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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皎皎白驹焉逍遥

    船到了北平,却并没有人来接桐拂。

    坐在渡口,看着秣十七他们将另一条船上的马牵上岸,桐拂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脚上的铁链子。

    铁链子结实得很,峨眉刺划上去,连个印子都留不下,只听个响儿。

    这么远远看过去,秣十七手脚利落爽快,与比她个头高了许多的兵士在一起,并无半分女子忸怩娇弱的模样。

    她脸上自然是刻意抹了东西,看起来灰扑扑,也就是个瘦弱的少年郎。

    秣十七手上刚忙完,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的桐拂,拍着身上的灰走过来。

    “本该有人来接你,既然没来,那你先跟我们去苑马寺。”她道。

    “不过你记着,那里和军营里不一样,都是没什么约束的男人,你若乱跑惹事,我可帮不了你。”

    她的语调虽听着生硬不近人情,但桐拂却晓得其实嘱咐得在理,心中感激,凑过去压低声音笑嘻嘻道:“十七用什么抹脸的?借我一用……”

    秣十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白了她一眼,自袖子里摸出一包东西,“省着点用,要打仗了,我没功夫再做。整好了赶紧跟过来……”说罢已经扬长而去。

    “打仗……又要打仗……”桐拂喃喃道。

    苑马寺在北郊,桐拂原以为是个衙门一般的地方,没曾想,山高水远草木俱佳,风景居然一等一的好。

    山如墨水如练之间,千余匹战马成群结队,或飞驰互逐,或悠闲吃草,或聚于河边饮水……此景与那江南秀色大相径庭,却看得桐拂心中开阔舒朗。

    秣十七早翻身上马,在草原上来回竞驰,竟毫不逊色于那些男子……

    正看得出神,有什么在身后碰了碰自己的肩。桐拂转头,一声“谁啊”才到嘴边,就再说不出口来。

    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就立在身后。

    那般耀眼的纯白,晃得人睁不开眼。风棱瘦骨,长鬃如缎如绸,转首间柔滑光泽。

    它的个头很高,桐拂踮起脚,才勉强与它的背脊一般齐。

    它四蹄轻踏,似是好奇地打量她。

    桐拂不是没见过马,但这么好看的,当真是头一回。

    若说之前她十分反感骑马,看到马就有些发怵,眼下却不自觉生出喜欢,忍不住伸出手去……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她大概记得那马儿忽然抬起前蹄,半个身子腾在半空,眸色从方才的温和瞬间变得凌厉……

    这马脾气不大好……那个瞬间,她的脑子里过了过。

    紧接着,有什么缠上了自己的腰间,整个身子飞快得被扯向后头,结结实实摔在几丈之外。好在地上芳草绵柔,才不至于将骨头整散了。

    那白马倒没继续发怒,没事人一样吧吧又走过来,侧着脑袋瞧着摔得龇牙咧嘴的桐拂。

    桐拂唬得往后一缩,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龙驹!”

    白马立刻撇下她,欢欣愉悦地往她身后跑去。

    桐拂扭过头,身后不远处站着两个熟人。

    马三保正将手中的长鞭收好,方才应该就是用它将自己从马蹄下扯开。

    而那白马正亲昵地团团围着转的,是她最不想见的人。

    “是你?!”马三保起先没认出她来。

    面上灰扑扑,脑袋上缠着棉纱,脚上拖着铁链。方才这一摔,浑身都沾上了草屑。

    她也不搭理他,自己爬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马三保喝住她,“你一来,就想伤燕王的马,是何计较?”

    桐拂脚上的铁链被石头绊住,她弯腰去拽,“谁伤谁你不是瞧见了,便是和它打一架,也是我占理。”

    马三保失笑,再欲说什么,听一旁燕王道:“给她解开。”

    他也没再犹豫,掏出佩刀,上前三两下将那铁链剁开了。

    桐拂没想到这么容易被放了,抬眼去瞧燕王。

    朱棣摸着那龙驹的肩脊,也不看她,“挺能跑,谁带你回来的?”

    桐拂开始以为他在说那白马,后来才意识到在问自己。这一琢磨,心里就一松,原以为被抓回来,是他的意思,看来竟不是……

    她想了想,“既然是个误会,还请容小民回去金陵……”

    “京师?你怕是回不去了。”朱棣满眼都是那白马,淡淡道。

    马三保耐不住,“大战在即,你这会儿从这儿走出去,沿途若是被人逮着了,你说得清楚?当然了,一般他们逮着了,就直接咔嚓了,也不会容你说清楚。”

    桐拂再要说什么,见一人一马远远疾驰而来,停在不远处,那人翻身下马,一揖道:“报!战马已备妥,随时可出征!殿下,此番带哪几匹随军?”

    桐拂瞧着那人面有些熟,不觉多看了两眼。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她,一眼瞄过来,原本严肃的形容竟露出狰狞的意思。看得桐拂心里发慌,她忙低下头去,怎么也想不过来在何处得罪过这人……

    朱棣望着远处奔腾欢脱的马群,“龙驹恢复得如何?”

    那人忙道:“郑村坝一战,龙驹中箭,所幸并不厉害,眼下已无碍。关了这些日子,它颇有些不耐……”

    朱棣拍了拍龙驹的脑袋,“你小子,如此好战……带上它。”

    “可……”那人犹疑道,“龙驹和赤兔……”

    朱棣回头望向来时的坐骑,此刻那赤兔正哼哧着,远远瞪着这里。他不由笑道:“两个混小子,见面就打,让它们打个够……”

    桐拂听着这语调,尽是宠溺,想来是个爱马成痴的主……

    “银褐,飞黄也带上。”朱棣道。

    “是!”那人应道,“属下这就去寻恩军牵马……”

    “等等,”朱棣出声唤住他,“龙驹,交给她。”

    那人和马三保闻言都是一愣,对望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是谁,齐齐看向桐拂。

    马三保也不顾失礼,几乎立刻道:“她不行!殿下四骑随身行军,需善御马之人,且能护得殿下安危……”

    桐拂还没闹明白,龙驹交给自己,是什么意思?什么随身行军,护安危?自己方才险些被那白马踩扁了……

    “有本事逃那么远,骑个马有何难……”朱棣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赤兔,那马儿立刻会意,一路小跑到他身旁。

    朱棣翻身上马,望着兀自发愣的桐拂,“龙驹的左腿受过伤,需仔细看顾。”说罢催马急行而去。

    马三保亦狠狠瞪了她一眼,上马追随而去。

    桐拂犹在凌乱,身后那人忽然幽幽道:“竟是你?!你害得我好惨……”

第六十二章 安得经岁长相守

    后来桐拂才知道,他叫孙定远。不但是认识的,而且是那日在郑村坝山坡上被她骗走,而自己趁机溜之大吉的那一个。

    也因为她的走脱,他被罚了军杖,最后被遣至苑马寺草场。

    桐拂也总算知道,报应这事,逃是逃不掉的,兜兜转转,总会回到眼前。

    整整一天的时间,她都在给马洗澡。又一天,搬了一整日的饲料。再一天,牵着马在草场上走路,走到两条腿几乎不是自己的……

    除此之外,还要背一本泛黄晦涩的《相马经》,若背不上,当日就无吃食……

    自小她一念书就头痛,更遑论这部很多字都不认识的旧册子。

    不过别看孙定远年纪不大,平素又凶巴巴的,没想到竟是可识文断字。虽然一路臭着脸,但他却解释得很仔细。

    所以很快,她看着马蹄胫骨腹肋,也能说个一二三四。至于里头玄而又玄的相目之术,她实在是领悟不来。瞪着马眼睛看半天看不出名堂……

    到了晚上,也没办法睡觉。秣十七夜夜将她拖去外头的草场,教她骑马。

    也不知是秣十七教得对路,还是桐拂秉持了早死早投胎的心思咬牙苦练,从一上马背就浑身打颤,到自己可以策马小跑,不过区区几日。

    这委实令秣十七侧目,眼前江南来的水灵灵的女子,狠起来也不比自己差多少……

    白日伺候马,背相马经,晚上骑马。只要得空,哪怕站着,桐拂都能睡着,即使是睡着了,梦里也都是马,无穷无尽的马……

    这些日子和龙驹相处久了,虽然它对着她还是有些戒备,好歹容她靠近,偶尔摸一下也是可以的。

    这日牵着龙驹在河边饮水,她捧着几乎揉烂了的那本相马经苦读。

    “马头为王欲得方,目为丞相欲得明,脊为将军欲得强,胸为城郭欲得张,四下为令欲得长……”

    有人在身后扑哧笑出声,“若非旁人指着,当真认不出了……”

    桐拂闻声扭过头去,雁音拎着食盒笑嘻嘻站在身后。

    “阿音!”桐拂忙起身,你的伤可好利索了?”

    雁音在她一旁铺了锦垫,将那食盒里取出七八样小菜,令五六样各色点心,“自然自然,来,现将这些吃了,我一路拎过来,可费了些功夫……”

    桐拂早闻见扑鼻的香味,当下也不客气,伸手将要抓一块软糕,被雁音打了一下手,“去去,把手洗净了再吃。哎,瞧瞧,也就在这里住了几日,怎地和那些野小子一般了……”

    桐拂嘿嘿一笑,去一旁的河水里将手洗净了,再不客气,一会儿工夫已吃了小半。

    “怎样?可好吃?”雁音在一旁看着。

    桐拂顾不上说话,一个劲儿点头。

    雁音默了一默,神情有些闪烁,忽然问道:“你怎地不问,你为何会来这里?”

    桐拂将口里一块糕点咽下,“难不成是燕王妃?”

    “这你可错怪王妃了。”雁音打断她,“我们王妃对姑娘如何,姑娘心里应是明镜一般……”

    “阿音……”身后有人出声道。

    二人转头看去,雁音已经忙忙起身施礼。

    燕王妃今日只着了骑射常服,却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拂,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她走到近前,将桐拂的手执了。

    桐拂忙将手抽出来,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那上面尽是米粉油膏的,“不委屈,这里挺好……”

    “此番是金大人的意思,我也刚知晓。

    他知道我会阻拦,私下里命人将你带了过来,我替他陪个不是。”徐秒云诚恳道。

    “无妨无妨,这一路我也好吃好喝,并无大碍……”不晓得何故,对着这位燕王妃,桐拂原先一肚子窝火,愣是烟消云散。

    眼瞧着雁音在一旁将剩下的糕点收拾了,桐拂急忙问道:“可否留着给我?”

    徐妙云一愣,旋即领会,“阿音,都收好了,送去小拂的营帐。回头再多送些过来……”

    “哦不用不用,”桐拂脸红,“我想给十七和孙定远他们尝尝……”

    徐妙云笑道,“听说定远和十七没少折腾你,你倒不恼?”

    “原先是恼的……”桐拂老老实实道,“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学会了骑马,往后冬日不能下湖的时候,除了撑船,还可以赶马车拉货。多一个本事,也不至于饿死了。”

    徐妙云瞧她落落大方,通透直爽,心中更添欢喜,点头道:“年纪不大有此胸襟和远见,实属难得。”

    她拉了桐拂坐到一边,“我晓得之前他说过,让你军中随驾,你莫要忧心,此番大战非比寻常,断不会让你身涉险境……”

    桐拂听那一句非比寻常,也知自这燕王妃口中而出的,绝非之前的几场战事可比。

    这几日零零碎碎听十七和孙定远提过,此番朝廷百万大军,驻扎德州真定,誓取北平……燕王麾下只有二十万人马……

    “金忠为何要将我带来北平?”桐拂忽道。

    徐妙云未料到她有此一问,沉吟片刻,并未作答。

    桐拂却略略知晓。

    金忠从一开始就怀疑自己的身份,之前在大宁与朵颜三卫的斡旋,北平孤城困守,到郑村坝之战,这里头应是都没少了他对自己的筹谋考量……

    至于白河冻结,燕王将自己抓去祷祝,只怕金忠也脱不了干系……

    而这一次,他竟将自己从京师抓来,直接丢在了燕王的马厩里……随军打仗,还是一场实力悬殊离谱,几无胜算的仗……

    她的目光落下,徐妙云的护腕上,那颗水珀仍是原先的模样,晶莹耀目。

    “你相信么?金忠说的。”桐拂问道。

    徐妙云的目光亦落在那水珀之上,“所谓守护,该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而非要挟强迫。纵然险境,也不当连累无辜。金大人护主心切,行事欠妥,你莫要在意。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回京师。”

    桐拂心中大石落地,“多谢王妃……”见王妃眉梢一挑,忙改口,“多谢妙云!”

