房门口那人,“展才,的确久违了。”

    钱渊微微一笑,拱手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张居正重复了一遍,“展才倒是妙语连珠。”

    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里在回想……这两句这个时代还没出来,难道是清朝的诗?

    呃,实际上这是鲁迅的。

    自从钱渊嘉靖三十五年离京之后,每一次再遇张居正,总是显得咄咄逼人,但这一次,态度有着明显的不同。

    张居正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弱点,甚至他的控制欲比严嵩、徐阶、高拱更上一层楼……但与此同时,张居正有着非同一般的政治智慧,他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

    历史上那些能名垂青史的著名改革中,张居正的改革幅度其实是相对比较小的,但同时也是不多的没有在生前遭遇厄运的。

    钱渊对内阁首辅并没有渴望……看似如果登上首辅之位,能从上而下的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但实际上钱渊早早放弃了这条路,可能性太低。

    相反,钱渊选择了从底层入手。

    钱渊有意东南,那么他需要身后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朝廷,即使这个朝廷对自己心怀恶意,甚至会射出毒箭。

    张居正的行事手段让他不会像高拱那样用强行的手段来达到目的,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这个人选,钱渊希望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能和张居正保持合作关系。

    但是,接下来的谈话让钱渊险些将这些长期计划抛之脑后。

    “叔大兄,你我之间,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钱渊冷笑道:“既然中玄公托付于你,这等事何必来找我呢!”

    张居正脸色有点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一个时辰前,徐阶长子徐璠去了高府拜会高拱,无非是要一个不赶尽杀绝的保证。

    在今日周天瑞、董传策的反戈一击之后,高拱倒是能理解徐阶的隐忧,但他也不会就此松手……关键是,也不是他下的手啊。

    于是,高拱将这事儿丢给了张居正,而后者连夜拜会随园,直接找到了钱渊头上。

    “中玄公理应知晓一件事。”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徐家最恨的……不会是我钱展才。”

    “若是有人惧怕徐华亭日后起复,那个人也不应该是我。”

    “中玄公为什么让叔大兄处置此事,难道你会不知晓?”

    张居正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如此。

    徐阶、徐璠包括张氏、徐氏最恨的不是钱渊,而是借助徐阶之力扶摇直上最后做了白眼狼的张居正。

    最怕徐阶日后起复的那个人也是张居正,这也是他为什么在高拱即败之时如此卖力奔走。

    迟疑片刻后,张居正低低道:“徐鲁卿。”

    钱渊一愣后大笑不止,“叔大兄真是长进了,非要将钱某和你绑在一起?”

    对徐璠下手,意味着钱渊对岳父下手,日后至少在针对徐阶这件事上,钱渊和张居正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张居正尽量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随园和元辅之间……用不着愚兄细说,一旦日后元辅起复……”

    钱渊静静倾听,目光却闪烁不定。

    其实徐阶已经不可能起复了,毕竟年过六十,而且因为周天瑞、董传策、王本固等事名望大跌,张居正选择对徐璠下手,无非是为了钱渊。

    毕竟这些年来,严嵩、李默、徐阶、高拱轮番上阵,而随园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向来对事不对人,张居正这是要鼓动钱渊对徐阶下死手,彻底断绝徐阶所有的希望……或者说张居正不相信徐阶有退位之意,只想将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堵死。

    听张居正长篇大论,钱渊一直保持沉默,很久之后,张居正终于没话说了。

    “欠我个人情。”

    张居正面容有些扭曲,政治人情是最难还的……不还也行,那就彻底没了政治信誉。

    “另外,我会劝陛下正式开海禁,松江择地设市通商。”

    “好!”

