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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眼十方     浮游传txt下载     浮游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2节 皇上震怒

    天还未完全亮,通往宫门的那条路上却已经车水马龙。

    来往的自然都是朝堂上的官爷,一顶顶软轿缓缓行来,大家平时虽也这样上朝,但今日却好像有什么不同之处。

    大家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在相遇的时候暂时停下脚步寒暄几句,而是以简单的点头微笑互相致意,然后便各走各的。

    因为就在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震惊朝野,就连连宫门都未曾出过的皇上也听闻此事,并且极是震怒。

    那么今天早朝想必为的就是此事。

    关于秦相家眷被袭这件事朝廷众位官员中也各有不同的心思,有人感慨世事无常,有人则拍手称快,说秦桧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但是不管秦桧在众人心中如何,朝廷得知此事必有反应,这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要看皇上到底会派遣什么人来调查、处理此事,这至关重要,因为很多人都明白,现在朝廷有两件大事已经迫在眉睫,需要有个决断,而皇上的态度一直都未见明朗。

    其一,当前郾城之战大破金军已有些时日,金军北归,朝廷也派遣十二次钦差携十二道金牌招岳飞班师,而岳飞虽然心中也曾有过犹豫,但最后还是依照朝廷之意班师归来,他将大军安置在外,很快也要前来面圣,所以与金国之间到底是战是和,这也是满朝文武一度争论不休的大事,事关国家安危,但重要的还是皇上的态度。

    其二,便是选择储君,当今皇上并无子嗣,他自己虽深以为憾,但也明白此事之重,故而前后也招赵璩、赵瑗二位太祖一脉的皇室子弟跟在身边,只是他对二人态度颇为暧昧,之前赵瑗逃难而回时,他亲率百官相迎,那是何等阵势?可偏偏又在“南城惨案”结案之时大肆褒奖赵璩,却连赵瑗一句都未曾提及,那么他到底心意属谁也变得有些“扑朔迷离”。

    文武百官站立两侧,大家屏住了呼吸,因为听到了正缓缓从大殿背后走来的脚步声,除了贴身太监之外,也唯有皇上才能从那条路上行走。

    果然,皇上身穿龙袍出现在大家面前,秦桧余光微斜,只见皇上眼窝深陷,显然昨夜并未睡好。

    朝贺之后,皇上宣文武起身。

    他独坐龙椅御座之上,手却重重的砸了下去,没有再像平常那样温和的说几句什么,而是“冷哼”一声,显然满是怒气未曾消解。

    “众位爱卿,可有谁知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

    这句话问出口之后,皇上凝眸看着御阶下的大臣。

    文武百官一瞬间好像都变成了一尊尊慈祥而安静的雕像一般,都闭口不言,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站出来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

    这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走了出来,躬身拜道:“陛下万岁,臣大理寺齐麟启奏,昨日秦相家眷前往万安寺进香,被歹人伏击,好在前丞相汪伯彦之孙汪锦瑜及时赶到,夫人与小姐都无恙!”

    皇上点了点头,起身说道:“堂堂大宋朝丞相的家眷在光天化日

    之下竟被人设计伏击,嘿,这是何等大事,难道真的有人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袭击朝廷命官而且是一朝宰相的家人?”

    他以往极少有这样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即便心情不佳也不会在大臣面前发怒,而这次不同,不但发怒,更是怒不可遏。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一边说话一边也有些气喘吁吁。

    “查,一定要查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查出背后策划和指使之人,不管是什么人朕定要严惩才是!”

    皇上一甩龙袍,转过身去,让人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背负着双手,身子微微颤抖。

    等他再转过身来面向众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情绪,然后对身后的老太监一挥手,大家就都明白马上就要“宣旨”了。

    显然,皇上心中早有决断,刚才发的一通脾气一来是安抚家眷被袭击的秦相,二来也是警告作用,因为既然有人敢于密谋袭击秦桧的家眷,那么朝中百官,甚至连同他自己,只要出了宫闱,不再有“铜墙铁壁”的护卫,说不定也会遇到什么不可预料的危险。

    萨公公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黄布卷好的卷轴,双手熟练的一寸寸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听闻有人密谋袭击秦相国之家眷,此事骇人听闻,行凶者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昭示煌煌天威之威严,虽杀手皆已伏诛,但背后必有主使之人,不可不查,特命大理寺卿齐麟查清真相,若有阻挠可入宫于朕请旨!”

    说罢,萨公公微微转身望向皇上,见皇上点头,才缓缓走下玉阶。

    “齐大人,这旨意是给你的,还是由你来接旨吧!”

    齐麟本就跪在地上,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显然事先也未曾想到此事的调查居然能落在自己身上,刚才皇上有问,他见百官都闭口不出,只能走出臣公之列,据实禀告而已。

    齐麟自己清楚朝廷上向来都讲究门第和站队,讲究人情世故,而自己却是个特殊,做了个冷心贴面之人。

    不是他完全不明白那些“世故”,反而是他深解其中三味,才更要做这样一个人,不讲情面的名声早已传于大宋官场,而他之所以还能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九卿之一的位置上,也是因为他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齐麟拜了三拜,伸手从萨公公手里接过圣旨。

    他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接过圣旨心里却并不轻松,因为他知道这个“任务”并不容易,事涉当今朝廷最受皇上信任的秦丞相,甚至还很可能牵扯到“两件大事”,只要其中有一丝自己没有参透的地方,可能都遗祸无穷。

    而且,皇上是选择了直接下旨,并没有给齐麟任何准备和选择的机会,说明皇上早就已经想好了,现在只是来“告诉大家”。

    那么,皇上一向不责备自己这个大理寺卿,也少有勉励,甚至齐麟感觉皇上其实并不想看到自己,只是为了留下一个“直臣”而留下自己。

    按理说,如果皇

    上想要为秦相出这口气,那么一定会选择一个合适的人,而非自己这个从不与朝中任何人交厚的人。

    他还有些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

    接下来,皇上亲自走下玉阶,嘘寒问暖般的询问秦桧家中女眷的情况,是否受到惊吓?现在人可还安好?

    秦桧自然感激涕零。

    齐麟下了朝,与其他大人不同的是他是自己骑马而来,而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这是他的性子,有人说是真性情,也有人说是表面功夫。

    马就拴在宫门外的石柱上,这早就是满朝文武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齐麟刚从石柱上摘下马缰,这时候一个魁梧的身影已经站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齐大人!”

    那是一个厚重而略带磁性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背后之人虽然穿着朝廷规制的朝服,但一缕长须飘散胸前,眉目清卓,看起来竟是个儒雅的书生模样。

    齐麟赶紧松开马缰,双手并在胸前,躬下身去道:“齐麟拜见秦相!”

    秦桧笑了笑,伸手将齐麟扶起来,说道:“虽然是陛下亲下旨意,但为了一件家事而劳烦齐大人,我心中仍是深为过意不去……”

    齐麟则正色道:“秦相何出此言?”

    “正如陛下所言,秦相作为当朝宰辅,何等人物,而那潜藏密谋袭击之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夫人与小姐下手,若是朝廷不加理会,那不只是纵然罪恶滔天之人,而且也有损陛下天颜与神威!”

    秦桧虽然被齐麟“怼”的哑口无言,但仍旧温和的保持着笑容。

    “齐大人果然深得陛下之心,秦某感佩之至,如此便也不与齐大人客套了!”

    他话音顿了顿,齐麟知道他特地拦下自己,不可能只是为了说几句客气话而已,于是等他说下去。

    “秦某实际上有一件事想要恳请齐大人应允……”

    齐麟立即皱起了眉,问道:“不知秦相有何事要我去办?若是此案……”

    秦桧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并非要齐大人违背调查事实而有其他用心,只是想恳请大人得出结论之后能在禀报陛下之前告知于我!”

    他目光炯炯,显然是在等待着齐麟的答复。

    齐麟心中有些犹豫不决,虽然他并没有要自己按照他的意思动什么手脚,但这件事是陛下亲自交办的,按理说他查出结果整理之后也应该第一时间禀报陛下,可堂堂丞相如此主动好言相求,即便一向刚正不阿的他也实在是有些为难。

    最终,齐麟咬了咬牙,然后点头道:“齐某尽力而为……”

    秦桧一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知道虽然齐麟说的是“尽力而为”,但至少不是明言拒绝,按照他平素给人的印象来看,这已经是卖了一个极大的脸面。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位被人称之为“铁面人”的大理寺卿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懂“世故之道”啊。

    ……

第283节 如此简单的事实

    齐麟受命前往万安寺查实阴谋刺杀之事,调来的是大理寺亲卫还有一部分卫戍司的兵将,一路上快马加鞭赶奔万安寺。

    他亲自背着圣旨,在万安寺外停住了马,在他身后正是左正明,原本左正明私自带汪锦瑜与洛北进入大理寺监狱,这是他万万不能允许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齐麟既没有将左正明送交朝廷,也没有做任何其他的处置,好像是放过了他一次。

    看似“毫发无伤”的左正明紧紧跟在齐麟身后,手却有意无意的摸着上唇那个原本还长着两嘬小胡子的地方,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囧”和“苦”的写照。

    那八字胡向来都是左正明的“心头肉”,多年来都悉心照料,没想到竟有一天被齐刷刷的减掉了,而且是自己亲自动的手。

    他还记得那天被齐麟抓住时的情景,自己跪在那里,知道以齐麟的性子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只盼前丞相汪伯彦能出力帮自己一把,哪知道后来齐麟又从狱中出来的时候,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却说了句“明天回来的时候我不想再见到那两嘬小胡子”。

    那一刻,左正明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笑还是该苦,齐麟说这样的话显然是打算放过自己一马,却选择了对自己的胡子下手,因为他知道胡子对自己有多重要,但绝没有性命重要。

    左正明没有办法,只好“乖乖的”把八字胡刮了一个干净,那一整个夜里他都没有安睡,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当中,谁也不理。

    第二天早晨出门的时候,家中所有人看到他没了胡子的样子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但他也视若无睹,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

    果然,他依照齐麟所说刮干净了胡子,齐麟就没有再为难他了,依然与往日一样。

    其实他不知道,齐麟这样做不仅仅是处罚,更多的是真心想让他留下来。

    大理寺官员众多,可这一次受圣命查案齐麟却只带了左正明一个人,这便足以说明问题。

    齐麟来到万安寺先行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这时候寺院周围全部被汪锦瑜带来的卫兵看守起来,连寺院里的僧院也是只准进不准出,唯独并未随便搅扰寺院里僧人的修行。

    寺院对面的密林此刻已经被砍到了一片树,露出了一大块空地,而这些地方赫然横躺竖卧了多名黑衣死尸。

    这些人在汪锦瑜率人前来的时候就已经自杀身亡,现在尸体都已经完全僵硬。

    齐麟当即下令,由自己带来的人马接管寺院周边的所有,而汪锦瑜带来的人立即换下,撤回临安。

    在整顿好这些之后,他才对左正明说道:“你先去四处看看,晚些时候我们在一起商议!”

    左正明虽然常围绕朝廷当中各种“人情世故”打转,但人却极为精明,尤其是在审讯和查案上的才能非同一般,这也正是齐麟为什么在抓住他私带汪锦瑜和洛北进入大理寺之后还能放过他的最主要原因。

    左正明带着几名大理寺衙役前往横尸现场查看,齐麟则就站在大殿正对面的空地上,一会儿看看密林横尸之处,一会儿又面向大殿的位置。

    所有的情形一目了然,自然逃不过他的

    眼睛。

    “杀手自杀的地点一定就是袭击时隐藏之处,而那里又正对着当时秦府女眷进香拜佛的大雄宝殿,两处位置正处于一条直线,真的是一处绝佳位置……密林深邃既可以用来隐藏,又可以纵观前面的一切……可是……”

    齐麟平伸双手,似乎想将两处地点一起托在手掌之上,自言自语道:“可是明明如此好的视野,那些人又筹划许久,本该一击必杀,但为什么又偏偏失败了呢?”

    他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没什么好纠结的,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许多,现在就还要看左正明那里得出怎样的结论。

    左正明眯起双眼,在死尸面前足足的看了好一会儿,要不是他时不时把手放在干干净净的上嘴唇处摩挲着,别人甚至都会以为他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嗯,这些人身上并没有伤口,应该不是外伤,如果是自杀……”他蹲下身子,手在一个死尸身上反复的摸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确定了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之后,他一只手托住死者下巴,猛然用力,原本紧闭的嘴就打开了。

    在死者嘴打开的一瞬间,一口的黏稠之物便吐了出来。

    左正明手如电一般缩了回来,等死者口中的黏稠之物不再流下来以后才又反复观察。

    “黏稠之物,而且是紫黑色的!”

    他双眸一亮,然后又立即检查了死者的瞳孔,还有腋下几个位置。

    “看来这些人的死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也许还是算准了时间提前服下的毒药,那也就是他们来的时候便没有再打算活着回去,如此决绝,真乃死士!”

    他身边的衙役被他这些话吓的瞠目结舌,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刺杀秦相家眷之人,那必然是罪大恶极,想不到左正明还用“夸赞”的语气说出来。

    左正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犯忌讳”,看了身边的衙役两眼,咧了咧嘴,好在他知道这两个人是长期跟在他身边的“亲信”,是定然不会把这些事去外面传扬的。

    判定了死因之后,左正明没有立即去找齐麟,他还在每具尸体前都坚持了一遍,跟在他身后的衙役几乎完全看不懂他到底想要找到什么,竟然挑选几具尸体把靴子还有随身的武器,弓和箭,都一股脑的塞给两名衙役。

    他说这些东西都是极为重要的“证物”,要派上大用场,可是两名衙役实在是不懂,不管是这些武器还是弓、箭都是常见之物,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

    “我就知道你们二人虽然不说,但心里一定不服气,这些物件看起来寻常,实际上却极为‘特殊’,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左正明一边一丝不苟的继续在死者当中翻腾着,一边说道。

    “左大人,你说这些东西特殊,我们自然是看不出来,所以还是想大人你给我们讲说讲说,我们整天跟着你,总也得学上几手才是!”一名衙役晃着脑袋说道。

    左正明虽然官职高于他们,但平素为人平和没有什么“架子”,所以即便是衙役也敢于在他面前开上几句玩笑。

    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

    未曾在军中任职,看不出什么,但是……”

    他指着一具尸体,用脚踢了两下,尸体已经完全僵硬,说道:“你们看这些人已经死了,我们也就无法从其口中审出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就无法知道何人主使,案件便如死结,想要破案难如登天……”

    说到这里,他脸上出现几分傲然之色。

    “要知道这件案子连皇上都发了怒,责令咱们的齐大人审理,可是人都死了个干净又怎么审理?这对大人来说也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时刻,那么你们说大理寺从少卿以下多少官员,可为什么齐大人偏偏带我前来勘察案情?”

    两名衙役听他这么一分析,都不禁使劲儿的点头,看他的眼神也都写着极大的“佩服”。

    “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些物件就是确定死者身份最佳之物,也就是我们撬开死人嘴的第一步!”

    ……

    回到大理寺后,齐麟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和左正明两人。

    在他们面前摆放着两具已经完全冰冷的尸体,还有几双靴子、武器,硬弓和羽箭。

    齐麟围着这些东西看了一圈,然后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他刚想说话,就看到左正明正神采奕奕的咧嘴笑着,好像睡着了梦到了什么好事一样。

    要不是习惯了这个人的秉性,作为大理寺最高官员的他或许早就发怒了。

    “哼……”他只是冷哼了一声,算是提醒左正明不该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

    左正明尴尬的看了一眼齐麟,躬身笑道:“大人,你可看出其中端倪了?”

    齐麟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左正明仍是满脸堆笑,没有再说让齐麟为难的话。

    “大人你看,这些东西里面靴子一体乌黑,镶红边儿,而这些剑一水的龙秋水锻造之物,还有这些硬弓和羽箭,每一件都极是规制……”

    “龙秋水?你是说当年由宗泽元帅在梧州亲自建立的那处专门铸造兵器的那个地方?”齐麟有些惊讶的说道。

    左正明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之后我立即就请来卫戍司专门负责军械的将军前来辨认,他拿着这些剑一眼便认出来了!”

    “而且这些靴子,硬弓和羽箭,我等虽瞧不出什么端倪,但放在他们来看,那都是一眼可知,全部都是军中特制之物!”

    听到这些,齐麟不禁陷入了深思当中。

    左正明继续说道:“大人,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密谋刺杀秦相的主使很有可能便是军中之人,也或许是曾经在军中威望极高的人物……”

    哪知道他此话一出口,齐麟立即喝道:“住口,此言又岂是你我可以胡乱猜测的?小心误人误己!”

