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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传全文阅读

作者:一眼十方     浮游传txt下载     浮游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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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陈桥兵变

    人类的世界不知已存在了多少年。

    风雨变幻,无边的沧海都已化作了桑田,多少物种在岁月的长河里,从有到无,从生到灭,也不过瞬息之间。

    而只有人类繁衍不决,生生不息。

    但人生一世,不过悠悠百年,就算那些屹立于历史之巅的帝王将相,也终究逃不过宿命的藩篱。

    中华数千年之中,自夏商西周开始,每个朝代不过数百年历几代君主而亡,而每当一个朝代灭亡,又总有一个朝代取而代之。

    每朝之初,自帝王而下,皆思贤若渴,励精图治,也曾让天下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

    可偏偏到了晚年,常多有偏颇,以致功臣枉死,百姓苦难,如此之事数不胜数。

    究其原因,帝王非圣人,心中也有**,**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收缩也能够膨胀,普通人的**不过一餐一饮,美食美景与美人而已,而帝王不同,他的蹙眉之间就是天下,就是无数百姓。

    身为开国之君多有贤明,可直到晚年身体不再如年轻时的强壮,精神也随之如崩塌的堡垒,又妄图追逐长生不老之术而不得,思虑一生之中的众多遗憾,直到某一天,便心思诡秘,疑心渐重,致使屠刀高悬,天下瑟瑟。

    作为普通百姓,平生不过顾及一家之人的衣食住行而已,而帝王则要面对全天下亿万之众,但就算千古帝王,也终究难脱凡人之身,因此古往今来,帝王虽多,却少有圣人,更难以企及仙圣之道。

    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人们总以为人类的世界是这个无边地域的中心,并将人类归为世界灵长,统御万物。

    可谁又知道,人类的世界不过是这个无边宇宙的一隅之地,在这个世界之外,更有许多为人类所不能解释的存在。

    也许人类,也许禽、兽,他们超脱世俗的一切存在着,仿佛亘古以来便与世同存,他们超然于时间之外,浮游于沧海之间……

    世上有传说,仙、圣皆不乏,更有些传说之地,常人所不知。

    极西有沙漠之眼,北方有苦寒之地,东方有无妄之海,皆是地处偏远,人际难至,偶有传闻,皆成茶余饭后一缕谈资,至于真假与否,少有证实。

    而在江湖之中,千年来盛传着,在这些地域,有风暴之城、死神之谷、海神宫等等诸多神秘之地,他们不同于江湖上的门派,他们的名字本身就代表着神秘与传说。

    据无名书籍记载,在这些地方不但有传承千年的神兽,更有解开死生秘密的最终答案……

    可是,这世上已没人能够达到那样的地方,更没有人知道,那些千古以来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

    ……

    故事就是在这样充满了传说,但又极为现实的时代里渐渐开始的。

    ……

    那是个战乱频多的年代。

    后周显德七年,柴氏少帝才年满八岁,这时五代已纷争多年,群雄逐鹿,天下百姓流离,苦不堪言。

    山川依旧,唯有饿殍千里。

    有道是

    “山河表里潼关路……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正月初一,新年伊始,后周都城开封虽然不及曾经繁花似锦,可毕竟在乱世当中又过了一年,人们仍旧在庆幸劫后余生。

    这时,一骑快马自城门一路疾驰,马是北方特有的黑鬃良骑,这时一骑绝尘入皇城,想是北方又有最新的情况传来。

    一刻都没有耽搁,在皇宫前,快马上的传讯官踉跄的跳下马背,双手托着“北方边境镇州和定州来的八百里急报”递给早已等候在城门前的卫士,由卫士亲自送入中枢内阁,只是少有人知道,仅仅是这样一个急报便足可以给孱弱的后周蒙上一缕阴霾。

    内阁之中,几位肱骨大臣打开急报,心情便开始沉重起来。

    ……

    北汉与辽国同时南下,数十万军队进攻后周边境,一时间烽烟四起,执政大臣范质、王溥与符太后商议后立即召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赵匡胤入宫,后周武将缺乏,此时也唯有赵匡胤可胜任北伐将军之职。

    宫门前数骑战马停下,一匹白马上跃下一位身披盔甲的将军,三十余岁年纪,脸上风尘仆仆、威严无比,身后殷红的披风如战场上染红的夕阳,很显然,这位将军身经百战,所以他不说话也无处不体现出那股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随他下马的三人两男一女,皆便服打扮,紧跟在将军身后的男子一脸英气,一身白衣,潇洒英俊,背后虽然背着一柄剑,但每一个动作无不优雅已极。另外一男一女跟在白衣男子身后,明显是以白衣男子为首,其中男的身材高大,比普通人都要高上至少一头,女的一身红衣,这红色与将军身后的披风的红色并不相同,这红色更像是一团火焰,好像随时都会绵延千里,将一切焚烧成灰,令人惊讶的是,这一男一女样貌竟然有几分相似之处。

    将军声音粗犷而沙哑:“我乃检校太尉赵匡胤,奉旨入宫!”

    宫门前的兵将被他的声音吓得一愣,不及多想,立即开门让路,本想拦下他身后的三人,但被赵匡胤目光一扫,也唯有退在一旁,眼见四人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云水阶前。

    寒风掠过,几名守卫分明感到一丝惊人的寒意,这个冬天,实在是让人难熬,可是几乎所有人都愿意让这个冬天更长些,因为人们在内心深处一厢情愿的想着,只要这个冬天不走,那刀枪血雨大概就会来的迟些……

    正月初二清晨,天光微白,远处天际上云层像是一道道裂开的红绫,开封城里仍旧一片安静,城门外数万军队已完成集结。

    旌旗飞舞,在凛冽的寒风中,仿佛掩盖了天穹之上正在渐渐露出的清晨的颜色。

    赵匡胤奉命率军出征平定北方战乱,这时已踏上远征之路。

    ……

    大军彻夜奔袭,这天夜里正来到距离都城四十里的陈桥驿,为不使大军长途奔袭过于疲惫,赵匡胤命大军在陈桥驿安营休整,过夜便再次开拔。

    没过多久,一个个连绵的帐篷像一座座小小的土丘一样在平地间隆起,战士们升起锅灶,他们需要在这里饱餐一顿。

    在中军大帐旁边是一个并不十分显眼的偏帐,可偏帐前守卫严实,更没有任何大胆的士兵敢于闯入这间营帐,因为这里现在聚集了这支军队中除了赵匡胤以外最有威信的几个人。

    偏帐之中灯火通明,赵匡胤弟弟赵匡义及赵普与一位白衣男子围坐一起,赵普轻举添茶的木勺,以白衣男子为先一个个添上早已煮沸的茶水,茶的气味并不十分香甜,但格外浓郁。

    白衣男子盯着添茶的木勺,眼见面前的茶杯渐渐盛满微微发绿的茶水,然后朝赵普微微一笑。

    他英俊的脸庞映在火光之中却显得有些许苍白,他身后依旧站立着一男一女,这三人正是随赵匡胤一起入宫的两男一女。

    几个人端坐了许久,却没有人说话,直到赵匡义目光投向赵普,赵普会意,然后放下木勺,清了清嗓音。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到处百姓流离失所,而战争又一场接着一场,不知何年何月才是个头?”赵普抚着胡须侃侃说道,然后哀叹一声,显然对当世时局感到十分失望。

    “可惜少帝无知,后宫符太后掌握朝局,眼见大好形势被一次又一次的葬送,如今朝中除了我哥哥之外再无可用之人,如此这般,就算我等疲于奔命,又哪里能支撑的起这后周的满目疮痍?”赵匡义目光与赵普相接,他话音刚落便接道。

    说罢二人皆看着白衣男子,像是正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的烛火不住跳动,把刚要送入口中的茶杯停了下来,又放了回去,淡淡一笑,说道:“二位不必试我心意,我与元朗相交多年,他的性情我自然无疑,如果让我答应助二位心中所想,只需二位应我一事便可?”

    说罢,他目光突然好像炙热的阳光一样亮了数倍,扫过赵匡义,然后又落在了赵普身上。

    听了白衣男子的话,赵匡义脸色微红,但仍无法抑制激动之情,显然,这个白衣男子对当时他们所要完成的大业格外重要,于是赶快应道:“北狄兄莫说一件事,就算千百件又何足挂齿!”

    赵普咳嗽一声,赵匡义方才知觉自己已经失态,在烛光下,本已涨红的脸上又填几分白色。

    与赵匡义相比,赵普更加持重,见男子并未直言反对,于是续道:“先生何事,还请明言?”

    叶北狄目光炯炯道:“天下分久必合,如今确需要一位明君,但自古以来,鲜有人能善始善终,即便如秦皇汉武唐宗之英明,也难以在人性和岁月面前秉持本心,如有一天元朗兄站在高处迷失本心,二位作为他最亲近之人一定要善为劝谏,不可让他一世英名尽毁,而天下再生涂炭!”说完他凝视着眼前的两人。

    赵匡义被他目光盯着一时竟有些失语,目光瞥在一边,但心里却着实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要说当时的赵匡胤算是少有的宽厚英明之人,乱世出英雄,但哪里还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天下之主,但摄于男子身份和实力,只有先行应道:“原来先生就是此事,我等自然认真辅佐,先生放心!”

    赵普则十分郑重的缓缓点头道:“北狄先生放心,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如真有这样一天,虽死而已!”

    叶北狄看着赵普,知道他所言非虚,于是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与大家共进退就是!”

    当晚,有人在军营当中散布议论“今皇帝幼弱,不能亲政,我们为国效力破敌,有谁知晓;不若先拥立赵匡胤为皇帝,然后再出发北征”。

    军队之中向来钦慕强者,赵匡胤治军有方,自然大家拥戴,有人找来一件黄袍盖在熟睡的赵匡胤身上。

    赵匡胤朦胧中听到声音,醒来见帐前已跪满将士,一看自己身上更是大惊,原来黄袍只能帝王使用,他人擅用则同死罪。

    这时军营内外山呼海啸:“柴家失德,我等愿拥将军为帝”。一时间响彻天际。

    赵匡胤一脸无奈苦笑道:“哎,你们自己贪图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你等之主!”

    众将士自然对赵匡胤惟命是从。

    赵匡胤当众朗声道:“回开封后,对后周的太后和少帝不得惊犯,对公卿不得侵凌,对府库不得侵掠,服从命令者有赏,违反命令者族诛”。

    诸将士都应声立下承诺,于是赵匡胤率领兵变的队伍回师开封。

    数万军队浩浩荡荡来到开封城前,统领韩通得到消息赵匡胤已经造反,率领禁军在城门抵抗。

    韩通威武不屈,站在城门之上,目视数十万军队,毫无惧怕之意,怒道:“陛下信你任你,想不到赵匡胤也不过是趁机取利的无耻之徒!”

    赵匡胤望着高大的城门,皱眉道:“我不愿自家人互相残杀,可韩通治军有方,且武功高强,这该如何是好?”

    他唉声说着,愁苦万方,却不禁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叶北狄。

    在他身后的白衣男子叶北狄笑道:“既然元朗兄有此仁心,就让山凌与山泽兄妹走一趟罢!”说罢对高大男子与红衣女子示意。

    两道人影在人群之中一闪而过,消失不见,甚至没有人看清他们怎样离开的。

    一旁的赵匡义微微皱了皱眉,脸上不知是佩服还是惧怕的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便看到了哥哥的目光,知道赵匡胤对叶北狄足够的信任,也有足够的信心,于是自己也只好放下心来。

    赵匡胤道:“我素来知道叶兄武功无人能及,想不到山氏兄妹也这般了得!”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声巨响,开封城门大开,门中两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高大的山泽手里提着一个白布裹着的包袱,在城门前一丢,一颗人头滚落,赫然正是方才在城门上朝赵匡胤大喝的守城将军韩通。

    赵匡胤一愣,转而大喜,摔军冲入城中。

    自此,赵匡胤兵不血刃即控制了后周政权,从陈桥至此,不过一天一夜。

    不久后,由翰林学士陶谷拟好禅代诏书,宣布柴宗训禅位。赵匡胤遂正式登基为皇帝,改封恭帝柴宗训为郑王。改国号为宋,定都开封,改元“建隆”。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正是这场充满奇异又显得寻常的兵变让赵匡胤黄袍加身,并开始了宋朝的统一之路……

    ……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后,励精图治,加强中央集权,改革军制,发展生产,巩固统治。

    在叶北狄与赵普等人的谋划下,经过两年在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的准备,确定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决策,决心通过战争创造统一局面。

    遂于建隆三年九月,部署兵力守卫西、北边境,防止辽、北汉南掠;选择荆、湖为突破口,挥师南下,开始了统一战争。

    宋朝大军先攻下荆南、湖南,平后蜀、定江南,用时十一年攻破江宁,最终后主李煜出降,南唐灭亡,至此天下一统。

    在长达十多年的统一之路上,叶北狄、赵普还有赵匡义作为赵匡胤身边的重要人物,都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也可以说是这些人帮助他奠定了大宋建国的基础。

    开宝九年,这时距离陈桥兵变已过了十六年,那时的谋臣赵普已官至宰相,就连曾经名不经传的高怀德、石守信等也都是名震一时的大将军。

    可不知为什么,当初跟随赵匡胤南征北战,为他出奇谋,定天下的叶北狄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事不管是坊间还是朝臣之中都曾有过各种各样的传闻,只不过没人敢说,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

    这一年刚过正月,可不知为何,原本一向谦和、礼贤下士的赵匡胤,正月一出,便杀了一大批史官,罪名是史官篡改历史,诽谤皇帝。

    满朝文武见此情形皆不寒而栗,就连宰相赵普也从那之后不久便病重不出,至此,无人再敢言及此事。

    宋太祖赵匡胤,在位十六年,是一位勤恳帝王,他对军事、经济、农桑等的改革对整个宋朝都起着极大的作用。

    为政期间,他收起精兵,削夺其权,制其钱谷,削弱相权,罢黜支郡,设置通判,革除了五代弊政,使国家呈现出和平、安定的局面。

    百姓经过五代时的战乱后,在此安定的局势面前自然也歌颂太祖之德,以致美名传扬后世,只是宋太祖兵变得到天下,在他完成统一之后,也定下了贯穿于整个宋朝的规矩,那就是“重文轻武”,历史上著名的“烛影斧声”、“杯酒释兵权”等故事皆发生于当时,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宋朝历史当中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夜,赵匡胤召赵光义饮酒,共宿宫中;隔日清晨,赵匡胤暴死,享年50岁。一代明君开国帝王就此而去,葬于永昌陵,其弟赵光义继位,是为宋太宗。

    只是他的死仿佛留下许多疑点,有人说赵匡义篡夺皇位,将太祖杀死;也有说赵匡胤称帝后屠杀重臣,使自己晚年噩梦不止,导致最后精神崩溃,当然也有其他的说法。

    这个谜团一直留在那时许多人的心中,直到多年后仍然未能找到真相,真相是什么,或许也只有那时的寥寥数人才能明白知晓。

    ……

    在赵匡胤死后数年里,江湖中突然发生巨变,一时间兴起了四大门派,圣庭阁、无量谷、白水涧、灵犀山,这四大门派势力雄厚,没用多久其声名便盖过了盛行多年的少林等派系,只是这四大门派虽然高手众多,但似乎有些刻意低调,其立派之地并未在繁华城市,甚至有些跟俗世隔绝之意,江湖虽有其传言,但除了几场传说中的战事之外,数年内竟无人知道他们真正的落脚地在哪里。

    只是四派越是这般超然物外,在人们心中实力就越是超乎想象,久而久之,甚至有人说他们就仿佛屹立于俗世权力之外的飘然之物,如果他们愿意,时刻可以影响一个朝代的兴替,但不同其他江湖门派,四派不约而同的远离天下纷争,只是每隔数年会派遣门下到外面历练,有时救死扶伤,有时铲除邪恶,在百姓中竟也留下几分薄名。

    淳化三年,赵普因年老多病而请求告老还乡,太宗念其功劳为他加封太师衔、封魏国公,并永久享受宰相待遇,赵普临行前请求到太祖陵前祭祀,太宗应允。

    满头花白的老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方盒子,一步一步踏上长阶,在永昌陵那座摆满牌位和蜡烛灯盏的蒲团前跪了下来,谁能想到这个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正是曾经随太祖皇帝起义,经历了两朝并独享荣华的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他为大宋朝思虑一生,至此已七十余岁。

    “回想当年往事,桩桩犹在眼前,只可惜陛下英年早去……哎,如今老臣也将要九泉之中去见陛下,若有来生,当再追随陛下戎马天下!”长阶前,回首前尘往事,这位大宋的开国元勋也不禁涕泪纵横。

    “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件事让老臣耿耿于怀,当年未曾问过,如今过了多年,往事皆覆于尘土,也只有盼与陛下重逢之时再解老臣心中疑惑罢”

    “只是我,我终究有负于他……叶兄啊叶兄,你会不会怪罪于我?陛下,你们……你们曾经是如此的亲密无间,可为何……”老人的自言自语渐渐变成一阵呜咽之声。

    偌大的皇家陵墓,灯火长明,不知躺在里面戎马一生的曾经帝王,是否也因独居九泉而孤寂无依?

    在太祖陵墓前跪坐许久,赵普终于起身,竟是小心翼翼的把那个方盒子摆在了陵墓前的桌案上。

    然后躬身一拜,这一拜如当年在朝堂上,上面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下面的玉阶前,还有许许多多开国功臣,那时,他们所有人就像满怀抱负的青年一样,对即将开辟的新朝充满信心和希望。

    回首往事,好像机缘巧合的与现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这便是命运。

    生死是命,贫贱富贵是命,就连那些不为人知的战斗、硝烟也全都是命,不管你是千古一帝还是普通百姓,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手掌,留下的鲜血和荒冢不过是宿命之中的一道道缘深缘浅的痕迹。

    “陛下,这是当年您亲自督制的宰相印信,从此之后老臣再也用不上了,当今圣上并未将其收回,老臣唯有还与陛下,这天下……就让他们去治理吧……”

    留下印信后,赵普仿佛终于卸下了肩负数十年的重任,转身离去,留下的是一道苍老而满是茫然的背影。

    皇陵大门缓缓阖上,却忽然听到一声“咣当”,赵普回头的瞬间,只见一只黑色的猫从陵墓中跑了出去,不知打翻了什么,不过都不重要了吧,一切都终究要回到历史的轮回当中去,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数月之后,两朝宰相赵普病逝于家中……

第二章 浮游沧海是余生

    大宋建炎二年,距离金国攻破大宋都城开封、掳走二帝已经过去两年,可这场著名的“靖康之变”给人们带来的伤痛却远没有就此愈合。

    这一年中,中华大地上接连不断的发生了多件大事。

    这一年里,中山府等数个州府落于女真人手中,中原大地陷入一片火海,从此后百姓罹难,千里饿殍,江山再无安然之沃土。

    同样在这一年里,年近古稀的名将宗泽在征伐的途中旧伤复发,终不得医治,望北含恨而死。

    在宗泽军中还只是统制的岳飞已经初步崭露头角,渐渐在军中树立威信。

    然而,刚刚建立还没有完全安稳下来的南宋朝廷在其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让宋高宗赵构一辈子都不愿提起的“苗刘”政变。

    ……

    在中华大地的东南方,是一片无边大海,称之为无妄海。

    据说无妄海深处有一座美丽的海神宫,那里不但有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更有美丽无比的海神族女子,在俗世之中流传着许多与海神宫相关的美丽传说。

    但天地无涯,大海无边,没有人知道平静的海面背后到底是什么,那个传说中美好的无妄海之滨更是世上最难以到达的地方,除了有看不见的宝物,更有难以估计的危险,即便有人甘愿冒着风险出海寻觅,也多是有去无回。

    所以,几千年来真正去过大海深处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在无妄海与大陆的连接处,恰好被一片连绵千里、人迹难至的山脉所隔绝,仿佛也将尘世的纷纷扰扰一并隔绝,这里没有战场硝烟,没有尘世间的追名逐利,甚至连多余的烟火气都没有。

    在这片丛山之中,一座孤高的山峰巍峨陡峭、壁立千仞,仿佛一把利剑径直插入云霄,在它四周的山峰奇立变幻,都如同卫兵一样拱立于侧。

    这座山古称不庭山。

    高山如天地之初的巨人,俯首世间沧海桑田,世间事万般更替,唯有高山不移。

    世上之人不知道的是,在这样一个并无多少人间气息的连绵山脉之中,有一个足以令江湖所有势力仰望,哪怕是各方朝廷都极力想要争取,却又难免忌惮的所在。

    这个门派不如少林等门派久远,仅有两百年不到的历史,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俨然超过各大门派,被世人公认为世间的第一大派。

    “圣庭阁”便是屹立于这片巨大的山脉之中。

    背倚不庭山,俯视天地外的尘世间,人间岁月变化无端,然而这里却仿佛亘古不变,倚世而独立。

    在这座高山的某处,有一座陶然亭,亭子虽小,但雕刻打磨无不精致,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在大山深处建了这样一个小亭子,若是放在平常的地方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这样一个人际都难至的山中,想要建立这样一座小亭子却不知要难上多少倍,甚至可说是有种鬼斧神工之妙。

    亭子六角如飞,与山色混为一体,这里没有人声的喧嚣,只有鸟语花香,虫鸣水色,水声、物语恰到好处的在冥冥之中浑然一色,仿佛都更加显示出这座山峰独有的神奇魅力。

    小亭石柱上的颜色早已经脱落,仿佛印证着岁月的斑驳痕迹。

    在亭子中央正坐着一个人,黑发高挽,浓眉长须,盘腿闭目,他表情悠然,仿佛已经入定许久。

    在这人身旁的石柱上斜放着一把格外引人注目的铁剑,铁剑长而宽,通体漆黑,两侧的剑刃并不像通常的宝剑一样淬血开锋,更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普通黑铁。

    蝉声渐浓,鸟儿飞逐。

    打坐的中年人除了几缕长须在微风中飞舞,整个人都好像跟这片山色、水物融为一体。

    可就在突然之间,不知哪里掉下的一滴水,让他的眉头开始缓缓皱紧,宛如一幅画卷上剥落下来的一笔墨色。

    天地骤然静止。

    他努力的想要平复剧烈跳动的脉搏,但依然收效甚微,然后他慢慢的睁开眼睛,本是白色的眼仁中已经布满血丝。

    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从梦幻之中盈盈走来的一个窈窕身影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间出现在他眼前。

    很明显,这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比世上大多数女子都要美上千百倍的女子。

    如果没有见到,或许这世上便不会有人相信,更无法用言语描述这样的美丽。

    这女子一头长发完全雪白,美丽的脸上一双摄人的紫瞳格外显眼。

    一双如泉水般的大眼睛上睫毛很长,像是蝴蝶的翅膀般缓缓扇动,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言不发。

    柔波似水,万籁俱寂。

    男子眼中的血丝好像更重,口鼻之间的气息也开始变得更加剧烈,但神志还在的他双手结成某种特殊的法印,似乎想要极力的抵抗什么。

    但终究,法印在身前旋转,却没有被推出去。

    可是,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更加紊乱,直到某一刻,一阵热流从小腹上涌,他再也抵挡不住,一口鲜红的血液从嘴里喷出。

    血,全都落在男子身前的石板地面上,没有一丝落在白发女子的身上,仿佛也不忍让这绝世的女子沾染一丝血腥的气息。

    男子一口鲜血喷出后,整个人已经不似初时那般宁静悠然,布满血色的双目仿佛有烈火欲出,突然他顺手抄起身后的铁剑,那铁剑瞬间好像有了灵气一般,焕发出一阵五彩光芒,只见他手里握住铁剑,却没有丝毫停留,而是带着一股无双气势,向面前的女子不偏不倚凌空一斩,仿佛是要把他眼前的美丽女子残忍的斩成两半。

    四目对视,虽有一番千古柔情,而其中复杂的情感又何止一种?

