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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001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002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中)

    罗彬瀚已经完全惊呆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至少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还给他妹买过一套,知道这玩意能确确实实把人电的妈都认不出。所以他立刻停止尖叫,牢牢闭住嘴巴。

    漂亮修女又把电击枪的尖头用力往他喉咙的位置压了压。

    “猎秩犬在哪!?”

    罗彬瀚感到喉咙那部位传来金属冰冷的压迫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开始想念自己以前养的狗,不过那狗早就没了,现在何方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他感到绝望。这时偏厅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拼命扭过头去瞧,发现又进来四五个修女。她们都漂亮得令他更加绝望,而且都一言不发地就脱衣服。

    六个穿着暴露轻甲的漂亮修女把他团团包围。

    “是这个人吗?”一个颈下三寸特别突出的修女问。

    “0206的记录里有他。”另一个腰围特别省布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罗彬瀚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喊:“误会!都是误会!你们找错人了!”

    修女们没有被他倾注灵魂的演出打动。皮肤最白的修女把手搭在腰上,风情万种地在偏厅里踱了几步,最后下决定说:“把他带走,慢慢审讯。”

    “等一下,请等一下。”罗彬瀚镇定地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修女们用群星般美丽的眼眸齐齐盯着他。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对那尺寸最突出的修女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和那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使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私奔,如果要给执行这件事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爱你。”修女眼也不眨地回答。

    罗彬瀚立刻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吼。

    “情趣服变态修女拐卖良家少男了啊!快来人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偏厅的门又打开了。罗彬瀚满怀希望地望过去,结果发现那又是一个漂亮修女。可能是被罗彬瀚的尖叫声吵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其余修女们奇怪地望着她。

    “弥娅,你应该看着外面才是。”皮肤最白的修女说。

    被称为弥娅的修女没有脱衣服。她一声不吭地倒下来,从她背后露出身穿红袍的少年。

    “你吵死了。”少年鄙夷地对罗彬瀚说。

    那声音点燃了罗彬瀚的希望。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其人名为荆璜,是他在数月前偶然结识的奇怪少年。少年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荆璜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修女,然后慢步走进厅内。伴随更多的机械喀嚓声修女们齐刷刷地转向对着他。罗彬瀚被绑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们掏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说老实话他也不太想知道。

    “你们射啊。”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看准点。”只能笔直坐在修女们身前的罗彬瀚补充道。

    修女们开火了。罗彬瀚认为这样近的听到爆炸声自己的耳朵说不定会聋,可从那他背后迸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轰轰轰的巨响,而是一种很短促的啾啾声。他差点以为那是鸟叫。

    罗彬瀚看到从自己背后的方向射出了无数道红色的纤细光线。它们贴着罗彬瀚的头皮飞向偏厅门口,织成明亮的,烧得地面滋滋作响的红色网格。吓得他本能地闭住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感到身后有一团炽热的风吹来,那狂风在整个偏厅内肆虐,吹得整个屋子内的摆设稀里哗啦的到处乱飞。罗彬瀚察觉某个实体的东西正在自己身旁游动——称为游动是因为它很灵活,绕着自己时停时飞,仿佛一条能在空气里游泳的鱼。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一串黑影从他脸旁倏地飞走了。

    偏厅里面目全非,到处都在着火。那些修女们倒在地板上,手脚都沾满了血。罗彬瀚差点以为她们死了,但当火苗燎到其中一人的手指时,她明显吃痛地抽搐了一下。

    红衣的少年站在偏厅中央,脚下踩着那个皮肤最白的修女。他用脚踢了踢对方,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玄虹之玉。”修女说。

    少年又踹了她一脚:“让你说话了吗?找0312干什么?”

    他那脚踢得不重,修女却痛苦地蜷曲起来。荆璜冷漠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上。

    修女开始触电似地尖叫。她的眼睛翻白,柔如玉脂的肌肤浮现出一块块焦臭的黑斑。

    荆璜啧了一声,抽手把她扔回地上,然后向着罗彬瀚走来。直到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束缚自己的镣铐已经被切成了好几截。他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荆璜,这几个女人……”

    “没死,手脚打断了。躺会儿就行。”

    少年面无表情地推着他往厅外走去。罗彬瀚虽然也很乐意离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你小子这三个月跑到哪里去……”

    “门城。”

    “哈?”

    “说了你也不知道。本来是打算走远一点,结果半途就听说那些家伙找来了。你家里设的阵法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先把你带走吧。”

    罗彬瀚有点发蒙,只好转口问道:“那些女人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的还没来。她们是来杀0312的。”

    荆璜口中的0312,是罗彬瀚数月前认识的另一名奇怪男子。其人自称姓法名克,在隔壁市的某家科技公司就职程序员,最大的外貌特点就是一颗和尚般刺人眼目的光头。

    就和荆璜一样,法克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恰好就是罗彬瀚的好友周雨出院前后。不过当时的罗彬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荆璜和法克都有一个和常人不同的秘密。

    那就是——

    “上车。”荆璜说。

    罗彬瀚瞪着眼前拉风帅气的红色跑车。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荆璜!”他咆哮道,“你他妈又开老子的车!”

    “这是我的车。”

    “放你妈屁!你连驾照都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吵什么吵,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

    他一脚把罗彬瀚带行李箱都踹进跑车后座,自己则转到驾驶位上发动引擎。罗彬瀚给自己的行李箱砸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翻身坐了起来。他正准备和对方争个明白,但看清车外的风景后就吓得什么都忘了。

    跑车正以目测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在市区街道上狂驰。但不知为什么,发动机听起来毫无动静。

    八十公里不是精确的估数,仪表盘也像坏掉了那样一动不动,但以罗彬瀚在高速路上的行驶经验,真实的速度只高不低。他差点又放声惨叫起来——比起变态内衣修女的激光枪,以这个速度在市区内撞上任何东西才是更凄惨的死法,而且或许是当场死掉比事故幸存更好。

    “你他妈给我停下下下——诶?”

    跑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前轮明显地向上倾斜起来。这市区的道路上有斜坡吗?还不等罗彬瀚想个清楚,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失重感整个儿笼罩了他。就在他眼前,车的后轮凭空离开了地面,整辆车好似滑翔机一样飞入空中。

    老实说,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件。他无言地仰头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

    “我升天了。”他沉着地说,“记得帮我喂鹦鹉。”

    电话那头的周雨“嗯?”了一声。

003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下)

    通话一下中断了。

    罗彬瀚绝望地放下手机,从车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国见母亲,对高度颇为敏感,目前他所处的高度保守估计在八百米左右。这让他被风吹得有点寒战,但还不至于全身发冷。

    他用脚踹了一下前面的驾驶座。

    “喂,荆璜,你要带老子去哪儿啊?”

    坐在驾驶位的荆璜回过头。罗彬瀚发现对方的双手根本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不过如今这已不会吓着他了。

    “先跟雅莱他们汇合,然后去门城。”荆璜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放回来。”

    “所以说门城到底是哪儿啊?”

    荆璜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联盟边界,靠近无远域的中立星层上。”

    “所以说那他妈到底是哪儿啊?仙女座?人马座?”

    “都说了不在你们的星层上。”

    罗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办法做出总结:“异世界?”

    “……你就这么理解吧。”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看情况。”

    “你不就喜欢玩火吗?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吗?”

    “哈?”

    荆璜冷冷地说:“你不吃草,凭什么和马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厢开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整个车厢外壳如高温下的巧克力一样软塌塌地蠕动、重组,最终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筒状空间。

    荆璜抬了下头,对准上方的一个黑圈——那原本是罗彬瀚跑车上的葫芦车挂。

    “雅莱,我带人上来了。你接管一下子舱。”

    少年说完数秒后,罗彬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重力错乱感。尽管跑车的窗户已经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当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经全无感觉。这真是他的车吗?难道他们是靠着四缸汽油载人升空了?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慌张。那要归功于他在数月前经历的一段怪事。

    听来像是地摊上的怪谈故事,因此就连家人也无法言说。但那确确实实是罗彬瀚的亲身经历——他曾被两只开着ufo的巨大苍蝇绑架,或许差点就永远离开了脚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迄今也没有搞懂,但正是因为那场奇遇,他认识了被叫做荆璜的少年,后者暂时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经历,说来实在令人不快,但当荆璜突然失踪时,罗彬瀚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时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没怎么管荆璜的下落。

    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感到体内发痒。升高中的桶状容器似乎已开始减速。罗彬瀚开始有点反胃。他偷觑前面的荆璜,发现少年像在打瞌睡。

    ——关于荆璜,罗彬瀚不敢说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时间里,对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全是些罗彬瀚不晓得究竟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韩国爱情剧、清宫剧、偶像剧……

    从早到晚,荆璜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节目。少年从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罗彬瀚并不清楚,他总觉得对方当时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动物世界似的。而当罗彬瀚试图给他推荐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时,少年则永远是非常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更难处理的是荆璜对电器的破坏力。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罗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厨房灯、冰箱与微波炉,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搞坏的。

    罗彬瀚出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支系庞杂的罗氏家门中,他的父亲既是最有发言权的长房,又掌握着令人艳羡的财富,罗彬瀚——尽管拥有众多有名分没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长子和公开指定的产业继承人。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相当复杂的影响,那其中有好有坏,不过有一条无疑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没怎么缺过钱。

    因此他换掉了自己独居公寓的厨房灯、冰箱和微波炉,还另购了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的卧室。这让他在和荆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但是荆璜的怪异仅止于此吗?不,不,远远不是。

    在罗彬瀚与对方相处的短短数月中,他至少看到荆璜做出过三种超常之事:荆璜曾用一种绿色的火焰将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烧成灰烬;荆璜能在室内引来台风般猛烈的气流;荆璜曾用树叶吹出的乐曲指挥飞禽走兽。

    在少年刚刚来到罗彬瀚家中时,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听懂罗彬瀚的话,也能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除了异常流利的粗话外,正常的会话里往往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古腔。他会用毛笔写繁体字,尽管写出来的字总是有笔画错误,还能够根据云和星空的样子判断出次日的天气。

    假设这里由一个外人,罗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设一个熟悉现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荆璜的种种奇行,他将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荆璜是深山里跑出来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个幻觉。荆璜并不来自任何深山老林,他来自天外,星外,日与月的距离以外。那到底是多远,罗彬瀚完全没有头绪。

    铁桶轻微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挤进某个凹缝内。

    上方的顶盖打开,强烈的亮光从外头射了进来。荆璜率先起身,轻松地从那打开的盖口跳了出去,罗彬瀚则有点费力地攀着边缘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间亮得令他眼花,一时没法看清环境。他听到荆璜的声音在气恼地吼着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罗彬瀚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对他用的语言并不陌生,因为那独特而复杂的声调起伏,乍听下就像是用某种特别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请原谅,因为我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紧跟着响起的第二个声音,是既年轻又愉快的青年男性声音。他的话罗彬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听懂了。青年话音刚落,周围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罗彬瀚睁开眼。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方厅里。厅中站着几个人——或者说至少是类人的生物。荆璜正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青年的头发喝骂,迫使身材高挑的对方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地道着歉。

    那场面很诡怪,但罗彬瀚顾不上了。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附过去的小铁片,牢牢钉在旁边的窗户上。

    它的边沿上镶嵌着冷蓝色的光条,一扇没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丽的星海中央,罗彬瀚看到一颗巨大的蔚蓝色星球。它在他的视野里静静悬浮着,慢慢旋转。透过乳白的轻淡云雾,罗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属的国家和大陆——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会怎样,他此刻一点也答不上来。

    名为荆璜的少年,他与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罗彬瀚在过去遇到过献祭活人的邪教,记载着神秘仪式的古籍,还有会冲着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没有一者能和荆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个外星人。

004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上)

    罗彬瀚是一个颇有出国经验的人。

    在他为计划出国准备的行李箱中放置了三套换洗衣物、两双袜子、一套洗漱用品、几盒梨海市特产点心、手机充电器及插头转接口、兑换好的现金、护照、水杯和袋装餐巾纸。另外他的衣袋里还有手机、钱包和打火机。钱包里有信用卡、零钱、钥匙串、身份证件和几张一寸照。

    关于打火机,罗彬瀚有时候——比如得知他那个倒霉妹妹惹出了一连串麻烦那会儿——有抽烟的习惯,但是瘾头不大。携带打火机更像是他的一种爱好。那是个堪称奢侈的银质打火机,表面雕刻着精致的唐草纹。罗彬瀚成年那天周雨把它作为成年礼物赠出,当时周雨的青梅竹马也还没失踪。

    想到这里罗彬瀚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是想把责任归咎于周雨,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友未免运气太差。周雨在年前失去了早已堪称为他童养媳的青梅竹马,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要被天降ufo带走了。这对那位离群寡居的医学生将是多么不幸的事。难道这就是结局?周雨要和鹦鹉相伴一生?

