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55 仙姝逝羽传二姬(下)

    自豳王登位以来,分封诸侯,疆至四海。因其发于东山,则东域多为宗室、文臣,西土多封于武将。至于南、北二地,各有奇险,难施外涉,便予地中氏族,以图顺治。

    南疆自铸犁关起,崇山峻岭,深林幽瘴,抵至南海之滨,共三候国,十二伯国。又有小国十五,则为黎前古邦。民风淳朴,互不往来。候国三者,以北至南,是为露兰、乐华、飞熏,皆近东南,不与巫地接壤。赫月一路周游,遍观三国风貌,其盛虽逊东域诸国远矣,然民世居此地,不知天子,亦甚安乐。

    及至飞熏国南,又入十二伯国。因近外海,连日大雨,又无青都修士驻护,深患水祸,滋疾害疟。赫月见之,便扮野医,施符布水,洪疏引道。其间偶至市廛,见有女童插标自贩,上前问之,称是举家亡于水患,故以身售求一寄处。赫月心甚悯之,又见其言语伶俐,便即收入座下,唤作“银盏儿”。待至水患初平,又自河上拾一渔女,呼作“星灯儿”。二女皆有灵骨,修行数载,便入门关,可称炼气之士。

    二徒随得赫月南游,遍历十二伯国、十五小国,不觉几度春秋。那日赫月心血来潮,呼来二徒曰:“你等修行已久,今可学腾云之术。”便授心法口诀,指点关窍。她知两人初学,飞不得高远,恐骇凡人,便引去南海之上,听任二徒试演。

    银盏儿虽为首徒,悟性稍逊,星灯儿却甚敏慧,不久即能独行。其人初得神通,忘情失矩,直往南面汪洋而去。赫月恐生变故,忙自跟随。如此徐徐行得半日,星灯儿气竭不支,赫月才自迎上。方将弟子接下,却听其曰:“师父且看,那处似有人烟。”循而观之,果见海中高起一岛,密树凝翠,香花堆霞,中处升得袅袅炊烟,似有人家。

    赫月初见此岛,便觉眼熟,一时未曾忆得,到得近处,但看岛山中陷,内有数十棚户。道中站一老妇人,正自晒衣,望见三人飞至,初时惊诧莫名,待瞧赫月模样,却是转惊为喜,迎前呼曰:“竟是神仙娘娘来此!”

    她一声呼来,赫月却甚茫然,问曰:“乡媪如何识我?”

    老妇笑曰:“神仙娘娘忘矣。昔我少时,尝遇海神降难,乃是神仙娘娘救之。”赫月始念起当年之事,盖因其后道元损伤,久养青都,竟致忘却,不想今朝重逢。老妇将她端罢,叹曰:“娘娘生得天人相貌,一分也未改得,怎地却成白发?”

    赫月亦笑曰:“身容俱是幻念,乌丝霜发无妨。”便不再提,反问曰:“当年别于陆内,本意寻些人烟,好为扶持。今又何故居此野地?”

    老妇曰:“亦是得娘娘之福。”细说来龙去脉,原来其人系赫月当年南海所救难民,后下山返乡,恢复耕织。但因巫地动乱,多有巫人出走国外,或传凡民,聚集山野,竟成匪患。其下者掳掠奸淫,烧屋劫道;上者占山称王,月取贡赋。因其多通巫术,官府亦不能剿,只将城门紧闭,任其肆虐山野,尤以边民受害尤剧。有户不堪其苦,但闻巫人惧海讳洋,又忆当年海上见闻,便聚亲友出海,寻觅彼时孤岛。其间几历艰险,竟达所愿,乃居此南岛,渔耕樵牧,不闻陆事,亦有十载。

    乡民避世隐居,不意见得赫月忽至,俱是惊喜。当即摆酒设宴,连贺数日,及至赫月欲辞,方有乡老求曰:“本为避趋匪患,方至此间绝地。今虽免遭**,却屡逢得怪鱼奇龙,年来每月益增,竟有生足而登岛者。我等虽苟安之,心实惶惧,今既逢得娘娘,想是天意见怜。恳请留之,愿为建庙造观,世代供奉。”余众皆应其声。

    赫月久历四方,多积伤郁,亦喜岛上清净。今得岛民相邀,始生留意,乃曰:“既是如此,再且留些时日便是。”辞却观庙之奉,自往山中开辟洞府,又驯几只雀儿,染作朱颈,以为信使。自此深居山内,指教徒儿,匿足不出。岛民若逢急难,则以歌呼红颈雀,稍施米谷,便可悬信递书,多为祈雨驱怪,亦有恶疾、寤生之难。但有所求,赫月或是亲至,或遣徒出山,必为解难,如此数十载,岛民皆奉为岛主,或称“赫月娘娘”,不知海神之说。

    那日一妇分娩,昼夜未出,气息将绝,急使朱鸟传信山上,片刻来一素衫女郎,却是银盏儿,告其民曰:“我师忽闻要事,欲赴东海,使我来主此事。”便将娩妇看过,惊曰:“你腹中阴祟郁结,怎地是个鬼胎?”忙归山中禀报,少时执一玉瓶,内盛红浆,饲以娩妇。其妇气息乃顺,诞一怪儿。三眼单足,口生黑齿,见人即笑。

    岛民见而畏之,其母亦不敢哺,唯求赫月处置。星灯儿乃抱归山间问之,复曰:“我师已收为弟子。”又曰:“今岁凶煞,海中魔气凝沉,若见怪鱼,不可食之。”

    如此数月,海中异怪愈增,竟致渔荒,诸民求于赫月,银盏儿出而告曰:“我师已于东海取一灵石,镇于岛山之下。山泉经而成赤,诸位可往饮之,以驱魔气。切记只饮一掬,万不可多,多必生祸。”

    岛民依言入山,果寻赤泉一汪,饮后气健身强,皆得壮力,再食怪鱼,亦无病困之扰。有男子窃饮三瓢,后月余,腹胀如鼓,内中有物蠢蠢,宛如胎动。求诸山中,赫月亲至,以刀剖解其腹,取一怪鱼杀之,又以灵药弥伤,告诸人曰:“本来吩咐小心,再敢私违,必不施救。”岛民自此严从,不敢犯戒。

    而后数年,山中多一奇物,单足跃步,能通兽语,又善踏波,屡戏岛民,性甚好谐。岛民问于赫月,乃知是昔年怪胎,因从赫月修道,学得几样神通。岛民闻而羡之,亦有欲从赫月者。赫月告曰:“修道须得根骨,若无妙性,不过蹉跎。”遍视岛上诸户,只指一女婴曰:“此儿尚可。”其母大喜,即曰:“既得娘娘青眼,请携归去,服侍左右。”自此抱进山内。数年方归家中探望,亦是招火避水,初具神通。

    自是岛中每有新儿,皆抱与赫月观之,若有合意者,便入山中修道。转眼百年即过,凡民衍息兴盛,入山者亦近百人,洞府狭促,乃由民中长辈请命,众修士协力施为,沿山造一宫阁,名作离火神宫。宫中分作十殿,各司其职,凡入宫修道者,即司庙事十载,后或留于宫中,或还俗归家,皆由己意,始称“神宫侍者”。

    至于赫月及诸亲传弟子,先居洞府,后迁宫中。赫月修行日深,趋于合道,终日独坐宫底红浥殿中,临渊听泉,不问世事。

    某岁年关,时值正午,忽见天日成蚀,星落如雨,霄上霓虹漫空,瑞云蔽宇。宫中侍者不知其源,禀入红浥殿中,赫月闻而叹曰:“是为师兄合道。”再不复言,呼来众弟子曰:“昔我有一灵灯,可招先天真火,后应魔劫,毁得灯碎火熄,只余灯芯一点真阳未灭,存在青都玉盈山冰矶洞中。你等且去拜会新掌教,便将那灯芯取来。谁若能掌得灯芯,便是天意所定,承我道统。”

    众弟子应命而去。赫月观其修为,虽未明指,料是两位长徒得灯,但想银盏儿性稳基实,星灯儿灵巧开慧,虽非绝世之材,若有残灯相倚,足可坐镇南海。当下悄出神宫,独徊海上,作歌曰:

    “煌日向晚兮,故人鹤去;

    惊涛击雪兮,斯士未归。

    沧海之浪来兮,月出皎皎;

    沧海之浪去兮,月逝苍苍。”

    如是相候数月,未见诸弟子归来,赫月渐感心焦,又是天人触动,暗知不祥。欲待亲往寻之,初至海滨,便见银盏儿驾云飞来,血染重衣,落在身前。惊而抚之,觉其道基尽毁,全凭怀中灯芯支持。欲待施救,银盏儿醒曰:“今已无治,师莫徒劳。”

    二人师徒百年,情如母女。赫月闻言大恸,搂之入怀,泪落潸然。乃将赤泉喂下,银盏儿回光返照,执手告曰:“原奉师命西归,正逢新掌教闭关,未曾见得,便去洞中取灯芯。本意星灯儿得之,谁想灯芯却往我来。既得此物,便离青都,飞至伏龙河上,谁想星灯儿忽施暗算,众师妹皆遭毒害,”我仗灯芯相护,脱得毒手,方来传信。此子本作嬗姓,乃前黎余孽,又归一异教。其主自号红莲圣母,暗使星灯儿拜于师下,今始发动。他等行事诡谲,师务小心。“这番言罢,便以额抵赫月怀中,合目止语,依依难别。赫月携之归宫,日夜渡气传元,道行大损,而终不能治,至得十日,葬于宫中。

    赫月惊逢大变,实为摧心断肠,终日守灵不语,及满七日,于葬处植下一桑,命诸侍者日以甘泉浇灌,便自离宫远行。数月方归,自此绝口不提。

    神宫经此一变,赫月亲传弟子尽丧,而己心血大伤。独往红浥殿中修养半甲,不问岛事。中或收得岛民之子,俱非合意,仅为外殿侍者,不作亲传门人。待得心境稍平,方才出宫归陆,续续向东,欲拜往苍莨宫中。

    那日正行野中,途径一村,忽闻村口大噪,有民呼曰:“鬼婆来!鬼婆来!”皆执杖斧奔出,若迎猛兽。

    赫月怪之,暗随观看,却见乡民逐得一个怪影,火烧杖打,驱出村去。其体类若妇人,肤黑如炭,手足俱长且细,竟胜常人三倍,口中衔一死鸡,四肢并爬,转瞬逃进林中。

    诸民既将此物赶走,亦不敢追,各自散去。赫月因觉罕怪,当即踏风分草,追那长影入山,峰转荫绕,到得一处绝壁顶上,竟见木舍梯田,是户人家。怪影到得户前,以爪叩门,呼曰:“阿囡开户。”其声却甚平和,与寻常女子无异。

    其声方落,户门即开,出得两个女童,俱是垂髫之龄,而容姿绝丽,翻似一对同模玉偶。二童到得女怪身前,皆喜笑相抱,呼曰:“阿母归矣!”

    女怪左右各提一子,曰:“今得肉食,勿要吵闹。”二童皆作噤声,互以瞬目传情。三人共入户中,起炊生火,皆似寻常人家。

    赫月隐观至此,实欲知其究竟,当下便现原身,进得户中。屋内二童似惧生人,皆躲于怪妇身后,女怪却甚从容,端视赫月上下,问曰:“女郎可是青都门人?”

    赫月应曰:“正是。你为何人?”

    女怪曰:“不过山中野妇,因得怪貌,乃为村民逐之。今以此容相见,冲撞真人,请勿见怪。”便以手遮面,避视赫月。

    赫月听其谈吐柔雅,礼度周全,又无南地土音,竟不似乡野之民,心中益起疑窦,再三问之,女怪乃伏地曰:“今量隐瞒真人不得,亦有所请,便与真人说之。我本乃中土坔池人士,是为姬姓赩氏之女。”

    赫月闻之,悚然动容,曰:“原来你为前黎后族之人,何故成得今日模样?”

    女怪答曰:“先朝黎抗王好涉巫邪,亦迫宗亲外戚从之。其时我尚年幼,选入长生台为祭,初服虺丹,便闻豳师攻入,乃被携回宫中,与众宗室共焚。幸得天意怜悯,吹来奇风送至此间,方得活命。其后本意安居此地,了却残生,孰知百载既过,竟得不老。村人视为妖邪,便遭驱逐,在此山间独居。后有一少郎迷途至此,与我结好,才生此二女。她二人方足满月,其父便生奇疾而去,我亦骨痛钻心,貌渐非人。每逢圆月,便感心悸失力,每岁益剧,酷似其父之疾。”

    赫月心甚悯之,试以神观其体,却是死气郁结,状若僵尸,无法可治。有心携其赴往青都求治,女怪却自不肯,俯首拜曰:“今既如此,早无生念。唯是二女尚幼,不忍弃之。但请真人收在左右,好得照拂。”便将二童推将出来。赫月逐一观之,竟觉根骨绝佳,不逊己与昊阳,心中顿起怜才之念,劝曰:“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宫,教养女儿。”

    女怪本是不肯,但因赫月执意,终是随其折归南海,入得宫中。其后日渐虚孱,虽得赫月百方相治,终是期年病逝,葬于神宫桑下。临去以前,呼来二女,又谓赫月曰:“往日在野,未得取名,今后既从修道,当舍旧姓。请真人名之。”

    赫月曰:“本是你出,不必强舍。”沉吟少时,见得二女靡颜曼态,光润玉容,并立榻前,直如明镜内外,心中顿起一念,曰:“既是如此,阿姊名作‘玲姬’,阿妹名作‘珑姬’。“

    二女领名而拜。其母闻之亦慰,是夜含笑而去。二姬失得亲母,自从拜在赫月门下,收作关门徒儿。修道三年,皆能翻云覆雨、踏火焚云,及至十年,宫中侍者无可敌者;年未及三十,已至炼气大成,将临化神境界。纵如赫月之资,未闻如此神速,心中既喜且忧。是岁携得二姬,共赴青都,求见掌教郁离真人,告曰:“今收二亲传弟子,乃在南海野岛长大,不知世上规矩。故请托在掌教师侄门下,以授道律正统。”

    郁离应曰:“善。”便将二姬寄在山中抚养。其时二姬年近三十,但因修道有成,仍作童子容貌,不谙凡尘,终日嬉游山间,与宫中寄客交好。如是十年,赫月乃归领之,又请郁离曰:“师侄今既执掌教务,当得金水鉴用法。请试为推演,以知二徒命数。”

    郁离真人曰:“善。”便入乾天殿中观鉴,半日遣童子出,告赫月曰:“二玉共一绦,焰心无双成。”

    赫曰闻之,心益愁闷,乃携二姬归岛,授其诸般神通变化。暗窥二徒平日表现,坐卧不离,亲密无间,情极亲昵。偶有互扮嬉戏之举,宫人皆不能辨。每逢寿岁,则互作贺语,折作青鹤,悬于青桑之枝。

    及至二姬百岁之年,赫月自知元寿将近,欲合天道,乃闭红浥殿,坐生死关。其虽倾力一搏,奈何当年先得金乌真火之害,复在墟下损得真元,及至爱徒遭害,终至根基动摇,功败垂成。关中坐得十载,终知合道无望,便呼二姬来见。待到殿中,皆作二八少女,拜在身前,齐问安好。

    赫月定目凝神,细观二徒。只见得羽发纤颈,曲黛清瞳,瑰姿烟态,样样成双。珊磲盘花绕垂髻,珠贝结佩缠光足,虽皆岛民打扮,胜却豪门金翠。

    再观各自不同。乃见玲姬服白,纤似飞雪璇花;珑姬服红,灼如丹焰朱火。又思二姬平日举止,心曰:“玲性柔,珑性烈。玲喜静和,珑好孤远。玲亲凡民,珑疏尘心。”

    赫月比较来去,心觉二徒皆有可取,一时难定主意。思虑良久,乃命曰:“你二人且出宫取,西归陆上,寻一合意之物,归来同我述之。切记二人分道,不可互通声气。”便以一日为限,静待二徒归返。

    待至月起时分,珑姬先至,玲姬后归,各在袖中藏物。命取观之,皆为陆上新花,相视而笑。再看其类,则珑姬取一白梅,玲姬取一朱桃,各自盛开,料非同地折来。

    赫月见此,先谓珑姬曰:“何故折梅?”

    珑姬即作一歌曰: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赫月听罢,又谓玲姬曰:“何故折桃?”

    玲姬亦作一歌曰:

    “雨化庚泥风抚柳,日消霜雪电斩棘。

    山径拔生绝艳客,乡垄添开吉缘司。

    万物始化三三念,森罗萌动生生息。

    任凭春秋轮转变,漫树瑶英复抽枝。”

    赫月兼听二姬,心中初定取舍,便问曰:“是无情苦?有情苦?”

