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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下)

    荆石听她所请,应声道:“是。”便循她指点而去,走得百步开外,果见林缘处稀稀疏疏,生得几棵梅树。此时初雪方毕,未至香期,老枝上头孤零零绽开几朵早苞,其色素清,几与霜雪同白。

    他走至近处,将几棵梅树尽皆观过,合意者寥寥罕得。但见有一枝上同开两朵,皆已绽蕊吐芳,便踮脚折下,携回原处奉与珑姬复命。

    珑姬接过梅枝,执在手中闻了一闻,似觉十分中意,点头道:“此花生于孤地,馥香甚清,与我岛上不同。”说罢忽而咬破指尖,将其中一朵染作殷红,又抬手扬枝,口中道:“来。”

    话音方毕,便听山内风声大作,一路摧枯拉朽,扬雪激尘,直往林间扑来。荆石为避雪砂击面,当即举袖挡掩,只闻耳畔岚风呼呼而过,声重且湿,犹如活物吐息,却唯独不觉凛冽刺骨,反有清爽畅然之意。那风来得匆匆,去时亦也突兀,不过数息呼啸,旋即复归清寂。

    他待风过尘定,便拂开身上碎雪,再看身畔珑姬,仍是亭亭端立,神态澹然。手中梅枝历经狂风,丝毫未损,只是枝上两朵梅花,此刻一红一白,素者如缎裁雪织,朱者似红桃泣血,各自生得一边。

    荆石见此情形,稍稍思虑片刻,问道:“赩仙方才请来何物?”

    珑姬眼望花枝,应道:“方才应我而来,便是子蕴所求山兽,只因子蕴身无法力,不识它真貌罢了。但凡山水聚气之地,经年累月,孕育精华,自成灵识。其物无形无知,非死非活,近与天地同化,然困囿风水形势之间。虽无魂魄躯壳,神通却是寻常修士莫及。只因昔年昊阳合道,曾与天下地灵立约成法,自此方奉青都符箓驱使。此岛地底气脉敛聚已足,而陆上风水格局未成,将来若逢地中大震,或能破水而出,另成一峰,便可化胎为灵。但观此岛灵蕴,料想气数尚久,五百年内不必以此为虑。至于所谓山兽之说,亦因此岛形势而起,和那山灵地胎相类。”

    荆石听她所说,不由问道:“此岛山下可是暗藏地火?”

    珑姬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子蕴猜错了。僬侥地近外海,多有不依常理之处。我今为监察,虽知其中隐秘,却也不便擅告。子蕴若欲探究竟,只能自行参想。但此节本与大举无关,你今为试生,仅有一年光裕,究竟如何作为,须得自作定夺。”

    她说到这里,似是喟然有感,顿一顿又道:“也罢,难得子蕴能察此节,不妨再予你一示。先前看子蕴徘徊湖畔,想必已觉出此水异处。你若真能寻出水源,当能窥破山兽玄机。”

    荆石听罢她这一席话,既觉出她劝诫关切之意,亦知其决心甚坚,此后纵然逢面,再不会多加提点,当下正容行礼道:“谨遵赩仙教诲。”

    珑姬又是一笑,忽而侧首相望,端视少时,说道:“昔年我送子蕴去往青山都,临别以前,赠你‘子蕴’二字,可知此作何解?”

    荆石坦言应道:“既为长辈所赐,便自沿用至今,不知字中渊源。但请赩仙示下。”

    珑姬转首移目,远眺幽林,缓缓道:“我本野中孤女,幸得偶遇先师赫月真人,方才随她入岛修道。未入门前,与我阿母居于南地鬯瓒国中,此国邦界有一奇脉,是座不生草木的童山,唯独山麓处毒荆遍布,生人难进,时人便唤此地为荆山。有一人善观风水,识出荆山显露宝气,便自设法登顶,寻得一块山岩,断言此石中奇珍,便将其献与先朝黎抗王。谁知黎抗王宫中玉匠无能,连鉴三回,皆言此为顽石,引得黎抗王大怒,下令将献宝者活剐。此人受刑之际,犹自嚎啕不止,是因美玉含屈。朝中贤士听闻此事,乃令剖石查验,果见里头暗藏美玉,质白无瑕,价可连城。此玉因是人命所成,自此举世闻名,是谓‘石中玉’,又作‘荆山玉’。当年我初遇子蕴,见你寡言罕语,自行其是,外拙于形而内秀于心,却似那石中之玉。又想你父以石名你,当是盼你坚忍不屈,却有刚极易折之虑,故而与你‘子蕴’二字,是愿你石中藏玉,性坚而志洁。”

    荆石听她一番漫语,亦是无言以应,良久避目垂首道:“幼时浅薄,不知道理,幸得赩仙垂怜,方有今日。”

    珑姬摇头微笑道:“你本智绝常人,是天地钟爱,与我又有何干?昔年我遣子蕴入青山都,一则是那红莲教行事诡秘,若将你留于南境,恐遭暗害;二则是你天资过人,偏为凡骨凡胎,并无修道的因缘,若是携你去我岛上,却怕是明珠蒙尘,枉费子蕴这般资赋。”顿得一顿,又低慨道:“先时送别子蕴,尚是黄口小儿,转眼竟过十年。子蕴今为成年男子,再非昔日失怙幼孤,非我所能轻命了。”

    荆石正欲开口应话,忽听得身后簌簌雪响,有一女子声道:“娘娘,瓴观侯请你归府商事。”

    林中二人循声回首,却见十丈外来得一个红衣女郎。看去年纪极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然则眉目含霜,神情倨傲,浑不似及笄之龄。身着艳红短褐,却又无裤无袖,袒臂裸腿,赤足光颈,极是大胆暴露。其臂、腕、腿、胫皆戴鳞纹银环,银链缠腰,左悬玉螺,右挂银剪。发蜷且短,仅及背胛,又以红绳束辫环颈,串以砗磲、珊瑚、海珠诸物,望去琳琅花艳,既是花俏漂亮,也颇气势凌人,大异东域女子。

    这女郎光足袒肩,见得荆石在场,亦无羞怯之意,冷冰冰横目相看。但见她肤色如雪,颧高颌尖,生得一张瘦小菱面。两道弯眉既细又高,扬在一双丹凤眼上,益显矜恃,纵有楚楚美貌,反叫人不敢亲近。

    荆石与她对视片刻,见是个素昧平生之人,便即退开两步,转头避视。那女郎亦不理睬他动作,顾自上前对珑姬道:“娘娘,今日巡岛已毕,可归半冥城复命。”

    珑姬见得这女郎近前,脸色却是柔缓几分,点头道:“既然岛上无事,你与大黑金鼓先回城中便是。”

    红衣女郎道:“娘娘何故不随我等同去?”

    珑姬回道:“今遇故人,叙些旧事。红瑚,你看旁边这位郎君,便是我当年北上时救得的小儿,昔时曾与你提得几句,可还记得此事?”

    红衣女郎听她此话,方才转头多看一眼荆石,面如寒玉,目若凝冰,意甚冷淡。将荆石上下扫得一圈,扬眉道:“这位想是荆郎君。”

    荆石面色不动,照旧回礼道:“见过红瑚真人。”

    那红瑚听他见礼,脸上仍是半分不露笑貌,一手支腰,昂头斜视道:“曾闻荆郎君年少才高,多得娘娘赞誉,今日相见,倒也未见出奇。荆郎君今为大举试生,还望好自为之,勿叫娘娘难作监察之职。”

    荆石尚未应答,珑姬已是转头扬目,轻轻瞪她一眼道:“妮子无礼,怎与外头郎君这般说话?往日宫中见你指教后辈,分明似模似样,如何到得陆上,却似要吃了生人。近日我也不曾说你,又是何故与我置气?”