    但现在不是考虑周雨和鹦鹉的时候。

    罗彬瀚和他所有的私人物品被带到一个圆厅。那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休息区,有软椅、书架和电视(至少看着挺像电视),桌上甚至摆着几株发光的盆栽。整个圆厅很亮,但找不到光源,在圆厅地板最中央嵌着一大片透明玻璃,下方是幽邃无尽的宇宙空间。看来这是宇宙版本的玻璃天桥。

    罗彬瀚有点敬畏地绕开了那片区域。他从朝后飞逝的星光判断出飞船正在高速前进。太阳在哪里?他根本没记得船是什么时候掠过那个大火球的。

    这时一个绿头发的人飘了过来。他对罗彬瀚说:“你知道地板是模拟影像吧?”

    “啊?”

    “模拟影像。”绿头发的人强调道,“你知道吗?寂静号是一艘设计绝妙的船。它肯定不会把舰桥直接挨着外壳,实际上咱们底下是能源设备……顺便你觉得桌上的花摆得怎么样?你觉得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花萼的倾斜处全都对准一个方向,还是应该按照它们的花瓣奇偶性对称摆放比较好?”

    “啥?”

    “摆放,摆放,一些统计数据声称生活物质的置放内蕴秩序,它经常能揭示在此生活种群的某些无意识特质,啊,那都不重要。”绿头发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颜色,我想颜色更优先。你觉得哪一种绿更好?#006030还是#009100?说来你们用来区分颜色的编码怎会如此简单?这真的够用吗?在你们那不够用的东西一定不少吧?你能举出你们星球上最不够用的十样东西吗?你如何看待岩质行星表层的物质缺乏生活?”

    罗彬瀚礼貌地说:“你好再见。”

    绿头发的人还想开口,这时荆璜直直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没能踹实,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舵,去开船。”

    绿头发的人在罗彬瀚的瞠目下飘了起来。他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改成了紫色:“船长,我要表达不满,我不叫舵。我的名字是“属于”——啊,在你们的文化里这数学符号的标记很常见,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星球上存在语言分野吗?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产生任何关于外语的想象吗?”

    “属于”说到一半忽然又转向了罗彬瀚那边,在他眼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发光的符号,∈。

    荆璜看了一眼那个符号,然后确信无疑地说:“你控船,你是舵。所以少废话,去开船。”

    紫头发的∈幽怨地在原地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直接扯过荆璜的衣襟:“……他到底是人是鬼?”

    荆璜把他的手掰开:“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说人话!”

    “你们那叫人工智能。”荆璜不耐烦地说,“别理他。分流支几乎都没有固定人格数据,他一天到晚逼逼叨叨,吵死了。”

    罗彬瀚又想起他的鹦鹉。那鹦鹉以前跟荆璜也很要好,它天天坐在笼子里喊着“船长船长”,然后拼命摇晃它的鸟秋千。

    “我现在能回去不?”他一脸凝重地问荆璜。

    “回个屁。”荆璜说,“你回去就死了。”

    罗彬瀚绝望了,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不行,这帮外星人不行,这整个宇宙都不行。

    荆璜把他按在一个鸡蛋形状的软椅上,然后说:“雅莱处理下,我要去睡觉。”

    “你睡个屁!”罗彬瀚伸手去揪他的头发,“给我把事情全交代清楚咯!”

    罗彬瀚满以为自己先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住对方,但这次荆璜却朝下方滑开了。罗彬瀚咋舌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座位在上升。

    蛋形软椅升到了天花板上,几个小托盘从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里钻出来,上面放着几杯饮料与精致的插花。那花的样子有些像醡浆草,颜色却更缤纷可爱。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拿了那杯颜色最像清水的饮料。这时另一把软椅从底下飘上来。

    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罗彬瀚立刻魂不守舍,手中水杯差点摔落。

    她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盘编成花式繁复的髻,髻边插满碎花。她古铜色的皮肤细嫩发亮,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蜂蜜。她穿着一件比胸罩强点的紧身上衣,裸露的锁骨和腹部有发光的刺青图案。

    这女人在罗彬瀚生平见过的美女中可以排到前三。她深暗的肤色与**的身材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野性。但那并不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她浓密的头发里探出两根山羊般漆黑、蜷曲的巨大犄角。下半身的皮裤外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膝盖以下则被棕色的皮毛覆盖,一直延伸到脚,那里不是一双纤纤玉足,而是深黑色的粗壮蹄子。

    带角与蹄的女人优雅俯身,从桌上拿起一枝紫色小花咬进嘴里。她一边吃花一边说:“你好,我是雅莱丽伽,寂静号的船副。”

    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罗彬瀚感到一阵触电似的战栗从脚底板蹿到头发尖。这女人的声音像羽毛,刮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痒,罗彬瀚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心动的感觉,他上一次如此萌情还是在初中时代。

    于是他充满感动地说:“你能离我远点吗?”

    羊角女雅莱丽伽偏过头,风情万种地望着他,一缕散发蜷如花蔓,在她耳畔轻轻摇曳。她的每个小动作都是如此风流婉转,让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你头上的角这么重,脖子不累吗?”

    “我的头骨比你们厚一毫米,颈椎直径多两毫米,脊椎骨多六块,肌肉分布也不同。”雅莱丽伽说,“我在生理构造上更能承重。”

    “你是半兽人吗?”

    雅莱丽伽咽下花茎:“不?你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半兽人。”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雅莱丽伽又抽出一朵花,“至少船长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需要保护?”

    雅莱丽伽开始拿花朵蘸那些饮料:“因为你和船长沾上了关系呀。船长有一批精通暗杀的仇人,他们杀掉任何和他沾上关系的人。”

    罗彬瀚镇定地点点头,歪到椅子边,朝着底下竖起中指大吼:“荆璜我日你仙人板板!”

    然后他扭头对雅莱丽伽说:“你继续。”

    雅莱丽伽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花瓣,芳唇绽出魅惑的微笑。她说:“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罗彬瀚还想说话,这时雅莱丽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用缀满碎晶的指甲抹了抹唇瓣,然后弯腰揽住罗彬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长甜美的吻。

005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中)

    罗彬瀚是处男。

    他那拥有万贯家财的父亲娶过两任老婆,非法定的“伴侣”至少在十人以上。这些是稳定处过的,没处过只睡过的罗彬瀚根本数不清。

    母系那边的情况要好得多。他的母亲目前只结过三次婚,从未在婚内有过“非法定伴侣”,男朋友大概交过五六个,交往程度罗彬瀚完全不想问。

    父母的处事风格给他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仪表端正,衣食无忧,但没有女友,没有初吻,当然也没有生命大和谐。

    他妈一度认为他暗恋周雨。因为周雨家世清白为人正派,他妈对此事表示欣然同意,绝对支持和愿意提供法律帮助,直到后来他妈发现他们盖棉被真的只是纯聊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有功能缺陷。

    罗彬瀚没有缺陷。他被一个绝世美女强吻后的反应也非常普通。

    “你叫你妈呢。”被他惨叫声吵过来的荆璜说。

    荆璜满脸阴沉,眼袋浮肿,头发凌乱。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刚从熟睡中被吵醒。罗彬瀚一把揪住他头顶的翘发,开始疯狂地摇晃:“你的船副骚扰我啊!”

    “她睡你了吗?”

    “你为什么思想这么龌龊?”

    荆璜打开他的手说:“雅莱是福音族,她睡人是基本操作。”

    “那亲嘴呢?”

    “你知道自己吃过多少片面包吗?”

    “今年吃四十二片了。”罗彬瀚说,“你猜怎么着?我可盼别人问我这个了。另外法棍我吃过六根。”

    荆璜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别吵老子睡觉。”

    软椅再度向上飘升,回到了悠然持花蘸着饮料的雅莱丽伽面前。

    “你想吃点糖冷静一下吗?”雅莱丽伽问。

    罗彬瀚战战兢兢地点头。

    雅莱丽伽从插着花束的水瓶里抽出一枝白色小花,把它递给罗彬瀚。罗彬瀚见状客气推辞道:“算了算了,我不配和马哥活在一个星球上……”

    “这是杜兰德人做的乳味糖果。”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将信将疑地接过花,把它含进嘴里。花瓣在他口中慢慢膨胀,变成棉花糖似的软球,然后融化成甜牛奶味的汁液。

    他开始觉得胃在蠕动,自早上的两个煎蛋后他已有几个小时没沾水食。这支花朵糖让他更加饥肠辘辘。

    “你可以蘸点配料。”雅莱丽伽建议道。

    罗彬瀚自己从瓶中抽出一支淡粉的花,在某杯深绿的饮料里浸了几秒,花朵上遗留着翠色的水珠。

    这朵花尝起来像是甜桃脆片抹上了青瓜汁。

    罗彬瀚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口腔里残留的酸浆果巧克力味和雅莱丽伽的唾液没关系。

    “船长有很多仇人。”雅莱丽伽说,“有一个先前躲在你们的星球,船长要去杀他,但船长自己也在被别的仇人追杀。你收留了他,我很感谢你。”

    她颇郑重地轻轻点了一下头。挂在她犄角上的金属细链叮当作响。罗彬瀚不自在地扭着身体。

    “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通过门城去联盟以外的地方。”雅莱丽伽说,“船长认为这样能避免他的敌人找到他。”

    罗彬瀚嚼着花瓣沉思了几秒,然后问:“联盟是什么?你们的政府?”

    “更像你们的国际社会,不过比那更宽松的多。”

    “就是说什么也干不了?”

    雅莱丽伽露出快活的笑容:“在无远域这里,联盟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这宇宙还有王法吗?”

    “聊胜于无。”

    “……有人负责执法吗?”

    “形同虚设。”

    “哦……那人民群众怎么保证日常生产生活呢?”

    “听天由命。”

    罗彬瀚咽了口糖汁说:“那你们是靠什么吃饭的?”

    雅莱丽伽微笑不语。于是罗彬瀚又问:“你们跟官面上一般怎么分账呢?”

    “我们不分账。”雅莱丽伽说,“我们不和官面交流。”

    罗彬瀚把仅剩的花茎从嘴里拔出来,朝雅莱丽伽一拱手说:“失敬,失敬,阁下就是星际张麻子?我这厢入伙是从师爷干起吗?”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雅莱丽伽回答道,“寂静号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护你的安全。”

    罗彬瀚听懂了。他整个人就是一荆璜从蓝星上随手抄来的外星旅游纪念盆栽。

    “我多久能回去?”

    “这视情况而定。”

    “我的家人朋友会出事吗?”

    “船长认为你走了就不会。”

    这差不多就是罗彬瀚现状下渴望知道的一切了。他不再提问,把身体靠进软椅里,一时间除了吃花朵糖外什么也不想关心。

    但雅莱丽伽不这么想:“我们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个是语言。”

    “可你中文讲得很好啊。”罗彬瀚说,“全宇宙都会说中国话?”

    “我从船长那里学到了你们的语言,那和船长的母语属于同一语系,破译轻而易举。但你还需要学一到两门通用语。”

    罗彬瀚开始难受了。他经常出国,可外语成绩一向不是很好。“什么时候开始?”

    雅莱丽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你已经学会了。”

    罗彬瀚茫然地张了张嘴。他看到雅莱丽伽从唇间吐出一连串音节,那绝对是他以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的大脑却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和我进行唾液交换会让我们的知识部分共享。”她说,“这是我们福音族学习的方式。”

    “……非得是唾液吗?”

    雅莱丽伽暧昧地微笑起来。她用鲜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那只是初级形式,而且缺陷明显……你能使用我教给你的语言,但仅限于你理解概念的词,如果某样东西在你的母语里不存在,它会被替换为最接近的概念。”

    罗彬瀚没听懂她的意思,但也不是很关心。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更学术的问题上:“请问贵族学习的高级形式是?”

    “生殖信息交换,对你们来说性就可以。”雅莱丽伽毫不避讳地回答,“那样我们掌握的信息就能够完全共享。想试试看吗?”

    “哦。不了谢谢。”罗彬瀚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叫福利族呢?”

    “福音是你自行选择的最匹配词汇呀。”

    罗彬瀚坚信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雅莱丽伽继续说,“你出生于陷阱带,这应该能使你天然适应理识类文明的生活方式,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会接触约律类文明。你可能遭遇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恐慌。”

    “因为不会真的有事?”

    “因为你对此无能为力。”雅莱丽伽柔情似水地说。

    罗彬瀚又咬住一朵花:“行,那我就死了吧。还有别的事吗?”