    “别急。”钱渊缓缓道:“驱逐李春芳,想必叔大兄能转任礼部侍郎,国子监司业出缺,端甫兄上位。”

    诸大绶虽然是状元出身,但毕竟出仕才六年,不过身为潜邸旧臣,升任国子监司业也算不上太过。

    张居正揉着眉心,“未必是愚兄,说不定是林贞恒转任礼部。”

    “不会是他,徐华亭退位,吴阁老也即将致仕,内阁缺人,殷正甫转礼部尚书后迅速入阁,林贞恒很可能接任国子监祭酒。”

    “好!”张居正忍不住捶了下桌面,“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叔大兄,慢慢聊嘛。”钱渊笑着说:“还有些杂乱小事……”

    一直到天蒙蒙亮,张居正才疲惫不堪的离开,回府小睡片刻后就去了国子监,心里还在念叨,如若顺利的话,李春芳的确有可能滚蛋,再不济也能赶到南京去。

    礼部尚书的顺位肯定是殷士儋、高仪……不对,还要补上明年末就要除服起复的陈以勤,不过礼部侍郎自己倒是能抢个位置。

    这些都并不重要,张居正更看重自己和钱渊关系的缓和。

    经过这半年的事变,无论是东南钱渊平乱,还是京中高拱的党争落败后的交易,都显示出一点,日后随园将会长时间掌控东南通商事。

    没有那些数额巨大的税银,谁来当这个内阁首辅都要束手束脚,而高拱和随园之间虽然目前讲和,但除了那些交易条件之外,日后必然生隙,而自己能起到缓和带的作用。

    就在张居正还在遐想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

    宁波知府胡应嘉上奏,弹劾内阁首辅徐阶教子无方,三大殿至今未完工,工部行文命宁波府衙、镇海县衙采买巨木入京,但查账后发现,尚宝司丞徐璠贪污大量巨木贩卖,其中近半送至华亭以扩建徐宅。

    张居正愣愣的站在那好一会儿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飞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踢翻。

    钱展才,你个不要脸的!

第一千一百章 算账

    面色铁青的张居正坐在座位上,回想和钱渊相交的这么多年,或敌或友,自己从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这次更惨……

    昨晚谈妥条件,今天胡应嘉就上书弹劾徐阶、徐璠,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钱渊早就准备好的,他本来就打算找徐璠麻烦!

    张居正头痛欲裂,你也太过分了,这种情况下还要敲我的竹杠……而且还不能去反口,张居正想得到那厮会怎么说……是你求上门,求着我敲竹杠的,不敲竹杠你能放心?

    等怒气渐渐平息,张居正才将七倒八斜的桌案扶起来,心想钱渊此次入京准备的倒是挺充分的,侯汝谅、董传策、王本固、周天瑞,就连胡应嘉都拿下了。

    张居正在徐阶门下数年,很清楚胡应嘉的分量,不仅早在六年前会试之前就投靠徐阶,而且淮阴胡氏和徐阶颇有渊源,胡应嘉也算是心学门人。

    也不知道钱渊给出了什么条件,张居正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走,要知道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鼻梁骨都被打断了,后来南下查验红薯事,据说被钱渊气得半夜吐血……钱渊那厮倒是也敢用人,难道不怕胡应嘉日后反戈一击?

    出了国子监,轿子往高府而去,张居正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胡应嘉不会是刚刚投靠钱渊!

    在高府书房里,高拱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至少在年初继任宁波知府之前,胡克柔已身入随园。”

    “可能还不止……”张居正幽幽道:“展才其人,最擅设伏埋线。”

    书房一时寂静,高拱看了眼明显没听懂的张四维,随口道:“钱展才南下平乱,满朝皆知其对东南通商事的重视,如何会让宁波知府落入他人之手?!”

    张四维脱口而出,“那张元嗣……”

    年初选宁波知府,除了胡应嘉之外,另两个人选是张孟男和陈有年。

    高拱有点脸黑,他早就怀疑内侄张孟男被随园招揽,如此看来,还真有很大可能。

    “看这模样,他还要穷追不舍?”张居正试探问。

    “反正都是他随园的事。”高拱冷哼一声,“也关乎叔大,若有意留手,你自个儿去找钱渊……他有可能已经回京了。”

    “回京了?”张居正神色微变后连连点头,“真有这可能……不过他也未必听劝。”

    张四维插不上嘴,转头看见窗外高务观正在招手,“中玄公?”