    左正明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齐麟话中之意,这话由自己口中说出来,一不小心走露半点消息那便是粉身碎骨的大事了。

    齐麟神情有些紧张的闭上了眼睛,嘴里却低声说道:“如此简单的事实,如此简单的事实,到底是什么人一定要这样做,殊不知这些实情一旦为朝廷所知,便会在军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

第284节笛声袅袅人不知

    夜深的时候,大理寺大堂之上仍旧亮着一盏烛火。

    连左正明也已经走了,偌大的一间大屋子里只剩下大理寺卿齐麟一人。

    他一直都在看着眼前的那盏烛台,一眼未眨,双眉紧皱,显然是有什么事哽在心头一时还无法决断。

    “既然敢于密谋此事就绝不可能是个头脑简单之人,那么为什么被猎的蝉却毫发无伤,万安寺中当时并无多少防卫,只要一击不中,他们本可以全身而退,可偏偏又全部服毒自杀,这些事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不停的自言自语道。

    烛火不停的跳动,也似此刻难以言说的思绪般上下翻腾,忐忑不安。

    从早朝领圣旨受命办案以来,到现在也不过两日而已,本来还以为此事必然繁杂不清,而且杀手皆已身死,想要查清脉络必是不易,他这才把刚“犯过错”的左正明带咋身旁,为的就是能抽丝剥茧的从中理出一点头绪。

    可是,事实上他却想错了,至少与设想的并不一样,杀手都死了这一丝不假,可左正明偏偏从死尸身上找到了关键线索,一切都似乎都变得透明、清晰起来,好像原本复杂不清的事实立即就变得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但隐约中仍旧觉得此事不可能如此简单。

    齐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想不到一向刚毅果决的他也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禁苦笑起来。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隐约传来一阵笛声,丝丝缕缕,由远而近。

    齐麟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这声音明明极远,可又好像就在耳畔,清晰当中又似模糊迷惘,听来不知曲中之意。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忘记了刚才所有的烦忧,脑海之中一片清旷,便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走出大理寺的大堂,外面已是银月辉辉,一片昭然。

    笛声仍旧袅袅而来,若有若无,实在是听不清到底来自何方,不过既有美妙之音,又何必管它来自哪里,悦耳即胜过人间苦难。

    “难道有谁也知道我此刻心中的犹豫不决,故意以此笛声前来解惑?”齐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种想法来。

    月光洒在脸上,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沐浴着这一刻的祥和,还有天地万籁之间的淡淡鸣响。

    曾经的老师就说过,不管是入仕为官还是出世而远走江湖,齐麟都注定是个痴人,他何尝不知道别人看待自己的眼神里暗含着种种与众不同的意味,有人恨他,也有人怕他,但极少有人真正了解他。

    这或许便是人生的孤寂吧,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从生下来到死去,不就是这样一条漫长又孤单无依的路吗?何曾有人知己知彼,生死相依?

    齐麟忽然皱起了眉,向后退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笛声的影响,原本心如钢铁一样的他居然会冒出这许多感慨来。

    “不知道是何方的高人竟在如此深夜吹奏笛音,可否出来相见?”齐麟大声说道。

    可是,笛声仍在,却没有人回答她。

    过了一会儿,他只能放弃,负手看着天上的那轮明媚的月亮,不禁哑然无语。

    “想来明月照千古,而千古之间又有多少离奇之事不停的上演,我又何必因为一件看不透结果的案子纠结?摆在面前的事实清晰可见,这总不能是假的,那么我既

    不添油加醋,更不用过多揣测,只需将事实一一报于朝廷,至于其他的便不在我所辖范围之内!”

    想到这里,齐麟长长的吐了口气。

    “今夜好生漫长,只可惜思绪太多,已是无法安然入睡……”

    他整了整衣襟,坐在了大堂外,端详起早已不知有多么熟悉的大理寺来,忽然发现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竟也有许多不曾注意的地方。

    ……

    今夜,除了满怀心事的齐麟外,还有一人尚未入睡。

    阮红玉身上披着一件披肩,站在远离人烟的小屋前,不住的仰望,美丽的眸子里却是泪水盈眶。

    披肩下的身子竟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小蝶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模样,也不敢上前搭话,只能跟她一起细细的听着那绵绵缕缕如入骨髓的清扬笛声。

    她跟在阮红玉身边多年,早就习惯了听她弹奏的琴音,以至于这世间再好的乐师都顿失颜色,而她也知道,阮红玉虽然身在风尘,可心意却极是高远,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想要“一试芳泽”都不曾入她双眸,故而也渐渐的养成了一种介于尘世与世外的性子,所以她眼里的目光总是那般慵懒,与世和蔼,却又与世难容。

    而今天,她那慵懒眼眸里的目光化作了一汪春水,再也顾不得什么,泪水如泉模糊了双眼,这才是她的真性情,就连他自己都以为藏的够深,没想到在这淡淡的笛声中竟一览无余。

    这些年来她遍尝风尘之苦,心里早就像是一座埋了许久的坟墓,再也没有一丝朝阳之气,即便是惊动整座临安的花魁之夜在她看来也不过如一场闹剧,只不过人既然要活着总是难免违背心意。

    静夜传来的丝丝笛声犹如抬头便可望见的那轮皎洁明月一样,渗透人心,明明清晰可见,却又永远都触摸不到,这难道不正像是她的心境一样?这也是她为什么在笛声中将心事暴露无遗。

    她望着月光,淡淡的笑着,即便是泪水纵横脸颊,此刻的灿烂也如逢春桃花。

    但是,她没有去想象那笛声来自何样的人,因为在她心里,若能相识那是生来无一的庆幸,若不能,听罢这一曲,人生也足矣,这不正是她一生都在等待的缘分吗?

    要是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他或是她又落入常人都有的俗气自己又该如何自处?真的以此生相托?追随千里,哪怕无尽的苦难也毫不回头?

    小蝶跟着她的时间最久,对她也最是了解,刺客见小姐如此模样,岂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小姐,你想见他我这就去寻!“

    她笑着摇头,说道:“人生若是有缘,哪怕人海当中也自有回眸一瞥的瞬间,若是缘分该当止于今夜,便是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

    春风又是一年时

    花开露白君来迟

    夜星悄然潜入梦

    笛声袅袅人不知

    ……

    第二天清晨,齐麟入宫。

    比他更早些走出大理寺的是左正明,左正明在临安城里绕了一个圈,最后来到秦相府邸,秦桧当初让齐麟在案件有了结论之后在上报朝廷前先行告知自己,这样的事情本来齐麟根本不会答应,可是那次他出奇的说是“尽力而为”,这让秦桧都感到有些惊讶。

    虽然嘴上有所保留,但此事齐麟还是没有忘记,一来此事本身就事关秦桧家眷,

    他关心也是人之常情,再者齐麟也很想看看在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是怎样的反应。

    他并没有亲自去找秦桧,而是让左正明带着大理寺关于此事的结果比自己先行出门,这样一来他既做到了对秦桧说的那句“尽力而为”,又不算是违反规制。

    齐麟进入宫门,今日本无早朝,是萨公公前来见得他,把他带到御书房前,等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

    萨公公告诉他昨夜陛下是在御书房里睡的,睡前还说若是“齐大人”前来,要尽快禀报,显然他也在等齐麟。

    皇上从御书房的榻上起来的时候,仍有些睡眼朦胧,看来昨夜睡的并不很好,可看到齐麟时他还是让齐麟不必再行大礼。

    萨公公接过齐麟呈递的奏折,交代皇上手中,眼睛瞟向齐麟,不知道他这个“铁面人”会不会在皇上一觉刚醒来时就惹得他不悦,到时候受罪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皇上接过奏折,仔细的看着,脸上并没有态度的表情显露出来,只是刚刚睡醒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清明。

    他将奏折放下,问道:“齐爱卿,你奏折当中只说杀手身上配置的一应之物皆是我朝军中之物,却未得出更多的结论,你是否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齐麟抖袍袖跪地拜倒,说道:“臣亲自带人查探现场,杀手皆宜自杀,这些都是从杀手身上和随身武器得出的结论,臣不敢妄自断言,只是找人问出这些东西本是军中常用之物,但据臣所知,我大宋多路军队配备之物也有不同,故而更不敢随意揣测,此事陛下只要命兵部主事前来,一问便知……”

    “啊……”

    “是朕糊涂了,这本来就不是你管辖范围之事……”

    皇上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萨公公,然后笑着对齐麟说道:“想必爱卿这两日也是辛劳,此事办的不错,且先回去休息,朕再行传召兵部问话!”

    齐麟叩拜而去。

    萨公公望着齐麟的背影,神色微妙。

    “你举得咱们这位大理寺卿如何?”皇上突然问道。

    萨公公被他这么一问,立即表现的有些惊慌失措。

    “陛下,这是朝廷大事,老奴岂敢胡言乱语?”

    皇上笑道:“若是品评朝廷大事就非得是死罪,怕是你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萨公公抿嘴也笑了起来,说道:“臣闻齐大人向来刚直不阿,在这件事上却……有点失其直名……”

    “为何如此说?”

    “这件事满朝文武都关心备至,想必不只是关心秦相家眷被袭的本身,他们大多数人其实想看的就是陛下的态度,而齐大人所送来的结果又至关重要!”

    “他所说的那些物件其实又何必要传召兵部,只要找个稍有常识之人一问便知,那么咱们这位齐大人却只是把自己所见所查的直接正论写入奏折,却丝毫未多说一句,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根本不想卷入此事当中,岂不是与以往耿直的性情不甚相符?臣也只是想到了这些,若是说的不对,还请陛下勿怪!”

    皇上淡淡的笑着,眼睛却斜了萨公公一眼。

    “都说人老而精,看来你早就是只老狐狸了!”

    然后又把御案上的奏折,微微打开,说道:“宣兵部主事前来见朕,朕倒是很想知道此事到底是何人主使的!”

    ……

第285节韩世忠革职

    送走了左正明,秦桧坐在书房里,微微出神。

    “这一次又与军中有关,真是蹊跷的很啊!”

    老爹却好像只是在看着那幅挂着的画像,反而未曾听到他在说些什么。

    秦桧也顺着老爹的目光望去,跟无数次以来一样的望见那张只有背影的画像,仍旧不觉间一息。

    “老爷……”

    秦桧一愣,转过身来。

    “有些人大概只适宜放在心上,若是超出了界线变会带来一些想象不到的麻烦!”

    “何况……她本就与我们大不相同……”

    秦桧惊讶的看着老爹,想不到今天他突然说起关于画像上女子的事来,这是两人相识以来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事。

    那年他仍身在北地,还不是大宋的丞相,眼见无数战火燃遍大宋江山,而自己满怀壮志不得施展,在凄冷无比的某个雪夜里,他不顾全身饥寒,望北而泣,突然袭来的一股黑衣骑士将他团团围住。

    那些人肆意的笑着,说着他根本一丝都听不懂的话,他可以肯定的是那既不是金国的女真语,更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边陲小国的语言,更像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突然闯了进来。

    闪着寒光的长刀就算是大雪也无法停在上面片刻,突如其来的骑兵让秦桧的生命立刻变得岌岌可危,那时候他忘记了满怀的抱负,忘记了天下大势,眼里只有恐惧。

    骑兵坐在马上,轻蔑的看着他,然后从身后撤下一块肉来,和着鲜血放到唇边,竟然直接张开嘴从上面撕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径直吃了下去,而且吃的津津有味。

    本来秦桧还在想着一死了之,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深渊。

    这时候,其中一个人用并不熟悉的语言说道:“我们的……食物……不多了……你……正好……”

    秦桧全身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半分,只能任人宰割,沦为这群异域之人的果腹之物。

    雪越下越大,天空也变得迷茫起来。

    秦桧却发现自己根本感觉不到冷,身体连感觉都在一丝丝消失。

    可骑兵伸向他的魔爪却停了下来,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也望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洁白披风的人正从那一座被大雪掩盖的山下缓缓行来。

    她的怀里似乎正抱着什么东西。

    那些魔鬼一般的骑兵在看到从远处走来的女子那一刻眼神完全变了,好像看到了天敌的毒蛇一样,慌乱的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即逃跑。

    这变化实在来的太快,连秦桧都无法想象。

    一群生食人肉的恶魔,居然会如此惧怕一个雪中信步行来的孤身女子,那么女子又该是怎样的人?

    黑衣骑兵果然还是逃离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女子似乎也没有要追击他们的意思,只是轻声说了句:“从无妄海追到这里,这一次再让你们逃过一劫,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她的声音听来很年轻,只是有些沙哑,就像是喜鹊叫起来一样的声音

    ,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那样的温柔软语。

    女子站在雪坡上,向下望,好像就站在秦桧头顶上,可不知道为什么,迷茫的雪夜之中,秦桧却丝毫看不清女子的长相,只是大概的看出轮廓。

    但即便看不清晰长相,他也能体会出女子此刻虽然仍满眼遗憾的望着骑兵逃离的方向,却并没有太多焦急,她怀里确实是在抱着什么。

    也许是发现了秦桧正看着自己,女子微微踟躇,然后也低下头看到怀里抱着的“东西”,不禁一愣。

    她没有对秦桧说任何话,转身要走,秦桧大惊之下身子虽然还有些僵硬,但拼起命来挣扎着想要够向女子。

    “姑娘……秦桧蒙姑娘所救……还未知姓名……以祈他日能报此恩……”

    女子刚刚迈出两步,听到身后撕心裂肺又诚恳无比的声音,不禁又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怀里襁褓之中睡的正熟的婴孩,眼中一亮。

    “看来这是你跟他的一段缘分,反正跟着我天南地北的跑也没什么好的……”

    于是,她回过头去,望着秦桧说道:“你说要报恩,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替我把她养大,像亲生女儿一样,不论世道轮转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女子踏雪而来,终究又踏雪而去。

    秦桧望着女子已经远去的背影,怀里抱着一个女婴,怔怔出神,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未看清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女婴,一直熟睡的女婴这时候也缓缓睁开眼睛,雪片落下来,她竟还伸手小手去抓。

    秦桧笑了,这大概就是女子所说的缘分吧。

    ……

    秦桧叹息一声,当年大雪之夜,女子留下一个女婴后转身离去,他一个人将女婴带回,在府上抚养长大,并视如己出,取名一个“希”字。

    这便是如今的相府千金。

    老爹来到他身边也极为偶然,但他知道,老爹能留在自己身边,不为名利,只是为了保护当年的那个女婴,只是这些年来不管他如何询问,老爹都未曾提起当年的女子一个字,却没想到今日他主动提及,这让秦桧又想起那个雪夜当中的情形。

    左正明奉齐麟之托把案件的审理结果带给丞相秦桧,有理有据,除此之外并未多言一句,这让秦桧也感到颇为惊异,听说此人是汪伯彦曾经提拔之人,平时趋利避害、圆滑世故,今日一见却有不同之处。

    “兵部可有传回消息?”秦桧问道。

    老爹点点头,说道:“此事似有所指,兵部的人说,那些武器兵刃都是当年宗泽元帅亲自在梧州督建的武器铸造之地所产,如今此地已经荒废多年,据说这些东西的都是当年战功卓著之人才能配有……”

    秦桧眯起了双眼,深思道:“若是如此,这些人的身份可易于查清?”

    老爹想了片刻,说道:“这些人定然不是一般的军卒,至少也是前军校尉之职,兵部的人说……”

    “死者之中多为当年宗泽元帅旧部,其中还有数人与韩世忠颇有渊源,当年

    随两位元帅立下战功,宗泽元帅往北而死,韩世忠近年也被朝廷收了兵权,他们也就随之解甲多年,不知又怎会突然出现,而且设计埋伏夫人与小姐?”

    秦桧缓缓点头,似乎想透了什么。

    “近来许多事看似无关,其实都与他暧昧不清,而且巧妙之处就在于每件事都点道为止,也就是说陛下已经信了几分,只是念及当年的苗刘之变中的恩义,不愿将事件牵连到他,可如今几件事全部指向韩世忠,自苗刘之后陛下心中对军中权势深为忌惮,偏偏韩世忠性子不折不屈,常当面顶撞陛下,如此看来这一次韩世忠已是在劫难逃……”

    “只是如今这件事真正在背后策划,推波助澜之人仍在暗处,目的更是不甚清晰,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老爷不是早有怀疑之人?”老爹问道。

    秦桧点头道:“我虽有怀疑之人,却无实际证据,若是那人只是因为韩世忠反对议和才出此计策那倒还好,不知还有没有其他更深的目的?”

    “老爷可是有什么想法?”

    “韩世忠为当世名将,更是国之根本,若是因此事而亡,那么大宋除了岳鹏举再无力挽狂澜之大将,到时不是岳飞一家独大,便是任由金人宰割,这是我们不愿看到的……”

    秦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看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

    齐麟面圣之后,皇上又传召兵部。

    整件事的曲直原委似乎就这样变得明晰起来。

    皇上听罢,屏退兵部主事,独自思虑许久,从口中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

    “韩世忠……”

    最近临安城里事情多发,黑店案件王怀安与卫城司梁子衡差点刀兵相向,关键时刻是韩世忠与赵瑗出现,将事件平息。

    南城惨案离奇发生,最后查明竟是调驻临安周边的楚州军所为,为的不过是“杀良冒功”,可谓罪大恶极,这支楚州军虽然主脑尽数被诛杀,也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但谁不知道楚州军本是韩世忠与其妻子梁氏所打造出来的?