    雅莱丽伽说:“我们会安排一个人陪伴你,直到你能适应船上的生活。”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郑重地问:“那个人会睡我吗?”

    雅莱丽伽看起来停顿了几秒钟。她似乎不太确定。

    “……他不是福音族。”她说,“唔,不过你们两个愿意的话,我想没人会反对……”

    她用的不是中文,因此罗彬瀚能听出她口中的“他”是个男性。尽管从初中开始学外语就令罗彬瀚很痛苦,他在权衡过后还是觉得为了这个献身不太可行。

    “我不睡他,他不睡我。”他义正辞严地说。

    雅莱丽伽很快就把那个和他互不相睡的陪伴人员带了过来。

006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下)

    陪伴人员一到面前,罗彬瀚马上认出了对方。他正是在罗彬瀚刚到这艘船时被荆璜揪着头发狂骂的青年。

    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偏长的发型对男性而言略显女气,相貌却很俊朗英挺,整体让罗彬瀚想起某个颇具人气的日本男歌星。

    年轻人热情地蹿上来,以久别重逢的气势握住罗彬瀚的手猛摇。

    “欢迎!”他浑身放光地说,“我的名字叫莫莫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晚辈。欢迎罗先生您来到寂静号!”

    罗彬瀚的眼睛有点发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莫先生您这不是凡人吧?”

    莫莫罗吃惊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哦,您这气质太光明了。”罗彬瀚说,“有您在这儿,方圆十里内这是青天浩荡乌云无存呐。”

    莫莫罗在他的眼前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他的肌肤颜色是正常的小麦色,周身却笼罩着不知来源的白色光辉。类似的场面罗彬瀚只在神佛基督的画像里见过。

    “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莫罗谦虚而真诚地说,“作为一个刚出学校的新人,我的理想是成为像前辈们那样独当一面的光之守护者。虽然我现在还有许多不足,但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希望罗先生多多指教!”

    “……哦。”罗彬瀚说。

    莫莫罗身上的光收敛了一些。他笑容真诚,目光纯洁地望着罗彬瀚:“罗先生是智人种吧?”

    “人确实是人……智可能不太够用。”罗彬瀚客气地说。

    莫莫罗的目光更加朴素真诚了,他用堪称是深情的语调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曾过着和罗先生你们相同的生活。直到原始太阳被毁灭为止,大家都还在同样的方向上前进着……虽然你们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相信某日一定会与你们在星海中相逢的。”

    罗彬瀚被他诚挚直率的话语感动了。他近乎哽咽地说:“大哥,我真不认识你啊。”

    莫莫罗再次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罗先生的星球还没有被怪兽入侵过吧?”

    “啊?”

    “就是超大型的自然灾害等级生物,你们被入侵的时候就会认识我们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深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莫非是星际带路党?”

    莫莫罗神色无邪而迷惑地眨着眼睛。他问道:“罗先生,带路党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皇军来的时候你给指下村子在哪儿。”

    莫莫罗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下次罗先生的故乡如果出现怪兽的话,就请罗先生为我当带路党吧?”

    罗彬瀚吓得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您一定可以的!”莫莫罗坚持地说,“我听说当玄虹先生的子舱失事时,是罗先生您收留了他。能够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所不了解的异族,您一定是个内心充满着光明的人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罗先生您能够在将来充当我的人间体!”

    “那是啥?”

    “就是让我的光进入罗先生体内,使我们两个一体同心,合为一体。”

    “……男的不行!”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莫莫罗似乎很失望,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说:“罗先生再考虑一下吧。与光结合为一体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相反您的身体还会得到治愈和净化。只要您成为我的人间体,我就可以从拟态变成真正的人类,罗先生则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捍卫宇宙的和平!”

    虽然罗彬瀚并不想捍卫宇宙的和平,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力量呢?”

    莫莫罗周身的光陡然变得刺眼夺目起来。他真诚地昂首挺胸,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通过光的召唤,罗先生可以复现我的本体。只要使用我的躯体,不管是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全力以赴的话,可以在没有光的绝对黑暗空间里连续飞行七十二个小时。”

    罗彬瀚嗯了一声。

    “我可以把罗先生故乡的小型岛屿举起来!如果遇到陨石撞击,我能马上飞过去把它搬走!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发射自己特有的生命光线。虽然还比不上几位前辈那么优秀,但是击碎小型陨铁绝对没有问题!”

    罗彬瀚又嗯了一声。

    莫莫罗把握拳的双手插在腰上,正气凛然地点起了头。

    “虽然召唤平均只能持续三分钟……但是也足够解决危险了!”

    “嗯……嗯?”

    罗彬瀚猛然回过神。他面色镇定地把面前的青年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哎?罗先生?”

    “啊……没……没事,我就看看。”罗彬瀚说,“……莫先生故乡挺远的吧?怎么样,想家不?”

    莫莫罗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感慨地说:“确实如此呢。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盼着能够尽快毕业,成为得到认可的正式守护者,出来以后才发现工作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或许是我过于笨拙,所以不像前辈们那么游刃有余……”

    “哎呀,哪儿的话,”罗彬瀚说,“您别丧气,我看你挺可以的。主要是你前辈们运气好,个个学完出来都直接有小怪兽打了,包分配不得轻松么?”

    “哈哈,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情况啦,罗先生。”莫莫罗说,“现在泛智人种的文明大都由联盟统一监管,没有过毕业实习期的话,我们是不能去执勤的。”

    “理解,理解。这年头大学生太多,小怪兽不够分嘛。”

    “倒也不是不够……是我太弱了。”莫莫罗难为情地说,“现在的星河战线那里应该还非常需要帮助,只是我还不够成熟,导师认为现阶段的我只能在联盟后方磨练。已经学习了这么久,却还是无法为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出来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

    罗彬瀚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把抓住莫莫罗的肩膀说:“大哥,你还是回m78星云吧!别折磨我啦!”

    莫莫罗关切地反抓住他的手:“罗先生不舒服吗?如果是有什么疾病的话,只要成为了我的人间体就可以马上痊愈的!”

    “不是,不是,不用,不用,不用……”罗彬瀚说,“我也实在不是谦虚,我一个富二代,怎么拯救得了宇宙和平呢?莫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照我看雅莱丽伽就挺好啊!”

    莫莫罗认真地说:“雅莱女士的属性不是很适合我。罗先生,原则上我应该选择泛智人种内部的适能者作为我的人间体,这是出于适能者健康的考量,也是我们永光境的传统。”

    “你们……你们这是种族歧视啊!”罗彬瀚痛心疾首地指控道。

    莫莫罗睁大眼睛说:“不是的!各种族文明平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都很重要,但在现在的状况下,以盗火者为代表的泛智人文明是维持联盟内部和平和稳定的主导力量,并且泛智人种自古以来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对于人间体的选择,既要看个人的志趣,也要参考历史的进程……”

    “可以了,可以了,停一下。”罗彬瀚挥手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

    “那您愿意当我的人间体了吗?”莫莫罗激动地问。

    “男的不行。”罗彬瀚依然斩钉截铁地说。

007 薰渠与小红帽(上)

    罗彬瀚的船上生活开始了。

    他得到一间不大的私人房间,里面有床铺、储物箱、书桌椅和显示屏。罗彬瀚起初把显示屏当成电视,直到莫莫罗告诉他那是联络器。

    打开显示屏后,画面里跳出了紫头发的∈。他热情地和两个人打招呼,然后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啊,是的!请送一点食物过来,谢谢,拜托了。”莫莫罗说。

    ∈立刻答应了,紧接着询问莫莫罗更喜欢戊糖还是己糖,以及什么颜色最能促进食欲。等到食物被送来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被∈一路给拖到了超新星爆发。罗彬瀚打开门,从一个圆盘形状的机器人顶部拿过食物,莫莫罗如释重负地关掉显示屏,跑过来和罗彬瀚一起吃东西。

    送来的食物是一种圆饼,里边有水果酱似的甜馅。罗彬瀚边吃边觉得诧异,他想象中的外星飞船应该是注射营养液,或者吃简单易储存的压缩食物。

    莫莫罗告诉他这通常取决于船长,寂静号的船长——也就是荆璜,尤其厌恶使用营养液注射。

    “玄虹先生非常传统呢,”莫莫罗说,“他很抗拒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玄虹”是荆璜的另一个名字,罗彬瀚曾听到0312——也就是光头法克这样称呼他。

    于是他们开始谈起荆璜。

    “玄虹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莫莫罗感情洋溢地说,“虽然他不擅长表达,但只要和他相处过,就能感觉到他在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良高尚的心灵。等他再成熟些后,一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更多的光明吧。”

    罗彬瀚听得直接愣了。他试探地问:“你这话跟他本人讲过吗?”

    “他说会把我弄死。”莫莫罗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拍起大腿:“对对对,这才是我认识的活祖宗嘛。”

    吃完饭后罗彬瀚想起自己还带着梨海市特产的糕点。他信手拿了一包给莫莫罗,青年激动地表示这是自己毕业以来首次收到外星朋友的礼物,并且说自己肯定会好好珍惜的。

    罗彬瀚隐隐感到不妙。他觉得要么是这个人有问题,要么是这艘船上的人都有问题。为了确认到底是哪一种,他制止了莫莫罗试图将那包火车站出品特产永久收存的想法,然后坚强地说:“我这儿还有几包,要不给船上的人分分吧?”

    莫莫罗欣然同意。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罗彬瀚的私人房间,回到原先的圆厅——据说那里就是舰桥,但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操作台的东西。

    荆璜不知去向,厅内只坐着雅莱丽伽和一个金发的小女孩。那女孩看上去至多十一岁。

    罗彬瀚捅了捅莫莫罗:“你们这儿怎么还雇佣童工?”

    “星期八前辈是玄虹先生带来的,比我上船的时间更早。”莫莫罗满脸无辜地说。

    “她叫星期八?”

    “正是。”

    “……她是荆璜流落孤岛时抓来的食人族土著?”

    “您说什么?”

    莫莫罗的纯真大眼里充满疑惑。于是罗彬瀚决定乐观一点:“……你们这儿一周是做五休三?”

    “一周只有七天啊。”莫莫罗说,“七日乃一轮回。”

    罗彬瀚怒了:“那她叫什么星期八?”

    他们一起来到星期八的面前。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金发蓝瞳,穿着海军风格的连身裙与凉鞋,戴着一个鼓起肚皮的河豚发卡。那发夹让罗彬瀚感到高深莫测。

    “小姑娘,”他笑眯眯地说,“大哥哥的零食吃吗?”

    星期八仰起头,用童真而清澈的蓝瞳看着他,然后伸出手臂说:“哥哥,抱。”

    罗彬瀚惊恐地缩到莫莫罗背后:“她是不是想掐死我?她是不是裙子底下有触手?”

    莫莫罗笑着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拿了一包糕点,蹲下身交给星期八说:“前辈,这是罗先生家乡的特产哦。”

    星期八高高兴兴地接过袋子,撕开封装,吃起来。罗彬瀚紧盯她的一举一动,那看起来都和普通小孩没区别。

    星期八吃到一半的时候荆璜出现了。他从圆厅最顶部飘落,像罗彬瀚开学第一天清早起床时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路。

    “……雅莱,”他没有表情地说,“到哪儿了?”

    “正在连续隧穿,船长。现在刚刚脱离陷阱带,距离最大边境还有六个星层。”

    “全是理识带?”

    “旧地图显示都是理识带。”

    荆璜哦了一声说:“那我继续睡。”

    “你睡个毛线啊!”罗彬瀚冲过去揪起他的头发,“你这玩意儿一言不合就把老子绑架了!快说,你仇人到底什么来历?”

    荆璜的头发被揪得直立起来。他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不认识。”

    “废话,我当然不认识!他们把我家人杀了怎么办?

    “他们不会。”荆璜说,“因为我不关心你家人。”

    “那周雨呢?你不也在周雨家住过几天吗?”

    荆璜不耐烦地掰开他的手:“你不用操心他,杀谁也杀不到他头上去。”

    “哟,你们还挺讲原则的啊。”罗彬瀚说,“两军交战不斩医生?”

    荆璜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伸脚踢了一下莫莫罗:“不许再发光了,刺得老子眼疼。”

    莫莫罗连声道歉,把周身的白光收敛了许多。他笑着说:“玄虹先生今天看起来很有精神啊!”

    “滚啊。”荆璜满脸阴沉地回答。

    这时星期八跳下椅子,哒哒哒地跑到荆璜旁边。她把糕点举起来问:“荆,荆,吃吗?”