    徐妙云将她的手携了,“我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小拂亦是。无论他们在做什么,只要他们平安无事,我们如何艰难的相守和战斗也都值得了,对么?”

    桐拂心中激荡,郑重颔首。

    眼看着雁音已经走远,徐妙云忽地倾身向前,眸色凌凌,“小拂,我有一事相求。”

第六十三章 蜀锦征袍自裁成

    桐拂从前就觉得燕王妃很好看,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温婉,是英姿飞扬决胜千里的绰约。

    说书人口中的“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应该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此刻眼前的徐妙云,眼眸流转间别样的情愫,期盼殷切。

    “只要我力所及,定当全力。”桐拂脱口就道。

    徐妙云抬眼望向远处骑兵演练纵横之处,“此番凶险,我却不能亲去陪伴他左右。我需替他守着北平,令他后顾无忧。

    他的抱负,我从未计较也不会阻拦。我守护的,是我的丈夫。”

    桐拂动容,这般看似洒脱飞扬的女子,内心里,其实柔情万般。天下诡谲难入其心,却为那一人,甘愿生死相守。

    徐妙云复又望向桐拂,“我听闻,早前在白河畔,小拂诚心祷祝,白河水一夜急冻,大军才得以渡河。此战……”

    破天荒的,徐妙云有些语迟。

    “我晓得。”桐拂打断她。

    白河是不是因为自己一夜冰封,她并不晓得,她觉得多半不是。至于燕王妃相信几分,她也约莫知晓。但一份殷殷挂念,她却看得清楚,亦不忍回绝。

    一番祷祝,于燕王妃不过求一份心安。至于用处,已远不及祷祝之仪的深重托付。

    看着那女子立于河边闭目垂首祷祝,徐妙云有些微的失神。

    自去岁末领军回援解了北平被困之局,其实他并未曾轻松半分。巡城、操练、与诸将商讨时,他并无显露。但无人之处,他却时时凝神不语,唤之不闻。

    且不说此番朝廷军百万卷土重来,累甲重缁,几名大将武定候郭英、安陆候吴杰,皆非平庸之辈。

    尤其右军都督佥事平安,明太祖养子,其父济宁卫指挥佥事平定在跟随常遇春攻克元大都时战死。子承父职,官至北平都指挥。

    若说作战权谋,平安确实不足为惧,但因早年跟随燕王征战,对燕王用兵可谓了若指掌……

    而李景隆打了败仗,皇帝却以用兵不顺,是因权柄太轻,此番特授以专征伐之权,赏赐黄钺弓矢……

    而探哨又于廷军中发现许多载有巨型木桶的战车,内里不知究竟,战车却由火器营的骑兵押送……

    桐拂转眼就看见徐妙云神思深重,那是与她相处不多的时日里,不曾在她面上见到的神情。

    那神情桐拂却并不陌生,爹爹独处时,面上时常如此,手中是娘亲常用的那个瓷盏。

    桐拂很小就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切莫扰了爹爹。即使那屋子里,沉甸甸的牵念挂怀令人喘不上气来……

    之后小柔入了宫,爹爹面上更是沉寂,到后来,再看不出他的心忧急切,但他两鬓白发却似是一夜之间蔓延开……那样子,她愈发不敢看……

    “妙云……”桐拂出声,欲安抚宽慰几句,却并说不下去。

    徐妙云回过神,轻拍她的手背,“多谢你……回去京师,一路我会命人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当心。你爹爹……”

    桐拂心中一紧,怎的爹爹的事她亦知晓?

    徐妙云见她神色急变,温言道:“你爹爹的事我确实派人去探查过,他眼下无碍,但应是不愿让你知道他的行踪。所以小拂莫要挂怀,我也会尽力保他无碍。”

    桐拂转念也就释然,自己当初冷不丁出现在北平,又是在燕王府。以燕王妃的身份,不可能不去查自己……

    当下感激道:“多谢王妃!”

    当夜,燕王妃派来的人马果然出现为首那人名唤杨六。如今桐拂已会骑马,他从马场牵了她平素照顾最多的那一匹给她,就催促着她上路。

    远远秣十七在营帐外瞅着她,冲她挥挥手,并未说什么。

    平素虽在草场日日骑马,但真正出了马场,入了山路,桐拂还是紧张得一头汗。

    好在身下的这一匹,平素就脾气乖巧温和,今夜虽跑得比平常快,但也算是稳当。

    一行人并未离开太久,隐隐听得远处哨声此起彼伏,杨六脸色变了变,回头冲着身后跟着的几个道:“大军拔营?怎会是此时?”

    其余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耽误,继续催马急行。

    一行人眼见着要出了山林,杨六却忽然扬手示意众人停下。桐拂尚未及反应,已被拥着一起避入一旁密林之间。

    很快远处山道尽头出现两骑,手执火把,匆匆而行。

    杨六取出弓弩,两箭连发,那二人闷哼自马上摔下。

    到了跟前一看,廷军甲衣,一人已然断气,另一人一息尚存。

    “说,干什么的!”杨六的刀将那人的面庞映得惨白。

    见那人咬牙不啃声,杨六自他怀里摸出一块兵符。

    “调兵去何处?!”杨六的长刀在他脖颈间压重了几分。

    那人惨笑,“即便知道了……又有何用……大将军英明,分两路送兵符……你们……就等着受死……”

    杨六在那人腰间一阵摸索,扯下一个佩囊,上头绣着鸳鸯白头连理枝缠。

    那人顿时色变,伸手就欲夺回:“还……还给我……”

    “说了自然还你。”杨六将那佩囊提在手中。

    那人挣扎一番,“白沟河……北……”之后的声音越来越低,杨六不得不凑上去细听。

    杨六听完了,色遽变,“平安在白沟河北侧设了伏兵,正是渡河之处,我们需尽快告知殿下!”

    话音刚落,只听箭矢破空之声骤起,桐拂身边一人立时中箭倒地。大骇之下,也不知是谁在她的马腿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吃痛,载着她复又冲入密林之中。

    冲进去那马也不停,直往深处而去,四下里的树枝和荆棘不断划过她的手臂和腿。桐拂早已忘了如何让马停步,死死扯着马鞍和缰绳,口中乱呼:“停……停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灌木愈加密集,那马儿才渐渐停下脚步。

    桐拂惊魂未定,抱着马脖子望着四下黑漆漆的山林,不知如何是好。

    她耳边就响起了金幼孜的话,“你若再去到那里,想法子找地方躲起来,千万莫要去打仗的地方……”

    躲?躲在这里,或许是可以避开外头的战火。但杨六他们几个,方才遭遇埋伏,眼下生死未知,自己如何又能安心躲在这里置之不理?

    看一眼,就看一眼。

    思及此处,桐拂将缰绳轻拽,那马儿仿佛晓得她的意思,转身就往来路走去。

    没过多久,一人一马,已出了密林。看着眼前景象,桐拂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第六十四章 饮马渡水风似刀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很多人,四下里一片死寂。

    桐拂心惊胆战跳下马背,“杨六……你在哪儿?”

    她的脚踝猛地被人紧紧抓住,惊得她一声尖叫勉强憋在嗓子眼儿。

    低头看去,杨六满脸血污,正直直瞪着自己。

    桐拂急忙俯下身,他的胸前几枝箭矢,几乎透胸而过,看情形已是回天乏术。

    “快跑……一直往前……河边……有船……”杨六奋力道。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你坚持一下,我回去找人来救你……”桐拂强自镇静,其实身子抖得厉害。

    杨六一把将她的手腕抓住,“不能回去……拔营了……伏兵……平安偷袭……殿下危矣……”

    话没说完,他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落下,再没了声响。但双目仍怒睁着,方才的焦急无奈似乎犹未散去……

    桐拂脑中轰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山林如魅,夜色浓稠血腥难掩,一阵阵冲入鼻中,令人作呕。

    逃,得赶紧逃!她猛地清醒过来,一咕噜爬起身来。张皇四望,方才还立在一旁的马,此刻竟不见踪影。

    情急之下,桐拂学着秣十七的样子,吹响了口哨。但候了很久也听见方才那匹马的动静,当下再不敢耽搁,拔腿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

    并没有跑出去很久,她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许是四下太过安静,那马蹄声声如鼓,在山林间回旋不散。

    起先她心里发慌,不管是遇见哪边的人马,她好像都说不清自己的身份,下场只能是一个……

    但定下神来,却听出那声音似乎只有一匹马在向着自己奔来,且速度很快。

    这些日子天天和马群混在一处,她已经可以挺容易的辨别出,这应是一匹相当不错的好马。

    她放慢脚步,寻了路边一处山石树林,闪身躲了进去。

    很快那马蹄声就到了近前,要命的是,到了近前,那马居然停住了脚步,似是在原地徘徊左右不前。

    桐拂屏着气,小心探出脑袋。不远处的山林空地上只有一匹马,马背上竟没有人。

    那马的身形隐在暗处,看着又很有些眼熟……

    恰浮云散去,月辉倾泻而下,将那马儿照得分分明明。原本就如玉雪般的毛色,镀上一层月光,更如谪仙般,华美不可方物。

    “龙……龙驹?!”桐拂失声道。

    声音不响,但那龙驹已然觉察,耳朵转了转,直接向她的藏身之处小跑过来。

    桐拂自那山石后走出,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走到面前。

    龙驹的个头在燕王的这几匹马里头,是最高的。此刻它就站在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月色流光,桐拂几乎被那眸色深深地卷入进去。

    “你……你怎么来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龙驹似是有些不耐,在她面前转了几圈,鼻子里嗤嗤喷着粗气。

    桐拂向着它的来路张望了一阵,“你不是跟着燕王去打仗了?怎么自己溜出来了?”说到一半,她忽然喜道:“难不成,你是来送我的?”

    龙驹又转了两圈,竟将身子矮了矮,似是示意她上去。

    桐拂实在是难以置信。这只脾气出奇大的马,平素就是个不好伺候的主。莫说骑,就是牵着它,也得看它的脸色。怎地今日对自己如此友善,竟允她上去?