    高务观这才进来,笑着说:“刑部主事潘允端上书弹劾徐阶父子。”

    “充庵前几日大发神威,被自杀一语令满朝皆默……”张四维想起这事就笑。

    高拱看了几眼抄件后放在桌上,不自觉的移开视线盯着角落处,心想长兄已然致仕,高家其余子嗣均未出仕,而自己无子……不对,有个嗣子。

    高拱的视线又落到了高务观身上,嗯,以后要看管的严点,严东楼、徐璠、徐瑛都是前车之鉴啊。

    张四维凑上去看了看,不禁啧啧,“随园下手可真够狠的,盗用神木,换成他人,都够得上直接弃市了。”

    潘允端在奏折上弹劾徐阶管束家人不力,纵容其长子徐璠胡作非为,盗用专供三大殿的巨木,以至于三大殿至今尚未完工,而这些巨木都被徐璠用以修建徐家在城外的庄园,据说华丽奢靡。

    最关键的是,盘运抵着重点出了这一点,修建三大殿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永乐年间,明成祖下旨选神木修殿,但之后三大殿被焚毁,正统年间重修,搜索天下也找不到合规的神木,只能另选木材以代之。

    而这次修建三大殿的巨木都是合规的神木……言下之意很清楚,臣子盗用专供皇室宫殿的木材,说的轻点是贪渎,说的重点那就是有不臣之心。

    呃,和原时空中徐阶说严世蕃修的宅子有王气差不多一个意思。

    书房内三人都沉默下来,都在想以后要管好家中子弟……看看徐璠这坑爹坑的!

    赶出去的高务观又奔了进来,“齐康带人去堵门了!”

    “什么堵门?”张居正霍然起身,“西苑大门?”

    “不错!”高务观有点兴奋,“徐华亭三刻钟前入西苑觐见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高拱有点想笑,一报还一报,老天绕过谁!

    前段时日,自己差点被堵在西苑大门,那次如果真的被堵住,只能是万事皆休了!

    而如今,徐阶很可能也被堵个正着!

    高拱当然猜得到徐阶觐见是为什么,胡应嘉的反戈一击,再加上潘允端那份弹劾奏折,将徐阶逼到了死角,只能亲自入西苑请辞了。

    但高拱不准备出面,即使陛下许徐阶致仕,高拱也不会轻易出面,这半年来,徐阶将自己弄得如此凄惨,高拱是个讲究恩怨分明的人。

    前夜徐璠代徐阶求和,高拱将处置权丢给张居正,实际上就是要张居正下手狠一点……他和钱渊有同样的判断,徐阶最恨的人,是张居正。

    西苑大门外,如今正闹哄哄的一片。

    以都察院御史齐康为首的高拱党羽门生正在蓄势而发,旁边一伙人虽然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前动手。

    没办法,这伙人大部分人身上都带伤,领头的是还没来得及出京的欧阳一敬、邹应龙等徐阶心腹门生,也是前段时间弹劾高拱最卖力的那些人,他们都知道,如果徐阶一败,以高拱的心胸……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面无表情的徐阶缓步而出。

    “成祖定制神木,非臣子能享用,此番罪责,当三法司共审!”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大户走私出海,浙江巡按钱渊下令,抄没家财,首罪者斩首示众,余者流放!”

    在各种言语攻击中,徐阶的眼神有了变化,他直直的盯着面前众多科道言官的身后。

    刚开始是一个言官随意瞥了眼,渐渐的,渐渐的,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场面冷清下来,众人都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已经看了很久热闹的钱渊。

    人群不自觉的分开了一条道,钱渊手扶剑柄踱步上前,“下官拜见元辅。”

    徐阶强自用平静的语气轻声道:“听闻小七临盆……”

    还没等徐阶说话,钱渊突然旋风般的转身,盯着邹应龙、欧阳一敬、林润等人,“吾师平泉公乃翰林名宿,德高望重,向来不涉党争,不惹是非,甚至非随园中人,你们倒是有胆子!”