    “不要。”荆璜说,“走开,不许抓我的衣服。”

    星期八听而不闻地张开双臂:“荆,抱抱。”

    荆璜转头就逃。

    场面随即陷入了混乱。荆璜围绕圆厅飞步疾走,星期八则坚持不懈地追着他要抱。一路上两人都不断复读着自己的台词。

    莫莫罗笑容洋溢地看着这个场面,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大家感情真要好……”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晕。为了排遣这种感觉他坐到软椅上,随手从水瓶里拿出一朵花咬住。他很快把花吐了出来——那花真的只是株观赏性植物,而且在他嘴巴里开始惊声尖叫。

    在水瓶右边有个书架。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瞄过去,看到最中间的一排书名。当他看到那些文字时,脑袋里自动地跳出了对应的翻译:

    《哭泣的杜兰德人:帝国糖厦失踪案》

    《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化的异同比较》

    《联盟航空进化简史——基于顶上十人母源文明的整体性研究及其未来发展预测》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

    《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白头喵喵教你游遍颠倒星》

    罗彬瀚盯着这些书名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揉起脑袋。

    “我他妈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挪到书架最上层。那里放的书看起来更薄也更朴素,像是周雨家里按月订购的医学期刊。

    最前头的五本书名依次是:《薰渠》、《精卫》、《星光界》、《水行何方》、《名船赏》。

    罗彬瀚不知道这些书到底在讲什么,但至少它们的书名朴素得令人感动。他拿起最靠近自己的《薰渠》。

    当他把书翻开时发现那里头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它的纸面光滑如塑料,文字就好像磁粉般在页下扭动不休。在他对着那一页凝视数秒后,上头的文字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中文。

    罗彬瀚看了看封面背后的寄语:

    ——当黑暗未化时,他行至天中,用此枝盗取了焚星之火。

008 薰渠与小红帽(中)

    莫莫罗说《薰渠》是联盟内最有名的主流刊物之一。

    其刊的发行,是以中心城计时为基准,按每周一期的频率进行。但碍于各地域的条件限制,外围星层接收新刊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

    “他们要求改善传输层协议很久了,但好像一直有些问题,大家都很头疼。”莫莫罗说。

    “啊?”

    “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莫莫罗说,“通常它让分流支们负责更新每一期的内容,但就算是他们也经常因为各自的星层差异导致内容丢失。∈先生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新内容了,无远域的数据特别容易丢失,真辛苦啊。”

    罗彬瀚假装没听到。他翻开边角颜色最深的几页(莫莫罗说那代表讨论度热度最高),跳过充斥着大量数学符号、统计表格和专业术语的七八篇论文,最后一篇文章的开篇是这样的:

    “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ale)在线上杂志《星网》上登载的知名小说《牧阳人》涉及众多重要话题的讨论。对危险的恐惧会导致更危险的权力集中存在于每个社会之中,这正是我们今日的重要议题。

    “当然,本文并不认为现今的联盟有意要使我们分崩离析,或是抹去我们对艰苦奋斗过去的集体记忆。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畴。但笔者确实发现,从联盟之心的中心城,到无远域的前沿开拓阵地1031号;从离我最近的约律区内抽着魔法糖水烟,在植物幻梦中触碰灵场所递来的风中信息的吉尔拉(g?ree)猫人,到我在联盟泛星层意识上传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居于a372213号星层中一颗甜美而温厚的红巨星外嵌戴森球的杜兰德(durander)人鱼们,我们似乎都已不再按照历史线讲述我们的历史,也不再将思想和事件置于历史的语境下看待。我们只是恐惧,并因此言听计从于自称的专家们。这种变化是笔者写下此文的动因之一。”

    “他到底在写啥?”罗彬瀚说。

    莫莫罗在他旁边坐下,理解地点着头:“主流刊物的遣词都很深奥呢。跟我们学校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多亏了雅莱女士指导我才能读懂。”

    罗彬瀚继续往下翻。他发现某些词的底部划着横线,如果盯得过久就会在词底展开一项新栏目。关于“牧阳人”一词的解释是这样的:由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ale)在《星网》发表的知名小说。该书描绘了联盟边境民族笃卡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其是如何在联盟扩张过程中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毁灭的。该小说完结后,由于行文和结局中明显的价值取向引发广泛争议,目前已在十七个星层被列为禁阅文件。如欲浏览此书,请确定在所处星层是否合法。

    罗彬瀚拍了一下莫莫罗:“这书涉黄啊?”

    “罗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莫莫罗眨巴着他的纯真大眼,迷惑地等着解释。罗彬瀚不忍心说得太明白。他只能摇摇头,退出注释栏目,继续看那篇刊文。

    “……看吧,今日,我们正被告知,自己生存在一个危险的边缘[1];

    “我们——联盟的参与者——正被告知,我们,以及我们同自身和彼此的关系,都正在发生一种彻底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是从未发生过的[2];

    “以及,最重要的——今日,似乎正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或“最大威胁”,并且这一实体是如此的强力,以至于它可能‘令十一月坠于渊中’[3]……

    “这些警告,箴文或预言有很多,并且奇特的是,它的内容令人惊异的一致,而且几乎都,并仅都来自盗火者所处的联盟中心城……他们都在强调该时期同以往时期的,危险的差异。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可怕,如此的即将崩溃,如此的距离深渊只差一步之遥——但同时这些消息,又是如此的同质化,如此的来源相近,如此的鼓动一种有风险的危机感。以至于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我们的中心城之人,联盟的缔造者,盗天火者所声称的,与他相对的“焚烧星辰者”真的存于此世的话,为什么我们从未见过他存在的任何证据呢?”

    “到底是讲啥玩意儿呢?”罗彬瀚说。

    莫莫罗眨了一下眼睛,温和而友善地解释道:“他们在讨论焚辰之月是否存在。”

    “粉尘之月?宇宙环保议题?”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星光界》。他埋头翻了几页后把书递给罗彬瀚。

    “……月,又名镜星,映照恒星之光并为原始文明所直接观测到的天体,在各文明的语言中广泛存在。约律侧将他们的精神纬度世界称为‘月境’,其语源似乎在暗示其虚幻性,但对此说法的最初源头仍待更多考察。如今此称号的蕴义已大为扩展,传播最广的即是对顶上十人的别称。此词正式出现于中心城建立时期召开的第三次准备会议,时任白塔发言人的御澜·桐石将‘盗火之月’拟定为盗火者的约律侧协议名,自此形成对历任登顶者授予月称的传统。对此意象的考察,中心城历史专家卜拉勒认为……”

    莫莫罗抽走了《星光界》,紧跟着把《精卫》塞进罗彬瀚手中。罗彬瀚看到页面上正在扭动着排成中文的大字标题——步出黑暗森林,捍卫希望火种。

    “……数论存在最高级形式吗?有的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数学也理应是无限的。现阶段的一些前沿研究结果表明,生命目前触及到的最高数论可能就是渊论,其表现形式就是渊。渊是生命能够驾驭的吗?纵观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事实,可以断言我们并未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我们的物理规则与历史记录仍旧无法被当做客观可信的证据,我们受到大规模物理规则攻击、数学规则选择与历史线干涉的痕迹仍旧深深地印刻在记录之中,悬于我们头顶之上的‘火月’从未熄灭。但是,在我们的战线推进过程中始终有一种声音,认为宇宙是不需要归序的,主张顺其自然、观星望月,让各文明保持‘最本真的风貌’。试问什么是最本真的风貌呢?是钻木取火?茹毛饮血?还是圈地自重,自我满足,声称自己是太阳的牧人,直到自己也被膨胀起来的恒星吞没?无知不是选择,无知仅仅是一种可悲的遭遇,任何文明应当有权利去追求知识,发展自我,向上攀登。艺术的浪漫遐想不应成为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工具。宇宙各文明是平等的、和谐的、团结并互为依靠的,唯有我们众志成城,共抗命运,才能冲破‘焚辰者’的‘沉渊优势’,抵达历史最上游。这是当代每个联盟参与者庄严的生命责任。所谓的‘最大威胁恐吓论’纯粹是无稽之谈。”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问莫莫罗:“这些书在干嘛?”

    “辩论。”莫莫罗怪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两边吵得很厉害呢。跨星球吵,跨光年吵,有的时候甚至跨星层吵……《薰渠》的主编们大多数都认为焚辰之月不存在,《精卫》和刚刚罗先生所读文章的几篇引文则都支持盗火者先生的看法。”

    “啊?引文?”

    “就是那些编号啊,这里。罗先生可以看到他们用的公约历数字都不一样对吧?这是用于时间换算的数值,也就是跨星层争论的标志。”

    罗彬瀚依言看向那些[1][2][3]的标号。在他的眼前,注释栏又展开来。

    [1]∽·rakshal.熏渠.联盟公约历17529-31-622-583.

    [2]0307/0308/0315/0209/0101.石星拓荒区季度历史线研究学报.联盟公约历1831-㏑25-1-84?-577.

    [3]红鹤·兰石·青鳞·西比尔.冰水溪流与血风中.二十三星坠于白塔尖时.

    他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

    “……那《星光界》呢?《星光界》怎么看这事?”

    “那个啊!雅莱女士说《星光界》只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而已。”

    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他把三本书都放回原位,然后眼神放空地看着雅莱丽伽的腿。

    “这儿有模特写真集吗?”他镇静地问道。

009 薰渠与小红帽(下)

    罗彬瀚没有找到写真集,但雅莱丽伽说船上曾经有几本人鱼的写生画册。它们的尺度过大,以至于在莫莫罗上船后荆璜就把它们扔进了仓库里。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批判性地研究一下那些画册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莫莫罗领着他去了仓库。那是在舰桥后方的复杂廊道最深处,位置偏僻,甚至还积着灰。这让罗彬瀚特别吃惊,他以为宇宙飞船这种高科技应该是处处纤尘不染的。

    “啊,因为仓库这里很少打扫。”莫莫罗说,“玄虹先生不让我去做清洁,他好像也不让∈靠近这间仓库,所以就完全荒废了……”

    罗彬瀚立刻精神十足。他对画册尺度的期待更高了。出于安全考虑他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吧?”

    “好像都是玄虹先生不用的杂物。”莫莫罗答道。

    罗彬瀚放心了。他把莫莫罗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仓库内部。里头灯光明亮,空间空旷,直到他按下某个按钮,墙壁绽开表层外壳,从中落出许多架子。罗彬瀚很快发现那些架子上的储物盒里都是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刺绣精美的艳红裙装等等。

    他很快忘记人鱼画册,开始琢磨那套裙装和荆璜之间的故事。正当他尽情发挥想象时,墙角架子上某个大家伙吸引了他的眼球。

    一台沉重巨大的金属机器。它的造型粗糙而笨重,外壳质地酷似黄铜,严重缺乏外星科技的精密感。当罗彬瀚走近时,发现机器顶部的金属铭牌还刻着阿拉伯数字,看上去像个日期——按他老家的时间算那不过就是三年前。

    ”我是你就不会靠近那台机器。”有人在他背后说。

    那绝对不是莫莫罗的声音。罗彬瀚猛然扭头往身后瞧。在落下的两排架子中间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件宽敞的深红外套,外套的连帽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半张平静的脸。

    罗彬瀚注意到这女孩的帽底垂落下几缕黑发,而且相貌和身材都很亚裔。他转过身体,一边朝门口挪步一边问:“您哪位?”

    “我是仓库的管理员。”女孩回答。

    “您走路挺轻的哈,”罗彬瀚说,“女侠您这轻功是哪儿学的?”

    女孩嘴角露出复杂的微笑。她突然揭开自己的兜帽,在那下面是张稍显憔悴的脸。她的额头偏高,眼眶微陷,容易使人觉得她抑郁不乐。

    “您对我的情况有所误解。”她说。

    罗彬瀚看到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日哦,”他说,“女侠您冷静点,我们无冤无仇啊!”

    幽灵般的红衣女孩仿佛觉得很有趣般扬起了眉毛:“这有待商榷。”

    罗彬瀚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说不定是像自己哪个亲戚家的孩子。他的亲戚实在太多了,一时间也数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外星飞船上怎么会有女鬼呢?

    “我不是鬼怪或者幽灵。”女孩说,“我是……”

    她顿了一下:“一些数据。”

    “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罗彬瀚试探着问。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说完这个词。

    红衣女孩又露出那种奇异的微笑。“从某种层面上而言,是的,先生,我是人工智能。”她说,“但和负责开船的那位先生不一样,我们的原理不同。”

    “你们还分性别吗?”

    “或许没那么严格。”女孩说,“你希望我用男性的形象来和你交流吗?”

    罗彬瀚赶紧摇手:“不用,这整挺好的,别改了。女侠怎么称呼?”