    眼瞅着它愈发不耐烦,桐拂再不犹豫,踮脚拉着马鞍,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刚坐稳了,龙驹撒腿就奔起来。

    龙驹原本身材高大,跑起来也比普通马要快上许多,这一下子冲出去,险些将她甩下地去。

    桐拂也顾不得仪态姿势,弓腰屈背伏在它身上,半分不敢放松。

    “我说龙驹大人……虽然挺着急,你也不用跑这么快……”她试着安抚它。

    很快,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太对,龙驹奔跑的方向,不是河边,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停!停下!”桐拂试图挽紧缰绳,但龙驹压根儿不睬她,继续狂奔。

    “跑反了,河在后面!回头啊!”桐拂几乎要崩溃了。

    龙驹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到后来,她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竟是视物不清……

    平安在白沟河西侧设了伏兵,且都是精骑,是朱棣没有想到的。

    但很快他也就想过来,平安与自己征战多年,对于自己布兵排阵的熟悉,怕是再无他人可及。

    自己会选择这个时间,在白沟河的这一处渡河,平安竟是掐得分毫不差。

    此刻阵中的平安手持长矛冲在最前头,他本身高壮硕骁勇能战,竟是所向披靡无人拦得住。

    若单单是平安倒也罢了,在阵中所向无敌的竟还有瞿能父子。除了长刀森森,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落月箭,箭无虚发,击退无数……

    遭遇伏击本已事出突然,再加上对方强悍将领鼓舞下士气大振的敌军,朱棣看着眼前燕军阵型已散,不少人已慌了手脚,渐渐显出倾颓之势。

    危急之事,平安后方忽然乱了阵脚,朱棣举目望去,谷允与狗儿各率一股冲将进来。朱棣大喜,迅速集结麾下,夹击合围。混战起,一时纠缠胶着竟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直至天黑仍未分胜负,朱棣却瞧得清楚,己方损失不少,不少人已是在苦苦支撑。而平安麾下却无太多伤亡,犹酣战神勇。

    收兵撤退,已是不得不为之。

    鸣金之后,两方俱退。

    燕军因是沿原路而退,且分批而行,虽仓促,倒也不见混乱。然而最先退走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响,响声撼天动地,且不断传来,令朱棣心头一沉。

    李景隆竟用了石炸……

    此火器藏于地下,石壳内装火药,待对方靠近,点燃引信而爆,人马遇之伤亡惨重,根本无法逃脱。

    一时燕军大乱,浓烈呛人的烟雾很快将道路遮掩,推搡挤撞之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不断有石炸被触响,惨呼不绝。

    朱棣撕下衣角,将口鼻蒙住,四顾之下,身旁只余了马三保和孙定远二人。

    孙定远骑着飞黄,将银褐牵在左右,此举是为了如若燕王坐骑受伤,可立刻换马而行。

    “龙驹呢?”朱棣看着飞黄银褐无恙,出口问道。

    孙定远急忙禀道:“渡河前就挣脱了绳索不知去向……”

    朱棣皱眉,此马极有灵性,断不会在这种时候莫名逃走,想来是有什么将它吸引了去。但眼下情势危急,他也顾不上再去寻它,当先辨了大致方向催马急行。

    浓烟愈加稠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马三保在前引路,又要当心地下的火器,亦是十分费劲。

    但耳边混乱的厮杀、奔逃声渐渐弱去,想来已避开了布下火器的区域。

    朱棣举目四望,仍是烟雾缭绕看不清什么,却隐隐听得马蹄声近,似是径直冲着自己而来。

    马三保拦在朱棣身前,将长刀收好,已是箭在弩上。

    只待看清来人,将其一举射杀。

第六十五章 迷途险溪水辨路

    耳听马蹄声迫近,三人皆屏息凝神,如此不管不顾直冲而来,竟是决绝的意思。

    无奈眼下夜色深重,再加上烟雾缭绕,根本无法看清来者何人,连大致的轮廓都无法窥见。

    马三保执着弓弩的手,已绷了多时,青筋暴起,微微有些颤。

    一声马嘶,声音不响,但足以令马三保分辨出那人方位。当下他再不犹豫,指间一松。

    也就在这当口,朱棣一声“慢着!”忽起。

    马三保也算反应快的,一手指间虽已松,执弩的那只手跟着一抬,弩身敲在飞逝而去的箭矢尾部。那箭矢立刻改了方向,斜斜飞出,没入浓烟之间。

    而那马蹄声也终是缓下,不久就见一人一骑自那浓烟中小跑而出。

    “龙驹?!”后头孙定远惊呼出声。

    那马背上早已面无人色的……

    “是你?!”孙定远又跟着一声。

    那龙驹径直跑到朱棣身旁,轻蔑地忽略他身下的赤兔,亲昵地在他身旁打转转。

    朱棣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望向脸色煞白的桐拂,眸光中尽是戏谑,“怎么,改变主意不回去了?”

    桐拂早已颠得头晕眼花,“这马……它疯了……”

    龙驹怒嘶一声,蹄子一顿,差点将她颠下马来。

    “杨六呢?”孙定远忽然问道。

    孙定远与杨六是同乡,平素十分亲厚,桐拂自然晓得。她定定望着孙定远,心中翻涌,那几个字愣是说不出口。

    孙定远自然立刻就看明白了,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了颤。

    “我们在山道上遭了伏击……”桐拂努力不去回想那情景,“杨六他们不敌……”

    “殿下,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回营。”马三保将她打断。

    朱棣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跟在后面。”催马率先而行。

    烟雾渐渐散去,总算可以瞧清楚四下情形,但很快众人发现,他们迷路了。

    眼下四处非但见不到人影,除了他们四人五骑,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山林连绵,地上也无道路,乱石间坎坷难行。

    今夜亦无月,云层厚重,无法观星识方向。行了约莫一炷香,周遭越加荒凉,朱棣勒马停住。

    马三保转了一圈,有些急躁,“此处无高地,皆矮树灌木,连个瞧地形之处都没有。”

    桐拂自然不知如何瞧方向,方才一路小跑,勉强回过神来。

    前头那三人忙着寻路,身下龙驹倒也不着急,乖巧站了一会儿,竟垂下脑袋,在一旁乱石间的溪流里喝起水来。

    桐拂这才觉得身上汗意黏腻很不舒服,口渴难耐,遂也跳下马背,掬了水喝了几口,顺便撩水将脸洗了洗。

    龙驹趁她不注意,一蹄子踩进水里,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

    桐拂一呆,旋即回过神来,撩水泼它。

    朱棣转头就瞧见一人一马在溪水边,没心没肺地互相对付着。

    那女子形容举止,与当年的妙云竟有几分相似之处。遥想二人于金陵、凤阳、北平辗转这些年,也曾如此无忧浑不拘束……

    几滴水珠飞至鬓边,朱棣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却又一时说不上。

    “放肆!”孙定远看不下去了,“这是行军打仗的地方,怎能如此随意!”

    桐拂被他一吼停下手来,乖乖上了岸,嘴里嘟囔着,“不过一条支流水道,好端端地竟成了打仗的地方……”

    话没说完,见朱棣忽地飞身下马,几步走到那溪水边,俯身察看。

    另外三人不知缘由,面面相觑,不知燕王何故忽然对这溪水如此有兴趣。

    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既是支流水道,必是流向白沟河,我们就沿着它走。”说罢转身上马,转眼已跑在了前头。

    孙定远狠狠剐了桐拂一眼,急忙催马跟上。

    果然行不多远,已经可见地上丢弃散乱的盔甲、兵器,甚至尸体。三人小心绕开,继续沿着溪水而行。

    马三保将腰间佩刀抽出,回头嘱咐孙定远,“需警醒些,当心埋伏。”

    孙定远点头,亦将佩刀握在手中。

    桐拂本想去取靴中峨眉刺,看着马三保和孙定远手中的长刀,颓然放弃了。

    峨眉刺虽锋利,但在战刀斧钺面前,实在和绣花针没什么区别……

    她揉揉龙驹的脖子,小声道:“就靠你了啊,兄弟……”

    孙定远又冷冷抛来一句,“你的职责是护战马无虞,它若有闪失,御马者军法处置!”

    桐拂哼道:“龙大人,您万万小心,小的一条小命,就在您的蹄下了……”

    龙驹一个响鼻,似是十分受用。

    又行了一炷香,空气中已有大河水泽的气息。桐拂一喜,到了河边就好办,方才马三保说大营就驻扎在河北岸……

    没高兴太久,只听马三保一声当心,就见燕王身子一矮,几乎摔下马来。

    孙定远一声不好,赤兔中箭!他刚想上前,又一阵箭矢如雨,生生将他逼退开去。

    桐拂在最后头,原本那些箭矢倒是够不着,却不想那龙驹不退反进,一抬腿,直往箭矢密集处而去。那里,燕王正奋力抵抗。

    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大悔,方才实在不该得罪这位龙大人……

    眼见赤兔不支,卧于地上,朱棣瞥见龙驹冲将过来。一身呼哨,龙驹恰停在他身旁。

    桐拂只觉眼前一花,身后一沉,燕王已经稳稳坐在了自己的身后。他手中长剑翻飞,将箭矢一一格开。

    “伏低!”他的声音在身后。

    桐拂急忙搂着龙驹的脖子趴下,紧闭双眼,只听见耳边飕飕声不绝,一颗心早拎到了嗓子眼。

    飞来的箭矢忽然缓了缓,听见有人马靠近,虽人数不过寥寥几个,但口中皆呼着:“保护殿下!”

    桐拂睁眼一瞧,来人穿着燕军的甲衣,很快将他们几人围在中间。

    她刚松了一口气,身子起了一半,就听身后一声呵斥“莫动!”

    只觉手臂处一痛,紧接着腰间被他手臂一勒,他整个身子将自己紧紧压在马背之上。

    半天他才松开,桐拂挣扎着起身,手臂一阵剧痛传来,眼前顿时金星直冒。

    “箭伤,忍着!”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只这么一小会儿,她已是满头的冷汗,死死咬着下唇将痛呼忍住。

    众人掩护之下,朱棣总算借机冲出,往岸边疾驰而去。

    待策马渡过浅滩,看见连绵的燕军营帐,他才低头看向身前的女子,“好了,安全了。”

    甫一说完,她脑袋一歪,已经软软倒入自己的怀中。

第六十六章 十里长阵陷绝境

    桐拂醒来见到的是秣十七。

    “没看出来,你胆子真是不小。”秣十七刚替她换了药,正将她的衣袖放下,“刀林箭雨的竟敢往里冲。”

    桐拂苦笑,龙驹那家伙,可把自己坑惨了。

    “还好你的胳膊细,箭头擦着你的手臂过去,没一下扎进去,否则你这手臂铁定废了。”秣十七继续吓唬她。

    “受伤的人可以离开么……”桐拂龇牙咧嘴想要起身。

    “做梦!”秣十七从一旁端来一碗热粥,“一般伤得轻的继续上阵打仗,伤得太重的直接喀嚓,省得拖累大军。”

    看着桐拂一脸惊骇,秣十七没忍住,笑出声,“竟当真了……快把这喝了,我也得出去大吃一顿。今夜殿下嘱咐好肉好菜敞开了吃,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看着秣十七掀帘出去,桐拂闻到外面飘来的肉香,篝火的影子跳跃着,时时传来说话哄笑的声音,仿佛之前的那一番恶战,不过旧梦一场。

    她并没有什么胃口,眼下的情形已经不能更糟。如今即便是想逃,拖着一条伤臂,只怕走不出多远就撑不住了。

    有人掀帘入来,桐拂抬眼一看,是孙定远。

    孙定远没料到她醒着,虽半靠着披着外衣,总归衣衫不太齐整,他一愣之后忙忙侧过身去,“你……你醒了啊。”

    桐拂却心里一拎,坏了,别是龙驹擦着磕着,他来军法处置了。

    “龙驹没事吧……”她小心翼翼。

    “它好着呢……”孙定远老老实实盯着眼前的帐子,“我……我就是……咳,之前怀疑过你欲置殿下于险境……没想到你胆识竟胜过男人,对殿下如此……我来赔个不是。”

    桐拂扶额,“不是……其实……”

    “你早些休息……我……我走了……”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不知道秣十七给自己用的什么药,疼痛少了许多。只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桐拂是在鼓声中惊醒,那声音绵密不绝,到后来,似乎大地山川也因之震动,与之共鸣不休。

    秣十七不在营帐中,桐拂挣扎着起身,摸到帐外。外头天尚未亮,远远的山轮廓处透出极浅的晨曦。人马已经列队聚集,黑压压的身影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人马已经开始移动,向着白沟河的南岸而去。从这里,她甚至可以听见水花飞溅,整齐划一的踏足之声。

    “你哪儿也不能去。”秣十七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药罐子。

    桐拂苦笑,“我能去哪儿,昨日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再来一次……”

    “知道就好,喝药!”秣十七将药盏递给她。

    药汁很苦,在口中缭绕不散,她皱着眉头咽下。

    “昨儿一夜之间,白沟河两岸数十里之内的百姓都跑光了。”秣十七望着不远处齐整的队列,“今日一场大战,怕是……”