    玲姬曰:“是无情苦。”珑姬曰:“是有情苦。”二人答罢,互视诧然,又复相笑。赫月乃曰:“且莫寻乐,你二人近前来。”便将殿中刀剑引来,白绦素剑交与玲姬,曰:“此作玲剑。”黑绦墨刀传与珑姬,曰:“此名珑刀。”

    二姬各领神兵。赫月又自殿中招来两物,乃是一环一璜。先取白玉环传与玲姬,曰:“昔我执掌混元八景离火灯,后遭毁坏,余得灯芯真火,又采凰羽为引,炼入此物当中。今后可为护身避火,名作七羽凰火罩。”

    玲姬既受法宝,赫月又取玄玉璜递与珑姬,曰:“昔我曾与巫王雪黎共入大墟,见得妖龙翻覆火海。雪黎以目杀之,化得此物。其内蕴生阴火灵精,专擅破敌斗法,便作七宫翠星幌。”

    二姬各受法宝,拜谢恩师。赫月徊视两人良久,乃曰:“我今合道不成,时日无多。道统衣钵,由你二人传之。待我去后,阿珑执掌神宫,镇辖南海,继我焰心真火。阿玲且居红浥殿中,潜心修行,不可懈怠。”

    其命既出,二姬虽甚吃惊,亦自遵从。当下赫月留得珑姬,将焰心灵纹俱灌其体,便自闭殿门,不允徒儿请见。如是一月,殿门自开,唯余红衣委地。

    二姬闻得侍者禀报,终知赫月已去,心甚悲恸。共往殿中,取得遗衣埋于桑下,守灵七日。自此严遵赫月遗命,各自司事修行。正是:

    火种玉莲生妙子,灯照蛮荒辟初天。

    平生经历多舛事,一世风雨尽艰难。

    纵使凌云千丈志,难翻遗恨万重山。

    蓦里抛得尘寰去,暗计二姝为后传。

256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上)

    秀峦青山方外地,雪消冰尽春来。

    又逢年里醉花时。梢头黄鹂闹,柏下青苔生。

    田事耕耘初罢了,暮里溪涧偷闲。

    最乐村尾采樵儿。午眠溪涧底,羡煞贵门家。

    自先黎覆亡,豳朝始立,及至豳修王媴衍登位,已传五代四百年。修王十二年,四海昌宁,天下大治,中土之内民皆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安命,弗知今世圣名。

    中土以东,出粹秀关,则为东域诸国,以四公国为首,北为桢国、榃国,南为玥国、亃国,俱属媴姓分氏。桢国境北又有一处洞天福地,造化钟灵,风水绝胜。游人观之,但见:

    峦峰顶艳林奔瀑,云霞流彩;峡峪间猿猱嬉戏,鸾鹄舞遨。

    茫茫渺渺,幽潭滨畔扬鹤唳;滃滃澹澹,青霭深处闻樵歌。

    众崖群岭,峻峭卓绝;青羊白鹿,徘徊雀跃。

    金鳞碧爪麒麟卧,彩羽丽冠凤凰游;千光百态,各自悠哉。

    往出行数十里,则见东北首陡升孤峰,高抵霄汉。远观时孤高仰止,如玉柱撑天,近抵则崴嵬宏伟,若巨神蔽日。麓处层林染翠,峰段冰雪皑皑,盖因其高绝奇势,一季之内阴阳分割,四时兼备,直似天人居处,得名“玉畿山”。自玉畿山左近百里,群峰连绵,皆有仙客洞府,不受桢国府吏管辖,俨然自成一界,民间呼作“青山都”。

    青山都西南半里,有千来人家居住,祖上本非桢地人士,乃是昔年雨洪大难的离民,侥幸得了玉盈山赫月道人相助,方才迁至此间。转眼数代衍息,聚为十数村落,合称“小鸢乡”。

    话说乡中李氏村内住得一个青年汉子,名作李禾。父母早去,兄嫂不睦,百般刁难,李禾性亦躁急,有任侠气。既遭指骂暗讽,怒而出户自立,舍了全部家产,独在村尾搭一茅屋度日。

    其时豳天子尊道重教,应青山都天师之请,大革黎时旧制。废私奴、立官学、改荐制,及至农事,仍从黎时井田之法。每邻八户,各职私田,仅为己用,不得买卖,又共耕一公田,供交定粮,以实国仓。但因李禾只身出户,未登县中簿籍,名下亦无私田,欲请配田,需待县中点户计民,方能批允,算来须得期年光景。

    有乡老听得此事,特来劝道:“你与你兄,毕竟同胞所出,怎有隔夜的仇来?不如归得家去,待到点户得田,再思自立。况你本来该得家当,哪因兄嫂一气,便全舍了去?”好话说尽,奈不得李禾倔气,便道:“既是如此,我且有个营生指你。县中方得书令,欲征山中良柴若干。此事本按户头分去,但想现是农忙,旁人抽不得手。你是个壮力罕见的,若肯干得,我便与旁户说动,托你尽包了去,每月也可得半吊钱,顶得过日子。”李禾便谢过其人,自此日日往山中樵木。那县中要柴亦有讲究,须得是青都濯缨山上生得一种奇树,斫以为薪,生烟淡紫,馨香扑鼻。其木仅生本地,若贩市中,亦值数钱,盖因长在青都地界,县中严禁私伐,民间亦畏仙怪之说,方才留得余种。

    李禾因是官差所指,无此顾忌,但遵吩咐,不取幼株良苗,便多往涧壁绝处寻觅。既入山中,亦采野蔬菇荪。正是春时,山中修篁千片,掘得新笋,亦可充饥解馋。如此一月,不以为劳,竟是乐在其中。唯恨香木有数,不得滥伐,后头新材难寻,便需去云深处觅。

    那日李禾争行到傍晚,无甚收获,便在溪间撅了柳条垂钓。正瞅得一尾鲤鱼摆尾,忽听下游嬉闹吵闹,似男子嗓音,中又杂得一女子细声。李禾大奇,心底寻思:“怎地山中却有恁多人闹?”循声找去,遇得石崖拐处一个小潭。

    数人立在潭边,戏闹呼咤。李禾定睛细瞧,俱是邻村游侠儿,其人手执素布,似是女子衣物,且对潭中笑道:“小娘是何地人?”再看潭中,果有一年轻女子,抱臂扯萍,容带羞怒,欲同岸上诸人理论,却是不敢出水。岸上游侠儿知她顾忌,放胆恣意,百般谑笑,且道:“我闻古时天仙下凡,皆着仙衣。小娘这般美貌,可是天上下来?若肯同我归家,定将仙衣奉还。”

    李禾闻言勃然,大步迈出林间,骂道:“好贼孙!光天化日,欺侮妇道,且瞧老子撕了你的鸟嘴!”抡起碗大拳头,打在其人面上,打得个鼻歪眼斜,只声唤不出口,咕咚便往地倒。旁人见了也骇,但仗人多,发一声喊,便欲将李禾按在地上。

    李禾虽是只身,生来便是两膀神力,抵得过牛马撒性。放臂扑扇,便将一众闲儿打得乱叫,眼青的,落齿的,折臂的,慌慌扶了伴当,钻身往林里逃了。李禾追得几步,方才折返,拾来地上衣衫,搁在岸边道:“姑子只身一人,怎地跑来野里头玩水?今后且小心了。”

    潭内女子垂头道:“多谢大哥。”却不近前取衣。李禾临潭照影,见得自己虎背熊腰,臂粗如象,面目黧黑,好似一尊烟熏火烤的铁门神,料是那女子心怕,便道:“你自更衣,我且去了。”说罢大步归林,扯开嗓子,唱来乡下小曲,好叫闻者知道远近。过得半盏茶功夫再看,空余潭水,不见人踪。

    如此过去数日,李禾再进山中樵柴,闲得扯嗓开唱,正是高兴,林间忽响呜呜笛声,悠扬婉转,暗合歌调。李禾大奇,心道:“野里出了邪鬼,怎地有人跟老子和上?”踏进林中寻觅,笛声便止了。远近山木,没见半个鬼影。

    李禾天性胆大,既未觅着人,便当是山精野怪好玩儿,也不放在心上。半晌去了对峰,口中再唱得几句,又听林里笛声。急跑进去巡摸,也未找见活人,只呼道:“邪门!邪门!”到底也未弄出个头绪。

    这般连来一载,李禾每入山间唱曲,必有笛声相随。他听得个耳熟,亦生欢喜,心道:“便是个山精野怪,吹曲儿也甚有趣,倒不知如何见得一面。”出声相邀,笛声便自停了。

    是年冬日,李禾照例入山,唱得一炷香光景,便听林里笛响。当下停了歌声,高声嚷道:“那吹笛的,你且听着,老子本来山里樵木,做个户口的营生。明年请得私田,便不来了。你若闷得个鸟淡,便来我田间坐得。”

    他一喊此话,笛声便歇。李禾年来惯了,也不恼烦,正欲归家炊饭,林间婷婷曼曼,出得一个执笛的女子。银盆黛眉,青眼盼人,俏生生不似村女。到得李禾面前,却行个道人礼节,稽首道:“年初得大哥相救,有心相谢,只是自幼长在山中,不知怎生同外人讲话。大哥莫怪唐突。”

    李禾打眼一瞧,初时认不得她来历,待听其言语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当下便道:“不碍事。原来你却是山里修行人,既得如此,怎地被那许个鸟人欺了去?”

    女子道:“我本孤女,巧得濯缨山晓寒洞妙杏真人收留,留于山间修道,今来已有十载。无奈根骨不佳,性子驽钝,虽自幼年苦修,终不成器。那日山间洗浴,被几个轻薄儿瞧见,心头实在惶恐,亦使不来法诀,天幸大哥相助,才免得惹来大祸。”

    李禾道:“原是如此,今后且得小心。”欲要行开,却看女子面色依依,心头亦觉古怪。寻思来去,捉了个话题道:“姑子既在山中修道,想来清苦,若是无聊,可往我田头来逛。我住李氏村村尾,最小户的茅屋便是。”

    女子微笑道:“此事我早知了,如此叨扰大哥。”

    自是年关一过,县中来人点户登簿,发配田亩。李禾领得田地,又借县中公牛公犁,终日忙在垄间,山中便少去了。至得仲春,那女子果真来得田畔,坐看李禾耕地。李禾不善闲谈,便唱乡下谣歌,女子亦执笛相应。如此久之,心中萌然有悟。是岁年中,沽来小坛花酒,饮得酣畅,便对女子道:“但听姑子修道已久,罕有精进,恐是缘分不合。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女子闻言,埋首不语,且执衣带,良久答道:“本意长居山中,服侍真人左右,以抱收养之恩。但今识得大哥,却觉乡间甚好,愿为还俗。”

    李禾大喜,当即日日勤作,腾来少许钱两,打得一对镶银镯子,赠作定情聘礼。二人你来我去,便在年关成礼结亲。因是女子无亲,李禾与长兄不睦,两人便未声张,只在院中摆得一席,正是执杯对饮,忽听院外笑道:“好个郎才女貌,既摆喜宴,怎地不喊人来贺?”便从门口进来一人。

    此人年约而立,木簪碧袍,面貌清癯俊朗,颌下又生一缕羊须,乌黑油亮,甚是飘逸。到得两人桌前,打个稽首笑曰:“贫道是濯缨山洗瑕洞赤柳道人。今知二位喜结连理,特替妙杏真人来贺。”

    李禾忽迎外客,亦甚惊奇,眼望其妻韦氏,却见韦氏亦是摇头,以示不识。但观其人风貌打扮,确是青都修士不假,当下便道:“来者是客,真人自便。”

    青袍客笑道:“恭喜,恭喜。”便坐下席间,顾自饮酒,又取户外一叶吹得吉曲,竟不逊笛箫。如此连奏三曲,方才尽兴辞去。临前又一回首,同李禾笑道:“我观新郎官面相,是个极妙有福的人物,又娶得我濯缨山同门,日后愿能多与亲近,不知可曾方便?”

    李禾道:“自随真人高兴。”

    青袍客笑道:“我是一浪荡闲人,日日皆可高兴。”说罢飘然去了。自是常与李家往来,倒胜似进了己家门院一般。

257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中)

    话说李禾因缘际会,巧得佳配,自是更作老成,收敛少时脾性,免来无事与人结怨。那韦氏曾在山间修行,虽未得甚道行,见识毕竟不同。每遇村人染疾,便为诊断开方,或开得药材,指人去山中寻觅,都可治得大好。

    村人瞧她这般本事,多有夸赞捧扬,道是仙姑下凡,也不真较她来处。唯独李禾兄嫂因有构隙,颇多微词。一日李家大嫂孙氏来得李禾门前,正见韦氏濯衣洒扫,便上前指点拿捏,处处挑得刺来。韦氏本是修行人的木性儿,也不同她置气,俱是微笑应了。正说闲话,打门进得道人赤柳,眉开目笑,且往旁站了,听得半晌,上前接了话头道:“这位娘子既是贤能,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孙氏闻来,横眼一瞧赤柳,扯脸笑道:“你这道人好没来由。我与我家妹子把些家常,怎叫你横插一杠?真个是瞎子望天窗,瞧了个不明不白。道人虽是出了家,少不得身上二两肉,大剌剌进得妇道人家院里,也不怕人说闲。”

    韦氏闻之,脸上怫然动怒。赤柳却不同她作色,且笑吟吟道:“瞎子望窗,定是敞亮心眼儿。道人出家,也识红尘烟气儿。妙哉,妙哉。贫道瞧娘子是个有悟性的,弗如随我入得洗瑕洞,好生修修德行。”

    孙氏啐道:“臭不要脸的东西!坟傍边儿的阴沟里钻来,跑得我二弟院头胡赖,也敢同我勾三搭四。再不收脸,且叫我二弟来,将你赶了出去。”

    她一番话里挟枪带棒,说得赤柳道人,句句倒叫韦氏着恼。当下韦氏收了衣杆道:“我瞧天色将阴,嫂嫂不若先归家去,收掇自家衣裤。莫紧看顾了我这厢,倒叫自家衣服干不着。”

    孙氏听她言语含刺,正是欲待回嘴,忽地哎哟一声道:“怎地染了块墨来?”提起手腕一看,便见皮上拇指大的黑斑,似在哪处染得脏污。拿袖一拭,染得衣上黢黑,舀来井水濯洗,倒洗出满盆墨来,腕上斑痕半点未消,涨得竟有碗口大小。赤柳在旁袖手瞧了,闲闲笑道:“古时先圣闻听恶言,即往河中洗耳濯缨,以求明心净志。今朝娘子手生黑斑,却叫水洗不净,不知是平日攒得多少恶气?嘻,奇哉!”

    孙氏一介凡人,哪见这般怪事,骇得脚软心摇,倒似三魂七魄也给勾去大半,直在原地哀叫。韦氏却是个还俗的修行人,一见此状,立知乃是道术所为。但观赤柳在旁,口不念咒,手不掐诀,如何使得出神通,却叫她短了见识,一时不敢定论。但看孙氏怕得狠了,乃对赤柳道:“真人可知此是何症?”

    赤柳笑道:“小疾耳。料是娘子腹中积得秽气太多,一时宣泄不完。今且归家,弄些黄连、松针、使君子,捣碎和泥服了,想来便当无事。”

    孙氏得他开方,虽是心中不信,无奈别无他法,只得惶惶归了己家,依方整弄,数日方才见好。她这一遭撞了晦气,自此心中便有忌讳,不愿多往李禾家中走动。韦氏听来此事,心中暗是惊异,窃同李禾嘱道:“那赤柳道人来历不明,道法高深,二郎须得小心招待。”

    李禾听了孙氏之事,却未放在心头,只道:“那老绿皮,又不念经,又不吃素,动辄上我家里厮混,吹首野曲也鬼里鬼气,左右不像个正经门户。平日不曾见他拉撒,倒没少吃我家粮酒,还待同我嬉皮笑脸,哪像个有修行的人?老子瞧他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无事不出烂泥洞,出来便要惹是生非。若给他门中老仙知晓,少不得打穿他的肚肠。也罢,横竖念他是教训了那孙氏,给你省得些心思,我且记得他便是。”

    韦氏知他毕竟凡人,不识道术微妙,当下再不相劝。但观赤柳平日来去,俱是和气团团,又好同李禾谐趣。嬉笑怒骂,百无禁忌,任是李禾粗言俚语,也未见其人动怒,这才放下心来度日。

    这般过得数年,夫妇先后得来两儿,长子名作李钓,儿子起作李潭。两儿年岁既小,需得韦氏操神照料,家中不免吃紧。

    李禾寻思来去,不愿妻儿苦熬,便又起了斧头,趁农闲时上山斫柴。他因无官命在身,不敢滥伐良木,但取些枯柴干草,背回村中贩了,又能采笋拾菇,捞鱼摸贝,补贴家中用度。

    那日李禾入山打柴,午时登峰,遥见天际红霞灿漫,偶有一朵朱云打南面飘过,倒似桃花流溪,煞是好看。他只瞧得个稀奇,也未放在心头,照旧往山间寻觅。逛到暮时,打得两大担柴禾,坐在林间搓绳绑束,忽听得林外呜呜声响,是那赤柳道人叼了柳叶,悠悠曳来,到得李禾身前招呼,面上却比平日更添喜笑。李禾瞥他模样,哼声道:“王八走大路,易绊行人脚。王八喜洋洋,世上要遭殃。”

    赤柳道人笑道:“怎来这天大的脾气哩!今日山中有贵客来,我自喜得三分,倒叫你一番冷戳暗讽。”

    李禾瘪嘴道:“你是一逛得寡妇门、扒得绝户坟的老油棍。怎生来的贵客,倒叫你喜成这般?”