    接下来又是万安寺密谋刺杀秦桧妻女,而现场留下的杀手尸体经多处察访,竟是当年宗泽元帅的部下,有几名更是韩世忠提拔之人。

    一切的线索在最后竟都若有若无的指向了韩世忠,皇上又岂能看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那场令他一生无法忘怀的变故,仅有的子嗣也死于那场变故当中,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在外领兵的大将,因为在他看来,功高震主,必生祸事。

    他手里紧紧攥起那份奏折,叹息道:“韩老将军,我时常念你当年救驾之功,即便骄横些也从未深责,可你为何又要如此有负于朕!”

    皇上霍然将奏折丢了下去,然后大声道:“来人,拟旨,因韩世忠深涉谋害丞相大案,着将其一应官职全部暂且革去,并由大理寺卿齐麟带人查抄其家,搜查相关证据,朕要看看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元帅到底是个怎样之人?”

    ……

第286节廉洁将军

    齐麟手里小心翼翼的托着圣旨,站在韩世忠府门前,抬眼望着,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发呆当中。

    他身后的大理寺官衙也只能停住脚步,齐麟在这些人面前从未笑过,向来都是以威严著称,故而他站在那里许久,也没有人敢于上前询问。

    “呼……”他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口气来,眼神变了变。

    “走吧,我们进府,不过……大家切记要小心从事,只搜其家,不可惊扰韩老元帅家眷……”

    韩世忠从领军到解甲入朝,都是因为皇上对在外领军的大将心生猜忌,久而久之被剥夺了军权,但皇上毕竟还是顾念其功勋卓著,加上当年“苗刘之变”中救驾之情,非但没有为难于他,更是加封、恩遇并重。

    当时皇上还选了一处宅院,作为他“养老”之用,可韩世忠并未接受,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并不如何宽敞的小院子里,因为在这里有他与爱妻梁氏曾经的种种。

    既然拼了半生的江山最终还是留不住,那么就回到那个只属于自己,只有回忆的地方,如此说来,当了半辈子将军的韩世忠,算是拿得起放得下。

    齐麟并未遇到任何的阻挡就从外院进入内院,一个宽阔而苍老的背影就坐在那里,显得有些孤独,而在他身旁是一棵已经折断了的树。

    阳光洒在韩世忠的背上,让他看起来比往常显得都更加通透,齐麟刚走进来他就看到了,微微一笑,横眉却不曾怒目。

    齐麟看到韩世忠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以他所知韩世忠的脾气向来暴烈,此刻于府中相见时的情景他想象了无数次,但韩世忠还是出乎的他意料,并没有怒目横眉的手拿长刀、宝剑,挡在门前,嘴里怒喝一声“谁进来今天就试试我手中的剑!”

    齐麟双手抱了抱拳,韩世忠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也是齐麟与他第一次站的这么近。

    齐麟挥了挥手,手下之人自然知道,便如水一样涌了出去。

    韩世忠再也不管其他,仍旧垂头看着那一段已经折断现在只剩下的树根,四周还留下了许多落叶。

    落叶一点失去了根茎的给养便很快就会枯黄,人大概也是一样,顺风顺水、万丈光芒之下的人也最容易跌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韩世忠初解兵权的时候的确还不习惯,虽然皇上念及旧情,给他升官、敕封,但那些对于一个征战半生却壮志未酬的老将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曾经的满怀豪情变成了赋闲在家,舞剑、垂钓、饮茶,不过这样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人若是安逸的久了,谁又真的会去顾念战场和硝烟,只可惜爱人、友人多已故去,就算是不羁如他,又怎能不觉几分孤独?

    这些日子以来,就算是他再怎么不在意,也不可能对发生的事还有背后隐藏的动机毫无察觉,隐约之中,他自然明白所有的线索和矛头都最终指向了自己,更为可怕的是每件事都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追查下去,这说明皇上已然在怀疑自己,只是暂时不动声色而已。

    他抚了抚胡须,笑了笑,战场生死见过不知多少,“朝堂风雨”又有何惧哉!

    齐麟就站在离

    韩世忠不远处,他带来的大理寺衙役进进出出,他都丝毫未曾理会,只是看着眼前这位虎背熊腰的沙场宿将。

    不觉间好像有些可怜,征战半生,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见过?却不知道如今身居庙堂之高的他会不会像眼前这棵风雨中折断的树一样就此“折戟沉沙”。

    过了好大一会儿,衙役们都已出来,其中一人在齐麟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齐麟脸色微变,目光看向韩世忠,点了点头。

    “韩老元帅,齐麟虽是奉旨而来,但也打扰了,这便离开……”

    说罢,他带人离开,其间有人问他“这次抄家可是破了惯例,居然什么都没有,不知道韩世忠是不是提前知道消息把所搜集来的宝贝全都藏了起来?”

    齐麟铁青色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双眉倒竖,冷然道:“奉旨行事,你还当是搜刮百姓?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那人见齐麟脸色极为不好,再也不敢言语,混进队伍当中。

    很快,韩世忠家中查抄事件便有了结果,非但没有找到任何阴谋、策划的证据,更令满朝文武都想不到的是这位身居高位,曾领兵纵马天下的名将,家中居然毫无奢华之物,甚至比许多枝末之流的小官都还要勤俭。

    有些人自然不信,很难想象韩世忠为官多年竟还能保持如此勤俭之风,皇上当着秦桧几位大臣的面询问齐麟对此事如何看待。

    齐麟躬身跪地,直言道:“臣亲眼所见,韩世忠府上确无与案情相关的证据,就连奢华之物也没有,按道理来说,以他所立功勋与陛下隆恩,即便纵情享受也无不可,故而臣深信其廉洁之实!”

    齐麟声音高亢,说完之后再拜下去。

    见他如此,汪伯彦与几位对韩世忠颇有意见的老臣也不再开口,显然齐麟的秉性与他所说的话分量一样的重,何况这些事都是陛下亲自交办,若是有谁说他办事不利或有私心,岂不是折了陛下的脸面?几个“老奸巨猾”之人又如何会想不到这一层?

    皇上看了看叩拜于阶下的齐麟,又看了看汪伯彦几位老臣,没有言语。

    这时候,秦桧缓步向前,躬身说道:“陛下,臣以为齐大人所说非虚,韩世忠老将军半生为国征战向来不惜自身安危,当年‘苗刘之事’又是其不顾一切勤王救驾才得以快速平息,其半生以来功勋卓著,实属非常,而今虽有几件案子涉及老将军昔日部下,但都已相隔多年,难保人心未变……”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身边的几位也曾位极人臣,即便是如今退于朝堂之侧,也深受皇上信任的老臣,最后目光又落在了那位跟随皇上身边多年的老太监。

    “若是往深处猜测,或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要陷害老将军,使朝廷百官失和,便可从中渔利,何况此事虽然涉及其昔日部下,却并无实据牵连老将军,若是只因这些暧昧不清的线索便要将一位屡立战功的大将处以刑罚,实属不妥,望陛下明鉴!”

    齐麟声声在耳,而此刻秦桧又站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甚至皇上都有些意外,在他看来,秦桧虽然没有在立储和议和事情上明确表态,但毫无疑

    问他乃是当今文官领袖,跟韩世忠也算是颇有政见不和。

    按说此次是绊倒韩世忠这个横在中间的“绊脚石”最好时机,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但齐麟,就连秦桧也站出来力保韩世忠。

    皇上深深的呼吸,霍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后这微笑逐渐扩大,他大笑着站起身来。

    “秦相说的好,深得朕意……”

    他眼神变了变,想起往事,说道:“当年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朕身陷孤城,只一墙之隔,顷刻间便会身首异处,虽有多处兵锋勤王,但唯有韩将军夫妻舍生忘死,这些事虽已过多年,却仍在眼前一般,朕时刻不能忘怀……”

    “朕顾念老将军恩义,但这恩情是于朕之恩情,不能因一人之私而废庙堂之事,所以在齐爱卿禀报案情与老将军有诸多牵连时,朕便下旨削去其官职,查抄其家,若真有实据,即便是于朕有大恩也不能纵容,但现在看来却无实据,也是朕一时轻忽,轻率之下若让老将军因此寒心,实是朕的失德……”

    “陛下切不可如此自责,想来老将军也能体会陛下重忽庙堂、天下之心!”秦桧拜道。

    皇上点了点头,“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气,说道:“我大宋朝好一位廉洁大将,实乃天下之幸!”

    “不过朕闻老将军近来思念亡妻甚切,也该让他暂且休养些时日,秦爱卿,过些日子,你就替朕去看望看望老将军,就说朕实在是对不住他,只是近来身体亦有不适,不能亲去看他,等他好些的时候随时可来见朕……”

    他目光一扫,与秦桧相视片刻,然后便闭起了眼睛养起神来。

    秦桧自然心领神会,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他站起身来,对身边的几人使了使眼色,知道皇上已经有些倦怠,只好悄然退了出去。

    “这件事应该与韩世忠没有什么关系……吧?”皇上突然把声音拉的很长,最后却是疑问的口气。

    萨公公转眼看了看,大臣们都已经走远,这才赶紧转身拜道:“陛下,您这可是在问老奴?”

    “哼……”

    “莫非现在这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明知故问!”皇上微怒道。

    萨公公赶紧赔上笑脸说道:“陛下,您可真是极重感情之人啊!”

    皇上半笑半不笑的看着他。

    “你这个跟在朕身边的老东西当是天下最大的奸贼!”

    不等萨公公说话,他又继续说道:“近来发生之事,虽然件件隐约牵连于他,但正如齐麟所言,朕也不信是他主使,看来是有人想要故意为之,此事还要详细查察!”

    “韩将军半生当中确实为朝廷立下无数战功,这本就是事实,不可争辩,只可惜他看不清大势,所为大势所趋,人若要一意孤行则必受其难,就让他暂且在家中休养一阵也好,也该磨磨他那嚣张、跋扈的性情,省得整日来给朕找些烦心之事!”

    “想来近日岳爱卿便要班师回朝,你可要记得到礼部知会一声,不可怠慢了有大功于社稷之臣啊!”皇上又突然提到。

    萨公公俯身拜道:“老奴遵旨!”

    ……

第287节蝉鸣雨纷纷

    窗外一阵阵蝉鸣,扰的人有些心烦意乱。

    秦希坐在窗边,眼中的几分愁意怎么也无法消解。

    今日似乎格外的闷热,人心中的烦闷好像也跟这闷热的天气有关。

    万安寺遇袭之后,秦希就没有再出过门,因为夫人在那场面当中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回到府中就开始生了一场大病。

    虽然平时她与夫人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但这时候夫人真的病倒了,而且是在她们一起去寺中进香时病倒的,她也是于心不忍。

    加上父亲一直想要她们两人缓和关系,她就只能守在身旁,端茶喂水的尽心照料。

    做这些琐事她并无任何怨言,即便关系不好,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夫人日夜卧床,脸色极度的苍白,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可是,她总是想到洛北,那天很显然他就跟在自己身后,而且是骑着红珊瑚,自己在大殿当中的时候,洛北就站在外面,还朝她招手。

    可不知为什么,只有那么一转身的瞬间,羽箭便突如其来,混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可洛北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滩血迹,还有多支断箭,其中一支断箭更是折为数节。

    那么留下这些痕迹的会不会是洛北?如果他真的受了伤,那么即便不死也是伤势极重,本应该就留在原地才是,他又怎么可能在重伤之下独自离开?

    如果不是他,那些痕迹又会是怎样留下的呢?

    秦希仔细看过,血迹就在大殿外铜鼎一侧,而在她印象当中,洛北就是站在那里跟自己挥手。

    越是想下去,她就越是担心,不由自主的双眉皱的更紧了些。

    “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树林里突然发动袭击的时候,你应该就在那里的,是不是……”

    她忽然有些想明白了,凭洛北现在的武功,即便是在没有什么防备的情况下,也一定不会被羽箭射中到伤重不治的情况,可从那滩血迹来看,绝不可能只是中了一箭那么简单。

    而自己和夫人在完全暴露于别人的视野下的情况却一点事都没有,那么是不是洛北明明可以及时躲避,却为了自己而只身与如蝗般的羽箭“拼斗”了一番?

    如果这是这样,洛北就一定已经负伤,至于伤势如何,想来也不会轻了。

    秦希的心不禁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的沉了下去。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声,秦希回过头去,原来是“母亲”,她仍然双目紧闭,脸上的苍白之色没有任何消退。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赶紧转身走过去。

    看到“母亲”如此模样,即便两人关系本就不好,秦希也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眼前这个静躺在榻上的“母亲”仿佛变得极为慈祥,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恶语相向的中年妇人,好像距离秦希心中的那个母亲又更近了些。

    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未如此的接近过眼前的这位“母亲”。

    秦希小心的拿起早就放在一旁的汤匙,从碗里盛了一勺的水,缓缓的递在母亲唇边,勉强把水给她喂了下去,如此又喂了两勺,见她咳嗽平息了许多才停了下来。

    可就在秦希想要把汤勺送回碗里的时候,一只手竟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而且力气很大。

    秦希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那是“母亲”所为,她赶紧低头去看,原以为夫人已经醒

    来,可没想到她仍紧闭着双眼,脸色依旧苍白。

    原来她还是没有醒来,还在梦中。

    “贱人……”

    王夫人睡梦当中囫囵的吐出这样两个字来,虽然声音并不很大,但在秦希听来却极为尖锐,就像是一个长满了刺的东西哽在喉咙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贱人……”

    王夫人再次重复,嘴里说话的语气,甚至连神情都满是恨意。

    秦希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好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盘桓飞舞,她很想把胳膊从王夫人的手里抽出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知道是自己被什么定住了身子,僵硬的不能动弹,还是王夫人睡梦当中伸出的那只手力量太大?

    “贱人……”

    第三声咒骂,就像是一道魔咒萦绕在秦希耳畔,她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王夫人说了三次,还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忽然,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

    面对这个中年妇人的时候,她习惯于逃避,如果不是此刻这些日子一直都卧床不起,秦希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从万安寺遇险,到护送夫人回府,她都觉得自己正在接近这个让她又怨又怕的女人,可是此刻就是那么犹如蚊鸣一样的两个字,将这些日子所有的努力都立即打回原形。

    秦希的心如坠海底,那里面茫茫一片,看不到彼岸,她的心仿佛也再也无法打捞上来,就那么悬着,漂着。

    窗外的天气也越来越沉闷,此刻好像也到了某个极限。

    一阵大风吹来,吹的院子里的树,檐下的几串风铃都响成了一团。

    没过多久,风便减弱下来,于此同时,豆大的雨滴开始零星的掉落下来,仿佛是憋闷了太久的心情,终于在到达了那个极限之后便开始释放。

    最开始的雨滴还很稀疏,但很快响声就连成了一片,打在地面上,“噼啪”作响。

    风吹的雨丝倾斜的打在了窗纸上,那声音变得越来越真实,好像就打在自己耳边一样。

    秦希忽然发现,一直鸣叫不停的蝉声在雨中安静了下来,看来这些“家伙”也是在欺软怕硬,在风雨当中也早早的隐藏了行迹。

    可是,自己此刻所有强撑起了的坚硬外壳都暴露无遗,她的乐观、任性,甚至是刻意装出来的嚣张跋扈,都变成了眼泪,跟窗外的风雨一起飘落。

    她想起了从家里跑出去的那个晚上,虽然她没有想过要轻生的念头,但伤心却是真的,如果不是洛北出现,或许她会哭上一整个晚上。

    此刻,她是多么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哪怕那个肩膀并不宽厚,只要能给她一丝安然和平静就好。

    王夫人仍在睡梦之中,秦希的手终于挣脱了出来,她再看眼前这个中年妇人的时候,眼里却没有了恨意,因为她忽然发现这个女人看起来也很可怜。

    她怨恨的一定也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连自己都未曾谋面的“娘亲”,再深一点,或许也是怨恨那个伟岸的男子。

    这时候,从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虽然秦希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还是听得出,其中一个是父亲,另外一个是汪锦瑜。

    想起了那个跟自己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少年,他那副似乎永远都挂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笑容好像早就成了自己心中最是熟悉的一个画面。

    记得从小时

    候开始,汪锦瑜就一直喜欢跟在自己身后,不管是风雨还是打雷,甚至是跟城里更大的孩子打架,他都毫不惧怕,好像认定了什么一样。

    想起汪锦瑜被自己欺负的种种场面,他从不敢告诉家人或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似乎总是怕一旦说了出来,自己便再也不会跟他一起玩了。

    多么幼稚的年纪,多么率真的童年。

    想到这些,秦希哭着哭着差点笑了出来。

    只可惜一切都去而不返。

    秦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她不想让父亲和汪锦瑜看到自己哭了,可就是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在最难过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洛北,而不是经常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汪锦瑜。

    可是自己明明只跟洛北相识不久,而与汪锦瑜却一起玩耍了很多年?