    女孩陷入短暂的沉默。她把手伸向旁边的架子,首先是指尖触碰到金属表面,看起来就像是她要把手臂撑在架子上——但旋即那手臂的虚像就穿过了实体,毫无阻碍地伸到了柜子另一面。

    她把手收回来,插进红色外套的衣袋里。“李理,”她说,“我叫李理。”

    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内,她的名字让罗彬瀚脑袋里的某个区域起了反应。那是种微不足道的既视感,就像人偶然走入陌生街道时灵机一动,以为自己很早以前便已经历过相同的场景。这种记忆错觉对任何人都不稀奇。

    罗彬瀚不相信缘分,不热衷人工美少女,也不是很在乎这种错觉。尴尬之处在于他不好意思问对方这仓库里有没有大尺度人鱼画册。

    他只好问起别的东西,像是手边的珍珠罐或者泥偶,结果李理似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她的责任就是看着仓库,且只看着仓库,此外其他区域都由那位多嘴饶舌的∈负责运行。

    “你就是一纯仓管。”罗彬瀚总结说,“星级挺高的吧?”

    李理不置可否地微笑。她像是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我不擅长身担重任,尤其是在远离地面的时候。”

    “那你们会无聊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不。”李理说。

    “我看那大总管哥们就挺闲嘛,一天到晚问个不停,难道不是给憋的吗?”

    “这是原理差异,先生。”李理说,“∈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无蓝本的信息集合体,不按照任何既有的人格数据固定。他前一秒模拟的思维逻辑并不贯通至后一秒,任何主观性意见在他那里都是相对而善变的。”

    “啊?”罗彬瀚说。

    “他像一个婴儿,模仿任何自己看到的成人。”李理重新解释说,“他所表现的一切人格不代表其本身的个性,那只是一种非连贯的模仿行为,取决于他刚刚被输入的信息。因而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先生,信息集合体不会无聊,它们只是在有些时刻表现出物质生命体无聊时的状态和行为而已。”

    罗彬瀚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周雨的青梅竹马做的炒蛋。它看着像黑炭,闻着像黑炭,吃着也像黑炭,但周雨坚持宣称那是炒蛋。

    “行吧。”他说,“那你会高兴吗?”

    他已准备好迎接新一轮的“黑炭是炒蛋”,但这次李理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半透明的手,在自己眼前缓慢地转动着。

    “……我不知道,先生。”她说。

    他们继续聊仓库里的东西。罗彬瀚颇震惊地发现自己挺喜欢和这个仓管交谈,或许因为李理是他登船以来行为最无害而说话最条理清晰的一个。

    当他们开始评价那个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时李理说:“我很好奇你来这儿的动机,先生。”

    罗彬瀚已经知道对方的性别只是假象,但仍然有点拉不下脸。他故作镇定地说:“我来找个宝贝。”

    李理看了他一阵子,然后露出某种富含深意的微笑:“我建议你去右手边的角落找找。”

    罗彬瀚想问个清楚。但这时仓库的门骤然打开了,外头探进莫莫罗的脑袋:“罗先生,您还在找东西吗?”

    “唔。”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回应。

    “您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莫莫罗问。

    罗彬瀚转过头。他发现站在架子中间的李理已经消失了。

    这种闹鬼行为令罗彬瀚感到非常不满,但他的意见并未持续太久。他在右手边的架子角落里搜到了一个相当陈旧的密封纸盒。

    盒里塞满了人鱼写生画册和美女写真集。

010 鱼骨号(上)

    在罗彬瀚离开故土的第三天(以他的手机显示为参考),寂静号遭遇了其他飞船。

    事发时罗彬瀚已经把那几本人鱼画册翻过了一遍。他仅翻过一遍,然后就去厕所吐了半个小时——刨去∈一边好奇地对罗彬瀚的生理结构问七问八一边给他们调整智人种用厕所的时间。

    “人鱼。”莫莫罗说,“目前联盟各星层的同名碳基物种有七大类。除了杜兰德和艾森两类,其他的都是纯食肉种,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鲨式人鱼。它们喜爱食用大部分人形生物,以交配的方式使猎物神经麻痹,然后从内脏开始活吃。为了保持新鲜度它们会给猎物注射一种激活酶,这样猎物能在八成腔内器官都丧失的情况下继续存活十天左右,让它们能有充裕时间完成进食。期间它们也会继续交配来维持神经毒素的麻痹作用。这可真是浪漫又残忍的习性啊,罗先生。”

    罗彬瀚继续吐酸水。等他缓过来以后对莫莫罗问道:“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大眼黑白分明,充满友好,真诚和无限天真。

    “这玩意儿谁画的?”罗彬瀚说,“变态不得好死知道不?”

    “朵灵。”

    “朵灵?”

    莫莫罗认真地点头:“是的,罗先生。它们把荧光物质的钙反应转换成神经电信号,然后在植物身上连接拟似神经。这样它们就能操纵植物生成的拟态躯体活动了。”

    “呃,植物人?”

    “这样真的很方便啊,罗先生。因为朵灵这一族裔本身的知觉微弱,有时它们会把自己的各种拟态故意投喂给危险生物,体验生命濒死的感觉,我想这几本画册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不就是变态不得好死吗?”罗彬瀚说。这时他感到整个厕所轻微震动了一下。

    原本站在旁边给他递纸的莫莫罗立刻垂低脑袋,眼神专注地望向脚下。

    “有能量反应。”他说。

    罗彬瀚想问问什么是能量反应,但莫莫罗一把夹起他冲出了厕所。这瘦高个儿青年有着不符合他身材的惊人力气,夹得罗彬瀚直翻白眼。

    他们如狂风般刮到舰桥上。这时雅莱丽伽正站在圆厅中间,荆璜则满脸生无可恋地坐在书架旁。罗彬瀚发现他腿上搁着的书是《星光界》。

    空气中荡漾起光澜。顶着碧蓝色爆炸头的∈自虚无中出现,他说:“船长,我们撞到了浪潮。”

    “我日。”荆璜说,“你会不会开船?不行换雅莱开。”

    ∈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让罗彬瀚下意识地打起哆嗦,紧接着他听到∈愤怒的吼叫:“你不能侮辱我神圣的职业!”

    “你他妈什么时候把开船当职业了?”荆璜说。

    “哦,噢噢,没错。”∈醍醐灌顶似地拍着脑袋,“抱歉,您说的对,没错。”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庄严地敬了个礼,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继续报告说:“这里不是自然灵场带,船长。我认为我们撞到的是从约律区非法隧穿导致的余迹。”

    荆璜哦了一声:“偷渡?”

    “最大可能性上,是的。”∈说,“事实上反潜探测器发现飞船底部方向的行星上有强烈隐蔽场反应。”

    荆璜的表情似乎很不满。他咕哝了两句没人听清的碎语,然后在椅子上仰着头说:“在下面?就是说看得到我们的船像咯?”

    “可能看得到,也可能没有。我启动了光学幻障。”

    ∈往上飘起。他的手掌里浮现出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的飞船模型。他把那模型旋转了半圈,露出空旷的圆形底部。

    “这是寂静号现在以肉眼观测的样子。”∈宣布道,“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精密的探测设备,能够鉴别出我们船像表面涂料与其他部位约0.00327‰倍的反射率差异,或者一个能在此区域保持超自然视界的约律类,他们就看不到我们的船像。”

    荆璜闭上眼睛,抄起《星光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自己的膝盖。“他们船上没有约律类。”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会把您的判断列为重要参考意见,并把他们的威胁性下调六个百分点。”

    “叽叽歪歪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特别慈祥地看着他:“您上次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在敌船上遇到了二十六个噬血者。”

    “喝个血也配叫约律?”荆璜说,“你他妈骑个自行车就叫宇航员?”

    “这取决于在什么地方骑。”∈飞快地回答。

    罗彬瀚听得满头雾水。他扯了扯莫莫罗的衣袖问:“我们遇到麻烦了?”

    “没有的,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

    “不是说遇到了敌船吗?”

    “噢,那是上次的事情了,罗先生。”莫莫罗爽朗地说,“这一次还未必是敌船呢。再说是敌船也不算麻烦啊,没有问题,这一次我肯定会成功的。”

    他的话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

    “呃……这么说来,你上次没成功?被敌人给打败了?”

    “不是的。”莫莫罗说,“上次我劝玄虹先生放下屠刀,他还是把船上所有的人都打成了重伤。但这次就不同了,我相信通过我这段时间诚心诚意的规劝,最后一定可以让玄虹先生打开封闭的心扉,更加温柔地对待别人。”

    罗彬瀚肃然起敬,情不自禁地拱了拱手:“您的目标是?”

    “让他少打十个。”莫莫罗说。

    寂静号开始转向。这过程对罗彬瀚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实感,他只觉得身体在一瞬间有极轻微的漂浮感,旋即便听见∈说:“我们正在向该隐蔽场驶去。”

    荆璜无聊地横躺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懒得回应。雅莱丽伽则款步走到∈的虚像底下。

    “进入行星引力场范围……船体已被地磁场捕捉。提示,船壳极化将部分失效。防护磁圈重置中。”∈低下头看着她。

    “重置防护层。开启环境可视。”雅莱丽伽说。

    圆厅眨眼间消失了。罗彬瀚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虚空中。黑暗幽邃的寂静深空拥围着他,其中遍布无数细碎而炫目的星辰之光。那些星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绿的,白的,编织成天堂之幕般奇特的辉带。

    罗彬瀚失神了几秒。然后他开始急速地坠落。

    他脚底是一颗巨大的血红色星球。那星球云层稀薄,罗彬瀚能清楚地看到它完全没有海洋,陆地干裸,山脉崎岖,低洼处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陨石坑。血红无垠的大地正急遽地向他逼近。那是足以让人在大气层中被点燃的高速,罗彬瀚却全无痛苦。他甚至连失重感都没有。

    只有视觉继续呈现这恐怖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会尖叫,但事实上没有。莫莫罗依然满面无邪地站在他面前,荆璜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横躺在虚空中。

    “发现目标。”∈说。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一小片稀薄的云层,忽然停止坠落。罗彬瀚看向斜前方,在血红大地与半透出黑色星空的黄褐色天空中间悬停着一艘飞船。它整体的形状颇像梭鱼,尾部与胸鳍的位置有着类似推进器的装置,其中隐隐闪动着焰色。

    荆璜坐直了身体,朝那艘飞船投以冷然的一瞥。

    “啥破玩意儿。”他鄙夷地说,“什么年头了还用重核聚变。”

    ∈在虚空中载沉载浮,表情愁闷。

    “那显然只是他们在大气层内侧时采用的动力方式,船长。”他没精打采地抬起手掌,托着一艘小小的梭鱼型飞船,“我有这艘船的资料。它叫鱼骨号,隶属星际犯罪组织利威达亚,涉嫌非法转移相关物资并进行价值交换行为和未经许可剥夺个体行动自由权,已被七个星层列为通缉目标。”

    “撞它。”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011 鱼骨号(中)

    “其实我们的船上有炮。”∈说。

    荆璜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他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撞它。”

    “炮,粗口径的重型射击武器。”∈用朗诵般的调子吟道,“船长,我们有质子炮,电浆炮,反物质炮,高能缩陷炮,半静态污染炮,还有大量的各式鱼雷……”

    “撞就完事了。”荆璜不耐烦地说。

    虚空中一片寂静,只有雅莱丽伽在悠闲地吃着花。

    “不!”∈十分倔强地说。

    “少废话,让你撞就撞。”荆璜说,“以前又不是没撞过。”

    “不!”∈的声调高了一个八度。

    这时罗彬瀚注意到对面那艘梭鱼船——所谓的鱼骨号正慢慢转向。它用尖锐的“鱼头”对准了他们。从“腮”的位置露出两个黑黝黝的洞口,明亮的、混杂着红白二色的光在黑洞深处震荡积蓄。

    “呃,”罗彬瀚碰了碰旁边的莫莫罗,“那玩意儿是不是准备炮我们?”

    “怎么会呢?”莫莫罗爽快地说,“别担心啊罗先生,寂静号有着最好的隐身系统,别的船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发现,所以才有资格叫寂静号嘛!”

    “那为什么它瞄着我们的光越来越亮了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似乎也不知道答案。他和罗彬瀚一起困惑地歪头晃脑。然后他们看到雅莱丽伽转过脸来,慵懒地拨弄着碎发。

    “我刚刚把隐蔽系统关了。”她说。

    罗彬瀚和莫莫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

    “诶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叫!?”罗彬瀚叫到一半时停下说,“你不是应该能变身吗?死谁死不了你啊!”

