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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全文阅读

作者:一念笑     桑泊行txt下载     桑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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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顷素波平生遇

    桐拂坐在舟子的最前端,一双纤足白如霜雪,浸在湖水中,如明月凌波。

    幽碧色的水面,被那足尖撩动着,水纹无声,一圈圈漾开了去。

    紫色粗布短衫,外束月白布裙,裙裾束在腰带上。双螺髻梳得并不十分服帖,有几缕已经松了,软软垂在脖颈间。

    金钗豆蔻的年纪,本无需任何妆点,已是丽姿天成。

    此刻远山近水渐渐没入夜色,几处葱郁的湖中小岛也模糊了样子,只余了幽暗轮廓。

    她瞧着夜色中重重荷叶的影子,有些失了耐心。

    远处的山叫覆舟山,山后就是大明的宫墙,山的东麓是国子监,西边一带城墙。而这一片极为开阔的水域,古称桑泊,如今唤作后湖。

    湖中有大片的莲蓬,傍晚是采摘的最佳时候,但无人敢在那个时候入湖。

    事实上,非但是傍晚,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入这片水域。

    没人知道这里缘何就成了禁地,大约是那湖中的几个小岛上藏了什么。起初只是不能上岛,到后来,连所有的舟船都不得入水,也不可捕捞鱼虾、采摘菱茨薪草……

    “姐姐,溯远哥哥他们也搬走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身后传来妹妹闷闷的声音。

    桐拂回身示意她小声些,瞅了瞅身后密密匝匝的芦苇,才压低了声音,“小柔,爹爹不舍得这里,我也不舍得。”

    桐柔撇撇嘴,一脸的委屈,“不能捞鱼捉大虾子,我肚子老是饿,今日跟女先生习字,肚子咕咕叫,她们都笑我……”

    “理她们做什么?她们不过是嫉妒我们小柔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好罢了。”桐拂将舟上的一个蒲草垫子拿在手中。

    她将上面遮掩用的荷叶整理了一番,“小柔,我现在过去采莲蓬,你千万别出声,若是这根香烧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回家去。”

    桐柔有些担心地望着船头燃着的那柱香,又抬头望着姐姐。

    桐拂揉揉她的发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姐姐今晚就给你带好吃的莲子回来,等着就是了。”

    说罢她将身上衣衫略略收拾了一番,无声滑入水中,扶了盖着荷叶的蒲草垫子往湖中间游去。

    晒了一日的湖水,于那夜色里,如千倾琉璃暖玉,素波温泽,将她纤柔灵巧的身姿掬容着。

    桐拂游得很快,自小在这水边摸鱼捕虾采菱摘莲,她的水性便是在原先的里户之间,也算是一等一的。

    此刻她往远处望去,大片的荷叶簇拥在湖心的几个岛屿周围。最深处的那个岛她没去过,那里夜里没有灯火,却有人日夜在岛上巡监。

    比起城里穿着飞鱼锦衣的校卫力士,这些人的衣袍上似有麒麟蟒纹。据爹爹说,那是千户百户才能着的。

    更何况,他们腰间配着的是鎏金错银的长月弯刀,且有着十分好听的名字,曰绣春。

    桐拂总觉得这名字实在温婉了些,让人总想着锦坊临窗的大花楼木织机前,容姿皆妙的织娘……与传闻中此刀嗜血阴怖的杀意相去甚远,甚远……

    金幼孜看着已没至自己腰间的湖水,闭目平息数回,才再次睁开眼。

    面前是幽黑的湖面,成片影影绰绰的荷叶。那荷叶中间,该是艳绝天下的玄武红莲。在岛内库阁之上,他每日会观之生悦的颜色。

    但眼下,那些往日凭栏远眺的娉婷身影触手可及,他半个身子却浸在湖水里,而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

    他并不谙识水性,此番冒险涉水,实在已走投无路方行此下策。

    若非那日见那监湖之人,顺着这道掩在荷叶间的水下堤坝巡视,再加上近日湖水开闸水位下降,否则他也不会想到如此离开湖心岛的方式……

    只是这水下的堤坝并不平整,靠近岛的部分尚可行走自如些,越是靠近岸边,越是坎坷,且显出下行之势。

    他将身后背着的葫芦拉了拉紧,书上见过渔民以葫芦为浮,以防沉溺,应该不是妄言……

    又行了十余步,忽觉脚下滑腻,有什么东西缠在足踝处,金幼孜急忙俯身去扯。动作急了些,整个人立时栽进水中。

    虽未激起水花,也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惊急之下他喝了几口水,人就往下沉去。

    本是私自违禁而行,他绝不敢出声呼救,否则被拖上去是直接掉脑袋的罪……

    月光清朗,人到了水下,就看清是水草将自己的足踝缠住。这湖底的水草如此之茂盛,出乎他的意料。

    正暗叹今日怕是一条命交代在此处,忽见那繁茂飘摇的水草猛地分开,一个身影自那之间蹿出。

    只见那人从腰间摸出一柄似箭非箭似刀非刀的利器,于指间急转,很快将缠在金幼孜足上的水草尽数绞去了。

    他双足得脱,那人又将一根绳索塞在他的手中,他便扯着那绳索踏水而上,终是破出水面。

    他一把抓住水面上扶着的一个物件,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喘息甫定,金幼孜看清楚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个蒲草垫,那垫上盖着荷叶,荷叶底下是十数个莲蓬。

    他四下看了一圈,并未瞧见方才施救那人。正不知该如何,身旁的水面微动,一人自那水中而出,也攀着那蒲草垫,朝他看来。

    眉眼柔,朱唇轻抿,乌眸间清波涟涟,面庞皎皎如月,几缕墨发沁着水蜿蜒于额际鬓间。偶有水珠自那发尾坠下,落入湖中,涟漪数圈。

    金幼孜一时失了语,一番话在喉间转了数转,才得出口,“可是湖中仙子……”

    那女子扑哧笑出声,又急忙用手捂了嘴,只露出一双明眸,与那月色水光交映生辉。

    金幼孜痴看了一回,才觉鲁莽,忙忙将视线移开,“唐突姑娘,望姑娘莫怪……”

    “你是梁洲上的?”她小声问道。

    他犹豫了一瞬,点头未语。

    “你欲上岸?”她瞧他目光躲闪,紧跟着问道,“为何不乘舟?”

    “每旬一、六方可开船过湖上岸。今日听闻家母染恙,这才……”他眉间一片忧色。

    她垂目凝思片刻,“我可助你上岸,只是,可否不要将我偷……偷采之事报于巡湖卫?”

    金幼孜闻言大喜,“姑娘若能助我上岸,我又岂会恩将仇报,断不会将你交与湖卫。来日必当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她笑言,“以后若再看见我,只装作看不见就好……”

第二章 月色桐花自烂漫

    桐柔望着船头那支已经灭了的线香,忧心忡忡地又望了一回眼前开阔的湖面,还是没看到姐姐的身影。

    她又等了等,才将姐姐留给她的黑披风穿好,末了,仔细将脑袋也兜住了。

    回去的那条小路她很熟悉,跟着姐姐已经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自从禁湖之后,没人再敢到湖边,姐姐因为熟悉地形,早早就寻到了这条小路,应是绝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小路被重重的树影遮着,除了蟋蟀偶尔的嘀咕,几乎没有旁的声响。

    桐柔就有些害怕了,平素都是跟着姐姐一起,从来没觉得这条夜路有这么吓人。

    她听着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寻思那虫儿定然也是因为害怕才出声壮胆,于是也轻声哼唱起来,“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如此哼唱着走,果然不再害怕,又想到白日里听见坊间的一句歌谣,随口就唱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觉得调子好听,她又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他初初听见这歌声的时候,先是被清灵的嗓音吸引,如山泉抚石微婉呢喃,在这夜色里,格外沁透人心。

    走在他身后的齐泰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此处早在洪武年间已然划为禁地,本不该有人。再者,这歌谣之意……这燕,要高飞入帝畿。而皇上迟迟未动的这位四皇叔,正是燕王……

    齐泰没有注意到前头那位沉醉于歌声的神态,他回眸冷冷瞥了一眼护卫,那护卫立刻躬身而去。

    桐柔并没有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是如何出现的,仰头看到他的时候,一柄雪亮的嵌着五彩纹饰的长刀,已经冷冷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她恐惧过甚,竟连尖叫都无法溢出唇边。

    那锦衣卫未料到是个柔弱女子,愣怔了一瞬才沉声问道:“什么人?!”

    桐柔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这人的面目实在可怖,仿佛夜半最惊悚的噩梦。

    那锦衣卫瞧她一脸惊恐外加愣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手中却加重了几分,“如何闯入禁地?”

    桐柔觉得脖颈间一痛,似有什么流下,顿时眼里泪水打起滚来。

    锦衣卫何曾对付过如此情形,眉间紧皱,手中的刀砍也不是收了也不是,毕竟身后跟着的那位,身份实在非同寻常。

    “路都尉……”有人提声道。

    声音虽不响,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但那锦衣卫听见这一声,急忙将手中弯刀松开,回身行礼退开了去。

    桐柔眼看着一人自那后面的暗林中踱步而出,而他恰被投入林子的月光照在身上。

    藏蓝氅衣直身,云肩通袖膝纹,赤色玉带外描金线五道。不知是否浸了月光的缘故,那面庞仿佛一块玉石精心雕琢而成,起伏传承间,明明有着凛然的气度,却又宁静柔和。

    桐柔不晓得自己怎么了,方才明明怕得要命,动都动不了。如今那凶神恶煞的人走了,看着眼前的这个和颜悦色的人,自己怎么还是动不了?

    朱允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浑身被黑色的披风裹着,只露出巴掌大的脸庞。不过金钗豆蔻之年,已显出明眸绰态……

    此刻她惊惧地望着自己,玉脂色的脖颈间一道刀痕,已沁出殷红。

    他心中暗叹,路浔尽职恪守是没得说,但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思及此处,他自袖中取了块白色的帕子,伸手就敷在了她的颈间。

    桐柔没料到,也不知是吃痛还是惊诧,帕子触到伤处,她猛地一哆嗦。不过咬着唇,硬是没让眼眶里的水珠儿落下。

    “莫怕……”他出声安抚,“方才手下出手失了轻重,我替他陪个不是。”

    身后不远处的路浔听闻,慌忙将身子伏低了许多。

    这是要折寿的哟,天子竟替自己赔了个不是……

    齐泰早已是一肚子火,忍到此时,实在有些忍不住,踏前了半步,将语调尽量缓和了几分,“这位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我……我迷路了……”桐柔哪里会撒谎,心虚和慌乱全都写在面庞上。

    齐泰眉间一皱,凌厉之色立显,“可还有旁人?”

    “没,没有,就我一个。”桐柔慌忙道,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姐姐偷偷在禁湖里偷摘莲蓬。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齐泰紧接着问道。

    桐柔一愣,“那是我从街上听来的,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一路走一路唱,很多小孩子跟着唱的……”

    “你可知道……”齐泰再要说什么,朱允微微偏过脸,齐泰这才急忙止了声。

    朱允示意她自己按住伤处,“无妨,你住在哪里?可找的回去?”