    她愣住了,第一次为此事而感到诧异,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到底是在说明些什么,她连自己都说不清。

    ……

    洛北刚刚醒来,发现外面的雨下的很大。

    耳边除了雨声,还有柔软又和缓的琴声。

    他想要稍稍坐起身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弹琴,可是稍微一动,胸前的某处就离开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传来阵阵剧痛。

    琴声停了下来。

    一个女子惫懒又有些责备的说道:“你身上的伤势很重,刚刚醒来就不要胡乱动了,要不然好不容易才止住的伤口就又会撕裂、出血!”

    洛北听出来了,那声音正是阮红玉。

    果然,阮红玉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而精致的香炉,轻轻的放在洛北床边。

    香气缓缓上升,味道很淡。

    “这是一种安神香,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别再看了,这里不是天香楼,而是我早些年就买下的一处小院子,附近没有什么人,适合你养伤!”

    洛北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现在正在阮红玉一处别院里。

    “是……是谁救了我?”他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禁问道。

    阮红玉笑了笑,说道:“你觉得会是谁?”

    洛北摇摇头,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本来可以避开迎面扑来的羽箭,但只要自己躲避开,那羽箭便会射向大殿当中没有任何防备的秦希母女,所以他避无可避,只好硬生生的接下那支集力量与速度为一身的羽箭。

    可是,羽箭并非一支,他用尽修为将一支羽箭震碎成数段,却还是没有躲过两外两支,他甚至还记得羽箭破开肌肤钻入身体的感觉,那是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直上心头。

    “算了,看了你这样子我也不忍心,是那位姓叶的剑客及时出现救下了你,又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养伤……”

    洛北一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刻,竟然是叶知秋突然出现救了自己,可是他又怎么会如此巧合的出现在那里呢?

    他吐了一口气,淡淡的香气好像钻进身体一样,有种很是奇妙的舒适感萦绕全身。

    现在似乎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人家救了自己,自己又何必去想这些细枝末节?

    “秦希她……她没受伤吧?”洛北声音压的很低,但阮红玉还是能听的真切。

    阮红玉盈盈一笑,眼里的目光极是柔和。

    “她没事,只是那位夫人好像受了惊吓,这件事据说在朝廷里闹的很严重……“

    ……

第288节紧张的父亲

    洛北跟阮红玉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叶知秋就坐在外面的石桌前,而小来正跟小蝶一起蹲在不远处的菜园子里玩的不亦乐乎,好像已经忘记了被百岁阁抓走在那个小楼里的几天时光。

    叶知秋问过小来在那里面都遇到了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女孩竟连一句话都没有提起,她仍然是那副充满阳光的笑容,像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此刻,小来与小蝶一起在院子里的土堆间挖着什么,两个人一会儿看似要争吵起来,一会儿又高高兴兴。

    叶知秋抬起头望向天际,天空上乌云犹如铺天盖地的阴霾一样,让人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那股气压越来越低,随时都要喘不过来气。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天气的变换而感觉压抑,小来能回到自己身边,那么就算是再多的困难他也不在乎,相反,即便给他再多去换小来他也定然不会接受。

    “看来一场雨又是免不了的!”他看着两个大小丫头正玩得开心,自言自语说道。

    “哎呀,这是什么?”小来忽然大声叫道,样子颇为惊慌。

    叶知秋听到了一惊,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是他刚起身准备奔向那里的时候,就听到小蝶突然一阵大笑。

    她指着脸上染了污泥的小来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怕呢,想不到一条曲蟮就给你吓成这样!”

    然后笑的前仰后合,犹如花枝乱颤。

    笑完之后,她看着小来那张虽然有些脏兮兮,但清澈无比的小脸,补充说道:“荀子云:蚓无爪牙之利而无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其志一也。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了,不过在我们老家也管它叫地龙,每到雨季前后就会多起来的!虽然看起来有点不舒服,但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害处……”

    小来眨了眨眼睛,说道:“可是它怎么看起来这么像是一条蛇,只是比蛇小了很多,我最不喜欢蛇了……”

    “哎呀,真是想不到你还有害怕的东西,不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吗?”小蝶笑道。

    小来却不再理她,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在土里来回蠕动的小小之物,认真的看了一会儿,然后竟然伸出手在那沾满了泥土的肉身上碰了一下,她没有等曲蟮有任何反应,那只小手一触又很快的缩了回来。

    那条曲蟮被她碰了一下,圆滚滚的肉身骤然缩紧了些,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依旧往前爬着。

    “这东西是不是没有眼睛?”小来问道。

    小蝶这次真的被问住了,她瞪起眼睛看着蠕动的曲蟮,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但她不愿在小来面前“示弱”,于是说道:“它自然是有眼睛的,只不过……跟我们的不一样!”

    小来摇摇头,似乎并不认可她的回答。

    她又看了一会儿,可是令小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还会第二次伸出手去碰,而且这一次不再是一触即收,而是直接将那只细长的曲蟮从土中拿了出来。

    小来两只小手指捏着蠕动的“虫子”拎到面前,眼睛眨着观察。

    “这地龙不就是只虫子吗?”

    小蝶这次对小来确实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真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的老话。

    天空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很快就要黑下来了,本来是黄昏时候,却已然快要黑天了一样。

    “想不到她们两个玩的倒是不错!”

    叶知秋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小来和小蝶,他自然是了解小来的,不会像小蝶一样愣在那里。

    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本来只是最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叶知秋一瞬间钉在那里,他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立即僵硬起来。

    “洛北醒了,你刚送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势很重,虽然我请来了临安名医鱼三庆,但也只是为他拔出了箭头,止了血而已,可箭伤已入骨髓!”阮红玉眼睛望着两个正在玩耍的女孩,说道。

    “他……他可好些了吗?”叶知秋依然没有回头,因为他能感觉到此刻阮红玉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所以他紧张的不敢回头去看,怕自己做出什么失态的行为,让她看了笑话。

    “说来也很是奇怪,他……身上的伤似乎好的很快,虽然暂时还不能动,可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像他这种情况很少见,受了伤不用医治便能自我愈合,不知道在你们江湖上会不会有什么武功有这样的功效?”

    叶知秋微微皱眉,然后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有江湖……”

    原本缓缓吹来的风还让人感觉到一丝清凉,可风正逐渐的变大,好像把叶知秋说话的声音也一并掩盖。

    “天气闷了很久,不知道这场雨又会下上多长时间?”阮红玉似乎没有注意到叶知秋此刻的紧张情绪,看着天色说道。

    “喂,小蝶,你快带着小来回来,雨……很快就要来了!”她大声叫道。

    小蝶被小来的举动惊呆了,好在小姐的叫声让她立刻回过神来,这时候的风已经越来越大,她脸色微变,望了望远处云层滚滚的天际。

    这时候,小来已经把那条柔软的“虫子”放回了土里,小手托着脸,较有意思的看着曲蟮在土里重新开始的蠕动。

    “快回去吧,要下大雨了!”小蝶拍了小来肩膀一下说道。

    小来慢慢的站起身来,却问道:“小蝶姐姐,你说这只虫子会不会害怕下雨,我们要不要把它带回屋子里躲一躲?”

    小蝶深深皱眉,原本她还一直以为小来这个小家伙懵懂可爱,可相处之后才发现,她小脑袋里居然有数不清的问题,关键是这些问题又实在不是平常人能够回答的,于是你在她面前就会变得极为尴尬,因为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你实在是不忍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说出口。

    豆大的雨点稀稀落落的掉了下来。

    小蝶再也顾不得小来的问题,立即提着她的后衣领直接拎了起来,因为她知道一场大雨转眼即至。

    “哎呀……我……我自己会走……”小来挣扎着叫道。

    可小蝶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是加快了脚步。

    “给你们添麻烦了……”叶知秋突然说道。

    阮红玉看着一大一小两人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音来。

    “你看她们俩的样子不是很好吗?我这个人平时喜静不爱动,小蝶却是个活泼的性子,这些

    年跟在我身边倒是有些压抑了,若是能有个孩子常跟她一起玩儿,倒也是件好事……”

    说完,阮红玉便迎着她们两个走了出去。

    叶知秋只是站在那里,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的他心里却好像有什么在剧烈的跳动不停。

    “倒是件好事……”阮红玉最后的话好像一直在他耳边萦绕。

    “小来她……她也很……很喜欢你啊……”

    叶知秋望着那个素雅而苗条的背影,不禁出了神,嘴里轻轻的念道。

    ……

    这场久违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洛北也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而且是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不知道是不是阮红玉放在自己身旁的那盏香炉起到的作用?所以这几天来他实际上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

    知觉是一点一点找回来了,但是人躺在床上久了也很要命,到最后身上的伤势逐渐好了,可全身上下的骨头却都像是要断了一样。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可能是昨天夜里,也可能是清晨的时候。

    雨停了之后小蝶就早早的把窗子打开,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屋子里也变得既沉闷又潮湿,迫切的需要阳光照进来。

    清晨的阳光虽然还不够温暖,可真正照进来洒在地面上的时候,还是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你终于醒啦!小姐说你身体好像跟一般人不一样,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能几天就好了这么多,真是不容易!”小蝶说话很快,就像是清晨欢快又活跃的鸟儿一样。

    “哦对了,昨日那位姓赵的公子来过,他在你床边守了很久才走的!”

    洛北下意识的捂着伤口勉强的支撑起身子坐直了些,问道:“赵瑗来过?他为什么没有叫醒我?”

    小蝶抿起嘴笑了。

    “还叫醒你?那时候你还在发着烧,本来以为你今天都不会醒的,谁知道你又好的这么快了?”

    洛北叹息一声,不禁想起一路相伴的杀生来,不知道自己受伤没有回去,他一个人在韩世忠府上住的可否习惯?又会不会念起自己?

    “差点忘了件事……”

    小蝶一拍自己的脑门儿,做恍然状,两步跺到屋子里那张桌子前,从上面小心的拿起一张纸条。

    “赵公子临走的时候给你写了一张纸条,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洛北接过纸条,仔细一看,上面大致说了两件事。

    万安寺事件最终的线索牵连到韩世忠,他已被革职在家,好在朝廷并未过于追究,韩世忠也对朝廷心生倦怠,每日在家中饮茶清闲度日。

    杀生现在被赵瑗接到自己的府上,并没有把洛北受伤的消息告诉他,要不然他一定会吵着来见洛北,这样于事无补,还会搅扰洛北养伤所需的那份安宁。

    如今朝堂风雨摇摆不定,好消息是奉旨班师的岳元帅很快便要到达临安,近日整个礼部都在为迎接功臣而忙碌着。

    “岳伯伯快要到了!”

    洛北放下纸条,把身子坐的更直了些,他甚至都想立刻就奔出去,跑到城门外等候岳伯伯的到来。

    ……

第289节依稀曙光掩风尘

    江山路远伴夜星,

    曙光千里早人行。

    细雨风尘难洗尽,

    前程崎岖山与岭。

    雨初停,临安城外早早迎来依稀曙光。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隆隆之中是一条漫长的古道。

    古道千里,有过多少聚散,又有过多少征夫泪,多少鼓笳声。

    而此刻,在清晨的洁白雾气当中,这条满载了岁月的古道上归于前所未有的宁静。

    临安城里,因为一连下了三天的雨,虽然后来不似最开始那么大,但也已经下的人心生愁苦。

    不过,能与妻小相伴于家中已是庆幸不已,每日虽不能出门,却也不用真的为裹腹而奔忙,这在现如今的年月里,算是不错了,大多数百姓自然也都知足安乐。

    古道绵延起伏的最远处,仿佛天和地相接在一起。

    这时候,只见几匹快马从宛如天边而来,身后是滚滚烟尘。

    恍惚中可以看到快马其实只有三匹,但这三匹马无不神俊,远远看去,如同在天地之间飞奔驰骋,霎时间就快到临安城门之前。

    这些日子因为大雨,极少有人进出,故而这座城门开放的也变得晚了些。

    大约在距离城门还有数里的地方,三匹快马突然停了下来,马上之人昂首眺望,依稀曙光也难掩那满面的尘色。

    为首一人年近四旬,身穿的素袍已经微微发白,显然是洗了太多次才会变成这样,长须在风中轻轻飘洒,面色微黑,目光犹如星辰,唯有长发鬓间已有几缕银丝。

    “马上刀弓,岁月催人,再入临安,想不到自己都已经两鬓斑白!”岳飞望着远处的城门,不禁叹道。

    原来骑马奔来的三人正是刚刚安顿好大军驻扎于鄂州之后便立即前来临安朝见天子的的前军大将岳飞与长子岳云,还有先锋张宪。

    牛皋等一应诸将全部留守鄂州,为了表示诚恳之意,岳飞甚至没有如众将所言带一兵一卒,只是带了岳云和张宪两人。

    他自然知道朝廷为何让他火速班师,前方大胜之后,他名声与功绩不可同日而语,颇有几分功高震主之嫌,而这次他不但奉旨班师,失去了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更是满怀壮志回朝面圣,为的就是与皇上陈述心中志向,哪怕自己马革裹尸也要收复大宋好河山。

    牛皋等人虽然对他的安危很是担心,但也拧不过这位“大哥”的脾性,好在朝中还有韩世忠等人在,岳飞的安危也就不用太过担忧。

    岳飞望着清晨的临安城,不禁心生感慨,想当年他收复洞庭水患杨幺之后初入临安朝见天子,没想到三个月后老母离世,他悲痛欲绝,亲扶灵柩回庐山安葬,可没多久朝廷下旨前方战事紧张,要他去丧服而挥军北伐。

    那天夜里,他跪在母亲灵前一场大哭,告诉母亲人生在世,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只能奉旨再入军中,而今再入临安,往事犹在眼前,可是自己不但两鬓先斑,心中志气也已大不如从前。

    “父亲,看起来临安城门尚未开放,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稍稍休息再行入城?”岳云知道岳飞满怀心事,拨了拨马缰,上前说道。

    “我看城门已要开放,既然已至城下,又岂能不先朝君?入城之后我独自进宫见驾,你二人可去驿馆暂歇!”

    岳飞在军中威严甚重,别说是岳云,就算是互相结拜的牛皋也不敢随意顶撞,也唯有在十三道岭落入陷阱阵亡的大将董先才能在他面前稍微提上几句,不过也都是“曲线救国”。

    岳云回身与张宪互视一眼,尴尬一笑,也不以为意,他之所以这样说不但是因为多日连续赶路已然疲惫不堪,而且他与张宪一样,肚子里早就好像有一面鼓早早的就开始响个不停了。

    岳飞三人在城外骑马缓缓而行,这时候临安城周围的村落里已然炊烟渐起,老百姓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岳飞不禁感叹道:“自古国强则*民安,如今的大宋也只能在临安这方寸之地才能看到这样安静祥和的景象了!”

    岳云勒住马缰,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面对着这座繁华的临安城心情复杂至极,必然联想到深陷战火荼毒当中的百姓,还有落入他人手中泱泱中华之土地,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收复失地,迎还二圣,可是,如今前方初胜,他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这说明朝廷或有疑惑之心。

    岳云虽少有入朝之机,却听他人说过许多朝中之事,不禁愤懑又担忧的说道:“父亲,此次我等在前方浴血奋战,可朝廷却以十二道金牌招你班师,这必是有小人在陛下面前混淆视听,污言以对,父亲独自面圣时切要小心,董先叔叔也曾常说伴君如伴虎,何况父亲掌兵多年,陛下或有担忧之意!”

    岳飞听了,捋了捋胡须,坦然一笑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我自问忠于君主,忠于社稷,忠于天下百姓,并无半点携私之心,就算是此生犹有板荡日,也必以臣血为谏,又何惜这条性命?”

    岳云闻父亲之言与张宪互视一眼,不禁都皱起眉来,他们心里几乎一样的担心,因此从安顿好大军之后,两人随之上路,岳飞一路上话很少,但他们仍旧可以看出其忧心忡忡。

    两人早就知道,从前线收到朝廷十二道金牌到决定班师岳飞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挣扎,众将虽然群情激奋、愤怒不已,但相对于岳飞来说他们尚可怒骂也好,大醉一场也罢,还有发泄的方法,而作为一军之帅的岳飞,他只能把自己关在营帐当中闭门不出。

    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岳飞没有说,但这次面圣之行要想改变皇上在战与和之间的犹疑态度必然艰难重重,即便心知肚明,他也早已抱定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思。

    “父亲……”

    “若是有机会,我想去奶奶墓前祭拜!”岳云突然说道。

    岳飞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长子,满面尘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长幼有序,等入朝面圣之后为父与你一起上庐山!”