    赤柳道:“来的是南海的贵客,往玉畿山上的道场去,想是为谒见掌教。我今晨观得一眼,实是个娇娇佳儿,倾国绝色。天仙神妃似的人物,村中大小媳妇,无得可比,便是你家中的一较,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李禾素知此人嘴皮无良,本不待理他,却猛听得最后一句,立时大怒,连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内的如何,岂轮得到你这王八指点。瞧你也是个修行的,终日盯人姑子娘子,早晚惹得祸来,叫人扒得龟壳熬汤。”

    赤柳笑道:“我不过说些逗趣话,你倒处处护食较紧,半分容不得家内的受损。罢也,那便不提此事,且教你回头大吃一惊。”

    他此话既出,李禾却给说动心思,手中照旧搓绳,嘴上问道:“怎地叫我大吃一惊?”

    赤柳只顾发笑,不肯直言。李禾再三勾问,赤柳方道:“你可知来的是谁?”

    李禾道:“是你山里头的人,我恁知得?”

    赤柳亦不绕他,直言笑道:“量你是不晓得,且同你说道个囫囵:自今朝天子始立,敕封天师仙圣,道统正宗,俱在我东域青都一脉。往上数来,首拜太始至清玄真乾元仙尊,后有太上至圣道德昊阳仙尊,今传第三代,乃是昊阳座下郁离真人执掌苍莨宫,同辈数有晓寒洞妙杏真人、虚谷洞朱蕤真人、璇花洞雪霙真人、金风洞鞠华真人,如是这般,俱在青都辟府潜修。他等之上又有一个师叔,与昊阳真人同辈,法号名作‘赫月’,却是几百年前出得青都,自立了南海一脉。其人道场是个孤悬海外的灵岛仙宫,称作离火宫。今传至赫月徒儿手中,其人未得道号,按岛中规矩,皆唤‘珑姬娘娘’。今已修道二百余年,神通手段了得,又是当今掌教同辈,若数两地渊源,你家内尚得称她一声师叔祖。“

    李禾哼得一声,说道:“我不过是个乡下种地的,不识你许多的仙尊、娘娘。此事与我却有何干?”

    赤柳道:“若她独来,自与你无干系。而今她至苍莨宫,却携得一个小儿,似个凡人家的孤子。我在苍莨宫外听得一耳,倒像要托在青都地界。既为凡人,不能久留山中,定是留在你小鸢乡里。那珑姬娘娘本意将他放在公塾,兼学兼养,以培性情,我瞧来却是不妙,大大不妙。与其托在公塾,不如养在人家。”

    李禾瞪眼道:“既是孤子,却养何人家中?”

    赤柳朝他一笑,嘻嘻道:“自是你家中。”

258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下)

    李禾忽听得这番话,唬得也呆,愣一愣道:“老绿皮,你说得甚昏话。那小儿跟老子非亲非故,怎地放我家中?便是我家里那两个小子,整日价烦人,折腾得我与家内的半条命去。毕竟是我亲生,怪罪不得旁人头上,你倒还想塞来个野的?”

    赤柳紧着道:“不折腾,不折腾。那小儿,有意思得很,又安静,定不叫你费许多力气。他虽是半点修道的根骨也无,却有一桩好处,便是聪明绝顶,读书习字,定然不在话下。我也实话同你说得,你那长子性厚,次子性敏,都不是食墨水、司官牧的材料,欲要出头,弗如亲近那孤子一二,将来必有用处。若是家中吃紧,添不上一张嘴,我倒也有些法门可办。”

    李禾听罢,照是满不在乎,将树皮绳绷了绷道:“我是个莽汉,求得什么秀才儿子?家中那俩小儿,将来若肯读书,便送乡中公塾去,若是不肯,自是跟了我种地,不仰旁人的脸色,倒也饿不死勤快的。平地巴结人家,才是辱没了我家里的名声。你若不讲此事,我便发个善心,也愿接济一二,你既这样说,我偏不去理会。”

    赤柳百般劝诱,李禾只是不理,更是肚里起疑,不知这贼道何故念念不忘,专要把外人往自己家中搁去。来回磨得半天,直说得天也见了黑,李禾扛了柴禾欲归家去,赤柳方才叹道:“你实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方头,倒叫贫道两头里为难。也罢,我且不瞒你,今叫你去养那小儿,实不为你家前途,乃图那小儿的命数。”

    李禾半信半疑,道:“这又是怎生说法?”

    赤柳道:“那小儿,是星宿转世,命在文司。但因生逢凶岁,成了一颗浑浑噩噩的铁石心。今欲点他,需在人间打磨,使通凡情。寻思来去,便是你家的最合适。”

    李禾道:“神神叨叨,恁是些玄虚话。”口中虽这般说,因知赤柳确有神通,心底倒信三分。又是稀罕怪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终日盯旁家的事,操旁人的心,上管天里的星宿转世,下管村头的姑子媳妇,怎不愁你自个儿的修行?”

    赤柳笑道:“你自是瞧不懂我的修行。”翘了脚坐在墩上,闲哼唱词道:“都道神仙道行高,不知天意冷似刀。都道神仙真逍遥,不知造化五劫熬。古今上下八方动,天地道人四大空。至方无隅形无象,争锋一子天元中。”

    李禾道:“唱得恁鸟词!你个山里的闲棍,淡得出鸟日子,却来同谁争锋?”

    赤柳只将眼皮往天顶一掀,笑吟吟顿了片刻,方才道:“何能不争。”俄而又是拊掌笑道:“闲话莫提!横竖是同你说得了星宿转世之事,你总不肯养个闲口,去瞧上一眼也是无妨。噫,早先山里来得一条大黑蟒,终日盘在竹林里憩着,旁的人一概不理,专跟贫道捉对为难。我念它生得不易,也不跟它计较许多,只不往苍莨宫中去,倒叫我无得个清静的地方。不若便跟那小儿一道,往你家中腾个铺来。”

    李禾啐道:“去你奶奶的熊!老子家中破屋两间,岂是给你这绿皮王八住得?走,你既啰里啰唆恁半天,老子便去瞧瞧那星宿转世。”到底还是跟了赤柳,未归李氏村,半道折去小鸢乡公塾。

    两人赶至地头,天色已黑,塾中学生早放家去,独剩几个大的尚在堂中,借了塾里烛火抄书。李禾平日罕有此地,粗粗一瞧,都是十三四岁上下,平日里偶得一面,堪堪眼熟。还待问询赤柳,瞥见堂外站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儿,正仰头望了天中圆月。其儿布衣木簪,简朴伶仃,却是不曾见过的。赤柳瞧来一眼,笑道:“便是他了。”

    李禾越堂出去,行到小儿面前,将他面目粗一打量。只觉此子口鼻端正,喜愁不显,比旁的孩子文静些,倒也无甚出奇醒目的标志。当下开口招呼,问道:“那小儿,你叫甚名字?”

    小儿仰头看他,应道:“荆石。”言语清楚,竟不惧李禾形貌。李禾听其说话爽利,倒也无甚贵家的娇懦气,心中便生几分欢喜,点头道:“好,我名李禾,是这乡中农汉,住在李氏村村尾。我张儿李钓今是八岁,年后便来此处读书,你二人年龄相若,往后可多亲近。”

    荆石应道:“好的。”又往梢头圆月看了。

    李禾瞧来出奇,说道:“小小年纪,倒跟个文客秀才似的,可是心中思乡?”

    荆石道:“不是。是想圆。”

    李禾奇道:“恁是想圆?”

    荆石以手指月,平声述道:“圆周以曲,不可尺量。定切成比,必有一定率可依。内切六宫,则取径一周三,必有所损;若以外合,亦有所盈,不得确数。方才以内割心算,取三千二百切,可至四微,犹有余数未尽。我想此率应是无限数,不能定其无差之长。”

    李禾瞪眼瞠目,良久不得言语。僵僵在原处立得半晌,折回堂中问赤柳道:“这小儿,说的是恁话?怎地叫人闹不明白?”

    赤柳与他干笑道:“星宿下凡么,少不得有些怪处。你且担待着便是。”

    李禾道:“老子瞧来不像星宿下凡,倒像邪祟上身。”寻思来去,信步去邻户赊了几颗桃儿,回来递与荆石,问道:“小儿,可吃桃?”

    荆石道:“多谢你。”双手捧来一颗,放在嘴边慢慢咬了,又往月上瞟望。李禾瞧他吃相规矩,颇似松鼠啃果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虽是说些怪话,吃喝倒也同旁的小娃一般。既是吃喝一样,那说些怪话也无妨。”再同荆石聊得几句,倒也是有问必答,自言乃南疆乐华国人士,先父早丧,独在乡野居住,因是乡中一场大难,方被南海修士携来此地安置。桩桩件件,说得简洁明白,提及丧父,亦无哀啼哭噎,方知赤柳所言“铁石心”是何意思。

    李禾虽觉此小儿甚怪,但观其神态大方,静而不懦,举止利落,幼而不羸,毕竟还合眼缘。当下同荆石道:“小儿,你既在我小鸢乡住下,今后且安心读书度日,莫愁衣食银钱。若有甚短缺,可来找我说道,自当照拂你一二。如今你初来此处,寄在公塾,想来不如居家方便。你若愿意,我便回去问问家内的,便让你搭在我家借住。”

    荆石谢过一声,却道:“不妨事,住在这里就好。”李禾也不勉强,将剩下几个桃儿全与了他,便背柴担归得家去。回头又将此事同韦氏说了,韦氏亦奇,又笑李禾举止,责道:“你这般的个头模样,上去邀人住家,八岁小儿怎敢答应?”

    李禾道:“我看不然。那小儿说话稳当,可不怕我,像个有主意的。”韦氏却不甚信,只道:“既是那赤柳道人托付,自当多些照顾。横竖钓儿今已届龄,不如早些将他送去塾中,也好有个陪伴。”隔日便将长子李钓送进公塾内,每日携食带餐,又总多备几分,嘱其分与荆石。如此日久,两人便生亲近,亦如兄弟一般。

259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上)

    日月穿梭,光阴矢去。小鸢乡风调雨顺,安乐太平,乡民偏居野地,亦不知外头寒暑。李家二子李潭年满八岁,入得公塾,习书认字。其兄李钓九岁,与塾中寄子荆石同龄。李钓生性长厚老实,与人客气,多似亲母,而好义慷慨,又有其父之风。他年岁较荆石稍长,同读一载,平日多得亲善,每逢节庆年关,定叫荆石同己归家饮食。如此久之,便同是添了个外姓兄弟。

    其时豳朝革除黎法,保井田,去私奴,又改官学法制,使其遍覆中土乡县,民皆识礼知教。及至东南诸国,亦从天子法度,效仿行事。其中尤以东域学风昌盛,地灵人杰,代出名臣贤士。至于布教之所,中土称学,东南称塾,西土称校,所设课程,乡学分作书、数、农、艺、杂,国学添设礼、乐、御、射、史、玄诸般,各地皆有小异,而大体之处相似。

    学中讲师,多为本乡学士,及至国学、大学,则聘名生博士,专资授道,唯独玄学一科,因涉阴阳五行、先天八卦,皆属国士之技,等闲不能授之,需自诸国天师观中请得传教修士,专司讲玄。所授生徒,俱是国学英才,中或有根基上佳者,闻而见悟,竟从修道,弃官入山,亦不乏先例。

    小鸢乡地处桢国之北,一应徭赋法度,皆从桢国府治。唯独乡中公塾,虽属乡学之列,却近青山都地界,时得山中修士入塾授玄,其中细分,可作“三歌三诀”。三歌是为《连山歌》、《步天歌》、《洞流歌》,分讲八卦演数、黄道星宫、经脉气血;三诀是为《游幽诀》、《化膏诀》、《蒸云诀》,分讲冥神内视、服丹健体、炼气聚元。

    此般诸法,虽是玄门启蒙的浅术,毕竟繁琐深晦。乡野之民多性淳浑,耐不得记,传教修士本是应差,亦不强求,仅授些粗浅的常理,好叫晓得天时地方,便利农事耕作。

    小鸢乡塾中讲玄之师众多,常来者乃是璇花洞雪霙真人座下的徒孙,道号德音子。其人半百苦修,终是根骨不如,未得精进,又好读经研学,自愿做了传教法修。是日午间,德音子正坐堂前,羽服高冠,修容梳发,案置清茶,手捻雪须,与诸学童讲论节气阴阳,乃以玄乐正音闭目吟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地运气中,旋旋若鸡子。阴阳始动兮,气息穿行,始成节气,乃有六气、八风、十二月……”

    这厢堂前讲学正酣,底下诸学童亦是高兴,盖因李潭晨时爬树,竟捉得一只刚孵的幼雀,悄悄带在案下逗耍。余童见了皆是好玩,假作听课,眼往李潭坐处觑了。又拿了纸条互掷,你来我往,纷繁热闹。独是荆石一人坐在尾席,身畔摞得人高厚籍,逐一取来翻看。他翻书亦不同旁人,瞬目十行,欲将百页读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来得公塾一载,库中抄书俱已记熟,全因近日库中翻新,增录县里抄来的新卷,方才有些新书未过。

    满堂师生,各有好事做得,正是其乐融融,却有人手上失了准头,杏大的纸团斜刺里蹿来,正跳在德音子面上,将老道儿骇得长胡一吹。睁眼瞧去,见得纸团上花里胡哨,画得尽是王八、雀儿、田耗子,登时气煞了老先生,起身往堂下张望。但见堂下诸儿,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俨然好学。唯独墙隅坐得一个小儿,身畔籍本堆得老高,手中亦在翻书,却是快似扇风,瞧得旁人眼儿也花。

    德音子瞧见此景,气儿也不打一处来,心道:“读书需得动念运神,岂有这般乱翻,平白损了书页。这劣儿,便是装样也不上心!”当下对看案上坐表,点名呼道:“荆石!”其子即时抬首,面色木然,不见慌张,老实起身应道:“先生。”

    德音子道:“我适才所讲节气之说,你可听得?”

    荆石道:“是。”

    德音子面沉如水,捻了长须吩咐道:“你且与我重讲一遍。”

    荆石闻言应声,起句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一气念来千字,非止词句分毫不差,便连句读抑扬,悉是玄乐正音,大异乡间土语。

    德音子听他述罢,大是惊奇,端了茶盏问道:“往日可曾习过吟咏?怎会正音念法?”

    荆石道:“不曾。是听先生刚才念过。”

    德音子疑信参半,因知玄乐正音乃循东域古调,拗佶深奥。他虽顾念学童无知,读的俱是白浅文章,要能入耳即通,其记力实非常人可及。当下又指书堆道:“书册抄本,何故放在此处?若欲研读,可逐本借来。如是拥积堆置,日久易生虫蠹。”

    荆石应道:“皆是今日所读,晚间即归库里。”

    德音子听他此言,更复讶然,当即取了他案上书籍,试问书中概意,具能即刻答出。及至抽页取段,试以背诵,亦是滚瓜烂熟。

    如此连试十书,竟无一字出错,但问些书中未注的古字音义,却不能答,始知此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既是过目不忘,耳闻成诵,又能连读百部,眼耳并用,其记力之强,天资之聪,实可谓惊世骇俗。

    德音子教书久时,未逢这般的奇才良质,心中大是喜悦,连声道:“好,好,好。你这童儿,内秀好学,必成大器。既得这般天眷,必是个修道的好根骨。来,且坐下答我一问:清天浊地,是为何物所生?”

    荆石道:“是古时宣夜之气所发。”

    德音子益喜,又问:“生魂浊魄,归于何处?”

    荆石道:“魂归天,魄入地。各归清浊气变,周而复始,再作轮回之用。”

    德音子喜不自禁,捻须长笑,连声称好,又问道:“金铜磨镜,是今人之鉴;盆水静池,是古人之鉴;诤友劲敌,是贤能之鉴;恶果孽报,是奸邪之鉴。凡此四者,皆为人鉴。可知何为天地众物之鉴?”