    红瑚遭她训责,口中唯声应是,脸上却无半分悔意,兀自眼望荆石,意甚不善。荆石与她萍水相逢,实不知她何故这般厌己,当下假作不觉,只往旁退得半步,匿在珑姬身后。红瑚见他举止,脸上更是变色,忽而甩首转身道:“我且归去复命,娘娘也当早回。”便一踏足,身乘红云而去。

    珑姬看她说走便走,又是长吁短叹,转头与荆石道:“此是我门下弟子红瑚。她本陆上渔家女儿,父母因难亡故,由我抱上岛去,算来已逾五十载。她因生父早丧,多受叔伯欺凌,自小厌恶男子,非是独对子蕴无礼,子蕴亦不必介怀。”

    荆石道:“不妨。”

    两人本在话头,陡遭红瑚一断,便复无言。珑姬仰首望过天色,忽将手中花枝递与荆石道:“此花方才引得地中灵气,可驱阴浊魔祟,子蕴携去养在房中,晚间便可安眠无忧。”

    荆石双手接得梅枝,回礼称谢,问道:“赩仙何故知我夜梦之事?”

    珑姬微笑不答,俄而轻道:“想是山中猫儿顽皮,与子蕴开得几个玩笑罢了。今既有我在此,想是不会再来。”又道:“今日天寒,子蕴当早回村中,勿要逗留野外。去吧,我不耽你的时辰了。”

    实则荆石自与她同行以来,虽在雪中漫行,却是周身暖融如春,未觉丝毫冷意,想来其暗中施法所为。她此刻偏说天寒,自是婉言辞别之意。当下称事请退,待她点头默许,方才往回路走去。行处两三步,到底心事难抑,蓦然回首道:“我尚有一事欲问赩仙。”

    珑姬微微一怔道:“子蕴但问无妨。”

    荆石欲言而止,到底心中犹豫不决,良久方道:“昔年赩仙送我入青山都,是先往玉幾山洞府,又遣灵鹤送我入小仙乡。”

    珑姬颔首道:“是。我久居南地海岛,既入青山都,自当先往苍莨宫拜会掌教。再者露兰国疑有巫族作乱,兹事体大,是故要请掌教问鉴占之,卜问吉凶。其时我将子蕴留在宫前,便是随童子去乾天殿中问鉴。”

    荆石道:“当时赩仙去得半柱香时辰,想是正于宫中问鉴,后头出来送我时,举止似和先前有些不同。”

    珑姬诧然道:“是何不同?”

    荆石迟疑不应,双目端望珑姬,但看她脸色如常,毫无伪态,方才直言说道:“赩仙出宫门时,曾与童子作别,其后童子归入洞中,赩仙独在门前。其时我立于洞外百步处,曾见赩仙侧对宫门,目望南面,以袖拭面。”

    他说到此处,又复犹疑片刻,方才道:“当时我远处所见,赩仙似在落泪。不知是何缘故?”

    珑姬面色澹然,侧首望空道:“我不曾记得此事,想是子蕴看错了。”

    荆石嗯了一声道:“是。其时天色昏暗,应是我走眼错看。”又对珑姬躬身作礼,方才转头离去,行出十几步,再回首看两人原先立处,已是芳踪渺渺,唯余乱雪枯根。

286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上)

    荆石眼看珑姬已去,当下更无留恋,手中执了花枝,顾自归返山瀑。走了大半路途,方觉风侵肌骨,渐生寒意。好在胸前一股暖气犹存,立时加快步伐,匆匆赶到瀑前,却见骨儿碗正立雪中,手执木棍,跟那翠尾孔雀对峙。两边竖毛张羽,互相叫嚣,一时猿嚎鸟唳,喧嚣吵闹,惊得林中鸟雀俱逃。

    骨儿碗自珑姬脚边捉得那孔雀出来,正归洞里玩耍,却不防被那孔雀狠狠啄得一口,顿时大怒,将其扔出洞外。

    孔雀本属向阳之鸟,因其尾覆长羽,仪态辉煌,民间多传为亚凤灵禽,豪家更喜豢养庭中。其凤种之说虽多属讹造,然而孔雀性善辟恶,能解百毒,常与蛇、蝎之属为敌,是为物性使然,灵慧天予,可谓吉鸟。唯独其性与雉相似,雄者丽而急躁,长居野岛,更添凶暴。忽遭骨儿碗强抓,亦是尾翎戟张,厉声尖鸣,激得骨儿碗暴跳如雷。正是闹得火沸,忽见荆石归来,却将尾羽一收,自往湖畔石堆下歇起。

    骨儿碗虽是气煞,但见荆石归来,到底心中关切,将木棍收回背后,跑到荆石面前道:“荆官儿,你与那白娘娘跑出去做甚了?”

    荆石道:“说些闲话罢了。”便往山壁洞窟走去,行至洞口,看得洞前地上积雪消融,那几点翠星却是不见。当下直入洞中,取了行囊,便往东泉村归去。

    骨儿碗跟他同行,虽听他轻描淡写,却是不肯轻纵,眼珠儿转了几转道:“俺看那白娘娘走路轻得很,若非女鬼,便是城里那些会法儿的。荆官儿,你也说自己会法儿,跟她谁厉害些?”

    荆石边走边道:“我仅知玄理,并无法力,自不能与赩仙相提并论。她是仙家贵客,你不可胡言乱语。”

    骨儿碗道:“俺看她跟你长得大体一般,也无三头六臂,又是个怎生贵法?”

    荆石闻言一怔,倒给这金毛儿难住。但想此儿既不知青都尊号,更遑论南域神宫,又如何跟他说得清楚。稍稍思忖一阵,方道:“会施法的人也分许多,她会的法比别人高明,能做的事比别人多,别人自然不敢得罪她。”

    骨儿碗似懂非懂,挠头苦思一阵道:“俺倒瞧不出她厉害,但想你们陆人规矩,贵与不贵,全靠穿着。俺瞧她穿得恁多,虽没挂那金石头银石头,光拖布料也忒麻烦,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荆石哪知自己随口敷衍,竟得他这一番高论,不由哑然无言,良久方道:“你若下次见她,万不可轻易开口。”

    骨儿碗一头雾水,又觉颇是委屈,瞪目道:“恁不让俺开口?”

    荆石知他脾性,当下也不说理,只笑一笑道:“你看岛上最高的峰是哪一座?”

    骨儿碗道:“自是深山里头那小尖峰。”

    荆石嗯了一声道:“你白娘娘若是发火,只消一剑下去,此峰便作深渊绝谷。”

    骨儿碗张口咋舌,歪头将身后山峰望得几望,不免将信将疑。荆石亦任他胡思乱想,只将手中花枝执起,默然打量。正是思绪百转间,忽而背上一沉,又是骨儿碗跳将上来,搂了他脖颈道:“荆官儿,你这花又是甚宝贝?怎地一红一白,还能生在同枝上?”

    荆石道:“这是方才赩仙所赠,并非奇珍,不过是个护身的吉物罢了。回头我放在村中,你不可乱动乱摘。”

    骨儿碗应得一声,却不松手,照旧搂在荆石背上。荆石毕竟凡人之躯,既受天寒,又觉吃重,正欲叫他老实下去,骨儿碗却道:“荆官儿,那白娘娘可是骂你了?”