    眼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内外的百姓自由进出,一时间仿佛川流不息的之水,瞬间从静态活动了起来。

    城门前的人影越集越多,不知是否有什么盛大隆重之事?

    岳飞以马鞭遥指清晨雾气之中的临安城,高声道:“我们快些进城吧!”

    ……

    临安城前,城门初开,两队鲜明甲胄的卫兵便立即列队而出。

    拥挤的人群被这两股手持雪亮兵器的卫兵全部挡在了外面,让本来想要在城门打开便要进城办事的人都只能暂时靠

    在一边。

    大家虽然不敢上前,但仍免不了好奇之心,都站在人群之后踮脚向里面望去。

    手持兵器威风凛凛的卫兵鱼贯而出,依城门站成两排,他们身上穿的甲衣鲜明而特别,只要是稍微有些见识的就会知道,这些人正是负责临安城治安与防备的卫城司。

    卫城司衙门虽然不大,但在临安这里可算是极其重要,故而即便是对于城里诸多大小官员来说,卫城司也是个不可随便招惹的地方。

    所以,卫城司既然身居要职,那架子也就会随之大了起来,偌大的临安大小衙门诸多,一般的场合自然也用不上他们出面维持秩序,可这次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直接到城门前列队而出,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当今皇上出城门亲自迎接北方归来的太祖后裔。

    许多老百姓不敢胡乱开口,但在心里也都猜测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回来,再一次惊动了稳坐高城的“皇帝老爷”。

    这时候,从城门当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而在他身后跟着许许多多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身穿官服的官员。

    这些人眉目不一,但所有人都穿的极为隆重,好像是拿出来有生以来最珍贵的那件朝服,他们人虽然众多,可前前后后自有其序,并不是让人一眼望去便“鱼龙混杂”般的混乱。

    为首那位年纪颇大,满头的白发束在高冠当中,面目瘦削,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犹踩七星,而且神采奕奕,浑然不似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

    这些人以他为首,紧随其后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人,从官服来看,三人官衔几乎一样,跟在他们之后的人在见到其目光时无不满脸赔笑,口称一句“尚书”。

    最前面年纪也最大的是当朝礼部尚书“薛大人”,在他身边的两位则为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按道理将吏部掌握官职升迁之大事,而兵部统御天下兵马调用,都是重中之重,而礼部是以国家典章制度、礼仪科举为主,通常比之以上两部都要矮上一头,但这位年老的薛大人已历三朝,可谓身份斐然,而且皇上指名要他主导“此事”,故而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

    朝中大臣今日未曾上朝,反而在城门初开之时便一股脑的奔到城门前,显然是在等待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

    薛大人整了整衣冠,这是他任礼部尚书多年来的习惯。

    “诸位大人,莫要互相议论,咱们等的岳大人可是快要到了,他为朝廷征战多年,劳苦功高,别一见面就留下一个少了礼仪的印象!”

    胖大的吏部尚书淡淡笑了笑,说道:“听说这次迎接岳元帅班师陛下本是要亲自来的,却被……劝住,以免外归大将心生骄慢之心,这才让我等前来,不过陛下还是亲自叮嘱大家万不可少了礼数,故而一切当以薛大人马首是瞻!”

    兵部尚书冷笑了一声,说道:“难道这样还嫌礼数不够周到?六部尚书就足足来了三位,陛下这是太仁慈了,想来一个领兵在外的将军也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而已,想当年我……”

    薛大人和吏部尚书互视一眼,大家都知道这位兵部尚书为何心生不悦,按道理即便是在外领兵的大将得胜归来也是要先到兵部述职,然后才能面见皇上,而这次却让自己亲自到城门外迎接岳飞,难怪他会满脸的气愤之意。

    ……

第290节城门前的迎接

    “喂,我说咱也别光是在这里说嘴,你们当中可有谁见过要迎接的那位岳大人?别人家到了咱们却认不出,岂不是尴尬至极?”吏部尚书揉着滚圆的肚皮说道。

    他目光自然是首先瞟向了兵部尚书,因为岳飞虽是在外征战的大将,但名义上还是隶属兵部管辖范围之内。

    “我说刘大人,你也别来看我,那些常年在外的大将什么时候把我兵部看在眼里?不像你们吏部,掌握着上下几千上万官员的升迁,那是真正的重任在身,颇受尊崇啊!”

    身材有些肥胖的吏部尚书也不恼怒,只是笑着说道:“我说曹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替陛下肩负重责,又何分先后?要我说陛下这次让咱们三人出城迎接的意思很明显,岳大将军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以后回朝必当重用,似我们这些老迈之人还是要识大体才是啊!”

    他嘴角上扬,笑容亲和,但看着兵部尚书的目光里却满是挑拨之意,他知道此次陛下安排大家出城迎接班师回朝的岳飞,让这些人心生不快,毕竟都是朝廷重臣,而且平常都习惯了高高在上,哪里亲自步行出城迎接在外带兵的武将的道理?

    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他们自然不敢多言,只好依言出城,但毕竟心中不快,其实吏部尚书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想法,只是他在吏部浸淫多年,早已练就一身“皮笑肉也笑”的本事,现在见兵部曹大人满口愤言,不禁出口挑衅于无形之中。

    “哼,若是他这样便能功登九卿,我明日便向朝廷辞官不做,回家养老就是,又有何大不了的!”曹大人脚狠狠的跺在地上说道。

    吏部尚书刘大人这时候走到他身旁,伸手欲扶助他,但手伸到一半就又停了下来,他见到那位礼部尚书目光深邃正悠悠的看向自己,于是向前两步,来到曹大人跟前,劝道:“算了算了,我说曹大人,你掌管兵部也有这么多年了,怎地这脾气还是这般暴躁?”

    他目光看着礼部尚书,然后把身子贴近曹大人压低声音说道:“俗话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咳……咳……”礼部尚书瞟了他们两人一眼,咳嗽了两声,显然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在“胡言乱语”了。

    他踮高了脚跟向前望去,依稀的曙光之中行来三匹快马,只是因为距离尚远,还看不清晰。

    “认不认识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岳将军此次确实为国立下大功,陛下厚礼迎接也无可厚非,曹大人,刘大人,我等同朝为官,该当为陛下分忧才是啊!”

    那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被他这样一说,也知道两人刚刚说的话并不合时宜,哪里还敢多言,何况这才皇上点名要礼部尚书住持此次迎接事宜,他们若是说的多了,到时候被礼部尚书参上一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全听薛大人所言便是!”

    ……

    岳飞带着长子岳云和张宪骑马缓缓来到里南城门前,这时候他们才看清楚,原来城门前拥挤的并不是要入城的百姓,而是有大队卫兵和官员挡在了前面,那些真正要进城出城的百姓却被挤到了两旁,根本上不了跟前。

    “哎呀,朝廷怎地突然变得如此客气起来,难道这些人是专门来迎接我们的吗?”张宪开玩笑似的说道。

    岳云见岳飞双眉微皱,正定睛看着前面拥堵的景象,伸手拍了张宪一掌,说道:“你当自己是谁,能承的起这么大的礼仪?”

    张宪挠了挠头,说道:“谁说是我了,咱岳帅击溃金兀术大军,这是大宋多年来都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道也承不起?”

    岳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望着父亲的背影说道:“父亲说了,进了这座城以后不比在军营与众位兄弟相处之时,切不可胡言乱语了!”

    张宪咧了咧嘴,示弱道:“等进了城我注意就是了!”

    岳飞没有心思去理会二人,他何尝看不到城门前那“隆重”的场面,这也是他此刻让他忧心忡忡之事。

    在他看来,掌军之人打胜仗从来都是自责以内之事,而且此次班师面圣,他并不想要任何的封赏,只希望在圣驾前陈述胸中抱负和当前大破金人前所未有之时机,以赢得皇上的信任,再次领兵出征,而这些事最好能在最低调的情况下进行。

    可是事与愿违,他接近临安之前通过驿站送出去的朝圣信件应该在两天前到达,那么现在看来,一大清早儿的百官出城,必然是朝廷安排等候在此迎接自己的官员。

    岳飞摇摇头,心里不禁叹息,既然通往城内的路已然如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这隆重、浩大的场面。

    三位尚书在城门前举目遥望,只见三人骑着战马缓缓接近,不管再怎样去看,似乎也只有三人而已,这让大家都感到无比的惊讶。

    要知道以岳飞这一场难得一见的大胜来说,可谓功高震天,按道理来讲,虽然不能率大军一起班师临安那般招摇过市,但也总有一队人马追随而回,谁能想到只有三人三骑,而且连甲胄都未着,看起来竟是有些“寒酸”。

    “咦,前面的那三人就是传说当中的岳鹏举?”一位陪同前来迎接的官员开口奇怪道。

    礼部尚书薛大人并没有见过岳飞,但从兵部尚书曹大人的眼神里他看得出,前面骑马接近的正是岳飞。

    “大家整衣冠,列好队准备迎接功臣还朝!”

    一众大小各级官员纷纷找好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些位置虽然没有人前来指教,但以往早有先例,谁站在前面谁在后面,谁在中间,谁又分立两边,朝廷自有朝廷的讲究之处。

    站在最中间的自然是三位尚书大人。

    岳飞在距离迎接队伍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勒马停了下来,他摆了摆手,让岳云和张宪随自己下马步行。

    薛大人年纪虽大,但目光敏锐,他见岳飞早早跳下战马,不禁含笑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另外两位尚书大人说道:“别人都说在外荣立功勋的大将常骄傲自满,专横跋扈,我看这位岳将军还算谦逊有礼,既然如此我们就该以礼敬之!”

    说罢,他第一个走上前去,步伐不快不慢,有礼有序,既先是出尊敬之意,又不**份。

    这时候,卫队当中早有人备好了礼乐之器,一阵欢悦的钟磬管乐之声顿时传来

    周围的百姓虽然知道如此阵仗必然是有大人物前来,但却没有想到迎接的竟是三个穿着便服的骑马之人,看起来除了风尘仆仆之外,与他们当中也没有什么分别,故而都不禁好奇起来。

    薛大人离的还有些许距离,便含笑高声问道:“请问前方可是阵前大将军岳飞岳鹏举吗?”

    岳飞凝神看了看众位官员当中为首的老者,见他举手投足间皆不失分寸,想来应是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持重大臣,于是双手扣握,说道:“岳飞奉朝廷之命从阵前班师归来,现已将大军暂时驻扎于临颍,只以两名部将随身前来京师面圣!”

    “岳某久驻前线,不识大人尊驾还请不要见怪!”

    薛大人自然不会见怪,他仍旧含笑说道:“老夫礼部尚书薛子言,奉陛下旨意率吏部尚书刘大人,兵部尚书曹大人,与临安大小官员特前来迎接岳将军荣誉还朝,今日实在是值得庆贺,原本陛下直言要亲自前来,但近来身子颇有些不适,被群臣劝住,转而命老夫几人在此恭候,陛下他在宫中设好了御宴,岳将军请吧!”

    他说话深谙礼节,几句话之中不但将陪同而来的两位尚书大人介绍给岳飞,更是把皇上放在了最前面,意思是他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仍旧时刻的关注着载誉归来的前线大将,可谓是重才至极。

    岳飞听他此言,虽然没有拿出圣旨,但毕竟提及皇上,于是单膝跪地,望城门以内皇宫方向三拜叩头。

    薛大人眼神微变,不禁多了些许敬佩之意,说道:“岳将军,想必陛下亦能感觉到你的忠诚之心,快快起身,这城门前还有诸多百姓等着进城,待见到陛下再叩拜不迟!”

    岳云和张宪把岳飞搀扶起来。

    岳飞再次躬身抱拳道:“薛尚书,曹尚书,刘尚书,岳飞虽为一介武人,但为国事,为陛下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不敢承陛下如此盛情,诸位大人亲到城门前迎接更是折煞岳飞!”

    一旁的曹尚书见岳飞与薛尚书说的高兴,不禁沉下脸来,闷声说道:“陛下还在宫中等着,难道你们要在城门前就这般聊下去?”

    胖大的吏部刘尚书听出他话中带刺的意思,刚要拉住他,却见他转身便走向了自己的那个软轿。

    薛尚书面色不改,说道:“曹大人说的不无道理,请岳将军弃马与老夫一同乘车可好?”

    岳飞常年在外征战,早就已经习惯了乘着战马来去,但见薛尚书面带微笑似有深意,加上他并不像兵部尚书的满面怒容,也不像吏部尚书一样“笑里藏刀”,于是朝岳云和张宪点了点头,让他们将自己的战马一并带着,自己与薛尚书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面并没有多么堂皇,反而布置的极为简易,但惟有一点,马车走在石板路上仍旧很是平稳,这看的就是车夫和拉车的马之间的配合还有长期训练才会有的结果。

    “岳将军,一路辛苦,车上简单了些,倒是车夫还不差,驾车平稳,已经跟在我身边多年了!若是赶路累了,你可先闭目养神,到了宫门我再将你叫醒就是!”薛尚书礼让岳飞道。

    ……

第291节御宴

    岳飞心中心事满腹,又怎能真的安心休息,但他仍旧对薛尚书微笑感激。

    这位年老的尚书大人面目慈祥,热情但并没有任何低眉之举,看来也是为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物。

    “薛大人,按照朝廷惯例,我等奉旨回朝的在外将领,本当先至兵部交割,不知……”岳飞说道。

    薛大人抚了抚胡须,笑道:“岳将军可是因为兵部曹大人刚才的不快才会有此一问吧?”

    见岳飞微微点头,他又继续道:“此事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非你不按朝廷惯例办事,而是皇上早些时候接到你到临安的消息,实在是高兴不已,等不及想要见到将军,而没有顾忌到兵部历制,不过我想陛下此举做臣子的总该理解才是,只不过曹大人脾气大了些,倒也不是不讲理之人!”

    “毕竟此番大胜实在是朝廷上下的大喜事,大家都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因此细枝末节之事伤了君臣之谊?你说是不是岳将军?”

    他说着话,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一直都是言语谦和,似乎看透一切却又不会明言人之长短。

    岳飞不禁淡然一笑,说道:“薛大人说的有理,岳飞怎敢记怨曹大人,此次来临安面圣之后尚期能早日回到军中,到时候若能再次率军北征,还要全赖朝中诸位大人的鼎力支持!”

    薛尚书展了展双眉,问道:“哦?岳将军还打算挥军北上?”

    岳飞认真的点了点头,毫无迟疑之意。

    “岳飞当初从军之时便立下志愿,金人欺我大宋多年,靖康之耻犹似眼前,如今大好河山落入金人之手者众,举国蒙难不知何年能雪耻报仇”

    “而我辈儿郎七尺之躯,哪怕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此次郾城之战飞不敢居功,唯胜在灭敌精锐之师,想来完颜兀术要卷土重来尚需多假时日,正是我大宋挥军北上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等到金人缓过这口气时……”

    他望着薛尚书,抱拳拱手道:“薛大人,岳飞非是居功自傲、擅专兵权之辈,惟愿克复大宋河山,免得金人他日重整旗鼓,再率铁蹄入我关山,到时天下必然战火重新燃起,恐怕就连眼前临安这份安详之景也难有一隅之地!”

    “见到陛下之时,还请薛大人为岳飞报国之心提点几句!”

    薛尚书看着岳飞,知道他说起满腹抱负此刻心中激荡难平,不禁抿着嘴微微点头,他将头转向马车外面,透过那块小小的窗子向外面望去。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安静而祥和。

    “这个世上大多数人一生来直到死去都过着平凡的生活,平平淡淡,即便是有起起落落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阻小舟的一时风浪而已,但其实在每个人的眼界里,眼前的风浪远比天地尽头的山崩地裂更为艰巨,因为只要一不小心翻了船,人便没有了明天,没有明天也就没有了希望……”

    “我已经老了,本不该再舔居这尚书之位,多蒙陛下与秦相信任,只能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惟愿不

    误国,不蒙心,等再过个两年,也是时候告老还乡,祭扫先祖,看护儿孙了!”

    “岳将军这些年在外征战,恐怕也少有与妻儿、高堂共续天伦之机,其实那也是人一辈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越是年纪大了才越是明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以相聚的岁月竟是如此短暂……”

    此刻,这位礼部尚书突然间好像变成了一个感慨人生短暂易逝的絮叨老人,看到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也又看到了诸多历历在目的往事一般。

    岳飞本来见薛尚书为人谦和,言语间态度真实诚恳,而自己要在皇上面前陈述继续北上的种种要害,如有这样老道之人愿意帮助自己,便不会太过势单力孤,可没想到眼前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的尚书竟然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薛尚书不再说话,岳飞只好闭目养神,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披甲血战的地方,面前仍是如乌云般黑压压一片的强大敌军铁骑,而自己身后却是一个个目光干涩,热血满腔的胸膛。

    他们几乎每一个都跟自己当年一样,怀着报国之心来到军中,那时候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船穿上这身鲜亮的甲胄到底是意味着什么,青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更多的是崇敬和向往。

    他们想要保卫国家,想要建功立业,这不正是每一个热血男儿都该有的抱负吗?