    荆石道:“地图。”

    德音子欢容辄止,手中顿得一顿,强自定了喜笑,提点说道:“天地众物,但凡举止,皆引气中变化。处处相生相牵,岂不胜于死物灵活?是故何为良鉴?”

    荆石静坐案前,目不稍瞬,仍道:“气变难测,不足为依。是地图。”

    德音子亦复无言,闷闷捻须,良久才抚荆石头顶叹道:“学生是个经国之才。且好好读书,日后司牧治土,也堪器用。”说罢归得堂前,再讲文章,意态萧索,到底甚是惋痛。近得放学时辰,眼见下头学童个个骚动,又是长吁短叹,怅声道:“今日天阴气沉,便早些歇了。你等且归家去罢。”

    诸儿闻言皆喜,嬉笑欢呼,乱糟糟奔出堂去。李潭尤是发乐,拍了荆石肩膀道:“大英雄!平时不说话,今日开口便将先生气跑了。”

    荆石道:“我没有。”又把李潭桌下的鸟儿捉来,置在手中看了片刻,说道:“此似戴胜鸟。能食虫,与人有益,放回去吧。”乃将雏鸟放归巢中,又回堂内打扫抄书。

    此事虽在塾中所发,因有诸儿共睹,提早归家,又告父母缘由,便是风言广传,不胫而走。乡民皆知塾中有一孤子,博闻强记,堪为神童。

    那厢李禾听了传闻,亦甚欢喜,专意提了些果饼,欲往塾中探望。韦氏见了,忙忙提来一个包袱,递与李禾道:“年关给钓儿、潭儿制新衣新被,省得下余布,只是颜色花了些。前日设法染来,又做了几样新的。那小儿既是长个儿的岁数,塾中又甚清苦,衣裳定然是缺的。你且捎去给他试试,若不合身,我再改动。”

    李钓应声去了。到得公塾,正逢荆石埋首抄书,便将蒲扇大的黑手拍了他脑袋,笑道:“小子!今可出得风头!”将携来的果饼、衣物一并给他,又道:“这是家内的给你捎来,你且试试合身。”

    荆石放笔谢过,抱了包裹,自去后堂更换。待出来一瞧,却是宽松许多,盖因他比李钓瘦短。李禾见了叹道:“你这小苗秧子,短手短脚,又不爱动,日后如何处得大事?莫说旁人,便是寻个媳妇,怕也镇不住家里。今后且多地里练去,好长身体,这衣裳却得再改动些。”又看荆石手中拿了块红布,缝得方正,料面上蝴蝶翩翩,似是韦氏拿新被余料所制,心中奇怪,问道:“你拿的是个何物?”

    荆石应道:“应是暖手的布筒。”

    李禾乐道:“我那家内的,怎地衣服染了,却将这纹样留下,恐要叫人笑你。我且跟她说说,叫她同你改个样式。”

    荆石摇一摇首,也未着意,转头将布筒放了道:“红的也好,不必劳烦改换。”便回内堂换下衣物,交归李禾拿去改动。

260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中)

    自德音子塾中问教荆石,转眼又过得两年光阴。李钓、荆石俱已十二,而李家又添一口,今次却是个女婴,唤作李小笛。

    李禾本来受得兄嫂打压,不使成家分产,娶亲已比旁人稍晚,及至得女,已然年近四十。虽是壮力不减,面上难掩几分沧桑,但见老三玉雪可爱,眉目翻似韦氏,却是连日精神爽利,喜上眉梢。及至李小笛满月,特让李钓把荆石从塾中叫来,又去山里钓鱼摸虾,摆来一桌酒菜相贺。

    至得傍晚,李钓、李潭、荆石并归。李禾在门口遥遥望见,乃见荆石手中尚还提了竹篮,内皆书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至眼前,瞪眼横眉道:“小子!你来贺我闺女满月,不拿礼金,倒带些破书来,是恁意思?莫不是嫌老子闺女入不得你眼,连那几个鸟字尚不如得?”

    荆石道:“不是。”自往篮底一抄,掏来支白濯濯的小花簪,递与李禾道:“此是贺礼。”

    李禾既知他寄人篱下,平日用度,俱靠抄书扫院补贴,不想他当真带得礼来,不免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察非是玉珠之簪,乃用碎河贝磨得光润如瓣,钻孔缠丝,绕于木柄,定成个梅花形状。其物构形虽甚简单,却也颇费心思手巧。李禾打量一番,不禁奇道:“你终日闷头读书,怎地还做得这般女儿家的小东西?模样倒也精致,莫不是哪家女娃送进塾里,叫你瞧见打扮?”

    荆石道:“不是。以前见过几支,仿着做的。”却不肯提是何处见得。李禾因知他本为南疆乐华国人士,料是当地风俗,亦不追问究竟,只将簪子交与韦氏收了,留待李小笛日后使用。但想荆石平日木讷寡言,关键处倒通人情,毕竟是把己家挂着,心中亦感欣慰。到得桌上,倒了一底醴酒,推在荆石面前道:“小子,你且试试这东西。”

    荆石低头一瞧,推拒道:“我不饮酒。”

    李禾道:“此非烈酒,我家老大十岁便能喝得半碗,你今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再过几年,便是亲也可成得,怎就喝不得一口?“荆石才一沾唇,皱眉道:“苦的。”

    李禾哈哈大笑:“小孩家胡说八道。此酒酿得合时,又有哪里苦来。”还待再给荆石满上,幸得韦氏横眼瞧他,方才止罢。

    至得饭罢,荆石随了李钓,入后屋看李小笛,见是个襁褓裹来的圆肉团子,也未如何长开。唯是李钓看了道:“是像阿娘多些。”

    荆石应得一声,问道:“为何叫做小笛?”

    李钓闻言搔首道:“阿爹最喜提此事,倒不曾和你说过么?”乃将李家夫妇结识始末娓娓道来。

    荆石听罢无语,脸上隐然有异,良久方道:“原来夫人本是山中人。”

    两人正说话间,韦氏正到门前,听得李钓说起旧事,登时神色窘然,轻轻咳得两声方道:“阿荆,你且同我出来。”

    荆石平素寡言,罕与旁人往来,同韦氏也未说得过几句。今日忽得招唤,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了一声,同韦氏去往后院说话。行到院中,正是月色溶溶,满地霜明,荆石借了月色端望韦氏,见其虽已生得三儿,年近四十,仍是眉目端秀,直似三十未到的青年女子。

    正自凝思间,韦氏找他近前坐下,说道:“阿荆,你与我钓儿同读几年,平日虽不常来,实也似我多添了一个孩儿。如今你年已十二,想古时豳昭王随父讨黎,也不过和你同岁。你和钓儿、潭儿虽得同窗一场,实则是大不相同。他两个不过乡间燕雀,求个平安康顺,便慰我夫妇之心。你却是个有才之人,料是不会埋没乡野。今来寻你,便是问你日后打算如何。”

    荆石应道:“尚未想明,请夫人指点。”

    韦氏微笑道:“我也与你送得多年衣食,怎还叫得这般生疏!乡间野妇,称得一声夫人,也不怕羞人。你既称二郎为伯,唤我一声伯母也好。我想你既是个文才,明年县中初试,可去投名应考,若得进选,又有城中复试,至十名之内,可入国塾读书,日后自然进得朝中府里。此乃科进之法,本是那城里子弟的门路,换了旁人,我定不做此想,但知你毕竟不凡,若去应试,多半能中。近年我家中顺当,稍有盈余,你途中资用,便可从我家出些,也不必顾虑许多。“

    荆石听她言语,默默思得片刻,却摇头道:“志不在此。“

    韦氏亦不惊动,又道:“你若心向隐逸,不愿与世逐流,那便留在塾中,做个学士先生,也无愧得何人。“顿得一顿,方又微笑道:“其实我自生小笛,心中便有一念。若你意入仕途,既是留在乡中,倒是不妨一提。”

    荆石不知她所指何事,疑目相望,却听韦氏道:“你在此乡无亲无故,又不是好走动的性子,数来数去,竟不过同我一家交好。今我既得小笛,愿且将她指你,待成年后成得一家,也是托得个可靠的。”

    此话一出,荆石亦惊,连瞬几目道:“不妥。”

    韦氏道:“我今提来不过说个念头,也未要如何立约定聘。毕竟你同小笛尚幼,娃娃说亲,一半不成。将来若你同她另有合意,且将此事罢了便是。”

    荆石仍是摇头道:“我亦不留此地。今留四载,县中藏书俱已读过,听闻东域有大川三,灵山十六,皆有玄奇之处。我想今后出乡,亲访其地以验。“

    韦氏未想其人志向如此,亦是愕然,良久方道:“你若性好山水,不妨入朝为仕,亦有机会游得。“荆石仍是摇头,却不答其究竟。韦氏亦是无法,但想荆石年幼,来日方长,且不急一时劝说,便道:“今日已晚,你且同钓儿歇在一屋吧。”

    荆石应声起步,方欲离去,又复回首谵妄,似有未尽之言。韦氏见了便道:“阿荆若有想问,直与我说便是。”

    荆石道:“我闻伯母曾是山中人。既从修道,何故还俗?”

    韦氏怔怔一顿,旋即失笑道:“我本根骨不佳,又自潭边逢了家汉,自此心思便难定得住了。阿荆你曾见得大修高士,以为修道便是好处。其实山中岁月清苦,尚不及你塾中日子。纵使得了仙人青眼,总是悟透的少些,熬不过的多些。若能得了道行,练气化神的,俱是真仙神人,忘情绝性,自也瞧不上尘心。可我不过粗粗炼得几天气,实不配称山中之人。”

    荆石听罢,静立原地,少时点头道:“原来神人无心,我明白了。”脸上神情虽如往昔,目中隐露愀色,对着韦氏躬一躬身,便进屋中歇下。

    韦氏觉他反应出奇,还待上前追问,却听墙上细细有声,转头望去,见是一匹毛油目亮的大猫,遍体幽黑,无见一根杂毛,不知是哪家养得。此刻坐在墙头,冷冷望了荆石去处。其时民间风言,道是黑猫能通幽冥,韦氏见了也觉不吉,正待驱赶,那黑猫倒身一翻,落到院外,自往东面山里奔去了。

261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下)

    韦氏既与荆石谈过,心中知其志向,回头悄与李禾说了。李禾是个混人,听了亦不多想,只道:“好,人有四方之志,岂不比食公禄、坐高堂强些?”

    韦氏怨道:“你是个手能举鼎的莽人,自不怕道上险恶。若无你这身力气,出行在外,又怎生是好?文坐公堂,总是少吃些辛苦。”

    李禾满不在乎道:“男儿丈夫,怕甚吃苦!他既自有主意,莫去拦他。当初那赤柳道人常来我家,非说那小子是甚星宿转世,至得那小子进了塾,倒是罕见那老绿皮的人影了。如今想他说的那些个怪话儿,多半是诳唬的我。当今是天下太平,弄得个星宿下凡,又能做得恁鸟事?”便不再提。韦氏见他是这般的态度,只得嘱道:“出门远行,非是儿戏,需得准备周全。我想他在塾中尚有几年可留,你若得机会,须得好生同他说说。纵想游历四方,也是加冠成礼,再出远门不迟。”

    李禾满口应下,却知荆石心思早熟,谈吐举止,皆类大人模样,如真打定了主意,实难劝进回头。但想如今时日尚远,大可从长计较,便也不愁远的。再过得数月,既是忙在田耕,又复牵念幺女,不觉已将此节忘了大半。待到年关又至,塾中放得长假,韦氏方又念起旧事,催得李钓去呼荆石来家住些日子。李钓去得半日,又匆匆跑归家中道:“阿娘,阿荆走了!”说罢递来一书,却是荆石所写辞信,自言在塾中学作已久,诸事齐备,便即启程出行,遍访东域诸国,以作风土考志。

    韦氏读了此信,既急且怨,顿足道:“胡闹!他今不过十三,初入舞勺之年,怎知道外头险恶艰难!纵是再有绝智,岂熬得过万里山险?今虽太平年岁,保不得野中几个贼盗潜藏,他又如何对付得过?快去田中唤你父来,着他追去。”

    话音刚落,灶下柴堆里簌然有声。韦氏拿脚一拨,却是半截黑漆漆的烂草蛇,一遭见光,当即游身蹿尾,急往门口逃去。

    韦氏久居山间,遍识物性,认出此蛇无毒,又着紧荆石出走之事,当下便不理会。还待催促李钓去寻李禾,院中陡然落得一只人高的白鹤,扑射似电,正将游蛇踏在爪下,随后朱喙如戟猛出,竟生生将那游蛇啄成数段,吃进肚里,这才收翅引颈,昂首顾盼,其态倨然如人。

    李家母子见之愕然。正是茫茫不知所以,院门呀呀而响,一人踏入院中,嘻嘻笑道:“好条狠心歹毒的地爬虫!清朗朗的竹林洞不待,偏往四处打探,咬死道人的步子不放。今借了掌教养的鸟儿吃你一只,倒看你朝谁撒气去。”再看来客,正是赤柳道人。

    韦氏见他来得时机正好,亦知天下无这般巧事。暂且按了李钓,迎上前道:“真人久违了。”

    赤柳行至鹤旁,手抚其颈,笑道:“不久,不久。本意还望那小子在此留个十年八载,若肯封官进爵,更省却几番力气。罢也,毕竟是本性难移,倒瞧他如何翻出天去。噫,今朝本是个凶日,他出去避上一避,倒也未尝不妙。”

    韦氏听罢,益是不解。赤柳又道:“你自不晓得他的祸处哩!须知近年我山里来得一头大黑蟒,活得岁数长了,成精成怪,狡坏得狠,白间夜里,尽是跟贫道对付,偏生它又是掌教养着。说不得,贫道便处处绕着它行事,谁想妖孽狡诈,倒盯上那塾里的小子。若再长留此地,少不得要叫它下毒手害了。嘻,好赖今日逮得它的尾巴,且去掌教面前告它一状。”说罢又是拊掌大乐。

    这厢赤柳喜上眉梢,韦氏却是骇得脸白,急问道:“真人切莫说笑。山中乃是清净之地,怎会来得妖邪?又何必盯得那孤家小儿?”

    赤柳道:“山中本来阴阳混杂,来去自由。养条野蛇精么,算不得什么奇事。”语气轻薄,却是不肯同韦氏正面答话,再三被逼不过,方才点了鹤首笑道:“你莫忧那小儿去路,区区凡山凡河,且拦不着他哩!你道他在塾中数载,读书抄书,每日能得几个时辰?旁的空闲却是趁人不备,悄悄往山中跑了。一来运足锻体,二来专跟这几只鹤儿讨好。也是些贪嘴好谗的畜生,平日已受道人养着,却没少吃外人给的蚌果,还带人飞得外头探路,倒不怕你主子罚你。”

    旁边巨鹤为他一斥,当即伏颈低鸣,似人讨饶。韦氏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问起。但见青都灵鹤这般驯服,便知这赤柳道人身份极高,绝非等闲的野修。来去思索良久,终道:“既是如此,全听真人安排。”方才止了寻回荆石的心思。

    自是数月,李钓已在塾中五年,能识常字、算钱粮,又知农事杂学。他自知不是个做文章的材料,便自结业归家,同李禾一道种地。李潭却同邻村一人结伴,动了行商的心思。如是经营半年,一日正在县中盘货,忽有信客来寻,竟是荆石托得书信,自言已遍历桢国诸地山水,考察地理风物,录得民风经五册,兽经十三册,草木经廿四册,奇物经三册,舆图志一册。一日行至南蹇河下游,偶遇一书商大户遭逢狐患,乃为其周旋治退。彼家主人感念其德,专将其所著书册收下,翻印出版。所得之资三七而开,竟叫荆石拿得大头。自此路资便足,又得了荐信路引,正欲往榃国,沿小天鹭南下。

    李潭读得此信,咋舌瞠目,再看信后所附,却是张指了李禾名姓生辰的飞钱票,竟有十两,足得家中一年用度。当下忙忙赶回乡间,将信交与父母。李禾读罢瞪眼道:“怎地他出去游历,旁的不干,净是写书?我看塾里的先生憋些长脚文章,十天半月也是有的。他这六七**十本,跟那母猪下崽似的晕人,是如何吐得出来?”