    在这一剑斩落的瞬间,他身上光彩勃发,全身的衣袖飞舞,人与剑浑然一体,谁能想到,这世间竟有人能在如此短暂的瞬间爆发出这样的能量,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座小山恐怕也要在这样的一剑之威下变成两半。

    可是,在他眼前却哪里有人,不过是一片虚空,一剑斩落,劈下无数残叶,凌空飞舞,而那个美丽的白发女子早已无影无踪。

    即便如此,好像也无法让男子变得平静下来,他手里握着铁剑,人如箭般射出陶然亭,他人影在林间穿梭,宛如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在追逐着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之物,这好像一种不死不休的舞蹈,没有人叫停,那么就会一直舞下去,至死方休。

    山间,依旧如初,唯有这凌厉无双的剑势搅的鸟儿乱飞,枝叶摇摆,山间的虫鸣物语,在这一瞬间好像都被无情的扰乱。

    眼见男子一剑凌厉超过一剑,就算是眼前丛林再密,枝叶也很快被斩光。

    突然,不知从哪里发出“咄”的一声,仿佛什么重物入水,又很快跳起来一样。

    可是不管是什么东西入水,肯定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尤其是在这样茂密的山林之中,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声,竟让男子灵台一清,他掌中的剑势倏然一缓。

    就是这微妙的声音,足以让本就是世上无双的他收住心神,于是他人影落地,胸膛不住喘息,嘴角一道鲜血流出,他单手拄着铁剑,尽量平复体内的气息。

    他自然知道,就在刚刚突破玄关的瞬间,心魔入侵,若不是那一声,他或许根本无法自拔,最终轻则武功全废,经脉断裂,重则耗尽内力,气尽血干而亡。

    那么,显然是有人知道自己将要走火入魔,故意点拨,又会是谁呢?在这个山中除了自己难得还会有其他人?

    他抬头望了望面前高大的山峰,仿佛对着山峦自言自语道:“圣尊,莫非是你么?”

    可是山峰无语,又哪里有什么回应。

    他想想那“圣尊”虽然已经活了许多年月,灵智非比寻常,但向来骄傲无比,哪里又会因为世间之事轻易动一动身躯。

    于是,他循着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缓缓前行,想要寻找那个连自己这样修为都没能发现的人物。

    不知是敌是友,也不管是敌是友,他总要看看才放心,毕竟这里对于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若是有不明身份之人冒然闯入,恐怕影响门派的百年根基。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他并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知道这个秘密,但不去看看,总是不放心的。

    踏着一地枯败的落叶,翻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便可以十分清晰的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然后又是一阵“咄咄”之声,与刚才令他头脑一清的声音如出一辙。

    他抬头一看,原来前面的一处石壁下有一个深潭,潭水天然清澈,不知是地下暗河之水还是山中常年积累下来的山泉水,水面平静无波,有淡淡的寒气从水面上冉冉升起,好像山中笼罩的雾气一般。

    山脉之中有这样的潭水也并不是什么奇特之事,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潭水前正端坐着一个看起来已经十分年迈的老者。

    老者的背微微佝偻,头上戴着一个古冠,正背对着他,手里提着着的是一根细竹竿做成的简易鱼竿,鱼竿深入潭水中,而在老者身旁有一头青牛正侧过头来瞪着牛眼看着自己。

    青牛很大,甚至比一般的水牛还要大上不少,头上两只粗壮的牛角不但很长,而且一圈一圈的凹凸痕迹好像树木的年轮,不知是否也记录着这只青牛的年纪。

    老者却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出现,而是完全的投入到垂钓当中,只见他鱼竿一甩,不见怎么用力,只是“咄”的一声,鱼竿轻轻入水,没过多久,水面波痕骤起,鱼竿瞬间破水而出,带着一只正摇晃着尾巴的鱼儿,而就在鱼儿出水的瞬间,深潭中的水面又立马恢复平静。

    那鱼儿巴掌大小,身上有倒刺,背上鱼鳞如针,就是嘴里也有上下两排极为锋利的牙齿,看起来凶恶无比,即使已经被捕出水面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而是用力的挣扎,可是偏偏它越是挣扎便越是咬的紧,没等它挣脱,老者双手轻轻一甩,而那只大青牛嘴里咬着一个竹篓,只要鱼儿飞出,它便调整竹篓的位置,每每都能将鱼儿收入篓中。

    男子心中奇怪,要说这世上奇妙的事自己也见过不少,但却从未见过人和牛有这样默契配合的。

    青牛每次收鱼入篓,便又重新侧头用那只极大的牛眼瞪着男子。

    老者看起来年纪虽大,但身手却仍很敏捷,只见他又将两条鱼收入篓中,手中鱼竿却没有再放入潭水中,而是微微侧了侧头,好像刚刚发现身后有人站立已久。

    “老伙计,你这样看着人家,可是很不礼貌的呦!”

    老者笑呵呵的说着,好像在取笑青牛一般,而那青牛闷闷的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老者不再理会它,而是慢慢的转过身来,对男子说道:“老朽山中垂钓,想不到还能遇到有缘人……”

    很显然,山中再无他人,老者的话自然是对他说的。

    想到刚刚自己差点走火入魔,要不是老者有意提醒,恐怕大错已经铸成,不禁心生感激,但与此同时,他也紧紧扣住手里的铁剑,毕竟这老者不知来历,更不知是敌是友。

    不过方才之恩他还是毕恭毕敬的感谢道:“老人家……在下谢过……”

    老者不知道是否看出他的心思,长眉挡住了他的眼睛,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呵呵,举手之劳而已,只不过心魔既成,恐怕以后练功还是要万分小心喽!”

    男子知道老者点破自己心魔之事,微微一怔,知道老者并无恶意,手里稍稍放松下来,双手抱拳施礼道:“还请老人家指教……”

    “这口深潭终年在这大山深处不见阳光,水质清澈,甘甜无比,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生出这样鲜美的冷水冥鱼……”那老者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只是这冥鱼身上有倒刺,鳞甲坚硬,平常人自然很难吃到嘴的……也唯有那个伙计最是喜欢这样的美味了……”

    他话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看了看一旁的大青牛,青牛好像知道他说的是谁一样,“嗡嗡”的叫了两声,以作回应。

    男子本是居住在这片山脉之中,也曾多次在山上行走,可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种鱼,“冥鱼”难道是来自冥界的鱼吗?

    其实这种铁甲鳞鱼就是因为在阴寒的寒潭中长大,故而称之为冥鱼,除了这样天然形成的条件外,世上能生出这种凶恶无比的鱼儿的地方还真是不多见,因此即便见识如男子一样,也是闻所未闻。

    老者收起鱼竿,慢慢的站起身来,走到青牛身边,将鱼竿挂在青牛背上的鞍上,这时,男子才看清楚老者的面容,但与其说看清,倒跟背影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老者大概实在是太老了,眉毛和胡子都很长,而且都已经完全花白,将他的脸倒是挡去差不多了。

    老者对男子呵呵笑道:“年轻人,我可要送冥鱼给那位老友去了,山中艰险,恐不能邀你同行!”

    男子心中暗笑,要说这片山域自己或许也可以称作半个主人,又哪里用到别人相邀?何况凭自己的身手,天下之地又有几处不能去呢,但他毕竟在心里想着,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毕竟这老者能来此处,也定非等闲之辈,只不过他口口声声说的那“老友”不知是何许人也,竟能以如此凶恶的冥鱼为食。

    虽然在心里想了许多,但知道老者并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表面上依然恭敬,不为别的,仅仅老者刚才话语中有意无意的点拨之情就不是等闲所能还的清的,何况自己本有重重答谢之意,只是被老者以其他的话岔了过去,明显是不想自己言谢。

    “既然如此,晚辈也就不打扰前辈了……”

    老者拍了拍青牛的背,正要离去,却在转身之际,突听一声吼叫响彻四野,那声音无比巨大,震耳欲聋,如同猛虎啸于山林,百兽皆惊,就连老者和男子也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吓的不轻。

    吼声虽大,却隐隐像是一种凄厉的悲鸣。

    就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没等男子反应过来,老者哀叹一声,轻跺了下脚。

    “徒有千载功,不及一夕变,世事难料,没想到还是没能来得及啊……”

    说罢,他再也不看男子,佝偻的身躯轻轻一飘,便上了牛背,轻拍青牛,青牛仿佛会意,“哞”的一声长叫,然后也顾不得地上散落的竹篓,径直朝陡峭的山峰而去。

    男子静看着一人一牛飘然而去的样子,心里大惊,要知道这山峰陡峭无比,即便是他也无法轻易登上去,何况一头牛驮着一个如此年迈的老人,竟然如履平地般踏上山壁。

    “老人家,还请留下姓名……”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想要问问老者的来历。

    老者坐在青牛背上,默然回头,望着手里提着一把铁剑的中年男子,神秘笑了笑。

    “因缘际会,你我有此一面之缘,岁月沧桑,我老头子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但我却知道你……姓冷……”

    没等男子说话,老者又接着说道:“人有心魔,世间亦有劫数,万物更替,一世轮回,有时退一步或可见另一番妙境……”

    他抬起头来,望着不庭山陡峭的崖壁,仿佛一个高大威猛白衣男子静立石壁之上,他望着虚无的空中语声凄然道:“痴儿……痴儿……万世转头空,浮游沧海是余生……”

    说罢,乘牛飘然而去。

    老者坐在牛背上不禁开始唱道:“红帆西垂……寒江碧落……箐筝出远波……琴瑟弹山河……画流云……浅行墨……剑若剑兮……掌中丘壑……月照寂兮……沧海沉柯……”

    仿佛是一首古曲,却未能全然听的真切。

    冷姓男子伫立水潭边,怔怔看着那一竹篓散落的冥鱼,这时老者已经去的远了,再也听不清他的歌声,唯有那歌声之中的寂寥之感仍回荡在耳边。

    “退一步或有另一番妙境……退一步或有另一番妙境……”他嘴里反复念道着老者的这句话。

    许久后,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毅然提剑望山的那一边而去。

    ……

    数月之后,一件大事惊动了江湖各大势力,让他们都摸不着头脑的是,正当壮年的第一大门派圣庭阁当代掌门冷云殇宣布将掌门之位传于大弟子戚盛钧,而他则从此闭关。

    ……

    ……

第三章 洛水之畔

    洛水悠悠,如长龙横亘于古城洛阳,蜿蜒穿梭数百里,水势苍茫,浩浩汤汤,两岸帆樯林立,绿柳成荫,芳草鲜艳,长桥各异如蛟龙卧波。

    栖霞村就在洛水之畔,村子不大,从东头到西头不过两里的路程,因位于栖霞山脚下,因此取名栖霞村。

    这里虽然距离洛阳不算太远,但却因为路行不便,少有外人往来,因此没有了城市里的繁华似锦,可同时也显得安静而祥和。

    这里处于洛水上游,此处水源多是从周遭山峰上的水流汇集而成,因此河面算不上十分宽阔,但水势荡漾,仍然是深不见底,夜间有寒气从水面渐渐升起,飘飘荡荡,晚上看去,也有点像是地府里的幽灵飘忽不定,煞是可怖。

    当然,这多是大人为了不让小孩子夜里出来乱跑编制的谎话而已,这世上自然是没有鬼神的,所谓的鬼怪之物不过是人们心里捏造出来哄骗别人,甚至是哄骗自己的虚假之说。

    洛水岸上有一处破庙,不知何年月所修建,如今早就没有人祭祀,已经破败不堪,只有几个孩童时常无事在附近玩耍嬉闹。

    但也都是白天才敢于来此玩耍,要是晚上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有洛水幽灵的故事,哪里还有小孩子敢来这里。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破庙前,他的头发,甚至胡须、眉毛均已花白,长长的眉毛遮住了眼睛,他有些出神的面对着洛水,阳光正洒在他背上,温暖而和煦。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不知是在看着几个孩童玩耍,还是回忆起漫长人生岁月中的点点滴滴,竟似有些出神。

    一个大约七八岁小男孩已跑的满头大汗,脱离了人群来到老者面前,他深深的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带着一股稚气的声音向老者问道:“老爷爷,你的眉毛怎么跟胡子连在了一起?”

    老者被他忽然发出的问题问的一愣,然后呵呵一笑:“因为人们都叫我老爷爷,我大概已经太老啦。”

    男孩眨着又黑又亮的眼睛认真道:“那我不叫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年轻啦?”

    老者伸出手轻轻地抚着男孩的头说道:“傻孩子,岁月流逝,又岂能去而复返?你可曾见过洛川的水流走后又流回来过?”

    男孩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可是我见今天的夕阳落去后,明天一大早便又重新升起来,跟今天的太阳并没有多大的分别呀?”

    他说话一板一眼,竟是像个小小书生模样。

    老者微微发怔,没想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竟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太阳,然后自言自语道:“天下万物皆有其盈缺之道,沧海变化又岂是一朝一夕,唯天地大道,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老者自然也知道男孩不会懂得自己的话,又苍苍而笑,笑声如苍老的钟声。

    随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男孩应道:“我叫洛北,今年八岁,我家就住在村子东头!”他一指远处,好像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家一样。

    老者看着男孩,长眉下的眼眸忽然多了几分神采,好像悠长的回忆里又多出了什么,于是说道:“小洛北,你我算是有几分缘分,我自远处骑牛而来,如今在这里已过半年有余,若再安然度过一晚,我将从此离去”

    洛北与老者攀谈数日,见老者格外慈祥,心生感动,老者来这里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听他说起许多自己没见过,也不能尽然懂得的事情,也学会了许多道理,如今一听老者将要离开,心中竟然有许多不舍。

    这老者见识颇丰,说话也很有耐心,正与洛北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他对老者十分亲近。

    “爷爷怎地不留在这里,如果你走了洛北会十分想你的!”说着竟然泪水涌在眼眶,转来转去还没有流下来。

    老翁知道孩童的话自然是真诚的,于是伸出苍老的手摸了摸洛北柔嫩的脸,说道:“爷爷还有许多愿望未能达成,所以还要去一些地方,见一些人,如果真的有一天走不动了,爷爷就来找小洛北好不好?”

    洛北听了更是感动,他是从心底的喜欢这位老爷爷,因为他总觉得这位老爷爷与其他大人不同,其他大人总是在敷衍小孩子。

    ……

    小洛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神色有些慌张,因为父亲只答应让他出门玩耍半天的时间,需要在傍晚十分回来,没想到自己竟然在那老者身边昏昏的睡了半晌,要不然也不会就这么晚才回到家里。

    要知道,他的父亲洛仲谦可是出了名的严厉之人,在这个小村子里少有读书人,自从三年前他们一家人搬到这里,父亲洛仲谦饱读诗书,便在村长和众多村民的祈求之下,成了唯一的教书先生。

    每日一身长衣,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戒尺,就算是再顽皮的小孩子也不敢在他的课堂上打瞌睡或是发出其他古怪的声音。

    身为洛北的父亲,洛仲谦对洛北自然又是格外的严厉,当然,这样的父亲在孩童眼中早已超出父亲的范畴。

    每个小孩子都喜欢跟差不多年纪的伙伴一起玩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童年,童年无忌,却又常常会被一些外力所摧毁,于是本该丰富多彩的童年便有了更深沉的颜色,而时间长了,这便也成了很多小朋友不愿意跟小洛北玩耍的原因,因为他们觉得他是恶魔的使者,会在恶魔面前说坏话,然后他们就会在课堂上被老师训斥。

    当然,这都是孩子的想法,因为谁限制了他们的童年谁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也许在多年以后,你会更深切的体会到一个严厉的老师会对你人生启蒙起到多大的作用。

    而今天却不同,几个平时离他远远的小朋友却主动约了他,这让他既感动莫名,又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带着一颗颤抖的心,与其说是大家一起玩耍,倒不如说是自己陪着别人一起玩,到后来他才明白,那些约他一起玩的孩子们,其实是想从他口中套出中秋之后那一场考试的试题。

    教授知识已有一年的时间了,洛仲谦想看看这群孩子学的怎么样了,虽然不一定能出个三甲之才,但想着自己一身才学,要是被几个顽愚的倒霉孩子毁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教是教了,还是要看看成果,于是他特意在最后一堂课上说了,要在过节之后给大家出个题目。

    所以这个节日大家过的并不好,一想到老师那双严厉的目光,大家都有些没来由的感到吃不下,玩不好。

    洛北却不然,虽然他学东西也不快,但好在他还算勤奋,毕竟在家里,每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立马会竖起来,他又怎能不刻苦。

    可是,今天却因为出门玩耍回来的格外晚,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惩罚,想到惩罚,洛北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言的快意,大概是一种临死前的豪迈。

    对,就是豪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般的豪迈,想到楚汉相争的霸王项羽,虽然最后败给了刘邦,但他最后自刎乌江,也不失为英雄豪杰。

    小孩子自然都羡慕英雄豪杰,而他眼中的英雄就是应该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是这样理解的。

    可是再英雄的豪杰,在没有成为英雄之前,都会有些连狗熊还不如的日子,就像今天的洛北,虽然他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在真正踏入家门的一瞬间,他还是感觉到背后出了好些冷汗。

    还没踏进家门,屋里已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洛北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一种信号,说明父亲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并且在酝酿情绪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反而是真正要面对的时候,自己竟然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反正大不了一死,所以洛北虽然踟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接受父亲的责问。

    当然,虽然年少时面对严厉父亲的一场责备都会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情绪,但没有哪个父亲会真正要了“你的命”。

    现在洛北就是抱着这种心态。

    三间房里,只有最大的一间还亮着灯光,一根已燃去大半的蜡烛,滴了桌子上满是烛灰。

    父亲正襟端坐在堂桌前,微微闭着眼睛正在养神,母亲却不在,大概是因为父亲有“正经事”,已早早的支开了母亲,以免被打扰。

    慈母多败儿,这是父亲洛仲谦常说的话。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父亲的声音很严肃,却还是没有真正的睁开眼睛。

    洛北不敢抬头,好不容易积蓄的豪迈之情,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已经消磨殆尽了,而此时,他将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比任何情绪都要真实的父亲,他只能低着头,看着父亲那双已经很是破旧的布鞋,还有那身洗的已经发皱的长衫的衣角。

    “为什么不说话?”这是父亲问出的第二句话,虽然还没有明显的发火,但洛北已能听出责备的语气。

    还是要开口的吧,如果一直不开口,恐怕会死的更惨,洛北在心里暗暗想到。

    “刘锁和张前他们约我出去……出去……”洛北胆战心惊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哼,他们几个淘气的小子约你出去能有什么好事,不过就是玩、玩、玩罢了……”父亲一听这两个人名,从鼻子里憋出来的哼,说明他已没什么好气。

    “他们只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套取考试的题目……”洛北哽咽的说道。

    父亲突然睁开眼睛,洛北虽然没有抬头,但已能感到父亲此时的目光有多么炙热。

    “那么,你呢?”父亲问道。

    “我……我告诉他们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父亲的语速很快。

    “我不知道,所以就随意编了一个告诉他们……”洛北眼里的泪花已在打转。

    父亲突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大。

    “洛北!你……你还以为你做的对是吗?”

    洛北突然也抬起头来,直视父亲的目光,眼里含着泪水,却忍住不让它落下来。

    “我……只是想让他们继续跟我玩下去,我有什么错了……”

    洛仲谦咬紧了牙关,这是第一次,自己的儿子竟敢这样的顶撞自己,可是他明明是错的,为什么敢这样,这哪里还是那个懂事的少年,哪里还是那个自己亲手教育出来的少年。

    他突然举起了手掌,停在半空中,眼看就要在洛北稍显黝黑的脸上印出五指红印。

    可是洛北却毫无退缩的仰着脸,这反而让这个平生严肃的父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半生求学入仕,最终不过一小吏而已。

    当时官场风气日渐凋零,终于让他心灰意冷,于是他满含气愤的挂印辞官,加上九年前那场噩梦般的变故,他带着妻儿离开故居开封。

    经过几年的辗转,终于带着妻子和年少的洛北来到栖霞村这个偏僻而安宁的小村子,这里与外界少有联系,仿佛一切都重新开始。

    他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不知为什么,他不甘心,想当年他弟弟洛叔云也算是江湖上有些名望之人,而那一夜间,一家七十余口死于非命,最终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找到,只有满院的灰烬,他不相信这仅是一场意外,可是真相如何,他此生已无力寻找,但他不甘心真相永被埋没,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洛北身上。

    除了自己教他平生所学,还正在到处寻找一些武师教洛北一些拳脚功夫,毕竟江湖险恶,像自己这样的书生即便有再多的学问,也是寸步难行。

    故而他平素十分严苛,唯一超乎他想象的是,洛北不过是一个八岁大的少年,一个正当顽皮的年纪,他需要童年,需要朋友,而作为父亲却剥夺了这一切,甚至还不如那个破庙前的老者,慈祥而和蔼的攀谈。

    巴掌没有落下去,洛仲谦的眼神却从怒不可遏变为极度的失望。

    “哎,你出去吧!”洛仲谦叹气道。

    父亲说罢没有再看他一眼,极度失望的闭目感叹。

    洛北咬了咬嘴唇,眼里的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哭出来的样子,就像每次被训斥的时候一样。

    于是,他扭过头向外跑了出去,父亲的失望或许是来源于他撒谎泄题,而他何尝不是委屈,父亲的过度期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每次想告诉父亲,除了刻苦的学习以外,他还希望父亲能像别人家的一样,面带慈祥,成为自己的依靠。

    跳出门槛的那一瞬,正好撞见前来劝说的母亲,他整个人撞在母亲的怀里,然后他突然抬头看看母亲,泪水瞬间滑落,在母亲怀里,他再也忍不住泪水。

    母亲想要抱住他,可是被洛北用力挣开了,他不想停下来,不想母亲像每一次那样,抱着自己伤心流泪,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无法劝说夫君,却又深爱儿子的母亲,她能做什么呢,不过是自苦伤心罢了。

    因为父亲,却是为了母亲,所以,洛北很早的懂事。

    母亲没有拦住跑出去的洛北,只能跨进屋里,正看见扭过头去的洛仲谦。

    “小茹,难道是我错了吗?”洛仲谦有些怅惘的问自己的妻子。

    “谦哥,小北他还小啊,我知道你……可是他毕竟才八岁,总不能太急不是……”母亲话语温柔的安慰自己的丈夫。

    “可是……哎,想我洛仲谦寒窗十载,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介书生,我洛氏一门七十余口,你也曾见过当时的场景,那岂止一个惨烈可以形容……”

    “谦哥,那件事你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我知道你如今想把寻找真相的重任放在小北身上,可是谦哥,他只是一个孩子,何况人都已经没了,真相还有那么重要吗?”