    桐柔刚想说知道怎么回去,又想起方才已说了自己迷了路,急忙道:“我住珍珠桥,不过眼下不知该往何处走……”

    “倒是顺路,”朱允道,“不妨搭我的马车,我送你一程。”

    齐泰欲出声,看着天子此刻的眼神,又堪堪忍了回去。

    眼见那女子跟着往林外马车走去,齐泰将不远处的路浔唤过来,压低声音,“派人四处探查一下,还有没有别人……”

    桐柔望着坐在对面的公子,此刻他神思凝重,目光并未落在实处,眉间凝着一道浅浅的沟壑。

    她将脖颈间的帕子取下,那里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雪白的帕子上沾了殷红点点,十分醒目。

    “公子,这帕子,我洗净了再还……”

    “不必了!”他忽然道,声音急促且带着恼意。

    看着她明显的一愣,他才意识道方才这一声不必了,语气有些骇人。

    他缓了缓,“本是旧物,姑娘用完可以将它丢弃了。”说罢他又恢复了静默,只是神色中满是落寞。

    桐柔的腹中忽然传来咕咕之声,在安静的车里格外明显。她正羞得满面通红,那公子已从一旁案上取了一盒酥糕,递与她,并未说什么。

    桐柔见那糕点玉雪晶莹十分诱人,实在难以推脱,接过就取了一块咬了一口,满口芬芳。

    朱允看着她的样子,又出了神。

    这糕点有淡淡的酒味,一般人不爱吃,唯独四叔和自己一样却喜欢得紧。时常让御膳房做了一大盒,两个人边吃边手谈……自己彼时大约就是如今这女子的神情,愉悦而满足……

    一口气吃了好几块,桐柔才发现那公子正盯着自己,不觉又赧红了脸。

    正欲说什么,马车停住,外头有人道:“已至珍珠桥。”

    桐柔急忙起身,福了福,“多谢公子。”不待他发话,已忙忙提了裙裾下了车去。

    马车未再停留,随即辘辘而去,消失在深重的夜色中。

    桐柔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捏着半块糕点,有些恍惚,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儒雅的公子,竟似画里的人物……

    正待离去,她只觉颈后一痛,顿时没了知觉。

第三章 旁人笑我忒疯癫

    北平,盛夏,风如流火。

    不过是靠近晌午时分,街巷间已看不到人迹。垂柳焦绿,鸣蝉被那暑意炙烤着,勉力嘶鸣几声,也很快归于沉寂。

    王氏将炉灶上的饼取了,搁在盘里,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已是一身恼人的大汗淋漓。

    她去窗下井边取了水,就着井沿洗了把脸,眼风里就瞧见一个身影飞快地走进了自家院子。

    她一愣,此刻天色还早得很,去米行干活的当家不可能这个时辰回来,慌忙看去。

    进来的是个男子,三十岁出头,衣衫不整,束发不齐,将面容遮着瞧不清楚。

    他一只脚上踢踏着一只草鞋,另一只脚却是光着,不知在哪里踩的污泥,一路走进来,一串泥脚印。

    王氏一时愣住,她家的屋院虽简陋但邻着大街,平素夜不闭户也未尝不可,此人又是自何处冒出,竟光天化日私闯民宅。

    “哎哎,你谁啊?!”她总算反应过来,连声唤他。

    那人却脚下不停,直往灶台而去,口中喃喃低语,听不真切。

    王氏这才觉得不妙,抄起井台边的一根竹竿跟上前去,口中大呼,“贼人好大胆!白日私闯民宅,可还有王法……”

    那王氏追至灶台边,那人已抓了盘中烙饼塞入口中大嚼起来。一块尚咬在口中,又抓了一块往嘴里塞去。

    王氏目瞪口呆,何时见过如此猖狂的贼人,竟是明抢的架势。周围物件不取,却偏偏抢那烙饼。

    眼见他虽衣衫不整,但布料却是上等,身子魁拔,应不是街边乞儿流民之类。

    外头巷子里的路人及邻里,闻听动静,纷纷聚来探头张望,皆是不解。

    那男子仍埋头吃饼,对身后围观议论浑然不觉。吃到后来,噎食而咳,掉头将往那井台边去。

    他一手拎起王氏刚打上来的一桶水,仰头张口浇了下来。

    一片惊呼声中,忽有一人小声道:“这……这不是燕王么?怎会……”

    众人急忙仔细望向那人,此刻他头发衣衫尽湿,倒是露出半幅面庞。

    本是奇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此刻脏垢的面庞上,虽目光昏昏神情缭乱,但仍旧看得出龙章凤姿原属非常之器。

    “果然啊……是燕王……”

    “没错没错,我曾见过……”

    “怎落得如此?早前不是刚从京都而返……”

    “唉,八成与那削藩有关……”

    “两月前,湘王因私钞案,于府中燃火,执弓纵马跃入,一家老小仆从护卫皆无幸免,其状惨矣……”有人低语,很快又止了声,想是有人闻言示意不可妄议。

    那王氏妇人早已惊呆,手中举着竹竿不知如何,却看见燕王闻言拿着烙饼的手微微抖了抖。

    还不及反应,他已分开人群大步而出,口中喃喃,“胡辣之物……苦也……”

    临去前,他又从围观的一妇人篮中,抓了一叠油饼,胡乱塞入口中。出了院子就疯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

    几个围观小儿见他举止荒唐,拍手跟在他后头嬉笑着追逐,出了巷子又转了一个街角,已经寻不到他的踪影。

    不远处的街口,一人坐在街边茶铺的凉棚底下,将方才一出看得清楚。只是举着手里的茶碗,半天没喝下去一口。

    燕王疯了,这事张信从开始就知晓。当然,他不是真疯。

    只是没想到,燕王将这一出装疯演得如此逼真。披发而行,胡言乱语,卧土而眠,夺人食物……张信几乎都被他骗了过去。

    也只有他晓得,燕王虽日日在北平街头疯言癫行,夜里却钻进王府的地道,督造武器。

    兵器磨砺锤炼之声很大,燕王将王府四周的屋舍尽数买下,养了千百只鸡鹅。整日里鸡鸣鹅唤,一派嘈杂热闹,生生将那王府底下的动静遮掩了去……

    想至此处,张信不由一叹。自己本是临淮人,父亲张兴原是永宁卫指挥佥事。父亲过世以后,张信继承了父亲的官位。那之后移守普定、平越,积功都指挥佥事。建文帝即位后没多久,一封举荐信将自己送到了北平,眼下任着北平都司一职。

    看着光耀显赫的职位,其实不过是皇帝安插在燕王身边的探子,罢了。

    但与建文帝不同,张信初见朱棣,就被其举手抬足间的杀伐凌厉之气所折服。

    遥想数年前,少年燕王金甲不卸,在暴雪黄沙之间斩将搴旗卧雪眠霜。先是兵不血刃收服蒙古大将乃儿不花,随后生擒北元大将索林帖木儿……

    相较封于内郡的藩王,镇守边塞的九王,皆塞王。莫不傅险地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将,抚军肃清沙漠,常年里垒帐相望。

    而这九王之首的燕王,更是自小在军中跌爬滚打。不见风花雪月温柔乡,多的是流血漂橹铁戈寒光……

    北元被击退后,在边境劫掠不休,战事不停。这些年张信看到的燕王,正是那句,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而这燕王与自己也是十分谈得来,时时一同把酒畅谈指点江山,让张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在这儿的真正目的……

    “大人……”身后护卫忽然出声,令张信回过神来。

    “张、谢贵二位大人,今日要去燕王府上,探查燕王疯病一事……”

    燕王府,原是元大都旧内殿隆福宫改建而成。西侧的庆寿寺,壮丽冠绝京都诸寺。

    此刻从这茶楼二层望出去,隐隐可见寺内精蓝丈室之前,青松朱阁树荫繁茂。

    寺之西侧,双塔蔚然。北边九层,为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南边七层高塔,为佛日圆照大禅师可庵之灵塔。

    一位明初旅人,途径这双塔,曾留下一诗:

    石塔参差御苑西,凌空双雁识招提。梵铃风起声相激,仙掌云分势欲齐。

    似引飞凫朝帝阙,岂烦鸣马护禅栖?长安落日驰车骑,何处逢人路不迷。

    斯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的杯盏间,新茶已沏好,只待客来。

    身后垂帘微动,有人入来,带进几分暑意。

    那人在斯道对面入座,也不多话,一口将茶饮了个干净。继而将那茶盏重重放回案上,眼见着细微的裂纹,迅速攀爬蜿蜒于茶盏净透的杯身上。

    斯道抬手换了新的茶盏,重新沏上,方缓缓道:“十二皇子,文武俱佳,志在经国。洪武二十八年,同楚王讨伐古州蛮人,出入间,缥囊载书以随。遇山水胜境,辄徘徊终日。”

    他顿了顿才又道:“燕王痛惜,斯道痛惜。”

    朱棣方才一路急行,身上浸了井水的衣衫早已干透,也不唤人更换,“齐泰拿了邓庸。”

    斯道未接话,僧袍微动,抬手将壶中茶沫撇去。

    朱棣这才抬眼瞧他,面前这位,日日里殷勤撺掇自己夺帝位,今日何故如此冷清?很是不寻常。想那邓庸下狱,如何顶得住齐泰备下的锦衣卫大刑。

    “事已至此,只能静观。燕王的疯,怕是还要装下去。”斯道总算抬眼望着他。

    朱棣冷笑,“装疯比杀人省气力,他齐泰若敢来此,老子直接将他按在地上剁了他。”

    斯道又沉默了一阵,眼瞧着这位燕王的火气弱了些,才开口,“若想成事,如今尚有一人,需为王爷所用。”

第四章 流夏围炉羊毡暖

    张与谢贵迈入燕王府的时候,已近黄昏,但暑意仍盛。即便这王府内树冠蔽日,清泉潺潺不绝,仍抵不住尚是炎炎的日头。才没走几步,二人已是汗如雨下。

    前头引路的仆从马三保停在一处厢房前,那二人抬头一瞧,门窗紧闭,里头的情形啥也看不着。

    “燕王在里面?”张有些迟疑,这大热天的,这么关门堵窗,果然有古怪。不觉与那谢贵对望了一眼。

    马三保躬身道:“回二位大人,王爷就在里头,小的方才还送水进去的。”

    张又迟疑了一瞬,和谢贵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并无动静,这才伸手将门推开。

    门一推开,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张走在前头,差点就被熏了个跟斗。

    那外头已经是热的让人喘不上气的天,这屋子里更是热得离谱,若非四下黑乎乎的,张差点以为里头着了火。

    面前是一扇屏风,隐隐透出后头的光亮,十足的诡秘与蹊跷。

    因此,饶是热意烤人,张和谢贵还是急步绕过屏风往后走去。

    看清眼前的情形,这二人都愣住了。

    屋子当中一个大碳炉,里面火光熊熊,这一屋子的热意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出。

    而那大炉子前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二人。身上裹着裘袄,外头还披着厚厚的羔皮。

    “燕……燕王殿下……”张试探着唤道。

    “冷……冷死了……”朱棣将自己紧紧裹着瑟缩不已,口中喃喃不休。

    二人忍着灼人的热意,凑到近前,见他目光呆滞,浑身发抖,额上居然没有一丝汗滴。

    张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滚滚而下的大汗珠子,“殿下保重身子要紧啊……”

    说罢再不迟疑,拉着陈贵就往外走去。出得门外,二人掏出扇子帕子,又是扇风又是擦汗。

    陈贵将那仆从唤道近前,“三保,你们王爷平素就如此?”

    马三保忙回道:“日日如此,畏寒得紧,平日里需耗掉许多炭薪。”

    张叹了口气,“看来燕王殿下真是病得不轻啊……”

    马三保一脸忧色,“大夫瞧了多少回了,怕是很难治愈了。”

    陈贵收了扇子,“燕王妃可在府中?”

    马三保急忙回道:“王妃已在前头候着二位大人了,请。”说罢转身在前头领路,而神情也由方才的恭顺变成了轻蔑。

    朱棣听着身后脚步声远了,将身上裹着的裘毯又紧了紧,眉间紧锁。

    宁王。斯道说的那个必需用上的人,是他的十七弟,朱权。

    朱权初封于长城之北大宁府,带甲八万,革车六千。

    而自己手下八百家将,算上北平驻守,最多也就四五万人,本就相差甚远。最让他眼馋的,是宁王麾下一支蒙古骑兵,朵颜三卫。

    洪武二十一年,蒙古大汗托古思帖木儿在捕鱼儿海被蓝玉的军队击败西走,使得大兴安岭以东的蒙古诸部落失去了防御屏障,很快归附了明廷。

    次年,明廷在这一地区设置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分列屈裂儿河和朵颜山,塔儿河流域,嫩江和福余河。同时,明廷授封三卫首领以各级官职。

    明廷的要求也简单,一句话: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

    与蒙古人打了这么多年的架,朱棣自然晓得朵颜三卫的骇人实力。为敌,他需全心应对拼死应战。但若能收归己用,那自己可不只是简单的增加了几千兵士的数目,他们每一个都可以一当十甚至更多……

    思忖间,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明明是笃定沉稳的,里头偏偏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跳脱。

    他的嘴角微扬,下一个瞬间,他已被身后的人拥住,一双玉臂圈在自己的腰间,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这么快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她没吭声。

    他转身,将她拉入怀里。看着她两眼红肿,脸上泪渍未干,不由心里就起了怒意,“回头定将那二人挫骨扬灰……”

    她却叹了口气,“白白浪费了那一盏辣椒水,我本是用来腌鱼肉的。抹在眼睛上,眼泪就停不下来,张谢二位大人连话都没问,忙忙安慰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棣取了手边的水和帕子,替她小心擦拭,“你就当我真的疯了,也哭不出来?”