    “有胆子就不要逃,这笔债钱某慢慢和你们算。”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觐见(上)

    不大的书房内,隆庆帝亲自扶住即将拜倒的钱渊,“展才此番南下,力挽狂澜,劳苦功高,快快,坐下说话。”

    就这个动作,钱渊在心里给了嘉靖帝一个“刻薄寡恩”的评价,自己在嘉靖一朝也算得上力挽狂澜、劳苦功高吧,但每次觐见,嘉靖帝别说亲自搀扶了,就连免跪的话都没说过!

    钱渊手臂用力,坚持了一秒钟,然后被也加了把力气的隆庆帝扶了起来,硬生生摁在陈洪搬来的凳子上。

    啧啧,钱渊组建的皇家船队获利颇丰,而且每个月都送了一批珍宝入内承运库……呃,隆庆帝最近半年又加封了六个妃嫔,此外还宠信了……反正是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哪个女人不爱珠宝啊?

    钱渊顺着就先提起了皇家船队的事,“陛下,如今船队已扩充到近三十艘海船了,此次臣入京前,彭峰还在追问,陛下怎么还不遣派人手过去?”

    “信得过展才。”隆庆帝笑道:“内宦出京,怕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但这等事也不好让外朝官员负责。”

    “只需内宦无职责操控海运事,皇家船队出海亦缴纳税银。”钱渊又劝了一句。

    隆庆帝想了想,“朕再看看吧,实在不行……谭七指不是还在吗?”

    钱渊瞥了眼一旁的陈洪,才解释道:“乃王本固下令刑讯,谭七指身受重伤,左腿难以行走,右手两指被夹断,如今在舟山修养。”

    隆庆帝叹了口气,“如此人物,却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心伤,展才日后要多加……”

    “咳咳,咳咳。”

    被钱渊的咳嗽声打断,隆庆帝这才反应过来,陈洪还在身边呢,谭七指的身份是不能泄露的。

    其实钱渊是真的无所谓东南多几个太监,即使自己不能亲自坐镇浙江,也有足够的能力压住他们。

    毕竟,明朝中后期,皇帝往外面派出大量的太监,目的就是搜刮银子,文官在这点上的确没有太监得力……一座矿山,太监负责能搜刮到五千两白银,文官可能只有两千两,但前者会被士林痛斥,后者会被吹捧。

    在赚银子这点上,哪个太监能比得上钱渊呢?

    细细问了一遍皇家船队的运作模式、细节之后,隆庆帝问起最关心的另一件事,海运。

    “臣奉命入京,海运诸事由浙江巡抚侯汝谅主持,宁波知府胡应嘉、台州知府方逢时、绍兴知府郭中为辅。”钱渊解释道:“吴淞水师、两浙水师不能擅离职守,臣请靖海伯汪直麾下护送海船,为首者是浙江副总兵张元勋,此人虽然军户出身,但曾考中秀才。”

    隆庆帝能理解钱渊的顾忌,笑道:“秀才杀倭也寻常,但却抛却科举转任武职?”

    “张元勋,台州人,其父嘉靖二十七年散尽家财募乡勇杀倭,力战而亡,后其人继父遗志,屡立战功,此次东南舟山大乱,就是他率亲兵上岛,乱军中力擒张琏。”

    看了眼隆庆帝的神色,钱渊接着说:“如今靖海伯汪直实力大损,再无与朝廷叫板的底气,但海上如今仍有倭寇、海盗流窜,甚至西洋藩国也时常行劫掠之事,臣请陛下分割吴淞水师、两浙水师。”

    “展才细细说来。”

    “吴淞水师护佑松江,两浙水师护卫浙江沿海,前者乃兵家要地,一旦失守,倭寇沿长江西进,可窥南都,后者……镇海、宁海至少在十年内都是税银的主要来源。”

    “但福建、广东、山东甚至天津也需要水师捍卫海疆,臣请分拆,两浙水师一分为三,吴淞水师一分为二。”

    隆庆帝眯着眼想了会儿,突然笑道:“展才这是打埋伏呢,想正式开海禁?”