    可几年过去之后,他们当中还活下来的才会渐渐明白,一入疆场,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鼓角争鸣,白骨立丰碑,其实能够活下来的万中无一,战争永远都是残忍的,是要用将士们的血肉筑起来的一道城墙,而这道城墙背后,是家乡的父老、妻儿。

    这个时候,年少的将士已经不再年少,但他们也更能明白穿上甲胄,手持剑戟时的意义,他们没有后退,反而更加坚定的挺直腰杆,昂首挺胸。

    所以,真正懂得战争的人绝不会希望战争继续下去,这是岳飞发自内心的体会,但是这一次班师回朝之前,岳家军所有的将士都泪洒疆场,他们跪在营帐外恳求自己,一来一雪前耻,二来错失良机绝不会再有。

    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去与金人再拼上一次,为的不是功名利禄,不是所谓的兵权在手,更不怕解甲归田,而是不想金人再次卷土重来时那个血色的黄昏染遍神州大地,更不想让他们的后辈再经历一次今天他们经历的一切。

    马车微微晃动,岳飞感觉自己又仿佛坐在了战马马背之上,举目远眺,是群山,是沧海,是敌军千军万马在平坦之地上隆起的一座座峰峦,他们似乎正在一寸寸的收拢而来。

    岳飞浑身突然一阵颤栗,一股沉重的压力瞬间袭遍全身。

    他霍然回头看去,正在这时候,无数双眼睛也望向自己,那些渴望的眼睛犹如无数次大战降临时一样的等待着他的一声令下,哪怕要翻山跨海,他们也绝不后退半步。

    就是这样的坚定与决绝,让这支军队与任何一支其他的都不同,他们敢于拼死一战,那是胜利的勇气,更是不畏惧死

    亡的决绝。

    身前身后都是数十万军队,但此刻却声音全无,陷入了完全的寂静当中。

    突然,在岳飞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的青涩、稚嫩,但出现的那一刻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显得铿锵有力。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这声音就像是千里无穷海面上的一丝微微的波澜,如果你不注意绝不会感觉到它到来的那若有若无的涟漪。

    可是接下来,仿佛有惊涛骇浪翻涌争先。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憾山易,憾岳家军难……”

    当微弱的声音连成一片时,一定比海上的风浪还要巨大,它犹如狂风骤雨般袭向岳飞,于是,他转身昂首望向面前的乌黑云团,举起了手里的沥泉枪。

    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更为真实的出现在耳畔。

    “岳将军,宫门到了,我们也该下车了!”

    岳飞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金戈铁马,没有那敌军凝聚而成的云团,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苍老面容。

    “看来将军赶路还是太过疲惫了,无奈陛下早已等在宫中,此刻更是设下御宴……”

    岳飞走下马车,望着面前巍峨的城墙和城墙背后的宫殿,不禁闭上了眼睛,他想让自己还未完全从依稀梦境中走出来的心变得更加平静些,因为他知道,说服皇上靠的绝不仅仅是自己和将士们的一腔热血。

    ……

    走进那扇宫门,一切都变得更加肃穆起来。

    长枪、钩钺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雪亮而颇具寒意的光,而那沿着长长的玉阶一路通向宫殿深处的两侧每隔数步就由一位带甲卫士持枪守卫,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也经过极为精准的计算,看起来并不分别。

    岳飞不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但每一次似乎都有不同的感觉,大概也是因为每次的心境不同。

    好在薛大人身居礼部尚书,任何礼节上的事情都极为周道,要不然仅凭两次入宫的经验来说他甚至都可能找不到方向,毕竟宫墙之内建筑错中复杂,他常在外征战,对这里更是极为陌生,皇宫之内又哪里允许有人胡乱闯入。

    御宴是布置在一处偏殿之中,这里虽然是偏殿,但也宽敞无比,在薛尚书带着岳飞入殿的时候,两侧早已摆放好了很多席地长桌,上面有鲜美的各色水果、点心。

    每一处长桌后面都坐着坐着一位身穿端正锦袍、头戴高冠的官员,大多岳飞并不认识,唯有吏部尚书刘大人与兵部尚书曹大人相邻而坐,两人正说着什么,反而没有注意到刚走进来的薛尚书和岳飞。

    岳飞知道此刻能坐在这间大殿里的绝都不是平常之辈,他边走边用余光望去,除了向每一位大人抱拳施礼外,他在找一个人。

    只可惜找了许久,都未能发现那个人的身影,这就说明他并不在,要不然凭他的性子,必然早就起身迎上前来。

    ……

第292节十年征战两鬓斑

    岳飞自然不知道韩世忠已经被暂行革职,现在正闭门在家,故而奇怪且诧异为什么这般场合竟见不到他的身影。

    而且,虽然朝中重臣多数在列,似乎唯独缺少了曾经领兵的大将。

    这时候,从最靠近皇帝的龙椅的位置起身一个人,他缓步走了出来,面带着微笑,走向岳飞。

    岳飞一看,这人并不熟悉,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何人又何曾相识?只见他头戴身材挺拔,身穿郑重朝服,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薛尚书一见此人走了过来,赶紧停下脚步,躬身道:“秦相……”

    中年人正是当朝宰相秦桧,他是第一个从座位上走下来迎接岳飞的人,脸上的笑容很是诚恳,先是早早的伸手将薛尚书扶起来,但整个过程他目光一直都在岳飞身上。

    只见他不慌不忙,但却渐渐将腰弯的很深,道:“岳将军此战名震天下,今日得见我大宋战神,秦桧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岳飞愣了片刻,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第一个走过来的竟是这位宰相大人,秦桧他自然并不陌生,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外征战,而秦桧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故而交集甚少,看到的时候虽是熟悉,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

    薛尚书见二人好像定在那里,于是轻声“咳嗽”了两下,提醒岳飞不要失了礼仪。

    岳飞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抱拳道:“岳飞何德何能,全靠陛下信任与众位将士用命,秦相实在是过誉了!”

    在座的大臣当中多数隶属公卿与六部,都算是位高权重,他们看到岳飞走进来的时候投去的眼神里色彩各不相同。

    有人羡慕这位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换回不尽功勋的大将,从皇上此次对其面圣之事的上心程度来看,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功名利禄不用再愁。

    有人却在界定,这位身材威武的大将军会变成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如果是朋友,自然该“肝胆相照”,如果不幸的站到了对立面,又该如何对待?

    有人意图拉拢,就有人想要搬走这块“绊脚石”,即便只是一种可能,谁也不愿意冒这个危险,这或许就是朝堂之上弄于人心之间的大故事,而偏偏表面上一如海面般平静,看不出波涛,只是暗流涌动,深埋于心胸之间。

    “岳将军,请这边来坐!”秦桧伸手指了指他自己旁边那张空着的长桌,对岳飞说道。

    既然有宰相出面,薛尚书自然识趣的落座于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位置。

    岳飞有些犹疑,问道:“岳飞一介武将,官职低于诸位大人,怎么与秦相毗邻而坐?”

    秦桧眼神闪了闪,笑道:“将军不必自谦,今日御宴本是陛下为将军所备,我等能坐在此间也是借了将军的光,来,很快陛下便要到了,我们还是先落座才是!”

    岳飞没有办法,只能依言坐在那个位置上,走过六部尚书时,他明显看到了兵部尚书曹大人投来的“不友好”目光和刘尚书不怀好意的笑。

    岳飞在心中一阵发笑,他从未想过要因战功而获取所谓的功名利禄,更不想留在朝廷里与任何人产生交集,而

    这些大人们之所以看到他时目光里神色不一,都不过是在猜测自己接下来到底何去何从,有人怕自己妨碍他们的利益,有人想要拉拢而为伍,有人一眼看到自己就判定彼此不是“一类人”,那么嫉恨也好,心生怨毒也罢,都不过是为了两个字,“名利”。

    可是这两个字对自己来说轻如鸿毛。

    想到这些,岳飞目光扫了扫重臣汇聚的这场御宴,不禁心生哀叹。

    想来自古以来庙堂之上总是少不了趋名逐利之辈,可只是这匆匆路过一瞥,便能从这么多人的眼神里看出无数色彩鲜明的“名利”来,如何能不让一个满怀抱负、踌躇满志的大将心生凉意?

    岳飞与秦桧落座,这时候整座偏殿里变得异常安静,御宴还未开始,安静的让人难免觉得有些死气沉沉。

    “岳将军,你一路自北向南而来,想必一路见多识广,觉得我如今大宋天下如何?”秦桧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岳飞问道。

    岳飞一愣,不知道他突发此问到底是何意,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感,便拱手正色道:“回秦相,飞一路所见不敢欺瞒,如今天下疲敝,哀鸿遍野,逃难者皆饥色满面如洪流阻路,此皆因金人侵我大宋之地,掠我城池,掳我百姓,实是艰难萧索之景……一言难尽……”

    秦桧似乎对岳飞之言并没有感到惊讶,依然笑得:“那将军觉得陛下所治临安如何?”

    岳飞听到他口中提到“陛下”,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一时没有猜透他到底想要问些什么,便没有开口。

    见岳飞不语,秦桧也不焦恼,说道:“临安周遭百姓安乐,并无将军所述之景,而离开临安不过百里,便可见到将军所言之哀鸿遍野,为何?非只金人侵袭所致,而是连年灾荒,民不聊生……”

    他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或许很多人以为这是偏安一隅,但其实我却深知陛下常思念汴京汴河,思念父兄良多,将军还未至临安之前 ,朝中文武多次商议对金人是战亦或是和,各持理由争议不下,其意不过是战者横扫虎狼之国,收复失地,而‘和’概因如今大宋国土凋敝,用兵则必劳民伤财,不如暂行休养生息……”

    秦桧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岳飞的反应,岳飞也以为他接下来必然会询问自己的看法,可是秦桧却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那把堂皇也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龙椅。

    “今日陛下亲自设下御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不要轻提这些让陛下忧思之事如何?”

    岳飞微微皱眉,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件大事,又岂能在见到皇上的时候避而不谈?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声音传来,喊的是“陛下驾临!”

    坐在长桌后面的大臣纷纷拜倒,岳飞自然也跪在那里。

    “朕的大将终于回来了,朕都等不及要看些见到他了!”

    脚步声逐渐走近,岳飞知道是皇上朝自己走来,但他没有抬头,然后就有一双手缓缓扶住了他的肩膀。

    “岳爱卿,快快平身!”

    岳飞这才站起身来,但仍旧低着头不敢直视。

    皇帝比岳飞矮了些

    ,他仰着头望着岳飞,双手捧住岳飞的臂膀,模样十分亲近。

    他端详了许久,情绪颇为激动,就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皇上哽咽叹道:“十年征战啊,十年征战……”

    “上一次咱们君臣相见朕依稀记得好像还是绍兴六年,如今已有数年之期,都说岁月催人老,想不到这十年光阴也让爱卿两鬓斑白了啊……”

    岳飞没想到皇上见到自己竟变得如此激动,他全身微微颤抖,但仍尽量让声音平静的躬身拜道:“岁月消磨,臣又岂能不老,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子的职责所在……”

    他也暗自在心中叹息,恍然想起绍兴六年那次入朝正值老母殡葬之期,他悲痛之下连多年来的目疾也都复发,便向朝廷上奏解职扶老母灵柩至庐山安葬,想不到数年竟这么快的过去,而如今自己两鬓之间也满是霜华。

    这时候,秦桧在皇上身后说道:“陛下,今日是岳将军凯旋的大喜事,莫再因为心情激动勾起陈年往事!”

    皇上这才忍了忍哽咽之声,点头称是道:“是朕不好,今天特设此御宴为爱卿接风洗尘,都怪朕见到爱卿一时心情激动,反倒是先感慨起来了!”

    他刚要转身,看到身后方才相搀扶的两个少年,便将二人唤至身前,说道:“璩儿,瑗儿,这位便是朕常与你们提起的朕之爱将,也是国之栋梁的岳将军,你们日后定要多多亲近!”

    他见岳飞仍屈身恭谨而立,便笑着双手将他扶起。

    “爱情,这两位同为太祖七世孙,颇为贤俊,故而朕常留在身旁,加以教导,望日*后可委之以重用!”

    岳飞这才抬头看到跟着皇上身后的两名少年,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稍胖,样子富贵可爱,而另一个瘦瘦高高,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他再回来之前就听韩世忠在信中提到如今皇帝将两名太祖后裔留在身边,很可能就是作为储君的人选,只不过他们当中到底选谁暂时还未有定论,这也是朝廷上下都无不关心也颇具是非的事情。

    韩世忠与岳飞自然无所避讳的说自己愿意支持赵瑗,说他身上种种优点,至于这位从北方一路逃难回来的太祖后裔,岳飞也曾听董先提起,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他甚至无缘一见。

    “岳飞见过两位公子!”

    那白白胖胖的赵璩一见岳飞黝黑的面庞,而且满面尘色,胖胖的脸上并不笑容,只是点了点头,背负着双手道:“嗯,你这位将军打了多少胜仗,杀了多少敌人?”

    岳飞答道:“臣未曾亲手杀死一人……”

    “那怎么都说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呢?”赵璩又问道。

    岳飞笑了笑,说道:“自古以来战争的胜负与功过又岂能是一人能够肩负的呢,只不过……臣作为他们之意被推举出来而已……”

    赵璩摇摇头,叮嘱道:“那你以后可以多多用功啊,要是再杀不得敌人,下次论功行赏的时候可能就没有你的事情了呢!”

    皇上已转身走向龙椅,秦桧听到赵璩所言实在是太过幼稚,赶紧拉住他道:“公子,御宴即将开始,还请公子快些落座!”

    ……

第293节眼底荒原

    赵瑗跟岳飞没有说上一句话,秦桧便开口让二人入座,他只好朝岳飞抱了抱拳,岳飞见之也还之以礼。

    这时候,皇上已经回到属于自己的龙椅上,刚才还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那把椅子,瞬间就变得高大了起来。

    他端起面前的玉盏,高兴道:“诸位爱卿,今日朕的大将军终于班师回朝,朕高兴万分,这一杯是朕为岳爱卿接风之酒,就请诸位一同满饮此杯!”

    他说话间,群臣无不起立,共同举杯,满脸笑容,嘴里尽是夸赞之语,显示出一片和睦之景。

    饮罢一杯酒,皇上脸上立即现出一片如彩霞般的红晕,他今天倒是真的高兴,于是大笑道:“朕得知前线大败完颜兀术,斩敌无数,拒敌不能南下,于是心下高兴至极,那时候就想如此大的战功,朕该怎样赏赐爱卿才好呢?想来想去也拿捏不定,秦相见朕犹如忧思,就告诉朕不如等岳将军班师回朝,让他来选才更为妥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举杯,这一次却只是对着岳飞一人,说道:“爱卿,今日终于把你盼回来,高官封爵自不必提,朕也定然不会吝惜,今日当着群臣的面把心中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说出来,只要朕能给的了,无论什么你说出来就是!”

    岳飞见皇上如此诚恳,不禁心情也变得有些激荡,原本他以为在御前陈说心中抱负得以施展必定是困难重重,而且自城门那场看似隆重的迎接,其实每个人都是各怀心思,别说支持岳飞再领兵北上,就算是他留在朝中,恐怕也没有立足之地。

    而这些问题最终的关键都要来自于一个人的态度,那就是至尊无上者皇帝。

    岳飞走出长桌,来到玉阶下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臣岳飞为国而战,上有陛下盛德,下有将士效死命,虽有胜者,飞不敢言功,若陛下降旨赏赐,臣不要高官厚禄,不要山珍奇物……”

    他抬头仰望高坐龙椅的圣颜,仿佛在仰望着天边那轮炙热的太阳,像是有一道光芒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这一刻,他忽然摒去了心中激荡的心情,反而变得更加平静。

    岳飞叩头道:“恳请陛下让臣再行领兵北上,如今完颜兀术新败,金军士气低落,一时难复,正是我大宋挥师北上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若是给了兀术喘息之机,到时再想一战,怕难如登天……”

    岳飞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战场上擂动的鼓角般绕着大殿盘桓不去,一时间觥筹交错之声竟是被他的声音掩盖。

    皇上手里仍举着酒杯,却停在了唇边没有喝下去,他望着眼前诚挚叩首的臣子,那个他真心盼望归来的大将,此刻心情竟也变得极其复杂。

    众大臣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像是熄灭的火焰一样迅速退去,剩下的只有心跳声,连同秦桧一起面无表情的望向皇上。

    皇上手里的酒杯忽然一动,倾斜的让满杯酒水也悄然滑落,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滴在龙袍上的酒,嘴角微微抽动,或许是刚才真的太过高兴,故而想要赏赐大将的心情溢于言表,一时间竟没有想到岳飞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索要高官厚禄,不要金银珍宝,却偏偏要再次领兵北上。

    这是多大的事,又怎能如此轻率?