    她闭着眼,由他轻拭着眼睛周围,忽然睁开眼出声道:“我们最小的七公主,今日竟也十四了。”

    朱棣手中一顿,“咸宁都是快要嫁人的年纪,我的妙云,却还和当初没两样。当初册封燕王妃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纪,对不对?”

    也不知是否炉中火光过于炽烈,一向飞扬不拘的她,面上也透出流霞般的颜色,“若非太祖指婚,我也未必就嫁了你……”

    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和如玉脂般的额上泌出的细细汗珠,在光亮中折出诱人的光泽,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指婚?那也是我跪来的……”

    妙云眸中显出讶色,他却已在她耳边厮磨,“中山王长女,所学过目不忘,人皆称女诸生,尤以读兵书战册为乐事……骑射卓然,冠绝京中贵女……多少男子倾心……我若不跪求,难道让那些俗人将你迎娶了去……”

    她素来以为,当年是太祖召了爹爹入宫,述了一番君臣布衣之交又患难与共二十载,有意结为亲家,闻听长女贤淑,可与太祖四子相配……

    太祖一句卿看如何?爹爹当即顿首谢,应允了这桩婚事……

    不曾想,这其中竟有他的筹谋力争……

    大婚那日,她头戴九四凤冠,身着青质九翟衣……而他,姿貌秀杰龙行虎步……从此一腔心思交付……

    朱棣见她难得神思恍惚,却又面带浅浅羞色,心中大动之下欲亲芳泽。还未凑到她的唇边,自己的嘴里已被她塞入一物,清冽的苦味顿时充斥于唇齿间。

    她已起身往外逃去,“若非你固有风湿之疾畏寒不畏热,早就被烤晕了。疯归疯,药总要按时服用。”

    朱棣比她动作更快,自身后将她拥住,语调却是郑重,“你晓得我在做什么,我没解释过,你也没问过。”

    她沉默了一瞬,“只要不让我陪你装疯,其余的,有什么可问可解释的?”

    “这一步跨出去,我可就是反臣贼子。”

    她的手敷在他的手背,语调沉静,“这天底下,你反了谁我都不在意。但你若反了我,却定不能饶你,纵是踏平天下也要将这贼人拿下。”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千言万语,只轻唤了一声,妙云。

第五章 潜王府夜送密诏

    张信立在燕王府的门前,已经有一阵子了。

    此刻已是戌时,四下里并没有了白日里的暑意难当,甚至还有些凉风的意思,但他仍然是一身的大汗。

    这能不出汗么?

    他怀里揣着的那封自京师来的信,虽然短短四个字,但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速谋燕王。”

    邓庸居然这么利索地就将燕王装疯的事,交待的一清二楚,是张信始料未及的。

    就连燕王铸造兵器私下图谋的事,邓庸都和盘托出,也不晓得有没有顺便添油加醋一把……

    张信又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自从收到这封密信,他就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方才用膳的时候,他魂不守舍,自己的筷子竟直接伸进了家母的碗中……

    张老太太年岁虽然大了,可没糊涂,又向来心思缜密,一问就问出了实情。当下将他轰出门来,命他速速告知燕王。

    原因有三。

    其一,张信的父亲在世时,就常提及燕王具帝王相。而燕地极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其二,如今张信你在北平任职,可是归那燕王所管。他既是你的上司,也就是你的君。你这做臣子的,岂能有了二心?

    其三,很明显的,这密诏上的四个字,是代拟的旨意,代拟之人是齐泰。这万一是齐泰、黄子澄二人假借了天子之名偷偷发的密诏,你这可是欺君的大罪了。

    张信本就对那燕王惺惺相惜,听着母亲这么一通说,幡然醒悟,揣着密诏就直奔燕王府而来。

    可想不到的是,这燕王府的守卫,竟不让他进去。说是王爷疯了以后,就拒不见客。

    当然,白天里那燕王满大街的乱跑,就算逮着他,也说不了事啊。他张信总不能站在大街上扯着疯疯癫癫的王爷说,我是来给燕王您报信的,京师那边要来拿你了……

    眼瞅着站在门口的护卫,神情冷肃目光放空,没有半点让他进去的意思,张信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同样的情形,他还是被拦在燕王府的门外。

    这下他着急了,这密诏下得突然,应该也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想必那张与谢贵,也都收到了这四个字。再不告知燕王,只怕随时生变……

    到了第三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张信已经在燕王府外的巷子里转了百来圈。今夜无论如何,必须闯进去。

    他正急得团团转,猛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鸾铃声,回头一瞧,是辆女车。

    女车,自然就是女眷坐的马车。楠木海棠纹窗格,锦缎垂帘,四角挑着香炉垂着璎珞。

    张信刚打算避开,忽地心头一跳,那女车上头挂着的正是燕王府的旗子。

    他急忙避入暗处,听那并排坐在前头的驾车人和一名护卫闲扯着。

    “还是这永平公主最似咱这燕王的性子,急脾气又坐不住,这大晚上的还要出门转悠……”

    “哎呦可不是,还好让我们先回来了,否则不晓得要等多久,可耽误了咱晚上吃酒……”

    张信听到此处心中一喜,这意思,他们刚送了永平公主出了门,眼下是空着车子回来了。有机可乘,不可不乘啊……

    那女车入了燕王府,直往侧院而去。驾车人与那护卫刚跳下车,就被候了多时的一群轮班下来的仆从拽走了。

    张信听着四下再无动静,急忙爬下车来。

    燕王府里他倒是熟得很,一方面这地形图早早就和他本人一起被送来了北平,他没事就拿出来瞄两眼。再者,这燕王与自己十分投机,时不时会约他入府一叙。

    于是张信循着西侧一道相对偏僻的游廊,往燕王寝殿摸去......

    朱棣看罢了武器锻造,方从地道里出来,一身铁矿灰,尚未来得及掸去,手下的侍卫已疾步上前。

    “殿下,张信张大人入了府,此刻正往寝殿去。我已命巡查的护卫避开张大人……”

    朱棣颔首,心思这厮总算是耐不住性子,当下衣衫也不换,大步往寝殿而去。

    张信一路走得很顺利,不,是相当的顺利。

    别说护卫,就连婢女侍从都没瞧见一个。

    纵然燕王疯了,一向整肃的王府手下怎会如此懈怠?想到这里,张信的心里反倒打了个咯噔。

    到了寝殿前头一瞧,更是不解。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大门微敞,那架势,好似是等着他上门。

    再想着方才那么轻易地坐着女车混入府中,沿途也无人阻拦……难不成是燕王有意为之?

    他将这荒唐的想法压了回去,四下瞧了瞧,提步迈入寝殿。

    直到转过屏风,张信才总算看见了人影。燕王本人浑身脏兮兮,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瞪着屋顶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信撩袍就跪下,“臣罪该万死,臣实乃卧底,奉旨刺探殿下行踪。”

    言罢候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偷偷抬眼去瞧,燕王仍是方才的姿势,仿佛压根没听见。

    张信一咬牙,自怀里掏出那份密诏,跪着挪到榻前,双手过头恭敬奉上,“臣接密诏,诏曰速谋燕王。臣不敢隐瞒,请殿下过目。”

    燕王是怎么起的身,张信完全没瞧清楚,只知道下一瞬,燕王已站在自己的面前,将他手中的密诏接过。

    他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原本空茫缭乱的眸色,此刻已透着满满凌厉的杀意。

    张信尚未回过神,已被燕王扶起。

    “救我全家,必当报答。”燕王只说了八个字,却将那张信听得又是一身冷汗。

    燕王是不是会报答自己,他并不在意。但听了这缓缓吐出的八个字,张信似乎已经可以看得到即将到来的风云诡谲血雨腥风……

    他自然也不会料到,今日此举,将会给这天下带来如何的一场动荡和战乱,以至倾城,至覆国……

第六章 梁洲夜赠君明珠

    桐拂几乎要疯了。

    小柔失踪已经三天,她在湖边、城里寻了她三天三夜,毫无收获。

    人是在湖边不见的,那里本就是禁地,报官等于自投罗网,是直接提头去见的意思,说不定还要牵连邻近的坊户。

    爹爹这一阵在外县行医,桐拂也根本没办法告诉他,只盼着是小柔一时淘气,跑去谁家里住了几日……

    然而安慰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用,桐拂漫无目的地又四处转悠了一天,夜幕降临之时,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湖边,那日与小柔分开的地方。

    那艘平头船还泊在那片芦苇丛里,船头上早已成灰的线香,只留下浅浅熏燎的印记。

    她望着湖心黑黝黝的几个小岛,正觉得烦躁,目光落在了那片荷叶之上,不觉心里一动。

    那日在那里落水的那个人,据他说是梁洲上守着册库书籍的监生。虽然不明白这监生是啥意思,但在桐拂的眼里,那应该是个官,说不定他能有办法找到小柔……

    当下她再不犹豫,立刻潜入水中,往那梁洲而去。

    到了小岛的边缘,桐拂在水里又待了一会儿,看见一拨巡视的护卫走远了,才悄没声息地自水里钻出来。

    这所谓的册库并无高墙,十数排东西向的厢房杵在夜色中,没有半丝灯火。除了偶尔的虫鸣和湖水拍岸的声响,再听不到别的动静。

    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能找到那个人,桐拂一时没了主意。

    正犯愁,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有人低语。她急忙避入一旁的树后,屏息凝神。

    “金主事人呢?”

    “没瞧见啊,早前他还在库房里头,说是今夜可能落雨,要把库房的窗都关紧了……”

    “天黑前就关了的,这金主事,事必躬亲又去检查了……”

    “这大晚上的,咱先歇着去……”

    那二人走远,桐拂才从树后出来,望着那一排排门窗紧闭的库房,这黑漆漆的上哪儿找去?

    正发愁,猛地一阵风过,头顶的树冠稀里哗啦一顿摇晃,就听见有窗户砰地一声被吹开了。不但吹开了,还一个劲儿地砸着外头的木框子,哐啷哐啷地响。

    桐拂紧忙顺着那动静而去,果然没多久,看见一个人探出脑袋瞧了瞧,很快将那窗关上了。

    金幼孜将那窗关紧了,摸着木头册架往门口走去,这个库房里的黄册,是北平及周边郡县的,还都是洪武年间的旧册。白日里都拿出去晾晒过,此刻已经都归回了架子上。

    想到北平,他不由暗叹,那位守在北疆蠢蠢欲动的燕王,怕是要闹出大事来。今年的乡试里自己刚中了举人,眼看着明年开春就要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可千万别给搅了……

    这么想着,人已经快走到门口,猛听见黑暗里一声“金大人……”将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谁?!”他喝道。

    “是我是我……”那人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是个有点熟悉的声音。

    “我是桐拂,那日在湖里……”那声音靠近了些。

    金幼孜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张芙蓉出水般的容颜,顿时一张脸红到耳根,幸好四下里黑漆漆不会被人瞧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金幼孜总算镇定下来,将声音压低了。

    很忽然的,金幼孜看到了一点点光泽。这光亮越来越明显,直到他能看清她的样子。她的手里握着一颗珠子,那光亮正是从那里发出。

    “我晓得岛上禁火,这是我从湖里捞到的珍珠,暗处会发光,是不是很有趣?”她歪着脑袋看着他,夜明珠的光泽柔柔地镀在她的面庞。

    金幼孜看得呆了,又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究竟为何会到这里?这儿很危险知道么?”