    荆石闻言一怔,说道:“不曾。你何出此话?”

    骨儿碗道:“俺看你回来时脸色闷得紧。你说那白娘娘又比你大些,便似俺与水花老太婆一般。那老太婆过去教俺说你陆人言语,说得稍有不对,便要骂俺贪玩。荆官儿,那白娘娘若不曾说你,你何故这般不乐?”

    荆石自识骨儿碗以来,只觉其天性灿漫,又是野性难褪,确难教养驯化,未曾想其人亦有细心敏锐之处,竟能窥破己心。他既遭骨儿碗说破,亦无掩藏之意,只抬臂将骨儿碗脑袋摸一摸道:“我并非因她言语不乐,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骨儿碗道:“恁事想不明白?俺且替你寻思寻思。”

    荆石闻言一笑,却不言语,实被纠缠不过,方才捉了骨儿碗手臂道:“我幼时曾见一桩异事,是与她有些干系,迄今仍未想明。方才跟她说话,便是想以此事问她。”

    骨儿碗道:“那她怎答?”

    荆石摇头锁眉,良久方道:“她在说谎。”

    骨儿碗闻言大奇,还待再问究竟,荆石到底不肯明说,只将他抱下身来,搁回地上道:“此事多有疑处,又涉长者之私,不可轻下断论。我方才所说,你莫和旁人提起。”

    骨儿碗口中答应,到底不忘荆石方才言语,捉了他裤腿道:“荆官儿,你说那白娘娘同你撒谎,可是想害你?”

    荆石摇头道:“不是。”又道:“此事未必与我相干,或许是她为旁人说谎。”

    骨儿碗听他此言,方才安下心来,抱了木棍道:“你陆人向来心思最多,说起话来也爱兜圈。但凡那白娘娘不害你,随口撒些谎来,倒也随她高兴。荆官儿你恁又操心不乐?”

    荆石又是一笑,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仙家之事,本与凡人无关。只是我心中疑惑罢了。”便将手中花枝插在行囊上,再不复提此事。

    两人说说谈谈,又入东泉村中。荆石本拟往见乌码,问询山兽之事,但因珑姬忽来,却将他诸般念头打乱。待得住进屋内,便从邻人借来一碗,盛了清水,将那梅枝养入其中,坐在桌前端看。他见枝上二花同开,幽香漫室,不觉又陷凝思。如此由暮至夜,欲要起笔为书,仍是心神不属,难顾旁事,默然收笔睡下。

    是晚寝中安宁,一夜无梦,及至次日天明,荆石早起梳洗,骨儿碗进得屋内,跳上桌瞧他一瞧,乐道:“荆官儿,你今日脸色可好许多。怎地身上还带香?”

    荆石凭水照面,果见自己神完气足,容光焕发,再举袖一闻,却不觉有何异味。他本重洁喜净,勤于洗换衣衫,更无熏香之习。此刻听得骨儿碗此言,也未放在心上,只道:“想是屋内花香。”

    骨儿碗道:“不对,不对。俺岂分不清香从何来?屋里花香,俺自晓得是桌上来的。你身上另有一香,怪里怪气,倒似肉味。荆官儿,你可在衣里头藏了吃的?”说罢扑上前来,鼻头抽动,又嗅几回。

    荆石又试抬手闻袖,实无所察,只得将骨儿碗推开几分道:“你若是饿了,自去饮食便可,不必专意等我。”

    骨儿碗道:“俺不饿。荆官儿,今日你去何处?”

    荆石沉思片刻,说道:“近几日且不离村,便在这里办事。”当下便出屋门,召集村中库官,点查书录积粮,交来一看,字迹虽同先前无异,却是错漏百出,难有准数。再去库中点算粮数,竟比前日少得百十余斤。试问库官缘由,又是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骨儿碗见状大急,欲劝荆石莫与置气,荆石却是神态如常,笑一笑道:“想是山里的猫走了。”

287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中)

    其后数日,荆石皆留东泉村中,监督三库官记录清点。僬民本性顽皮,最不耐慢工细活,荆石既知比事,亦有计法相应。乃令三人交相记录,错序查验。但有一人不符,则三人皆受轻罚;二人不符,则受中罚;三人不符,皆受重罚。轻者以杖击手,中者一日不食,重者静坐半日。

    僬民皮糙肉厚,罕畏苦痛,又耐饥寒,是以轻罚、中罚俱不在意,唯是生性好动,若命其静坐不语,实胜杖打百下。三人连犯数次,已然不耐其苦,每逢荆石查算,必先私下对簿,互为验算,以保不失。荆石见之亦不阻栏,反倒指点核法,又授粗浅数术,以增其学效。如此试得七八次,终得巨细无差。

    三库官每犯疏错,荆石必不亲至施罚,而遣骨儿碗代行。骨儿碗既受废舟、水花所命,到底违抗不得,心头却有老大不愿。逮得一日空闲,便与荆石抱怨道:“荆官儿,你行事好没道理。”

    荆石应道:“如何无理?”

    骨儿碗道:“他三个中有人犯错,又非人人都错,怎地三个都罚?你若抓得哪个不对,罚他一人便是。”

    荆石道:“只抓一人,日后他等必不相顾,难免有疏忽之时。三人合验,方保不失。”

    骨儿碗不服道:“俺看你次次皆是一人算得,如何他等便要三个?”嘴上虽这般说,毕竟日日相伴,晓得荆石能耐,心中亦甚服之。但想三人共罚,到底心觉别扭,又道:“便是如此,他三个有人错的多,有人错的少,可也算不得公平。”

    荆石道:“我是求三人皆无差错。至于公平,乃为行事有用,并非本来目的。”说罢又自埋首作书,不理骨儿碗撒缠。他自知大举期仅一年,欲将岛上治得日月翻新,绝无这般手段,但求能立规矩,驯得几名堪用之人,便算对得住废舟招待。又想废舟专意遣骨儿碗随己为伴,自是盼能使其历练,故而特派骨儿碗督罚。但看骨儿碗虽是跳脱,办事倒也老实可靠,方知废舟确有识别人之能。

    他连日歇在东泉村中,居处养得珑姬所赠梅枝,虽仅供以清水,竟是清艳如初,不见半分凋萎。其香弥室漫鼻,闻而舒神。夜中寝眠,亦是酣睡无梦,再不遇先时诸般怪异。

    如此过得半月,村中安宁无事,唯是霜风渐重,草木披白。荆石本来简装出行,仅带几件冬服,到底仍嫌单薄,而僬侥国既然为毛民,素无冬装之需,亦不知种棉织裘。正是手足生寒,日日为难之际,忽听村人来报,道有中村客来。出门一看,却是大小桃花兄弟。

    两兄弟见得荆石,亦甚欢喜,上前扑抱拍打一番,方自身后取下老大行囊。荆石打开一看,见是数套裘袍棉衣,再让骨儿碗询问究竟,方知是废舟嘱意两兄弟缝制,以备荆石冬时用度。

    僬民本来不善缝织,更罕见陆人衣饰。大小桃花临急受命,全照着荆石平日穿着,匆忙忙缝得几套应付。此是两兄弟初试身手,自觉与原物堪有七八分相似,甚为欢喜得意。荆石见他两个雀跃之态,唯有再三称谢夸誉,抱了衣被回屋细看,才觉袖长裤短,腰紧肩松,全然不合常人体格。穿来非但不雅,也甚不便利。