    “瞒不过陛下慧眼。”钱渊也笑了,“若无水师护佑,开海禁通商,必然难行。”

    “而且日后粮米北上可以海运、漕运并行,这样一来,从松江到天津的海路,也是需要水师护佑的,陛下可挑选勋贵统领水师。”

    隆庆帝点点头,“自嘉靖三十六年试通商以来,虽屡遭挫折,但实于国有功,若无税银……只怕户部砺庵公第二日就要请辞了。”

    “此事可以定下,待朝局平稳后正式开海禁,展才选何地再开港口?”

    “一是广州,二是松江。”钱渊早就打好了腹稿,“仿镇海旧例,陛下可挑选良吏,一旦通商,银钱滚滚,贪财之人不可胜任。”

    隆庆帝叹了口气,“若论清廉,遍数朝中,还是随园品行最佳。”

    “那是他们手中有银子。”钱渊嘿嘿笑道:“本朝官员俸禄……不是臣说小话,只拿俸禄,妻儿都养不起。”

    “臣有志于开海禁通商,非两袖清风者不能担之,所以随园在京中、东南都有铺子,诸人每月都有分红……”

    “噢噢,难怪呢。”隆庆帝指着钱渊笑骂道:“前些日子南京还有言官弹劾此事,四海商行就是你折腾出来的吧?”

    “空手套白狼,多少人都在破口大骂呢!”

    “臣解散了护卫队,那些护卫也是要吃饭的。”钱渊一摊手,“再说了,行商海上,风险太大,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臣南下接手通商事,想促进海贸,收缴更多税银,才想到此法,缴纳半成保险,海商出海次数明显增长。”

    “而且此事还真只能商行来做,如若是官府参与……船毁人亡,朝廷户部肯拨银子赔偿?”

    “当然了,臣也想赚点银子。”

    “展才还真是善财童子啊。”隆庆帝笑骂了几句。

    隆庆帝本就是中人之姿,更何况龟缩深宫,哪里看得到万里之外……四海商行如今正在以疯狂的速度席卷东南,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影响整个国家。

    以商行入手,是钱渊早就准备好的计划,能看穿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但他相信,唐顺之一定能看穿。

    所以,一直等到唐顺之病逝,钱渊才正式启动计划,派刘洪南下组建四海商行。

    隆庆帝又问起王一枝、张琏等事,钱渊一一作答后,隆庆帝终于提起了如今京中局势。

    “适才元辅请辞,朕犹豫再三还是……”隆庆帝是真的想踢走徐阶,但总觉得徐阶话里话外有着其他的涵义。

    钱渊笑道:“他是为华亭徐氏,也为其子徐璠、徐瑛。”

    “噢噢噢!”隆庆帝恍然大悟。

    已经回家的徐阶如果听到这几句话,估摸着也是要跪了,没钱渊的解释,隆庆帝还真听不懂那云里雾里的话。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觐见(下)

    书房里,隆庆帝不忿的唾骂了几句,呃,主要是关于王本固之死。

    钱渊一点都不心虚,附和了几句后解释道:“当初留了一手就是为了今日,可惜徐华亭下手太快。”

    隆庆帝嗤笑道:“他做惯了嘛,当初严世蕃的确跋扈,也罪当问斩,但死于劫杀,之后身上被泼了无数脏水!”

    钱渊有些无语,王本固之死……让徐阶这辈子都不可能摘下劫杀严世蕃这顶帽子了。

    “走私出海,确有其事,以华亭徐氏为首,松江知府周天瑞、江南巡抚吴振,以及华亭本地士绅董传策都参与其中。”钱渊低声道:“而且浙江总兵官董一奎也有份,这也是去年税银锐减的一大原因,臣南下在镇海、杭州查账后才发现的。”

    隆庆帝微微点头,饶有兴致的问:“说起来侯汝谅、胡克柔、周天瑞、董传策都是华亭门下,甚至是师生,展才以何驱使?”