    如是数月,荆石又复来信,自言已至小天鹭川中段。期间多访名医、药士,录得药经图录,因是配图周详,整理得宜,已得国书库令采取,充入国塾库中,所得资费俱捐国中医馆,以报医士指点之恩。

    这般书信往来,陆续来得四次,回回细处不同,而皆言所著书册内容如何,不提自己近况。到得第五回来书,离其出游已过五年,自言行至榃国境南,本沿大天鹭川南下,谁想偶逢水祸,竟成瘟疠,只得耽下行程,协同救治,便同当地医官主事者交好,彼此谈道论志,颇多相投。其人号作绛昭子,俗名张端,字庄卿,乃居小天鹭川下游桃林,曾从修道,又医术精绝,常为贫者看治,而不取分文。荆石既遇瘟疠,便与张端同在一馆做事,久之而成良友。

    如此数月间隔,总共来得三封书信,俱说天鹭川水祸之事,又屡提张端其人。李禾读罢,又是牢骚怨道:“成天到晚,尽说旁人之事,书也不顾写得。左一个张端,右一个张端,我看便是他娶了妻,还未比那张端亲。”将信丢下不顾。

    他本无心之言,孰知待得第四回信来,李潭连夜奔至家中。李禾取来一读,见上头写道:前日水祸已平,方知张端是女,为榃国公卿之后。经其父兄所荐,岁中将赴中土大举。

262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上)

    是岁年关初过,小鸢乡陡遇大寒,各村皆有患寒疾者。其中一户周姓人家与李禾交好,家中老汉却因疾卧榻,须得慢慢将养。李禾既知此事,便叫李钓去得周家田上代劳,以免耽误农时。

    周家有一长女,年已二十三,本已许定人家,但因彼家不良,便有周父做主退了婚聘,一时也未觅着合意人选。直得李钓前来代耕,周氏女亦早晚前去,送递水食相谢。两人相处多日,视彼皆有意。加之两家本来交好,互知根底,便由韦氏上门说合此事。又因周氏女年长,家中恐有耽误,便催早早过礼。其时东域虽重礼制,小鸢乡毕竟僻远,三书六礼皆简。两家来回过得几次,便定在夏初成婚。

    李钓于乡中人缘本佳,既得婚姻大事,又不像其父娶得乡外人,少不得广告亲朋,邀贺祝喜。思来想去,又舍来几百文钱,到县中邮馆寄了封信与荆石,交代自己婚事。

    其时荆石行踪不定,又有年中大举,李钓虽照其旧址寄得书信,不过为个情谊礼数,本不盼他来贺,过得数日便忘。及近夏时,更忙筹备迎请,顾不得旁的闲想。到得吉期前六日,正是夜间昏昏睡下,忽听得院中狗叫。启窗观望院中,见天是丑时方过,外头立得一个十**岁的青年,麻衫木簪,与李钓身高仿佛。

    其时天色未明,李钓瞧不清来客脸面,只见其人徘徊墙外,久留不取。当下一手执耙,一手掌烛,出去外头问道:“你在我家院外做甚?”

    来客闻声抬头,将他看得一看道:“是我。”其声稳缓澹然,语调平直,不显忧喜。

    李钓一听他说话,已觉十分耳熟。走到墙边,两厢对瞧,到底惊叫一声道:“你可是荆石?”

    荆石应道:“是。”又自怀中取来一信,正是李钓前时寄的。当下李钓再不起疑,忙将荆石迎进屋中。他两人一番动静,李家余人亦醒,忽知荆石归乡,自是惊喜非常。问其缘故,荆石道:“听闻李钓将要结亲,特来祝贺。”

    李钓闻言,本是大为高兴,转念一想,又复忧道:”我闻你要赴中土大举,恐怕路上费时。若在榃国,倒还离那粹秀关近些。今归乡里,到时可来得及?“

    荆石道:”不要紧,今次大举不在中土,便在东域举行。“李钓方才放下心来。一家人又是你言我语,询问荆石近况,乱糟糟说得半天,至得天明方休。

    李钓忽逢故人,虽是半夜未睡,竟也不觉丝毫困意。但看荆石眼下青黑,料是连日赶路所致,便跟他道:”你以往睡的那屋,今已归了我三妹小笛,倒是我二弟还在县中未归,你可先在他榻上歇了。“便让荆石去房中睡了半日,至得正午方才起床。李钓特意待他吃过午饭,说道:“走,且领你去瞧瞧我新房。“指的乃是在李家近处新搭的一个小院。

    荆石应声随行。刚出院们,李钓便将自己与周氏女之事略略讲了,又拿眼瞧荆石。但见荆石神色木木,不甚通透,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终是直言道:“阿荆,你如今也已不小,若又合意的女子,可早些定下来。若是没有,也无妨先由我替你张罗。”

    荆石脚步一顿,道:“不急。”

    李钓道:“现下不急,何日才急?你再喜欢四处乱跑,总不得一辈子不着家。我知你对这镇上的女儿家不熟悉,难免脸上过不去,但无妨先去试上一试。正好我今次结亲,乡中县里皆有人家来贺,我且与你安排着,瞧瞧可有中意的。”

    荆石闻言,足下更慢几分,隔了一会儿才道:“考试要紧。”

    李钓同他相识已久,听他语气与小时一般,便知必为托词,当即道:“这和你考试有何干系?横竖你要待到我成婚,这几天莫非就耽误你什么了?我既是你大哥,不得不跟你唠叨几句。这娶妻之事要紧的是知根知底,可不能随意敷衍。你将来虽未必留在镇上,那几家女郎中或也有愿同你出去的。”

    他唠唠数得几句,却看荆石神态闷然,全无在意,忽地想起一事,说道:“是了,你先前来信,可不提得一张姓女郎?你在信中屡番提她,可是心中有意?”

    荆石咳了一声道:“不是。她为榃国贵胄出身,日后必许公侯之家,和我不过有些志向相同,是个近些的友人。”

    李钓将信将疑,道:“你可非诓我?她同你究竟是怎生情形,且同我说个明白。”

    两人说话间,已是踏进新房。荆石正待欲答,忽而指得梁上道:“那处蜘蛛颜色不对,恐怕有毒。”

    李钓本待同他好生理一理人生大事,陡听此言,又见梁上确有蛛网,忙忙拿过椅笤,上去捣了网,又踮脚瞧了半天,不见半个活蛛,不禁奇道:“你说那毒蛛在何处?”如此问得数句,身后却无应答,回头一瞧,但见门户洞开,哪里还有荆石影踪,始知是使得个金蝉脱壳之计。

    李钓既知遭骗,既气且笑,欲待追出去寻人,哪里还有影踪。逛过村头家内,皆是不见人影,至得傍晚,方见李禾携了荆石自山间归来,口中笑骂道:“好小子!初来我家,旁的不做,便去山里捉蚌玩鹤。若非被我逮着,看你还想乘鹤飞去了。”

    荆石给他拽得肩膀,分毫挣脱不得,只得道:“是托封书信罢了。”

    李钓道:“你在东域无亲无故,还能写信同何人?来,今且陪我喝酒!”便逮荆石往屋里去,酒过三巡,方才放人归屋。如是七日,直让荆石待不得屋中,终日往山间去。

    待第七日晨间,正是李钓婚日,村中青壮皆来帮手,排得老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游至邻村周家门前。荆石因与李家亲近,便与李潭各捧瓦罐,行在队前。逢小儿拦路,便抓出一把喜糖撒去驱赶。小儿既得好处,便不捣乱,且有机灵的尚唱几句口彩道:“好姻亲,好殷勤。郎是英俊多才有情义,好过王公佳子弟;女是月貌花容更贤淑,胜似天仙掉下凡。”直叫李钓羞得无地自容。

    如此乱轰轰走到周家门前,却见院前树下站了一排簪花贴黄的年轻女郎,正正拦在迎亲队伍前头。又是左右包抄,断了众人两翼。队中青壮原本有说有笑,甫见这一字长蛇阵迎头,似是晓得来者不善,纷纷驻足站定,拥在李钓身旁,对周家院子的正门虎视眈眈。

    荆石虽是广读书卷,偏对小鸢乡婚俗知之甚少,悄问李潭缘故,李潭压了声道:“好嘛,周老汉给他女儿长脸,这趟便摆个娘娘阵。今个儿这关要过不去,我家的人可就丢大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长蛇阵中出来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年轻女郎,一身簇新花裙,鬓插玉簪花,额点五瓣黄,伶伶俐俐走到队伍正前,张口便唱道:“今日晴阳真真好,枝头喜鹊声声叫。诸位大哥来得巧,可是想把鹊儿瞧?”

263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中)

    荆石骤逢此状,面色淡然不变,低声同李潭问道:“此是哪出?”

    李潭道:“此是周家叫阵呢。今日若接不下来,莫想见着新娘面。”说罢将喜糖罐往荆石怀内一塞,昂首阔步走出人群,高声唱道:“今日来把你家访,不为喜鹊不为阳。要迎贵家美娇娘,还望小妹让一让。”

    对头女郎闻他接歌,嫣然一笑,碎步退到旁边。便有个簪茉莉的圆脸女郎走到前头,开口唱道:“我家雯娘美又淑,好比天上明月珠。你那郎君又何如,怎叫凤凰落家住?”

    李潭扭头回望队伍,冲平日相好的伙伴打得眼色,便有人抢出接唱道:“我家小伙样样行,阿妹你可仔细听。心肠好来身子硬,聪明能干又重情。”

    对面女郎闻歌既笑,退得一旁,又复有一女伴接唱。荆石看得数轮,心中亦已明悟,对旁李潭道:“这里所有的女子都要唱?”

    李潭道:“此事谁说得准去!她们摆得个娘娘阵,出来几人唱过,我们便也得出几人应去。等那领头的女子出来再唱,便算我们过了这一遭。”

    荆石举目一望道:“似是我们人多些。”

    李潭摇头道:“你莫看我们人多势众,都是靠着把力气来的,可不是人人能唱。这娘娘阵可有规矩,唱过的人不可再上,新郎自己也不准上,仗的就是你亲朋好友多不多。周家挑这一出,托的是精挑细选的娘子军,又事先准备过得。咱们哪想过这个?等下若是人不够了,你也得上去。”

    荆石默然片刻道:“不必。”

    李潭道:“那老大今便娶不得媳妇,一辈子落个光棍。”

    荆石顿时闷闷无语。李潭乃劝道:“你放心,左右便是这个歌调。若你不行,到时我同你诌几句词,总不让你当场发懵。且当是为老大受一回剐。”

    荆石板了面孔道:“我跑调。”

    李潭却不容他含糊,嘿得一声笑道:“识得多年,我却未听你唱过一句。整来个哑口的喜鹊,怎知道跑不跑调?就这调儿听过七八趟,你还能跑得天上去不成?”

    荆石亦是无法,只得立在原地静待。眼看队中能歌者渐少,只剩得三四个汉子堪用,便须得他上去接歌。正是闷闷不乐,那头一个起唱的女郎却忽而走出,口中唱道:“今日见得好人家,桩桩样样确堪夸。愿把娇娘送出嫁,来年生个小娃娃。”唱罢轻轻鼓掌,十来名女郎俱是掩口窃笑,你推我搡地避了道。原来那娘娘阵本是一婚俗,力图热闹吉庆,又能显女方难求。但今对过十几轮,已是赚得个漂亮,又不便落男方脸面,方才出来作结。

    那女郎队收了阵势,倒叫荆石逃过一劫。迎亲队伍再往前行,便是畅通无阻,一路来至周家门前,接了新娘花轿,一路吹打回去,跨火盆,起婚宴,行拜礼。闹哄哄到得夜里,方将一对新人拥去新房。荆石同李潭俱在门前,见得新人来,便泼些花生红枣过去。李潭一面撒,一面同荆石提点道:“你那儿尽是大个儿的枣杏,莫扔新娘,省她绊着。砸老大去。”荆石果真听信其言,直冲李钓兜头招呼。李钓给他砸得直躲,信手抄来一枣,趁得旁人不备,便往荆石脸上打去。还待报仇,已给宾客们拥进房内,只剩了荆石同李潭立在门前,闲闲看得热闹。两人相视互笑,李潭道:“成这一桩婚,倒需扒去老大半层皮。”

    荆石应道:“你也快了。”

    李潭呸得一声道:“我急什么?成了家立了业,往出跑也不便。倒是你且小心,我揣老大意思,一等过完婚事,定操你的闲心。”

    荆石笑一笑道:“先收拾吧。”便同李潭将院中残席收了,忙至午夜,方才归了李家屋内歇息。李潭忙碌一天,沾枕即眠。荆石却是躺得榻上,双目明睁,待听鼾声响起,便自起身,取来榻下包袱,又留书信纹银,悄然走出屋去。但见天上云乱星稀,吹得个朱灯摇颤,彩符遍地,虽是满眼人间眷属、相爱相亲的吉祥话儿,却只得一人孤零零立在院中,说不尽冷清寂寞。

    他见此情形,出神片刻,探手入颈,牵出一枚白绳系着的玉环来。默然打量片刻,旋即收归衣下,迈开步子,朝着南面两三点孤星而去。自是一夜独行,至得晌午,已是行出小鸢乡百里,终觉身体疲倦,坐在道旁少歇。

    他今趟归乡,本意走时想借那山中灵鹤相助,负他进得县里,便好雇车买马。孰知去得山中数次,任是他弄来鲜蚌香果,百般利诱,几只仙鹤却只摇头摆尾,不为所动。若提寄书送信倒还罢了,断断不肯让荆石上了背,不知是嫌成人体重,还是被山中修士驯得规矩。

    荆石既诱不得仙鹤相助,亦无旁法,不得已徒步出山入县。他虽无李禾一身神力,却是自小来往山中,又复在外周游,耐力忍心极强,每日睡得两三个时辰,亦无劳病之苦,非能自锻炼得来,实是天生精力殊异常人,唯独酒水却喝不惯,自小吃来总觉苦涩,不知是何缘故。

    如此赶到县上,雇了辆马车往南走,到得城中,又改雇骏马良驹,一路披星戴月,费时两月有余,过了玥国旻云关,终至亃国境内。因其都城晇野本在亃北,倒不费多少路途。

    这日晨时,荆石入得城郊,遥见道头有一雄城,青砖砌墙,箭楼高起,墙顶垛堞密如鳞栉,远远铺开,边角隐在曦光紫雾当中,竟似是无边无际。纵马驰到近处,才见城外柳林立着个青衫人,体态苗条,正静静朝道上眺望。

    此时雾重霞迷,此君隔得又远,瞧不清面貌如何,但其人宽袍缓带,穿屐束巾,伫立间风姿清隽,澹澹然若玉树临风。

    青衫人远远望见马来,亦是徐步相迎,到得近前,却看其面敷白粉,眸含清泉,两弯眉描得刀直剑横。一身文士衣衫,翩翩然俊美少年。待得荆石下马,便驻足揖礼,温声道:“推算日子,想子蕴当是这几日里赶到,便时时来城外相候,幸而未曾错过了。”

    荆石回礼道:“有劳庄卿费心。“原来此人便是张端。

    张端听他以表字相称,脸上微微一笑,随即领头往城内行去,边走边道:“大举是何等要事,子蕴为长兄贺喜,固然情有可原,未免托大。今次主持者乃是亃国二公子邹虞,虽其素有贤名,若非雅量之人,说你蔑视王命,故意不肯应荐来试,直接将你自名单上革除,那可当如何是好?”

    荆石跟在她身旁道:“选不上也无妨,其实我并不很想出仕。”

    张端道:“不可妄言,此次大举乃是豳天子征辟贤能,非同寻常官府选吏。虽说天子委于亃国公子虞代行监考,也必有中土使者前来督试。此次大举纵不能夺首,若能与其结交,对子蕴进身中土亦有裨益。”

264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下)

    荆石与张端相识日久,知她秉性端严谨慎,一番话确是为己着想。当下只笑一笑道:“公子虞出身媴姓邹氏,已是天潢贵胄,又得中土赐爵封府,向有仁德贤智之名,想必不食活人。”

    张端轻看他一眼道:“子蕴博学广识,智绝凡俗,若非时时有些怪语,早当受郡府荐举,无劳我做这个人情。公子虞非魔非怪,怎会有食人之性?”