    荆石虽非锦衣华裘之辈,但看僬侥人手艺如此,亦是无言可评。待得谢过赠礼,目送两兄弟走远,方才寻来骨针麻线,将几件冬衣拆缝补改。

    他如此举动,自然瞒不过骨儿碗眼目。这金毛儿见他亲手改衣,似感有趣,蹲到他面前乐颠颠道:“荆官儿,你手活儿讲究,倒似陆上的媳妇。”

    荆石看他一眼道:“改些松紧罢了,你不要和大小桃花说起。”

    骨儿碗虽是脾气任性,却并非驽钝呆傻,先前见荆石态度,早晓得衣裳不如人意,便是嘻嘻哈哈,将大小桃花取笑一番。又抢荆石针线,欲代他缝改衣衫,却哪里做得像样,反叫荆石多费几分周折,忙至夜中方才了事。正欲上床歇息,又闻有物簌簌打窗,是外头银栗纷落,飘起大雪来。

    荆石启窗观雪,见得天地素白,漫处银妆,心中忽想哈牟娑落岛偏于南地,而青都尚在更北,此时多半已是遍山银面。至于南域气候湿温,终年罕见积雪,既是少受霜冻苦楚,却也少见一番奇景。如此略略出神片刻,终于闭窗歇下。

    是夜荆石因得新被厚衣,睡得更比平日好些。虽听窗外雪声扑簌,风啸如狂,反倒益觉室中暖融如春。正是睡昏头重,忽闻窗外有声啁啁,良久不绝,似是雀鸟啼叫。

    他本警觉易醒,被那鸟雀稍闹,便即睁目起身,正欲摸了榻角火折察看,陡听屋内一声低叹,立时睡意全消。循声看去,只见屋里户牖紧闭,一团漆黑,唯独桌前远远站得一人,白衫如月,幽华隐隐,直似鬼魅夜游。

    荆石见清此人,虽是惊讶,反去不少惕意,当即披上外衫道:“赩仙?”

    桌前的白衫人应道:“是我。今夜巡岛,本意来看一眼子蕴,未想窗外那小雀闹我,却将子蕴惊醒了。”

    此时屋中虽无灯烛,却有珑姬身带灵光,荆石避忌礼数,亦不便正目多看,唯有低头系带,佯作打理。正要起身见礼,珑姬又道:“今来只是兴起一探,旋后便当归城,并非有意扰子蕴歇息。此处亦无杂目,子蕴不必过分拘礼,这般说话便可。”

    荆石听她如此吩咐,便停榻上道:“赩仙夜来岛间,可是海上有何变故?”

    珑姬道:“此处离外海尚远,子蕴无需多虑。只是今夜偶见大雪,想起昔年往事,便出城外小游。”

    她说话之间,信手将桌上梅枝执起,低头端看良久,说道:“我虽长在南岛,实则少时却在青山都住过,从掌教门下学律。山中岁寒早冻,料想苍筤宫外当已梅开。而今无缘一见,实为遗憾。”

    荆石忽闻她这般言语,不由微微发怔,不知她是何意指。皱眉想得一想,方才问道:“赩仙可是想念青都故人?”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反口道:“子蕴离乡数年,眼下又寄身于此,期年不得返陆,难道并无思念之人?”

    荆石遭她此问,一时竟无所答,默默思忖片刻,仍觉无以为想,坦言道:“既知各自皆得其所,徒思空想,并无裨益。”

    他说完此话,便闻珑姬在那头轻轻吐气,不知是喟是笑,俄而听她道:“子蕴性情淡薄,未尝不为一德。”却再未置余评,又将那梅枝放回水中道:“今明大雪,子蕴勿忘添衣。”

    刑石听出她言有去意,正欲起身相送,心中却生别念。稍一迟疑,仍出言道:“赩仙今夜可有别事?

    珑姬轻啊一声,似甚意外,数息方道:“我本兴起而游,并无他事要办。”

    荆石道:“既是如此,望能稍留相谈。”

    珑姬微笑应道:“子蕴既不嫌叨扰,我自是无妨。”

    当下荆石披衣而起,取得柜上残烛,还待打火照明,但见灯芯红光一烁,无引自燃。他知是珑姬相助,转头称谢一声,将烛端至桌前。待到近处,却看珑姬罗裙纱帔,珠钗坠髻,打扮又与先前不同,倒似宫装妇服,益显其态婀娜丰绰。

    荆石不意见此,足下不由一顿,当即别开目光道:“赩仙何故穿得命妇服饰?”

    珑姬听他问及自己打扮,神情也甚自然,低头端详裙袖道:“此服乃瓴观侯府上老夫人所赠,子蕴以为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却也不便细说褒贬。实则珑姬姿容绝艳,纵然荆钗布裙,亦不损本来风采。此服既出公子虞府上所奉,其色雅淡而不失华富,其形缥美而益衬纤侬,更显斯人出尘绝貌。然而荆石陡然见之,总觉心头异样,不若先前自在,欲问缘由何在,却是自己也说不分明。况且珑姬身为尊长,议论其人仪容,实非礼数所合,当下避而不答,转口道:“我观前日赩仙所穿白衣,形制繁复罕有,似为祭祀之服,可与僬侥国有何渊源?”

    珑姬颔首道:“是。昔年青都与此国曾立盟约,有掌祭之务,我现执以掌教郁离真人代行,与此国大祭司同位。前几日正值冬祭,我须与他城中祭祀同往执祭,是以连日着那祭装。”

    荆石道:“先前观半冥城中诸位祭司,其服似也与赩仙不同。”

    珑姬又颔首道:“自然不同。我所代行之职,名唤‘大魂司’,其位虽与大祭司相若,实则并非一事。此因古时僬侥分有两族,一曰‘溺奴’,二曰‘瓞子’。先者生来矮小,模样近似猿猴,多作仆役之用;后者则与我等陆人相似,只是多有银发、白瞳者,是此国中贵胄。国中掌神鬼事者,溺奴称‘祭司’,瓞子称‘魂司’。如今此国瓞子因水土不服,血脉断绝,唯剩溺奴繁养至今,故而魂司一职再无真正人选,只以我青都修士代行罢了。子蕴前日见我所着,实为古时瓞子执祭礼服。此国信奉海神,以‘白水’为其徽征,是以祭袍多取素色,而瓞子旧为贵族,好饰缛繁,却与我青都崇朴不同。”

    她一番话娓娓释来,始叫荆石知晓其中缘由。僬侥国与世隔绝,陆中记载本来寥寥,多言其民矮小,至于毛身猴态,已是罕有提及,难辨真伪,更遑论“瓞子”之说。此刻听得珑姬说明,才晓得僬侥尚有这段隐史。如此凝思片刻,又对珑姬道:“依赩仙所说,而今所谓僬民,实是古时国中奴隶。然以我所观,其民体健远胜陆人,虽脾性稍过烂漫,心智实无缺损,何以竟被瓞子所驯?瓞子既能立国,其后又如何绝嗣灭族?”

    珑姬听他连问,却是脸露为难之色,沉吟少时,方才说道:“瓞子绝脉已有千年,其中缘由实难断定,想来许与水土有关。至于他等驯化溺奴的手段,乃是其生来喉嗓通灵,善作‘幽招’之歌。我等陆人听闻无事,而溺奴耳中生有异骨,闻之则痛苦难禁,是以他们畏惧瓞子,奉之为神子贵胄。不过此说乃是古传,究竟真伪如何,却也难得验明。”

    两人谈及此处,又是相看无言,对坐桌前,各自有思。荆石虽知明日有事,但见珑姬既来,到底不愿轻别,总须寻些话题,方才不显窘迫。他方获知僬侥国旧事,心中尚在反复酌思,却不敢将珑姬晾在一旁,便自随意问些闲话。既是心不在焉,脱口便道:“赩仙以为公子虞其人如何?”