    “周天瑞、董传策都走私出海,账册都签名画押了。”钱渊摇头道:“侯汝谅此人欲行海运事,此番让他得偿所愿,至于胡克柔……”

    “倒是听说过,前些年胡克柔被你们随园揍了一顿?”

    “这倒是,是嘉靖三十六年。”钱渊苦笑道:“但之后其南下查验红薯事,见东南锐变,回京后再见党争,心灰意冷,直到年初他得华亭举荐南下就任宁波知府,临行前臣与其见了一面。”

    “臣知胡克柔,其人有匡扶社稷之年,厌恶党争,不愿与随园诸人为友,却不愿眼见因党争而坏东南大局。”

    隆庆帝这次听出了其中的意味,这是钱渊在影影绰绰的说……这些人都有背弃徐阶的原因,但都没有投入随园。

    “展才,如今华亭将退,如何处置?”

    “此事唯有陛下乾坤独断,臣子何以乱言?”

    “徐璠徐瑛死活……朕倒是无所谓,就怕高师傅不肯应下。”

    “高新郑为人倨傲,这是要逼陛下呢。”钱渊哼了声,“陛下也太宽宏了……若是陛下追责徐璠徐瑛,那帮文官日后只怕要记下这一笔。”

    隆庆帝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登基不过一年,驱逐内阁首辅,这是常规操作,但连人家儿子都不放过,这……至少不是什么仁君干得出来的事。

    这时候,外间有小太监的身影出没,陈洪出去问了几句,回来拱手笑道:“恭喜钱大人,又有弄璋之喜。”

    钱渊呆了片刻后声音干涩的说:“今天生了……”

    “展才,展才?”

    钱渊突然一跃而起,“陛下,臣先回去一趟!”

    隆庆帝以手遮面,“展才,何以如此惊慌失措,畏之如虎也不过如此!”

    “陛下误会了!”钱渊咽了口唾沫,他还真没算日子,如果让小七知道自己回京好几日都没回家……

    “陈伴,赏,赏,赏!”隆庆帝挥手道:“从内承运库挑些好玩意,展才,你今日去见见高师傅,此事不能再拖了。”

    “海运粮米即将入京,还要正式开海禁,高师傅已经多日未入阁理政,朝中官员互相攻伐,少有人还在专心正事!”

    钱渊胡乱点着头,突然反应过来了,目瞪口呆问:“陛下,让臣去劝高新郑?”

    “他能让臣进门吗?”

    隆庆帝呃了声,也拿不定主意。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瞄了眼隆庆帝的神色,轻声道:“当年陛下尚在潜邸时,臣与高新郑有隙,当时臣许诺不回翰林。”

    “算了,不让陛下为难,高新郑虽然性情倨傲,又稍显量窄,但确有匡扶社稷之能,当为一代名相。”

    “臣今日请外放,何时回京……就让他高新郑定吧。”

    隆庆帝一时无语,在他的思维模式中,不回翰林意味着难以入阁,但不是完全不可能,他在登基后立即将钱渊放在詹事府,日后也有入阁的可能,但一旦外放不为京官,意味着彻底斩断入阁之路。

    “展才,这……”

    “正如陛下所言,让徐华亭轻轻松松全身而退,只怕高新郑是不肯的,臣愿去相劝。”钱渊洒脱的说:“这些年来,高新郑如此敌视随园,无非因为臣……日后外放,他高新郑也不至于再针对随园了。”

    “陛下,华亭一退,吴阁老也即将致仕,礼部侍郎高仪、李春芳均庸碌之辈。”

    “国子监祭酒殷正甫,尚在丁忧守孝的陈逸甫均有宰辅之才,但此二人均和高新郑颇有隙,还望陛下从中调解。”

    “余下潜邸旧臣中,张叔大、张子维、林贞恒、诸端甫均为一时之选,他日当为朝中栋梁。”

    “随园诸人,或博学过人,或清廉如水,或有实干之才……”钱渊露出个复杂难言的笑容,“还望陛下护着点,别让人欺负了去。”

    隆庆帝紧紧握住了钱渊的胳膊,“展才,何至于此!”