    往事重提,洛仲谦脸色变成了十分难看的灰色,好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那场变故发生于靖康元年八月,那时的开封城里还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洛氏一族在开封城里也还算是名门望族,那一年洛北还未出生,洛仲谦外出为官,但因愤怒于官场黑暗,他终辞官不做,就在归乡的路上突然传来噩耗,一场无边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七十余口竟没有一人逃出火海,景象惨烈也曾惊动徽宗。

    当时的皇上徽宗也得知此事,并责令开封府限期查出真相,谁知没多久后金国铁骑大破开封,这件大事也就变成了小事,二帝被掳,百官受辱,谁还会为了一场火灾而过多的操心呢。

    可这件事却让他多年来无法安然入睡,甚至每个夜里他都好像能听到一声声来自于亲人凄厉的惨叫声。

    “听说江湖上有一种秘制的香,可以让武林高手暂时修为尽失,普通人更是难以抵挡,你说……会是吗?”

    洛仲谦想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他的声音很轻,然后温柔的看向妻子,他这句话本是有些突兀,但一家人七十余口没有幸存者,他很难相信是一场意外,想了多年,也查证了多年,他有属于自己的怀疑。

    白小茹低下头去,许久,才缓缓抬起来,望着自己的丈夫。

    “谦哥,你知道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但也曾立誓绝不泄露半点门中秘密……”白小茹的话虽然轻柔,但似乎没有半点余地。

    洛仲谦眼中期望的神色一淡,却没有变成绝望,而是温柔的把妻子揽入怀中。

    “我何尝不知,当年你是为了我才与师门决裂,所以这些年来我心中虽有疑惑,但从未问过……”

    “可弟弟还有父母……一家数十口人的惨案,总该有个结局……而这个答案……我恐怕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才想把希望交给小北……”

    白小茹已是满眼泪水,想起那场惨案,满园被烧焦而面目全非的尸体,甚至还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无一幸免,唯有他们二人因洛仲谦外出为官而幸免于难,那时她还怀着洛北,但也因为尸体焚毁的味道而呕吐数日不止。

    那个年月,一场大的变故突如其来,没有人再关注这件惨案,更没有一个确切的调查结果。

    但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那是一场意外,白小茹知道丈夫说的意思是什么,而那种能让人失去知觉的香也的确来自她的师门,可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师门会卷入这样一场根本不可能产生关联的案件。

    她当然知道,对于洛仲谦来说那是一场噩梦,八年多的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噩梦里度过。

    她依偎在丈夫怀里,等丈夫的气消了,她还要去哄负气跑出去的儿子,但她在心里仍是满足的,一家三口只要能平安的在一起,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烛火缭乱,煽动的火苗印在洛仲谦的眼眸中,声声叹息让外面的夜色显得更加深沉。

    小小年纪却在骨子里有些倔强的洛北不会知道,这一刻的负气离开,将是他与这位严苛的父亲的最后一次相见,直到此刻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竟背负着揭开一场多年前所发生惨案真相的重任,同时也开始了他一生的不凡之路。

    ……

    ……

第五章 洛北拜师

    洛北睁开眼时,已经是两天之后。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腹中也格外难受,像是刚经过身体与外界之间一场残酷的战争之后所留下的一片狼藉。

    只要他每动一下,这种疼痛就会随之加深。

    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咬着牙挺住,就像父亲常说的那样,要想成为一个男子汉,就要咬住牙忍住气。

    就这样,疼痛了许久,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太清楚那种摧残的感觉到底是好些了还是已经开始变得麻木。

    有时候,人的接受能力总是会随着忍受痛苦的时间而逐渐增长。

    洛北挣扎着起身,然而却发现眼前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一个不大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简单,但摆放的很好,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没有少,也绝不多余。

    这是一种讲究,他母亲也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但两者之间还有些不同,只是他一时间也说不清这种不同到底在哪里。

    每一个角落里都同样的干净、整洁。

    只可惜,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家。

    这一刻,他好像忘记了昨天夜里跟父亲吵架之后自己跑出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后的所有事竟然连一丝都记不起了。

    他长长吐了口气,觉得难受的滋味仿佛舒缓了许多,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沿着墙壁缓缓向门外走去。

    既然陌生,总要自己去看看,熟悉一下,再说他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外面,秋意浓浓。

    山风瑟瑟,洛北打了一个冷战,然后紧紧缩起双肩。

    山上还真是冷啊!他不禁在心里感叹。

    出门之后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座高山之上,而且很高很高。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

    眼前是一轮硕大的落日,如车如盖。

    夕阳西下,火烧云将层林尽染,而天边那片晕红就像是美人的脸。

    天地自然有奇色,就连一个简单的落日也都这样绚烂美丽,只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加上身体的剧痛,洛北实在是无心欣赏。

    出了门,他发现身后竟是一间草庐,骨架是用大腿粗细的木材搭建的,看起来很稳固,不过这间草庐很小,而背后依靠着的是一座大山。

    山峦起伏,全部都变成草庐身后一个广阔的背景,然而这一切也都同样沉浸在夕阳之中。

    草庐的房顶爬了许多藤蔓,藤蔓上开着很多小花,有紫色,有蓝色,要是从远处看去,就宛如漫天星辰。

    只是有些花还开着,有些已经谢了。

    草庐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表面光滑如镜,在镜石旁边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刻着“栖霞望月石”几个字,字如草木横飞,又如狂龙飞舞,很显然,是用刀剑之类的利器直接刻上去的。

    不知道那人到底有多厉害,竟然能一剑入石,这是洛北无法想象的。

    而令洛北感到惊奇的是,就在这块巨大的望月石上,此时正坐着一个人。

    一身水绿色的衣衫,她正背对着洛北,安静的坐在那里。

    她双手拢起双腿,双腿蜷在胸前,正抬着头,出着神。

    望着天边的那一轮落日,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头上,仿佛沐浴着霞光,缤纷而多彩。

    洛北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背影,霞光就那样洒在她的身上,远远地,变成了美丽的七彩色,如果不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又被秋风轻轻的拂动,甚至会让人误以为那就是望月石上一座美丽的雕像。

    这可比村子里的女孩子好看太多了,洛北在心里想到,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些自己认识的女孩哪一个能走进这样的景色里而不让人感到突兀。

    洛北驻足在她身后,一眼望去,看的有些痴了。

    大概是听见有人走来,绿衣女孩慢慢的回过头。

    那是一张泛着光辉的脸,大大的眼睛,额前几缕青丝被山风吹的散乱于唇边,薄薄的嘴唇,嘴角上还带着微微的笑容。

    那是一个足以让洛北这个年纪的男孩记上一辈子的笑容,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

    她的年纪大概也只比洛北稍大一些,稍退了些许稚嫩,圆圆的脸上干净而充满弹性,即便笑容横飞也不会有丝毫的皱纹。

    她的声音轻柔而动听,让正在出神的洛北不由一荡。

    “你醒啦,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睡了两天两夜,真是让人担心哪!”

    洛北竟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不知是一时出神还没有缓过神来还是女孩的话太过轻柔,散落在秋风里,却唯独没有钻进他的耳朵。

    女孩见他愣愣的望着自己,不但没有丝毫生气和怪罪的意思,反而“噗呲”一笑,然后这一次吸取了教训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叫洛北吧,是一位老爷爷把你带回来的,他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这时洛北才刚刚回过神,嗓子有些干涩,就连声音也有些像是钻空的木头里发出的回声,颤颤的问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女孩从望月石上跳起来,笑着向他走过来,嘴里说道:“这里是栖霞山山顶,就是栖霞村背后的群山里最高的那一座山峰。”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显得有些急匆匆的,没等洛北说什么,她又接着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老爷爷,他一直很担心你”说着毫不顾忌的拉住他的手便走。

    然后她又回过头,轻轻的说道:“这两天我一直守着你,真的也很担心你呢!”

    洛北就那样呆呆的任她拉着自己,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所以即便是有许多的话,也都没来得及多问,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洛北踉踉跄跄的被她带着去见她口中的那位“老爷爷”。

    一路上,洛北有些恍然,这里是他有生以来完全陌生的环境。

    还有,他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女孩子,平日里他的玩伴中也有同龄的少女,但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女孩子一样,那柔嫩白皙的小手,还有不知是路边盛放的小花还是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让他有些恍惚。

    总之这一路走下来,洛北觉得自己满耳轰鸣,眼前闪着无数的影子,甚至忘记看一眼路上的情形,也几乎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

    二人穿过一片幽深的树林,树上的叶子还依然翠绿,但翠绿之中也带着些许秋意。

    许多年积累下来的落叶早已将地面全部覆盖,生出的苔藓让枯叶与土地间显得湿而滑,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蜿蜒的指向树林的尽头。

    脚踩在新落的干黄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山风掠过,在树林里绕着树干做无数个盘桓,像是一只迷路的鹰,飞舞而惊叫。

    洛北总觉得这个树林有种森森然的感觉,要不是前面的女孩拉住他的手,他说不定早就害怕的往回跑去了。

    女孩好像根本没有受到树林的影响,一路上不但脚步轻快的穿行,嘴里还轻轻的哼着歌,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小,洛北竟然听不清唱的是什么。

    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像银铃一样动听。

    走了不知多久,才穿过了这片幽深丛密的树林,这时的视野也变得开阔,就连心情也更加舒畅。

    出了树林是一条大小块石交错铺成的小路。

    路的表面是一块一块的白色乳石,不知是被岁月侵蚀打磨还是踩踏的多了,已经渐渐平整。

    道路两侧是大片的满天星,还正开着,有红色也有乳白色,就像在银河两岸闪烁的星辰。

    蜿蜒的小路像是一条正在爬行的蛇,一直通向另外一间草屋,而这间草屋比之前的那一间要大上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屋前赫然有一座坟墓,显得格外扎眼,洛北看着草屋和坟墓,这本应让人觉得恐怖的画面,可不知为什么,洛北能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寂寥。

    走近了才发现,坟墓前立着的墓碑却没有一个文字。

    这时,从草屋中传来悠荡的琴声,琴声飘飘荡荡,仿佛一山萧索的秋色,凄楚而哀伤,洛北虽然不懂音律,但听了也能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听到琴声的瞬间,拉着洛北的那只手仿佛也颤抖了一下,他能感到绿衣女孩那一刻的紧张和身体因为某种关切而反射出的抖动。

    接下来,草屋里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声音苍老而洪亮的说道:“慕川,既然往事已矣,你又何苦如此?”

    这声音洛北感觉很是熟悉,可是一时间竟有些记不清这声音到底是在哪里听到过。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洛北陌生的声音传来,声音里是成熟男人脱去了稚嫩所特有的磁性,只不过这声音就好像琴声一样凄凉萧瑟,说道:“前辈之意我怎能不知,可毕竟我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虽然后来她选的是二师兄,我自问亦不曾怨悔,只盼她能幸福安乐,可她……最后还是惨死……我却不能救她……亦不能为她报仇……哎……”

    仿佛一心的悲伤终化作一声寂寥的长叹,他叹气之后才又道:“前辈大恩不敢稍忘,不知此次前辈前来可是有事相托?秦穆川定当全力而为……”

    这时洛北与绿衣女孩已来到门前,女孩站着没有动,洛北也只好停下来,就站着她的身后。

    不知何时,洛北的手已经从女孩手中脱离。

    大概是感到外面有人到来,那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慕川,我此次前来确是有事要托付给你……”

    他似乎也思量了许久才又说道:“慕川,我希望你能收下一个徒弟……”

    说着他提高了声音对门前的两人道:“你们到了就快进来吧!”

    于是洛北与女孩穿过草屋门上的卷帘走了进来。

    屋内同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只是书香之气浓郁,正对着门的书案上悬挂着是一幅中堂草书。

    洛北所识的字不多,草书笔迹又有些潦草,只能隐约认得落款上方题着的字迹为“愚兄鹏举题”。

    这幅草书入纸极深,笔锋弯转回还处都雄武有力,想来题写之人腕上力量必然不弱。

    洛北看了两眼,不禁有些目眩,赶紧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里面正端坐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着青衫,身前摆放着一尾瑶琴,想来刚刚所听到的琴声正是此人所奏。

    这人身形修长,虽然看起来年纪只不过中年的样子,可头上不知为何竟早生了许多华发,他原本白皙而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意,让人感觉莫名的苍白。

    另外一个正是洛北在破庙前与之聊天的老人,自然也就是女孩口中所说的“老爷爷”了。

    老者轻抚身前垂落如瀑的胡须,微笑着向洛北招了招手,让洛北走上前去。

    洛北走过女孩的时候,注意到她目光一直落在那个青衫男子身上,脸上的神情已不似方才那般轻快灵动。

    老人的笑容依然温和,说道:“小洛北,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很多疑惑,晚些时候我自会一一为你解答,此刻我想让你先来拜见一个人……”然后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位青衫男子。

    “这位是秦慕川先生”

    洛北的确心中有许多想要问老人,比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会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为何又会一身疼痛;可既然老人如此说,按照他的家中礼教,他也只好呆呆的向端坐瑶琴后的男子秦慕川躬身行礼。

    “先生……”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好像在拜见课堂上的老师。

    秦慕川抬起头看了看洛北,双目索然,表情严肃,除了微微的皱了皱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然后又微微点头。

    点头显然是点给老者,而不是为了洛北。

    老人回头对秦慕川说道:“慕川,我说的便是这孩子了!”

    秦慕川稍稍犹疑了片刻,然后平静而尊敬的对老人颔首道:“既然是前辈所托之事,慕川自然不会拒绝……”言下之意虽然有些勉强,但他还是愿意收下洛北这个徒弟了。

    老人苍老的手抚着长须呵呵笑了起来:“那可要感谢你啦,倒是他能学到你一层的本事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说完又转头对洛北道:“小洛北,那天我曾说你我有几分缘分,如今我特别为你觅得一位先生做你的老师,不知你可愿意?”

    洛北看了看老人,又瞄了瞄秦慕川那张庄严且严肃的脸,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老者为什么会突然给他介绍老师,教什么?《四书五经》还是《论语》、《中庸》?

    看到秦穆川的这张脸,除了更加好看些外,在洛北眼中跟自己父亲别无二致,在懵懂少年的心中,大概所有的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严格的生冷,生冷的可怖。

    老人不知道是否看出他的小心思,笑道:“难道你不想学一身本事?这位先生可是当今武学修为集大成者……”老者的话说的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好像特意让洛北完全听得懂。

    洛北本不想再拜一位老师,家中父亲虽然对他太过严苛,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这一点他懂,只要他能对自己稍稍和蔼一点,就比外面的任何人都强,这一点他仍深信不疑,何况家中还有最爱自己的母亲。

    可是当他听到那句“武学集大成者”,不由得让他眼中一亮。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教他不但传统文化,也格外注重拳脚上的功夫,给他说很多江湖上的故事,让他羡慕不已。

    父亲曾花重金到处寻觅武师想要让洛北学习功夫,只可惜江湖虽大,他们却很难找到一个武林高手愿意接受洛北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这也是父亲洛仲谦多年来深以为憾的事情。

    那么这位集大成者,从这位老者口中说出来,有一种天然的说服力,洛北在心里想这人功夫一定是极厉害的。

    想到这里,洛北不禁有些心动,如果他能在这里学到真正的功夫,那么回家之后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或许会有改观,这大概也是每个少年在童年里“饱受摧残”之后却又极力的想要变成父母所期望那种人的主要原因,以此让父母刮目相看。

    最后,不管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整个人生轨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原生家庭刻下了最深的影响。

    于是,洛北最终还是跪在秦慕川面前,重重的磕头拜师。

    秦慕川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多少变化,当洛北抬头的那一刻,他双目徐徐垂下,长长的吐了口气,目光变得稍稍柔和了些,不知道是否已经从心底认可这个徒弟?还是仅仅因为已经答应老者,为了报恩才收下洛北。

    秦慕川的门派很讲究拜师礼,虽然山上简陋,但在少女的忙碌之后,还是在草庐中完成了祭拜天地,感恩宗亲和敬茶拜师的礼仪,每一条都显得很繁琐,可在洛北看来又觉得很新鲜,甚至他会觉得这些繁琐的礼仪跟父亲的思想观点有某种神奇的契合。

    最终礼成之后,秦慕川端坐喝下洛北敬献的茶水,便于老者出门叙话,洛北差一点瘫坐在那里。

    然后少女告诉他,这拜师的礼仪已经算是很简化的了,如果是在那个充满传奇故事的地方,要想拜秦慕川这样的师父,光是拜师礼的程序大概都要走上小一天呢。

    洛北听的有些恍惚,少女没有告诉他那个传奇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地方,他自然无从了解,他问她,她又好像有些避讳,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只是告诉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洛北仍然有些不太相信,那会是怎样的地方,光是一个拜师礼都要小一天的时间。

    但他明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就要跟着这位新师父在这片远离人烟的山上生活和学习。

    当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美丽温柔的女孩儿时,他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

第十六章 你我之间的秘

    蟾月怀里抱着哭泣不止的洛北,她美丽的眼中竟带着一种很深的自责情绪。

    洛北疲惫的眼睛里大概也看出蟾月的自责之意,他摇了摇头。

    大概在说,这不怪你,只是一时哽住了喉咙,说不出声音。

    两个人不管什么原因,既然走了同一条路,总该祸福与共……

    蟾月看着他,轻轻的笑了笑,虽然还是无法破解这里的阵法,可不管怎样,两人现在暂时都已经没有了危险。

    有些事他既然不知道,那么又何必让他知道,她看看这里简单而整洁的布置,看着那具身有残疾的骸骨,不禁幻想着许多年前这里应有的模样。

    洛北闭着眼,一想到幻象中真实无比的惨景,他便久久无法从中摆脱出来。

    这时候他才真正的感受到了离别,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就如同在心头划上一刀。

    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的两人,一抬头就发现“真灵棋境”的那座棋盘竟然自行起了变化。

    原本黑子将白子围困,已经毫无出路,但就在洛北恍惚中落下那枚白子后,本来已经紧紧收缩的白子在层层围困之中竟然十分巧合的冲出一条血路。

    所有剩余的白子如同化作了一把利刃,在铜墙铁壁之下破血而出,而两侧围困的黑子竟都无法阻挡。

    就像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支奇兵冲出重围的一瞬间,气势不可阻挡。

    白子终于大破棋局,黑子转眼间化作齑粉,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而这时,在棋盘之上,倏然出现一段尘埃聚成的古朴字迹。

    “吾一生修炼先天之术,窥测天机,致足不能行……如今以天下为棋,测得实有一场劫难……上有万物凋零,下有黎明受难,实乃人之罪也……世间棋局,输赢皆是定数……奈何,奈何……人世间千古轮回,何为仙圣,何为魔道……若有后来者,望习我之术,传之后代,魔劫来时,或可有一线生机……”

    最后,竟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尘埃汇聚成字,被蟾月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然后又立即消失。

    只有那个笑脸出现的时间最久,只不过最后还是化作尘埃四撒而去。

    洛北看到蟾月神情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种由心而生的崇敬。

    尘埃散去,这时候,原本在棋盘之上胜出的白子也突然一颗颗破碎成粉,然后细粉重聚,一本书的形状慢慢形成,这本书比手掌稍大,灰色的书皮上看起来崭新如初,上写“先天术”三个篆体小字。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神奇,神奇的好像还在棋局的幻境中没有醒过来。

    洛北翻开那本书,却发现里面竟然连一个字都没有。

    他摇摇头,不知道这间石屋的主人到底是怎样无聊之人,竟神神秘秘的留下一本根本无字的书,难道那人竟在捉弄后世之人?