    珑姬稍稍瞬目,看向他道:“子蕴怎问起瓴观侯来?”

    荆石本是鬼使神差,脱口便提了公子虞,此刻忽遭珑姬反问,自己亦觉莫名,一时不得答话。好在珑姬本无深究,无意间问得一句,旋即便道:“自我代行监察以来,承蒙瓴观侯盛待,倒在其府上住得一阵。我本方外野辈,不通政务,但观他麾下官吏行事,严明守纪,极有效度,想必是他识人善用,治下有术。先前亦曾与瓴观侯谈及东域诸国,他虽是亃国公子,对别处风土人物颇出洞见,博闻善思,确为庙堂之才,干城之具。”

    荆石素知珑姬性情孤高,料来不喜与世上权贵结交,听她对公子虞如此赞誉,想来不止礼数殷勤,其人亦必有独到卓绝之处。他对公子虞本来无甚好奇之心,此刻听珑姬这般形容,不知怎么更失谈兴,默然片刻道:“我居晇都之时,赩仙已在瓴观侯府上?”

    珑姬道:“比那倒还早些。”顿得一顿,忽而脸露微笑道:“我至跨都之时,约比子蕴早得半月,正见那张家女郎来瓴观侯府上拜访。她父兄与瓴观侯本为故交,自然要说些叙话。其时我亦居于后屋,正听见她将你提来,道你义兄结亲,恐怕你不能及时赶赴,要替你说情延期。”

    荆石听她说到此处,方知事情来龙去脉,无怪珑姬先前以此谑笑于己。他情知此事欲盖弥彰,便摇一摇头,直言道:“我与张氏女素有交谊,是觉她才高志远,实可钦佩,并无他想。”

    珑姬端目相视道:“我连月巡岛,亦观张家女郎行止,其德其才,甚合心意,思来实为子蕴良配,何故不肯相亲?子蕴昔年为我所养,若是顾虑门第悬殊,我愿托瓴观侯说之。子蕴实不必以此为虑,虚言瞒我。”

    荆石不为所动,仍道:“我并无此虑,实是心中无意。”

    珑姬听他言语郑重,终知此事不成,略略看他一眼道:“子蕴无意张家女郎,可是心有别属?”

    她本信口问之,但看荆石默然不应,倒似言中其事,不由微感讶然。稍一思索,问道:“可是小鸢乡中的女子?”

    荆石即道:“不是。”俄而又觉失言,改口道:“不曾有合意。”

    珑姬微笑道:“怎地又说不是,又说不曾?男女之事,原本天地自然,子蕴今已及冠,若是迟迟不得合意,日后莫非出家终老?”

    荆石板起脸道:“那便随赩仙出家了。”

    我姬看他脸色,不免将信将疑,俄而方道:“子蕴可是在同我说笑?”

    荆石道:“是。”

    珑姬闻言更奇,侧首问道:“你以往与人说笑,可曾有人笑过?”

    荆石端坐道:“还不曾。会有的。”

    两人默然相视,良久无言。荆石正欲言及他事,却看珑姬忽地以袖掩面,钗颤鬓摇,虽恃长辈端持,到底难得忍笑,良久方才抬首,面上犹残春靥。她似也觉不雅,忙忙折袖起身道:“时过三更,当归半冥城中。子蕴请歇吧。”

    荆石见她请辞,亦难再挽,眼看她步至门旁,忽道:“赩仙今次北上,究竟因何缘故?”

    珑姬闻言怔然,回首道:“我自是为监察大举而来。”

    荆石目望残烛道:“中土大举,虽是天子所命,毕竟选擢凡人,又是东域之事。于情于理,当由青都遣人,何劳赩仙亲至?”

    珑姬垂首不语,良久应道:“子蕴毕竟心细。实我今来僬侥,一来是为大举监察,二来亦图一桩旧事。后者却与大举无关,子蕴亦不必虑之。”说罢轻推门扉,踏出屋外,又道:“近日多雪,子蕴且居村中,勿再往山里去了。”

    话音方落,其人已出屋去。荆石起身推门,张望屋外,但见茫茫白雪,无影无踪。他孤立良久,方才回屋睡下,此后每逢屋外异响,便即惊醒察看,终究无人再来。如此数回,实是了无睡意,睁目望梁,耳听外头雪声轻软,摩棂敲牖,舒然有韵,不觉东方露白,已抵曙刻。

288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下)

    荆石本惯早起,虽是彻夜不得好眠,但见窗外光亮,仍是依时离榻。待得鸡鸣三喈,骨儿碗亦自村外溜进屋来,正赶上荆石独坐桌前书文。两人相见,互致问安。骨儿碗似甚惊奇,跳到桌头细细打量荆石面孔,方才疑道:“荆官儿可是昨夜受寒?”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屋比之山洞如何?”

    骨儿碗道:“俺岂不知这地方遮风好些?但俺看你前日睡在洞里,可也活生生白嫩嫩,怎地在此屋睡了一夜,反倒眼底青淤淤的?”

    荆石摇一摇头,却不答他,只信手拿过一果,抛与骨儿碗食用。骨儿碗见得吃食,登时浑忘杂事,只顾呼叫耍闹。闹得好一阵,方才对荆石道:“荆官儿,今日可再去点库?”

    荆石闻言,手中微微一顿,忽而搁下笔道:“今日去山里。”

    骨儿碗咋舌道:“这般大雪,怎地又去山里?

    荆石闷然无言,埋头收拾行囊,临至出门,方才叫来骨儿碗道:“今日去深山近处一观。”

    骨儿碗一听深山二字,立时毛竖身僵,跳脚急道:“去不得!你陆人这般笨手笨脚,外头山岭倒还凑合,怎地进得了深山去?那处洞也多,崖也多,又有长条条,大猫大熊,若是出得意外,俺怎跟废舟老头交代?“

    荆石道:“我只在外头看一看,不进去。”

    骨儿碗反手一抱,挂在他腿上瞪眼道:“俺不信。”

    荆石未想他平日马虎,偏生此刻倒显精明,一时亦无奈何。他本临时起意,未及筹谋远虑,但见骨儿碗意甚坚决,只得坐回屋中道:“既然我去不得,你便与我仔细说说那里情况。”

    骨儿碗见他不去,立时大喜,跳到桌头坐下道:“你不去便成。俺小时无聊,喜欢去那深山里耍玩,后来虽是去得少了,却也比村里那些人知道多些。荆官儿你若想知里头情形,尽管问来便是。”便将山中诸般情况细细讲来。

    哈牟娑洛岛山域外缓内险,围边群峦尚无峻险,多有僬民散居,唯独岛心数里内连峰叠嶂,幽渊深薮,又有猛兽毒虫蛰伏古林,纵以僬民矫健,亦不敢轻易闯入,便以此方圆数里称作“深山”。

    荆石原先巡游山中,虽是细致周全,几可遍覆全岛,唯独那深山之地不曾去过。直至前夜与珑姬相谈,心中暗有所思,方才同骨儿碗详细问起。所探所询,却非奇花异草,凶禽猛兽,只问山窟地穴之事,又道:“先前废舟先生有言,说那山兽亦居深山之内,平日隐匿不出,藏于地穴深处。你可知是哪一处地穴?”

    骨儿碗摇头道:“那地头千窟百洞,又深又绕,俺怎晓得大家伙住在哪处?俺平日只从树上过去,不曾多入洞中。”

    荆石亦知僬侥人性喜高山茂林,而厌幽冷阴湿之地。听得骨儿碗此言,心头并不失望,只道:“那岛上可有旁人熟悉深山情形?”