    桐拂将那珠子塞进金幼孜的手中,“这个送你,只是想麻烦金大人帮个忙。我妹妹三天前在这湖边失踪,我找了这些天都没找到,能否麻烦大人帮我想想办法。别的东西我没有,只有这颗珠子了……”

    金幼孜忙要将那珠子还予她,“不可不可,我并非什么大人,我只是国子监的监生,眼下是临时被调至册库清查旧册。我并没有法子可以找到令妹……”

    她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无妨无妨,上回公子未将我交给湖卫,十分感激,这珠子公子还是收下。岛上禁火,夜里公子可以将这珠子悬于屋内,看书写字什么的,是足够了。这珠子我还有,公子不用推辞。”

    金幼孜再要推辞,她已走到库门处,他急忙将她唤住,“姑娘留步。”

    说罢,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了桐拂。

    桐拂接过一看,是块木牌,沉甸甸的,上头一个“册”字。

    “这是专门往梁洲上送粮的膳夫水夫持的腰牌,虽然不能上岛,但在湖周围走动是没什么问题。姑娘收在身边,万一遇到人,给他们看了就不会为难你……”金幼孜解释道。

    桐拂心中大喜,转念一想又急忙问道:“这东西给了我,你可会有麻烦?你就不怕我当真是贼人?”

    金幼孜的耳根红了红,“姑娘看起来,实在不像……不像贼人……这腰牌……总之我有法子,不会有麻烦……

    桐拂莞尔一笑,“那我不客气了,谢谢公子。”说罢人已经消失在了库房的门外。

    外面下起了雨,桐拂干脆潜入水里往岸边游去。想着方才金幼孜通红的面庞,她在水下也忍不住笑意……

    抬头看见那只平头船的影子,她伸手攀住船身,轻巧地破水而出,坐在了船头。

    雨很大,待她抹去面上的雨水,睁开眼,看清眼前的景致,桐拂倒抽一口冷气,立时僵在原地。

第七章 风雨惊瓦梦难平

    自己是坐在船上没错,但桐拂的面前却不再是后湖辽阔的湖面。这一片水泽,充其量只能算一个池塘。

    她揉了揉眼睛,这的确就是个池塘。

    如漆的夜色,大雨如注,池塘被嶙峋的山石和大树、游廊环绕着,不远处还有凉亭。星星点点的灯火沿着长廊蔓延开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相连的园子里,楼阁幢幢的剪影。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明明是往岸边游去。后湖纵然宽广,但自己从小在那水里玩大的,便是闭着眼睛也绝不会弄错了方向。眼前的这里,究竟是何处?

    又看了一圈,东南角的天空处似有火光大盛,她自船上跃上岸,顺着游廊往那里走去。

    一路上并未瞧见人影,走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听见喧嚣声起,她急忙避在一旁的墙后。

    抬眼间恰可看入一扇轩窗,那一边是一进很大的院子,此刻大雨中立着许多人。火把熊熊,将四下里映得清楚。

    很快两个人被推搡着从里屋出来,摁倒在地。

    那二人口中大呼,“我二人乃北平布政使、都督指挥使,奉圣上谕旨捉拿燕王!谁敢动手谋害朝廷命官?!”

    嘶吼声终止得很快,桐拂来不及闭眼,那二人已是身首异处。好在她及时将自己的嘴死死捂住,终是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

    她望向廊下的那个身影,掩在暗处,看不清模样。魁拔的身姿,跃跳的火光大致勾勒出肃杀凌厉的眉眼……

    身后忽然传来护卫的脚步声,桐拂大惊,急忙勾手攀上矮墙。矮墙上没有遮挡,她只能小心踩着瓦片躲在屋脊之后。

    朱棣负手立在廊下,眼见着地上的血迹迅速地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刚才一幕从未发生过。

    张与谢贵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燕王府眨眼之间被围了个严丝合缝,连只蚊蝇都飞不出去……

    彼时张玉与朱能已率了八百府兵入来,众人见了京师密诏,无不色变。

    张与谢贵的死是必然,外头围着的人马,也不能留。杀戮既起,箭矢已出,也再无回头路……

    “张玉!”朱棣忽地沉声道,“速取九门,若有抵抗,杀无赦。”

    桐拂一惊,脚下一滑,一片瓦当直落了下去,哐当一声砸在院子里。

    恰一阵风雨急过,众人一片静默,齐齐看向朱棣,这征兆看起来并不妙……

    桐拂紧紧咬着下唇,好在并无人上来查视,底下一片诡异的静谧。

    “飞龙在天,风雨相随,青瓦落地,以易黄瓦。”忽然有人扬声说道。

    朱棣原本紧绷的神情迅速缓和,侧目望向身边的斯道。

    斯道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间一派从容澹然。

    “清君侧,靖国难!清君侧,靖国难……”整齐划一的低沉呼喝声响起,一时军心大振。

    眼见着八百府兵执火振奋而去,桐拂趁着一阵子雷雨交加迅速滑下地去,飞奔回方才的池塘,一刻不迟疑潜入水中……

    这必是午夜惊回噩梦一场……只愿这莫名的一池水能将自己带回那千倾碧波之间……

    案上烛火一阵急跃,朱允手中一荡,笔锋偏走,立时毁了一幅字。

    他怔怔望了一回,将那幅字慢慢揉在手中。

    有人匆匆步入殿内,“陛下,张、谢贵与葛诚三位大人,已将燕王府围住,燕王已是囊中之物……”

    朱允抬头瞧了瞧面前的齐泰,“不可伤他的性命。”

    齐泰将身子伏低,“是。”语调恭敬,心中却着实恼火。

    燕王是什么人?想要将他毫发无损地活捉了,这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出一个人来。

    削藩到了这个地步,仍顾念犹豫,他燕王可又会对自己的亲侄手下留情?

    朱允却没错过他面上一掠而过的神情,“他毕竟是朕的四叔。”

    瞧见齐泰默不作声,朱允叹道:“那日四叔在殿上拒不参拜,黄观之言过矣。”

    那日大殿上,燕王态度倨傲,竟不行君臣之礼。众人敢怒不敢言,只黄观一人出言顶撞: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

    齐泰彼时听得,心中无比痛快。不过燕王那时的神情,却令众人不寒而栗……

    思及此处,齐泰不由心中又是一叹,这少年天子较之其祖父,实在想去太远。

    一旁宫女奉上茶来,朱允瞧着陌生,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宫女样貌竟让他生出熟稔。

    心念一转,忽然出声向那齐泰问道:“那日湖边迷路的女子,齐大人是如何安置了?”

    齐泰一凛,陛下如何会得知……

    朱允瞧他神色一慌,顿时了然,“齐大人,有时思虑过多。”

    齐泰腿一软就跪下了,“陛下,臣只是宁可……”

    “错杀一千?”朱允将他打断了。

    “臣不敢!臣只是将她拘着,并未处死……”

    齐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个决定,十分的英明……

    桐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一个时辰以前,她还蜷曲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已经不晓得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刚开始她还有力气喊救命,还有力气敲打着牢门。到后来,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牢门是忽然打开的,刺眼的阳光令她很长时间睁不开眼。脑袋昏昏沉沉地任人摆布着,沐浴更衣上妆,嘴里被喂进的食物如此香甜……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梳着齐整的发髻,别着漂亮的珠花。身上的裙衫,是从来都没穿过的锦线织成,浅浅的粉色,绣着精致的花样。

    从小到大,何时穿过如此漂亮的衣服,不不,莫说穿,连看都没看过。

    若是姐姐看到了,肯定也很喜欢。

    想到此处,桐柔忍不住展颜。猛地想到自己这些日子被关着,姐姐怕是要急疯了,顿时又慌乱起来。

    她急忙起身,抓着候在一旁的一个女子,“这是何处?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女子将自己的衣袖从桐柔的手中抽出,“姑娘今日就要入宫,怕是一时回不去了。不知姑娘家中还有何人?”

    桐柔一愣,早前被抓,她尚不知是为何。若贸然将姐姐和爹爹说出去,会不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正犹豫,外头有人扬声道:“入宫的车马已备好,请姑娘上车。若错过了时辰,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第八章 旧帕新洗故人变

    马车辘辘而行,桐柔却是如坐针毡。

    入宫?莫说入宫,便是在近处望一望她都不曾有过。

    她记得沿着秦淮河向东,过了热闹的北市街,就是一处衙署。那里店铺稀少,有一块文武官员下马石碑。她和姐姐也只到那里去过一次,远远可以隐约瞧见皇宫金碧辉煌的殿宇。

    眼下自己坐在马车里,而这马车正往那金碧辉煌的宫宇里走去。桐柔心中万分不安,但面前端坐的那个女官,神情冷肃透着微微的不耐,自上了马车就没有出声过。

    “大……大人……”桐柔不知该如何称呼,忐忑地绞着衣角。

    那女官这才抬眼望向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一旁角落里的一位宫女这才出声,“这位是宫中尚仪女史陈大人,敬称女君子。”

    桐柔向那宫女投去感激的一笑,这才又向着女史大人小心道:“女君子,不知何故送我……送我入宫?”

    陈女史面色清冷,“入宫首要的一条规矩,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说。可以说话的时候,也尽量不说。”

    桐柔的嘴巴张了张,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在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会被带入宫里之前,她不能透露爹爹和姐姐的事。

    马车走了很久,久到桐柔开始打起了瞌睡。等到马车停下,她几乎一头栽进对面陈女史的怀里。

    下得车来,但见宫苑连绵殿阁重重,琉璃金瓦飞阁流丹。平素只在书卷上读到如此恢弘绮丽的词句,如今身在其间亲眼所见,才知不过书出风采一二而已,实是令她震撼到一时失语。

    随着陈女史一路前行,走到腿脚发软才入了一处宫苑。苑内一处小亭,内有一女子端坐似在品茶。

    陈女史上前行礼,“长公主,奉旨封桐柔姑娘为尚宫局司记女史,为长公主伴读。今日刚入宫,并未经尚仪局的教习……”

    桐柔不敢抬头,只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道:“无妨,辛苦女君子,退下吧。”

    陈女史再不多言,行礼后领着宫女匆匆离去,只留下桐柔一人。

    “抬起头来。”那好听的声音又道。

    桐柔依言抬头,面前的女子与自己年岁相当,但衣饰华贵举止娴雅,一双妙目正看住自己。

    “你可知,何为伴读?”长公主问道。

    桐柔一急,“不……不知……”

    自己能进女堂念书,已是爹爹和姐姐省吃俭用换来的,伴读?读书还有伴着读书一说?不晓得要不要银子……

    “大胆!身为司记女史,竟不知伴读为何?”一旁有宫女出声斥道。

    桐柔一个哆嗦,再要出声,已被长公主接过话去,“行了,你们也都下去,你留下。”她望着桐柔。

    一旁的宫女鱼贯而出,一时只余了她二人在那小亭中。

    桐柔正忐忑地琢磨如何应付眼前这位长公主,岂料她竟忽然大步走到自己面前,将自己的手执了,“伴读啊,读是其次的,伴才是紧要的。”长公主笑眯眯道,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端庄矜持。

    桐柔一呆,“啊……这……”

    “私下里,你叫我南平就行了。”长公主将她拉着就往外走去,“走走走,闷了半日了,陪我去钓鱼……”

    桐柔有些犹豫,“不用读书么?”

    “乾坤朗日皆是学问,何必拘泥于书卷……”南平脚下反而加快,拖着她直往外跑去……

    树荫下,桐柔望着兴致勃勃专心钓鱼的南平长公主,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日在湖边遇见了那个公子,还有凶巴巴的几个人,自己先是被关在狱中,紧接着又被送进宫里。如今竟成了长公主身边的伴读。

    长公主,应该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南平郡主又是圣上最小的那个妹妹。曾听女先生提过,这南平公主机敏聪慧,圣上只有两个幼子,于是对她尤其宠爱……

    思及此处,桐柔觉得眼前的这位长公主看起来性子很好,或许可以请她帮忙让自己早日出宫……

    “怎么没有上钩的?!”南平一声喊,将桐柔的心思拉了回来。

    桐柔过去一瞧,鱼钩上只一团粳米摇摇欲坠,她蹲在河边挖了几条蚓虫穿在勾上,“试试这个。”

    很快鱼就上了钩,南平欢天喜地将那鱼甩上岸来,力气用得有些过猛,那鱼儿甩着尾巴,直飞入身后远处的树丛里。

    一旁的宫女忙着替长公主擦着一头一脸的水,南平叫着:“桐桐帮我去把鱼捡回来……”

    桐柔拎着裙子钻入树林里,听见鱼儿在地上跳跃的动静,循声而去。

    树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正低头望着他的脚下兀自挣扎的鱼儿。

    桐柔犹豫了一瞬,轻声道:“这鱼是长公主方才钓上来,可否还给……”

    那人似乎这才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转过身来。

    桐柔看清了那人样貌,不觉愣住,“是你?”