    秣十七没说下去,桐拂也不知怎么接,二人一时皆沉默着。

    “孙定远呢?”桐拂先打破沉默。

    “赤兔受了箭伤,他带着龙驹、飞黄和银褐跟着。”秣十七听着轻描淡写,桐拂却看得出她的神色里有掩饰的不安。

    “出了什么事?”桐拂忍不住问道。

    秣十七手中慢了慢,复又抬眼瞧她,“昨夜殿下也受了伤。”

    桐拂一愣,“什么时候?我见他时他好好的……除非……”

    除非他将自己护着的时候,也……

    “是,你若不在马上,他应该没事。”秣十七道,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桐拂觉得心里沉沉,燕王妃殷切的目光犹在眼前,自己竟连累他受伤,“我……”

    “所以,你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就是帮忙了。”秣十七已将药罐药盏收拾了,掀帘出去。

    秣十七前脚离开,桐拂就溜了出去。营中除了十七、孙定远和马三保,并没有人认识她。大战在即,也并没有注意这个胳膊上包着纱布的瘦弱女子。

    方才在营帐门口眺望的时候,桐拂就注意到靠近河边有一处山丘,山势不高,沿着河岸绵延开去。相比于四处的平原,也算是地势高的。

    此刻晨曦微露,她循了山丘后的一道灌木稀疏之处,往上走去。

    除了手臂因为厚厚裹着有些沉,痛楚倒是减轻了少许。

    靠近山顶的时候,已经隐隐可以听见战鼓如雷鸣,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惊天动地。待她踏上山顶,视野顿时开阔,浩浩荡荡的白沟河如练,与绵延数十余里刀剑凌厉的两军之阵,皆在脚下。这般看来,仿佛一张放大了的沙盘,只待推演之手拨动战局。

    燕军已然渡河,瞿能与平安却显然早已列阵以待,以逸待劳,并未待燕军喘息,直冲入燕军后军之中。

    桐拂对燕军各营已十分熟悉,也看出首先被冲击的是房宽的阵列。瞿能父子与平安所过之处,燕军几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擒杀数百。

    燕王万骑布阵,直冲瞿能中军,他自己身先士卒亲率精锐突入其左掖,欲与房宽左右夹击。

    这一头看得她已是屏息敛神,岂料又有约莫三万之众,抄着燕王后阵杀来。将旗烈烈上一个李字,十分显眼。

    燕王几乎立刻拨马回战,率先驰入李景隆阵中,身后只带了小股精骑。虽以少制多,但皆神勇非常,竟一时牵制住南军大批人马。

    纵是如此,也难以抵挡源源不断围上来的南军。桐拂这里瞧得清楚,赤兔已然挂彩,孙定远上前将银褐换给燕王。而不多时,银褐也中流矢,孙定远再将飞黄送至他身旁。

    连换三骑,箭筒亦射空了三个,燕王干脆将那箭筒扔了,只用长剑。再后来长剑亦折了,三度换剑……

    桐拂远观,亦被那情势压迫得喘不上气来。思及他身上伤势未愈,桐拂心中说不出何故,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眼见着燕王节节后退,直退至河堤处。瞿能提着长矛紧随其后,燕王身后的几名亲卫将瞿能勉强抵挡着。

    再转眼,却见燕王忽地弃马而奔,向着河堤最高处跑去。

    更加诡异的是,他站定后忽然将手中长鞭扬起,挥舞起来……

第六十七章 鼓卧旗折黄云横

    燕王的举动,着实令身后围着的南军大惑不解,一时缓了进攻。

    看样子,他这是在向着什么人招呼。难不成,那河堤之后竟藏了伏兵?

    瞿能冷笑,燕王被逼至绝境,竟使出如此手段,佯装招呼伏兵上前。伏兵?他又何来的伏兵。

    “都督!”身后忽有人急呼,瞿能回头张望,是李景隆手下亲卫。

    “大将军有令,恐有伏兵,命都督速退!”那亲卫大声道。

    瞿能一口老血差一点喷将出来,这般拙劣的把戏,李景隆居然信了?!

    “大将军还说,望都督莫忘陛下之嘱托!”那亲卫继续道。

    勿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一句是此番出征前皇帝的嘱托。

    也正是这一句,使得众将束手束脚畏首畏尾,令那燕王任意来回却无人敢碰他分毫。

    眼见着那亲卫已经慌慌忙忙往回跑去,瞿能却下定了决心,振臂高呼:“燕王倦矣!此时不擒更待何时!”

    南军众将原已起了退缩之意,闻言士气大振。

    朱棣心头却是一沉,自己佯装招来伏兵,竟没能糊弄住瞿能。而不远处火器营推出的战车上,巨大的木桶内,箭矢携着火焰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四处乱窜。所到之处,人马伤亡惨重。

    不过转瞬之间,陈亨被平安重伤,徐忠手指被断,河堤下死伤无数一片惨状。

    身后是白河无尽,身前是已崩溃的燕军,朱棣头一次体会到绝地二字,是如何的情形......

    山下的这一场早已分不清你我的杀戮,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不断地有人伤重倒地,不断地有人死去,刀戈早已被鲜血浸透,燃烧的流矢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所过之处无有活口……

    桐拂起先还是站着,到后来摸索着坐下,而即便是坐着,也是止不住的颤栗。

    河堤之上被困的那几个身影,她都识得。

    孙定远此刻已无暇顾及那几匹受伤的战马,拼死护在燕王左右。马三保几人,亦早已殷红染甲。

    猛地,她看见他们的身后,一人一骑正迅速地渡河而去。

    “十七!”桐拂失声出口。

    秣十七不知何时换了甲衣,此刻身背长剑,手挽弓弩,正义无反顾地向着河堤而去。

    桐拂再坐不住,死死抓着一旁的树枝,“十七!你疯了么!快回来!”她站在山崖边用尽全力地喊着。

    那声音仿佛雨滴落入河面,倏而寂灭。

    眼看着孙定远中箭,却仿佛混不知道,仍苦苦支撑……

    眼看着秣十七冲上河堤,将身下的马交给燕王,自己却跑去孙定远的身旁,与他并肩而战……

    飞火流矢的浓烟,渐渐漫上河堤,桐拂却看见孙定远最终不支,轰然倒下。而秣十七俯身将他抱住的瞬间,身后的南军冲她举起了长刀……

    他们的身影迅速被浓烟笼罩,桐拂再看不见什么,但方才那一幕,足已令她痛彻肺腑心神俱裂。

    与二人虽不过月余的朝夕相处,但孙定远和秣十七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嘴上凶巴巴其实对自己十分照顾……

    马场衣食粗陋,他们却护得她吃饱睡好。纵然平素没少让她干活念书教骑马,无非也是不令她一人落单冷清,以免被人欺负……

    山里猎来的野味,总不会少了她的一份。知道她从南方来,他们特意将肉食烹熟,挑了嫩的送来……

    喝的水也都是他们特意多走些路,取了上游的水给她用,以防吃坏了肚子……

    秣十七本有自己的营帐,却每夜睡在桐拂这里。嘴巴上说她是奸细,得好好盯着,其实根本就是在陪着她……而孙定远也搬到相邻的帐子,若有动静,随时可以过来察看……

    思及此处,桐拂双腿失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臂上的伤处早已崩开,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落于砂砾石隙之间......

    风起得十分忽然,仿佛平地而生,且很快携着砂土一阵猛过一阵。

    这样的风沙,对于燕军来说并算不得什么。常年与蒙古人打仗,风沙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

    但对南军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一场。

    风大也就罢了,这风里的沙砾,仿佛千万细密的针,吹打在面上生痛,根本睁不开眼来。

    火器营的一窝蜂再无法点燃,阵型顿时大乱。

    李景隆早将双眼护住,只听见头顶的将旗被大风刮得呼呼作响。身旁的人乱做一团,极力将他护在中间。

    浓烟散去,风势却更猛了。燕军有了这片刻喘息,终得机会重整队列。

    也就在这一刻,喀嚓一声巨响,紧接有什么轰然倒下的声音。

    众人都循声望去,南军惊骇地发现,李景隆李大将军的大旗旗杆,居然生生被风折断。

    那大旗原本何等威严,眼下如枯木朽树,顷刻倾颓。

    举旗那人一时呆若木鸡,不可思议地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旗杆……

    接下来的一切,逆转地十分迅速。

    人心这样东西,一旦被动摇,崩溃起来是惊人的摧枯拉朽。

    而如此的际遇,自然不会被朱棣放过。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突出重围,与驰援而至的朱高煦合军一处。

    朱高煦见父王无恙,顿时精神大振,与父王一起在李景隆后方纵横掠阵纵火烧营。在南军的一片混乱中,朱高熙竟一举将瞿能父子皆斩于马下。而朱能也将平安击退……

    再想寻那李景隆,却见他早早领头逃跑,一路丢弃辎重,狼狈不堪。

    朱棣父子岂能容他轻易走脱,一路追至月漾桥。南军被杀而互相践踏淹死者数万人,横尸百余里……

    暮色拢下之时,脚下的这一片战场,仍被四下里兀自燃烧的火照亮着。

    桐拂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下得山,如何过得河。脚下一个踉跄,她才看清楚,自己正站在这一片死寂的河岸之上。

    触目可及,数十里伏尸累累,残剑断矢,破碎的盾甲之上早看不出原本凛凛纹路。血渍犹新,在缝隙中兀自蜿蜒,映着火光显出狰狞颜色。

    没有声息的躯体,仿佛断垣残壁,以古怪而骇人的姿势,凌乱而扭曲地堆叠。

    她并不敢看脚下,但又必须去看。因为她晓得,秣十七和孙定远也在这里。她得找到他们,他们不该躺在这个冰冷的修罗场。

    一声马嘶,在死寂的一片里,格外响亮。

    桐拂身子一颤,远远就看见了立在尸首间的那一匹战马。

第六十八章 天涯静处无征战

    桐拂跌跌撞撞往那里跑去,斜刺于泥土中的长剑断刃,将她的手割破,丛丛的箭头将她的衣摆裤脚撕开。

    她根本顾不得,她只晓得他们在那里。这里如此冷,如此阴森,他们不该在那里。

    雨下得很突然,雨势迅速变得滂沱,地上越发湿滑难行。

    很快脚下已是积水难行,那水化作嫣红溪流穿过堆积的尸首、兵器和战车,汇入早已浮尸不见尽头的白沟河中。

    桐拂也早已麻木,忘记了恐惧和透骨的寒意,只是不停地在大雨中跌跌爬爬地前行。

    雨势汹涌,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那匹马的身影。

    它似乎很耐心地在等她,安静地守在那里。

    待她终于走到它的身边,腿脚再没了力气,扑通跪坐在泥泞的地上。面前是凌乱残破的兵器,一个个沾满血污的面庞和身影,她根本看不出哪一个是他们。

    “十七……孙定远……”她喊着,并没有什么气力。而这声音,在大雨中很快消散了。

    她猛地爬起身,双手在那尸首间摸索着,擦掉面上的血污,仔细辨认着。

    “十七……孙定远……你们说话啊……你们在哪儿……”她疯狂地寻找着,手臂上的布条早已松脱,伤口曝露在外,鲜血长流。

    那马儿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边,用脑袋轻轻触碰她的肩头,似是安慰。

    桐拂猛地回过身,“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得带他们离开……”

    她声嘶力竭,自己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那马儿似是听明白,垂首默立了一会儿,缓缓走向一旁的一辆战车之后

    桐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踉跄着跟过去。

    有人靠坐在战车的后面,面上沾着血污和泥土,垂在一旁的手中,却仍紧紧握着一截缰绳。

    桐拂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将衣角撕下一条,将那人面上的血污仔细擦去。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停下来许多次。

    孙定远的面庞渐渐清晰,仿佛并没有什么痛苦,相反,似乎有满足愉悦的意思。

    “孙定远……你醒醒。”桐拂抹了一把与雨水混作一处的泪水。

    “仗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她拽着他的衣袖,“你起来,我们走。”