    骨儿碗道:“若要比俺更熟,怕是只有乌码。”荆石闻听此言,立时起身道:“那便去问问他。”

    先时荆石既知山兽之事,早欲去寻乌码相问,但初时造访不遇,后头又逢珑姬现身,难免心神有乱,便将此节搁下。此时旧事重提,心中却添一股无名郁气,片刻不愿拖延,径自出村入山,去往乌码所居小楼。

    其时积雪深重,山道难行,及至悬壁雪深处,又有崩坠之危,每每绕道而行。两人一番辛苦,傍晚方至乌码楼前,却看八角楼门前堆得积雪逾尺,不见半点人迹,试以敲门呼唤,楼中亦无回应。

    两人上回来访,便是扑空,如今时隔大半月来,竟仍不见乌码归家。骨儿碗见此情形,搔首抓耳道:“当真邪门,他既是死事吏,平日总要待在楼里,便是去了海边,至多不过六七日,怎地至今不归?”

    荆石看罢门前积雪,回想前日天气,粗粗估略,料想乌码久未归来,少说已有十日,心中亦甚奇怪。想得一想,便问骨儿碗道:“近日天寒,或许他是去别处渡冬?”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那人脾气怪得很,素来不跟旁人来往。纵是缺食,也只跟废舟老头儿借去,借完便回自己楼里。俺跟他认识也有百年,不曾见他出去这般久过。”说到此处,又是搔首摩足,状甚不安。

    荆石见他如此,心中亦生不祥之感。当下不顾琐碎礼数,直叫骨儿碗撞开楼门。两人进得屋内,只见屋中无火无烛,独剩一缸,隅角挂得三两串果干,亦因未曾妥置,**多时。试以呼唤,不曾闻乌码应答,便连那只黑猪也不见影踪。

    两人见得楼中此景,更觉事有变故。荆石即对骨儿碗道:“恐怕他是在山中遇事,不得返回。此事紧急,迟恐生变,你现速回中村,禀告废舟先生,再集人手入山寻他。”

    骨儿碗见得乌码出事,亦甚着急。有心赶回中村,又虑荆石一介陆人,不敢将之独留野中过夜。荆石见他神态,早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事急从权,我若和你同行,恐怕延误时机。你且先回中村去,我今夜便在此地等候。或许乌码正巧归来,也未可知。”

    骨儿碗听他这番话说来,心下方且稍安,又是想得一想,将背上木棍抽与荆石道:“既是如此,俺便先行一步。这楼附近乃是乌码居处,寻常野兽也不敢来,荆官儿你留在此地过夜,切莫出去走动。若遇野猫闹事,便拿俺这棍儿来打。”

    荆石听他此话,颇感哭笑不得,但见其意拳拳,到底不忍相拂,接过木棍放在墙边道:“好,我不出去便是。”

    骨儿碗得他保证,终是出得楼门,几下蹿上树梢,跃林穿叶而去。荆石立在楼前,眼看天色渐黑,风声四起,便将门扉掩合,挂上断闩,独坐角落静歇。

    他今日出行,本为询问事由,身上行装甚简,亦未携得书笔火烛,未曾想忽生变故,竟是一人孤困黑楼。虽念乌码安危,亦无旁事可做,当下只得横卧在地,闭目早睡,不觉寐至昏冥。

    正是夜梦昏然,忽听屋外窸窸有声,良久不绝。朦胧间起身近墙,借了墙缝往外窥看,只见外头月辉迷蒙,湿雾氤氲,竟是夜中落起雨来。层林叠岭,尽罩霏霏之内,恍惚间如至异域。又闻雨中隐有异香,如鬯如酒,使人闻而醺醉。

    荆石正自怔看,身后门扉轻响,暗风冷雨袭背。转目望去,才觉门口进来一人,罗裙云帔,乌鬓花容,依稀正是珑姬。

    他本正防备林兽,不意珑姬忽来,欲要起身相迎,却觉目眩神昏,犹如醉酒**,使不得几分力气。再看珑姬模样,竟是衣裙尽湿,鬓坠钗斜,遍身犹带雨气,直如刚出水浴一般。

    荆石本已头昏目沉,忽见此景,更是疑在梦中,茫茫然坐起身道:“赩仙何事来此?”

    珑姬含笑不语,莲步轻移,翩然近前,脚下湿痕宛然,竟露一双赤足,更见其身上绮罗洇透,玉质隐然,樱唇含露,浮芳暗涌,乌云坠颈,凝雨将滴。到得荆石近前,跪身弯颈,附耳轻语道:“今逢骤雨,来此一避。子蕴何故这般相看?”

    荆石神昏意迟,怔不能答,欲要出言询问,不自觉伸手一探,抓得珑姬几缕湿发。又听珑姬抵耳轻笑,吐气如兰,心中顿忘他事。但看斯人解带摘珠,云帔委地,乌瀑坠席。遍室唯遗玉影耀目,皎然生光。尚自呆望其人,蓦地里软雪入怀,青丝沾面,不由揽而相亲,一时湿花摇影乱颤,环佩撞鸣不绝。神思惝恍迷离,如落云间天外。

    他正值意乱神癫,便自推倒玉山,翻身覆去,伸臂欲握其肩,却是扑得一空。惊而睁目,但见暗室陋屋,森冷悄寂,才知竟发一场狂梦。

    荆石惊梦骤醒,猛坐起身,唯觉心如擂鼓,头痛欲裂,胸中惶怖已极。吃力喘得半天,仍是痛楚难禁,掩面咳得数下,竟摸得口鼻流血,其色暗沉如墨。

    他见此情形,自知身体有恙,欲呼骨儿碗前来,转念想起身在何处。又忆前夜异梦,更觉心烦意乱,茫然不知所以。在原处静坐少时,终于勉力起身,抓得墙边木棍,倚杖走出门去。但看楼外白雪皑皑,遍处银尘,更无半分落雨痕迹。

    荆石平日洗漱整洁,或用雪水煮净,或靠骨儿碗打取,少有短缺之时。但因眼下骨儿碗已去,他又体虚乏力,一时却也不顾许多,只取地上新雪,将手脸搓得几搓,方觉精神稍振。

    他正欲归返乌码楼中,天外忽现一抹红云疾飞,转眼落在身前。荆石定睛细看来人,只见其红衫蜷发,赤足袒肩,眉目含霜带煞,正是珑姬座下的神宫侍者红瑚。

    荆石见得来人非是珑姬,心中已然一松,当下忍得头痛胸郁,躬身行礼道:“红瑚真人。”

    红瑚单手支腰,侧身一避,冷声应道:“荆郎君不必多礼。近来天寒雪重,你何故独留山中?”

    荆石道:“事发偶然,是因我岛上走失一人。我遣伴当回村求援,便留此地相候。”

    红瑚听他说罢,淡淡应得一声,似是分毫不放心上。斜目扫过荆石脸色,问道:“荆郎君气色欠佳,可是身有不适?”

    荆石道:“昨夜受些风寒罢了。”

    红瑚又道:“那近日以来,可曾遇何险情?”

    荆石摇头道:“不曾。真人何出此问?”