    那日林中,为月光所覆,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站起身,身子有些摇晃,面上迷茫之色,似乎并未认出她来。目光也未在她的面庞停留,直落入她身后的林子里。

    她这才闻到浓重的酒气。

    “我不信他会这么做……”他似乎在对她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语,“他为何要这么做……”

    桐柔回头瞅了瞅,并无旁人,复又转向他,“公……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朱允这才将目光落到实处,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犹疑了一瞬方回过神。未及出声,她自袖间摸出一块白帕,递给他。

    “公子,这帕子我已洗干净,多谢公子那日出手相助。”她仰面望着他,浮霞烂漫的颜色。

    他伸手接过,几乎立刻认出,这帕子原是四叔朱棣的。

    彼时自己应背不出书来被罚跪在东宫殿外,内心羞愧偷偷啜泣。四叔恰巧入来,也不多说,只递过这方帕子于他……

    四叔与其余的叔叔都不同,这也是为何,当时齐泰要求削蕃首削燕王时,他却无法决断。并不单单因为燕王手握重兵镇守北疆,也不是因为他战功赫赫并无过失……

    从前他二人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而是如寻常叔侄一般,亲近、无间……

    “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朱允喃喃,身子又晃了晃。

    桐柔有些错愕,这帕子她一直小心随身带着,并无不同。

    “是我拿错了么……”她伸手欲取过再看,不料他竟伸手将她一把揽在怀中。

    “错了……是我错了么……”他在她耳边低语,语调张皇无助。

    桐柔大惊之下就欲挣脱,听见他如此语气,不觉心中一软,竟忘了挣扎,“不不……公子无错,是我错了……”

    朱允此时方觉温香软玉在怀,轻言细语于耳畔,心中一时激荡,不由凑近她的面庞……

    猛听见不远处传来呼唤之声,“桐女史?女史在何处?长公主寻你回去……”

    他急忙松手,很快消失在树丛之后,留下一脸懵懂的桐柔仍在原处。

    待那人走远,桐柔才回过味来,方才,方才他竟……

第九章 珠莺点翠宫墙冷

    桐拂屏着气,望着头顶上的水面,心里暗暗祷念:后湖,后湖……

    破水而出,望着晨曦中千倾碧波,鼻端是晚荷的清香,她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坐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她等着自己身上的衣衫风干,仍然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的那一幕,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燕王驻守北平,她晓得。当今皇帝削藩诸王被废,她也晓得。至于坊间传说的燕王必反,她觉得应该只是个传闻。毕竟打仗这种事,她觉得是很遥远的……

    但她看到的那些,什么清君侧靖国难她不明白,但燕王斩杀朝廷命官是她亲眼所见,夺九门的命令也是她亲耳所闻。若是梦,又怎会如此逼真?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会冒出这些念头……

    无论是哪一件,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让人掉脑袋的罪,她又能去问谁?

    她揉了揉脑袋,眼下还是要尽快找到小柔,再想这些不迟。

    摸摸身上的衣衫已干透,桐拂起身,飞快地往家奔去。

    家在覆舟山与龙广山之间,因为靠近后湖,原先此处十分热闹。

    靠湖而生的人们,白日捕鱼捞虾黄昏采莲摘藕。而湖岛和岸上,都有大片的含桃(樱桃)树,曰银珠,曰东塘,曰细叶,曰垂丝……大如弹丸,小如珠玑,酸甜汁尚多,十分可口。

    每逢樱桃结满,桐拂与女伴们摘了满满几筐,或挎或背,到那热闹的北市街、南市街,或是秦淮河的河房那里叫卖,总能赚得满满一兜铜币……

    后湖成了禁地之后,除了不可打鱼,连樱桃也不可随意采摘,原先的住户十有**都移居别处。剩下寥寥几户人家,十分冷清。

    桐拂一路小跑,远远看见自家屋舍的瓦檐,寻常那上头会停着好几只莺雀儿,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正纳闷,转过街角,瞧见站在屋外的那几名锦衣卫,和地上爹爹的药箱,桐拂几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她脑中满是电闪雷鸣之间,首级落地的可怖情形……她几乎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往屋子里闯去。

    到了门口就被那几名锦衣卫拦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桐拂仿佛听不见呵斥,仍往里冲,“我爹爹呢?我爹爹怎么了?”

    惊慌失措间,看见爹爹正随着一名宫中打扮的官人走出来。

    “阿拂,休得胡闹!”爹爹厉声道,复又转身冲着那宫人道:“这是家中长女,惊扰了大人,望见谅……”

    那宫人倒是样貌和蔼,伸手示意那几名锦衣卫将她松开了,“无妨,本官也要回去复命了,叨扰。”话未说完,已领着那些锦衣卫扬长而去。

    爹爹目送着他们转过街角,才回头看了桐拂一眼,“进来说话。”

    这一眼,看得桐拂刚放下的心又拎到了嗓子眼儿,她赶忙快步入了里屋。

    “你就是这么照顾小柔的?”爹爹的脸色十分难看。

    桐拂不敢看着爹爹,“小柔她……她不会有事……我一直在找她……”

    “找?不会有事?”爹爹的声音有隐忍的怒意,“她人在长公主的宫殿里,你上哪儿去找?”

    桐拂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望住爹爹,“什么长公主?”

    爹爹显然已经压抑不住怒意,“大明宫,柔仪殿,南平长公主。我这几日不在,你竟将你的妹妹送进宫,做了长公主的女史?!”

    桐拂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怎么可能?金陵城她找了个遍,大明宫是她唯一没有想过的地方,也是她觉得最不可能的地方。

    “说,到底怎么回事?”爹爹虽坐着,放在案上的手却一直轻颤着。

    “我瞧着近日湖里莲蓬长得好,去了后湖……我让小柔早些回去的。等我回来,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只能实话实说。

    “不晓得后湖现在封了湖?你这是想让一家人掉脑袋?!”

    桐拂忍了忍,终是没将话说出口,“爹爹,是我错了,怎么能将小柔救出来?”

    “救出来?”爹爹怒极反笑,“女子入宫,随随便便出得来的?那里头又是什么地方?小柔这样的,会被吃得连渣渣都不剩!”

    桐拂当然晓得,她在北市街见过宫里的女官,除了穿得光鲜漂亮,姿容精致,进退有度,面上却不见多少悦色。

    瞧见桐拂在街上兜售樱桃,那些女官竟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彼时桐拂觉得甚是奇怪,明明衣食无忧,为何反倒羡慕自己这种每日为能多吃上一块肉到处奔走……

    后来她又在那里见到过被逐出宫的女官,或因年华已逝,或因触了宫规,无不怆然悲凄。即便重获自由,大多亲人失散再无所依……更有出得宫来,只余黄土一……

    “爹爹,可有法子让我换小柔出来?”桐拂望着爹爹。

    爹爹盯着她,“你给我听着,再生出这些心思,信不信将你的腿打断了!”

    桐拂望着爹爹,有些怔怔。

    娘亲早逝,自己和小柔与爹爹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几时见过他如此厉色。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鲁莽,桐拂瞧着爹爹泛白的鬓角,再说不出话来。

    ……

    暗夜中的怀来城,犹如一头倦兽,团缩而眠。朱棣却很清楚,这城池并不是唾手可得之物。

    早前,夺北平九门,并没费半点功夫。张玉与朱能等人,几乎未遇抵抗,顺利将九门拿下。之后,取蓟州,守将马宜被俘,指挥毛遂投诚。很快,遵化、密云接连归附。

    三日前,北军奇袭居庸关,守将兵败,退于怀来,归附宋忠部下。

    怀来这一仗如何打,张玉几个,头一回吵了个不可开交。

    这宋忠虽不是什么悍将,且头脑素来简单,但他手下的三万精兵不可小觑。而除了这三万精兵,里头还有宋忠临时召集的燕军旧部……

    看着眼前朱棣沉思的背影,徐祥心中再次感叹,这小子,确是个将帅之才。早年自己跟随陈友谅东征西站,后又归顺太祖,打仗就跟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但有如此谋略和决断的一军之首,这位燕王,无疑很难有人可以超越。

    此番众将对攻打怀来一战争论不休,燕王始终未出过声,但所有人的主张,他都细细听来。到最后,起身就走,带了八千骑兵卷甲而趋日夜不休,直奔怀来。

    徐祥也知道燕王为何带了自己,他对宋忠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此人虽重兵在手,但如此更容易轻敌草率。况且自北军连取数城之后,士气大增,许多城池守军本是燕王旧部,恨不能排着队的归附燕王。宋忠虽说临时召集了部分燕军旧部,但此刻早已军心涣散……

    因此,智取突袭比一场硬碰硬的对垒,更为合适。

    “报!”身后一身低呼打断了徐祥的思绪。

    这一声报,虽极力压抑着,但隐隐透着焦躁,朱棣也不经回过头来,“说!”

    “宋忠谎称,燕王已将怀来城中燕军旧部在北平的亲属,屠戮殆尽……”

第十章 青溪救人寻银镯

    军心,在一场战役中举足轻重,往往可以左右胜负。

    宋忠的这一步棋,无异下得相当不错。

    “清君侧靖国难”无非是个说辞,朱棣自己心里清楚,天下人自然也看得清楚。从斩了张与谢贵的那一刻开始,无论何种说辞,他都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宋忠意图收服他旧日麾下的人心,在这样一个当口,布下这么一个暴虐的谎言,效果会出其不意的好。

    朱棣身下的马,似乎觉察出他的心思,略有些不安,轻踏了几步,令他回过神来。

    “拂晓前攻城。”朱棣出声道。

    徐祥以为自己听错了,催马上前了几步,“怀来城中如今群情激愤,怕是……”

    “就地休整。”朱棣翻身下马,“城中旧部的名册何在?”

    徐祥猛然醒悟,跟着翻身下马,“来人,速速取来!”

    ……

    爹爹背着药箱刚离开家,桐拂就溜出了门。

    这几日,爹爹愁眉不展,除了抓药写方子,更多的时间,将他自己关在屋子里。即便如此,他却没再责骂桐拂,这让桐拂反而觉得愧疚。

    出门一路走到青溪河边,刚巧看见渡口停着的船,船头一人正忙着解开绳索。

    “平海哥!”桐拂急忙唤道。

    那人抬起头,看见桐拂,笑呵呵冲她挥手,“丫头快上来!”

    桐拂上了船,抹了一把汗,“平海哥可是去西水关?”

    俞平海将船桨取在手中,“是,去拖一船桐油。你呢?又去哪儿耍?”

    “我去找人,淮清桥那里。”说罢将手里一包东西递给俞平海,“早上做的米糕,你带着吃。”

    俞平海原本就晒得红红的脸,又红了几分,伸手接过,“嘿嘿,那我不客气了。”

    船沿着青溪河一路南行,金陵城正褪去晨曦的浮雾烟霞。

    岸边人家炊烟已散,推车担货牵马的路人,互相问候。石阶上浣洗衣衫的女子,说笑打闹着,溅起的水花映着朝霞一般颜色的面庞。河风将那笑声裹挟着,顺着水,送去很远的地方。

    “平海哥,你不是说,你想去龙江船坞造宝船的?”桐拂的脚丫子浸在河里,拖出长长的水纹。

    平海挠了挠脑袋,“等我再拉几船桐油,攒了些银子就去。造船不如拉货挣得多,我喜欢和船打交道,以后要出海,海那边有仙山……”

    桐拂扑哧笑出声,“平海哥哥想去仙山找仙女么?”

    平海的耳根都红了,“臭丫头胡……胡说什么?”