    “可罗先生你要死了啊!”莫莫罗激动地喊道。

    罗彬瀚试图搞懂他的逻辑,可是来不及了。对面鱼骨号的“腮”洞里射出两道柱状的光束。在行星混浊的大气之中,它们整体上呈现出刺目的亮白色,边缘则奇异地泛着玫红,转眼就到了罗彬瀚面前。

    光束的直径大得出奇,在那么一刻罗彬瀚除了白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感到那光浓稠得像液体,正在他面前不断泼溅开来。

    十几秒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就在隔着大约半个篮球场的距离外,光束如绽开的花瓣向周围散泻,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罗彬瀚无言地捅了一下莫莫罗。

    “……啊,是大气棱镜。”莫莫罗凝视着那片光辉轻轻地说,“这是一种反激光武器护盾,通过离子化改变空气折射率,对激光产生偏导。因为只有在大气层内才能起效,我也是第一次有幸目睹实物。它打开的样子真美啊,罗先生。”

    “我没问你这个。”罗彬瀚说,“你早就知道不会有事,那你他妈刚才叫什么叫?还说我要死了?”

    莫莫罗用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他:“我只是希望能够缓解罗先生您的恐惧。”

    “哈?”

    莫莫罗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恳切地说:“罗先生,为了能和自己未来的人间体好好相处,成为一个全方位优秀的光之守护者,我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学习着关于泛智人种的知识。书上说想要和你们建立友情的关键就是要学会共情,所以刚才在您产生恐惧的时候,我认为应该和你一起抒发。然后只要把心里害怕的事情明确地说出来,就能够有效地消除压力。您觉得现在好些了吗?”

    罗彬瀚呆然地说:“……挺好的。”

    “那您愿意当我的……”“男的不行。”

    黄褐色的天空与血红的大地陡然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圆厅当中。

    荆璜跳下椅子,慢步踱到大厅中央。“雅莱,”他冷冷地问,“谁开的第一枪?”

    “是他们,船长。”雅莱丽伽说。

    “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雅莱丽伽露出妖娆而无情的微笑。她问道:“您在这边可以吗?”

    “差不多吧。已经够近了。”

    荆璜头也不回地走出圆厅。莫莫罗立刻松开了搭着罗彬瀚肩膀的手。“抱歉,罗先生,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他说,“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请替我加油吧!”

    他追着荆璜离开了,只剩下罗彬瀚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外头有一艘会射激光的飞船,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翻来覆去,他却咀嚼不出其中的意思。他的感情好像都被刚才那两发激光炮给射去天外了。

    “需要糖吗?”雅莱丽伽撩着头发问他。

    罗彬瀚摇了摇头。于是雅莱丽伽说:“那么开炮吧。∈,现在就把目标击沉。”

    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幅度依然很轻微,随后整个圆厅里响起了一首温柔舒缓的、类似钢琴演奏的慢曲。

    “啊?”罗彬瀚说。

    “这是为了掩盖炮室的轻噪音。”∈飘到他旁边解释道,“根据船长的要求,寂静号不得出现令他不爽的声音,因此我将在每次炮击时配上舒缓情绪用的精选音乐。你可以将你喜欢的音乐加入炮击乐单,我会为其匹配最合适的炮击频率播放。”

    “坟头蹦迪?”罗彬瀚说。

    “那是歌名吗?”∈烦恼地问,“相似歌太多了,作曲是谁?”

    罗彬瀚坐在书架旁吃起了花。他听着圆厅内的音乐从三拍子的慢速曲变成了激情摇滚。这时雅莱丽伽也走过来和他一起吃花。

    “你吃的是真花。”她尝了一口后说。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我就想吃点草压压惊。”

    那花尝起来有点苦瓜的风味,但水分很足,口感清爽。

    “弥兰花的花瓣对智人种有致幻作用。”雅莱丽伽说,“你对颜色的认知会产生非常短暂的混乱。”

    “难怪,我说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音乐停止了。在圆厅里乱飘的∈宣布道:“目标已失能。”

    雅莱丽伽说:“开启环境可视化。”

    圆厅再度消失,他们坐在昏暗的半空中。罗彬瀚伸手摸了一把腿边的软垫,看来椅子只是在视觉上没有了。

    雅莱丽伽又说:“数据表可视化。”

    她面前跳出一个虚幻的光屏,上面飞速滑动着一串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的数字和符号。雅莱丽伽靠在椅上斜颈看着。

    罗彬瀚不喜欢外语,但对数理也没什么感情。他直接看向外面的广袤世界。

    这次他注意到空中有颗黯淡的太阳——或许那不能称为太阳,只是属于这里的某颗恒星——正缓缓坠向地平线。

    在那太阳的方向偏右一点,漆黑的烟柱向着天空飘起,向着天空浮去。浓烟以某种在地球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姿态在空中翻滚,沉降,向下沉,又有一些更细碎的浮起来,最后被吹散。浓烟其中闪烁着点点翠色的莹光。

    “啊。”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翠星似的美丽光点。

    循着烟柱的方向往下,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深坑。这颗行星的大气层也许密度更高,大量的烟雾并没有上升起来,而是沉积在了坑洞区域。那里的中央不时闪烁火光,他能模模糊糊看到残破的鱼骨号躺在那里。

    “外部动力装置摧毁完成。所有外置炮口摧毁完成。”∈说,“内部人员,根据船长刚才的反馈,已全部丧失反抗能力。”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黑色的马蹄在地板上踢踏作响,双角上的金属挂链叮当乱摇。罗彬瀚从她动作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奇异的韵律。

    “接舷。”她说。然后她看向罗彬瀚:“你可以留在船上,这里绝对安全。”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还是去看看吧。新鲜事错过了可惜。”

    雅莱丽伽金棕色的眼瞳似乎含着笑意:“你想看看别人的船?”

    “不,”罗彬瀚说,“我想看看比我更倒霉的人。”

012 鱼骨号(下)

    他们在血红色的土地上降落。下船以前雅莱丽伽把罗彬瀚推进一个圆筒状的小舱里。

    “干嘛?”罗彬瀚问。

    “你需要换衣服。”雅莱丽伽说,“这里的大气以二氧化碳和氮为主,引力太小,还有微量有害辐射。”

    罗彬瀚二话不说地钻进舱里。“衣服在哪儿?”他左张右望。

    舱门一下关闭了。几个细环分别固定住他的手脚和腰部,周围的金属内壁向着他挤来。

    罗彬瀚惯例地惨叫,但一股水汽立刻就喷在他的脸上,把他呛得咳嗽不止。紧接着他的眼睛被某种柔软的塑料环蒙住了。他感到一些机械臂在他身上到处穿梭,发出嗡嗡的细声。

    等他被扔出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连体服。摸起来有点像贡缎,不过厚重得多,里头充了气般鼓鼓涨涨。

    “你们这儿穿衣服方式挺情趣哈。”罗彬瀚摸着衣服的面料说,“怎么不是合金的?”

    雅莱丽伽在舱门前转头看着他。“合金通常是战斗装甲。”她说,“你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她背后的巨大舱门向上抽开。狂风与红砂从外界迎面扑来。罗彬瀚立刻感到自己的视线变蓝了一些。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脑袋上罩着一个透明的蓝色膜罩。它既轻又薄,但触感相当坚硬。

    “那是记忆性钣护甲,会自动检测环境读数。记忆性护甲经常会过度灵敏,不要动它比较好。”雅莱丽伽在他乱摸的时候说。

    “板甲……?”罗彬瀚保持着想敲一下那层蓝膜的姿势僵住了。

    “钣,一种人工合成元素。”雅莱丽伽纠正道,“它的质子结构非常紧密,在大多数自然环境中无法形成,聚合后的特殊性质很适合做防具。”

    罗彬瀚盯着她山羊似的角:“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我睡了一个材料学家。”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羡慕得不行。这种情绪蒙蔽了他的观察力,直到离开飞船后他才惊觉雅莱丽伽没换衣服。她的衣着暴露,简直就是在上身和下身各裹着一条纱质毛巾。如此火辣的打扮罗彬瀚只在夏日度假沙滩上见过几回。

    他更加钦佩地问:“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皮肤防辐射、体重抗引力、植物式光合呼吸?”

    雅莱丽伽在呼啸的红风中勾唇微笑。“我的装甲是内植式的,在皮肤、气管和神经里侧。”她说,“你也想要吗?我知道找谁安排植入手术,很快的,一点儿都不痛。”

    罗彬瀚吓得拼命摇头。

    他们走过一道黑色的金属天桥,前方正是冒着滚滚浓烟的鱼骨号。从地面看去,它高耸得像一座山,表面覆盖着一层鳞片式的护甲,材质看起来有点像炭。那些外壳千疮百孔,看起来状况很糟,还在往下落粉,罗彬瀚有点后悔自己要跟来。

    在进入鱼骨号前他回头看向身后,第一次真正用肉眼看见寂静号的外型。

    一艘如深空般幽黑无光的船。

    它仅有鱼骨号的三分之一体积,但对罗彬瀚而言仍很庞大,因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几乎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飞船表面覆盖着的甲胄如同鸟羽鱼鳞般错落而和谐,罗彬瀚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功能,他只能模糊地从飞船的局部中感到一种金属般复杂而冰冷的美。

    雅莱丽伽把他拉进了鱼骨号内部。

    红灯闪烁的飞船廊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说人不太恰当,因为他们什么形状的都有,空气中白雾弥漫,他们都穿着和罗彬瀚类似的连体服,罗彬瀚只能看出他们和自己一样姑且算是有四肢,却没法分辨他们的长相。

    雅莱丽伽领着他来到一座显示器与操作台的大厅。它呈正八边形,周围都是散发着蓝光的悬浮屏幕,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回荡在空气里。大厅正中央有一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

    这里比寂静号的圆厅更像罗彬瀚想象中的飞船舰桥。

    荆璜和莫莫罗站在距离入口最远的地方。前者脚下踩着一个人。

    身为资深富二代的罗彬瀚很快就发现那人的衣服比其他人考究得多——面料更光洁、颜色更复杂,甚至还带一些可能不止是装饰性的花纹。

    有人在拽罗彬瀚的手。他低下头,看见星期八正望着他。

    罗彬瀚立刻注意到她仍然装备着那套海军风格的连身裙、白色皮带凉鞋,以及深不可测的河豚发卡。她身上干净整洁,没沾一点红砂。

    “罗,罗。”她说,“衣服好丑。脱,脱。”

    罗彬瀚刺痛地倒吸了口气,随即坚强地把她推开:“不要老关注外表,这样太肤浅。”

    荆璜开始踹脚下的人。

    “货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他旁边的莫莫罗叹了口气,语调和缓地说:“玄虹先生,对待犯人不可以这么粗鲁……”

    飞船的主人在荆璜脚下发出某种吱吱嘎嘎的声音,音节很像人类在笑,但罗彬瀚能从自己新学到的语言里听出来那是痛苦的呻吟。俘虏把脑袋转向罗彬瀚,露出一张倒三角型的脸。

    罗彬瀚认为那五官大体和自己没差多少,只是皮肤灰白,质地像粗糙的砂石表面,并且头顶和面庞上都生出很多好像珊瑚似的东西。

    “你是谁?”他用陌生的语言问荆璜。

    荆璜立刻又补了一脚,恶声恶气地说:“爷是你爹。”

    “打诳语是不好的,玄虹先生。”莫莫罗温和地插嘴道,“您生不出覃桑人呀。”

    荆璜不理他,又踢了俘虏一脚。鱼骨号的主人像被烈火灼烤一样汗流不止,表皮上渗出很多颜色发红的液体,在空气里立刻凝结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利威达亚。你的所作所为会被记住……”

    “记你妈啊。”荆璜踹着他的肚子说。

    “我们的力量遍布联盟周边。”主人的话因疼痛而发颤,喉咙里有股奇特的嗡嗡声,“我们,就算是联盟的法律也不能阻止……”

    “你废话,”荆璜说,“老子抢的就是你们。你要是合法的,油水肯定少得一批,我抢穷鬼干嘛?”