    想到那个笑脸,说不定真是他能做出来的。

    他失望的把书放下,见蟾月目光里的敬意,早已想到她的身份或许跟这个骸骨有某些关联,于是他把书推给蟾月。

    棋局中原本呈黑白互博之势,可谁知道当真正解开的时候,黑白尽散,就像天地间的黑与白一样,黑夜与白昼向来互侵长短。

    可两者从来又是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当这个世上黑夜尽去的时候,白昼是否还能存在……

    就在这时,高台上垂落下来的那个托盘忽然一阵摇晃,上面发出的亮光也开始在明暗之间不停的闪烁。

    蟾月拿起书籍,小心点的收好,认真说道:“这里恐怕就要塌了……”

    她话音未落,整座高台也开始晃动,而且越来越剧烈,直到最后,他们两个甚至都无法再继续站稳。

    山洞摇晃,洞顶上乱石崩塌,无数碎屑从穹顶掉落。

    这时候,石屋里的气流一阵波动,形成了很轻的风,在明暗的光芒里竟逐渐被吸纳到托盘里面的发光物中。

    渐渐暗淡的光又为之一亮,可很快,便又暗淡下来。

    随着无形的气流被吸入光物之中,石屋的某处一条深邃的出口又重新出现。

    谁能想到,这石屋之中的阵法破解时,便是这山洞的毁灭之时。

    蟾月毫不犹豫的抓住洛北肩头,两人轻飘飘的飞下高台,一刻未停的迅速奔向出口。

    在他们进入黑暗的山洞前,洛北回望一眼,只见高台上整齐的石桌从中间处竟开始出现一条很大的裂缝。

    好像整座山洞都开始摇晃,一切都要在坍塌中毁灭,而那个端坐在石椅上的骸骨却好像并未受到影响一样,两个深邃无比的黑洞在自己望过去的时候也好像正在盯着自己。

    洛北心中一凛,赶紧收回目光,跟着蟾月向外面跑去。

    在长长的甬道里,依旧漆黑无比,山摇地动,乱石纷飞。

    但毕竟已经走过一回,而且这次又在逃命,所以即便黑暗,一路上也并没有先前那样困难。

    两人不知道在黑暗中跑了多久,身后是不断坍塌的乱石。

    他们甚至没时间回头去看一眼身后的情形,只能一直跑下去,因为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山洞之中。

    终于,在不远处有一道亮光照进来。

    这时候他们知道,距离外面的世界已经不远了……

    他们还没有走出山洞的时候,就已经闻到外面透进来的空气,因为外面的气息跟里面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尤其是在经历了困境之后,洛北的心情突然轻松了很多。

    从山洞里的黑暗潮湿,到那个封闭的空间里,曾经闻所未闻的奇妙阵法,让他们经历了有生以来都不曾想过的一番时光,那时候,洛北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去,在找遍了山洞都没有一丝出路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放弃。

    所以此番走出来,在闻到第一口外面空气的瞬间,在看到第一缕亮光的刹那,都让他们莫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走出山洞的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外面的雪仍旧洁白,只是表面上融化成的水已经开始结冰,山上的石壁,干枯的树枝上都结起了薄薄的冰层,显得晶莹剔透。

    北风凛冽,让山上的气温比下雪之初又冷了许多。

    两个人在满是薄冰的路上走的很慢,因为只要他们稍微一不小心便会滑倒。

    但从没有见过这般景象的二人并没有觉得这条路走下来有多艰难,反而有几分不一样的兴奋,甚至暂时忘记了刚刚才逃离的黑暗。

    风吹的蟾月身上的白衣飞舞如蝶,她白色的长发不时将眼眸挡住。

    凝脂一样的肌肤在雪夜里散发着明媚的光辉,她身姿如旧,可与初识的时候相比,看洛北的眼神已经柔和许多。

    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缓慢的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渐渐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天色几乎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风雪在飘舞着,蟾月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知道,在距离他们两人不远处的树林间正站着一个黑影。

    从两人走出山洞的那一刻,黑影便已经出现,这一路的追随下,虽然没有直接到他们面前来,但这一路的跟随下已经越来越近。

    蟾月向一片黑暗的树林里望了望,她知道那个黑影没有恶意,她更知道,之所以距离两人越来越近,是因为那人在为自己焦急。

    她自己也能隐约的感觉到,在山间的某处正有着一个修为极高的人向她和洛北的方向赶来。

    她也猜到,那个应该就是洛北的师父,一个几年前来到山上,每日蹉跎度日,修为却又极高的人物。

    虽然自己不需要惧怕什么,但因为身份隐秘,她暂时还不能暴露,所以她不能被那人撞见,就只好在那人到来之前离开。

    这一路下来,她一直冒着极大的风险,本该及早抽身离去,但她并没有。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眼前的少年当成朋友,所以在她内心来说自己需要把洛北安全的送回。

    而此刻,他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的师父也在不远处寻他而来,应当是安全了的吧?

    可是她却迟迟没有转身,甚至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这一路下来,是自己觉得亏欠了他还是怎么样?

    直到此刻,她不得不离去,所以她停下了脚步。

    洛北自然是没有注意到树林间的黑影,但他心里知道,蟾月停下脚步的时候,就是两个人要道别的时候了。

    “洛北,我……该离开了……你师父很快就会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不再如初识时那般冷漠的说道。

    洛北低着头踩着脚下的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还从没有跟谁一起经历过生死。

    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即便早知道就要分别,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舍。

    “大白……应该已经回家了……这次没看到,真不好意思……”不知道在道别的时候该说些什么的洛北忽然又想起了大白,想必那个家伙那么激灵,应该不会走丢吧,他在心里想着。

    蟾月薄纱下的嘴角轻轻扬起,她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我会再回来的……”

    说罢,她转过身,没有丝毫停留的向身后的树林走去。

    洛北静静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像一只雪兔般明亮而皎洁,他心里苦笑。

    她终究还是跟初见的时候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甚至两个人还没有真真正正的道别。

    可是什么才算是真正的道别呢?

    他在心里问着自己,大概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他缓缓的转过身去,就在他刚要离去的瞬间,蟾月忽然又回过头,对他说道:“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切,包括我,别对任何人说起……”

    “把它当做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好么?”

    洛北平静的点头,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然后便转身走向他熟悉的地方。

    蟾月望着洛北,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不知何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她身旁。

    “怎么,不舍得离开吗?”

    黑衣人也望着洛北,有些像是在打趣的说道:“别忘了我们可是天下共诛的堂堂魔教,跟我们走的越近,危险也就越大……”

    蟾月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放心,云沧,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是……”

    “哎,难得你也能有一个感兴趣的人,真是可惜了……”云沧的这句话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很认真的说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洛北的身影也已经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

    许久之后,蟾月才又重新开口,这时的她又恢复成当初冷漠如冰的模样。

    “那里的确与宗门有关,我找到了幻月笛……”

    蟾月从怀里出去了那根翠绿色的笛子,娇艳欲滴的翠绿色鲜艳无比,可谁又能想到,这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笛子竟是曾经闻名遐迩的某个神秘宗派的圣物。

    云沧有些吃惊,甚至是震惊,然后脸上出现喜色。

    “想不到苦寻多年都找不到一点消息的圣物,最终还是被你找到了,有了它我们就有机会打开沙漠之眼……”

    蟾月摇了摇头,说道:“还不行,当年宗主封印暴风之城时留下打开暴风之眼的线索就是要同时找到幻月笛跟幻月铃……”

    云沧也点头道:“据说这两件圣物最初是来自无妄海深处神秘的海神宫,如果真需要到那个地方去……这下可真是棘手了……”

    蟾月没有看他,更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而是转过身去,以极快的身法朝树林的方向奔去。

    云沧苦笑着摇头,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丫头,性情还是跟从前一样古怪……”

    说完,他也没有再做停留,而是以更快的身法朝着蟾月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

    ……

第十七章 百年仇恨

    初雪的清晨,卓小婵并没有见到往天早早出现的洛北,于是来到他的住处,他的门敞开着,屋子里也跟往日没什么两样,但洛北和大白居然都不在。

    平常,大白和洛北很少一起出门,这两个家伙大概也只是夜晚最安静的时候才会聚到一起,可是今天怎么了?他们难道连习性都变了?

    卓小婵把四周和他们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但都毫无踪影。

    直到注意到门前的雪地里杂乱的脚印时,她开始有些担心。

    这时候已经快至中午,她遇到秦穆川,然后两个人开始一起寻找洛北的踪影。

    秦穆川修为精湛,在林间穿行如走平地,但找了很久,并没有洛北的影子,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洛北居然神奇的消失了。

    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大白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回来,身上沾了些许墨绿色粘液。

    秦穆川手里撵着液体,神色开始变得有些焦急。

    因为这种粘液并不是普通的液体,里面竟然含有某种奇异的毒素。

    可不知道为什么,大白仍然活跃如初,好像根本没有受到影响,卓小婵为它清洗干净后,对一只猫说了很多话。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着一只猫问洛北的去向。

    大白自然是没有回答她的,不过大白满不在乎的样子倒是很符合它平日里的性情。

    就在这时,秦穆川好像有什么感应一样,轻身飞出,正是朝洛北归来的方向奔去。

    夜幕终于降临。

    天边的月色清冷而明亮,山上的风比白天更大了许多。

    冷风吹来,不禁让人把身子紧紧一缩。

    洛北告别了蟾月,一个人往回走,一路上他不停的回想着这短短一天里所遇到的事,每一件事都是那么奇异,奇异的甚至直到现在都还无法想象。

    就在他恍恍惚惚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奇快的身影已经在几个惊掠间来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站在月影下,大概也已经看到缓缓而来的洛北,他却停下了脚步。

    秦穆川脸色阴沉,目光严厉,他盯着洛北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责备,在确定洛北脚步平稳,气息如常之后,他目光里露出些许倦怠之意,然后便转过身朝他住处的方向走去。

    洛北在看到师父第一眼的时候,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在山上生活已经有足足四年的时间,但在师父面前,他仍然常常会感到一种很强的压迫感,以至于不敢大声说话。

    可这一次秦穆川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又是到哪里去了,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有眼神里透出一丝倦意,在洛北看来那也许还带着一丝失望……

    风中,留下洛北怔怔的站在雪地里,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久久不能平静。

    没过多久,卓小婵就出现在他面前,当见他洛北的瞬间,她眼里含着泪光,可脸上的笑容却说明她许久的担心终于可以释怀,可以轻松下来。

    “你这臭小子,也不知道这一天跑哪去了,我们都担心死了你知道吗?”

    她知道秦穆川并没有给洛北好脸,所以特意把“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也好让洛北知道其实某人只是面冷心热而已。

    洛北抿着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不想骗卓小婵,但他刚刚答应过蟾月不把两人的经历告诉任何人。

    卓小婵看他呆站着,一脸愁苦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又从脸到脚的打量着洛北全身,等确定他没有受伤后,才拉着他一路往回走。

    这一刻,洛北从心底感谢卓小婵,他知道如果卓小婵再问下去,自己一定会如实相告,可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违背了诺言,虽然跟蟾月不一定还能再见,但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一定会无比懊悔。

    不知道卓小婵是否看出这一点,所以她没有问,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迎着风赏着雪,踩着薄薄的冰。

    说的话几乎都是平常在一起发生的琐事,没有一句涉及到他为什么会消失一天的问话。

    即便是洛北也能看得出,卓小婵是故意没有提及这些事的,所以他心里才更加愧疚,一路上除了简单的回应这卓小婵,他都是在低着头走路。

    天气越发寒冷,可这一刻,垂下头的洛北的心里却是格外温暖的……

    山上生活四年,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堪比家庭的理解和温暖。

    ……

    一场大雪过后,夜空上明月依稀。

    月光沉吟如水,好像亘古以来从未变过。

    只有时间从未停留,十年,百年,哪怕是千年,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已。

    夜深之后,古老的山脉上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山风偶尔发出一声呼啸,像是对世间所有不公的一声呐喊。

    但好像从未有过回音,世间的一切在此时都保持了沉默。

    风,拂过大地,卷起无数的雪花,雪花在月光下飞扬,宛如梦境。

    在某处高大的山巅之上,树林深邃无比。

    就算是落叶多已凋零,但在这里仍旧深暗无比,就连月光都无法穿透云层一样的密林渗透进去。

    浅雪之下是深厚的落叶,一层层积累,又一层层**。

    在无数的落叶间似乎从未有过人迹涉足于此,只有几只夜间出来觅食的小兽,他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喘着鼻息在落叶间寻找食物。

    忽然,一阵风在密林间穿梭回荡,给阴森的环境里更增添了几分恐怖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危险,一只梅花鹿突然长长的竖起了耳朵,目光里露出惊恐之意,然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还没来得及逃跑,便已经倒在地上。

    接下来所有正在觅食的小兽都急匆匆的向林外奔去,再也顾不得还空空如也的肠胃。

    惨叫倒地的那只梅花鹿一直瞪着眼睛,眼里充满悲哀和恐惧。

    它甚至连最后的叫声都没有发出,鲜血顺着它的颈部不停的流下来。

    淌在枯叶间,然后一直流向距离它不远处的某个黑暗处。

    最后,梅花鹿身上的血仿佛已经流干,它的全身几乎都干瘪下去,但它还在瞪着眼睛,像是连死也心有不甘,但它的身子却没有再动一下。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样一片山林里有一只梅花鹿惨死,就是知道又有谁会在意,因为在这样的原始森林里每天动物之间的生死搏杀本就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这只梅花鹿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一样,它甚至没有一丝挣扎和反抗。

    ……

    夜色仿佛又深了许多,月亮在云层间穿梭。

    山脉深处,绝壁之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山崖前,伫立了许久,他全身漆黑如墨,就好像是天上夜幕被硬生生的撕下一块,落在人间。

    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黑暗。

    这时候,山间忽然起了风,风吹的黑衣人身上宽大的黑衣不停的飘舞,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将要展翅而飞。

    而他挺拔的身姿仿佛就是这山上的一尊石像,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一直岿然不动。

    如果不是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天上露出的月色,你或许会以为他本就是一座石像,一座屹立了百年的石像。

    他用另外一只手缓缓的拉起伸出的那只手上的衣袖,在月光下,露出了他那恐怖摄人的手臂。

    借着点点月光隐约可以看见,那只手臂上溃烂流脓,一只一只蛆虫正在上面蠕动,甚至整只手臂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这种痛苦,他用另一只手从这只溃烂的手臂上硬生生撕下一块溃烂的皮肉,然后提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看,上面还滴着黑色的液体。

    他把这块已经完全腐烂的皮肉丢向山下的深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粉红色的粉末,敷在那只撕下了皮肉的手臂上。

    他狠狠的咬了咬牙,好像这一刻才感觉到一丝疼痛。

    敷好了药之后,他慢慢的退下黑色的衣袖,把那只手臂再次覆盖。

    整个过程好像已经重复演绎过无数遍,所以没有一丝停滞。

    直到此刻,他石刻一样的脸上才有了些许表情,那是一种怨恨,深深的怨恨。

    他抬头望着苍天,当如水般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时,他甚至有些不习惯。

    但他没有低头,就像是一百多年来的每一刻那样,虽然生不如死,虽然与黑暗为伴,但他没有一刻低头,屈服。

    这一切都是因为怨恨。

    因为怨恨,他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等待了一百多年,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想象他每一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但他没有放弃,因为他要复仇。

    复仇,已经成为这一百多年里他活着的唯一希望。

    “叶北狄!哈哈哈哈……你不但骗了我姐姐,更让所有的族人给你陪葬……哈哈哈哈……你死了一百多年,而我在黑暗里痛苦的活了一百多年,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你,等你回来,好来偿还这一百多年的痛苦和仇恨……”

    他一边面对夜空疯狂的大笑,一边攥紧了拳头,他手指间长长的指甲嵌入肉里,但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是你让我变成了这幅模样,就连这深山里的野兽都惧怕我……”

    “可谁又会知道,曾经的我……也有过这世上最干净的内心和绝世的容颜啊……”

    这世上难以想象的事很多,就像某个晴朗的午后紧接着会有一场大雨;一个灿烂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杀机;山峰的那边也许是一条大河,也许还是一座山峰;

    “现在我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谎言……你的救民水火是谎言……你的柔情蜜意是谎言……你就是天下最大的骗子……”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可以让一个人在黑暗的地狱里忍受一百多年,为的就是等待一个复仇的时机。

    而那个人却已经死了一百多年。

    他忽然停下咆哮,停下了所有怨恨怒骂,他枯朽的眼睛里好像又闪过一丝光辉。

    “看来传言是真的,宿命的轮回又把你带到我面前……杀神叶北狄,这一世还有人再护着你吗?”他的声音变得阴鸷无比,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的话语。

    仇恨有时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反而不停的在内心深处增长滋生,那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和面貌,甚至还有曾经最真诚的内心。

    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着许多为了生存而产生的厮杀,人与鸟兽,鸟兽之间,甚至是人与人之间。

    于是,便产生了仇恨,仇恨又演变成一代一代的厮杀,变成一种可怕的循环。

    可是如果回到最初,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生存。

    也许你会恼恨,自己居然把自己活成了本不该变成的模样。

    ……

    ……

第十八章 一曲情深

    当洛北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第一眼就见到了大白。

    在回来的这一路上,洛北心中不停的恼恨自己。

    想到自己最初深入险境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个家伙,虽然最终死里逃生,但却始终是没有追回很可能深入其中的大白。

    他对此感到深深的自责,因为大白在他心里早已经超出一只猫对人的意义。

    看到大白的那一瞬间,就好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

    不知道大白是不是也这么想,只不过在他进门的时候,大白第一时间就跳进了他的怀抱,一人一猫就此相拥,这一次大白没有调皮搞怪或是无奈的摇头。

    即便平时更让它容易亲近的卓小婵就在旁边,它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直接挣脱洛北,跑去讨好卓小婵。

    卓小婵柔和的笑着……

    一切的一切,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就像到处寻找洛北的秦穆川,在看到他平安归来的一刹那便又转头离去。

    所以,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并不一样。

    “你们两个呀,怎么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才不过一天不见而已呀……”卓小婵笑着打趣道。

    大白转着圆圆的眼睛,身手敏捷的从洛北身上跳到卓小婵怀里,一阵玩闹,把卓小婵搞的“咯咯”笑个不停。

    “小婵姐,你看它还不是老样子,这应该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洛北挠着头嘴里埋怨道。

    两个人在洛北房里又聊了许久,说起这场大雪,他们还是忍不住有些兴奋。

    只是大雪之后,天气会骤然冷了不少,卓小婵早已经把更厚一点的衣物准备好了。

    接过卓小婵亲手缝制的衣服,洛北在心里莫名感到。

    他八岁离家,如今在山上已经生活四年,在这四年里要不是有卓小婵的照顾,他恐怕早就坚持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卓小婵没有再问洛北到底去了哪里,又遇到了什么人,这让洛北在心里很过意不去,好几次都差一点破口而出,可是每次想到临别时蟾月的样子,就又把话咽了下去。

    ……

    平静的生活很快就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覆盖。

    就仿佛一场雪会把这个世界上很多枯朽**的东西掩盖一样,即便那只是暂时的。

    令洛北没有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师父竟然开始向他传授真正的武功。

    自从打山洞之行回来,洛北才知道这世上的武功并不仅仅是刀剑肉搏而已,还有很多神奇的事情,就好比山洞里布下阵法,那些看不见的气流,还有面对巨蟒时蟾月腕上发出耀眼光芒的玉镯。

    与此相比,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只能算是一些微末小道而已。

    就好比山的那一边永远都还有山,世界之外的世界或许更加神奇。

    看到洛北一脸茫然的样子,秦穆川脸色一冷,他一贯保持着这种态度,洛北自然也习以为常。

    “你看清楚了……”

    秦慕川说罢,将大袖一抖,衣袂顿时鼓舞起来,而这时候他整个人从地面上飘然而起,仿佛一个巨大的蝙蝠,在夕阳的余晖下骤然升起。

    转眼间,秦慕川脚下生风,好像根本没有用力一样,便向后退出数十丈远。

    在那片树林旁,他立掌如刀,掌间闪着淡淡蓝色光辉,就在他轻轻挥落的瞬间,树林干枯的树枝应声而落,竟被这无形掌力硬生生的切成两段。

    竟似比锋利的刀还要锋利许多。

    秦慕川踏着清风飘然落地,衣袖仍在风中飘舞,这一刻,他在洛北眼中已经无比的高大,宛如天神。

    “这一招天罡气刃是我近些年来才悟到的,虽然算不得最上乘的功法,但对一般的江湖人物还不成问题……”

    洛北看的目瞪口呆,在心里对师父更加佩服和羡慕,但他同时也很奇怪为什么师父会突然这样说,“对一般的江湖人物”,他甚至还不知道“江湖”又是怎样的江湖?

    秦慕川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洛北修炼上乘武学的资质算不上好,甚至达不到门派中普通的水准,也许究其一生就算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人们所期待的高度。

    也许在他心底来说,如果少年有一天离开自己,江湖总是险恶的吧,他也总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行……

    接下来,秦慕川给洛北讲述了自己一身修为源于何处,其实这天罡气刃是以一种天罡真气为根基的招式,若到大成,可于数里之外取人性命。

    而天罡真气是儒门三十二功法之一,讲究的是天生正气,运功之时不夹杂念,集万物之息运转于丹田之内,然后将真气散于身体百骸之中,这种真气不但刚猛异常,而且有自动护体的功效。

    “儒门之道,在乎修身、正心,而后可纳天地正气为己用”,这便是天罡真气的修行法门。

    虽然这天罡真气是一种内功修为,但正如儒家经典之中所言的“一以贯之”那样,内家修为是一切招式的源泉,若无内功的支撑,就是再完美的招式也不过是花架子而已。

    说完修习的法门之后,秦慕川知道洛北尚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也并没有急于求成,只是告诉他每日要依照自己教授的心法多加练习,日积月累之后,说不定哪天这些上乘武功便水到渠成。

    ……

    天地一瞬,万物周而复始。

    连日的晴朗天气让栖霞山上的温度回升了不少,山间的雪也多已融化。

    这些天以来,自从秦慕川教授洛北天罡真气的修习法门之后,洛北常常一个人坐在草屋中或是望月石边独自发呆。

    卓小蝉知道,他又遇到困境了,但这一次她也帮不上忙,因为武学一道,终究是要靠自己的悟性和勤奋才能有所成就的。

    大白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再找洛北,但它生性活跃,是断然不肯整天像洛北一样独自发呆,从洛北陷入思考的那天起,它就开始找各种新鲜的事物。

    这样一来,那些生活山林当中的鸟兽可就饱受摧残,就连卓小蝉也拿这个家伙毫无办法。

    ……

    一天清晨,山间笼罩着薄薄的雾气,像是披上一层轻纱。

    秦慕川所住的那间草庐前,那座孤坟看起来仍旧是孤零零的。

    天地肃穆,千山寂静,仿佛都因寂寥的青冢不忍出声。

    秦慕川独自坐在孤坟前,他身前的琴架上摆放着一张古琴。

    还有那张羊皮卷曲谱。

    上一次弹奏这首琴曲的时候,秦慕川险些走火入魔,不知道这首古曲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深奥意境,曾经有前辈高人说过,如果他能从这首琴谱中悟到一些道理,对其修为增进大有益处。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冒着走火入魔的风险也要一而再的试弹,并不是为了增进什么修为,而是因为一个承诺。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一群少男少女,就像卓小蝉和洛北的年纪,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门派,但因为上一辈之间的交情匪浅,所以他们也在同样的年纪彼此为伴,互相切磋武艺,探讨修炼上的感悟。

    其中,秦慕川跟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对音律一道格外喜欢,所以很自然两个人常常相伴,弹奏世上最美的曲子。

    那一年,他们差不多十七八岁的年纪,在一次深入荒原的历练中,女孩偶然得到这卷羊皮卷,回来之后,十分欣喜的跟秦慕川一起研究。

    可是,即便两人费尽许多心力,终于还是因为太过生涩难懂,竟是对古曲丝毫无法领悟,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秦慕川对女子早已倾心不已。

    只可惜,缘分弄人,最终,女孩嫁给了他一位十分尊重的人,而他只好悄悄把琴谱收起,在寂静无人之时,独自感悟,也睹物思人。

    许多年后,当年的人早已物是人非,可是这羊皮卷他还是一直贴身保存,直到近年来,他在音律上略有感悟,又将琴谱拿出来研习,更是忍不住琢磨。

    在他心里,此曲若成,也算是了却自己和女孩当年的一桩心愿,也或许,只是在了断自己藏在心中多年的遗憾。

    他手指轻弹,琴弦跳动,声音却不知为何竟粗糙无比,哪有一丝上乘琴曲的意味。

    不止如此,在弹奏琴弦的时候,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气息迸发而来,秦慕川只好运起真气抵御,这样一来,竟变成了他跟琴弦的内功较量。

    他的手指越弹越快,快的连他自己都逐渐控制不了,他眉间有汗珠渐渐渗出,像上一次那样,身体内真气乱窜,竟似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就在这时,琴声突然戛然而止。

    秦慕川双手按在琴弦上,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而他的眼神里显得更加萧索。

    目光紧紧看向那座孤零零的青冢,他轻轻摇头,面对孤坟道:“素心,十五年来,这首千山摇曳曲我终究是体会不得,也许……我们注定没有那样的缘分罢……”

    不知道他说的“缘分”到底是与琴曲的缘分,还是人与人的缘分。

    青冢自然不会作任何回答,这让秦慕川的目光更加萧索。

    多年来,他曾无数次的站在青冢前,面对孤坟、无字碑,也总有无数的问题,只可惜却永远得不到一句回答。

    清晨的旭日渐渐升起,天色也开始亮了起来。

    薄雾中,一个水绿色的身影站在远处,怔怔的看着这里,看着这个对着孤坟自问自答的深情男子。

    轻风吹动她满头青丝,眼眸中的泪珠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滴在衣服上,薄雾中,好像沾上衣襟的清露。

    至今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只是做了一个选择,却总要辜负另一个人,甚至毁了他的一辈子……

    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薄雾之中,那个男子一身青衫,他是如此的深情,深情的让人怜悯,让人心疼。

    如果换做自己,是否会重新选择?