    “对了,十七呢?你看到她么?我们去找她……”桐拂又慌张起来,她想要起身,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他的身边,竟是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

    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在耳边纠缠。

    她想要听清楚,却睁不开眼,仿佛魇在梦里,动弹不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可以渐渐分辨得出四周的声响。啾啾鸟鸣,有些熟悉的意思。家里檐下住的那一窝白头翁,也这般絮絮叨叨。

    门窗偶尔咿呀,能觉出风忽而涌入,携着蔷薇和草的香气。

    脚步声时远时近,似有人言,但是极力压低了,始终听不清在说什么。

    有人将自己扶起,靠在谁人的怀里,有温热的东西凑到嘴边。

    她可以闻到粥的清香,却连嘴皮子都动不了。那粥就顺着嘴角流下去,有人似乎手忙脚乱地将自己嘴边擦干净,又在耳边念叨着什么。

    她想说其实我不饿,只是有些累罢了,但一个字都说不出……

    睁开眼的那一天,眼前的锦帐上是暮霞的颜色,半幅卷着,桐拂这么看出去屋子里并没有人。

    她试着动了动,手边有什么咕噜噜滚下榻去。

    “呀,你听见什么了没?别是她醒了……我去瞅瞅……”屋外有人道,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雁音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榻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裙的姑娘。

    “小拂,你总算醒了!太好了,王妃可要高兴坏了!”雁音忙忙握着她的手,“你别着急起来,先喝点清粥。”

    她复又回过头,“阿暖,你赶紧去告诉王妃,桐拂醒了,让她别再担心。”

    思暖也是一脸喜色,应下了就匆匆离去。

    “你觉得好些没?”雁音手脚利落地将桐拂扶起些,半靠着。

    许是很久没说话,桐拂觉得嗓子里闷闷的,竟是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点头。

    “你呀……”雁音就是一声叹息,“不晓得怎么说你好。明明王妃派了人马送你走,怎地你又跑去了打仗的地方。去就去了,怎地又如此大胆冒失……”

    话说到一半,雁音见她猛地坐起身,喉咙中嗬嗬有声,半天才勉强听清,“十七……定远……”

    雁音摇头,“我不识得他们……你莫着急,我让人去问,你赶紧躺下。”

    待能下地行走,又是两日。腿脚没什么力气,桐拂自己扶着桌椅蹭到门口,外头正是大雨。庭院角落里的芭蕉摇曳,雨滴如珠,悉索生响。

    她依着阑干,闭目闻着新雨的气息,心中郁结似消散一二。

    “桐姑娘。”忽然有人出声。

    桐拂睁眼望去,月门处二人撑伞而立。

    “世子。”桐拂脱口道,旁边那个人她不识得。

    朱高炽提步走入廊下,步子缓慢晃悠,身后那个人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

    到了桐拂面前,朱高炽才道:“方才从母妃那里出来,听闻这次姑娘冒死救了父王,特来感谢。”

    桐拂一叹,“并非你们所想,是龙驹……”

    他身后那人轻哼一声,“我就说嘛,一个小丫头哪来如此胆识……”

    “高煦。”朱高炽出声制止,随手收了伞就要作揖,桐拂忙忙想要拦着,“真的不是……”

    动作猛了,脑袋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有些站立不稳。

    朱高炽伸手将她扶了,“桐姑娘还是要好生休息……”

    桐拂匆忙将手收回了,将他打断,“世子,可知孙定远与秣十七?”

    “孙定远?”朱高熙忽然道,“替父王御马的那个,没找着,应是死了。”

    桐拂脑中轰然作响,她猛地忆起彼时的景象,孙定远靠坐在残破的战车之后,面色苍白……无论她如何唤他,他都没有声响……那战马依依守在他的身旁……

    之后,桐拂只听见朱高炽零碎的疾呼,“桐姑娘……你怎么了……”就再没了知觉。

第六十九章 曲水流觞故人颜

    水粼粼,荇草引风,几尾纤秀的鱼儿在身旁彷徨四顾。

    桐拂有些困惑,自己这是在哪儿?

    看起来好似是水中,可这又是何处的溪水,竟有着熟悉的气息盘桓左右?

    一片莲叶自头顶的水面打着旋儿飘过,她抬头望去,透过水光依稀看见岸边锦幔微扬,案席精雅,人影绰绰之间,似有清曲两三声。

    看着似是金陵城中士家子弟出行,吟游山水的意思。

    那人影之间,那张面庞……

    “金九哥哥……该你了。”

    一声轻唤,令金幼孜回过神。

    眼前溪水数曲,通透见底,青尾的鱼在布满水纹的溪石上倏忽而过。羽觞置于碧色的荷叶上,浮水而行。

    他方才正是看着那荷叶,失了神。

    初遇她时,她的面容破水而出,掩在荷叶之间,比菡萏更要清伦几分,实乃卷舒开合任天真……

    练琼琼瞧他怔忪,柔声道:“金九哥哥,若是想不出,且饮一杯。”

    金幼孜伸手将那羽觞取了,一饮而尽。

    他又斟了新酒,将羽觞放回那莲叶之上。指尖触到溪水,他猛地一颤,那水里,分明是她的身影。

    “小拂?!”他失声唤道。

    练琼琼见他猛地呆住,口里唤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居然一头栽进那水里。

    事出突然且委实诡异,旁边的人皆愣住,半晌才听见练琼琼惊叫道:“救人!快救人!”

    入了水中,金幼孜就瞧见那道身影隐入一旁丛生的水草之间。他一时竟顾不上自己并不善水,手脚乱划地追了过去。

    拨开水草,看见她惊讶的神情,金幼孜心中狂喜,伸手就要捉住她的手腕。岂料自己的手竟穿过她的手腕,一捉捉了个空。她的身体仿佛是那溪水的一部分,清澈透明并无具形。

    他大惊,也忘了人在水底,张口就要唤她。水立时涌入他的口鼻,胡乱挣扎间他直往水底沉去。一双眼,却仍一瞬不瞬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桐拂并没有比他淡定多少,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身子仿佛溶在这水中,想要将他拉住,竟是不能。

    她看着相继跳入水中的侍卫,手忙脚乱将他捞上岸去,而他即便是已经难以呼吸,仍扭着头死死盯着她的方向。

    她看着他上了岸,众人慌忙替他拍打背后,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看着他被人簇拥着换了衣衫,再回来时,他又欲至溪边查看,被那个叫练琼琼的女子不露痕迹地拦住。

    她看着有人将他方才衣衫里的物件取来,里头那一柄簪子她识得。嵌着透明珠子,莲叶舒卷。练琼琼将那簪子拿起,满面绯红,似是说了什么。而他张皇地望着溪水,嘴里亦说了什么。

    她看着练琼琼将那簪子纳入自己的袖中,双颊浮起的颜色,有些刺眼……

    有什么拂上自己的面庞,痒痒的,她伸手想要拨开,就这么醒来。

    桐拂坐起身,仍在燕王府。

    月华如水,将屋子里的每一个分寸角落浸透。明明春末初夏,怎地生出寒意。

    方才所见,不晓得是不是梦境,她忽然不想去深究。

    那个簪子,她想到,头就开始痛。

    ……

    文华殿外,早先那株开得热闹的海棠,一夜之间只余了一树浓绿,树荫下连一瓣紫粉都寻不着。

    桐柔在廊下已经候了很有一阵,里头却还没有动静。太监出来过两回,皆摇头示意外头伺候的莫要进去打扰。

    今日早朝之后,皇帝并没有召见任何人入东阁,自己一个人在里头独坐。

    桐柔略略晓得,是北边的战事。

    上月白沟河之战,李景隆大败,兵退德州。脚还没站稳,燕军已至,李景隆复又逃往济南。燕王在德州,籍官吏民众,收府库,德州百余万粮储皆被收去。

    本月十五,燕军围困济南,李景隆十余万人匆促布阵大败,被斩万余,失马万七千匹。李景隆单骑逃遁……

    待发觉有人走到身后,她听见朱允的声音,“陪朕走走。”

    他言罢,已越过她,径直往左顺门而去。

    桐柔不敢耽搁,提步跟上。左顺门那里,是东宫,平素他去得不多,今日不知何故。

    这一路过去,他一直没有出声。平素他的步履不疾不徐,今日却微微有些仓促凌乱,明黄的袍摆翻飞不定。

    停下脚步的时候,桐柔抬头才看清,眼前是大本堂。她只略略晓得,这里是太子读书处。

    候在门口的侍卫大约没料到皇帝此刻会出现,原本隐在树荫底下,此刻慌忙上前跪迎。

    朱允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提步迈入堂中。

    巨大的殿阁内,楠木书架次第排列。那之上,万千书卷齐整堆叠,钿白钿青牙轴,黄带缥带绿牙……真正是琳琅乱目朱碧迷眼。

    “洪武六年,建大本堂,聚古今图书。太子、诸王就读其间,间作东宫视事之所。”朱允忽然出声。

    那声音在殿内回旋往复,少顷才归于沉寂。

    太子……桐柔想了想,他口中的太子,应是他的父亲,当年的皇太子朱标。

    “太祖选勋德老成及新进贤者,兼领东宫官。太子赞善大夫宋濂主持,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宗异……

    诸名儒为太子讲课,并遴选国子监监生王璞、张杰等十余才俊伴读。梁贞、王仪等为太子宾客,秦庸、张昌为太子谕德……

    帝王之道,礼乐之教,往古成败,民间稼穑……朝夕以授……”

    朱允负手立于案前,娓娓不绝。

    桐柔也曾听闻过前太子之事,亦知太祖对其十分看重,却不料竟至于此。方才他提到的那一串串太子之师的名字,无不官位声名显赫,开国六公占五,功臣庙二十一人占六……

    惜前太子因病英年早逝,其时太祖恸哭不已……

    暗叹唏嘘完了,桐柔不觉困惑,何故今日他会念此旧事,又亲至大本堂?

    沉默了一阵的朱允忽然开口,“儒法兼融、德主刑辅,比起刑乱国用重典,当是如何?”

    桐柔起先并没深究此话何意,只是因那语调中的狠厉之意,很是吃了一惊。

    而远远跟在后头的太监,却是哐当一声跪伏于地,惶恐瑟缩不已。

第七十章 玉炉清昼为分香

    大殿清寂,牙牌玲珑间,似有微声。

    “出去!”朱允猛地一声,惊得那地上的太监,连滚带爬,退出了殿去。

    桐柔退了几步,转身欲走,被他叫住,“你留下。”

    他的语调含怒,她犹豫了一瞬,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脚。

    外头的太监和侍卫,将门窗掩了,殿内一时暗了许多。

    朱允提步走到一旁的格架前,定定看着一物,沉默良久,“你可知,这是什么?”

    桐柔上前,那架上除了书匣,有一个精致的木架。龙蟠鹤立栩栩如生,一道黄铜细杆横在其间,上头串着几枚金钱,聚在一端。

    纵是见惯了宫中奇巧,如此摆设她却从未见过,摇头道:“不识得。”

    “金钱计数。”他道,“讲书时,每句读五遍。温书时,三遍。中官手执小架,移架上金钱以计遍数。每三遍,五遍,中官报数。父皇,便是如此受学。”

    桐柔听着有趣,一时安捺不住竟伸出手去,指尖方触及那金钱,就听着玉音泠泠,萦绕不散。

    下一刻,她的手腕忽然被他捉住,他捉得很用力,甚至微微颤着。

    桐柔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去看他,却见他扭头望着身后,面色苍白,仿佛见到什么十分不可思议的事。

    他素来温和儒雅,此刻的神情实是不同寻常。

    桐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先案旁冷寂的香炉中,此刻青烟忽起,袅娜生姿。

    屋子里只他二人,这香是如何燃起?

    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二人俱是一愣,回身望去。皇帝未开口宣人,何人竟擅自推门而入?