    主人颤抖的躯体僵住了。他突起的眼球先是盯着荆璜,然后缓缓转向雅莱丽伽,在两人间来回移动。

    他突然停止了呻吟。“寂静,”他说,“黑燕之船,玄虹之玉,你们是寂静。”

    荆璜又踹了他一脚:“寂你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货呢?再不交代老子骨灰都给你扬咯。”

    “玄虹先生不可以啊。”莫莫罗急切而真挚地说,“请您仔细想一想,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多么深远浩荡,星辰们闪耀、衰弱、诞生、毁灭,如此在生与死间无限地轮回着。这是多么寂寞又温柔的世界!生命也和星辰一样孤独啊,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惜……”

    “珍惜你妈。”荆璜说,“你上次光是光线乱射就打烂了三颗卫星,要不是跑得快早他妈进去了。个倒霉玩意就知道顶风作案。”

    他越说越恼,又愤愤地对着鱼骨号主人一阵乱踹。

    主人悲惨地呻吟低号着。那令人发指的行径让罗彬瀚也无法再坐视下去。他赶紧上前,把荆璜半哄半劝给拉到一边。

    “荆哥,荆哥,可以了。”他拍着荆璜的肩膀说,“骨灰可以扬,妈咱就别问了。这年头想混出点样子的,谁还不是个铁血孤儿?都别提了,别提了。江湖恩怨不涉亲妈。”

    荆璜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妈个头,覃桑没妈,他们统一繁殖,出生后就交给军队管理。别挡我逼供。”

    “别啊。”罗彬瀚说,“我来吧,我最擅长这个了。”

    荆璜怀疑地看着他。

    “哎呀……我家里那几个亲戚的小孩玩失踪,哪个不是我去套话捉回来?”

    最终罗彬瀚得到了许可。他在鱼骨号主人面前盘腿坐下,很想抽根好品质的香烟,可身上没有。他只能满怀寂寞地拿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火玩。雅莱丽伽说的对,这星球上的空气几乎不支持燃烧,打火机根本打不着。

    “老哥,苦不苦?”他幽幽地对鱼骨号主人问。

    对方目光呆滞地瞄着他。罗彬瀚把这当做默认,于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苦就对了。”他忧伤地拍着对方躯体中段说,“这就是生活啊。”

013 潮素海洋生态学(上)

    他们最终从鱼骨号的运输机上搬走了五吨货物。那架运输机被鱼骨号整个压在下腹部,几乎钻进了地壳里。

    起初罗彬瀚并不清楚那些密封的金属箱里是什么,直到他看见荆璜用左手撕开铁板,从里面抓出一把鲜红夺目,看起来像是红宝石的晶体。

    罗彬瀚不由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他们打劫的会是超级武器或者艺术品……至少也该是某种能源或者特殊材料做成的星际货币。

    “宝石?你们星际罪犯挺古典的嘛,搞文艺复兴哦?”

    “宝个锤子,”荆璜说,“这是高纯浓缩糖。”

    他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咀嚼。罗彬瀚惊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怎样?”

    “难吃。”荆璜含含糊糊且面无表情地说,满嘴都往下掉宝石渣子。

    “玄虹先生讨厌仿生食品与合成糖。”莫莫罗温和地说,“不过这些糖的品质很好呢,卖掉以后的收入应该足够再买一艘中型民用飞船。”

    罗彬瀚终于认识到宇宙人民的生活过得有多苦涩。他怀着无限悲悯的心情从箱子里掏出一粒沉甸甸的、将近黄豆大小的宝石碎粒,准备亲身体验天价糖的滋味。

    荆璜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粒:“你找死呢?”

    “我靠,”罗彬瀚说,“吃个糖都这么计较?”

    荆璜把撕破的铁箱盖拢,然后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棵特别羸弱的外星盆栽:“你刚才拿的份量够你糖中毒致死五百回。吃你妈呢吃?吃下去你就给腌透了。”

    说完他开着运输机把糖搬走了。

    罗彬瀚张大嘴站在原地。身旁的莫莫罗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啊,是这样的,罗先生,糖类对罗先生你们这样的碳基生物既是**能源,也是最广泛通用的兴奋剂。因为罗先生是还未经历自体改造文明阶段的原始智人种,身体生来是很虚弱的,所以您一定不可以摄入太多量。尤其是建筑类糖块,绝对不可以直接吃下去。”

    “建筑糖块?”

    “刚才的矿物装饰糖。”莫莫罗说,“那些是压缩复合的人工高碳糖,是杜兰德人用来造糖城的专用材料,但是放在救援饥荒的时候也非常实用。只要在释放压力后扔到河道里充分水解,形成最普通的葡萄糖,就能大范围帮助难民们补充能量了。他们的制糖技术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那咸党怎么办?”

    “……什么是咸党?”莫莫罗眨着眼说。

    搬完糖后他们继续搜刮鱼骨号的其他仓库。那里大多储藏着食物和生活品,罗彬瀚还找到了一小袋黄金。

    “你们这儿还用黄金当货币吗?”他摇着袋子问道。

    “部分区域还在用。”莫莫罗说,“约律侧还很流行。”

    罗彬瀚感到怪有意思:“你们就不能人造黄金吗?”

    莫莫罗用宛如注视婴儿般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他。“不是这样的,罗先生,”他温善地说,“黄金元素的合成在已知的大部分星层难以用化学反应实现,需要牵涉到强子对撞才能完成。再加上它在超导产业用途广泛,现在黄金在联盟核心星层以外的人工合成成本远高于开采成本。这都导致它在一定范围内还被视为货币流通。”

    “那你们还用什么交易呢?以物易物?”

    “比较普及的有联盟的几种建议性承诺兑付电子货币,和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包。”莫莫罗说,“因为玄虹先生无法用真实身份信息开户,我们现在用的都是∈先生伪造的假身份账户。”

    最后罗彬瀚决定用那一袋黄金装饰自己的私人房间。

    他们按部就班地参观并扫荡了整艘鱼骨号,最后又回到舰桥。这时飞船主人还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他原本质地看起来像白的皮肤现在有点发蓝,而且整个人显得奄奄一息。

    荆璜坐在舰桥正中央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根石棒。那石头乳白晶莹,棱角则泛出鲜艳的玫红色,晃动间辉光熠烁,看上去漂亮可爱极了。

    “这什么啊?”罗彬瀚凑过去问。

    “二相光聚水晶。”荆璜说。

    “人话。”

    “……刚才打我们的激光炮。这是激光器工作物质的主体。”荆璜不耐烦地偏过头去。

    罗彬瀚抬头向上看。船主人正死气沉沉地瞪着他们。那眼珠子里似乎蓄满了蓝色的阴影。

    “你拆人家的炮干什么?很值钱?”

    “这石头好看。”荆璜说。

    手里抓着黄金袋的罗彬瀚被他说服了。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漂亮石头。

    莫莫罗慢步走到船主人身下。他庄重地、近乎是哀伤地凝望着那可怜的倒吊者。

    “先生请节哀,”他把双手合十,伸在胸前,缓慢而悲悯地说,“今日横遭不幸,看似偶然而遇,实则孽业早积,报应循环。苦哉!哀哉!须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先生何不借此良机,苦海回头,自此常怀清净,月明桃开。”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张大嘴,持续发出机械般长长的“啊——?”声。

    “别大惊小怪,怪丢人的。他们那就流行泛智人文化。”荆璜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说。

    莫莫罗脸上洋溢着圣洁与深情。他仰头继续说:“先生,昔日我行路在野,途径一矮行星,恰逢伽蓝盛会,有尊者桑莲大师于水培菩提树盆栽下说法。尊者邀我共坐,手指莲花,口传妙法。期间共述小传十则,尽达修行净善之精奥。今日与先生有缘,愿将此十则悉数道来,盼能萌启善念,劝回浪子。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罗彬瀚说:“啊————?”

    “你有完没完?”荆璜眼皮都没动,横伸出手,不耐烦地往上一托罗彬瀚的下巴,把他大张着的嘴托上了,“不许吵。”

    罗彬瀚忘记了漂亮石头。他看着倒吊的船主人在舰桥顶部轻轻摇曳,那张灰里发蓝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然后船主人扭动身体,让自己如婴儿吊铃玩具那样缓慢旋转起来。

    “他转昏过去了。”罗彬瀚不无心酸地说。

    “死不了。”荆璜连头也没抬。

    罗彬瀚的视线在舰桥里逡巡。他看到了房间中央那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柱身内部如液体般微微闪烁着,充满奥妙的科技感。

    “那是不是能量源之类的?”他捅了捅荆璜,“我们能拿走吗?”

    荆璜不情不愿地抬头瞄了一眼。“你是不是傻?”他说,“谁把那么大的能量源直接搁在舰桥里?开局扔大小王你不找炸吗?”

    “那这玩意儿是啥?”

    “摆设。”荆璜说,“你家里不也放了几个陶瓷花瓶吗?”

    罗彬瀚无话可说。他试图寂寞地用打火机烧地板玩,好几次才终于打着火。那火小了很多,有可能缘于氧气缺乏,或者里头的机油所剩无几。他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合适的替代燃料。

    好一会儿后荆璜终于看腻了石头。他站起身说:“走了。”

    鱼骨号主人从顶部掉下来。绑住他脚踝的细白绳子如游蛇般飘向荆璜,钻进他的领口内。

    这时莫莫罗正用温煦如阳光的语调慢语道:“其三则,是说海中有一仙岛……”

    荆璜中气十足地吼了过去:“说你妈呢!那傻逼早晕了!”

    “没关系的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笑着说,“我的声音正是光之呼唤,就算这位先生暂时失去意识,只要心灵还未毁灭,在梦中也完全能够听见!我的心意一定会传达到的!”

    “你做个人吧。”荆璜说。

    莫莫罗的眼中泪光闪烁。“是!我时刻都在准备着!是罗先生刚刚与您说的吗?您终于愿意成为我的人间体了吗罗先生!”他激动地问。

    罗彬瀚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惨叫:“你不要过来啊!”

014 潮素海洋生态学(中)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终于冷静下来。他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感到吃惊,认为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有点精神衰弱了。

    莫莫罗坐在他对面,照例是高高兴兴,面带笑容,满心感动和满足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一切。罗彬瀚看着这家伙只觉得胸口发冷,悄悄拉过荆璜问:“他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不是外星人吗?叫永光族?打小怪兽的?”

    “对啊。”荆璜冷冷地说,“你家那里不还给他们拍了很多片子吗?”

    罗彬瀚陡然回忆起过去,他意识到每次荆璜看某种特摄片时露出的满脸嫌弃是有针对性的。

    他目瞪口呆了一会,本能的决定先替特摄片和自己的童年抱屈:“……我们拍的时候哪知道这是纪录片啊!”

    “下游历史同向导正性呗。”荆璜说。

    “哈?”

    荆璜把他的手扯开:“别啰嗦,说了你也不懂。”

    他似乎不喜欢解释这个问题,因此罗彬瀚改口问道:“那刚才怎么回事?咋抢劫还带宣扬佛法的?”

    “永光境热爱泛智人文化,支持宗教信仰自由。”

    “那也别南无大慈大悲奥特曼菩萨啊!”

    “善哉。”莫莫罗高兴地说,“罗先生也懂禅理吗?就算和桑莲大师的流派不同也绝无问题,欢迎您和我互相磋磨!”

    “南无奥特曼菩萨不要靠近我啊!”罗彬瀚咆哮道。

    “菜逼。”荆璜鄙夷地说。随后他轻轻踢了莫莫罗一脚:“在我船上不许赞美任何宗教,听到没?知道你不信,别哪天闷声不吭传出个狂信徒了我还不知道呢。”

    “没问题,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点头,“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荆璜对着他翻白眼。

    半天后罗彬瀚再次冷静下来。他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于是又悄悄对坐在一旁看书的荆璜问:“他嘴里那桑莲大师是谁啊?”

    荆璜正埋头阅读《星光界》,此时呈现于页面上的是一种鸟爪虫纹般弯曲的方块字。

    “哦,你不认识比较好。”他说,“桑莲是个变态偏执狂。在外面少提他的名字,省得惹祸。”

    罗彬瀚更加好奇了。他不敢去和双目炯炯的莫莫罗搭话,只好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那不是个大师吗?到底什么身份?高僧?罗汉?菩萨?”

    “都不是,他是极端广义道德绝对主义者。”荆璜说。

    “啊?”

    “桑莲啊,他最开始是联盟中心城基础科学院的特级研究员,盗火者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自从把自己约化以后就天天装成秃头招摇撞骗。”荆璜呸了一声说,“他信个屁的禅法,丙级二类歼星炮就是丫改进的!”

    罗彬瀚感到头晕。他能大概理解荆璜是在斥责那个桑莲又传佛又修炮的双标行为,但具体还是没搞懂来去关系。最后他抽了一朵花咀嚼着说:“……他不是讲禅的么?”

    “因为他认为宗教信仰是在落后原始文明区域传播道德主义和先进文化的最有效方式!”不知为什么脸变得通红的荆璜怒道,“他懂个屁的禅!他就是把《联盟道德发展公约细则》包装成经文到处乱吹,结果还成了全联盟内最有名的僧人。真正的禅法传人烦都烦死他了。”

    “这……可这不是抢饭碗吗?难道就没人找他算账?”