    她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她注定不是她,他的深情也注定只给的了一个人。

    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

    ……

第十九章 故事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如同散落在西天上的一袭红裙。

    晚霞映入眼帘,美丽而妖娆。

    洛北和卓小蝉坐在望月石上,望着残红的天际,陷入各自的沉默之中。

    洛北看得出,卓小蝉有心事,只是她不说,他便也不问。

    他望向远处的树林,大白刚刚抓了一只小雪兔,然后故意放开,等雪兔逃向树林后又冲出去追。

    此刻一前一后两个白色的身影已经渐渐变成两个小小的白点。

    他低下头,搓着手里的一根枯草。

    这时候,卓小蝉突然转过脸,那张美丽的侧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哀,洛北不知道那悲哀到底来自哪里,但他知道,卓小蝉一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心事。

    “洛北,你说这个世上为什么总有些无辜的人会因为别人的选择而伤心难过,甚至……一生都无法自拔……”

    看到洛北微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卓小蝉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才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些事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小蝉姐,我知道你有心事,我虽然不懂……可是我……我……”洛北眨着眼睛,声音颤抖的说着,直到最后颤抖的甚至无法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卓小蝉温柔的看着洛北,像对弟弟的爱抚一样轻轻揉了揉洛北的头,脸上的悲哀一瞬间散去,开心的笑了起来。

    “小蝉姐知道,就算这世上没有喜欢关心我,洛北弟弟也会一直陪着他的小蝉姐的,对不对?”

    洛北认真的点头,这是他这辈子最认真最真诚的一次点头,虽然嘴里笨拙的说不出来话。

    夕阳渐渐落下山去,最后一缕残红也被渺茫的天色淹没。

    夜幕,终于还是来了。

    山间的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苍茫的天地间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之中。

    这是几年里洛北和卓小蝉无数次一起坐在望月石上最久的一次,他们说起很多遥远的事,说起要一起去看那无边的无妄海,一起去看北方极寒地域独有的寒山,位于白水涧风雪崖后面的离涧。

    但他们不知道,在远处的山峰与树林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伫立许久,木雕一样的脸上那一双带着深深恨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

    危险,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悄然降临……

    夜色深沉,天上散布着点点星辰,月亮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让深夜的的颜色更深了几分。

    他们两个早就习惯了这山上的一切,所以也并没有在意,仍在说着心里话。

    忽然吹来一阵急劲的风,山间的树也是一阵摇晃。

    风灌进洛北和卓小婵衣领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冷意让他们不禁缩了缩身体。

    “要不我们回去吧”卓小婵一边说着,一边余光扫了扫身侧的林荫处。

    好像有一道黑影在身后闪动,卓小婵微一皱眉,正要起身同时提醒洛北。

    可是她还是晚了一步,当她再度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悄然无声的点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一只脓血直流爬满蛆虫的手。

    即便没有月光,也能隐约的看到那只手臂上腐烂的皮肤已经完全发黑。

    这只腐烂的手让人看一眼都心生呕吐,但卓小婵没有呕吐,因为在她看到这只手的一瞬间,整个人已经瘫软下去。

    洛北本来还在说话,可卓小婵突然软倒下去,他大惊之下赶紧身手去扶。

    那黑影似乎并没有打算阻拦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他扶住卓小婵,她气息平稳,就是已经暂时失去了知觉。

    很快,洛北也看到了身后的黑影,一个披着很大的黑色斗笠之人。

    看到洛北吃惊的目光,黑影微微的蹲下了身子。

    他的声音很生硬,像是许多年没有说过话一样。

    “小朋友,别怕,她只是暂时昏迷而已……”

    洛北战战兢兢的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嘿嘿嘿嘿,我是什么人好像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你……哦,不对,应该是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气息”

    洛北自然不明白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危险正在向他靠近,他低头看看怀里晕倒的卓小婵,然后勉强稳了稳心神,说道:“你能不能先救醒小婵姐……”

    “哦?你也真是多情呢,不过她暂时还不能醒来,因为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洛北知道,他此刻想不听也不行了,他不会简单的以为这个神秘人是友非敌,只是想给他讲个故事那么简单。

    但是神秘人既然能够一伸手就制住卓小婵,他自然也跑不了,更何况卓小婵还在昏迷当中,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带着她安全离开,自然也不肯独自逃跑留下昏迷的卓小婵,那么现在更多的希望也只有寄托在师父会突然出现。

    神秘人枯木般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他注意到洛北目光会悄悄瞥向不远处通往树林的小道。

    他笑了笑,即便知道洛北在等救兵,他也毫不在意,时隔百年他终于可以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那便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自己的计划,他更相信自己的实力,在这样一个荒山僻野中又怎么可能有人的修为敌得过自己。

    于是,他真的开始讲故事,那是一个古老而凄惨的故事。

    ……

    在大宋开国之初,那是个天下大乱的时代,本来跟外界没有任何来往的一个神秘的宗族世代居住于无妄海最深处的原始山林中。

    他们世世代代与大海和谐相处,也以大海为生,那里有无数产自大海深处的神奇宝物,但在他们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而已,因为他们最珍贵的宝物从来都不是这些死物,而是人,世上最美的人。

    他们的宗族隶属于无妄海深处的海神宫,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族群,但海神宫的历代圣女都来自他们当中。

    而在他们那一代里,有一对姐弟最为出类拔萃,姐姐容颜举世无双,如果走出无妄海,不知道当世要有多少男儿为之倾倒。

    弟弟从小不但聪颖而且悟性极高,即便是宗族当中失传多年的秘术他都能悟的出来。

    很快,随着年纪一年一年增长,姐姐自然而然的要接替圣女的位置,而下一任族群的宗主也会落在弟弟身上。

    本来这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自然。

    可是,在某个夜晚一场海上的狂风巨啸中,一个外界的男子乘着风浪穿过无数海上巨啸,又经过几道从未有外界人能够破解的上古阵法。

    当他就突然的出现在海神宫前,这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人身姿卓绝,相信世间能与他匹敌的人并不多,无论是相貌还是武功。

    不但如此,他为人豪迈,即便是男子也很难对他起多大的戒心。

    令人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其他许多来自外界的人那样觊觎海神宫秘宝,他说他只是想见识一下这个神奇的世界,仅此而已。

    他的到来惊动了整个海神宫,宫主亲自接见,同时也做好了彻底将他埋葬海神宫的准备。

    可是,在所有族长面前,他一番言辞打动了所有人,他说他要用毕生的精力让外界认识海神宫,并和谐相处。

    这也是海族曾经最大的愿望,他们深居深海,但他们也期待外面的世界,可他们害怕,怕外面的险恶和阴谋染红这片纯净的海洋,所以他们只能世代守卫深海,完全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接下来的时间,虽然族长们并没有完全相信那个男子,但还是让他留下来,游历这个全新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他跟那对姐弟中的姐姐相见,两个人相对而视,彼此间谁都没有说话,就是那样相视一眼,仿佛是一场注定了的缘分,同时,也注定了悲剧……

    最终,姐姐因为男子并没有接替圣女的位置,姐姐说她此生不悔,最终她跟随男子离开了无妄海,临走时她告诉弟弟,她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男子也一定不会辜负她。

    弟弟望着姐姐既深情又幸福的模样,并没有阻拦她,而是悄悄的帮她和男子离开海神宫。

    他自然没有告诉姐姐,犯下族规的他留下来要承受怎样的惩罚,因为在他心中只要姐姐能够幸福,那么他所作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弟弟没有成为宗族的族长,因为私自放出姐姐和外界男子,他被关进地下水牢,在不见天日的水牢中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他走出水牢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后,原本热闹的族群里死一样的安静。

    令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本繁华热闹的宗族已经变成一片焦土,而他的族人也都惨死在血泊之中,尸体正在一寸一寸腐烂。

    他来到海神宫质问宫主,得到的答复是他的姐姐背叛海神宫,泄露了海族无上秘术,所以他的宗族需要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弟弟在追杀中反出大海,他要找到姐姐,亲口问清楚这是不是真的。

    可是没有想到,他的姐姐已经死于非命,他很自然的认为一定是带走他姐姐的男子始乱终弃,不但骗了姐姐,而且最终害死了她。

    他在怒气之下杀人无数,最终在大宋数位隐藏高手的追杀下几乎被打散元神,只能躲进深山,依靠秘术活下来,但从此,他生不如死,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吸食新鲜的血液补充体温,而他全身的皮肤也多处腐烂生蛆。

    但他没有死,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苟且偷生的活了一百多年。

    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报仇的机会,而现在,那个机会终于来了。

    ……

    ……

第二十章 秦穆川之死

    洛北在惊心肉跳中听完了故事,很难想象这个弟弟是怎样在黑暗和折磨中度过那一百多年的。

    故事里的那一对姐弟是那么的令人神往,可是当他看到眼前的人时,又怎么能跟那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黑衣人有意无意的拉开衣服的长袖。

    露出的是一段手臂,可这样的手臂到底还算不是是人的手臂,洛北很难判断。

    正是那只已经腐烂生蛆的手臂,上面刚刚被他撕下的腐烂皮肉还没有生出新的,就又开始变黑流血,流出的血也是黑紫色的。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洛北一定不会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

    此刻,即便黑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明白,那个故事不但是真实的,而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个弟弟。

    一个一百多年苟且偷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阳光少年到今天的这副模样,痛苦还是凄惨或许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遭遇了吧!

    “所以……你觉得他该不该报仇?”黑衣人目光完全落在洛北身上平静的问道。

    洛北看着眼前这个脸如枯木,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的人,在他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中,实在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换作每个人大概都要报仇吧,可是,事实的真相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虽然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还有一个问号,但想到黑衣人的整个世界,他从心底忍不住怜悯。

    黑衣人似乎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怜悯之意,他笑了,虽然笑的很难听,甚至有点像干枯的树枝被折断时的声音。

    “你这是在怜悯我吗?”

    “你知不知道,这个大仇跟你有关……”

    当黑衣人说完这句话时,洛北很清晰的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杀意。

    一百多年的往事,怎么可能跟自己有关?难道他给自己讲述这个故事只是想为杀掉自己而编制的一个故事?

    “既然你也觉得这个仇应该报,那么……你就拿命来吧……”

    突然,黑衣人的身形虚浮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他周身被一股浓厚的黑气所环绕。

    “今天,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声音沙哑的像是刀刮在石头上发出来的一样,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洛北知道黑衣人的杀招很快就要到来,他虽然明知不敌,但也并不想束手就擒,他向后退了两步,用力的想象着师父所教授的法决,可是,他毕竟还是修为尚浅,又怎能轻易使出上乘的武功。

    黑衣人悬浮在半空中,大笑道:“虽然你继承了杀神的命运,但在没有彻底成为杀神之前,在我面前,你还只能算是个脆弱的婴儿……”

    说罢,他周身的黑气像是受到什么感应一样,如活跃的云团般像洛北骤然聚拢而来。

    洛北几乎都没来得及抵抗,就已经被黑色的云团包裹其中。

    黑云像是一只大手,将束缚的洛北轻轻抓起带到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身上的宽大黑衣在风中飞舞,他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有一种深深的快感,大笑道:“这一刻,我等了百年,现在终于来了……杀死你之后,我也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伸出满是腐肉的手掌,在面前把玩了一会儿后,化成利爪,一股无形的吸力把洛北罩在其中。

    洛北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深深吸附起来,那种压力越来越大,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任其摆布。

    “让你就这样死了还真是便宜啊!”

    说着,他手掌上微微用力,洛北便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

    在这个过程中,洛北脸上、身上的皮肤竟然一丝丝干瘪下去。

    与此同时,黑衣人原本腐朽的手臂竟然开始丰盈起来。

    黑衣人好像也有一丝吃惊,目光里露出热切之意。

    “原来如此,想不到杀神珠的能量还有这样神奇的功效,既然这样,就算是用来偿还我百年来所受的苦难吧!”

    时间宛如一条大河,在指尖不停的流淌。

    此刻,随着时间一起流逝的还有洛北全身的气血。

    全身的气血几乎同他年轻的生命一起,竟是硬生生的离体而去。

    洛北的眼窝开始深陷下去,皮肤变得苍老而干枯,但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已经完全无力挣扎,只有等待着,等待全身的气血被彻底吸干,然后才能结束生命。

    黑衣人朽木一样的脸也逐渐有了变化,开始有了生气。

    果然,在那张干枯的脸充盈起来后,再次露出他当年绝世的容颜。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气息从石径延伸穿过的树林外猛然传来。

    黑衣人转过头去一望,就连他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座山上竟然还有人身负如此修为。

    看来百年的时间里,世上的高手又多了不少。

    但他很快的收回目光,就算是当年武林中百花齐放的时候又能怎样,又有多少人是自己的敌手,如今他不但身具宗族当中不传秘术,而且已经活了百年,这一百多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

    夜色下,青衫掠影,只是几个闪烁间,便已来到望月石旁。

    秦慕川负手望向飞在半空中的黑衣人,双眉紧皱,他之所以还没有出手,是因为他看到洛北还在对方手中,而自己出手的瞬间是否能一招制敌的同时救下洛北,他并没有把握。

    秦慕川见黑衣人所施展的法术大为诡秘,不由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施展邪术……”

    黑影看着脚下显得渺小的青衫男子,冷冷的笑了几声:“什么人?我也很想问问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你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到底算是人还是鬼?”

    在秦慕川看到黑衣人模样的瞬间,的确大吃一惊,很难想象这人到底是否真的是来自地狱,但从他所施展的禁术来看,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就算见识如秦慕川也看不出这禁术到底来自何门何派,即便连当年盛名一时的“魔教”也没有听说有这般邪术流传下来。

    眼见洛北就此干瘪下去,不知道这禁术还有多久就已经完成,到那时候就算洛北不死恐怕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想到这里,秦慕川心中一横,他周身天罡真气瞬间激发出来,让他全身散发着淡蓝色光辉。

    “那就让我来试一试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罢,他整个人瞬间褪去一直以来的索然身影,骤然间化作一柄利剑。

    他立掌如刀,掌间瞬间出现的巨大蓝色光刃带着山呼海啸般的气势向黑衣人斩落。

    黑衣人知道眼前的青衫男子修为不弱,见光刃向自己斩来,他一只手仍施展秘术,丝毫不放松手上的洛北,另一只手变换法诀,只见周身的黑气滚滚迎着光刃卷来。

    光刃与团团黑气相撞在一起,经过短暂的缠斗,让黑衣人想不到的是,这蔚蓝色光刃竟好像天生有一种克制自己功法的能力。

    竟然突破了黑气的包围,径直朝自己而来。

    黑衣人身子轻轻一偏,将速度已经慢了很多的光刃躲过,他面露讶色,但最终还是轻蔑的笑了笑。

    “想不到山野之中还有高人,也罢,一百多年未现世的老朋友今天就再尝一尝鲜血的味道吧!”

    话音未落,黑衣人单手擎天,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仪式感。

    在眨眼间,他的手中一寸寸的出现一把一尺多长的血刃,刀身暗红,仿佛有一股滚滚血色环绕刀身。

    再次出世,已经隐藏不知多少年的破血刃原本暗淡的刀身忽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血光冲天,仿佛在迫不及待的寻找鲜活的生命和新鲜的血源。

    没有太多的停留,一尺多长血刃化作一道巨大的红色血影斩向秦慕川。

    秦慕川运行周身真气,只见他衣袂飘飘,原本暗淡的眼神此刻明亮如星。

    血刃落在秦慕川头顶数仗之内,却再也不能下落分毫。

    “天罡真气……你是闻仲卿什么人?”黑影奇怪道。

    他这句话让秦慕川也是一惊,因为他口中的闻仲卿不是别人,正是圣庭阁开派祖师。

    大概一百多年前这位仙师来到不庭山上,见山上风景如画,便在山上参悟数月,最终开悟大道,于是在山上开宗立派。

    “圣庭阁秦慕川,你又是何人?”秦慕川高声喊道,手上天罡真气猛然向上一推,将巨大的血刃破解掉,那红影消散又回到一尺多长的血刃模样。

    “好,好,想不到今天还能有缘再见到当年燕云死侍的传人,至于我是什么人……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认出来了?”黑影冷冷笑道。

    说罢,黑影嘴里念道“分”,忽然间他高大漆黑的身影分出一模一样的数十个。

    “影术……难道你是影族之人?”秦慕川见此大惊道。

    “哈哈,哈哈,闻仲卿的传人还是有几分眼力,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当年无妄海的影族!可惜我这个不肖子孙早已被逐出宗门……”

    说罢,十道黑影同时攻向秦慕川,秦慕川不敢大意,周身真气浑然运转,全神贯注抵挡攻击,这影术虽然是一种奇特的幻术,但所有的影子都是本体真气运转而成,所以即便是“分身”,但每一次攻击却都是真实的。

    十道黑影,十把血刃,血腥之气滚滚而来,气势凶猛,几乎将整个山峰染成一片血色。

    好在秦慕川真气精纯,又有克制邪术的奇效,尚自可以抵挡,但洛北还在对方手中,随时都可能有生命之危,可偏偏秦慕川一时间无法突破对方的奇术,。

    秦慕川身负圣庭阁上乘武功,他全身湛蓝如水洗的天空,道道真气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然后又不时因天罡气刃回击,将一道道幻影瞬间消灭于无形。

    黑衣人并没有再过多的理会已经被困的秦慕川,他施展的法术已经接近尾声。

    这一刻,他需要全身心投入其中,等到法术完成,那时候就算是当年的闻仲卿在世,恐怕也根本不是自己对手。

    这时候,天地间除了道道蓝光与血光交错,一切忽然安静下来,莫大的栖霞山在这一刻也仿佛静止一般。

    然后,仿佛有一阵阵海浪之声从远处传来。

    浪花翻涌,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无边巨大的能量,直到声音传入耳中的那一刻,便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气势。

    海浪声变成阵阵呼啸。

    呼啸声与山间的风声混于一体,整座栖霞山宛如一起被波涛汹涌的大海淹没其中。

    转眼,那股巨大的气势化作一道蔚蓝的光辉出现在仰头而望的天际之中。

    秦慕川以天罡气刃打破了最后一个幻影后,闭上双眼,似乎正有一个感觉逐渐涌上心头,与这种感觉一起汹涌而来的还有他当年的一身傲然之气。

    他仰头向天,仿佛正在接受天地的洗礼,也像是在等待阔别已久的老友。

    一道湛蓝色光辉划破夜空冲过云霄而来,而远处的无字碑就是在这股强大的气势当中碎成两半,任光剑破茧而出。

    转眼,光剑落在秦慕川手中,他手持湛蓝色光剑,衣袂纷飞,宛如天神。

    秦慕川睁开眼睛,握住剑柄,那熟悉的感觉,那曾经一起战斗的光辉,似乎就在这一刻彻底觉醒。

    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充满萧索悲凉的人,握住剑的他,好像是踏着光芒从云霄深处走来。

    “月满千古遥,风痕斩云霄”

    这把风痕已经跟随他不知多少年,他们曾一起出入荒原,一起斩除邪佞。

    风痕剑在秦慕川手上几乎没有停留,一人一剑宛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般向黑衣人袭来。

    黑衣人脸色被蓝色的光辉映的苍白无比,他终于开始认真起来,秦慕川的修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这把古老的风痕剑再次现世,更是增添了他心中的惊骇。

    人剑合一,转瞬而来,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没有办法,只能停下还没有完成的法术,他需要以全部精力来迎敌,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接下这一剑。

    身体受缚的洛北突然被放松后,全身流失的气血瞬间又不住的回流。

    还没等他清醒过来,湛蓝的光剑与血红巨刃相撞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胜负,也没有输赢,秦慕川嘴角渗出鲜血,黑衣人也后退了两步之后才缓缓站稳。

    他的双瞳里出现极大的憎恨之意,这一刻,他表面虽然平静,但内心之中实已疯狂。

    他将长刀平放在胸前,然后双手握住刀刃,即便手掌被刀刃割破也浑不在意。

    双目中映着深深的血色的黑衣人竟然硬生生的将血气通过破血刃向外抽离,而本就全身血红的刀刃上开始逐渐出现了幽深的绿色光芒。

    秦慕川手握风痕,这时候洛北已经落在地上,随着气血回流,他的脸色也在逐渐恢复血色,但此刻,他还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注视洛北,因为可以看得出,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不知道又在施展什么邪恶的秘术。

    天地无情

    化身幽冥

    以血为引

    樱火焚天……

    巨大的声音如古老的冥唱,响彻天地。

    古老的禁术在失传数百年后终于又重现人间,如果这里换成一座城池,或许,下一刻将变成一片火海,而城也终将变成死城。

    在无数的幽绿色火焰从天而降的瞬间,秦慕川御剑而起,他几乎用尽了一生的修为,将洛北从地上卷起,然后将昏迷的他放在了卓小蝉身旁。

    来不及查看他们两个的伤势如何,秦慕川只能将湛蓝光剑插进望月石中,然后以真气将注入光剑,瞬间蓝光将二人覆盖其中。

    这样或许还能让他们二人躲过漫天坠落的幽冥樱火。

    看到两个人仿佛进入梦乡的模样,秦慕川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他们的陪伴,那么自己又该是什么样子。

    虽然他平时不苟言笑,但每当他看到两个孩子欢笑的样子时,他的内心也忍不住会有一种温暖,就像四月的春风,八月的艳阳,还有那开遍前山后山的满天星。

    遥望远处,群山迭起,云海苍茫。

    群山仿佛一个个远古的卫兵拱立千里河山,俯视苍生。

    千山如墨,在云海中化作一片苍茫的倒影。

    这一刻宛如梦境,那一眼变化万千。

    而这时,群峰在寂静的风中不住摇曳,像是在挥手,又宛如告别。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卷羊皮卷。

    那上面生涩难懂的古曲,原来,就是一场告别。

    只可惜面前已经没有那架古琴。

    但是这又有何妨,音律一道本来就是源自内心然后发于外物。

    秦慕川平静的笑了,然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弹在风痕剑的剑刃上,蓝光一颤,发出清鸣般的声音。

    金属本是金属,金属又不是金属。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位前辈的话,这一刻,他真的通过这首古曲参悟生死,就是不知道是来的太迟还是刚好及时。

    整个大地化作一片火海,在火海之中,漫天幽绿色火雨让山峰之上如同亘古未有的战场,于此同时一道蔚蓝的光芒划破天际。

    天地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啸。

    秦穆川周身的蔚蓝色光芒大盛,转眼间已经与夜色之中最黑暗的那一片地狱碰撞在一起。

    随着风痕剑一阵颤抖而发出的悲鸣声,那湛蓝色的真气护罩开始变得微弱起来,在幽绿色火焰的冲击下,光罩岌岌可危。

    就在秦慕川留下的真气护罩开始破碎的关键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耀眼的白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秦慕川浑身浴血,他从空中落在地上的瞬间,当看到那个几乎白的透明的身影出现时,他心中最后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

    那发出耀眼的白光的翠绿色手镯自然不是平凡之物,秦慕川的心忽然一沉,可没过多久,便又释然。

    这一切应该都是命运使然,就像自己生命结束同时也注定了许多新生和开始,谁又能断言这世上的正邪就永远都是正邪,一成不变。

    “天玑镯,来自魔教的宝物……终于又重新现世……今夜可真是不平凡啊!”