    萨公公发现皇上愣住了,赶紧上前道:“陛下,酒再不喝,就要洒了!”

    皇上眉梢轻挑,似乎瞪了他一

    眼,但还是点了点头,看到酒杯里的酒已然洒了少许,便把酒杯重新放回了面前的桌子上。

    还没等他说话,秦桧已先行出列,跪地叩头道:“陛下,今日是为岳将军接风洗尘而专设御宴,不如把封赏亦或是其他都放在朝廷议会再行商议,臣闻礼部为助酒兴,专门准备了一场精心的歌舞,还请陛下准允!”

    皇上依然笑道:“好,朕就同大家一起看看是怎样一场精心准备的歌舞?朕近来有些不胜酒力,此酒虽好,还是少饮为妙,就请秦相为朕多多款待岳将军才是!”

    说罢,大袖一挥,只见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少女竟如鱼儿一般从后殿纷纷而出,她们身上穿着绫罗轻纱,掩盖不住曼妙的身姿。

    而在大门的地方,也早有人准备好了礼乐之器。

    鼓声骤然响起,犹如惊雷在耳畔环绕。

    一个个少女随着乐声翩翩而舞,如同随风飘动的白云般轻盈,那流动的身姿更像是林间上下跳跃的矫兔,一起一落间尽是优雅与心跳。

    秦桧将岳飞从地上扶起,两人回到座位上。

    诸大臣一边看着歌舞,一边互相敬酒,方才那一刻的的静止到此好像根本未曾发生过一样,几杯酒下肚,有些人眼睛便开始迷惘起来,看着那一个个美丽非凡的少女在眼前跃动,不禁生出了几许火辣之意,只是因为皇上就在一旁,才努力忍住那一番罪恶的心思。

    此刻,岳飞坐在长桌后面,面无表情的看着这“非凡”之舞,时而有人前来敬上一杯酒,他都一一喝下,可对于这场特地为自己准备的盛大御宴,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望着翩翩起舞的众位女官,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几杯酒下肚,自己也觉得有些恍惚。

    宫廷的鼓乐之声渐渐变小,直到细如蚊鸣,然而随着一道阳光照射进来,他迎面看去,仿佛眼前正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那里没有高大巍峨的宫殿,没有高低错落的房屋,甚至连一丝炊烟都没有。

    只是荒草丛生的一片大地,看起来是如此的荒无人烟。

    岳飞感觉自己此刻正孤零零的站在这片土地当中,前面和背后都一样的荒芜。

    可是,在他转身之际,一声高亢的鼓声突然响起,在广阔的荒地间犹如一道惊雷似要把天地都一同撕裂开来,震得清冷的土地上荒草也为之一荡。

    这气势就连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大将也难免被摄住心神。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岳飞感觉到背后那件如鲜血一样红艳的披风正在风中飞舞。

    很快,随着第一声鼓声渐渐消散,便又接着第二人传来,依然气势恢宏,而这一次,在强大气势中间似乎也夹杂着某种沉闷之气。

    这种感觉极其细微,但此刻岳飞却能真实的感知到,因为它会让人变得沉闷、压抑,像是欲言又止、不吐不快。

    直到第三声鼓声来临的时候,角声,胡笳,甚至还掺杂着其他多种声音随之而来,仿佛让世间静止的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岳飞忽然伸开双臂,望着苍天,天上阴云一片,看不出天地究竟如何高远。

    他放声大笑起来,仿佛要抒尽心中饱含许多的愤懑之情。

    前路无坦途,

    世上有艰险。

    忠骨遗荒野,

    白云上青天。

    当他再次低下头时,就看到远处的山坳里有一队人马正缓缓前行,在最中间围起来的好像是一架囚车,囚车当中的人披散着头发,走在最前面的押送之人身穿黑袍,跟在他身后的是几名黑衣骑兵。

    这几名骑兵除了全身被黑衣包裹以外,更给人一种处于完全黑暗的感觉,说不出的压抑。

    “黑暗”

    这个词突如其来般的钻进岳飞脑子里,他一直以来都在领兵驰骋疆场,自古沙场百战死,满是血泪与黄昏,他甚至未曾想过,这世上的战争到底因何而来,真的只是民族之间的碰撞,亦或是某些掌权者权力和**的扩张?

    也许是,也许不是。

    终究是难以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这个世上既然有光明,就一定有黑暗,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么在这个醉生梦死的朝堂里,还有逐鹿天下的争端中,恐怕也会有一个更大的黑暗,它是不是已经笼罩了人性,又或是其他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眼界竟是如此的狭窄。

    ……

    洛北这些日子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但阮红玉仍是不让他随便乱走,只能在小院子里稍坐见见阳光。

    阳光总是好的,即便有时候它也会变得火辣起来,但只要你曾真正见识过黑暗,若是 还未曾沉沦,则必然向往光明。

    洛北自认为是见过黑暗的,虽然未必是这世上本来的样子,但至少人心的黑暗他还是见过,这些日子以来,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就把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这一切当中所遇到的人全部都回想了一遍,发现竟是如此的不真实。

    而不真实的一切似乎有意无意在他身上集中起来,然后就变成了真实。

    这些日子,除了阮红玉主仆还有叶知秋小来父女外,他甚至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人,不过他安于这份宁静,想起当初在栖霞山上的思念时光,当时看来无聊且寂寞,可后来直到如今他才深深的明白,其实人生在世难得安宁。

    病中的洛北就这样细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平时除了小蝶跟小来燕子一样“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外,也只有阮红玉时而弹起的琴声。

    洛北此刻正坐在院子里,小来和小蝶两个人互相追着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叶知秋沉闷惯了,而且看的阮红玉就会紧张,此刻也不不见了人影。

    阳光洒在脸上,有种久违的温暖。

    他摸了摸伤口,好像真的如阮红玉所说,这伤口愈合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

    虽然自己也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细想想,或许跟迷离芥子中喝下的那七杯神茶有关,亦或是自己身上那源远流长的奇异内功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在他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正缓缓走来。

    洛北看到两人的时候,立时愣住了。

    小和尚杀生一看到洛北,撒开腿便跑了过来,然后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泪水盈眶,许久才说出来话。

    “洛北,你……你……你真的还活着?”

    洛北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赵瑗拉住了小和尚,笑着说道:“他这不是还活生生的坐在这里,早就说过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

    原来,突然出现在这静谧小院里的竟是许久未见的赵瑗和杀生。

    ……

第294节逆天而行

    杀生一巴掌拍在洛北肩上,差点把洛北从石凳上打倒在地,他下意识的赶紧捂住伤口,免得被杀生再打出个伤口复发,那可就白养这么多日子了。

    “就算是我还没死,你这样的打法,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洛北笑着说道。

    在重伤之后见到许久不见的朋友,无论如何都算是天大的喜事,他也一样,跟杀生从半月楼相遇还未曾真正分开过。

    所以,即便杀生打的他再重,他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并不会真的责备他。

    哪知杀生却当了真,抱着自己的手,眼睛瞪着洛北,泪水很快就涌了出来。

    “喂,不是说出家人都该摒弃七情六欲的吗?你怎么还哭起来了?”洛北知道杀生是真的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你,你真的没事?”他圆圆的小眼睛上扬望着洛北,犹如被吓到的小动物般试探的问道。

    洛北与赵瑗对视一眼,都不禁笑了起来。

    “那你这些日子就一直在这里养伤?”赵瑗问道。

    洛北点点头,说道:“多亏了叶大哥及时赶到,要不然……当时情况紧急,说不定我真会没了命……”

    赵瑗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能断定密林当中躲着的到底是什么人吗?”

    洛北不用细想,摇头道:“当时密林很深,他们躲在里面很难发现,如果不是我感知还算敏锐,恐怕中箭也未必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的目标是正在佛堂里进香的相国夫人,这一点应当毋庸置疑,只是后来我躺在病床上才逐渐想明白,他们这次刺杀好像少了点什么!”

    “本来就算是我替秦希他们母女挡下了那三箭,可当时我已然重伤,如果不是叶大哥赶到,我恐怕也活不下来,那么他们最后为什么又没有出手呢?”

    赵瑗轻轻叹息道:“他们非但没有再次出手,而且全部自杀身亡,这一点着实可疑……”

    洛北一听不禁震惊无比的问道:“什么?杀手都自杀了?”

    赵瑗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皆是服毒自尽,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们怎么会自杀,按照当时的情况来说,即便是一击不中也没有必要行此下策,他们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这样做会留下尸首,不应该的啊!”洛北心中充满了疑惑说道。

    “可现实是这些人不但全部自杀了,而且所穿所用之物皆是特制的军中用度,故而才会牵连到韩伯伯,致使如今他被解职在家,看来杀手的目的并非只是刺杀秦相家眷,而是嫁祸韩伯伯,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赵瑗愁眉不展,这件事虽然已经过了些日子,但在他心中还有诸多难解的疑惑。

    “你说的这些虽然我不太明白,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从密林当中首先射*出的那三支箭,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军人就能做到的,那三支箭每一支都不但快速、精准,而且蕴含着极强、霸道的真气,要

    不然也不可能让我受如此重的伤!”洛北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说道。

    “如果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韩老将军,那么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按说不可能没有后手!”

    赵瑗眨了眨眼睛,认真的看着洛北,说道:“依我看来他们虽然如愿的把这件事牵连到韩伯伯身上,但或许并未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毕竟韩伯伯虽解职在家,可只要他的人在,就如定海神针一样足以保大宋军中一时安稳……”

    赵瑗站起身来,嘴角不知为何多了一丝笑容,眼神里虽还满是忧色,但也多了一些期许,他转身之际,低头看着坐在石凳上的洛北,认真说道:“洛北,岳将军昨日已经到了临安!”

    洛北猛然站了起来,瞬间泪眼朦胧,不可置信的颤声道:“岳伯伯他真的到了?”

    赵瑗点点头,双眉间的忧色却丝毫未减,城门前的迎接他虽然没有前去,但御宴他是参加了的,不免为岳飞担心起来。

    岳飞虽身为大将,可毕竟一直在外领兵,与朝中大臣少有接触,领兵征战虽然直接与血肉、性命相联系,却相对“单纯”,不似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赵瑗回到临安时间不长,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根基”,可他一路走来历尽艰险,心性早不是一般的少年可比,对于岳飞,他能看得出来其忠心报国,朝廷各派势力对他班师回朝都抱着种种心思,但想来如果可以,都愿意将其拉拢在身边,却没有想到仅仅是一场接风御宴,就已断了许多人拉拢的念头。

    那么,接下来如果岳飞能够心思通明,“安分”下去尚且好说,如果他真的伤害到别人的利益时,难免遭受磨难,这几乎已经是非常明确的了。

    岳飞当场提出要再次领兵北上,皇上虽然没有当面表态,只是被秦桧的话叉了过去,可他手里的酒杯倾斜洒落,这就足以说明当时心中仍是不免惊骇,只是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如果连皇上都无法接受岳飞忠心之志,那他又该何去何从?是在朝中受朝廷赏赐官爵厚禄还是迎难而上?若是如此,恐怕真的叫“逆天而行”也不为过了。

    “我……我要见岳伯伯!”洛北看着赵瑗,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他想要见岳飞,自然就需要赵瑗帮他找到岳飞住处。

    赵瑗没办法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说给洛北听,此刻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更不想把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出来,以免他再因此引旧伤复发。

    “岳将军在临安暂无居所,应该是住在馆驿当中,你去见见也好!”

    ……

    岳飞站在驿馆的院子里,静默了许久。

    他昨日御宴之后就去韩世忠府上见了一面,一见之下他感慨非常,发现在家中闲居的韩世忠竟苍老了许多,头发多已花白,人也消瘦了许多。

    听了韩世忠诉说近来发生的种种,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韩世忠心里的忧愤之情溢于言表,以前他性子耿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甚至不惜与皇上当面顶撞,而如今因受“南城惨案”和“

    刺杀秦相家眷”两件大事的牵连,就连脱去战袍解去兵权之后的闲职也一应被革去,成了一个完完全全赋闲在家的大闲人。

    两件大案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是韩世忠指使,可既然能牵扯到楚州军,就一定无法完全置身事外,谁都知道,当年韩世忠夫妇二人镇守楚州,楚州军也是因此而得名,这支军队向来与韩世忠交厚,其上下将领更无不是他遴选、提拔,他又如何能够不受牵连?

    岳飞看得出在这件事上韩世忠对当今皇上有多么失望,他当年在“苗刘之变”当中冒着身家性命勤王救驾,而如今却落的如此下场,令他最为失望的是皇上竟然在处置前后竟都没有召见他一次。

    树影落在岳飞脸上,挡住了些许阳光。

    一阵风吹来,吹的他长衫飘舞。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面前那棵小树的树干,仿佛又抓紧了随他多年冲锋陷阵的沥泉枪,鬓间银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好像焕发出不同的光彩。

    “岳伯伯”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岳飞一愣,这声音如此熟悉,他赶紧回头,就看到洛北正站在门口,紧紧的握着双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洛北……”

    岳飞并没有感到太过惊讶,只是因为刚才心中烦忧甚重,一时间也难以开解,猛然见到洛北又把他从脑海纷乱的思绪当中拉回了现实。

    洛北第一次见到岳飞的时候是在军营的大帐当中,那时候他身中刘文静所施的剧毒,身体未复,仍在养伤,那时候他就像是一个身子虚弱但和蔼可亲的长者。

    之后他还见过没落独自弹琴的岳飞,在田埂之上语重心长的岳飞,还有战场上行动果决的岳飞。

    每一个岳飞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今天,两鬓斑白的岳飞就站在他面前,许久不见,好像又老了许多。

    岳飞张开双臂,朝洛北淡淡的笑着,仿佛也把刚才心头的忧虑全部都抛之脑后。

    洛北眼睛顿时朦胧,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仍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岳飞,一如见到多年不见的亲人。

    少年跑向自己的速度令岳飞感到惊讶,一头扑进怀中,岳飞双臂用力将他从地上抱起。

    “长高了,也瘦了!”

    “这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岳飞的声音依旧和蔼可亲。

    洛北不想被这位长辈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赶紧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岳伯伯,你也瘦了!”

    岳飞将他松开,低头笑道:“人老了,又是奔波的命,如何能做到心肥体宽?”

    他拉住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试试他的力量,哪知道洛北竟咬牙吃痛,不禁皱眉问道:“怎么,你受伤了?”

    洛北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前些日子受了点小伤,不过好的差不多了!”

    馆驿当中,人员进进出出,岳飞扫了一眼,说道:“走,我们进屋再说!”

    ……

第295节六句箴言

    洛北见过了岳云和张宪,他跟他们虽然不像跟岳雷那般熟悉,但毕竟一起上过疆场,自然也不会感到陌生。

    张宪蹲在门外,屋子里只剩下岳飞、洛北和岳云三人。

    岳飞上下反复打量着洛北,缓缓点头道:“虽然瘦了些,但也结实了,想当年我像你一样年纪的时候,身子还很弱,要不是后来追随周侗老师练武,怕是也没有今天的我!”

    “我看你步履轻盈,怕是武功又精进了不少吧?”

    洛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一路走来经历倒是比普通人多些!”

    岳飞目光一动,看着洛北又想起了曾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杨再兴,小商河那场大战他虽未轻身经历,但也能想象惨烈程度,不禁慨然道:“当初小商河一场大战,你掷枪杀死金军大将斡不也,可谓让饱经战火洗礼的黑水骑兵都无不震撼,那一战虽让你成名,同时也让你成了整个金国所要追杀的目标,以后你自己可以多加小心!”

    想起杨再兴,洛北低下了头,那场大战上的种种好像还在眼前,而那个充满豪情的青年将军已然死了许久。

    岳飞见洛北垂头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我想若是他还在世,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愿意看到你提起他就变成如此模样,人生乱世,本就是无常,聚聚散散,又何必太过在意!”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岳云招了招手,并未说话,但岳云似乎已经明白父亲要做什么,于是转身到里间屋取了一样东西交给岳飞。

    岳飞双手接过,样子极为郑重,因为外面包裹着灰布,洛北看不出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只见岳飞缓缓将外面的灰布包裹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东西的本来面目。

    洛北一看,原来竟是一个银白色的头盔,上面仍有点滴血迹,血迹已经斑驳,却似乎从未退色。

    岳飞将头盔捧至洛北面前,说道:“洛北,还记得这只头盔吗?”