    钱渊轻声道:“其实是臣骗了陛下。”

    “……”

    “臣回京一日有余,只见了两人,一个自然是徐文长,另一个是张叔大。”

    “张居正?”

    钱渊苦笑道:“高新郑何等人杰,哪里看不出来臣留有后手……他许诺不再敌视随园,但……”

    隆庆帝呃了声,“但要展才外放……”

    钱渊垂目不语,这种手段很符合高拱的性格特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席话下来,说得隆庆帝感慨不已,在这位宽宏皇帝最初的计划中,他希望以钱渊为首的随园一党能有效的制衡高拱。

    但这大半年来的党争让隆庆帝厌烦不已,他也不愿意亲自去打理那些朝政,也有自知之明难以驾驭群臣……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原时空的万历皇帝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这方面性格。

    将锅甩出去,是高拱逼我外放的……这种事隆庆帝也不会傻乎乎的去问他的高师傅。

    钱渊还真怕高拱在里面做手脚让自己难以外放,或者外放什么辽东巡抚、河南巡抚之类的,索性在这儿打了个埋伏。

    只要能外放,就算不是浙江巡抚,也能弄个应天巡抚、福建巡抚、广东巡抚之类的,只要沿海,钱渊就有施展手段的空间。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当为内海

    “叔大兄。”

    “展才。”

    张居正有点难以启齿,但钱渊看了眼厅内众人没发现高拱,只哈哈一笑不以为意,高拱这性子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按理来说,一方面在高拱即将落败的时候,随园出手力挽狂澜,高拱就算付出了代价,做了交易,那也是欠了人情的。

    另一方面,钱渊是受隆庆帝所托而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高拱理应出迎,就算不出大门,至少也要出书房这道小门。

    可惜这两点都是高拱坐在书房等候的原因,特别是后者,他能肯定,现在的钱渊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至少是不弱于自己的。.

    今日,高拱一党头面人物几乎都在场,就连吏部尚书杨博也来坐了会儿,但高拱始终没有出面。

    看着钱渊缓步而入,坐在书桌后的高拱神色复杂难言,嘉靖三十四年他就看中此人,之后顺利的引入裕王府,一度相得,是什么时候自己和他开始起隙,甚至开始针锋相对呢?

    即使高拱倨傲,不近人情,也不得不承认,与随园的几次摩擦中,钱渊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克制的,更何况最早是自己先动了歪心思,当年钱渊因设市通商引得言官弹劾,自己欲将随园一网打尽……

    “华亭全身而退,中玄公不满意吗?”钱渊轻声笑道:“若是长子流放呢?”

    关上门的张居正听见这话,不禁闭住呼吸,等待着高拱的回复。

    沉默的高拱定睛看着面前的青年,其实也算不上青年了,即将而立之年,但依旧身材挺拔,行动矫健,有昂然之势。

    “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时间沉默后的高拱问出了这句让张居正诧异,但并不让钱渊诧异的疑问。

    “我想做什么?”钱渊低低重复了一遍,“东南游击以上的将校几乎都与我钱展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戚继美、卢斌、张元勋、葛浩、杨文、李超,甚至还有俞志辅以及戚元敬留在福建的旧部,而且钱某人一直竭力使他们率精兵驻守东南沿海,又大力打造吴淞、两浙水师……”

    “中玄公无非是在问,钱某是想造反吗?”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太平世间,谁敢造反?”

    “历朝历代,得国之正,莫过于明。”

    “钱某受两任帝王信重,痴心疯了去造反?”

    张居正忍不住插嘴道:“展才,中玄公不是这个意思……但身为文臣,一直手掌兵权,甚至遥控指挥,实在太犯忌讳。”

    “而且你之前又让徐渭……应天、浙江、福建、广东四个巡抚都……你到底想作甚?!”