    仙女也没有你好看……这句话平海没说出口,又偷偷看了一眼船尾那个神采飞扬的丫头。

    过了柏川桥,河面及两岸愈发热闹起来,达官贵人家的画舫渐渐多起来,在河中央穿梭往来。时时传来丝弦三两声,莺歌燕语一派热闹。

    俞平海的船避在靠近河岸边慢行,桐拂正张望着船上风光,忽听一声惊呼,紧接着扑通一声似有什么落入水中。

    “小姐落水了!来人啊!救人救人!”河上顿时乱作一片。

    俞平海放眼看去,不远处一艘画舫上一群丫鬟仆从急得团团转,显然并没有会水之人。而那船边河里,一个女子正挣扎着,却是越漂越远。不知是不是过于惊惶,很快就沉了下去。

    俞平海刚想唤桐拂瞧瞧,扭头一看,船尾处那里还有人影,只看见船尾前一圈圈涟漪散去,那丫头不知何时竟已跳下河去。

    桐拂很快在水下瞧见那女子的身影,不觉心里就是一叹。

    这么大热天的,这位姑娘穿着这么多层里嗦的裙子,掉进水里就跟大秤砣一般,直将人往河底坠。

    为了不被落水人手忙脚乱地扯住,桐拂绕到她身后将她的腰带提着,就往河面游去。将那姑娘托出水,恰在那船边,船上的丫鬟仆从忙将那不省人事的小姐拉上船去。

    桐拂瞧她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呼天抢地压根不会救人,叹了口气爬上了她们的船,将那姑娘翻了个身,面朝下肚子压在自己腿上。接着使劲儿拍着她的后背,没一会儿她一阵猛咳,总算是有了气儿。

    众人又手忙脚乱将那小姐扶起,又是擦脸又是盖毯子。

    桐拂回身就要离开,却听那小姐忽然开口唤道:“不见了!我的镯子不见了!”

    一旁的丫鬟赶紧劝道:“小姐大难不死,那镯子就算了……”

    那小姐本虚弱至极,竟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将桐拂扯住,“这位妹妹,谢谢你救我……你能不能帮我下水找一下镯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丢……”她声音很是虚弱,脸色因为惊吓惨白惨白。

    俞平海刚把船摇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我来去找,桐拂已经蹿下河去。

    娘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留下。桐拂晓得,如果娘当真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她定会好好守护着。所以她听见那么一句,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青溪河的水,比后湖的凉了许多,河底下乱石水草很多,看不太清楚。桐拂循着方才那姑娘落水之处潜下去,在石头缝间摸索。

    运气不错的是,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手镯,银质石榴纹的样子,在水下微微有光。

    正打算往上游去,有什么猛地落在身边,她一惊想要避开,腿擦在河底的石块上,立时破了皮。不过她根本顾不上,因为她看清楚了落下来的东西。

    这是一个木桶,木桶上系着绳索,在自己身旁摇摆了几下又往河面而去。

    照理在河里打水也没什么奇特的,但这是清溪河,这一段河道的水一般并无人使用。即便是浣洗衣衫、洗洗菜叶什么的,也多去一旁船少些的运渎或者珍珠河。这木桶一看就是用来饮水的,这就有些奇怪了……

    游近河面的时候,桐拂发现原本的那些船都没了影子,却隐约看见一些人的身影立在河边,身上似是穿着甲衣。

    她心中一紧,复又下潜了一些,自旁边靠近岸边的芦苇茂盛处冒出了脑袋。

    这眼前的,是什么地方?

第十一章 铁马绝尘玉鞍染

    陌生的山间,陌生的河水,陌生的面孔。更要命的是,又是这些身穿甲胄的兵士。

    桐拂慢了一慢,为何是又?

    思及此处,她的冷汗就出来了。上一回从那个池塘里爬出来,看到的那一幕犹历历在目。就是这样的兵士,穿着这般的甲胄……

    那么眼下,自己又到了哪里?

    “兄弟们这顿可要吃饱了……”那群士兵里有人发话,“今日可是一场硬仗……”

    “我说老五,不是开玩笑吧,那怀来城里三万精兵,我们呢?就八千,不够人家捏的……”

    “还八千?方才燕王殿下只点了一百人打头阵。一百人?一阵风就吹没了……”

    “胡说什么!殿下素来用兵如神,必有他的计较……”

    桐拂泡在河水里,又擦了一把汗,这里是怀来。

    怀来在哪儿她不晓得。但打仗,她听得明白。燕王,她也听得明白。

    上一回眼瞅着燕王斩了朝廷命官,眼下燕王干脆直接要攻打明廷的城池,这简直越来越离谱荒谬了……

    猛地,远处传来鼓声,这群兵士很快朝那里赶去,桐拂也终于有机会爬上岸来。

    上了岸往远处一瞅,她的腿脚就软了软。

    不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城郭,不同于金陵城楼的华美壮丽,这一座城楼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雕琢。

    简单打磨过的山岩垒成的城墙粗犷沧桑,满是风沙的痕迹。而四周山丘连绵怪石嶙峋,更远处似乎还有大片的沙丘绵延……

    城楼上布满了弓弩手及手持长枪长矛的兵士,城楼下正在对峙的,皆是密密麻麻的骑兵。从桐拂这里看过去,不光能看见城外镇守怀来的兵士,城内的兵士更是数不胜数。

    攻城的这一侧,明显人数少了许多,即便似桐拂这般不懂排兵布阵,也晓得他们处于绝对的劣势。

    而为首的那一人,虽然背对着自己,但桐拂几乎立刻认出,那就是燕王。

    他稳稳坐在马背上,手挽缰绳,是个十分悠闲的姿态。

    桐拂不晓得为何会从他的背影里看出悠闲来,这似乎不该是他眼前的状态。敌强我弱,而且……

    想到一半,城门忽然打开,沙尘飞扬间,从城内快马奔出几十余骑兵。那些骑兵到了阵前,就开始高声叫骂。

    桐拂有点困惑,打仗是这么打的?吵架骂街?

    “我等追随燕王……刀尖舔血……却落得如此下场……屠戮我等尚在北平的亲人……父母兄弟老幼皆不放过……”

    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传来,桐拂听到后来头皮发麻。这燕王简直令人发指,实在不是个人,是禽兽。不不,连禽兽都不如……

    再看向燕王,他依旧澹然不惊从容不迫,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仿佛看着的是旁人的热闹……

    徐祥却有些坐不住,低声道:“殿下……”

    朱棣望着不远处面露愤恨悲痛的几十余名旧部,抬手轻挥,很快他身后几十余人催马而出,列队阵前。

    “四哥!是我,六弟啊……”

    “二叔,侄儿在此!余年未见,家里人十分挂念……”

    “爹!儿子不孝,今日才找到您……”

    怀来城下那一队方才还在叫骂的兵士立刻蒙了,旧日战旗猎猎之下,是一张张熟悉而又魂萦梦牵骨肉相连的面庞……但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

    “六弟?!你没事?!”

    “小侄,你没被斩首?!”

    “儿!你还活着……”

    阵前一时充斥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方才还是剑拔弩张,此刻已是执手相看泪眼……

    猛地有人高声呼喊道:“我们被骗了!宋忠小人!竟诈称我们亲人被屠戮,欲将我等利用!”

    很快,更多人的反应过来,纷纷倒戈向着怀来城上。原本精心排布的队列,一时大乱。怀来守军的首领欲重新集结,却完全无法控制已乱的军心……

    “攻城!”朱棣一声令下,方才尚淡定从容的身影,已杀气腾腾率先催马杀入敌阵,将原已乱成一团的怀来守军冲得七零八落。

    八千精兵与那些倒戈的燕王旧部,几乎没有太费力气,很快掌控了局势。

    桐拂僵立在原处,眼前的腥风血雨以命搏杀,令山河变色朔风呜咽。吴戈断、犀甲碎,铁马绝尘而玉鞍染血……

    耳边听那传令者,一声声报着:

    守将都指挥余被执,不降,立斩……

    守城都指挥彭聚被俘立斩……

    都指挥孙泰中流矢而亡……

    四门已攻破……

    宋忠被俘,不降,立斩……

    诸将校所俘百余,不降,俱斩……

    桐拂想要逃开,却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与悲怆,将她紧紧裹着,令她寸步难行。

    那一队人马是如何冲到自己面前的,桐拂根本没有看清楚。待看见尘土飞扬,听见战马嘶鸣时,他们已经就在眼前。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领头的一人一骑踏平,只听利器破空呼啸而过,一枚箭矢刺入那马儿后腿。马吃痛急转,在半空生生改了方向,掠过她的身畔,朝着桐拂身后狂奔而去。

    桐拂兀自愣怔,后领猛地被人提起,丢在马背上,立时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所笼着。

    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在脑后沉声道:“都指挥庄得逃脱,十里不得,返!”他身后迅速奔出几十余骑,追着前头的骑兵而去。

    眼见周遭再无他人,桐拂身后的人催马到了方才的河边,将她拎了下来。

    “何人。”他问。

    桐拂抬起头,此时阳光已炽,刺着双目,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眉眼转承间如刀削剑刻而成,凌厉决绝。玄衣铁甲,血迹斑驳。此刻他目光中杀气缭绕,一手仍紧握着染血的长剑,正垂目看着自己。

    桐拂此刻竟不觉得惊恐,满脑子却是那一句: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

    “我走错路了。”她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眼前这人的气势太有压迫感,外加仿佛恶魔附体般杀人不眨眼,她能说出话来,已实属不易。

    朱棣瞧着立在水边的女子,面无忧惧惊慌之色,一双乌眸清凌凌仿佛透着湖光山影,满眼尽是探究……还有一丝鄙夷?

    “想要活命,速速离开……”他欲将马勒转离开。

    “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无妨。”

    这声音清清冷冷地传到耳边,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望去,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憎恶悲悯的意思。

    朱棣一愣,不晓得为何,他竟仿佛听见山河呜咽、朔风悲鸣,那是每一次沙场浴血时,于那兵戈交接间回旋四起的声音……但那之间,却又有什么很熟悉的,仿佛水波粼粼千顷,莲叶接天苍鹭掠飞……

    远处城中鸣金声起,他这才回过神,复又深深将她看了一眼,才将缰绳猛提,催马驰走。

第十二章 鸡鸣驿千里传书

    “丫头,你没事吧?”俞平海望着船尾兀自出神的桐拂,挠了挠脑袋。

    这丫头方才两次入水,救了那个官家小姐,又替人家捞了个镯子上来。分文不取,迷迷瞪瞪地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发愣,一声不吭。

    “唔?”桐拂这才回过神,将身上已经快要干透的衣衫掸了掸,“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方才捞镯子,潜下去那么久,那些瞧热闹的都以为你上不来了……”

    桐拂将长发重新簪好,斜眼看过来,“他们不晓得,你也不晓得?便是在这水下睡上一觉,我也是可以的。”

    俞平海瞧她神色恢复如初,这才放下心来,嘿嘿一乐,“我们小拂入水就变成鱼了……”

    桐拂一跃而起,笑嘻嘻道:“淮清桥到了,我下去了啊,谢谢平海哥!”说罢已经轻巧地跳上岸去。

    过了淮清桥,临着秦淮河,岸边酒肆茶馆商铺林立,河中画舫往来不歇,比那北市街又是另一番风情。

    桐拂沿着河边走了一小会儿,抬头看见问柳酒舍的招牌,提步而入。

    店里跑堂的都识得她,纷纷招呼道:“哟,小拂姑娘今儿来得早啊,又得了什么湖鲜?”

    桐拂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嘴角一扬,“不可说……”人已经往后厨走去。

    刚踏进后厨,已经听见刘娘子的声音,“哦哟,你这是要放火烧了我的后厨?!放那么多柴火做什么?哎哟气死我了!火候,火候很重要的!”

    刘娘子不过三十出头,却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名厨,多少食客慕名而来,能喝上一口她做的菜汤也是好的。

    听见身后动静,刘娘子转过身来,看见桐拂,方才还火冒三丈的面容立刻春风和煦,“还是我们家小拂乖巧,让人看着就欢喜,来来来,让我看看……咦,几天没瞧见,怎么瘦了?”

    桐拂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刘娘子,撇着嘴,“那是好久没吃到刘娘子的饭菜,念想的……”

    刘娘子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这小嘴儿,甜起来不要命的……”

    将那包袱打开一看,她就是一声惊呼,“雁头?!”

    惊喜过后她急忙将桐拂拉到后院,“你上哪儿采的?休要瞒我,这东西,如今只有后湖里才有。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去了?”