    洛北目光垂落在血迹斑斑的头盔上,怔怔而望,许久不语。

    他眼前一阵恍惚,头盔中好像有一张脸正洋溢着豪放不羁的笑容,像是一位大哥哥般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仍旧绽放着异样的光彩,他的脸棱角分明,英俊但不孱弱,鼻梁挺直,眉宇间尽是潇洒之意。

    洛北几乎泪眼模糊,而眼前的这张脸却笑了,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洛北连一个字都听不到。

    那张脸似乎也看出洛北根本听不到自己所说的话,于是抿着嘴,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杨大哥……”洛北几乎失语叫道。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杨再兴曾经用过的头盔,望着岳飞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岳飞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说道:“杨再兴阵前为救百姓而牺牲自己,可敬可畏,如今他身葬松木林,唯有这头盔留了下来,岳伯伯此次班师回朝,虽然仍会不遗余力向陛下请旨再次北上,但……”

    他缓缓闭上眼睛,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也许岳伯伯此生再也回不到疆场之上,故而把这只与再兴一直相伴的头盔转赠于你,望你彼时若有成就看

    到此头盔还能记起阵前亡故的杨再兴,不管世道如何对你,也要尽力护佑无辜百姓免遭于难,你……可愿意答应岳伯伯吗?”

    洛北怔怔的看着岳飞,一时间哽住了喉咙,但终究还是缓缓点头。

    ……

    洛北留在馆驿当中跟岳飞一起吃的午饭,不过这顿午饭显得格外简单,几碟清淡的小菜,别无他物。

    按理来说,像岳飞这样载功归来的大将不该是如此待遇,可他还是住的官府驿馆,吃的是普通菜肴,虽也是他自己早已习惯如此,但御宴之后,朝廷竟无人过问,若不是岳飞一心只想着满心的抱负,恐怕也早就心寒。

    不过,这顿饭洛北吃的很高兴,岳云和张宪都在军营当中呆惯了,性子偏于豪迈,眼下虽无酒水,更有严厉的岳飞在侧,好在当着洛北的面,岳飞倒也对二人宽松了许多,让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天南地北之事,颇具兴致。

    岳云问道:“洛北,看你样子应该是受过重伤,不知是怎么回事?”

    洛北把万安寺之事简单的又说了一遍,最终摇头道:“我身上的伤倒已不要紧,却没想到这件事牵连到韩老将军,连累他被朝廷革职……”

    岳云看了看父亲,他去见过韩世忠,自然是知道大致的经过,但也没有想到当时的情形竟是那般的紧急,若不是洛北在场,恐怕那三支羽箭就已经要了秦桧妻女的性命。

    “真是想不通,就凭几具尸体便要把一位为朝廷征战数十载的老将军革职,难道朝廷就不怕这样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张宪把手里的碗用力一放,愤怒的说道。

    张宪平素里不爱说话,但憨厚耿直,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拐弯,倒是战场上冲锋陷阵从不丝毫犹豫,故而岳飞常愿将他带在身边。

    岳云被他猛然间说出的话吓了一跳,看父亲脸色极为不好,于是使劲儿的给张宪使眼色,不想让他再说这样的话,因为别人不知道父亲心中想法他却清楚,这时候父亲对朝廷,对皇上仍未死心,还想要找机会向皇上陈述时势和利弊,以求再次领兵。

    岳家向来以“忠”为训,当初岳飞离家参军之时,岳母亲手刺字“尽忠报国”,以示后世子孙,而岳飞更是以忠教训长幼诸子,即便皇室有负,也必不会违逆相叛,若是谁当着他的面说起怨愤朝廷、陛下之语,也一定会备受责备,就连牛皋也不能幸免。

    哪知道张宪好像根本没有理解岳云的意思,瞪着眼睛,问道:“你给我使眼色做甚,难道我说的有错不成?”

    好在岳飞一边吃着饭,好像还在想着什么事情,一时出神没有注意他们,岳云皱着眉,用手肘顶了张宪一下,然后又朝父亲扬了扬头,这下张宪才明白过来,于是闭口不言。

    提起万安寺,洛北才猛然间想起“玄青寺”来,放下手中的碗筷,从怀里小心的把了然大师临别交给自己让自己带给岳飞的那块粗布包裹拿了出来。

    “岳伯伯,要不是刚才提起万安寺我还差点忘了,依你所托,我来临安之前到过玄青寺,也见到了了然住持,临别之际,他还让我把这件东西亲手交还给你!”

    岳飞接过包裹,仔细看了看,虽是粗布所包,但平平整

    整,连一点折角都没有,说明洛北带在身上保管的很是小心。

    他将包裹一层层打开,最终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硬黄纸,这种纸张不似平常所用,而是在纸上均匀的涂上一层蜡,让原本柔软的纸张变得坚硬且颇具光泽。

    岳飞将硬黄纸托在掌心,仔细一看,上面赫然书道“风云忽变天道循环……雷音塔倒日月同现……魔山出海举世蒙难……纵马逐鹿棋在指尖……千年苦海血染天边……人心难测恩恩怨怨……”

    六句批语,字字皆是箴言,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岳飞细细的读着每一个字,弯弯曲曲的小巧字迹仿佛是一只只勾紧了身子的曲蟮,但只要仔细一看,就能看出了然大师当时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是费尽了极大的气力的。

    因为一开始的两句可谓下笔极富力道,即便是厚实的硬黄纸也能力透纸背,但从第三句开始,字迹就开始变得松散起来,直到最后一句更是勉强成字,墨迹浅显,显然已是气喘吁吁。

    岳飞读来不禁紧皱双眉,他紧紧握着这张并不大的硬黄纸,除了为了然大师感到担心外,批语上的含义更令他捉摸不透。

    “风云忽变,天道循环,这是自古有之的规则,想来说的便是如今天下大势风云莫测,至于大师所言的天道为何,真是难以捉摸!”岳飞看罢说道。

    这一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倒是后面的几句颇为难解。

    “雷音塔倒日月同现,只听说西湖畔有一座夕照山,山上有一座雷峰塔,可是哪里又有一座雷音塔呢?还有这日月同现,难道真的有这般奇观?”

    岳云和张宪都一起摇头,显然听都未曾听过。

    “魔山出海举世蒙难,纵马逐鹿棋在指尖,这两句似乎预示着当世应有大劫,那么千年苦海血染天边这一句……难道说这世上的困难还不够多吗?”岳飞说着话,感知着其中寓意,不禁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这六句批语可谓实在生涩难懂,洛北低头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脑胀,不敢再多看,这令一旁的岳云和张宪都感到颇为奇怪,因为他们自问武功不及洛北,可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大碍。

    岳飞反复咀嚼,仍难解其中含义,于是叹息一声,怅然说道:“想不到好不容易得来大师的六句批语,却仍旧无法从中解出一二,看来天机远非凡人所能接近!”

    当年他经过玄青寺曾短暂住在寺中,与住持了然大师彻夜相谈,知道大师修为通玄,寺中更有“观心黄泉”这等神妙之物,故而他眼见洛北在战场之上戾气突显,浓厚的根本不是他这般年纪的少年所能拥有,当时便生了让了然大师为其解除苦恼的心思,这才有了大战之后那番嘱咐。

    除了想借助了然大师除去洛北身上戾气外,岳飞隐约对当今天下之势无比担忧,也想从了然大师那里得到一些启示,而这启示便是眼前的六句批语无疑了。

    他自然想不到了然大师写完这六句批语几乎用尽了此生最后的修为,不久后便在菩提树下含笑而逝。

    岳飞自知自己对六句批语无法可解,他的目光却盯在了连批语都不敢多看的洛北身上。

    ……

第296节朝堂陈奏

    岳飞看着洛北,洛北有些愣住,他从未见过岳飞如此模样的看着一个人,目光沉涩,除了隐隐的忧色之外,似乎也有几分期盼之意。

    “洛北……”岳飞的声音好像变得有些沙哑。

    洛北迎面看向岳飞,下意识的回道:“岳伯伯……”

    岳飞拉住洛北的手,不容他后退,说道:“了然大师为当世高僧,当年有幸与他畅谈数日,岳伯伯知他可上达天机,若不是如今天下大势已如水火,我自也不会请他窥探天机,让他以百岁年纪耗费心神、修为,而如今收到这六句箴言,岳伯伯左思右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眼神里的忧色似乎又加重了些,叹道:“也许天意本就如此,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岳伯伯接下来的时日还有大事要办,若是成功便要再次领兵北上,若是不成……”

    他淡淡的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了结果一样,却仍然也毅然决定要“勇往直前”,继续说道:“若是不成,或将身陷囹圄……”

    听他说到这里,不但洛北,岳云和张宪都感到无比担心,只是相较于洛北和张宪,岳云更了解父亲脾气,他笃定之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岳伯伯……”

    “元帅……”

    岳飞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打断自己。

    他手握那张硬黄纸箴言道:“只是这六字箴言事关重大,断不能因我而就此埋没,洛北,今日岳伯伯想要把它交给你保存,以后当你遍走江湖时,也以此寻觅有缘之人,或可救生民于水火,到时别忘了岳伯伯今日所说的话……”

    他郑重的将硬黄纸交到洛北手中,此刻这位饱战沙场的大将也不禁满含热泪,除了对百姓安危、朝廷危难的难以释怀,还有对眼前少年的殷切期许。

    在岳飞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似乎便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多年前相交互为知己的秦慕川,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自己好像也说不清楚。

    但唯有一点,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战场上,洛北犹如一头猛兽,穿梭于鲜血淋漓之间,浑身戾气之重超出想象,就算是一位杀人如麻的大将也不可能与之相比,那一刻虽然众将都对洛北战力夸赞不已,只有岳飞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因为他知道,以洛北逐渐精进的武功加上那一身戾气,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身边的人,乃至天下都绝不是一件好事。

    最终,岳飞左思右想,想起前往临安路上有一座僻静的古寺,住持了然大师修为精湛,便生了以佛法化解洛北身上戾气的想法,这才有了后来让洛北前往玄青寺的心思。

    此刻,他望着洛北,知道这个孩子能从玄青寺走出来,必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折磨,这是自己身边岳云等人皆不具备的。

    他一直坚信,逆境中走来的人,只要不沉沦,便可肩负重任。

    洛北张着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想把自己在玄青寺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岳飞,告诉他自己身上杀神珠的事情,连了然大师都说自己是当世历劫之人,甚至可能会成为屠戮世间的“大魔头”,这也是了然费尽心思想要把自己留在玄青寺清修的

    原因。

    可是自己出乎意料的从“十方阵法”中走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在山洞中面对黑暗的时候他曾一度想要放弃,就此留在那里,跟那个藏身在自己身上的“人屠”畅聊千年轶事,可他走出来了,人屠白起也从此没有再出现过。

    为什么呢,他说不清。

    洛北望着岳飞殷切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竟哽住了喉咙,一肚子想说的话居然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也许,在潜意识当中,他不想让任何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失望。

    如果把自己身负着千年孕育的杀神珠以及将要背负的杀神宿命告诉给岳飞,那么一向以天下百姓安危为己任的他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慈祥、和蔼的跟自己说话,会不会举起刀剑面对自己,为保黎民安危先行铲除自己这个“魔”。

    在当时来说,“魔”这个字几乎早就从人们甚至是江湖人心中去除,故而对于一般人来说毫无任何印象。

    有传言,在大宋建立初年,太祖皇帝刚刚结束南北征讨,在众臣的辅佐下开始治理国家,而那时候江湖上不似如今般安宁,除了“正道”以外还有“魔道”一词铺天盖地,而且魔道极为猖獗,高手辈出。

    为还天下安宁,太祖皇帝放下诸多事宜,集结整个江湖的正道势力,与“魔道”对峙足足三年,而后更是入深山、跨沧海,把魔道势力打的再无还手之力,最后在一场大战中才彻底将其铲除。

    在那大战之后,江湖变得一时清明,在那场举世无双的大战中立下大功的江湖教派全部都得到朝廷的封赏和支持,这也是千年来朝廷与江湖之间关系最为紧密的一次。

    朝廷新立,江湖也为之肃清,在那之后的数年里,新起四大门派,也就是如今屹立武林之外的天下四大门派,圣庭阁,无量谷,灵犀山和白水涧。

    有人说四大门派的创派祖师就是那场剿魔大战中太祖皇帝身边的四大高手,至于最后为什么离开朝廷,创立武林门派早已不得而知。

    至于当年风头最紧的魔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也早已无从考究,有人甚至怀疑,那些在剿魔大战中被铲除的“魔道”中人其实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魔,而是在太祖陈桥兵变就追随身边的肱骨大将,后来或许是在某些方面与声威日隆的太祖之间产生了矛盾、嫌隙,更因为功高震主才被举世不容。

    故而太祖皇帝在初登皇位的那年便诛杀了多为史官,正是因为他想要将“魔道”中人从后世历史中彻底抹去,后来更是因为这件事在皇位继承中传下了一个未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让大宋多年来饱受战火的“重文轻武”准则。

    只是如今岁月更替,皇位传承了数代,对于当年的真相已经无从说起,这一切都只是人们闲谈之语罢了。

    但即便是在民间,哪怕是少年口中,向来也都对“魔”这个字极为忌讳,因为从大宋初年之后,正道与魔道不两立便已经深深埋在每个人的心中。

    这也就是洛北为什么对岳飞难以开口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即便岳飞对他如何亲近,一旦知道他与魔道有关,也一定不能容他。

    洛北接过硬黄纸,手微微颤抖,岳飞不知道他

    心中所想竟是这般曲折,只当是自己刚才所说的一切对这个经历太多磨难的少年来说不免有些沉重。

    岳飞伸出一只大手,扶在洛北肩头。

    “孩子,人活在世上,总是要经历诸多磨难,只要你心思笃定,并为之坚持不懈,相信岳伯伯,世界绝不会辜负一个像你这样的少年的!”

    洛北两行热泪终究还是如同断线珍珠一样落了下来,岳飞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的头,任泪水将自己的长衫打湿。

    ……

    岳飞第一次上早朝,皇上谕旨,岳飞因功该受封赏,暂入枢密院供职,授副枢密使,封武昌郡开国公,枢密使之位原是韩世忠,韩世忠革职之后尚未有其他人入此职。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分掌文武诸事,称之为枢府,掌握着军国大事,岳飞以战功入朝,近副枢密使,也算得上皇上恩赐非常,要知道韩世忠戎马半生,更兼有“苗刘之变”中的勤王于难的大功绩,才得以进封枢密使。

    但唯有岳飞自己知道,这朝中出将入相却也并非他想要的,在众臣为其庆贺之时,他却迈步出列,在殿前跪倒。

    见他跪倒在地,众臣也都安静下来,有人斜眼旁观,知道岳飞接下来必有惊人之语,不禁在心中暗笑,看来这位能征惯战的大将还真是不通人情,不但在御宴上惹的陛下不高兴,就连当着满朝文武封赏的时候,也非要站出来说上几句“不中听”的话。

    果不其然,岳飞在殿前叩拜之后,开口奏道:“陛下,臣岳飞略有陈奏……”

    皇上探着身子,眼睛眨了眨,有些犹豫,但还是宽言道:“爱卿有何事陈奏,尽请说来!”

    “契勘金虏重兵尽聚东京,屡经败衄,锐气沮丧,内外震骇。闻之谍者,虏欲弃其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

    他声音高亢,似要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都说出来。

    皇上细细听着,扶在龙椅上的双手却渐渐用尽力气扣在上面,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待岳飞奏完,他还是微笑着温言道:“爱卿果然是国之栋梁,心中所虑之事皆是事关家国天下……”

    他目光望向秦桧,说道:“秦相,朕让你筹措的军费如何?”

    秦桧抬头一望,赶紧出列,躬身拜道:“禀陛下,臣命人到各州县催促税负之事,有些州府因天灾实情,臣已酌情减免,却未想到如此一来,其他州府当中竟有官者以此推搪、敷衍,更有甚者,联络驻军将领对上违抗朝廷法令不说,竟还向百姓横征暴敛,中饱私囊,闹的民间疾苦深重,其中最为跋扈者为梓州知州虞祺,臣以命卫城司带人将其捉拿,现押入大理寺天牢当中,正欲请示陛下,可否择期斩之,以儆效尤!”

    皇上一听立即大怒,手捶龙椅,恨声道:“想不到我朝官吏竟还有如此之人,如今天下疲敝,他们竟然还屡生不宁,真是罪不容诛,此事就依秦相所见,令三司会审,必要严惩,不能让这些乱臣贼子误国误民!”

    秦桧立即应道:“谨遵陛下旨意!”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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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传介绍:
一首沧桑曲,杯酒断人肠。少年洛北历经浩荡历史、乱世风云,又背负着魔教余孽名头辗转世间,逐渐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谱写一首乱世真情侠义长存的奇幻之歌。浮游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游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游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