    这一眼,只看得朱允目瞪口呆冷汗俱下。

    桐柔也不比他好去哪里,且她被他握住的手腕,几乎被他捏碎了。

    一人正提步入来,翼善冠,赤色衮龙袍,前后两肩各一金织蟠龙,玉带皮靴。风姿不凡,却又温文尔雅。

    桐柔从未见过此人,但他身上穿戴却又分明是皇太子的衣制。且他的形容之间,竟与朱允肖似……

    思及此处,她心中一动想到一人,骇然望向犹捏着自己手腕的朱允。

    朱允死死盯着来人,薄唇紧抿,眸中竟显出水色。

    那人走过他们身边,竟似未见到他们,径直走到案后坐下。少顷,言道:“先生进。”

    眼见外头辅臣率了一众人入来,四拜之后,分立左右。内官捧书展于案上,讲读官授书……

    授书毕,上道:“先生吃酒饭。”各官始出。

    各官退至外头,内官方上前,“皇太子可要到南间休憩?”

    “不必,今日父皇……因何震怒?”上首那位忽然道。

    内官脸色刷得白了,“回……回皇太子,是因胡惟庸之子……”

    一声叹息,将内官的声音打断,内官小心后退了半步再不吭声。

    桐柔却早已心惊胆战,胡惟庸?

    洪武十三年,太祖以“谋不轨”罪诛宰相胡惟庸九族,同时杀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数人。二十三年,以伙同胡惟庸谋不轨罪,处死韩国公李善长、列侯陆仲亨、已故滕国公顾时的子孙。后又以胡惟庸通倭通北元,究其党羽,前后诛杀三万余人……

    那么上首这位……只有一个可能,前太子,朱标。

    而眼下,朱允与自己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早已逝去的父亲,彼时的皇太子问询胡案……这根本就是匪夷所思……

    上座的朱标靠坐在椅中,沉默良久,“父皇太……太……”终是没说得下去,忽地起身往外走去。

    那内官慌忙跟上,门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一切重归宁静。

    朱允的手忽然松开,目光仍落在那扇门之上,呼吸急促,额间沁着汗。

    “陛下……”桐柔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镇静。

    朱允缓缓将目光收回,“方才所见,只你我知晓,便好。”说罢,他已提步离去,身姿分明惊惶。

    桐柔将四下复又看了一回,说不出为何,她总觉得这其间有什么很熟悉的,缭绕身侧,令她无法忽略。

    但四下并无旁人,那铜炉也恢复了沉寂,仿佛从不曾袅娜生香。

    待桐柔离去,殿门重新合上,桐拂才松了一口气。她方才一直在,就在那铜炉之侧。他们所见,她也统统看见,分毫不差。

    至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她已经无力思考。自从上回于那溪水中,见到金幼孜,如今不知何故,时不时回到金陵,但回回只是很短的瞬息。且除了上回的金幼孜,旁人似乎并瞧不见自己。

    陶弘景说过,魄,本善化形万千,难道竟是这般意思?

    纵然匪夷所思,但能再次见到小柔,桐拂已是心满意足。

    数月不见,小柔面庞圆润少许,神情舒朗,看来过得很是不错。方才临去前,小柔曾回顾再三,桐拂说不出为何,总觉得应是二人心有灵犀,许是她察觉到了自己……

    至于方才所见的那群人,桐拂既不认识也不关心,她只是很想知道自己该如何能来去自如,时常能混进来瞧瞧小柔……又如何能去找到爹爹……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桐拂在大本堂里转悠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怎么困在这里好似回不去了?

    她试着想要推开门窗,但根本触碰不到,转了几圈不免有些着急。

    门开得很突然,又很快关上。进来的二人,穿着官吏衣裳,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张玉牌,神情紧张的四处查看着。

    “究……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道,声音颤得厉害。

    另一人相对镇定些,“不知,只是我们进来看看有何异常。”

    “异常?能有何异常?找我们司天监做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干净……”

    “休要胡说!”另一人喝止他,“大本堂是什么地方,怎会不干净……”说到后来,也不是很有底气。

    司天监是做什么的,桐拂不是很清楚,大约与观星占卜有关,但和这大本堂……她心里一沉,难不成方才被人瞧见,是来捉自己的。若当真被捉了,如何说得清楚?定会牵连了小柔……

    思及此处,她再不敢耽搁,悄悄挪到门口,若有人开门,需想办法尽快离开。

    “谁……谁?!”拿着玉牌的那一个忽然叫道。

    桐拂以为自己被发现,正暗叫不好。谁料到他只是转身,冲着自己站的地方胡乱扫视,显然并看不见自己。

    桐拂一口气松了一半,却见他将手中玉牌猛地抛出,那泠泠光泽在空中璀璨闪耀,却是直直往自己这里飞来……

第七十一章 昨日如梦复还来

    玉牌并没有砸到自己,桐拂瞧得清楚,但自己却莫名被它困住了。

    也没有锁链咒符之类,但自己仿佛脱不开它的几步之外。

    因为司天监那两名官员,恨不能以命相阻,那玉牌才没被送到皇帝寝宫,反而被送到文华殿。

    说是玉牌里困了不净之物,万万入不得内廷。

    桐拂苦笑之余,倒也没有特别烦忧,毕竟小柔在文华殿当值,在这里反倒更容易瞧见她。

    但直到日暮天晚,才看见她。小柔应是偷偷溜来,桐拂见她并不敢掌灯,手里只擎了一盏小烛台。

    入了殿来,她将门窗掩好,直接寻到这玉牌之前。

    桐拂心中狂跳,“小柔......”她试着唤道。

    小柔应是听不到,小心地将那玉牌取在手中。

    摩挲端详了许久,桐拂见她眸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她嘴里似叹似嗔,“不晓得何故,今日竟觉得见到姐姐......他们说锁了什么在里头,我晓得荒谬,但我竟也觉得是姐姐......”

    桐拂心中酸楚,伸手欲抚摸她的面庞,却是如何都无法触及。

    桐柔仍在絮絮不休,“你虽瞒着我,但我晓得,爹爹不知去了哪里……你不过是不想让我忧虑......姐姐自己这般辛苦,又是何苦。小柔如今也可替姐姐分忧......”

    桐拂见她形容寂寥,然分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言语,一时百感,落下泪来。

    桐柔忽见那玉牌内,水光莹莹,以为是错觉恍惚。伸手拂去,水泽虽是触不到,却在那玉牌之内,流转不已。

    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姐姐,真的是你?!”

    桐拂见此亦是大喜,拼命点头,“是我是我......”只可叹她始终听不见。

    “何人!”殿门外一声呵斥,惊得桐柔险些将手中玉牌跌落,急忙牢牢握在手中。

    门咿呀而开,有人入来,因在黑暗中,桐柔看不清是何人。待那人到了面前,她才讶声道:“陛下……”

    朱允看着她神色慌张,两手紧紧握着什么,心中略有计较,“你可是,觉出异样?”

    桐柔慌忙摇头,“不曾……只是觉得白日里所见蹊跷,想要再瞧瞧……”

    朱允将她手中玉牌接过,“怕么?”

    “不!”她答得很快,旋即意识到自己答得过于迅速,“我……我的意思是,宫内安全得很,我也并不信那些说法……”

    “那便好。”他抬眼看了看她,“随我出去走走。”

    说罢,他握着那玉牌,已往殿外走去。

    待桐柔到了殿外,外头候着的人已经看不着,他自己一人走在前面,想来是将众人屏退了。

    二人一前一后,竟是转入了御花园。

    天已黑透,苑内铜灯已燃。汉白玉座之上,重檐攒尖四方形灯箱内,烛火纷纷。

    走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桐柔估摸着也是被拦在了外头。

    前面的朱允走得很急,他平素鲜少如此,即便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亦不曾慌乱过。此刻他的背影却透着急切,衣摆拂动之间,仓促地悉索声。

    绕过几丛假山,前头水光粼粼,他提步入了一处水亭,才停下脚步。

    桐柔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此刻踏入亭中,喘息片刻才渐渐定下神来。

    御花园她来得不多,平素无事或不当值,她宁可在寝居之处的小院内看看书,并不愿出来晃悠。

    此处她倒是识得,这座水亭虽不大,但据说是太祖最喜喝茶逗鱼之处。

    朱允一路疾走,此刻静下心来,才觉得恍惚。怎会径直到了此处,他自己方才其实并为细究。

    他摊开手,那玉牌玲珑晶莹,翠**滴,虽成色确然不错,但也并非罕见的宝物……

    桐拂这一路走得晕头转向。这巨大的园子,景致是很不错。只是曲径通幽弯弯绕绕,又是夜里,很快就没了方向。而她被那玉牌牵引,想要放慢步子都是不成。

    此刻她坐在阑干上,只有大喘气儿的份。

    这位皇帝看着温文尔雅,怎地走起路来,竟也如此急慌。看来小柔平日当值时,并不轻巧……

    思及此处,桐拂就看见了不远处花径的尽头,匆匆而来的一道身影。

    今儿晚上,这里还真是热闹。皇帝慌慌张张,这又不知是个谁,竟也失魂落魄连路都不瞧就直往这儿过来……

    桐拂瞧见的当口,朱允也瞧见了,几乎立刻将身旁不远处的桐柔扯到自己的身后,压低了嗓子,“无论看到什么,莫要出声。”

    桐拂瞧他脸色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惨白,心里也跟着一慌,下意识地拦在了桐柔的另一边。心里却是觉得蹊跷,这大内皇宫里头,守卫森严,有什么竟能把皇帝紧张成这样?

    来人脚步急促,面目在花树与山石的暗影之间模糊不清。到了近前,他也不避让,径直踏入亭内,坐在石案旁。

    桐拂立刻认出,这位正是白日里出现在大本堂,也就是皇帝口中的前太子,朱标。

    一日里,这位前太子出现了两回,桐拂不觉望向紧紧握在朱允手中的玉牌,看来那东西,果然是个古怪稀罕东西……只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桐柔自然也是瞧见了来人,看着朱允煞白的面庞,她除了屏息敛神守在他的身后,实在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更何况,她总觉得姐姐就在身旁左右,如何能见上一面,才是令她心急如焚之事。

    朱标刚坐稳了,后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跟来,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连声唤道:“太子……太子……”

    到了亭子边,瞧见朱标坐在里头,他也不敢进去,垂首立在一旁,“太子莫气,仔细气伤了身子……”

    抬头偷偷瞄了一眼,那太监又道:“皇上那是在气头上,那一句……哎呦,那一句不作数……”

    朱标搁在石案上的手握成拳,“赞善大夫,十年为师,我与宋濂从来是师徒情分。无他师傅,只求陛下恩准免其死罪……”

    “太子莫要再说……”那太监急得汗都出来了,又不敢贸然入亭。

    “父皇竟说……”朱标一时哽咽。

    “侯汝为天子而宥之……”

    甫听见这一句,桐柔以为是前太子朱标说的。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一句,却是出自朱允之口。

    惊讶之下,她转头望去,朱允面色十分难看,呼吸急促,肩头微耸。

    这一句,竟是太祖指责太子僭越,委实一句重话。

    他大约晓得她正看着自己,朱允声音暗哑,“此一夜,后宫十余侍卫内监被杀……只因……只因……”

    桐柔从未听说过此事,看着眼前亦怒亦悲的前太子,和神色缭乱的朱允,她实在想不出,究竟何事竟能引来后宫杀戮。

    一切发生得十分迅速,眼前的朱标唰地站起身,径直走到水亭栏杆处,没有半分犹豫地倾身投入湖中。

    湖面黑黝如墨,立刻将他的身影吞噬了。

第七十二章 旧梦醒回冷烟平

    桐拂本来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有分毫关系,站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罢了。

    但那位前太子,前脚投下湖去,自己怎地后脚也跟着入了水里?