    桐拂笑嘻嘻地点头,隔着衣衫摸了摸金幼孜给她的腰牌,“没事没事,采一点没事的。”

    刘娘子忽地想到什么,将桐拂的手凑到眼前,看着那细嫩雪白的指间,尽是密密的红点,不觉起了怒意,“臭丫头,做什么偏要去采这雁头,瞧把这手给扎的,再浸了水,多痛啊……”

    桐拂忙忙将手抽回来,“这算不得什么,我也没采多,足够刘娘子这几日的鱼羹之用……”

    刘娘子自腰上接下一个锦囊,欲塞进桐拂手里,“这些你拿着,以后不许再去采这雁头。”

    桐拂不肯收,“刘娘子一向待我好,就同我……同我……”她顿了顿,“总之,我是不可能收你的铜钱。”说罢转身就要走。

    刘娘子自然晓得她的意思,眼眶有些热,“傻丫头,我也一向待你如自家人一般,听话,这钱你收着。你爹爹在外头做铃医,你要照顾小柔,可别委屈了自己和妹妹……”

    桐拂这才想起那事,急忙压低声音问道:“刘娘子,近日可还有宫里的人来酒舍?”

    “有啊,咱这酒舍,虽比不上西水关十六楼的,但宫里人也常来。怎么了?”

    “小柔她……她进了宫,做了女官……”桐拂犹豫了一阵才说道,“我想,打听一下,她在里面可好……”

    刘娘子一脸讶色,“怎么就入了宫?最近没有秀女和女官的采选啊?”

    桐拂低头搓了搓衣角,“都怨我……”

    刘娘子揉了揉她的发髻,柔声道:“没事没事,还好是女官,总还有出宫的机会。我替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有消息了就告诉你……”

    猛听见前头传来哐啷一声,刘娘子将那钱袋塞进桐拂怀里,就往前走去,“又不晓得是哪个醉鬼发酒疯,吃个饭也不消停……”

    桐拂出了酒舍,外面日头正烈蝉鸣鼓噪,幸得靠着河边,尚有些风凉的意思。正寻思着小柔的事,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急,路人纷纷避让。

    到了近前,听着鸾铃声声,见那马上的驿卒腰挂“火印木牌”,面色肃杀风尘仆仆,背上缚着信筒和驿旗,很快消失在路的另一头。

    “哟,你刚才瞧见没?”身旁的人议论起来,“那驿旗是鸡鸣驿的。”

    “你怎晓得?鸡鸣驿在何处?”另一人问道。

    “咳,我以前做过驿站的驿夫,自然晓得。那鸡鸣驿可是北方第一驿,在那怀来城外……”

    桐拂的脚步顿时止住,怀来?她之前瞧见的那一场厮杀不正是在怀来?

    还有那个人……手上染着那么多鲜血,却将自己救下了的那个……燕王。

    ……

    朱允朝衣未脱,望着手中笺纸,洋洋洒洒千余字,他却一个字再看不进。

    燕王,竟搬出了皇明祖训……如朝中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清君侧靖国难……

    短短十数日,他夺了北平九门,取蓟州、遵化、密云,奇袭居庸关,眼下,应是在怀来……想到怀来的三万人马,朱允略略宽了宽心,但这心却又落不到实处。他隐隐觉得,这三万人马守着的城池,并非固若金汤……

    齐泰和黄子澄在下首屏息敛气,已经有好一会儿。

    瞧着皇上眉间紧锁,齐泰终是踏前一步,“燕王谋逆,应祭告太庙,削宗室属籍,废为庶人。陛下应立刻起兵讨燕!”

    黄子澄亦趋步向前,“臣以为,需在真定,设平燕布政司。”

    “平燕布政司……”朱允一字一字念道,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是我的四叔。”

    “燕王诛杀朝廷命官,夺北平,如今居庸关、密云、蓟州、遵化、永平皆为其所据,北平外围如今只剩怀来。这之后,必然是南下,夺京师,篡皇位!”齐泰额上青筋暴起,上座这位天子,太过柔弱。他时时怀疑,如太祖般神威人物,怎会生出这般孙儿……

    朱允闭了闭眼,将那笺纸搁在案上,提步就往外走去。

    齐泰与黄子澄自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明黄的朝服即将消失在门外。

    一声“准!”自那殿宇外传来,仿佛一个喟叹,一个错觉。

第十三章 槛外绯花掩映时

    宫灯初上,柔仪殿内难得的安静,原本在习字的南平长公主此刻伏在案上,酣睡无声。

    一旁的桐柔手上研着墨,正望着烛火怔怔出神。

    砚台是抄手砚,色若紫雪,细腻彷如脂膏般,上有古松云鳞的纹路。墨是桐烟墨,纹如犀黑如漆。

    若在以往,单单是在商铺里瞧见这些,她都挪不开步子,能多瞧上一眼也是好的。但眼下,她却是心思缭乱,墨汁溅在手背也不自知。

    莫名其妙入宫已经有一阵子,宫规森严,即便已告知长公主外头还有自己的家人,也不能出去。这么长的时间,不知爹爹和姐姐该急成什么样子……

    听见悉索的脚步声,桐柔转过神来,抬头一瞧,原先立在殿内的内监和宫女都不在了,一人正提步入内,很快到了她的面前。

    “公……公子……”她讶声道。

    原先在宫苑里遇见他,桐柔并没有想清楚他的身份。如今见他长驱直入这柔仪宫,方才明白过来,这位公子,只怕有着更加不同寻常的身份……

    朱允示意她莫要出声,取了一旁的毯子替南平盖在身上,才低声道:“随我来。”

    桐柔起身,随着他走到后头的园子,此时夜幕初落,石榴花累累垂在枝间。

    她就想起幼时,娘亲将自己放在膝上,搂着她,轻声念着:

    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

    朱允立在花树前,心绪纷乱。

    怀来失守,宋忠、余、彭聚、孙泰俱被斩杀,三万精兵皆被俘被杀……

    授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都督宁忠为右副将军,率军13万伐燕,数路并进伐燕。同时传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军饷……

    二人一时各自心思,都未发话。

    “若是……”朱允忽然发话,“亲近之人反目,以至刀戈相见,该是如何。”

    桐柔一愣,“桐柔想不出与姐姐会有反目之日,即便有了争执,姐姐也总让着我。莫说反目,便是委屈,桐柔都不曾有过……”

    瞧着他神情间痛色,她止了声,“想必应是各自无奈,方有此境地……”

    “各自无奈……”他有些怔忪。

    一阵风过,竟有了凉意,一时榴花纷纷而落,铺了一地。

    “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他脱口而出,桐柔听着却心中一动。

    这一句,恰是方才她忆起的,娘亲念给自己的那一首。两人对着这一树繁花,他竟也想去了一处。

    觉察她的静默,朱允转过头去。她穿着夏制的宫装,浅桃红衣衫月牙白的裙幅。面上没有寻常宫人曲意奉承或是恭顺的模样,映着石榴花的绛英之色,一时欣喜一时伤怀。

    她忽地转眸望向他,动作生涩地礼了礼,“我本无心入宫,还望陛下允我出宫。”

    他的眸色一深,“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只余朕一个人。离开了便也罢了,却还要逼着朕,对着自己的亲人拿起刀剑兵戎相见。究竟是为何?是朕做错了什么?”

    桐柔见他面色突变,一时慌了神。倒不是终于晓得他真的就是当今圣上,而是他眼下面上的神色,痛心、无措和忧惧。

    她没有想过,这般神色会出现在一国之君的面上。难道不该是女先生口中的,赫斯之威龙威燕颌的仪态?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的气度?

    桐柔没做多想,走上前,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柔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的错,都会好起来……”

    平素自己若是受了委屈,或是想念娘亲的时候,姐姐便是如此安慰自己。

    朱允渐渐平复,渐渐看清她的举动。

    她微微垫着脚,轻抚自己的后背,嘴里兀自絮絮哄劝。

    方才一时激愤,眼下虽已不再,但头一次,他觉得松弛,安宁,并不愿意避开她。这感觉虽然陌生,却甚好。

    自记事起,并无人与自己这般亲近,照顾自己起居的宫女和内侍自是敬畏不敢,即便是母后,是妃嫔……

    “南平待你可好?”他忽然问道。

    桐柔急忙收回手,“长公主待我很好,只是不知为何我会忽然入宫,家中爹爹和姐姐尚不知情,想必十分忧心。而我又不识宫中规矩,只会给长公主添麻烦……”

    “你母亲早逝,父亲是铃医,常年游医在外。还有个长姐,采摘贩卖湖鲜,接济家用并照顾你供你读书。你并非住在珍珠河,而是住在龙广山与覆舟山之间的湖边。那日遇见你,是你姐姐带你去后湖中采摘莲蓬。”他慢慢道来,目光落在榴花之间。

    他的声音很好听,但此刻听在桐柔的耳中,却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她腿一软就欲跪下,却被他一手扶着,没跪得下去。

    “我……我……”桐柔一时心中万念俱灰,不曾想这位天子竟已将家中查得如此清楚,连姐姐带着自己偷入禁湖也已知晓。那足以令全家人头落地……

    “都是我的错,不关爹爹和姐姐的事。桐柔甘愿一人受罚……”她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定。

    “是要罚。”他淡淡道,“所以你还不能出去,需在这宫里劳役……”

    “可以!”她打断他,已经完全顾不得礼数和规矩,“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连累爹爹和姐姐……”

    “我已经派人去了……”他打断她。

    桐柔一呆,眼泪就要滚下来。

    他眉头微皱,“我有说要把他们怎样?只是告知你父亲,你在宫中任了女官,如今每月可领俸禄,只是不可随意出宫罢了。”

    她立刻破涕为笑,扯了他的袖子,“当真?!多谢公……陛下……”一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这般样子怕是坏了不知多少条规矩,又慌忙撒手。

    “只是……”她忽地想到什么,“俸禄可以送到宫外头给我爹爹么?他如今年纪大了,我想……”

    朱允瞧着她又哭又笑的,想了想道:“你在南平身边的俸禄,怕是有些少。若是想多些俸禄,得更辛苦些……”

    “怎样辛苦都可以!”桐柔挽起袖子,“去哪儿俸禄最多?”

    朱允忍着笑,“文华殿刚好缺了人手,俸禄相当不错。”

    “文华殿?女先生说那是经筵之处,是圣上诏诸儒讲五经于殿中,由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通政史、大理寺卿及学士等侍班。从翰林院、国子监祭酒中选定进讲官,及展书、掩书官。”

    朱允有些意外,“哦?这些你都知晓?”

    “女先生家中有人在翰林院做官,说与我们听过,我便记下了……”桐柔脸有些红,自己从小记性就特别好,但凡见过听过的,再不会忘记。

    “对了,”她忽然雀跃道:“讲毕,行礼,命至左顺门赐酒饭。这是真的么?还有饭吃?”

    朱允一本正经道:“酒饭是赐给经筵官员的,若你去吃,是要从俸禄里扣去……”

    她慌忙摇首,“不不不,我不吃的,几时可以去文华殿?”

第十四章 中秋谁与共孤光

    中秋,金陵城一年中极热闹的一日。

    几日前,街上已随处可见售卖月光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兔。金碧辉煌,长的七八尺,短的也有二三尺。各大酒肆将各式月饼搁在临街的摊铺上,引得路人驻足挑选。

    另有莲藕、石榴、红菱、芋头、栗子、柿子等被小贩挑着,沿街售卖,以作设供祭拜之用。

    秦淮河两岸,也早早挂上了各式奇巧的灯笼,只待中秋走月时争奇斗艳。

    爹爹去外县,托人捎信来,中秋不回来,桐拂心中有些落落。倒不是得自己一个人过原本该是团圆的节日,只是想着爹爹,她仍是十分愧疚。

    自从知道小柔入宫做了女官,爹爹从最初的愤然到后来的寡言,她都瞧在心里。她晓得爹爹对那大明宫有着很特别的情绪,虽然她并不清楚缘由,也不敢问爹爹。

    到后来爹爹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从前一家三个人一起过的中秋,如今他也不回来了。

    一早去给刘娘子送了红菱,本想就回家待着,桐拂却被刘娘子硬是留在她的酒舍,说是让她搭个手。

    其实桐拂晓得,刘娘子只是不忍看自己一个人过中秋罢了。索性也就依着她,在后厨前堂跑一跑。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渐晚下来,桐拂从那临街的窗户望出去,街上已是人潮汹涌,性急的店家已将灯笼燃起。中秋走月已拉开了序幕……

    “小拂啊,你在我这儿忙一天了,出去玩会儿,别拘在我这儿了。”刘娘子冲着桐拂道。

    桐拂笑道:“时辰还早……”

    “刘娘子!刘娘子!”外头有人嘴里嚷嚷着,就冲进店来,“卫酒可有?我要十坛!”