    荆石道:“思及旧事,失口一言罢了。”

    张端叹一声道:“闲云孤鹤,烟霞水石,固然逍遥自在,可子蕴毕生学识,却要虚掷荒野,何其可惜。如今既是机会天赐,总当争取一番。我今来晇野,其一是为见你,其二却是另有一番缘故。”却不肯说究竟,至得荆石问起,方才微笑道:“子蕴回头进了考监,便知端倪。”

    两人闲谈间,已自城门走至北街。道中车马粼粼,摩肩接踵,八街九陌尽见人声。市间商铺栉比,罗绮宝珠,金柳玉翠,极尽繁华气派。

    其时东域追尚文风,喜人柔美雅态,上流男子亦常傅粉施朱,熏衣剃面,不以无须为怪。张端身量本较寻常女子偏高,足穿高跟齿屐、头戴青布纶巾,反倒压过荆石少许。其人又素扮男装,善吐伪音,行态风流自若。路人望之,皆以为如玉公子,频得女子回首顾盼,几至掷果投花。荆石跟在一旁,倒成得个可有可无的伴当。如此到得街角,见有一座偌大宅邸,黑瓦白墙,韵致朴雅,虽落街景闹市,益显宁静淡泊,唯独门前站了两名黑甲武士,手持矛戟,森然可畏。

    张端悄声指点道:“子蕴且看那处,便是晇野雪阳书院,今暂辟为考监。你先随我去公子虞府上报到,其后便住此间,以待开题。”

    两人又往前行,去往城中腹地。时年亃王依其品级,共得三子三女,公子虞为其次子,本拜亃国车骑将军,又兼受中土天子正卿之职,故而得以开府立事,自设官员,又因其爵封瓴观侯,故府邸也不依例称公子府,皆谓是瓴观府。两人来到府前,递名通报,进去录下荆石名姓。

    张端因是世家之女,其兄与亃国王室亦有旧交。进得府中,几名执事竟都识得,且以郎君相称。两相闲谈,张端乃问道:“瓴观侯今日可在府中?”

    执事答道:“敝主人今日与客出游城外花野亭,恐当晚归,不得与二位相见,还请涵谅。张郎君若有要事,不妨留下口信,稍后必代禀于主上。”

    张端本想欲替荆石引荐,未料邹虞往日勤政俭用,不好宴狩,偏生今日与客出游。心中虽奇,毕竟不便多问,免有钻营之嫌,只道:“不妨事。今来点到勾名罢了。”于是便随执事对点名簿生辰,确是无差,方将荆石名字勾画,着人送去雪阳书院住下,又嘱道:“试生既入考监,无事不得擅出,免有不测。”

    张端闻此言语,知道眼下分别,举前再难相见,便一路将荆石送至书院门前,依依作别道:“出题之期,料来还有月余,子蕴可在书院中好生休养,勿再贪黑了。你先前所赠药种我已收到,多谢你费心寻得,待养熟成株,再与你细说成效。”如是叮嘱一番,方才挥手而去。

    其后月余,荆石便在院中待举,寸步未得出门。雪阳书院本为晇野国学之所,馆内卷帙浩繁,又极幽静,最合潜心修学。荆石居院一月,全如回了小鸢乡塾中,终日阅卷读书,又将途中所记道路、风物尽数绘出,整理成册。这般整弄案头,也不过费了十多日光阴。其后无事可做,便自怀中取出一捧碎玉,试以拼合,又是望梁默算,推演数论。

    一日夜中,荆石正自凝思,忽听邻墙有响,乃一男子泣涕,声甚尖锐悲戚。荆石初未在意,谁知其声良久,竟成嚎啕,且伴击节放歌。俄而门户砰砰乱响,一人怒道:“楼青文!你让不让人睡得!”哭声乃止,另一人浑浑道:“对不住,对不住。看在兴头。”陆续便没动静。荆石亦未着意,至得次日天明,方有人来敲自己门户。

    荆石开门迎客,但见来者是个月白衫的男子,打扮倒也素净,唯是脑袋偏小,颏圆盖尖,宛似一枚钝头向下的鸡蛋,偏生梳个高髻,两眼红肿如桃。

    来人一见荆石,不言其他,纳头拜道:“昨夜饮得多了,多有吵闹,实是对不住这位兄台。”原来却是邻室者。当下两相见礼,互通姓名,才知其人名作楼简,为玥国琓郡人士。

    荆石本来未曾着意,听他报得姓名,却觉有所耳闻,当即道:“千秋一栋楼青文?”

    楼简干笑道:“是我诨号不假。亦是几位同窗抬举,实是惭愧不敢当。”又问荆石名姓,荆石乃道:“桢国鸢山郡荆石。”

    楼简闻言大喜,大步上前,一把抓得荆石双手道:“可是作得桢国百物志的荆子蕴么?妙极!昔年曾读君所著风志,可谓周详尽善,虽无丽藻春葩,益显子蕴文思严谨,广博务实,与旁的风物志风格迥异,早有结识之心。又闻君曾治得水祸狐患,不知究竟是如何成事?敝人生无旁好,唯有两则,一则读史治学,二则听闻作传。今日幸与子蕴相逢,实欲闻君生平,拟为一记。不知子蕴现下可得空闲?且去我屋中坐得片刻,也不耗你许多光阴。”

    荆石顿一顿道:“水祸狐患,皆是小术,不值为传。”

    楼简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只问得几句。”便是挽臂扯袖,拉了荆石去邻屋内说闲。荆石本不健谈,奈何楼简是个痴性人,一遇心喜之事,浑忘礼数,更废寝食,生生自晨间谈至夜里,方舍得放荆石归去。自后日日来访,进出若己家。其后陆续又替荆石引荐几人,皆为他旧时好友。其中年岁最小者名作王萏,表字净芝,为嶙国西葭郡人士。其人出身贫寒,性颇偏激,然善编钟鼓大乐,其作遍传东域诸国,名气实在楼简之上。此君来得本早,因与楼简有故,不幸做得院中邻居。每逢楼简夜读史书,必有狂呼乱泣之举,满廊试生皆不得安,但因楼简痴性怪情,声名在外,余人大多忍让,全仗王萏一人砸门破窗,止得喧哗。

    荆石既识这二生,自此再难清净,日日有客来访,或论经史,或谈棋乐,总是不得安宁。所幸他性本恬淡,鲜与人争,任是旁人唇枪舌战,他自往墙边坐下,静心空神,专致数算。

    那日晨间,楼、王二人来他屋中坐得,先是争得几番先朝功过,又议起今朝大举。王菡道:“楼青文,你说今次中土大举,却叫我等在亃国待试,究竟欲作何题?”

    楼简搔首苦思,良久应道:“此节实在难说。上期中土来我域征辟,距今已逾甲子。当年大举,正逢牟山崩倒,簨河大水,北鹭沿海之地皆受涝灾。试官便命试生各领一乡,以期年为限治水平乱,届时则派考官巡游各地,访问民情,以此评品论级。”

    王菡讶道:“竟是不问纸币,直以实绩为题么?”

    楼简道:“上期虽是如此,如今却是天下太平,未闻何地大灾,不知公子虞如何安排。”正议论间,却有院中军士来找,称是外头来人欲见荆石。荆石闻言即去,到得门前,才见是张端立在道旁,手执书扇,仰头观柳。待见荆石出门,方才上前见礼道:“子蕴近月可好?”

    荆石道:“好。庄卿何故来此?”

    张端微微一笑,脸上却罕欢喜,匆忙道:“今日来此,是为子蕴通报消息。我已猜知本次大举试提,特来相告子蕴,望能早做准备。”

    荆石虽知张氏为东域显族,未想竟神通广大至此,默然片刻道:“庄卿因私透题,恐怕不妥。”

    张端莞尔道:“子蕴勿虑,本次大举并非寻常文试,早知题目,未必为佳。实则是我自己猜想试题,不敢妄下定论,要请子蕴与我参谋一番。”

    她既话说至此,荆石亦不便推拒,又听张端续道:“我前日登府拜公子虞,见府内正备车马辎重,多盛刍牲祭物,似欲举众远祭。又见府人收拢素端、爵弁十数件,其样式缝金绣银,花纹富丽,较寻常形制大为不同,且尺寸极小,状若孩童衣冠,另又一柄铜造的六面祭剑,上刻十六字为:‘受命于天,显德于地。青山封禅,四海镇平。今赐王器,以伏东墟。且休且定,万类安宁。’如此这般,子蕴可知你等将往之地?”

    荆石闻听至此,再无犹疑,脱口道:“僬侥国。”

265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上)

    荆石既出此话,张端敲扇微笑道:“是,我也猜是僬侥。我见那些车马、礼服之时,公子虞亦在我身旁,却不提车马用途。想是看在家兄面上,有意让我得知此事。”

    她话到此处,见荆石容有异色,问道:“子蕴可是想到何事?”

    荆石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往在书中读到僬侥风志,总觉此地不合常理。但想书中说此是小人国,其民身高不过一尺,居东海滨,仅受天子敕封,不与外人往来。但想今世情形,外海魔气盈填,万妖横生,纵使陆内凡民亦不得去。若真有一尺之民,平素当何以为生?又何以不迁陆中?若非体质殊异,便是他们居处的风土之所致。我本不信此国为实,未料得以亲见。”说罢了皱眉不语,似在苦思。

    张端道:“子蕴久历四方,未见得僬侥国么?”

    荆棘应道:“我自北往南行,以山河为径,未去过海滨。”

    张端闻言,悄然片刻,乃叹道:“子蕴是想去伏龙河。你曾言多年游荡,是想觅一故地,究竟是何处?”

    荆棘道即刻无言,末了只道:“我也不知。”

    两人街边相见,终非谈话良机,匆匆说了几句,张端便即请辞,临去前嘱道:“我看瓴观府内动静,料想启程之日便在左近,子蕴可早做准备。”方才去了。荆石归入书院,心中尚记此事,便去院中书库寻觅地志杂籍。奈何海滨之地凶险,接海诸国历来封禁航渔,严把官道,不允常人往来,其地情形亦罕见于书志,偶有笔者录得文字,多用“古传”、“风闻”之词,虚实根据难考。

    张端来访翌日,院中事官果然前来传报,着众人收拾准备,后日晨间启程。诸生问及去处,方道是往东海僬侥国去。一时人声哗然,议论纷纷。

    荆石因有绛昭通报,反倒不以为奇,然而心中益有所惑。至得晚间,楼简呼来两名故友,团聚屋中,交相谈论。其中一人名作汤行健,表字佶康,亦有博学之名,便道:“自古沿海之地,易出灾祟,极难治理。历代官府皆主迁民入内,不设乡县。此俗自古时成例,距今亦逾四百年,何知今日情形。公子虞选在此地大举,纵不顾我等安危,他自己亦要去行监试,实不知是何作想。”

    楼简应道:“公子虞今虽代豳天子监举,非他一人独主,乃有中土使者随行。既是将大举定在海滨,想来亦有考虑,佶康倒也不必过苛。”

    王萏虽是年纪最幼,言素无忌,又极不喜世家公卿。听闻此言,抢过话头道:“我看不然。僬侥国之说,自来只在古话里闻得,诸位何曾亲见?再想所谓大举,称是各国各郡自访民间风情,推举贤才应试,本是好事一桩,却何非得去海边做得?我看名作大举,实为大祭,待到海边绝地,且将我们赶下海去,瞧谁游得最快,便可称第一。”

    楼简失笑道:“净芝此话便是胡缠了。你纵不喜公子虞,也不当出此谤言,未免薄损。”

    王菡面不改色道:“好,反正到时我游得快些。虽比不过水鬼海妖,总先丢下你作垫背的。”

    楼简遭他抢白,正是哭笑不得。因知其人天性如此,亦不多加理会。谁知王萏得了口头之利,兀自不肯罢休,故作肃容道:“子蕴可善凫水?”

    荆石回道:“以前游过天鹭川浅处,不曾入海。”

    王萏击掌道:“妙哉!这就两个垫背了。”正是得意,旁边汤行健冷语道:“我善泳,恐君不如。听闻海中水族体庞,喂三保一,方为上策。”

    王萏听他出言谑己,也不动色,不忙不急道:“也妙也妙,君乃桢国钺水河人士,想必善河泳,我乃晇耀江江左人士,极善江泳。届时携手并肩入海,受鱼鳖鼓策,奋发竞逐,可称豪雄壮举。胜者光脚上岸,负者沉底喂鱼,此所谓成王败寇,真英雄也。”说罢便敲案几,唱得一首吉乐。

    汤行健与他本来熟识,知晓此人性乖,更不理他挑拨,顾自同旁人讨论。王萏落得寂寞,正待再起个由头耍嘴,楼简劝道:”你同佶康是个宿世冤家,处处不对付。你好作乐,他好习书,容不得一起做事。你是个天字一号的大懒鬼,佶康却极好洁,住到一处,胜似是天罡撞了地煞。何苦非要撩拨他去?”

    王萏道:“非也。若说好洁,我四人中当推子蕴为首。你莫只看他简衣木簪,岂不见他身带布巾、鞋不沾泥?汤佶康虽勤于打理,尚且舍不得剔了美髯,子蕴可是剔得干干净净,一根不留,可见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其时东域本尚文柔,剃须、熏香、敷粉者众多,以此为风流秀美之状。屋内四人虽未有敷粉熏香者,盖因出身布衣,不惯派头。汤行健为长须,王萏、楼简俱为短须,唯独荆石面上无须,余人亦不以为怪。

    荆石本来正自墙角出神,忽听王萏提及,抬首说道:“我非好洁剔面,只是还未长须。”

    王萏闻言大奇,抢到他面前细看片刻,果然不见他唇下须根。端视良久,不由感叹道:“我闻有人生来稀发少须,被戏作是无毛氏。不想子蕴发如常人,偏偏二十而无须,倒也稀奇。”

    荆石随口接道:“我本发少,现戴假髻。”

    王萏听罢更奇,但连日同荆石拜面,未见其如何脱换。再观其发色乌黑,色亮自然,亦不似伪物,不禁大是怀疑,有心趁荆石发冠抓下来瞧个明白,奈何其人颇是警觉,终无机会。说说闹闹间,不觉天色已晚,诸人各自散去。

    荆石本来惯于晚眠,但因后日将起远行,便暂停旁事,早早歇息。孤卧榻上,少顷间神思朦胧,身轻如烟,飘出矮室,直往南天河上,凌云穿月,落得一处异乡。

    举目四顾,天如融铁,地若皴石,其间黑柱星罗,高冲云霄。试往近处行走,则见道上覆雪堆尘,银霜铺面,冻人血髓。如此觅寻多时,始终鸦雀无声,未见半分人影兽迹,只剩他伶仃一影,茕立世间,既感身寒骨冷,亦觉凄神怆心,再无拔足之力。正是惝惘当中,忽而脚下踉跄,仰面跌倒。蓦地睁眼,才知是大梦一场。

    荆石虽是梦醒,犹觉神魂摇曳,心郁难开。但思梦中景象,生平前所未见,亦无书籍可佐,不知是何故入得梦去。他反复思量其事,竟难入眠,欲待坐起读书,却听自己榻下悉索,隐有细响,似是鼠类活动.,受他起身的动静一惊,立时便没了声响。

    当下荆石横躺床头,静声不动,待过良久,榻底果然又传碎声,似一活物磨地挠板。

    他听得一阵,慢慢伸手抽过榻顶悬帘用的空竿,翻得两个身,耳闻床下动静又起,便遽然发力,将竿子朝声起处一戳。但听床底一声厉叫,入手软劲,定然击中活物。

    荆石当即起身,却看一团影子窜出床底,弹指间跃上窗棂。猛回头顾望荆石,两团兽眼莹莹发绿,竟是只成年的黑狸。因是室中昏暗,瞧不清品种细处,唯觉其目光凶暴,近乎于人,又是弓身竖毛,冷冷瞪定荆石,似知此人击己。

    荆石见得此物,亦甚诧然,不知何故钻得自己房中。眼看似要上来挠人,当即持被举竿,欲要驱赶。正是此时,忽听得邻室楼简呼声大作,梦中呓道:“虎!虎!”

    窗上黑猫忽闻此声,似也一惊,转过身挠破窗纸,径自穿窗而去。

266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中)

    次日晨时,楼简叩门来入室,脸容乏倦。一见荆石,打了呵欠道:“子蕴昨夜可曾睡好?”

    荆石道:“做了些怪梦。”

    楼简揉目道:“巧也。我平素沉眠而寡梦,唯独昨日怪梦连连,实为罕事。料事日间听了那僬侥国之事,心中有所思虑,竟梦得一头大黑虎卧在身旁,高及三丈,目射紫电,便是落在子蕴房中,将你整间屋子踩塌了去。”

    荆石听罢无语。楼简不知昨夜之事,顾自问道:“子蕴又做得何怪梦?”