    想这后宫侍卫多如牛毛,各个身手不凡,怎么也轮不上自己下水捞人……再说,若是旧事重现,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怎么也不该是自己搅和在里头……

    亭子里的朱允却几乎立刻扑到栏杆边,若非桐柔死命拦住,他也跟着下去了。

    “陛下!”他的力气大得可怕,神情更是不同往日的狰狞,她却已顾不得许多,“这不是真的!是幻象……”

    朱允充耳不闻,双手死死抓着栏杆,目光片刻不离那水面。

    而到了此时,那亭外的太监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叫道:“太子落水!救……救人……”之后他也总算想明白过来,冲到亭边,一头扎下水去。

    “怎么这么久……怎么还没上来?!”朱允额前青筋直暴,言罢再顾不上,将衣袖从桐柔的手里抽出,翻身跃入湖中。

    桐柔手中一空心里一凉,想都没想,也跟着跃下去。

    一时湖边寂寥,再无人影。

    水底下,桐拂却瞧得清楚,惊骇莫名。眼前这一遭乱纷纷,是什么意思?

    看见桐柔落入水来,桐拂再顾不上,急忙向她那里游去,小柔哪里会水?

    但无论她如何奋力,桐拂始终无法靠近小柔,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将自己不停地推开。

    绝望之际,她看着正沉向湖底的朱标,看着正奋力追去的朱允,再看着不管不顾跟在后头的小柔……桐拂忽然意识到,若这是个幻象,也许只有将朱标救出,后面那二人才能脱困。

    当下也顾不得这念头从何而来,一头往那深处扎去。

    朱标显然是不会水的,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了神志,桐拂倒不用麻烦将他敲昏。直接拎着他的后领,奋力往上游去。

    游了一半,遇见那神情惊骇的太监,看着是会水的,她将朱标塞进他的手里,返身去寻那二人。

    小柔的裙衫入了水,如芙蓉绽放,银红如朱榴,于那暗沉的湖中摇曳。桐拂很快就寻到她,欲将她拉住。岂料无论如何,自己的手都无法触及她。自己仿佛是这湖水万千中的一掬,将小柔环拥着,却无法推她离开……

    桐拂心中大急,眼瞧着小柔体力不支,渐渐失了力气。而自己虽在身旁,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身后猛地一股劲道,一个身影很快地越过她,将桐柔拦腰抱了,就往湖面游去……

    朱允抱着她走入亭子,四下里并无人影。方才所见,一如白日那一出,香冷烟散。

    这才是那夜的真相,父皇因宋濂涉胡惟庸案进言劝阻,被太祖训斥,忧愤之下投湖。太祖震怒,内廷染血……

    宋濂之后虽被赦免了死罪,但流放茂州,途中于夔州病逝……父皇早逝,因与此事亦脱不了干系……

    怀内之人悠悠转醒,便是止不住的一阵猛咳,朱允方回过神来,将她扶着坐在一旁,轻拍她的后背,“你不会水,下去做什么?”

    她抬起头,他亦是衣衫尽湿,神情冷肃含威,眉间紧皱,如此看来甚是迫人。

    “我……没想那么多……连累了……”她很是懊恼,彼时应出声呼救,而不是脑袋一热跟着跳入水中。

    “来人!”他忽然扬声道。

    远远脚步声立时响起,很快太监和侍卫呼啦啦将亭子围了。

    吴亮手里捧着氅衣杵在最前面,方才远远避着,奉旨非宣不得近前。虽隐隐听到些动静,但谁人都不敢上前查看。

    此刻他看着亭中浑身湿透的陛下和女史,识相地闭嘴不提方才之事,只道:“夜里风凉,陛下需尽早更衣。可要宣太医……”

    朱允接了吴亮手中氅衣,顺手就披在桐柔的身后。

    吴亮的话头转得也十分利落,“来人,速速传太医去桐女史处……”

    朱允猛地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袖中,那玉牌原先放在那里,此刻已不见踪影。他回头又看了一回湖水幽暗,怔忪片刻却再不停留,提步快速离开。

    ……

    桐拂浮出水面之前,心里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也就是回到北平燕王府,若能回到草场更好,至今她还没打听到秣十七的消息。她仍固执地认为,既然尚没有消息,那她可能还活着。

    然而,她将要面对的景致,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还没来得及把脑袋冒出水面,她就听见了隐隐的嘈杂呼喝声。

    “有人……水里有人……”

    “别是跳河的……活的还是死的……”

    “奸细吧,不如直接砍了……”

    有什么勾在了自己的衣领上,生生将自己拖出了水面。

    桐拂抬头一瞧,自己方才所在的充其量只能算个水塘。水塘边,一群人原先应是在打水,眼下都聚过来围观,齐刷刷瞪着自己。

    看那身上衣服打扮,有老百姓,更多的却是南军的甲衣。

    桐拂心里哀叹,从哪儿冒出来不好,怎的会是南军的地盘?她腰间还有燕王府的腰牌,这可如何解释?

    “哟,是个女的……长得挺好看!”有人打破了沉默,很快围观的人皆大笑起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将她勾上来的那人,把手里竹竿扔了,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哈哈,我捞上来的女人,就是我的,你们就别想碰了!”

    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这一回,笑声没有持续多久,戛然而止。

    这个貌似弱不禁风狼狈不堪的女子手中,何时多了一个尖刺般的匕首。

    那东西此刻寒光凛凛,紧紧地压在那人的脖颈间。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刀剑纷纷出鞘的铿锵声,又是一阵乱哄哄,不过显然没有了方才的镇定。

    被抵着喉咙的那人早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姑……姑娘,我开个玩笑……玩笑……莫要当真……”

    桐拂强自镇定,“给我一匹马。”

第七十三章 一城山色半城湖

    其实方才出手的时候,桐拂已经后悔了。但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继续装狠,好像也没旁的法子。

    “马?没有啊……”那人一边假意颤巍巍说着话,一边却悄悄冲着身侧的同伴递着眼色。

    桐拂没瞧见,只知道下一刻手里的峨眉刺已被人劈手夺了去,快到根本没看清,紧接着就被人拧着手三两下的捆上。

    “行啊,还想抢马?怎么不抢了?”四下里哄笑声复起,刀剑归鞘又是一阵热闹。

    桐拂暗叹,此番自己实在是太过鲁莽,方才不该如此冒然出头……

    “放开她。”有人从身后走来,声音不响也没有呵斥的意思,但面前这帮乌合之众却立刻安静了。

    说话的那人替她解开绳索,将地上的峨眉刺捡起递给她,温言道:“姑娘若需要马的话,济南城里有不少,不妨去看看。”

    桐拂转过身,身后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怎么看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但这帮形容不整一身痞气的南军,为何见了他却立刻没了脾气?

    她接过峨眉刺,未及发话,就听见那男子身后传来嬉笑声。

    两个年龄相近容貌相似的小姑娘挽着手走来,看见桐拂,她们眼前一亮,其中年纪稍长的那一个,对着那中年男子道:“爹爹,可否让这个姐姐与我们同乘?”

    上了马车,这姐妹二人嘴巴就没停过。姐姐云词,妹妹烟语,一左一右拉着桐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姐姐是哪里人?看着不似济南人氏,也不似北平的……”

    “不会是南方来的把……”

    “姐姐怎的如此厉害,方才那匕首是什么……”

    “给我们瞧瞧可好?就看一下……”

    桐拂见她二人年龄与小柔相仿,又活泼天真,倒也一时放下心思,只略略说了自己自南方过来寻亲,迷了路。那姐妹二人立刻深信不疑,又缠着要看她的峨眉刺,一路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话语之间,桐拂问清楚,方才那中年男子,也就是这对姊妹的爹爹,名为铁铉。原是礼部给事中,后为山东参政,眼下正为李景隆筹措粮饷。

    但之前李景隆被燕军打败南逃,眼看济南危在旦夕,这位铁大人非但没跟着跑路,反而一路集结逃散的南军兵士,直往这济南城而来……

    一介文官,毫无打仗的经历,竟有如此胆色与担当,桐拂不由得心中赞叹,同时也替这位铁大人深深捏了一把汗。

    燕王正在赶来围城的路上,以他如今的势头和决心,只怕这济南城危矣……自己还是得想办法,早些从这场纷乱中抽身而出……

    无奈一路被云词烟语左右挽着,马车外头皆是随行的南军,她根本没机会。而入了济南城不久,桐拂就获悉,燕军已至,正于城外扎营中。

    她与两姐妹一同被安置于城内涌泉溪旁白鹤庄外,庄内原是书院,供参加乡试的秀才听讲,或是县试已过的童生入学之处。如今大战在即,里头的书生秀才早已离开,十分清静。

    铁铉的妻子杨氏已早一步到了那里,将一切安置打点好,虽是第一次见到桐拂,却也是心生喜欢,待她如待自己儿女一般。桐拂只能暂时稳住,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燕军的攻城几乎是即刻的,但济南城在无止无休的攻击之下,居然倔强地固守着。而自从入了这济南城,桐拂再未见到过那位铁大人。据说他身先士卒,日日守在城门之上,此举大大鼓舞了士气。

    说到士气,原先桐拂在城里看了一圈,确实半分也没看出来。

    城里除了逃难的老百姓,就是被打得七零八碎衣衫不整的南军残兵败将。这么一些人,再加上一个没打过仗的文官,想要对抗早被传得神乎其乎的战神燕王,实在是开玩笑。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玩笑,如今却令外头的燕军笑不出来。以为可以轻易拿下的济南城,看似脆弱,却是无论如何攻不破。

    云词、烟语两姐妹平素虽是娇俏可人,但与桐拂说到爹爹与高巍、盛庸两位大人歃血为盟誓死守城一事,亦是豪气凌云霄……

    城外在打仗,城内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平素铁大人的儿子亦随父亲在城门,而杨氏也并不拘着两个女儿和桐拂,反而时常鼓励她们去城中帮助老弱。

    每日铁府都备了粥车,送去城中施于无家可归之人,桐拂也就每日随着她们同去。

    济南城中泉湖众多,倒是不缺吃食,来领粥之人多是老弱或是外乡逃难来之人。且都井然有序,并无争抢。领了粥都客气地称呼桐拂她们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

    这日已近午时,粥桶里已所剩不多,棚子里也并无太多人。云词和烟语在一旁帮着收拾,打算早些回去。

    一人拄着拐杖自那棚外进来,手捂着上腹,面色苍白。入来之后也不说话,直接拿起案上的粥碗,就要喝入口中。

    岂料粥碗刚刚凑到嘴边,身后又来一人,伸手就将他手中的粥碗夺去。

    桐拂一愣,这才看清来人是个女子,戴着帷帽,垂纱将面容遮着,看不清样子。

    被抢的那人楞了一会儿,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又去取案上的另一碗。那女子再次伸手夺去,顺手将两碗放回案上。

    “这位姑娘,”桐拂忍不住开口,“入了这棚里的,这粥是人人有份,姑娘何故抢他人的……”

    “支了个粥棚,就是做善事?愚蠢!”那女子打断她,“旁人喝得,他,喝不得。”

    那男子面上显出激愤之色,“我已几日未进食,何故喝不得?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阻拦?”

    那女子转身就走,“你若偏要喝,随意。”

    一时棚里棚外议论纷纷,“这女的别是个疯子吧……如此蛮横不讲理……施粥是多大的功德……她竟出手阻拦……”

    那男子见她离开,忙端起一碗粥,一口喝完,对着桐拂和云词姊妹连声道谢了半天才离开。

    待她们收拾完东西,打算回白鹤庄,忽听得棚外纷纷扰扰地吵嚷起来,“呀,这人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是啊,我瞧他刚才从粥棚里出来……怎么就不省人事了……”

    桐拂听罢心里一沉,忙忙往外跑去。

第七十四章 山盟誓醉言痴语

    桐拂一眼就认出了倒在地上的,正是方才被夺了粥碗之人。

    她抢上前去,那人已被人半扶起,脸上没有血色,双眸紧闭,似已没了意识。

    看热闹的人认出她来,小声议论,“该不会真是粥有问题……”

    “也不会啊,我们不是没事……”

    “方才不让他喝粥的那人,看来是有些道理……”

    桐拂猛地醒悟,自己虽不通医术,但简单的道理还是晓得一些。这男子方才捂着上腹,似是胃中不适,恐怕当真不可急饮热粥。

    她转眼四望,并未瞧见那女子身影,想来已走远。

    众人皆一筹莫展,却见一小童走来,垂髫低梳,玉雪可人。

    她稚声道:“将山楂、山楂叶煮水,加些蜂蜜,给他喝了就好了。”

    云词刚好过来,忙吩咐府里的丫鬟去煮了来。

    桐拂将那小童拦下,“方才可是一位戴面纱的女子,这般告诉你的?”