    红瑚远目看山道:“无他。昨夜外海生变,娘娘出往镇之,数日方得归来。临去以前,吩咐我等侍者看顾岛上试生。我既受娘娘所命,总不得叫荆郎君出事。”

    荆石听她此番话来,其言虽称看顾于己,语调实是冷淡之极,倒似盼着自己出事一般。他同红瑚初见两面,实不知对方何故这般厌己,心中费解莫名。但念其为珑姬座下,毕竟不愿得罪,仍以礼数应道:“如此多谢真人。”

    红瑚道:“职责所在,不必相谢。荆郎君若欲报答,少叫娘娘操心便是。”说罢足下一踏,乘云便走,竟是半眼也不多看。

    荆石见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一时哑然无言。但因他昨夜异梦,虽仅迷思乱想,难免心中有亏,见得红瑚不察,毕竟松得一口气来。当下洗面净手,又归乌码楼中,将遍处角落细细看过,终不曾找得蛛丝马迹,反倒益觉身疲,便靠墙角静坐养息,朦胧半醒。如此歇得半日过去,忽听得房门砰然巨响,竟是骨儿碗破门而入,面色急惶,见得荆石坐在墙角,方才缓得一口气来。

    荆石见他如此,心知事必有变,还待出言相问,却看骨儿碗猛身一扑,跳到他怀里嚷道:“荆官儿,乌码给人杀了!”

289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上)

    荆石本来精神不振,但听此等噩耗,立时忘却杂事,将他捉起道:“怎生回事?”

    骨儿碗手足乱舞,吱吱连声,竟是急得上火,忘说陆中言语。幸而荆石本已习得僬侥土语,此时粗略一听,知是废舟派人彻夜搜山,终在山涧中寻得乌码遗物,方察其人已死。

    僬民因水而生,死后亦化清水,不留尸骸痕迹。荆石听得骨儿碗所言,心头却是生疑,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人所杀,又从何说起?”

    骨儿碗缓过气来,以陆上言语道:“俺同旁人一起寻他,见他衣服落在涧底,还道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但往外头找得远些,才瞧见乌喀也死了,那样儿可忒邪门,定不是摔死的。”

    荆石稍一回思,即知乌喀乃是乌码所养幼猪。其兽本为山中凡畜,自可留下尸首,问道:“乌码遗物现在何处?”

    骨儿碗道:“已给废舟老儿带回中村去。”

    荆石即道:“我们这便回去。”

    骨儿碗见得乌码横死,事由蹊跷,早念荆石安危。一等旁人赶来,便自脱身来寻荆石。对于乌码后事亦不甚明了,但听荆石欲归村里,总比留于山中妥帖,当即满口答应,领路归往中村。

    荆石留岛数月,于山中道路实已极熟,但因晨时身体不适,山中雪径又是难走,方才留于原处等候。此时乍闻噩耗,再顾不得己身异状,匆忙涉雪拔山,归返中村。

    两人入得村内,正见村中气氛惶惶,诸民交头接耳,围在废舟屋外。骨儿碗上前呼喝驱赶,方才辟开道路,好叫荆石进屋,又自守在屋门帘前,不使外人窥听。

    荆石掀帘入屋,但见室内灯火通明,废舟独立墙角,背身俯看一物。听闻门外动静,方才转身瞧见荆石,行礼道:“大人来了。”神态如常自若。

    荆石快步上前,匆匆行过礼数,开门见山道:“我闻死事吏乌码亡于山间,其人所驯小畜乌喀亦死。他二者遗物可由废舟先生看管?”

    废舟道:“便在我处。”说罢让开身前,露出墙角木篮,上盖草席麻布,隐有腥臭漫出。荆石揭开席布,先看顶上一团黑布,濡湿皱烂,依稀似为乌码平日所着。当下借来细棍,将黑布挑出篮来,刚提至半空,布底却有重物坠出,哐当落地。荆石定睛看去,只见此物外圆内方,光亮灿然,竟似一枚银造的钱币,上刻鳞纹蛇线。俯身拾起,才觉币身粘附有物,竟是一截指尖大小的碎肉。枯黑干瘪,状若舌尖。

    荆石看得此物怪状,心中不免诧然,将此银钱递与废舟道:“先生可知此是何物?”

    废舟近身看得几眼,摇头道:“我国中本无通钱,不知此物何用。既在乌码衣内寻得,想必是他私人所藏。”

    荆石道:“那币上死舌,先生可知来历?”

    废舟仍是摇头,顿一顿却道:“我国中之人,偶有死后水化不全者,亦非罕事,须得静放数月方才化尽。此舌或是乌码所有,未能化尽罢了。”

    荆石道:“若为乌码所有,尺寸不合。”却陡然想起乌码颏下另有一头,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将此银币藏于其头口中,大小却正相合。但看银币与死舌粘连紧密,显是同置多年,如是乌码自己所放,却不知此举何意。他疑心此为僬侥葬仪,问以废舟,废舟却道:“我国既是不用银钱,更无此含币之俗。”语气甚为笃定。

    两人议论几句,仍不知银币来历,当下放置桌边不顾,又去看篮底遗物。只见篮内插得一把柴刀,乃是乌码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块死肉,腥臭弥漫,因是天寒地冻,倒也未及腐坏。荆石逐一取出,加以拼凑,果真便是那小黑猪乌喀。试以验査伤口,则见断口平滑,躯干虽裂,脏腑竟是冻在原处,未曾落出,定为利器疾斩所成。其中尤有一伤,乃是由臀及口,将之横切而断。

    乌喀本为幼豚,体高不及陆人膝头,纵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杀之,自当提刃刺背,又或割颈放血,如此平切橫斩,实是大违常理,荆石既察此节,心中暗暗一沉,但觉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乱想,只将此事说与废舟,问道:“先生国中祭祀海神,可有这般屠牲之法?”

    废舟摇头道:“我国中祭祀与陆上不同,素无进献三牲之礼。”

    荆石应得一声,目望残尸良久,终是将之归于篮中,盖上席布。往出洗净手面,又归废舟处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废舟先生心中何计?”

    废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许久后方坐桌前缓缓道:“我国中之民,但逢元寿将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处挂名以待,罕有疏错之时。但若天时骤变,海上遇险,亦有寿数未尽而早丧者。死生往复,本是寻常之事,虽憾乌码死于陆上,不及收敛归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为怀。”

    荆石听他一番话说来,言下所传之意,竟欲将此事轻轻带过,不复追究,心中不免愕然。当即出言道:“若为意外亡故,自是人力难为。但今所见之事,乃是**加害,废舟先生何故不理?”

    废舟白眉微耸道:“大人想是听了骨儿碗那浑儿所言,方才由此断论。那浑儿素来心急莽撞,言语多有夸张,大人亦不必全然信之。”

    荆石道:“我非听他所言,是见乌喀死状如此,绝非猛兽绝悬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乌码亦非失足而亡。”

    废舟沉吟不语,俄而应道:“大人可曾想是乌码杀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岛上虽多村人,亦有如骨儿碗野居者十数人,或许乌码失足坠亡,其畜乱闯别处,却被途径之人所杀。”

    荆石微微皱眉道:“他蓄养乌喀多时,何故杀之?至于乌码先死,乌喀后为外人所杀,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觉如此,亦可召集岛上野居者,逐一问之,便知分晓。”

    废舟摇头不应,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无不可。”意态却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为意。荆石虽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争执,未想废舟却当真视生死如无物,又逢头疼体病,一时胸中郁气垒结,暗火闷烧,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横死,又当如何?”

    废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实我岛上数百年未遇之变,恐怕非是岛人所为,老朽年迈昏暧,但听大人做主。”

    他既处此言,荆石亦无言语可应。但想怒急火烧,终归于事无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态道:“既然如此,我当自往查之。但若逢犹疑,问以先生,还望能得相告。”

    废舟应道:“自当知无不言。”

    荆石默然点头,又道:“乌码本为岛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择何人替之?”