    蟾月突然出现,天玑镯发出的光芒抵挡了漫天樱火。

    ……

    当卓小蝉和洛北醒来的时候,蟾月和云沧已经将虚弱已极的秦慕川送回草庐当中。

    草炉外寂静无人,只有风在吹着。

    风吹过山峰,吹过树林,惊了一地的花草。

    蟾月和云沧并没有留下来,大概他们知道,这一刻,为数不多的时间都应该留给卓小蝉和洛北。

    让他们与秦慕川作最后的告别。

    草庐中,卓小蝉沉默的看着秦慕川,看着他终于释怀却又无比苍白的脸颊。

    一颗颗泪珠终于还是仍不住流了出来。

    一切无言都只能化作泪水。

    秦慕川一只手缓缓的抬了起来,轻轻的摆了摆,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

    “小婵,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因为当年你母亲的离去而……耿耿于怀……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真的是大错特错……”

    “生死同样都是结束,也同样都是开始……”

    说完,他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他目光柔和的看向卓小蝉,又停留在洛北身上,一切都宛如昨日。

    他突然觉得很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头顶上好像有一片天空,当他抬起头时,就看见了银河两岸闪烁的群星。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原来这世上的星...星空竟然是这般美丽”

    “山川阅览拥碧翠……玉影照人蕴婆娑……风与月……今与昨……依稀相逢应有语……从此天涯无人说……”

    当年的佳人依稀如梦,只可惜红帆远去,从此后天涯相逢,也不过是物是人非……

    说罢他的手已彻底垂了下去。

    栖霞山上,忽然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树林在风中摇曳,树影婆娑。

    从此后,天涯仍在,无人与说。

    ……

    ……

第二十一章 寂灭

    奇伟的峰岸上长着几棵巨大的松树,古老的树干上的树皮几乎就像是岁月凝结成的鳞片。

    即便山上的风再劲再厉,古老的树木依旧丝毫不惧,挺拔而略显庄严。

    此刻,救下了洛北和卓小婵的蟾月还有一身黑衣的云沧就站在松树下,面容复杂的看着倚靠着树干的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男人面目依旧如枯木般,没有多少表情。

    他气息已经无比虚弱,甚至有些时有时无,他努力的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的一男一女,知道是他们把自己带到这里,让自己可以安静的死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有个这样的死法也算是命运待他不薄了。

    他沉寂百年,不过是含着一口恨意,没想到刚刚走出那片腐朽的森林就遇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低估的人。

    与秦慕川最后那生死一搏,让他知道,即使自己没有低估对方,恐怕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而此刻,自己全身经脉皆已碎裂,想必秦慕川也好不到哪里。

    他们两个人情况差不多,剩下的时间大概都已经不多了,他现在还不知道秦穆川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

    经历了亡族之痛,就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姐姐也身死异乡,所以这一刻,他在临死前,连作最后的告别的人都没有。

    他又挣扎着抬起眼看向一直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扫过蟾月时,虽然只是稍作停留,她的脸依然被白纱遮住,但奇怪的是,在他仔细看了站在自己面前那个满头白发的女孩时,不禁有些错愕。

    然后他枯木般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与此刻完全不符的笑容。

    笑容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种释然。

    蟾月和云沧也看着将死的黑衣人,目光中没有对他样子和行为的憎恶,反而是一种特别的怜悯。

    “你们是在怜悯我吗?”黑衣人喘着粗气勉强的说了句。

    蟾月雪白的脸上微红,好像心思被看透了一般,好在除了那雪亮的眼眸外,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黑衣人的语气里自嘲多过生气。

    她一直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对眼前这个重伤的黑衣人好像有一种很特别的熟悉感。

    可是,在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如此陌生。

    “你伤的很重,这一次可能要休养很久才行……”云沧揉了揉下巴说道。

    “休养很久……”黑衣人的话语声有些飘忽,就像一片零落的残叶。

    “还要多久呢,再来一个一百年吗?”

    “我可不想再像鬼魂一样苟活下去,喝着鸟兽的血,闻着尸体慢慢腐烂的味道,有时我甚至都在怀疑自己的身体是不是也跟它们一样在逐渐腐烂变质……这样活下去大概也没有多大意义吧?”

    看到蟾月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他没有把这一百年里最清晰的回忆再说下去。

    “你们……是不是真的以为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

    他的话似乎毫无边际,可此刻的蟾月和云沧不禁有些吃惊。

    看到他们二人的表情,黑衣人喉咙里响起极为难听的笑声,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到云沧给他喂下了一粒丹药才平复了下来。

    云沧收好那支精致的小瓶,喂眼前这个人吃下一颗十分难得的丹药,说实话他自己还有些心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与自己和蟾月所要寻找的线索相比,也都不重要了吧。

    “你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要找什么地方?”云沧试探的问道。

    黑衣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一个带着重宝天玑镯,一个身怀贪狼诀,我想除了当年的魔教余孽恐怕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为了当年叶北狄留下的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能如此上心的也只有你们这些被他骗的死心塌地的人了”

    云沧闻言大惊,身子瞬间向后一掠,如惊弓之鸟,手里按住了法决,他可以随时对眼前的人发动攻击。

    但是,蟾月拦住了他。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不过此刻的我已经行将就木,你们也大可不必这般小心了吧!”

    与云沧满脸警惕之色不同的是,蟾月并没有向后退去的意思,而是满目的期盼之色,问道:“你……你知道那个地方该怎么去?”

    “那个地方……也许根本不存在……”

    黑衣人的话让她心头一凉,他们两个人在大千世界搜寻多年,可终究还是毫无线索,本来已经绝望多过希望,可这时黑衣人出现了,他虽然行为诡异令人厌恶,但既然他能活了一百多年,而且对当年的人物如数家珍,想必对那件轰动天下的大事也必定有所了解,所以蟾月和云沧才救下了他。

    “据说那个地方在万川合流、瀚海归心之处,只有七星坠落之时大门方才会出现,可惜,这世上又怎会有这样的地方呢,不过是魔教余孽在装神弄鬼而已……”

    云沧走到蟾月身边,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里也极是失望,甚至有些后悔喂给他一颗丹药,从一开始他就对从这人口中能得到些什么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当时要不是蟾月坚持,他才懒得出手。

    “蟾月,我们走吧……”

    蟾月怔怔的看着虚弱的黑衣人,看着他那已经完全衰败的脸色,眼神里闪过怅惘而失望的神色。

    谁知道这时候,虚弱的黑衣人却勉强的抬起手来,竟是对蟾月招了招手。

    云沧沉重的摇头,他不知道那人又想做什么,但以他的行事风格想必在这一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蟾月推开了云沧,很坚定的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向黑衣人,她俯身下来,身上雪白的裙摆被风吹的飞舞起来。

    在与黑衣人身上黑衣交织的瞬间,就仿佛这世上的黑夜与白昼的交错。

    黑衣人在蟾月耳边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轻的连云沧都听不到,可是他能看的出,蟾月雪白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异样的神色。

    “月儿,还记得那座日月神山,那片熔岩之海吗?”

    “只可惜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原来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想回到的还是那个最初的地方”

    风吹拂着大地,吹乱了蟾月额前的青丝。

    她脸上的轻纱也不停地飘舞,露出些许白到了极致的面容。

    许多年来,她从未忘记过那个装满了她整个童年记忆的地方,可让她回忆更多的却是那个充满了激情和骄傲的身影。

    如果不是他,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就算她能侥幸活下来,也必然要从尸体和鲜血中爬出来。

    所幸,她留在了那座纯洁而神圣的神山里,要不然,这么多年来她也许都会在噩梦中度过,那将是多么悲惨的事啊。

    残存的记忆中,除了那些美丽如画,险峻无比的画面外,就只有那扇门关上的一瞬间留在她目光里的那个身影。

    她还以为那片血海中不会再有人活下来。

    没想到……在眼前这个濒死之人叫出她的小名时,一切都好像突然回到了回忆里,真实又恍然。

    许久,蟾月木然的从喉咙深处吐出两个字来,声音生涩仿佛来自远古。

    “三……三叔……”

    被蟾月这一叫,似乎连黑衣人自己都没有想到,他那张朽木般的脸上浮现出一百多年都不再有过的神情。

    那也许应该算是一丝温情……

    本该多么温暖的情绪,可对他来说却已经如此陌生。

    白露结草

    红雨迎晨

    一叶轻舟

    扶摇沧海兮而归

    崖前远眺

    遥望天地兮沐以霞光

    春江落云海

    一语入微尘

    苍山万里

    日月连心

    ……

    ……

    黑衣人不再多看蟾月一眼,而是唱起一首古老而激昂的曲调。

    蟾月看到他的表情,知道此刻他仅剩下的些许生命仍然在不停的流逝着。

    她一改往日沉静似水般的性情,而是紧紧的抓住云沧的手臂。

    “云沧……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云沧不知道他到底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的态度会变化如此之大,但他知道,蟾月向来并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看她的样子,这个人应该是极为重要。

    于是,他点头,即便不能保证什么,但让他活下来,至少是暂时活下来,他还有几分信心。

    可是,黑衣人拦住了想要伸手救治的云沧。

    不知为何,本已十分虚弱的他竟是轻轻一弹,便弹开了云沧的手,而云沧却好像毫无还手之力。

    “云沧……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你的医术能有她的几分呢?”

    “你姐姐有没有给你提过一个叫方靖舟的名字……”

    听到黑衣人说到姐姐,还有那个姐姐口中确曾无数次提起过的名字,云沧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不管怎样看,眼前这个人都很难跟那个名字联系起来。

    可是,人之将死,相信他不会说谎。

    “想不到啊,这世上竟然还有故人……”

    “云沧,你一定能救好他的是吗?你一定能的……”

    云沧看了看焦急的蟾月,微微皱着眉,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哪怕仅仅为了他还记得姐姐,自己也应该先把他救下了才是。

    “死了怎样……活了又怎样……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黑衣人摇着头,没有给他们丝毫的机会,伸出那只残破的手臂,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活下去,忘记过去,忘记自己的出身,活着本来就该是件轻松的事啊……”

    他笑着望向眼前的两个人,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一叶轻舟,遥望天地的骄傲少年。

    而他这最后的笑,在蟾月和云沧的眼里竟是变得那么凄惨。

    当年的灭族事件中,那个躲藏在熔岩之海才活下来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大成人。

    如果不是他说起了“日月神山、熔岩之海”,恐怕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些曾经美丽无比的地方,而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她,曾站在他的身后,一起眺望神山,一起感受熔岩之海的热浪扑面。

    许久,知道眼前濒死的黑衣人已经拒绝救治后,蟾月沉默了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三……三叔,你真的那么恨他吗?”

    黑衣人惨笑道:“恨,自然恨,为什么不恨,别人都以为我穷极一生找他报仇是因为他导致了族人的覆灭,但其实在我心里,哪怕整个海神宫都死绝了又有什么可惜……我恨他,只是因为他当年亲口答应要照顾好我姐姐,但他却没有做到,仅此而已……”

    听到他的话,蟾月和云沧都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本来准备好的所有反驳之词到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惨笑过后,换来一阵阵喘息,黑衣人目光变得极为暗淡。

    “记住这个世上曾经有个叫方靖舟的家伙……忘了眼前这个丑恶之人……忘了他”

    刚说完这句话,还没等蟾月和云沧反应过来,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幽绿色光芒微微闪过。

    然后转瞬即逝,不见他多用力,身子却像海绵般毫无阻碍的陷了下去。

    须臾之后,只见他的身子竟是开始变得飘忽起来,仿佛化作一颗颗微尘,散入虚无当中。

    大树下,留下满目悲戚的两个人,看着逐渐化作尘埃的方靖舟,好像看到昔日那个长身玉立,年少轻狂的他。

    那个叫做方靖舟的家伙……

    背负了一生的爱恨,不过就是因为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仅此而已。

    直到他死去,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想象他的一生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从年少得意,到家族灭亡,最终却要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苟活于世。

    也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活着本该是件轻松的事,可自己却偏偏过成了连自己都觉得烦扰不堪的样子。

    于是,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才会带来些许轻松。

    蟾月和云沧看着正在被风吹散的尘埃,他们想象着当年的惨烈,。

    那时候他们只不过是不懂世事的少小孩童,但是从亲人脸上、眼中的神情他们知道那绝不是美好的回忆。

    可是究竟是谁造成了那些早已无法挽回的惨烈呢,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

    人世间所有的事皆有因果,可是单单就对错来说,谁又能说是某个人他做错了,就要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活着,本该是件轻松的事啊,可是这个世上有多少人真的能活得轻松……

    那首古老而激昂的曲调仿佛还在耳畔回荡着。

    许久,许久……

    白露结草

    红雨迎晨

    一叶轻舟

    扶摇沧海兮而归

    崖前远眺

    遥望天地兮沐以霞光

    春江落云海

    一语入微尘

    苍山万里

    日月连心

    ……

    在记忆的最深处,无妄海永远都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无穷大海,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一座山叫做日月神山,那里面有绚丽的海神宫,有熔岩之海,每一处几乎都是足以让人叹为观止的天工奇观。

    除此之外,曾经还有过一些人,一些故事,比如那一对姐弟。

    人生渺渺,方靖舟的一生在爱与恨中犹如一叶轻舟。

    跌宕起伏的人生路,走到了最终的尽头便是寂灭。

    ……

    ……

第22章 奇毒

    蟾月和云沧回到草庐时,已经又是一个黄昏。

    苍茫的夕阳染尽不远处的树林,仿佛盖上了一头红色薄纱的新娘子。

    有风吹来,树枝轻摇,像是璀璨的头饰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可惜,山间的人却根本无意欣赏这本是绝美的画面。

    洛北低着头一直紧紧盯着那块已经破碎的墓碑,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座无字碑后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而那块破碎的无字碑里却露出了半把剑的剑柄。

    他跪在卓小婵身后不远处,已经不知道有多久。

    两个膝盖已经麻木的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卓小婵没有动,所以他也只好跪在那里。

    卓小婵穿的是洛北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所穿的水绿色长裙,同样是黄昏,同样是满身的夕阳。

    可这一次她没有了那时绚烂的笑容,只有静默,一如静止的雕像般,静默的看着无字碑。

    坟墓的土显然已经被翻新过,重新堆砌回去的土还有些松散,某只无知的小虫在土堆上孤独的前行。

    仿佛在艰难的攀越一座又一座高山,却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想要去哪里,就只是不停的往前爬。

    人不都是这样,只要活着,就要前行。

    哪怕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哪怕你暂时的失去了方向。

    但却不能停下来,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你生命的同时,也带给你太多的责任。

    于是,你跟大多数人一样,像一只鸵鸟般背负着这些责任和希冀,默默前行。

    而今天,秦穆川终于放下一切,也停下了脚步。

    或许人生还有些许遗憾,但不得不说,放下的一瞬间终究是轻松的,不用再苦守承诺,也不用在痛苦中舔舐记忆中的悲伤。

    死亡意味着撒手人寰,意味着放下。

    真正放不下的唯有活着的人,痛苦也常常是留给活着的人尝的。

    卓小婵一直没有哭,甚至清丽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再最后的告别之后,她安静的跟洛北一起埋葬了秦穆川。

    就埋葬在草庐前那座空坟里,她说,他一定想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用双手捧起最后一抔黄土撒在坟顶后,她便一直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见悲哀,不见眼泪。

    只是此刻的她,一身水绿色长裙在风中凄然而舞,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单薄。

    洛北能感到,这时的她已经悲恸入骨,所有的眼泪在这彻骨的伤感面前倒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他也同样无比的悲伤,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亲近的人离世,而且是为了救他。

    但看到卓小婵这般模样,他很想劝慰她,可是他连自己都还无法走出悲伤,又怎么去劝别人呢。

    四下里寂静无比,几乎可以清楚的听见微弱的风声,听见林间树叶的轻响,还有鸟儿轻轻展翅的声音。

    洛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切仿佛安静到了极致。

    而所有的极致大概都会像天空上月亮要经历的圆缺一样,圆到了极致便是缺的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安静的真的到了极致,突然,卓小婵像疯了一样扑倒在坟墓前,开始用双手疯狂的扒去刚刚填好的黄土。

    洛北心中一阵暗淡,他知道,这一刻,她所有的情绪终于在平静中爆发。

    他刚想挪动身子,却好像忘记了双腿已经完全麻木,刚一动,整个人就向前跌倒下去,当他挣扎着起来后,甚至来不及擦去嘴角沾染的污泥,便来到卓小婵身旁。

    他的手刚要拉住她,却被她狠狠的甩开。

    “小婵姐……师父他已经……已经死了……”

    卓小婵猛然间抬起头,怔怔的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她微微皱紧了双眉,破口说出了自秦穆川死后的第一句话:“他答应过我娘会保护我一辈子”

    夕阳渐渐垂下山峦。

    天边变成一道嫣红的线。

    落日的余晖在风中洒的满地都是,变成好像永远都拾不回来的碎片。

    夕阳下,从远处看去,两个小小的身影拖着一条长而纤细的影子,在坟前带着无数的悲恸,其中一个试图唤醒已经死去的人,一个想要挽回那颗陷入悲伤太深的心。

    就连伫立远处的蟾月和云沧都因为被眼前的景象影响而陷入沉默。

    有人说情绪常常可以传染,看到的快乐越多的人便会越接近幸福,而悲伤更像是一长串骨牌,在骨牌倒塌的瞬间,便如瘟疫一样肆虐传染沿途的每一个人。

    “秦穆川算不算我们的敌人?”蟾月忽然问道。

    云沧被她突然的问题问的愣了一下,苦笑着说道:“算吧,若论敌友,当今天下的四大门派应该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那么他死了我本该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

    蟾月的声音有些木然,云沧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够想象,刚刚经历了故人的离去,此刻的她很容易被悲伤的情绪所感染。

    好在他没有尝试劝她,因为他知道她的性情。

    “人死了,恩恩怨怨应该都随之消散了吧!”

    “佛不是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所以,人生本就是无常”

    而就在这时,原本疯狂用双手挖掘坟墓的卓小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悲伤过度而晕厥过去,好像突然失去了知觉。

    洛北紧张无比的叫着卓小婵的名字,可她却宛如陷入沉睡一样,一动不动的躺在洛北怀里。

    这一刻的安静与刚刚的疯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这样的对比来的太过突然。

    静静的看了几秒,还没等云沧反应,蟾月雪白的身形已经飘然驰向洛北的方向,云沧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苦笑一声,身子一轻,也跟了过去。

    ……

    夕阳终于落下山去,天边的红晕已经十去七八,只有一道颇为暗淡的光线还残留在远方的天际上。

    草庐里,洛北站在床榻前,焦急的一会儿看看云沧,一会儿看看躺着的卓小婵。

    卓小婵气息平稳,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但从云沧渐渐皱起的双眉可以看出,她的情况并不乐观。

    云沧小心的放下了卓小婵的手,知道蟾月和洛北不明所以,他将卓小婵左手摊开,只见她白皙的手心上赫然有着无数颗极为细小的幽绿色斑点。

    斑点很小,但密密麻麻,在看到的一瞬间,不禁让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重新将卓小婵的手放回被子里,然后他极为肯定的说道:“她是中了幽冥樱火的毒,这种秘术已经失传了差不多有三百年,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本是无妄海深处的一个小种族的秘术,而施展这种樱火的正是已经死去的方靖舟,那么……

    他眼睛很自然的瞟向蟾月,却看到蟾月微微的摇头,才想起,这种秘术既然已经失传了数百年,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家伙偷偷的学了去。

    在这个小种族彻底覆灭之后,大概已经彻底的失传了,即便是作为很可能是唯一幸存者的蟾月,在种族覆灭的时候,她也才不过几岁大小,又怎么会对此有所涉猎呢?