    刘娘子眉毛一扬,“哟,我说谁呢,鹤鸣楼的齐管事,还真是稀客。卫酒十坛?我自己也只剩六坛,怎么给你?再说了,你们这春江秋月十六楼,可是官办的酒楼,你们那都是琼浆玉液,怎么就看上我们这霹雳沟渠里酿出的酒水来?

    那齐管事到了跟前,也不恼,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已经塞进了刘娘子的手中,“哎呦我说刘娘子,十六楼确实是官办的。但要说味道,那不光是外地人,就连咱这金陵城里的老食客都晓得,那还是要数咱这问柳酒舍的最好……”

    这锦囊一入手,刘娘子就颠出了份量,眉梢一扬,“还是齐管事会说话,将我这入不得眼的小酒肆都夸到天上去了。行,看在齐管事的面上,我就匀你三坛,再多没有了。”

    “行行行!三坛就三坛,回头来了新酒,我再来拿。今儿是有贵客要来,哎呦忙死我了,这就得走了。”齐管事擦了把汗。

    “对了刘娘子,要请您帮个忙了,我那马车上放不下酒坛子里,麻烦您找个伙计帮我送去,您看成不成?”他说罢又塞了个锦囊到她手里。

    “小事儿。”刘娘子笑得灿烂。

    齐管事前脚刚走,刘娘子朝着店里张望了一圈,各个忙的热火朝天,哪里找得着人去送酒。

    “我去呗。”桐拂凑过来,笑嘻嘻的。

    “不成!”刘娘子立刻板起脸,“十六楼那是什么地方,莫说你爹若是知道了得就地打死我,我自己也不放心你去。都是些达官显贵,是非之地。还有那些教坊司的姑娘……咳咳……不说了不说了,总之,你去不得。”

    桐拂也不着急,“眼下这时辰,车马已经不能入街,要想送酒过去,只能走船。河道上怎么走得快,谁也比不过我。再说,鹤鸣楼就在河边上,我只要看着酒坛子上了岸,到了鹤鸣楼伙计的手里,就调转船头回来了。我人都不用上岸,刘娘子担心啥?”

    “这……”刘娘子有些犹豫,抬头看看外面街上,确实是早已封了街,再无车马可行。

    “那你答应我,万万不可上了岸去,看到酒坛被他们取了,就立马给我回来……”

    “晓得了晓得了……”桐拂掉头就往外走,“我去河道上了。”

    刘娘子看着她很快消失在酒舍门外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中秋夜,哪家姑娘不是穿戴得漂漂亮亮,簪珠带银,不说绫罗绸缎,那也是换上新裁的衣裙,拜月祭寒看花灯。

    桐拂的母亲去得早,自小由爹爹抚养,爹爹偏又是铃医,四处漂泊不定。旁的姑娘还在膝下承欢,她已经在湖里采摘菱角莲蓬接济家中,照顾妹妹。

    如今桐柔阴差阳错入了宫,她爹爹一腔怨气都撒在桐拂身上,这团聚的日子竟也不回返。今日里,桐拂仍是一身旧衣裙,头上连朵像样的簪花都没有……

    刘娘子心中一叹,想着等她回来,怎么也要让她去换件新衣裳……

    自出了宫城,桐柔虽尽量压抑着,但还是无法掩饰面上的雀跃之色,一双眼眸恨不能穿透马车的帘子。

    这个样子,尽数落在朱允的眼中。

    登基前,父亲虽对自己管教严格,但却也允许他时不时去那市井间走上一走。

    祖父当年为诸王封藩后,将诸王皆送去中都凤阳,体察民情,以求民间细事无不充知。父亲身为太子,自然也奉承了祖父的做法。

    今日中秋,原本朱允并无太多心思赏月观灯。却不晓得何故,瞧着文华殿角落里那个郁郁寡欢的身影,竟随口就吩咐了微服出游……

    此刻她手中紧紧攥着衣角,神情振奋眼眸忽闪,眼巴巴从偶尔被风吹起的窗帘一角看出去……

    此刻暮色初落,市井间早已是人声喧腾流光溢彩,香脂与各色小食的芬芳混在一处,萦绕在鼻端。

    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一艘并不起眼的宫船早已候在狭窄的河道间。桐柔跟着下了马车,掩饰不住雀跃的步子。

    这里她识得,是玄津桥附近,再往南行上一段,就是十里秦淮。不知今夜爹爹和姐姐会在何处,若能遇见……

    朱允上了船,却没听见后头的脚步声,回头一瞧,那姑娘垫着脚,在那渡口上张望着什么。后头跟着的易了服的宫女侍卫,眼色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早看出圣上对这小女官的不同,自然也不便催她,都耐心在后头垂首等着。

    “再不上船,这河上若是堵了,就过不去了。”朱允温言道。

    桐柔这才回过神来,吐了吐舌头,忙忙拎了裙角上了船去。

    甫坐定,朱允忽然抬眼望向她,“你可知,私挟物品出宫是重罪。你身上,藏了什么?”

第十五章 春风秋月十六楼

    案上搁着一个包袱,看着不大,里头却塞了不少东西。

    宝钞,铜钱,零碎的首饰,用油纸细细包着的糕点。

    桐柔晓得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刚入宫就能随着圣上微服而出,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多少宫女终其一生都再未踏出过宫门半步……但自己却搞砸了。

    她垂着脑袋等着训斥,等着重重的责罚……半天都没动静。

    她偷偷抬眼,端然而坐的那位,正目光怔怔地望着案上的那些个……赃物。

    这样的包袱,朱允见过,也收到过。是四叔给自己的。

    彼时四叔刚将蒙古人猛追到草原深处,大胜归来,就给自己带来过这么一个包袱。

    虽然不大,但里面都是京城里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对于久居深宫的自己来说,无疑胜过一切精雕奇巧之物……

    可如今,那怀揣着礼物风尘仆仆而来的四叔,和欢喜雀跃缠着他不放的自己,终是提刀纵马,在旌旗蔽日的阵前,相对而立……

    船身一个摇晃,桐柔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被他扶住。

    “收起来。”他说,松开了手。

    桐柔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他的样子,那神情里头并没有怒意,她急忙将那包袱塞回宽大的袖子里。

    有人挑帘入来,“陛下,水灯已备好。”

    桐柔瞧见那人手中一盏精致的花灯,再挪不开目光。

    以往和姐姐一起放的水灯,多半是姐姐自己做的,别致是别致的。但这一盏用的上好绸缎,上面绣了金线银丝。烛火篷罩不知用何制成,烛火跃动之间,仿佛琉璃宝灯,熠熠生辉。

    “去吧。”朱允冲着她道。

    “真的?”桐柔望着手中的水灯简直不敢相信,看着他微微颔首,雀跃着往外走去。

    到了门帘处,她忽然止了步,回身到了朱允的面前。

    他有些意外,抬眼望着她,等着她发话。

    “许个愿,清溪小姑很灵的。”她笑意嫣嫣,在那烛火之间格外耀眼。

    许愿?事到如今,可还有余地?

    她见他垂目不语,伸手将他的一只手执起,触碰在水灯之上,“就这样……心里想的事情,就会成真……”

    他静默了片刻,收回了手,“去吧。”他淡淡道。

    桐柔欢天喜地地捧着水灯到外头,趴在船板上,小心地将水灯放入河中。

    此刻的河道上,形形色色的水灯,与往来的画舫,和两岸的灯火交相辉映。放灯的女子三三两两,聚在岸边渡口,衣香鬓影笑语欢颜不绝……

    两岸长街被灯笼映照得宛如白日,更有烟火时时绽放如芙蓉、如金盘、如银轮……秦淮河似火龙蜿蜒,天地明耀,一番清平盛世人间喧嚣……

    船驶入一处僻静的水巷,下得船来就是一带青瓦白墙,一道侧门微敞,早有人恭候在那里。

    桐柔跟着入了那扇门,就是几重院子。觉着眼前逐渐光亮起来,一抬头,立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春江秋月十六楼,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南市、北市、轻烟、翠柳、梅妍、淡粉、讴歌、鼓腹、来宾、重译和叫佛。虽皆是官办酒楼,除了来宾、重译是专门招待外国使节,其余广接四方来客,迎君臣贵戚、官僚文人以供消遣享乐。

    平素只能远远瞧见,如今就立于高楼之下,实非震撼二字足以形容。

    百尺高楼直入云中,重檐高啄,溢彩流光。弹唱婉转、丝弦袅袅,与那推杯换盏玲珑器皿相碰之声混杂一处,令人目眩而神思恍恍不知身在何处……

    登至最高处,早有雅室备好,除了佳肴美酒,另焚香燃烛,圆台上设着瓜果月饼。雅室四面通透,凭栏俯瞰金陵城,如星河灿然,极目间生今夕何夕之慨……

    侍奉之人,呈上酒盏,一室清冽之香。朱允用完一盏,赐了酒给左右侍奉之人,众人皆欢喜饮之。唯独桐柔捏着酒盏,有些犹豫。

    “怎么,不善饮?”朱允几盏酒喝完,已有微醺之意。抬眼看见她踌躇,不禁问道。

    “不曾饮过酒,我爹爹不许……”她正欲解释。

    一旁有人已喝道,“放肆!圣上赐酒,岂敢推托!”

    朱允抬了抬手,“无妨,但却是不可不饮就放下,不如尝一口。这酒不比宫中御酒,乃孝陵卫灵谷寺霹雳沟中泉水酿制,更甘甜些,酒味不重。”

    桐柔只得将酒盏凑到嘴边尝了一口,果然清冽香甜,不觉又喝了几口。

    之后,朱允并没有多坐,心事重重之际,很快就吩咐回宫。

    出了鹤鸣阁,夜风一吹,桐柔就觉得脑袋有些沉,晕乎乎跟在后头。

    上了船刚转上秦淮河,一个小舟恰好经过,上面堆满了瓜果,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正叫卖着手里的西瓜。

    护卫正打算将那少年赶走,朱允抬手阻止,俯身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道:“就这个了。”说罢率先上了宫船,入了船舱。

    桐柔紧跟其后,只瞧见那少年喜滋滋地收了钱,俯身去取瓜。

    她刚入了船舱,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接着就是叱骂声:“大胆,竟将这瓜摔坏了……来人,将他拿下!”

    这一声呼喝很大声,立刻引得岸上路人的围观。

    那少年很快被绑了个结实,就被提到宫船上,一脸惊惧。

    猛听得人群中一声,“等等!这瓜没坏!”

    一片混乱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看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正走出人群。

    路浔一肚子的火。皇上平素深居简出,今日不知怎么一时兴起微服出访。这是什么日子?中秋是金陵城里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时候,踩着这个点出来,稍有差池,他的命还要不要了?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岔子。眼看着就要回宫里,偏偏皇上买了个瓜,买就买了,又偏偏被砸坏了。方才自己吼了一嗓子没想太多,竟招来这许多人围观……

    眼下又冒出个女子,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他正打算示意将船开走,那女子又开口道:“这位官爷,这瓜没坏,为何要拿了人?”

    路浔心里的火噌噌地往上冒,将那瓜取在手中,“裂开这么大的口子,叫没坏?”

    “我有法子!”那女子笑吟吟道,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

    待路浔看得清楚,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一把匕首,寒光四射,正握在那女子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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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名玄武,看尽金陵千年繁华凋敝,终凝为一魄,生于湖中,可化形万千,穿梭过往,名桐拂。洪武燕雀湖被填,失去记忆懵懂人间,梁洲偶遇金幼孜,结一段奇缘,自此裹身庙堂纷争血腥杀戮。历经靖难之变、北征蒙古、南抚安南,七下西洋、纂永乐大典......绘一幅金陵画卷,穿梭于三国、晋、六朝的金粉与兵戈之间......是与谁的前世之约,令吾辗转至今?桑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桑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桑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