    荆石道:“是只黑猫。”

    楼简搔首道:“我闻玄猫乃镇邪招财之物,子蕴梦得此景,当是一吉兆。”

    荆石道:“但愿如此。”便不复提此事,只去叫来院中事官,请其修补窗扇。此日午后,院中时闻马嘶车走之声,料有应试者先行启程。荆石居室位于院后,同居者约十数人,估略总参试者近百,又皆文人士子,便知一日内难以尽发,启程时日多半落在明、后两天。到了次日午时前后,院中管事果来传信,召众人到院前大街登车。诸人到得门外,又有事官点名勾簿,荆石正等候间,冷不防见得街角施施然走来一人,对他行礼道:“子蕴,看来我们今次是同批出发。”

    荆石一看此人,竟是张端,不由怔然,还待问她此言何意,却听上头事官点道:“榃国漓郡张端。”

    张端应声上前,报得生辰八字,方才回首往荆石一笑,登上马车去了。荆石看得此景,自是大出意料,奈何张端已然登车,无暇问个明白。正是诧然间,旁边王萏打话道:“方才那是何人?名字听来却甚耳生。”

    荆石道:“是一故友。”

    他知王萏不喜世家子弟,又知张端真身,本来不欲多言。谁想王萏偏对此事大有兴趣,屡屡追问,登车启程方止。此番行路因是远途,所用皆为四乘之车,又将辕、厢所饰的诸般金银纹饰除去,以免逾越品阶。固是难免累赘,胜在宽敞稳重,足可多人共乘。车队行至城外官道,免了道旁商铺行人的顾及,赶路便轻快许多。但因野中颠簸,四人共乘,毕竟难得宽松,也无谈话的兴头。

    如是行行走走,每逢城镇则宿,居野则营。同行试生约是二十余人,而护送的官兵、随行的事官,少说亦有五十,更有数辆辎重载车跟随,慢吞吞行了月余,方才离开亃国境内。

    亃都晇野本在域东,再往东走则至玥国南境,抵近沿海之地。荆石归乡贺喜李钓乃在夏初,及至今时,途中已渐有秋风萧瑟,黄叶枯花。待车队递交文牒,穿过旻霜关,便是玥国蒻郡。因是此郡近于沿海,气候与邻地迥异,天色冥冥,树高土赤,燠热闷湿。众人久坐车中,皆是汗湿重衣。

    尤是旻霜关后已近沿海,往东不设城池,仅有些走商卖货的集镇,竟容不下这一队车马借宿。好在瓴观府亦知此地情形,早早通传玥国宗室,又下告蒻郡郡守,令其在集镇外设置棚屋,以供赴此的人马临时住用。

    棚屋虽甚简陋,又要几人公用一室,但胜在被褥枕席俱全,热水暖食不限,却委实比挤在车厢中好受得多。荆石既与楼简同车,分屋亦在一处,入得室内,正自整被理衣,忽听外头有人问道:“子蕴可在此间?”

    荆石一听此声,立知来人必是张端,同旁人道:“是我朋友。”便放下手中褥套,走出棚屋,果见张端依旧一副文士打扮,立在门外的老树下头。待他出到门外,行了一礼道:“此处人多,请子蕴借步说话。”便领头朝着远处的荒地走去。

    荆石紧随其后,走至无人之处,方才问道:“庄卿也住在此处?”

    张端道:“我在镇中租有一屋,并不与你们共居,这也亏得公子虞体谅。”说着又轻轻叹气道:“其实今次大举,我能来参试,已是十分意外了。家兄再是对我包容,若非得了公子虞支持,他也绕不过族中长老去。”

    荆石应了一声,片刻方道:“我心中有些疑问,但望不会冒犯庄卿。”

    张端道:“子蕴是想知我何故能出试?”

    荆石既被她猜中,亦不避讳,直言道:“我于桢、榃、玥等国游历时,所见的官吏皆系男子,不曾听说女子出仕。或许中土另有法度,允许女子参试应考?”

    张端微微一笑道:“我早知子蕴由此一问。其实寻常官吏,纵无律令法条,亦不见得让女子出仕。但今次大举不同,乃为治理仙地选才。只求贤能,不拘男女,又逢我曾遇仙人指点,公子虞方能荐我。今次若能出举,当有两个去处,其一是往中土,其二是往西域。今次我能来试,是因有天鹭川治祸之功,又得家兄活动,欲使我进身中土,也可为族中多留一条后路。”

    荆石听她此言,亦无多想,只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段看得他片刻,忽而又道:“族中虽盼我去中土进仕,以为后人开路,实我自己另有所想。若能得举,当取西域而弃中土。此事我未告与旁人,只姑且与子蕴说之。”

    荆石不想她有此语,不由顿了片刻道:“听闻西土久离青都治下,民情礼俗皆与东南不同,世家豪强皆蓄私奴、养私兵,权势可压王侯府吏。名上虽奉天子号令,暗里如何未知。庄卿过若去彼处,恐有闪失。”

    张端道:“我如何不知此事。但今若不行险立功,便是听任族中安排。我平日隐居川下,以男子身份行走,已引族内怨言,若然不能出仕,到底做不得自己的主。所幸我幼年得仙人指点,稍通玄理,门下又有几名善武的门客。若得西行,可为强助。”

    她字句顿出,语态决绝。荆石听罢,知她心意已定,亦不再多言劝说,只点头道:“庄卿自有主意,但望珍重小心。”

    张端低应一声,负手往道外行去。隔得片刻又道:“昔日我读史书,曾知西南之地礼度宽松,纵使贵门女子,亦可抛面于外,乃至自择中意之人。南境更曾有女君之国,不知是真是假?”

    荆石道:“是真。乐华国因逢宫变,曾立女君。及至南海以外,亦有仙岛孤国,岛中多以女子为尊,行走婚制。岛民自小从母而居,聚为一族,不设姓氏。若有男女合意,仅为夜宿欢好,平日仍归本族,不从嫁娶。”

    张端本自怀愁静思,忽听荆石应答,抬首诧然道:“子蕴当真博学,竟知这等南疆之事。若然日后能得机缘,但愿往南疆一行,以增见闻。”

    荆石应声道:“南地风土险恶,也未处处是好。只因民生多艰,才得疏松礼度。庄卿如欲成事,还是西土易办些。”

    两人谈及此处,一时无言,便沿野中信步,但见草木萧萧,青苍积郁,使人望而生愁。张端走在草间,信手摘得一花,忽道:“子蕴可有他事问我?”

    荆石摇首道:“无事。庄卿善能举众服人,又有经纬之才,自当为天下用。西域中土,我以为皆可去得。”

    他本意称赞,张端脸上却不见喜,只望了远山道:“生为女子,须得经纬之才,方才能出得家来,又有何可得意。我眼下同子蕴说知此事,亦是表明志向。今次大举,我必夺前列,以保西进不失。我知子蕴无心进仕,但今次若不能取职,日后恐怕参商永诀,再难相见。我生平友人寥寥,若自此相别,殊为遗憾。”

    她抛出此话,不待荆石应答,又匆匆道:“天已将晚,你我久不归营,易惹旁人猜忌。我午间饮酒稍多,一时失言,子蕴勿放在心上。”说罢挥一挥手,匆匆作别而去。

267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下)

    众人在镇外休得两日,车马整顿,又复起行。此后五日,皆在野众露营,不见人影市镇,而道旁渐升薄雾,至曙达暮,不但一刻未消,反倒愈发浓重。此时已入秋凉,然而连日未雨,又多金风,本非浓雾时节,凭空生得阴愁漫天,自是令人心浮动。诸生问以事官,却说此为本地常见之事,不必虚惊多怪。

    自后几日,道上白雾蔽天,丈外难见人影,全赖官道修得平直,才不致使车马仰翻。随行军士亦有所备,一到雾浓处,便取桐油松脂制为火把,罩以薄纱竹笼罩,悬在车厢前后。如此虽不能远见前路,但各车皆能辨出火光,前后相衔,不虞失散。

    诸人原先于厢内久坐无聊,时时掀帘观望外头风景,而自浓雾生起,便连外头景色也无法一睹,不免闷气淤神,唯独荆石照旧坐于窗侧,屡屡掀帘外瞻,甚而有时将手伸出少许,似欲沾那白雾。王萏见他行迹奇异,心下怪之,出言问道:“子蕴以为这雾有何不妥?”

    荆石摇头道:“只是许久未见如许雾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王萏居于晇野,近处少山,四季偏暖,平生也未见过如此浓雾,便附声道:“以往读那地理风志,皆言近海处云雾频生,未想竟至如斯。莫论那妖魔鬼怪作祟,便是此雾一生,三步外难见人影,岂是可以久居之地?我看古志所说,近海之地有柜格、僬侥、寿麻诸国,多半多半还是人言杜撰,绝无可能存至如今。如此再往东行,少不得我与汤佶康脱履散发,海中竞逐。”

    荆石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忘捎上汤行健,亦觉无言以对,想了想方道:“此雾虽源起不明,但无毒无瘴,人畜久居,似也不受其害,倒有些像阵法所为。倘若前方有聚阳化清的吉壤福地,当可屏散此雾。”

    王萏对玄理并无兴趣,闻言也不曾上心,犹自想方设法,要撩拨汤行健与自己斗嘴取乐。反倒是楼简于此道颇有兴趣,便对荆石问道:“子蕴所说吉壤,不知该是怎样地方?”

    荆石道:“吉壤并无定势,全依风水变化而定。此地既然近海,倘若地藏暗火,脉走龙伏,或许能借河川水势将此雾屏开。”

    他所说皆为风舆之象,楼简虽浅学玄易,大略能通其意,于细处却不甚了了,当即着了荆石所说的象辞一一追问。荆石亦无藏私之念,但凡问及,无有不答,但风水之理阐来虽简,用之却千变万化,演化繁多,绝不是三言两句能够说尽。两人断断续续闲说了半日,讲的皆是天下水形之象,楼简犹未尽兴,浑忘车马劳顿。

    两人正在兴头,忽听前头遥遥一声尖响,类如鸣金吹号之声。他们所乘的马车应声而止,诸人猝不及防,皆是身子摇晃,险些扑成一团。楼简扶住厢壁,慌张问道:“外头是何声音?”另外三人也正茫然,却是无法答他。

    混乱之间,前头车帘忽被揭开,那驾车的兵士探头进来道:“诸位先生勿慌,此为军中接应之号。二殿下便在前头等候。”

    诸人闻声皆往帘外探看,果见道旁雾薄岩积,似是行至一处峡谷前头。随行官兵俱已下马,各自列队集合,点号之声此起彼伏,又有事官逐一登车核名,确认人数无差,方才请诸人下车聚拢,徒步穿谷过山。

    荆石随在楼简后头下车,双足甫沾地面,就往周遭环顾。见两侧石崖耸峙,夹道成线,前伸曲走,不知绵延几里。崖上岩土裸露,色多赭褐、赤黑,石间草木罕迹,唯见轻雾淡烟,缭绕高处不去。连行三四个时辰,谷道却似越陷越深,直插山腹之内。此时虽初至薄暮,但因两侧山壁阻挡夕晖,竟已如黑夜一般。当下诸人就地扎营,早早入寝以待天明。

    是夜荆石卧于帐中,半睡半醒,时闻上方凄鸣回荡,酷似猿啼鹰啸。而睁目细听,却又一无所获,唯余瑟瑟秋风之声。啊次日晨时,众人启程再行。诸生平日少走如此长路,多觉困苦难熬,走走歇歇。王萏正是无聊苦闷,忽见得前头一人,咦声道:“那不是子蕴之友?”快步上前,拍了张端肩头道:“这位兄台,既无同伴,不妨与我等同行,路上也好谈谈闲话,以免苦闷。”

    张端回首,认出王萏,正要驻足行礼,寒暄几句,谁想王萏极是热情,早是挥袖呼声,招唤后头三人赶上。

    荆石早知张端行在队中,但料她以伪音言吐,必多失累,不宜与外人多言,便不曾上前招呼。此刻为王萏所唤,只得上前见礼,再看张端,却觉她未着昔日木屐,料是小天鹭川多浅沼泥潭,故而她惯登高屐,眼下因走山路,便换了双黑面短靴。如此虽是便于攀岩过涧,却较平日稍矮半头。所幸她身量本高,放在诸男子间亦不出奇。

    张端自前时与荆石相谈,此后再未说话,低头行过礼数,便不再多言其他。余人不知其中微妙,只道她赶路疲乏,无心闲话。当下五人互相提携,结伴而走,唯独王萏累则累矣,话头仍不肯停,时而撩拨汤行健斗嘴取乐,时而又跟张端信口闲谈,极是惬意快活。张端为免引人起疑,对王萏亦不避讳。凡对方谈及之事,无不畅言舒议。她虽不学钟鼓大乐,但宫商乐理相同,谈吐间挥洒自如,更叫王萏喜得手舞足蹈,几忘远徙劳苦。不出办个时辰,俨然引为知己,热情道:“庄卿既与子蕴是故交,无妨今夜也睡在我们这处。想那北府曲目繁多,一时也说不尽,正愿能与庄卿长谈。”

    张端随众野营,向来是着了僻处和衣而睡,已颇多不便之处。此刻听得此言,不免大窘,连忙出言推拒,称自己夜多梦呓,且多反侧,极易扰人。谁料王萏一听,非但毫不介怀,更是喜道:“如此正好,横竖这几人嫌我夜里吵闹,庄卿兄今夜无妨与我同寝。”

    其时文士结交,彼此秉烛促膝,乃至同席同寝,皆系表达亲近之意,自朝及野皆甚风行,楼、汤听见王萏发此邀请,俱是一哂作罢,并不以为怪事。唯独荆石原本顾自行路,陡听此言,脚下略略一踉,自行上前替张端解围道:“庄卿惯常独睡,与人同寝则易失寐。明日尚要赶路,还请净芝择日再邀。”

    王萏怀憾而止,正待再说几句,周遭山势陡低,而白雾又起,远处隐传阵阵闷响,似有兽群奔腾。楼简悚然道:“此是何声?”

    张端与汤行健皆居于大川大河,曾见洪生潮起。听他发问,同时回道:“海潮!”

    楼简惊道:“我等尚在近海之地,便能听到如此巨响,那潮生处当是何等景象?”

    当下众人再少闲话,皆是加紧步伐。转眼谷道走尽,显处前路萋萋原野,再无山崖高峰阻拦,奈何大雾弥漫,仍旧看不清远方情形。诸人正是引颈眺望之际,忽听后头一声惊叫道:“雾中有兽!”

    话音方落,果见雾里影影绰绰,跃出无数黑影,尽数落在队中。其行止矫健灵活,绝非常人能及。诸人早闻沿海之地多诡怪,此刻亲见其事,多是骇然呼喊,四散逃避。眼看骚乱将起,忽听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道:“诸位大人勿惊,我等乃受大祭司之命,前来迎接。”

    其人虽吐音不正,多有扭腔,所说确为官话。诸人听到此言,恐慌之情顿减,再低头细看,却见十来只黑乎乎的毛猴,高约及人膝盖,身裹布巾,头戴草环,以两足立地,仰头打量众人。其中一只毛猴儿头缠赤布,几步窜到高处岩上,对着众人拱一拱手,咧嘴笑道:“诸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前头便是驿站所在,我等奉命前来迎接,请诸位跟我们走便是。”

    一番话毕,又是抓耳挠腮,四下顾盼,举止外貌,无一不似猿猴,看得下面众人呆若木鸡。王萏猛拍荆石道:“子蕴,你曾治狐祸,可知这猴妖当如何应付?”

    荆石陡见这能吐人言的红巾猴,一时也无话可说,先轻轻抖开王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方才回道:“他非妖物。”

    王萏立刻道:“你莫诳我,猴说人语,岂不为妖?都怪汤佶康口无遮拦,一路上非要唤我作猴,这下是真将正主招来了。”

    荆石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尚且不忘要出言涮一涮汤行健,不由也觉佩服,摇了摇头道:“妖类纵然修炼有成,若不借人躯,也不能发人语。他们不是猴妖,只是相貌如此罢了。”

    待他这一番话说完,楼简忽然惊声呼道:“国人异貌,矮身若猴,莫非此地已至僬侥古国?”

    红巾猴当即拊掌喜笑,大声夸赞道:“这位大人好见识!敝国正名僬侥,如今幸得虞侯赏识,请来诸位大人光临。现下虞侯已在驿站等候各位,还请快快跟我等前往。”

    诸人闻听此言,虽是心思各异,面上皆是缄口,催请那红巾猴人领路。红巾猴人见众人惊情已定,便一个筋斗跃下石壁,跳到队列最前,再双足立定,高声道:“大伙听令,这便护送诸位大人前往驿站,开步!”

    旁的猴人散在队中,闻言俱都窃窃嬉笑,俄而呼朋引伴,唤众人顺径前行。众人默声上路,数十双眼睛俱都悄悄下瞥,暗中打量那僬侥国人。但见其民皆以两足迈步,披衣裹裙,昂首挺胸,走姿悉如常人,偏偏身上毛发浓密,又是尖嘴瘦腮,生生一副猿猴模样,其景既是怪诞,又颇滑稽可笑。

    荆石本在队伍偏后,近处亦落得一名僬侥国人,便时时盯着对方背后打量,见他头戴藤叶花环,身穿陋布皮裳。裹体的布匹甚是粗糙,似以劣麻织成,下身围裳多有磨损,依稀是猫鼬皮毛所制,不着鞋袜,以脚掌触地而行。

    他正自观察,余光无意横扫,忽见张端脸带微笑,目光游移,似瞧而非瞧,不禁微感奇怪。当即上前两步,与张端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庄卿怎么了?”