    蟾月微怔,如果不是再次遇见方靖舟,她的身份也许会永远成为一个秘密,就连云沧都不曾知晓。

    虽然她也曾跟洛北一起经历真灵棋境,但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毕竟知道的少些,于人于己都并无坏处。

    想到这里,她本来还有些愧疚的心又变得坚定起来。

    洛北期待着云沧的医术,直到听到他的话,看到他脸上紧皱的双眉时,他才恍然明白,卓小婵并不是睡着了,而是中了某种极为特殊的毒。

    听到“幽冥樱火”,他想起当时漫天火雨,那闪着幽绿色光芒的火焰,难道就是因为被火焰灼伤而中的毒吗?

    他跪在床边,仔细的看着卓小婵平静的面容,这让他想起卓小婵在秦穆川坟前的举动,那时候他很想拉住她却没有办法,可是看到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自己仍然没有办法叫醒她。

    卓小婵紧紧闭着双眼,安详的躺着,好像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的气息均匀,甚至除了手心处也没有其他的异样。

    可就是一直无法醒来。

    洛北咬着嘴唇,用力的咬出血来。

    是自己太无能了吧!

    他心里很是自责,当时她受伤昏迷,自己本该保护好她的。

    泪水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

    “还有机会吗?”蟾月看了看闭目躺着的卓小婵,然后问云沧道。

    云沧犹豫了半晌,长长的喘了口气说道:“有倒是有,当今天下若论医术,也只有那两个人还有几分希望……”

    “你是说毒圣游云骇?”蟾月被他一说也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云沧点头道:“善于用毒者必定善于医道,可是这位毒圣据传脾气十分怪异,何况……生死林那个地方……”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毒圣和生死林颇为忌惮,然后又继续说道:“那么剩下的也只有妙手医仙万如海了……”

    “万如海……”蟾月仔细想着这个名字,却感到很是陌生。

    其实,这许多年来他们两人相聚的时候也不过寥寥,反而是各有游历。

    “这位万如海人称妙手医仙,当年在北方草原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人……还是很热心,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蟾月打断他,直接问道。

    “听说在朱仙镇……”

    云沧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要说请这位医仙治病救人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这个人好像有点怪……”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从他犹豫的态度里可以看出,要想做到可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蟾月刚想说话,这时候一直沉默注视着卓小婵的洛北突然回过头来,说道:“只要他能治好小婵姐身上的毒,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要我的命……”

    他的脸上、眼中神色坚毅无比,看起来倒似有几分与他的年纪并不十分符合的表情。

    蟾月看到他的模样,明亮的目光里不知为何有一丝暗淡闪过,转瞬又恢复平静。

    看到蟾月缓缓点头,云沧终于也下定决心。

    “那好,既然如此,我就先以回魂丹控制住她身上的毒性蔓延”

    “但是回魂丹的药力只有十天,十天之后绿色斑点会遍布全身,到那时……神仙恐怕也难救她的性命……”

    ……

第23章 下山

    山间的夜幕好像格外广阔。

    天上是清凉如水的月亮,长天之下,山风瑟瑟。

    呼啸着,怒吼着,最终变成一声声低低的嘶鸣。

    四下清旷的山野,只有山峰下的那间草庐里闪着微弱的烛光,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孤单。

    几年的山中生活,从不习惯到习惯,从陌生到熟悉。

    直到如今即将告别,带着鲜血和泪水,也带着一份责任,洛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竟是如此重大,因为他不允许小婵姐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他曾经在卓小婵面前说过的话,但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个承诺。

    只不过,刚刚经历了师父的去世,又是卓小婵突然毒发,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让他一个不过才十二岁的少年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除了一颗炙热的心,他又怎么知道在这样的时候究竟该如何应对?

    整整一夜,洛北就坐在床边,一刻不离的守着,等待着天亮,然后上路求医。

    在他十二年的光阴里,除了偏僻小乡村,就是栖霞山上的四年时光,他不知道那个叫“朱仙镇”的地方有多远,又会遇到怎样的人,求医路上是否会顺利,一切都是前途未卜。

    云沧虽然没有说出万如海救人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困难,但从他欲言又止的态度可以看得出,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这又何妨呢?洛北在心中想到。

    只要他能治好小婵姐的毒,那么如果他真的要自己的命,又何尝不可!

    ……

    月色照长天,弯如弓影。

    枫林外的草庐边,站着一黑一白,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伫立许久。

    破碎的墓碑宛如断去双指的手掌,添了新土的坟墓上一夜间竟也长起了细碎的小草,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仍在土壤中攀爬,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初的那只。

    “那个女孩还有多长时间?”蟾月一直看着残缺的墓碑,突然问了句。

    “十天,最多十天,要不是我的回魂丹,三天她都撑不过去的”

    云沧话语中既有对自己的丹药颇为自得,又不免有些心疼的意思。

    “你说的那个万如海……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我想这个世上能了解他的人应该不会太多,当你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会发现他的样子就跟你能想象的任何前代名医一样,而且也的确如此,记得当年他游历天下,恰巧遇到从未有过的瘟疫,他深入疫村,甚至不惜冒着身染疫情的危险历时三十余天研制药物,终于控制了疫情的蔓延,他妙手神医的名号也是在那之后得来的”

    “不过……”

    云沧想了想才又说道:“我总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我曾与他对过三掌,所以知道他武功修为极为高深,而且奇异无比,甚至完全看不出到底出自何门何派,要说到他的医术自然也常常出人意表,这或许才是最为可疑的地方……因为多年前的一位武林前辈曾说过,医术之最高深处便是生死之秘,而据说这个世上能够解开生死之谜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北方死神谷”

    即便是江湖人,知道死神谷的也并不多,因为除了传说,现实中根本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与那个地方有丝毫关联,甚至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公认的事实是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亦或是早已在天地变换中成为过眼云烟。

    “这些年来我每每觉得,人心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云沧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显出担心的神色说了句。

    也不知道蟾月是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看得出,蟾月自从与洛北一起经历了真灵棋境之后,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不一样的光彩,似她那样古井无波的性情常常也最是执着,一旦认定了的事便很难改变。

    但是,他还是决心提醒她道:“距离传闻中天地之眼出现的时间所剩不多,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蟾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上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墓碑前才停下来,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缓缓的抚摸墓碑的破碎处,直到在最深的缺口处才停下来。

    目光婉转,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一样,许久,她才缓缓说道:“月舒剑……”

    云沧本来还在想什么理由劝她,因为他们本身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走,这时候听她一说“月舒剑”,不禁也有些吃惊,他也走上前去。

    只见墓碑缺口处露出半个剑柄,而在下面是一个极薄的剑孔,显然,这里原来放着一柄极为锋利的剑,要不然留下的剑孔不会是如此利落的切痕。

    云沧想起那把在秦穆川与方靖舟大战时突然划空出现颇有灵气的风痕剑不由叹息道:“月舒……风痕……也都曾是名动江湖之物,想不到最终却留在了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上山”

    “可能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吧”蟾月突然截口道。

    名剑入荒山,英雄葬青冢。

    有谁能想到,江湖上曾经轰动一时的风痕月舒的主人到此时均已不在人世。

    破碎的墓碑没有重新修复,而那把护主而出的风痕最终与主人合葬于坟墓当中。

    蟾月和云沧虽然发现了这两把名剑,除了为其惋惜外,自然不会像一般的江湖人物一样对此生出觊觎之心。

    也许,名剑终有一天还会重现世间。

    而死去的人却要永远的沉睡于地下……

    ……

    清晨,山间的风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凉吹来,一夜未眠的洛北,在一个小小的雪白身影突然闯进来的时候,积压了一夜的情绪瞬间崩溃无疑。

    不知道是不是被洛北的泪水惊住了,大白钻进来的时候没有再像往日那般调皮,而是先跳进洛北怀里,然后又跳到床边用毛茸茸的脸轻蹭躺在床上安静睡着的卓小婵。

    洛北伸手将它抱回来,抚着它一身雪白的毛,柔声说道:“你也在担心小婵姐是不是,放心吧,她只是睡着了,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大白翻着眼睛,露出一丝疑惑的目光,低低的叫了一声,将一只手搭在洛北手臂上,任洛北的手抚摸着。

    突然,洛北把大白紧紧抱住,闭上眼睛的瞬间,眼泪再一次涌出。

    这时候,门开了,蟾月走进来,跟着走进来的云沧停在了门边,脚交叉着,好像故意不去看屋中的两个人。

    “该出发了”蟾月对洛北说道。

    洛北眼睛里已经布满了很多血丝,显然,这一夜他过得实在是不好,直到这时候蟾月走进来眼睛里才多了一丝光彩。

    云沧独立在门前,不由得摇了摇头,看来他拿这个女孩子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她要做的事也只好依着她。

    不过,只要别耽搁了那件重要的事就好。

    在见到蟾月的一瞬间,大白腾的一下从洛北身上跳起来,要不是洛北抓住它大概一跃之下已经逃出窗外。

    蟾月只是认真的看了数眼大白,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虽然对大白极为好好奇,但现在要紧的是卓小婵的伤情,其他的也只好暂时放在一边了。

    几个人便准备上路。

    ……

    站在栖霞山上,仰望苍天,俯首大地,仿佛身居渺然云间。

    可只有真正深入其中,走上那条下山的小路时,你才会发现这座山究竟是怎样的陡峭和险峻。

    猎猎风声响彻耳畔,好像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回眸一眼,山间树影摇曳,宛如也在告别。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云沧一路背着卓小婵却走在最前面,脚步轻盈,如一只矫捷的黑色巨狼在林间穿梭。

    知道后面的人已经被自己落下很远,他减慢了速度,回头望去,只见蟾月和洛北几乎已经化作一个小小的圆点。

    他无奈的笑笑,要不是那个固执的臭丫头,自己一身贪狼诀上等修为,怎么说也算是江湖当中顶尖的高手,凭什么让自己背着个病人到处跑。

    洛北一直低着头,努力的跟上他们的脚步,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以他那点微末功夫也只能见前面的黑影渐行渐远。

    山间的草丛割破他的小腿,渗出血来,他咬牙忍住疼痛,树枝打在脸上,起了青痕,他也丝毫不理。

    蟾月步子很轻,轻的看起来就像是在山道上飘忽而行,但她离洛北并不远,时而侧过脸去,看着身后不远处那个有些倔强的少年,却在他抬起头的瞬间又别过脸去。

    她跟云沧有意无意的曾说过,他很像一个人,只是那个人距离他们太远,实在不敢想象,这大概也是自己愿意跟随洛北的原因吧,她在心底这样想着。

    跟他们不一样,大白在山道上跑起来就要轻松的很多。

    它撒开四蹄,矫兔般奔跑、跳跃,一会儿深入丛林,一会儿又突然钻出头来,一会儿跑到了前面,一会儿又落在后面,但不论如何,以它脚步如飞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疲倦之意。

    蟾月一直对这只通体雪白的家伙很感兴趣,因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觉得它有一种灵性,但具体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就在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大白的事的时候,离她不远的洛北不知道是被什么绊倒了,整个人跌倒在草丛间,因为速度太快而向前滚落数丈。

    蟾月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当她回头时,洛北已经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她停下前行的脚步,这一路上,她从未跟洛北说过一句话,而此刻,她走回到洛北身侧,看他只是擦破点皮,并无大碍,她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单手抓住他的手臂,不见她如何用力,洛北顿觉脚下一轻,身子也不再那么沉重。

    可是,没走多远,洛北挣脱了蟾月的帮助,他脸上带着细碎的笑容,眼睛里却显示出很深的自责,亦或是一种自卑。

    “谢谢你,我一定会跟上你们的……”

    洛北一边说着,一边脚下却没有停,更加努力就好像一只弱小的麋鹿,依靠着自己去追随族群,摔倒了便站起来。

    蟾月被甩脱的手还停在面前,她望着那个倔强的背影,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一声响亮的叫声叫醒了她。

    回过头去,只见一只小小而洁白的家伙正站在自己身旁,仰着脸,目光如星的望着自己,好像在说些什么一样。

    蟾月被大白这样一看,手如电般缩回来,碰到脸上的白纱还在,好像才安心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大白明明只是一只特别的猫,可在它面前,自己却好像连一点秘密都没有一样的被它看穿。

    也许,像它这样才更能看到连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她一向自觉心如沧海,古井无波,冷静的更似冷漠。

    可就在刚刚,在她的手被洛北挣脱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心好像经历了一阵颤抖,这从她很小的时候得知那个人死去后就再也没有过。

    难道,是因为真灵棋境里看到的幻象吗?

    她努力的摇摇头,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绝不会变成现实。

    这时候,前面的人影已经去了有些远了,在更远处的黑衣云沧停下来正在等他们。

    大白几乎是跟蟾月一起迈出的步伐,不用故意放慢脚步去等洛北,蟾月的身形便更加轻松了许多。

    只见一个白色身影穿梭,宛如江面上疾驰而去的白帆,划破水波的同时也划破天际。

    这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已经下山,然后又走上一条林荫小径,转而是漫长的好像根本没有边际的大道官道。

    除了简单的休息,找些东西果腹外,三人一猫基本一直在赶路,卓小婵身上的绿色斑点虽然因为服下了云沧的丹药而减缓了蔓延,但仍然在不断的扩大,从掌心爬上手臂,从手臂延伸到脖颈,看起来极为可怖。

    如此下来,洛北更是显得忧心忡忡。

    所以,即便一路上风景变换,山川怡人,他们也根本无心欣赏,好在云沧修为极高,即便是负重而行也不见如何疲劳,要是换做洛北背着卓小婵,可能到最后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沿着一条蜿蜒着没有尽头的大道不知走了多远,穿过多少城市乡村,更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少座连接两岸的小桥。

    当他们走过一道小桥、一座村庄时便会发现桥两岸的村庄里的袅袅炊烟,竟然在不觉间变成一片片唏嘘的灯火。

    万家灯火,就代表着一万个家庭,在这些世上最平常的地方每天不知道发生着多少喜怒哀乐,聚散离别。

    平常而平凡,平凡亦是真实。

    而在洛北面前,更加真实的是那条茫然的大道尽头,是一个他还完全陌生的俗世间。

    ……

    ……

第24章 开封城外

    自从下山之后,他们抄近路一路向北,走的有崎岖的山路,也有平坦的大道。

    大白一路跟来,不再像初出山林时那样兴奋的奔跑,而是时而跳上洛北肩头,时而前后穿行,时而又跳进蟾月怀里。

    一路下来,连洛北都感到很是奇怪,这家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蟾月熟络起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一直对云沧不怎么待见,一见到他就要龇牙咧嘴,即便云沧也不敢太过招惹它。

    转眼已是五天之后,翻过又一个骄阳

    直到炙热的阳光落入远方的云天之下,他们三人在苍茫的古道上才遥遥的看见一座无比庞大的城市横亘于天地之间,夕阳之下。

    黄昏时分。

    遥望笔直的古道仿佛与远处迷茫的天地相接在一起,让人置身其中,却又感到无比的渺茫。

    在一座古老的城市面前,一切好像都变得渺茫起来,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背影染成一片昏黄,身后是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云沧轻轻的摸了摸额头细碎的汗珠,才发现喉咙已经干渴的快要开裂。

    这时候,就在不远处便是一个简易凉棚搭设的茶舍。

    在快要渴死的人面前,这简直就是一个上天赏赐的礼物,谁还去管它环境怎样,哪怕就是水都不那么干净也先喝它两大杯再说。

    云沧看看身后的蟾月,有些祈求又有些抱怨的说道:“这又走了大半天了,是不是也该休息一下?再走下去即便不会被累死,你们就不怕我真的会渴死?”

    大白在蟾月怀中一直闭着眼睛,这时一听是云沧的声音,它也不管那么多,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一脸愤怒的“吼吼”叫了几声。

    就好像云沧打扰了它的清梦一样。

    云沧自然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看着它,一时间也难以分出胜负。

    蟾月低头抚了抚它柔软的毛,嗔道:“你看大白都在觉得你的话太多了”

    “它...它这么个小......懂什么?”他本要说“小畜生”,可一看见大白愤怒的样子又生生吞了回去。

    “它可不是普通的猫,对吗大白?”

    大白“呜呜”的叫了两声,像是在同意蟾月的话。

    他们在你来我往的说笑时,洛北瞅了瞅蟾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要不我们就在前面的茶舍休息一下吧,连续赶了几天的路,想必云大哥也一定累了”

    听他这么一说,云沧反而黑着脸,暗想道:早知如此,怎么就没有人替我一下呢。

    蟾月点点头道:“前面就是开封城,我们要去的朱仙镇就在距离开封三十余里外,那我们就在前面休整一下,但要在天黑之前进城,今晚就在城中住上一晚,明天早上再出城”

    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加上一只猫这一路下来,只有在蟾月说话的时候才能达成一致。

    说是茶舍,其实是极为简陋的简易茶棚。

    只是用木架子搭设的一个乘凉的地方,老板也是伙计的中年人很是勤快,一边煮茶,一边准备小吃,迈着细碎的脚步及时的把东西送到每张桌子前,让这些本来旅途劳累心情烦躁的人都无法挑出什么毛病。

    一看到他们带着一个病人,老板很快把他们让进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挨着桌子的不远处是临时架设的一张软塌,应该是老板忙累了休息的地方。

    小心的把卓小婵放下之后,云沧仔细的检查了一番,又再一次给她喂下了一颗丹药,这才放心的坐下来。

    三人点了一壶茶,几碟小吃,大白跟云沧一坐下去便开始忙碌,比赛一样的往嘴里添东西,简直是吃的不亦乐乎。

    要说原本洛北对云沧毫无了解,因为曾与蟾月共过患难,有一种难言的信任,所以才间接的信任他。

    这一路下来,他发现云沧这个人虽然平时嘴上没有什么正经的,甚至一直跟大白两个过不去,但只要他在看病的时候,就变得格外认真。

    蟾月和洛北看着他们两个家伙都不禁有些好笑,转而一想,这一路下来,大家还是因为替卓小婵担心而心情太过沉重,尤其是洛北。

    在他们旁边的一桌上正坐着四个汉子,其中一个文士打扮,其余三个粗布衣衫,身体精瘦。

    文士高束头冠,眉目清秀,脸色稍白,一缕须髯落在胸前,眼窝深邃,双目炯炯有神。

    几个人一边饮着浊酒,一边品评着天下大事。

    其中一个粗衣汉子叹了口气道:“你们说这世道怎么了,堂堂的大宋朝怎么就这么不经打,从靖康元年吃了败仗开始,如今连这繁华的东京城都成了金国人的了”

    另一个汉子干笑了两声道:“还什么繁华不繁华的,你是没进城看看,如今的开封在经过几场大战以后,早就不是当年风光的模样啦,不说破败不堪也差不了几分,该逃的也都逃了……”

    第三个朝文士问道:“刘先生,我们当中属你见识最大,你说这大宋朝还能回的了开封吗?”

    文士本是在低头喝茶,这时见有人问自己,他轻放下茶杯,将双手缩进衣袖道:“几位兄弟,如今的大宋朝廷孱弱,奸臣当道,更是被金国占了开封,掳走二帝,可是你们听说了吗?”

    其余三人都凑了过去,齐问道:“什么事?”

    “如今出了个岳元帅,手下猛将如云,不但收复了被金国所占的数郡,而且打败了各路割据的草寇,就连多年来占据洞庭湖的杨幺也被岳元帅收复,因此立下大功,加封国公,还做了招讨使。”

    几人一听均是对“岳飞”十分称赞。

    这时,那刘姓文士理了理身前的长襟道:“诸位,如今家国受难,天下危急,我本是立志考取功名,只是当今天下大乱,世道艰难,文不及武,何况我等男儿岂可任人欺凌我大宋的女人妇孺而不管,因此我今日之后便要向南去寻岳元帅,几位如有意愿,不如随我同路可好?到时同岳元帅一起杀将回来,赶走鞑子完颜兀术,也好建一番功业!”

    粗衣汉子听得激扬道:“我们几个均是在战火当中幸存下来,家人也都没了,本来就无处可去,更是对鞑子恨之入骨,只可惜报国无门,既然刘先生都这般说了,也算是瞧得起我等,想必那位岳元帅必定是个英雄豪杰,我等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们说呢?”

    “好,我等就跟先生一起就是了”几人都点头同意。

    于是,四人吃喝已罢,撒了饭钱,便约定一起上路。

    那文士走在四人最后,路过洛北等人时,他目光微动,竟有意无意的笑了笑,深邃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洛北见文士看向自己,对文士也是礼貌的点头一笑,目送几人远去。

    蟾月余光瞟过刘姓文士,见几人已经走远,然后说道:“这个人并不简单!”

    他说完看了看云沧。

    洛北见几人说话间慷慨激昂,自有一番豪迈情怀,也就没有想那么多,没想到蟾月这样说起。

    云沧放下手里的茶杯,“嘿嘿”笑道:“这个人看起来书生打扮,可我看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而是个……用毒高手!”

    洛北一怔,看来自己对云沧的认识还是太过短浅,没想到他几乎连正眼看对方都没有看过,竟然就能知道对方是个用毒高手。

    看来江湖之中真是天外有天,不知道云沧要是跟师父秦穆川相比又是如何?

    云沧接着说道:“你们看他走路脚步轻盈,修为必定不弱,再看他眼神深邃,而且双手指尖稍有暗紫之色,那都是常年浸淫剧毒之物才能表现出来的,只可惜他的境界还稍欠火候,没有到敛气于内,收放自如的境界!”