    那小童脱口就道:“你怎知……”出了口才觉察说漏了嘴,拔腿就跑,一下没了影子。

    待那人转醒,被送去惠民医馆,桐拂一行才转回庄子去。

    行到一半,马车外头一阵喧闹,桐拂掀帘望去,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拉拉扯扯,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云词忙将帘子放下,“不过是几个市井无赖罢了,我们今日未带护卫,皆是女流,还是莫要招惹是非的好。”

    方才一眼,桐拂却瞧得清楚,被围在中间的女子,正是那个戴着帷帽面纱夺粥之人。当下也顾不得,掀帘跃下马车。

    “住手!”桐拂扬声道。

    那群无赖听闻转过头来,“哟,今日运气不错,又来一个漂亮的……”

    “几位大哥,”桐拂压着怒意,“这位姑娘是铁府的客人,几位恐怕认错了人,麻烦让她随我离开。”

    “铁府?这济南城里当官的,早跑光了,就剩了这位铁大人。一个押运粮草的文官,怎么挡得住燕王的大军?

    这城眼看着就要破了,岂不更要及时行乐?来来来,既然来了,陪哥几个去喝个酒再回府不迟……”那些人伸手就欲扯桐拂。

    “我以为,几位找的人是奴家,怎的又寻了旁人?”

    一声含羞带怯莺语婉转,令众人皆是一愣。

    桐拂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过来刚才那一声是那佩着面纱的女子说的,不由转眼看去。却听那群人猛地发出惊呼,夺路而逃,“鬼......鬼啊……”

    而那女子素手轻扬,将方才掀起的帏帽面纱放下。不过瞬息的事,桐拂并未瞧见那之下的面容。

    桐拂走上前,“方才粥棚之事,错怪了姑娘......”

    那女子打断她,“我帮的是他,与你何干。”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冷清疏离,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如今城中伤病众多,姑娘识得医术,可愿一助?”桐拂道。

    身后云烟姐妹亦上前来,“眼下兵荒马乱,城里并不安全,这位姑娘若是孤身一人,又不嫌弃,可到我们那里暂住。”

    “不必了。”那女子冷言道,提步就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子晃了晃就要摔倒,桐拂眼明手快将她扶了,那女子脑袋一歪竟似是没了知觉。

    桐拂与两姐妹将她扶上马车,只觉她手脚冰凉。

    “她可是病了?”云词未做多想,伸手将她面上帷帽摘了。

    两姐妹几乎同时惊叫出声,云词手中的帷帽咕噜噜滚去一边。

    桐拂见那帷帽下的面容,也是一凛。

    原该是极为出众的姿容,偏偏在那如玉脂般的面颊之上,一道狰狞疤痕,蜿蜒至脖颈间,触目惊心。额间乌青,衬着苍白的面容,形如鬼魅。

    惊骇之后,桐拂却觉得这疤痕所覆之下的面容有些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一般。

    “好可怕……”烟语颤声道。

    ……

    兮容于一场噩梦中挣脱不出,满眼兵戈,血染山河……他的背影,就在那血光暮色之间,决绝离去连半分回顾都不曾有……

    那些个云鬓畔眉眼流连,温存语,山盟誓,不过杯盏间醉言痴话……

    有什么温温热热,在额间拂过,小心翼翼似是生怕惊扰。

    兮容睁开眼,面前那张面庞并不识得。但眉眼间,云青水澹澹,欲雨生烟,却又分明晴川舒朗。

    见兮容睁开眼,她似是一怔,手下慢了慢,“可是太凉了,我去换了温水来……对了,莫担心,我叫桐拂。你放才晕倒,我们将你带来山庄,若你不愿意,等你好些就送你回去……”

    “为何对我这般。”兮容淡淡道。

    桐拂一愣,她其实并不晓得为何,自见到这女子,就生出熟稔。或许,同是流落在外漂泊无居所?

    “兮容。”她忽然出声道。

    桐拂慢了一慢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

    兮容坐起身,“我这样子,你不怕?”

    桐拂又认真看了看那疤痕和乌青,“我小时候经常摔得鼻青脸肿,爹爹虽然每次都狠狠罚我,不过回回都给我治好了。你若信我,回头我带你去金陵,找我爹爹……”

    看见兮容神色剧变,桐拂忙止了声。

    兮容将目光移开,“不必,如今这样子,不是挺好。”

    桐拂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亦随之沉默。

    “姐姐,姐姐!不好了,燕军要淹了济南城!”云词慌张扑进屋子来,“他们在挖黄河堤岸,那水若是放出来,整座济南城不保……”

    桐拂大惊,如此置全城百姓性命于不顾,简直骇人听闻。燕王怎会用上如此卑劣手段?

    “姐姐还是速速离去,我娘亲已备好了马,你和这位姐姐赶紧离开……”云词继续道。

    “什么意思?”桐拂打断她,“我们离开,你们呢?”

    云词惊讶地望着她,“我爹爹歃血为盟誓死守城,我定是要留在此处陪着爹爹的,怎能离开?”

    “你们俩若是要说话,外面去说,莫吵着我。”兮容皱了皱眉,回身躺下,转向里头,再不搭理她们。

    云词一愣,“这个时候还睡?赶紧逃……”话未说完,她已被桐拂拖出屋子。

    “河堤在哪儿?”桐拂望着一脸惊讶的云词道。

第七十五章 城临险急送降书

    河水滔滔,奔腾不息。桐拂立在河边,巨浪拍石溅起的水花,落在面上,冰冷。

    此刻虽是暗夜无边,但河堤上星火连绵,燕军果然正连夜挖开河堤。

    自此处回望河堤南岸的济南城,正处于低处,一旦破堤,整座城池将毁于大水。

    她一时心思恍惚,想到许多人,十七、孙定远、徐妙云、雁音、世子……这么想着,脑子里纷纷乱乱,之前困守北平、几番战役,自己曾与他们比肩而立生死共存……但眼前,黄河汹涌,眼见着将冲入南军驻守的城中,将多少生灵涂炭……

    这一路烽火缭乱,兵戈纷纷,自己想要抽身不能,搅在这荒乱之间,进退不得……

    马三保早注意到远处河堤边的那个身影,孤身一人,虽瞧不清样貌,看得出是个女子,且越看越有些眼熟。

    他将背后的弓弩取了,弦尚未拉满,有人自身后走来,伸手将那弩身压了下去。

    “殿下。”马三保忙将弓弩垂下。

    朱棣不语,亦望着远处那身影。

    马三保心里一动,“是那个京师来的丫头?方才有人瞧见她自水中而出,她怎会在济南城?”

    见燕王仍沉默着,他又道:“我去把她带过来……”

    “不,”朱棣打断他,“由她去。她看清楚了也好,正好回去告诉城里的,河堤将破,铁铉拿什么再继续守下去。”

    “她不会当真以为……”马三保搓了搓手。

    “岂不正好。”朱棣说完再不多言,转身离开。

    看着桐拂浑身湿透的回来,兮容并未问一句,懒懒自榻上起来,“最讨厌水草的腥气,我出去避一避,可惜了刚要来的兰汤……”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出了屋子去。

    桐拂转过屏风,看见后面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爬进去,将自己整个没在里头。

    温热的水,将浑身的寒意驱散。水里飘了一缕缕泽兰,浅紫,微香。她忽然觉得困倦,索性蜷在水下,闭上双眼……

    金幼孜站在梁洲的岸边,已有好些时候。如今是户科给事中,却也担了黄册监管一职。虽不用日日在这孤岛之上,但每月亦有几日需上岛查看。

    夏初的梁洲,枝桠间碧色已老,青桃初结。眼前湖面新荷展,渐渐将粼粼水光遮去。

    他却依旧贪看那莲叶之间,许能在不经意间,又看见她嫣然绝伦的容颜……

    空中啾啾数声,如清弦撩拨,一道纤柔的身影飞速掠过,在眼前转了一圈,竟停在他身侧的枝桠间。

    身如凤,彩翼绚丽,侧着脑袋,一双乌眸清凌凌盯着他看。

    “小……小凤?”他迟疑道。

    桐花凤很警觉地瞪着他,往后挪了一步。

    金幼孜小心地靠近几步,“小凤,当真是你?你怎会在这里?你没跟着小拂?”

    不知何故,他竟从它的眸中看出急切之意,似有一腔话语说不出口。

    桐拂觉得自己定是疯了,方才明明泡在桶里,怎地一睁眼,停在这枝丫间,浑身披着羽毛……而面前对着自己说话的,居然是金幼孜。

    更令她抓狂的是,她根本无法开口,除了蹦,再做不了什么。

    她扑腾了几下,险些摔下树去,被金幼孜一把捞在手中。

    “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如此顽皮……”他将它捧在手心,连连摇头,“和她一样……”

    桐拂怒从心起,和谁一样?谁顽皮了?

    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爪子就挠他的手。可叹爪子太过纤细,挠在掌心轻轻细细的,看在金幼孜的眼里,不过是亲昵地与自己嬉闹一般。

    他的指尖在它小小的脑袋上揉了揉,“这才乖……这些日子你跑去了哪里?”他的脸随之板了板,“莫要学你那个主人,整天跑得人影都瞧不着。等她回来,定要将她拴在身边,再不让她逃开……”

    桐拂起先尚有怒气,到后来竟是怔怔失神。任由他点着自己的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训。

    瞧那凤儿乖巧,金幼孜叹了口气,“你若不嫌弃,就住我这里,虽是清静些,倒也不会让你饿着。若那丫头回来寻不见你,估计又要伤怀……”

    说到后来,他索性捧着它,撩袍在树下坐着,絮絮叨叨说着北方的战事。燕军困了济南城,也不知那丫头又被困在了哪里……依她的性子,定是闲不住,到处仗义乱帮忙,素来不操心她自己的安危……

    桐拂听到后来,口鼻泛酸,若非此刻拘在这桐花凤的身子里,只怕当真忍不住……

    “咦,凤儿怎么了?为何如此伤感?”金幼孜忽然盯着它道。

    桐拂一愣,这人居然细致到能看出鸟儿的伤感,简直可怕……但他絮絮叨叨的声音,温和舒宁,她这么听着,竟渐渐平复安心下来,复又生出困意……

    “不好了!快!快救人!”耳边忽然传来的嘈杂惊呼声,将桐拂惊醒。

    下一刻,整个人被拖出水来,立刻有人扑上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姐姐这是何苦?有何想不开,竟将自己闷在这水里……”云烟两姐妹的声音在耳边委实热闹。

    “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一旁是兮容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就是兰汤里太舒服,睡过去了。”

    桐拂睁开眼,奋力站起身,对着焦急的姐妹俩,一脸愧疚,“我是真睡过去了……”

    云词拍着胸口,“你可吓坏我了……走走走,我们赶紧离开,这儿没法待了……”

    桐拂一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两姊妹形容间颇有些一言难尽,互相看了看道:“爹爹他,打算降了……”

    桐拂没反应过来,兮容却笑出声,“打仗遇到打不过,不是跑,就是降,可是一个赛一个的身手利落。”

    云词脸涨得通红,“我爹爹……我爹爹不是这般……”

    “不是?”兮容在一旁坐下,取了茶盏,轻撇茶沫,“我可是听说,铁大人命守城士兵在城头哭喊求饶。”

    她慢悠悠饮了一口,“现如今点了千人,出城向燕王投诚,献降书。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跪在燕军的大帐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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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