    “他会做歼星炮啊。”荆璜冷漠地说。

    其后几天他们航过了几颗红巨星,从星云里直穿过去,又在某个双星系统旁边划了条复杂而巨大的弧线加了个速。途中陆续遇到三艘飞船,最开始一艘长得好像金字塔,据称是迷路的民船,上边挤满了那种罗彬瀚在科幻片里经常看到的小绿人。雅莱丽伽调了三个频率才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声称他们穿过了一片星云,内部的高温导致他们的导航系统过热损坏了,飞船漂流至此,物资已经濒临危险线。荆璜被告知这事后嫌弃地扔了一个导航器过去。

    另外两艘船分别属于星际种族贩卖组织和星际海盗,莫莫罗慈爱地为他们宣讲了行善十则。

    在观赏完最后这批人被莫莫罗念得当场昏迷后罗彬瀚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明白这宇宙怎么了,竟然能沦落得四个土匪里只有一个良民。

    “啊,是航道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乐观地解释说,“这里不是无远域和联盟指定的官方航道路线,因此普通船只是不会轻易涉险的,只有非法船只需要从这里进出联盟区域。”

    “这不是偷渡吗?”

    “我们一直在偷渡啊,这样就不用付出关费了。”莫莫罗率直地说。

    这位m78人的道德标准再一次深深迷惑了罗彬瀚。这种迷惑持续到下一个令他更加听不懂的消息出现。

    “我们要渡海了,罗先生。”莫莫罗在第二天找他吃早饭时满怀期待地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某种浪漫的譬喻,像是“星辰大海”、“星汉长河”,直到他看见莫莫罗高高兴兴地走到墙边,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扣在金属质地的墙面上。那五根手指尖有节奏的微微发光,几秒钟后墙面咧开一个口子,输出了一个长得像是冲浪板的东西。整个场面看起来和吐银行卡似的。

    “这什么鬼?”他扯着荆璜的头发问。

    “前面是约律灵场带,要渡海了。”荆璜敷衍了事地说,头都不抬。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皮肤仿佛正散发着微光。

    罗彬瀚阴森地瞪着他。

    “干嘛?”荆璜说,“船不就是渡海用的吗?”

    他怪不高兴地从书架里抓下那本《水行何方》,翻开封面,扔给罗彬瀚。书页在罗彬瀚的视线下迅速凝结出一段段中文。

    “唉,但一个人的眼界应超出他的能力。”这本书的开头写道,“否则为什么还要有天堂呢?”

    **

    宇宙,我们最后的边疆。

    无边无垠,冰冷无声。被射线和万有引力所支配的黑暗空间,由超高热量的等离子体构成的球状恒星。暗物质。黑洞。宇宙辐射图景……这是我们的宇宙。基于假设、推断、实证和可重复性实验,我们构建起一个讲述它整个结构的故事,精密而优美,复杂但和谐。从光速的相对方程到曲速航行原理,从引力场观测到虫洞架设,从弦论到大一统理论……我们看见,我们来到,我们征服。并且我们必将征服。

    是啊,我们曾经多么如此的相信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一个在可知,可解,可确信的物理学规则下稳定而平衡地运行着的整个世界……

    但是,亲爱的朋友。在你航向约律的太空时,它们都是错的。忘掉它们吧。

    从燃素之海到以太浪潮,从活火之氛到被射流卷漫过的无垠天宇,从被“灵气”充填的无引力虚空区域到一片平面大地“上部”的无限向上延伸的湛蓝色虚空……这些景象都属于我们将面对的世界之一,而我们之中特别勇敢的那些朋友还曾见过更多。譬如在有些“世界”,与天空具有明确分野的虚空是如此的安全而稳定,以至于你可以从一座山顶向上跳出去,直接跳出“大气层”——我这里指的是一层空泡状的薄膜,分隔了可呼吸的空气与无空气的虚空——落进充斥着灵场的宇宙。以“魔法”作为媒介和载体,你的船将能在它的浪潮上漂浮与航行,围绕着其中翻卷旋转着的世界之球绕行几个圆周。

    在这些世界,星星可不仅是你精神上的指路明灯。它可以是活着的,死了的,某种“灵魂”,某种“神祇”,明灯,火炬,洞眼,灯塔,镶嵌在天壁上的宝石,生物的眼睛。

    这些都是在你的航行之中可能会见识到的真实状况。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都没有任何理由不发生第二次。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在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宇宙时,请尽力保持你的仪态优雅。

    然后,尖叫吧……

    **

    罗彬瀚在这一节末尾停下阅读,合起书本,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觉得自己早就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已经犯不着次次震惊了。既然他可能是这船上唯一的普通泛智人种(鉴于他还没搞清楚星期八到底是什么),那么显然人类的尊严只能由他亲自来维护。

    “我要准备泳衣吗?”他严肃地问。

    “你他妈压根就没看懂是不是?”荆璜说。

    罗彬瀚想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两句,但荆璜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雅莱,进海前先等一会儿。”他说,“我要在港口买点东西。”

    几个小时后寂静号降落在陆地上。这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没有开启舱外可视化,因此罗彬瀚在下舱前并不清楚自己将迎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出舱门前他习惯性地想换上防护服,雅莱丽伽却制止了他。

    “你在港口不需要那个。”她说。

    舱门应声打开。罗彬瀚首先感受到风,带着喧嚣的声浪与水的湿气,然后他看到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日。”他说。他的胸中涌起了某种切实而又虚幻的感动。

    寂静号停在一个圆形平台上。这样的平台在周围无以计数。在平台群的后面是一座繁华、喧闹的现代都市,前方是大片水域,无垠地向天际蔓伸而开,看上去完全像是海洋。

015 潮素海洋生态学(下)

    下船以后荆璜马上就不见踪影。罗彬瀚被莫莫罗领着,从一个豆荚似的电梯离开平台,来到陆地之上。他回头张望,发现停在高处的寂静号此刻是一艘米白色的船。

    “啊,罗先生,那个是变色涂料。因为我们在合法城市要低调一些。”莫莫罗说。

    他们一起走向景观道。罗彬瀚开始紧张起来,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步在异星的城市上。蓝天白云,这点像他的故乡,建筑则五彩缤纷,而且很少是规整的长方体。它们很喜欢采用圆润的,鸡蛋似的轮廓。有些在建筑外还笼罩着奇特的光晕。莫莫罗告诉罗彬瀚那是温室罩,用于维持或排除空气内的某些特定成分,或是保证特定的室外温度。通常是为了某些异星花草或病人设置的。

    “病人?”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个词出现在外星世界里有种奇特的不和谐感,不过谁也没说过外星就不会有癌症。

    莫莫罗严肃地点着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哀伤:“非常多。”

    他的哀伤让罗彬瀚感到吃惊,于是下意识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这没有显得很突兀,因为街道上的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能作为新的话题。

    这座城市街道的地砖像是由鹅卵石形状的玻璃块拼成的,踩上去凹凸不平且微微发暖,似乎纯粹是为步行而设计。因为所有的车道都在空中。

    “这里不允许行人直接在空道上飞行。”莫莫罗说,“罗先生也要注意,不可以随便起飞啊。”

    罗彬瀚开始没搞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见两个在腰部长着类似于鸟翅膀东西的人手持木串,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他悄悄对莫莫罗指了一下那两个人。

    “啊,您也想吃炸蛛吗?”莫莫罗问。

    实际上罗彬瀚只想问那翅膀是不是真的能飞。他知道普通人类的骨骼结构是没法光靠插翅膀飞起来的。

    但莫莫罗似乎特别激动,他双手一拍罗彬瀚的肩膀说:“我请您吃一次吧!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谓的约会!”

    “啥?”罗彬瀚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莫莫罗欢喜雀跃地跑开了。那速度果然超越凡俗,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在拐角处。

    罗彬瀚停顿了几秒钟。

    他意识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在一座外星城市里。

    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周围不断有行人穿梭,他们有的浑身发绿,有的蛇足独眼,有的干脆就一点人型都没有。当他们经过时罗彬瀚不免提心吊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罗彬瀚的存在。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发现后面站着一个蓝头发的女孩——性别是根据体型判断出来的,但对方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细细的肉须,因此罗彬瀚也不敢下定论。

    她开口了。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那语言很陌生,但属于罗彬瀚能听懂大部分的范畴。

    “你是来观光的?”她问,“第一次出海吗?”

    罗彬瀚有点警惕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和陌生人随便搭话在外星球算不算是常事。

    “……你为什么要上下晃你的脑袋?”女孩问,也学着点了点头。

    这下罗彬瀚发现原来点头不是个宇宙通用动作。他只好拼命想着雅莱丽伽灌到他脑袋里的外星语该怎么说。

    “对,我是。”他磕磕绊绊地说。

    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同种族之间的肢体语言很容易造成误会的,不过新手都是这样子。跟我过来。”

    她往旁边跑了几步。罗彬瀚不想离开原地,但女孩并未跑远,只是在几米外的景观道边缘冲他招手。罗彬瀚犹豫几秒后跟过去了。

    “你看,”她说,“这就是你等下要出发的地方。”

    他们面前的水域是宝石般的深蓝色,和他故乡的海景十分相似。他想起以前的科学老师在课上解释过海水为什么是蓝色,但他没记住多少东西。

    “好看吧?”他旁边的女孩说,“我祖母说海水这么蓝,是因为海是有记忆的,它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罗彬瀚听了颇为欣慰,看来民科,伪科学和文青都是宇宙人民的共同爱好。他极目远眺,在海天的边界线上隐隐看到鸟影腾飞。

    这时女孩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远方的路。”罗彬瀚深沉地回答。

    女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你的航道在下边,”她说,“对面是动物园啊。”

    罗彬瀚起初没懂她的意思。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低下头,望向景观道的底部。

    他看到巨大的“孔”。

    那是活跃在水面之下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鼓动的巨大洞窟,在深处释放出炽烈的光热,火焰般色泽橙红的气体在其中翻滚不休。

    “……海底火山?”

    海底的火山会喷发,有时甚至会爆炸,在浅水区射出滚滚的烟灰与火光。

    但他眼前的景象不是。那巨大的、燃烧着的孔,既未被庞大的海水所冷却凝固,也没有产生因倒灌而在水面产生漩涡。它只是静静地,如幻影般在水下翻滚着,像一个梦。

    罗彬瀚看呆了。女孩又在他身旁笑个不停。

    “那里才是通向海的门啊。”她说,“你果然是新出来的。”

    罗彬瀚茫茫然地看向她,这次他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她墨蓝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像是昆虫的须,奶白的皮肤上有细小而密集的斑点,脸型比正常人细窄一些,使她的眼瞳显得特别大。

    这女孩莫名令他想到竹节虫。但那并不是可怕的联想,相反他觉得对方怪好看的。尤其是她的眼球表面有一层透明的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鱼鳞似的彩色光泽。

    罗彬瀚想问问她的名字,但这时莫莫罗回来了。他把一根木串递给罗彬瀚,然后好奇地看向蓝发女孩:“罗先生?”

    蓝发女孩盯着他们,捂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把两个人都笑得满头雾水。

    “你们真奇怪。”她说,“我叫宓谷拉。你们是?”

    莫莫罗爽快地笑着说:“我叫罗莫。”

    罗彬瀚呆了一下,然后紧跟着说:“我叫罗彬。”

    “你们是兄弟吗?”宓谷拉问。

    “不是。”“正是。”

    罗彬瀚愤怒地看了精神奕奕的莫莫罗一眼,最后改口说:“……是远亲,和生人差不多。”

    不知道这个回答有什么好笑,宓谷拉又开始咯咯的笑个不停。她很快指着海面说:“我每天看着船只从这里进出,很快就知道哪些船是老手,哪些是第一次,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它们真正在海上的样子。在浪潮上行驶一定很有趣吧?”

    “是的,”莫莫罗说,“非常壮观!您没有去过吗?”

    “我不能接近约律区呀。”宓谷拉说。她拉下高领的衣服,露出脖子上的金属环。那并不单纯地戴在颈上,而是深深嵌入了皮肤当中。

    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莫莫罗却惊讶地啊了一声。“失礼了,宓谷拉女士。”他匆忙地道歉说。

    宓谷拉好像并不在乎。她张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天空陡然变得阴暗起来。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天空中吊着一艘船,不是宇宙飞船,而是有桅、有锚、有帆,宛如中世纪航海者使用的木质大帆船。

    “什么玩意儿……”

    挂在帆船上的铁钩忽得松开了。那艘船以首朝下,笔直而沉重地朝着海面坠落,激起一阵冲天的浪花。周围的行人在鼓掌惊叹。

    罗彬瀚往下俯瞰。水面上荡漾着剧烈的波澜,扭曲的火洞仍在水中鼓动不休,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那艘船凭空消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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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272/ 第一时间欣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所写的《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为转载作品,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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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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