    “不知道他带着这几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洛北轻道。

    “嘿,谁知道呢,总不会真是像他说的那样为了什么报效国家吧?何必想他,只是刚刚他对你笑的实在诡异,如果他真有什么企图,他早就走不出这间茶舍就是了,对吧我们的蟾月大小姐?”云沧如此说道,然后目光定在蟾月身上。

    蟾月见他讥讽自己,眼中闪过微怒神色。

    见到蟾月的目光,云沧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然后又埋头去逗弄大白。

    几人说话间,都已吃喝完毕。

    这时候,天色渐暗,那文士带着三个汉子走出茶舍之后早已不见踪影,茶舍老板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应该是快要收摊了。

    洛北坐在粗陋的茶舍里,望着远方笔直的古道,久久出神。

    他自小时起便生活在消息闭塞的山村,之后更是在山上生活几年,对外边了解甚少。

    蟾月和云沧虽然武功高强,但他们何曾关心过这个争斗不断的世界,所以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也都并不是很了解。

    如今正是大宋绍兴九年,距离靖康之变、二帝被掳五国城已经过去整整十二个年头,就连眼前曾经辉煌一时的开封也早已不是太祖、太宗时期如《清明上河图》中所记载的繁荣景象。

    继承大宋帝位的高宗皇帝迁都临安府,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土地均沦为金国所有。

    如今天下纷争,战火不断,受到战火波及百姓流离失所者甚多。

    在无数次大小战争中,大宋几乎屡战屡败,就在天下人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军中竟出了个不世之才岳飞。

    如文士所言,他横扫流寇,常以少胜多,使宋朝江山得以巩固,不至从内部太快瓦解,可是即便这样,宋朝的江山仍摇摇欲坠处于危机之中。

    ……

    天色将晚,茫茫的古道上人影熙熙攘攘。

    直到此刻他们大概才注意到,这条路上越往北人便越少。

    远处的城池里已经亮起点点灯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座经过数百年历史和几个朝代改造的都城从远处看去竟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巨幕。

    高大的城墙里看不出一丝想象中的模样。

    三人正要向开封走去,茶舍的老板却留下了一副奇怪的表情,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每天在这条路上摆个小摊,也不过是为了给一家人赚取一点微薄的散银,与其热心相比,他更知道生活的艰难,人心的险恶。

    有时候,在陌生人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时候又该保持沉默,他总是要先掂量着……

    在他看来,眼下的光景还能往北走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普通人。

    当然,他微妙的心思又怎会逃得过云沧的眼睛。

    云沧对他笑笑并没有说话,只是在临走时留下了一整块散银,这足以买下无数个这样的茶舍了。

    老板双手捧着银子,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离开茶舍,不远处是一个高大的城楼,这是开封城几大城门中最为高大的一个。

    百年的古城池,就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洛北望着这座高大的城楼一时失语,他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在一座古老的城池面前,人显得那么渺小。

    从前无数次听人说起这个地方,曾经的传奇人物,曾经轰动一时的历史事件,真的都发生在这座又黑又高的城里么?

    开封。

    那些繁忙的集市,那些灯红柳绿的街道,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古往今来都让人遐想不绝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变成才子佳人的妙语词句,也被一幅幅名家画作将繁华尽收其中传于后世,因为它不但是大宋的都城,同时也见证着一个朝代的兴衰。

    当洛北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出乎意料的豪阔,他曾经以为距离栖霞村三十里的那个镇子就是世上最大的城市。

    可跟眼前相比,真是天下之一隅,九牛之一毛了。

    ……

    ……

第25章 百年开封

    百年开封。

    这样叫其实并不十分合适,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有太久的历史,甚至早在战国时期便被魏惠王选作都城,这也是这座城市第一次经历了大规模的改造。

    经过五代数朝直到宋太祖统一天下,这里也达到了繁荣的顶点。

    诗云: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衣冠繁会文昌夜,旌戟森罗武库秋。

    站在城门楼下,几人望着前面搜查过往行人的岗哨,一队官兵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是铁戟腰刀,对过往行人进行着十分严格筛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洛北几人其实对外界的情况并不熟悉,即便云沧走过的地方要多些,但他何曾注意过这些在他眼里根本不起眼的俗世。

    所以也就没有发现,眼前官兵无论长相还是衣着都与宋兵有着极大的不同。

    天色渐晚,城门将闭。

    入城的大多不是普通百姓,不少衣着华丽,甚至有些一看就是一副土财主暴发户模样的人。

    他们穿梭于南北,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些是把北方的物产送往南方,然后带着南方的器皿之类的物事还于北方,有些甚至还做着背地里的诡秘生意,所以也根本不在意眼前森严的岗哨。

    甚至还有人等的不耐烦便开口大骂,即便这样,那些官兵也并不在意,只是仍按规矩检查,然后又按规矩放行。

    所以就算是极为不满意,但人们还是都在老老实实的排着长队,因为只要稍稍注意便会发现,如果你想通过送些银钱好处是根本行不通的,稍有不慎也有可能被抓了去也未可知。

    城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洛北几人也就在队伍当中。

    站在洛北前面的是一个头发多已花白的老人,一身月白色长衫,颇为干净整洁,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比他还高出一头还多,木棍并不十分直,但已经消磨的十分光滑,木棍最上端是一个钉好的横杆,挂着一面白布条旗,上面写着“济世”,旁边还挂着一个破葫芦。

    老人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洛北不禁多看两眼,他大概也发现了身后的洛北,投来温和的目光。

    可是当他看到洛北身后的云沧时,便感觉到一股寒意,好像在说“骗子”,于是赶紧收回目光。

    这时候,前面的长队渐渐缩短,一个领头的官爷恰好走了过来,操着极为生涩的汉语大叫道:“老家伙不过就滚到一边,爷儿们就要换班,可没时间陪你们在这地儿玩!”

    他说的汉语有些生硬,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地后面那个儿化音“儿”字生生的给说的重了很多。

    老人被喝的猛一缩脖子,差点连魂都丢了,赶紧赔了一脸的笑容,在鄙夷的目光中向城中走去。

    洛北几人走过岗哨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只是云沧手里好像拿着一个什么在那官兵面前微微一晃,然后几人便顺利通关。

    城外浩荡的长队入城后便很快散开,这些人里大多是常常来往的熟路人,所以只要一踏入城中,便会很快去寻找自己的目的地,这其中不乏客栈酒馆,甚至是青楼妓院。

    不多时,行人散去,又宽又长的街道上只留下寥寥人影,天色渐黑,两边的临街店铺和普通民居多已关门闭户。

    青石长街是用极大的条石镶嵌而成的,表面露出的石板已经被磨光了棱角,显示着岁月的痕迹,长街是纵横南北的一条大道,直到最远处被一面高大的城墙从腰间斩断变成两节,而那座位于西北隅的城墙后据说就是真正的皇城。

    城墙掩住了里面宫殿的模样,只能看到城墙最上面的檐宇城楼下还挂着的宫灯在风中摇摆着,如此望去,檐角凌空如飞,立于云天之下,将外城和里面的皇城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时间若有记忆,或许还能记得,当年的宋太祖赵匡胤最初也是由这里踏上石阶,走向那个殿宇的最高处。

    令他们几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条本该是最热闹的街上,此刻想要找到个住宿之处竟然也会如此艰难,所以他们不得不穿过宽敞的长街进入狭窄了许多的小巷子。

    与正街不同的是,这里虽然狭窄而简陋些,但灯光反而要显得明亮些。

    这条街道上多是小酒馆之类的不上档次的店铺,有当铺、裁缝铺之类的,大概也是因为店小利薄,所以才开在了这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再往里走些,他们终于发现几家客栈,这里并不像那些大的客栈一样灯火高悬,宾朋无数,看样子倒是显得颇为幽静。

    一家名叫“沽名”的客栈门店前的小二是个机灵的人,一打眼就看出这几个行色匆匆的人是在找住的地方,挤着满脸的笑容快走了几步,迎上前来。

    “哎呦,几位客官,这么晚了,可是错过了宿头?”说着便打算从店里走出来。

    洛北看到这位穿着最是普通的伙计,脸上的五官都捏合在一起,好像每一条皱纹都在散发着由衷的笑意,谁都知道,这是为了迎客而装点出来的,可无论如何,洛北都无法对这人生出一点厌恶之心。

    这大概就是一种能力。

    走在前面的蟾月和云沧站住脚步,蟾月往店内大概望了望,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蒙着脸的蟾月,这伙计不禁缩了缩脑袋,微一咧嘴,然后又赔笑道:“嘿嘿,那几位可真是来对地方了,这个时候其他的客栈差不多也都该关了门了!”

    蟾月没有说话,而是第一个走了进去,伙计赶紧跟在后面。

    云沧问道:“伙计,你说其他的客栈关门了,可我看外面的天色也不算晚,何况……这不是大宋的都城么?”

    那伙计一听他说话,眼睛溜溜的转了好几转,四下里瞧了瞧,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客官,一看几位风尘仆仆就知道是从远处来的,要说这开封城以前可是个不错的地方……啧啧……如今么早就不如从前,这不最近好像在搜查什么重要的人物,三天两头的戒严,所以天一黑,大街小巷都关门闭户,很多店面连生意都不敢做……”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不关门难道就不怕我们几个就是官府要找的人?”云沧邪邪的笑道。

    伙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又迅速摇着脑袋说道:“客官您可真会开玩笑,怎么看您几位也不像逃犯的呀!”

    “这话倒是没错,快去给我们准备几间上好的客房,再送些饭食到房间里来!”云沧不再跟他开玩笑的说道。

    “好嘞,几位快里面请!”

    进门的时候,云沧想起这家客栈的名字,不禁好奇的问道:“伙计,你们这名字取的也是太……”

    没等他说完,伙计挠挠头,笑得有些尴尬又有些麻木:“嘿,不瞒您说,每天都有人问我,也有取笑的,这名字……是我们家老爷自己取的,他说这世上的人不过两种,一者为名,一者为利,但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他呢,常说的一句话是‘钓名之人,无贤士焉’,反正就是这么个由来……”

    云沧也笑了,说道:“看来你们家老爷还是个妙人……”

    这前面的店面是一个用餐饮酒的地方,要穿过这里才是真正的客房,伙计带着他们几个一路向后面走去,只见里面极为安静,想来也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大概也听到他们边走边说话,老人回过头来,洛北一看,正是城门前排队进城时遇到的那位“悬壶济世”的老人。

    一看到洛北几人走进来,老人嘴里还叼着没有咽下去的面条,赶紧用力吸了进去,然后对洛北微微点头示意。

    洛北见老人好意对自己点头,也回以礼貌,可不知为什么老人又赶紧缩回头去,洛北一回头正看到云沧冷冰冰的目光,不知道他怎么会对老人报以如此恶意,不过想到他一路背负着卓小蝉已是极大的辛苦,不由得心生歉意,于是没有再理会老人,赶紧跟着走进后厢的客房。

    那伙计送走洛北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老人,原本一直弯着的腰下意识的挺了挺,对老人说道:“苏老爷,您这一碗面条怎地还没吃完?要是不够您就言语一声!”

    老人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喃喃道:“不用不用……我吃的少,一碗就够,一碗就够!”

    说着,老人不再去看他,而是把目光转向已经走向后院的洛北几人,苍老的面容好像突然焕发出一种无法言语的光彩,转瞬又突然黯淡下来。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吃那剩下的半碗素面。

    ……

    夜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斗笠一样,盖住了整个开封城。

    天边那银钩般的月亮四周闪着光晕,星辰毫无轨迹的遍布长天,如同散落世间各处的游子,在寂寥的深夜里,星光便如那些充满期待又空虚寂寥的目光一样闪烁着。

    内城的城墙高大的像是一道坚强的铁篱,将偌大的开封划分为两个世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内城里是达官贵人,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外城是那些朴实的百姓,朴实的甚至有时更显出些许愚昧。

    就在城墙西北角的角落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毅然站在光滑的琉璃瓦面上,身子轻如落叶,又坚如磐石,哪怕风声渐起,也不见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摇晃之意。

    他们身居高处,却又完全没有惊动下面站岗的卫兵,身法轻盈可见一斑。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蟾月和云沧,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巷子里的沽名客栈出来,又是怎样窜上高城。

    “你来过这里?”云沧打破平静,突然问了句。

    蟾月轻轻点头,俯视着脚下的一大片土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跟随前代圣女到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太一样……”

    “我总是听人提起那位绝世无双的圣女,真可惜晚生了几年,不能一睹芳容……”云沧有些惋惜的叹道。

    蟾月的目光里变得有些空洞,不知道是因为看到脚下的一大片已经荒芜废弃许久的宅院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她真的很好看……”

    看到蟾月有些出神,云沧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该问起往事,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问道:“我一直很想知道,在那个山洞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天空上,月亮被风晕所包围着,果然,风渐起,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云沧的问话,蟾月陷入了沉默。

    风吹乱了她散在额前的长发,月光下,她明眸如星,身影雪白如仙子,可是她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沙哑的低声说道:“那也许应该是……宿命!”

    内城的城墙背后是一座座与外面低矮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的宫殿式建筑。

    屋檐如飞泻的雨幕般挡住月亮的光辉,檐角上的瑞兽形状各异,又栩栩如生。

    城门内外,那条一路通往高阁深处的长街上除了一队队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巡兵几乎看不到行人。

    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与外城不同的内城,竟也是一番出奇的安静甚至寂寥。

    云沧心中仍有疑惑。

    宿命,到底是她的宿命,还是谁的宿命。

    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他能感觉到一道森冷的寒光正携着破风之势向他们二人急掠而来。

    ……

    ……

第26章 不辞而别

    洛北打开窗子,望向窗外,外面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了很多树和盆景,错落有致,让这个不大的院子变得繁盛充盈起来,也显得十分精致。

    月辉如水般洒落在树叶与盆景中间,又透过叶片间细碎的空隙落在地面,斑驳而透彻。

    算上卓小婵他们四人共用了三间房,卓小婵跟蟾月一间,也是为了照顾,就在他回房前,云沧刚为卓小婵进行了检查,她身上的鲜绿色斑点虽然又多了不少,但具云沧所说时间总还是足够的,他还特意拿出一副银针,为卓小婵施针延缓毒素的蔓延。

    说要不担心怎么也不可能,所以即便洛北回到房里也难以入睡,越是睡不着便越是觉得屋子里的空气憋闷,他只好起身打开窗子,月光正好,一泄如水。

    这时候,一阵低沉而平缓的乐声传来。

    顺着乐声看去,原来是从院中的一间小亭子里发出,只见一位穿着白色长衫的老人手中正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在唇间吹奏。

    洛北不知道老人吹奏的到底是什么乐器,声音平缓而连贯,曲调悠然而透彻,但仔细一听,又偏偏觉得好像有一丝低低的怨意郁结于心,无法完全透彻。

    洛北在心底叹息一声,看老人的样貌年纪大致也有五十多岁,都说人到五十知天命,那么便该看开世间的大多数不平事,却不知像他这样的年纪又会又怎样的心事无法释怀。

    人生在世,满载悲欢,不管你在多大年纪,身处怎样的地位,只要还有所在乎,便无法完全潇洒释怀。

    ……

    蟾月和云沧站在高城上俯视夜景,两人说到往事,正沉默间,突然背后一道寒光袭来。

    两人几乎同时一闪,避过寒光,云沧猛然转头,却发现一个青衣身影飘然落在不远处的城墙上,那人面上戴着一个鬼头面具,阴森可怖,只是看不出长相,他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剑,腰间系着一条云涛玉带,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如一柄清冷的剑,随时都可以出鞘。

    “你是什么人?为何背后突然发难?”云沧微皱着双眉,问道。

    那人没有再次出手,大概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然后声音微冷道:“在下也正想问两位,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会深夜到这守卫森严的皇城里来?”

    他说话的节奏很慢,好像刻意让人能够完全听得懂一样。

    “哦?难道这皇城就只准你来却不准我们来么?嘿嘿,真是太有意思了”云沧手揉了揉下巴,有些滑稽的说道。

    鬼面人有些惊讶,惊讶的不是云沧嘲讽的口气,而是他的胆魄和临危不乱。

    面具下的眼神微变,冷漠的声音里带着让对方能听得出的寒意道:“如果你能接的下我三招,那么天下之大皆可去得,若接不下嘛……那么你恐怕连家都回不去了……”

    如果换一个人站着云沧面前说这种话,云沧一定会大笑他是吹牛皮,但面对着鬼面人,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话音刚落,鬼面人的身子便如幽灵般随着话音一起冲天而起,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眨眼间双掌如风袭向云沧。

    云沧知道鬼面人并不简单,自然不敢大意,只见他全身黑衣迎风而舞,不见有何动作,只在瞬息之间,一人化作两人,两人化作四人,如同无数分身一样,便多出了无数人影,每一个都一模一样,也看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蟾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想不到云沧的贪狼诀已经练到如此地步,想来他虽然生性好玩,这些年倒还是没有把功夫放下。

    别人或许对云沧不了解,但蟾月知道,这无数人影并非什么分身之类,只是因为他的身法太快,所以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招式,便如同化作无数的分身,而那些分身每一个都是真的,也每一个都是假的。

    鬼面人速度也极快,他双掌带着一股股寒风,招式简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蟾月看不出他的招式承袭于何门何派。

    她微微蹙眉,因为她知道,如果换成自己,仅仅是这一掌之力,她却想不出任何能够稍占上风的破解之法。

    但她依然没有动手,她自然是相信云沧的,相信以他的武功修为在当今世上能遇到的劲敌也并不算多。

    可她还是握住了腕间的玉镯。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云沧化作的无数身影同时挥掌,几乎每一掌都碰到了鬼面人,可分明又没有一掌真正挨到对方。

    云沧并没有停顿,倏然之间无数人影如回流的海水般收缩回来,而他的人影早已出现在鬼面人身后,只见他立掌如刀点向鬼面人后心。

    鬼面人掌风虽厉,身法却还是略慢于云沧,就在云沧出现在他身后的瞬间,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危险的到来,但他整个人并没有任何停留,而是双掌轻分,一掌迎向云沧,一掌顺势袭向蟾月。

    在如此交锋当中,鬼面人虽以身处不利之地,但情急之间犹能变换招式分别攻击两个人,仅凭这一点,云沧在心里也已经无比的佩服。

    两人手掌并没有真正相交,就在掌风相触的瞬间,无形的真气如两个旋转的气流,轻触间便将两人分别弹开。

    云沧和鬼面人在心里都知道,只是这一掌双方都并没有用上全力,也没有使出杀招,不过是试探而已。

    但鬼面人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他袭向蟾月的那只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把长剑,剑光如水,如一道寒光瞬间将蟾月笼罩其中。

    蟾月一直伫立观察场中局势,在鬼面人剑锋突袭的瞬间,她仍没有任何动作,云沧心中微急,虽然他身法敏捷无比,但此刻他们二人中间被鬼面人隔绝,若想为蟾月挡下这凌厉的一剑也已经有些迟了。

    于是,只见他双手一捏剑诀,祭出一把三尺余长的光剑,光剑看不清剑身,周身被耀眼的墨色所包裹着,他的脸也被这光芒照的极为明亮,此刻他的完全不同于平时的嬉笑模样。

    只见光剑轻荡,如此轻易便将空气中的气流划破开来,一道极为猛烈的气息直接向鬼面人笼罩而去。

    蟾月雪白的长裙在风中飞舞,她见云沧情急之下祭出多年未用的那把光剑,目光微变。

    鬼面人手中长剑在蟾月身前不远处突然停住,剑身如水,蟾月几乎已经感觉到那股十分凌厉的寒意,但却在咫尺间停了下来。

    下一秒,两道剑光相碰。

    寒光与墨色交织在一起,没有过多的停留,瞬间又完全分离开。

    空气中的气流一阵激荡,好像有一道道无形的气旋随之荡漾而去。

    一切回归平静的时候,云沧已站住蟾月面前,手中光剑收缩渐渐消失。

    而鬼面人已经停在距离他们十丈以外。

    “三招已过,二位回家也好,天涯也罢,皆可去之……”鬼面人说道。

    云沧脸上浮现出笑容,手却不自主的摸着下巴道:“你的武功也不弱,今天算是平手,以后如果还能相见,我们再打一场……”

    说着,他不再理会鬼面人,而是很快的转过身,一只手搭在蟾月肩头,脸色一暗,对蟾月轻轻点头。

    蟾月看到他唇角微微渗出的血迹,知道他在跟鬼面人过招的时候已经受伤,于是将他扶住。

    两人身法轻盈无比从高墙上跃出,转眼间已在数十丈之外。

    望着离去的两人,鬼面人没有任何动作,而是静静的站在高墙上,许久之后,他才抬起一只手抓住脸上的鬼头面具,然后轻轻摘下来,露出一张虽不英俊,但也并不丑陋的脸,眼睛不大,神彩凝聚,双眉既厚且重。

    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低下头的时候正看到手中的面具从中间裂开一道细纹,然后精钢所铸的面具竟然完全破碎成两半。

    他摇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连声音也极是冷漠的自言自语道:“想不到除了四大派以外还有人能接下我全力一剑……而我却完全看不出对方的路数,看来又要被掌门师兄骂上一顿了……”

    说罢,他身形一转,飞身掠向远处那座最为高大的殿宇方向。

    ……

    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开封城下起了一场小雨。

    雨从天降,如泼洒的细柔水滴,城内城外渐渐的被雨雾所笼罩,在远天相接处,一时间竟分不出颜色与界限,几乎都陷入一片迷茫之中。

    这场雨下的很短暂,在天色稍明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停了,但仍让这座城市变得清冷了许多。

    开封城外,一个歇马送别的四角亭里,一身黑衣的云沧倚在廊柱上,脸色微微苍白,嘴角的血痕早已擦拭干净,他依然保持着惯有的那种轻松自然的笑意。

    此刻他的眼睛却瞟向远处沉浸在隆隆雾气的千家万户,很快又收了回来。

    他故意没有去看站在亭子外的蟾月,因为他实在怕自己一看她的眼睛就又会忍不住妥协,而这一次,真的不允许他一退再退。

    “喂,说好的天亮我们就上路,你可别反悔……”

    蟾月没有理他,而是很认真的看着远处迷茫的天色,还有那些渐渐升起的炊烟。

    她没有挥手,却仿佛在告别,她因为担心洛北求医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才一路护送而来,可昨夜与鬼面人交手之后,她知道,她和云沧再也没办法在那里留下去了。

    而远方那个机会她更是等了许多年,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所以她不能错过。

    那么,洛北的人生就让他自己走下去吧。

    但愿这一次的不辞而别,你不要怨我,她在心底说道。

    “有人说天下就是一座又一座这样的城池,所以……它一直处于从未停止的争夺当中,可是……当他们走进去,最终不过是老死在那道高墙里,这真的有意义吗?”她望着迷茫之中的开封突然问道。

    云沧轻笑一声,说道:“意义?你想要的意义自然与他们不同,所以……他们都是俗人啊!”

    蟾月回过头看向他,好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许久,她才缓缓说道:“我们走吧……”

    话刚说完,她便朝着远离开封的方向走了出去。

    云沧见她走的很急,赶紧起身,无奈体内的气息仍还有些紊乱,不禁一滞,他差点跌倒。

    他大叫道:“喂,我的伤可还没好,你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下?”

    蟾月轻轻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说道:“看来你也是个俗人啊!”说完,再没有回头的继续走进雾气之中。

    这时候,云沧也已调整好体内的气息,叹气道:“臭丫头,想不到连你也懂得开别人玩笑了……”

    一边叹着气一边无奈的摇头间,他的身影便已经在起落中跃出十余丈,丝毫看不出刚刚受过伤的痕迹。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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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传介绍:
一首沧桑曲,杯酒断人肠。少年洛北历经浩荡历史、乱世风云,又背负着魔教余孽名头辗转世间,逐渐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谱写一首乱世真情侠义长存的奇幻之歌。浮游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游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游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