    “那是因为时代变了!”钱渊摇着头后退几步,打开房门叫来梁生。

    片刻后,厚厚的丝绸被一层层揭开,铺在书房的地上。

    “春秋战国,塞外东胡,两汉南北朝期间,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先后兴起,再之后辽、金、蒙古……”钱渊手持未出鞘的长剑点在丝绸上的地图上,“数千年来,中原始终对北方游牧民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如今不同了。”

    长剑缓缓向南方移动,将高拱和张居正的视线引到了地图的右侧的一个小小黑点上,那儿清晰的写着舟山两个字。

    “数千年来,可有倭乱先例?”钱渊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来解释,“西洋诸国以商兴国,无数海船穿梭大海之中,将各地的特产运送回西洋,以赚取巨额银两。”

    “为了银子,他们什么都肯干。”

    “为了银子,他们什么都敢干。”

    “为了银子,他们冒着五马分尸的风险。”

    “为了银子,他们屠杀数以万计的平民。”

    “他们需要大明那些精美的瓷器、丝绸,这都是西洋诸国勋贵甚至皇室最喜欢的珍宝,他们也需要大明的棉布、茶叶……”

    “而大明厉行禁海,他们如何能忍?”

    “东南多有人言,开海禁,则寇转商,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寇转商。”

    “汪直在沥港设市通商,我钱展才在镇海、宁海设市通商,还有当年的徐海、叶碧川等倭寇劫掠财物……但其实背后都是西洋商人需要这些……”

    高拱和张居正一直没有说话,视线一直死死盯着这张地图,对他们来说,这张地图……有点大。

    他们能分辨出大明疆土之外,有倭国,有朝鲜,有安南,或许还有在永乐年间频频朝贡的南洋小国,但对于其他地方,就一筹莫展了。

    看高拱皱眉苦思,张居正主动指着大明左下侧,“那是何国?”

    “印度。”钱渊写的都是自己记得的国名,解释道:“即天竺。”

    “噢噢,从海路走,也不算远,如若唐时玄奘法师走海路,可省事多了。”张居正话题一转,“适才听展才解说倭乱起源,但海贸之事,唐宋有之,为何唯独本朝有倭乱?”

    高拱微微点头,看向了钱渊。

    “原因很简单。”钱渊轻声道:“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可惜后来没能持续下去……而西洋人约莫就是在那之后的几十年内摸索出了往东方的航路,大量海船蜂拥而至。”

    “海贸大兴,约莫从弘治年间开始。”高拱低低道。

    “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据说西洋有个人曾在元朝来过东方,不过是从陆路……”钱渊笑道:“他写了本书,对苏州、杭州、京城都有大量描绘,在这本书中,东方遍地黄金……”

    张居正也笑了,“所以,西洋诸国的商人才会蜂拥而至?”

    “此人名为马可波罗,你们若有机缘,可以打听打听。”钱渊无所谓的说:“约莫是这个国家,钱某称其意大利。”

    张居正看了眼高拱,笑道:“展才,该转入正题了。”

    钱渊手中长剑点在南洋一处,“这儿是马六甲国,大明称之满剌加国,曾朝贡大明,此地盛产胡椒,亦多有金矿,早年就为藩国垂诞,数十年前已然被西洋佛郎机占据。”

    长剑一直往西,移到欧洲,再一路往东,钱渊轻声道:“西洋海船若想抵大明,必过此处,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

    “不守住此地,西洋舰队能轻而易举的直抵大明腹地,适才就说了,时代不同了……将来大明最大的威胁不再会是北边的游牧民族,而是远在万里之外,但随时可能侵袭东南各地的西洋舰队。”

    长剑停留在马六甲海峡上,然后一路往东,点在南洋诸国上,钱渊摇头道:“大小吕宋,都已然被西洋灭国,佛郎机人在倭国、大员均有驻点,甚至还占据了大明濠镜。”

    张居正今天特别配合,试探道:“穷兵黩武?师出无名?”

    “难道等着西洋舰队将炮口对准大明沿海?”钱渊哼了声,“百多年来,满刺加国、大小吕宋均有明人移居,而且还都曾朝贡大明,自然师出有名。”

    钱渊手中长剑在南洋画了个圈,“此当为内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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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