    张端忙转开了脸道:“无事。”

    荆石见她反应古怪,心中更为不解。张端被他瞧得定不住,只好小声道:“我虽闻僬侥乃是‘小人国’,却以为其民只外貌矮如孩童,别处则与我们无有不同,未想竟是这般模样。”

    荆石点头道:“我也不知他们的外貌实如此状,确实神奇。”

    张端略一犹豫,仍是低声道:“我非觉他们相貌奇异,只是看他们走时嬉嬉闹闹,颇似孩童,倒也有些可爱。小天鹭河近处亦有猴群,我采药时常与相伴,是以心中亲近。”

    两人未避那僬民听见,皆是细声低语,不敢大声吐字。旁边王萏见他们交头接耳,当即也凑头道:“你二人鬼鬼祟祟,何事不得见光?”

    张端微笑道:“我初见僬侥国人,心中吃惊,便想向子蕴请教一二。今次大举竟定于此处,不知究竟要我等如何比试。净芝兄所见如何?”

    王萏一拍脑袋道:“不错,我倒忘了大举之事。原来今趟东行不为下海,而为这僬侥国来。可惜佶康兄识水善泳,今日却要当起山中野人,与我同族为伴,实在可怜。”

    汤行健初见僬侥人异貌,也是讶不能言,但一知其众是人非妖,便悉如平常待之,亦不对身畔的僬侥人多施半点异色。此刻听闻王萏提及自己,只冷冷瞥他一眼道:“其民淳朴,汝何能及。”

    王萏笑眯眯道:“猫儿亦甚纯真,不食鱼鼠乎?”

    汤行健当即对道:“鼠类惧之,而人不惧。”

    两人因虑有僬侥人在畔,虽自争舌斗嘴,却不好过于冒犯,皆用隐语互讽。那僬侥人果真浑然未觉,径自颠颠领头走路,手中捡一根细草茎,不时衔在口中,又回首望望王、汤二人,奇这两人何故扯天说地,答非所问。张端盼目望它,面上隐然露笑。唯独楼简心在别处,踌躇良久,方才对那红巾猴儿问道:“这位,唉,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红巾儿冲他一拱手,嘻嘻道:“俺名礁下洞,大人这般称呼我便是。”

    楼简道:“好,礁下洞将军,我初来贵地,不知邦中情形,但问一句我等现在何处?”

    红巾儿道:“大人现已在哈牟岛上,欲往我国度半冥城去。”

268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上)

    那头楼简与红巾儿对问,旁边诸人亦听得清楚,俱是讶然不解,盖因一路行来,俱走陆路,不知何时登岛。问以红巾儿,则道:“我哈牟岛与陆中一线相连,便是诸位大人方才走的谷岛道。除却那路能走,旁的地方便是海。”余人方知先前何以闻得海潮之声。

    如此行出半个时辰,白雾渐消,忽见野尽处有一城池。那城虽在野中,看去却与陆中大都无异,箭楼高峙,素旌飘扬。到得近处,又见城头并立两人。左首者缟冠素裳,头戴白纱幕篱,长及膝腿,衣袍极宽,纱幕重叠,面前垂以青旒玉珠,容貌莫辨。右首者头戴皮弁冠,上缀五釆玉,身着麟纹玄斋服,身姿俊拔威严,容貌依稀明俊。城下诸人纵不识其面貌,一看后者冠服品阶,乃为中土士卿打扮,即知此人必为公子虞无疑。但看其同伴打扮,既不合中土官制,亦非命妇、夫人之装,非止身份难测,便连男女亦是不知。

    众人行在野中,周遭地势平坦,并无遮蔽。公子虞立在墙头,既见队伍行来,挥袖遥遥致意。那素裳人却不为所动,只在城头立得少时,顾自离下城墙,再无影踪可寻。

    王萏见了便道:“此人好大的架子。个头倒与我们一般,怎地奇装异服,鬼祟不似活人。”

    楼简听他出言无状,连忙嘘了一声道:“净芝不可胡言。你看此君面遮青旒,又同公子虞并立,非是一般官府中人可比。我闻今次大举,中土亦遣使者,多半便是此人。白马青與,玉珠青络,此皆为天师之仪制,恐非凡尘俗子。”

    荆石亦附声道:“此人应是修士。”

    王萏听他两人言语,侧目道:“子蕴又非玄门出身,如何晓得此人便是修士?”

    荆石应道:“我出身青都左近,曾见真仙仪容。其人身居近海高处,必受强风,而面幕不摇,重衣无乱,如非修士,不能得此从容。”

    王萏闻言,仰头再观,果见公子虞衣摆曳动,冠带飘摇,始信荆石所言,赞道:“毕竟是子蕴心细。方才匆匆一瞥,我却未瞧出来。”

    其时道修玄士于东域地位超然,民间广为尊奉。王萏既知其是方外之人,顿消几分不满。又是亲见僬侥国人奇貌,但想近海之地多有怪奇凶险,公子虞能携修士随行,倒叫众人多得定心。

    众人行到城底,才见这城墙以石砖垒成,又有沟渠活水围绕。墙壁石砖色苍纹密,类若岩质,其上苔藓枫藤遍覆,显是积年已久。城壁高近两丈,格局气势虽远逊晇都,于这僻地中却独拔其秀,令人望而生触。唯独城门设得有趣,虽甚宽敞,却比寻常矮了许多,仅比众人高出数头,直如桥洞一般。

    此时城门已开,诸人穿桥而过,便见城内道上密密匝匝,已立了许多人影,俱是毛脸毛头,身不及常人腰肚,或披布戴巾,或簪花提篮,其打扮却咸似陆中。此刻见诸人进城,皆在道旁指指点点,煞为兴奋。

    诸人先前虽已见过僬侥人模样,此刻亲睹其城池人众,也不由惊奇。再看街上屋宇皆以砖石为主,虽是矮门小窗,偏生墙高壁宽,却与内陆相近,看去甚是别扭。

    正自观望间,听得远处金鸣锣响,现出一条长长队伍。队中所列皆为僬侥人,身穿白袍,头戴藤帽,足穿黑靴,其服更于内陆相近。为首者皱面佝身,手拄竹杖,通体须发纯白,在颌下编出细鞭,束以玉箍。观其打扮神态,显是首领人物。

    果然那红巾儿一见白须者,当即朗声道:“大祭司已到,各位大人请上前。”

    诸生虽已闻言,不明虚实,一时无人敢动。正犹豫间,后头有人道:“诸位勿虑,此地便是今次考场,一切俱得安排。”

    众人回首后顾,正见一队人马身着玄黑官服,或执笏捧简,或持旌举仗,近前而来。为首者乃公子虞同那白裳人并排,其后则为其府中军士。当下避让两旁,任公子虞穿街而过,行到那僬侥人面前。

    公子虞下马扶冠,欠身作礼。白须者亦是两步上前,双手横杖捧高,举过头顶,颤巍巍躬身回礼。他虽体若孩童,却似年事已高,一脱竹杖支持,便身形摇晃,随时欲要跌倒,幸得身侧两名白袍随从扶助,方才行完大礼。回礼既毕,又以杖撑地,对着公子虞口吐异音,其声唧唧呜呜,极为尖细,酷似猴叫猿啼,观其神情动作,却并非胡乱出音,乃是一门诸人听不懂的土语。

    那青旒素裳者原与公子虞并立,待白须者出言,便向公子虞靠去。他原比公子虞矮上一头,此时微微仰首,青旒偏转,似与公子虞悄语。只是众人既不见其面,亦不闻其声,难知其言究竟。

    白须者一番土语说罢,便停原地,目视公子虞,似等其人应答。公子虞待那素裳者悄语话毕,方才答道:“如此多谢大祭司。既然今日尚有余时,不妨先行海祭,明日再启大典。”

    话音刚落,白须者又是欠身一礼,回返队中。公子虞也转身对众人道:“僬侥今日将行海祭大典,诸位先生请随我同观。”

    众人初至异乡,全不知他所说海祭是何意思,但眼下局面如此,亦唯有点头附和。当下那队僬侥人率前领路,公子虞并素裳人领了群官居中并行,诸士子同军士随后。一条长龙穿市过街,浩浩荡荡,直往城内行去。一路举目所望,往来皆是僬侥国人,亦有走轿、货车,而不见牛马牲畜,想是此地国人身材矮小,难以驾驭。偶经城内市廛热闹处,则见诸般器货,盆碗瓶罐,俱比寻常小巧,而食货多见鱼鲜瓜果。其状千奇百怪,大异于内陆物产,诸人走马观花而过,一时也难细细辨认。

    正是来人眼花缭乱之际,前方街道陡然一空。非但行人绝迹,竟也不见屋宇楼舍,唯有脚下泥径纵横,周遭竹木青葱,又时有小溪细泉四涌,如在山野之中,然而沿途所经,确然未过楼墙、城门,倒似这城本来只建一半。欲看远处情形,却被竹林遮蔽,唯独前头隐隐露出一道霜白的石壁,顶线平直工整,不似山峦,也不知是何处所。

    荆石随在队中,环顾周遭竹林。正自看得出神,后头张端忽而快走几步,赶到他身畔问道:“子蕴以为此处如何?”

    她出声极轻,唯让两人可闻。她出声极轻,便只让两人听清。荆石知她心中亦已起疑,便道:“像是阵法,但未窥全貌,不敢断言。”

    张端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此地近海多山,能借风水之势为用,但在城中辟此一地,实在令人疑惑。”

    两人皆通玄理,彼此之间自有默契,只稍稍议论几句,随即各自分开,以免招引旁人注意。荆石看罢周遭,又观前头公子虞诸人,见其随行官员多为青壮,无甚出奇。唯是那素裳人先时冷淡,此刻却频频回首,不知看得何物。其人异状屡出,引得王萏察觉,扯了荆石、楼简道:“你们瞧那道人,可是在朝我们看?”

269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中)

    楼简本来正望远方白壁,冷不防遭王萏一拽,苦笑道:“净芝,人为公子虞贵客,你怎不留礼数?”

    王萏道:“他既能瞧我们,我们自能瞧他,此是礼尚往来。这道人好生古怪,真不知咱们这些人有何看头,胜过这小人国里的半座怪城。”

    楼简深知此人脾性,越是与其争辩,越是难脱泥淖,当下只是摇头苦笑,不再分说。

    几人谈话间,前头白壁已然抵近,却原来却并非什么石壁,乃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天坛。此坛通体色白,顶处离地约有三丈,八面皆通石阶,柱上无雕无绘,唯有道道水纹天成,风韵古朴。王萏本对那素裳人指指点点,一见那天坛模样,却讶然道:“此莫非为请仙台?”

    其时东域为青山都道场所在,常有修士出巡司礼,诸国无分大小,皆仿中土所为,于国都城兴造请仙台,各有其名,而用处相类。王萏既居晇都郊野,自知亃国邹氏曾建麟趾台。然则但凡请仙之所,必建一国之都,若眼前白坛乃为僬侥国请仙台,则此怪城便为国都,实叫人难以置信。而诸人一路行来,只觉城中居所大同小异,不见高楼广厦,拟似皇宫。迄今所逢似权贵者,便唯有前头白须之人,也不知“大祭司”究竟是何职位。

    那白须大祭司走至坛底,俯身委地,口中反复高呼一长词,听来依稀是“拉哥共然弗婆”云云。其后随行的白袍者亦效仿其行,纷纷俯跪在地,先双手高举,口呼其词,随后以额撞地,连磕数响方休。

    众人为此情景所慑,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但看公子虞等人兀自静立在旁,便也学着袖手旁观,待众僬侥人磕跪完毕,方才跟随他们拾阶登台。坛周石阶既矮且细,便利僬侥人登坛,而常人爬阶却颇吃力。王萏一面走,一面问荆石道:“子蕴可知刚才他们所呼是何意?什么吉利吉利,听来倒像念经。”

    荆石摇头道:“我未听过他们所呼之词,似乎不像经文。”

    张端正低头登阶,闻言亦道:“我也觉得如此。看他们呼时模样,倒像是个名字。僬侥久隔于世,风俗与我等大异,许是他们信奉什么海神。”

    其时各地虽奉青都为正统,亦皆有山神水灵之说,民间常与祭祀,甚或官家将其奉进国庙偏殿,编作护法之属,也属司空见惯。何况僬侥本来偏远,其民古怪如斯,若无半点奇风异俗,反倒叫罕。众人听张端推测,皆以为然,王萏点头道:“先前公子虞提及海祭。但此城既非滨海,何来祭祀之地?当真怪事一桩。”

    他话到这里,已然登至台阶半途,依稀能见坛后景象,口中之言便戛然而止。非但他惊得忘言,但凡登台睹景者,亦皆是瞪目哑口,浑忘刚才所说。但见坛下澹澹泱泱,是潮奔浪涌,水天接色。鸥鹭群飞,沙洲散落,仰眺不知其遥,俯瞰无见其深,轻云飚飞九霄外,百川一汇归沧海。

    众人见此景象,足下不由一顿,旋即皆是步履生风,三步并作两步,欲将周遭地势看个清楚。他等人高步宽,自比僬侥人爬阶容易,转眼间已追上前头的公子虞等人,但虑主客尊卑,却不能再超过去,唯有随在后边慢慢登坛。如此挨到坛顶,居高临下而观,更是既惊且骇。

    原来此坛前头数丈之地,便是一座断崖,其下浊浪翻滚,鱼鲸出没,已是深深海渊,难测其底。推想方才来路,便知此城竟是建在一处海崖绝顶之上,独造半圈城墙,想来亦因此处是凭渊而建,猿猴难攀,更不需防备外敌,乃唤作“半冥城”。然而诸人连日行路,只觉途径处山脉起伏,丝毫未觉足下地势渐高,也实为费解。

    众人还待议论,忽听坛上长鸣四起,其声洪亮如钟,直欲震人心胆。循声四顾,却见几多僬侥人站定坛前,手中各自抱一铜螺,齐声鼓腮吹奏。那白须老者立于正中,手里竹杖高举,头颅高仰向天,作祈祷之状。只是此时螺声贯耳,实听不出他口中是否念得有词。

    僬人手中铜螺看似粗笨,偏偏音调极高,众人初时惊讶,稍过时候,便难熬过这般尖响,见公子虞已率先取了布巾堵耳,当下再不客气,皆是抱头掩耳,以免损听。旁边僬民却是全神贯注,浑无半点不适,除却吹螺者未动,余者皆是伏地大拜不止,状甚虔诚。台上诸人,各有其态,唯是那素裳人依旧在旁独立,凭风吹扬,静定若虚。

    荆石觉出此幕,正自后头盯瞧细看,忽觉有人拍己,扭头一看,却是张端。此时二人耳不能闻,便见张端朝台前指点,荆石循目望去,才见水上木筏无数,呈一字连排,正自坛底往海中飘去。筏上无一活人,唯有百花堆积,其色鲜妍缤纷,似是采摘不久。眼看群筏渐远,水天之际仅余淡淡舟影,众僬侥人方才止住铜螺。白须者放下竹杖,口中忽作一歌,其声呜呜如咽,其调阴阴似雨,虽不知歌词何意,其哀亦可通感顽艳。众人身临沧海,耳闻悲歌,不觉皆受触动。

    独歌少时,其左侧一僬侥人悄步上前,跪伏脚下。白须者口中歌声不绝,却将手上竹杖缓缓交与对方,任其双手捧接,膝行而退。荆石见此场面,与张端对望一眼,又同时摇首,以表不知其意。

    那接杖的僬侥人跪走至坛后,手中执杖高举,而头颅低垂,伏脸贴地,意甚谦卑。那白须者既将竹杖交出,口中歌声随之慢歇,坛上一时寂静,唯有风声凄啸,斜阳渐沉。

    白须者临坛而立,伸手探空,其状仿佛是要捉那残阳的余晖。如此连行十数步,已然走至坛下。诸人不自觉跟上前去,却看他已走至崖前,而足下依旧未停,似是未觉自己身处险地。

    众人见此,多是失声惊呼。便有人迈步赶出,欲将白须者救回,还未迈出几步,已被前头官员拦住。此人欲待质问,却见公子虞回过头来,轻轻摇首,示意其噤声莫言。

    如此片刻耽搁,那白须者已然走至崖边,双手遥遥抱阳,倾身往崖外落去。诸生见此,呆若木鸡,随行僬民却无半分惶急,反是欢呼起舞,高兴已极。

    此般骇景,直叫众人心惊神战。王萏虽好戏谑,亦复无话可笑,只喃喃道:“此地当真邪乎。”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