    废舟道:“我本嘱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药事吏,今虽事起突兀,亦无更佳人选。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装,今夜即迁林中角楼,接任死事吏。”

    荆石未想他择人换任,竟是这般雷厉风行,而村中诸民虽是聚而纷议,却少见悲戚之态,益觉此国轻视死事。他毕竟外人,无由强涉民风之事,只得道:“便听废舟先生安排。”这才起身请辞。出得废舟门外,正见大桃花身背行囊,与小桃花互抱相抚,依依告别,状甚不舍。当下静立门前,远远相望,及至大桃花离村而去,方才归入官栈之中。

290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中)

    荆石因在官栈歇得一夜,次日醒来,便觉头疼大减,心境沉宁。既无乱梦扰神,又以诊脉自查,所得俱是康健之兆。虽记昨日呕血异症,却仍不知病源何在,自思或为近日奔波劳累,又遇昔年故人,一时心血浮动所致。

    他自昨日惊醒以来,但凡想及先前孤楼雨梦,境界迷离,旖旎怪诞,心中实为无措,更不敢与外人言说。当下只将此节压在心底,濯面理发,定意清神,专思乌码之事。独在屋中坐得半日,才看骨儿碗推窗而入,站定身前道:“荆官儿,今日是何打算?”

    荆石与他相处多时,虽是一张毛脸,已能分辨喜怒,知他此时愁眉苦脸,大异往常,便问道:“你与乌码平日交情如何?”

    骨儿碗道:“他管死事,原本便是避着旁人。说话又是怪腔怪调,怎会跟俺有交情?但想他好端端没了,毕竟可惜。再说大小桃花本来生在一处,现下大桃花既做死事吏,自得分居出去,忒是寂寞。”

    荆石不想他竟有这般心思,不由坐于桌前,俯身看他道:“司职死事吏,为何便要去那楼里居住?”

    骨儿碗道:“俺也不知具体是个怎生道理,但既做死事吏,便要常沾死水,日头久了,定与常人有些不同。不爱跟人往来,旁人见了也怕,若是处得久了,便要脑袋发昏,倒霉出事。药事吏亦是一般道理,水花老太婆做药事吏以前,本也住在村里。俺看废舟老儿意思,是要小桃花接任,日后自也要住外头去。”

    荆石自入哈牟娑落岛以来,虽知岛中三吏分职,毕竟诸事繁忙,未及深究细探。除却废舟相见数次,水花、乌码均不甚熟。早先问及药事吏所用治方,俱是僬侥国中独有草木,称有安神定魄之效,而陆人不宜用之。他来时已至肃秋,虽采许多草种木实,却也无法种植试效。至于死事吏平日职责,更是仅知大概,但想僬侥人视其不祥,却与陆中避坟忌棺相似。究竟是当真不祥,还是民间暗传迷信,一时却难定论。

    他同骨儿碗问过几句,见其神色仍未开怀,伸手轻抚其头道:“我思废舟先生意思,日后欲着你接掌生事吏,或许便要住在村中。你可愿意?”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接,不接!俺在山中待得恁好,做甚要当生事吏,月月去海边消遣?”

    荆石道:“若是废舟先生执意选你,你待如何?”

    骨儿碗瞪眼道:“俺便乘舟离了此岛,去陆上城里度日。若再逼俺不得,便同你去得陆中,倒不信那老儿追来打俺。”

    荆石听他此话,知是赌气胡言,终不放在心上,只笑一笑道:“走吧,今日先去看一看乌码身死之地。”

    两人稍事餐饮,便出村口,又往山中行去。乌码死处乃是山中一谷,地近中村,但因重峰横阻,若从山道过去,反不如东泉村便宜。两人一路攀岩翻涧,穿棘跃溪,险险绕到下头谷地。寻得一处乱草丛,骨儿碗以棍轻拨道:“乌马衣衫便是在此处寻见。”

    荆石蹲身审看,发觉丛间确有断草倒伏,但其根处枯黄,倒似萎零多时,并非因近日重物坠压所至。再取草底土壤拈摩,竟见碎沙乱泥间黑灰细细,状似余烬,手上不由微微一颤。

    骨儿碗眼尖目明,瞅见他些微异样处,当即问道:“荆官儿,你可想得何事?”

    荆石神色不动,撒回碎土,拭了手道:“无事。天寒风冷,有些僵冻。”便自起身不顾。又是仰头环顾,但见四面合峰,雪林冻石,幽闭荒凉,清怆自生。

    此处四面不通,本来极僻,又无泉流奇草,平日自无人来。纵使荆石游山多时,亦只途径山上,未曾下得谷中看过。此时悄立空谷,眺望绝景,实如遗世绝尘,又忆当初拜访乌码,其人曾言己命不过三年之期。其时荆石本未着意,谁想半年未过,自己不曾丧命,反是乌码暴亡野外,心中隐然触动,立在原地凝望诸峰,俄而对骨儿碗道:“你可知乌码何故来此?”

    骨儿碗道:“俺倒不知。此地无果无泉,又没人肯住,除却他那怪人,谁又往这处来?”

    荆石应得一声,再望远山景象,却道:“此处望峰观景,倒是以暗待明,地势正好。”

    骨儿碗怪道:“待其明?”

    荆石摇头不语,又令骨儿碗领己去看乌喀死处,却离原先草丛甚远,是片不毛的空地,雪下隐隐发黑,是其血迹所遗。由是时日稍久,已遭飞雪覆掩,痕迹难辨。但量两地之距,隔岩绕坡,实颇遥远,纵以僬侥人敏捷,亦难瞬息而达。倘若乌码先死,其畜受惊而逃,既能遁跑百步,偏又那般死状,又为一则难解之处。

    骨儿碗因是乌码之死,本已不愿荆石久游在外,但见他兀自漫山乱跑,心中滋生不满,便道:“荆官儿,你要看乌码死处,俺自不拦着,现下却尽往山上乱跑,却是做甚?”

    荆石埋首登岩,应道:”我想试试峰上能见何物。“

    如此连攀数峰,又至暮晚。两人登得谷地西首一峰,正见残阳将落,漫目火红。荆石极目远眺,见得西面三峰高叠,嶱嵑巉兀,幽然背光。推算方位远近,正是“深山”所在。他凝望少时,终因相隔遥远,又无天光,只得下峰归去。其时天色已黑,两人便不归中村,就近住得东泉村中。

    先前荆石暂居东泉村,后去山间寻访乌码,便将许多随身之物遗在村中。而今归返村内,但见桌头木碗清水半干,梅枝横斜,枝上二花仍自吐芳盛绽,颜色如新。当下又添新睡,静坐桌前,思忖今日所见。反复沉吟良久,终觉此事非比寻常,实是不可轻忽,当即起身呼得骨儿碗,问道:“村中可有柴木?”

    骨儿碗道:“自是不缺。荆官儿可是觉得夜里发冷?”

    荆石摇首嘱道:“你将库中柴木取来,堆在村前空地。三三作堆,燃为烽火之号。”

    骨儿碗听他此言,大是吃惊,欲待询问缘故,荆石却是连连催促,状甚急迫。当下往出呼来村人,携力并肩,堆得九座柴垛,俱是引燃焚烧。僬民本来耐寒,偶有积柴,多为炊事之用,如此垒出九处,已将陈年积累用尽,而荆石亦无可惜之态。眼看火势正旺,又唤骨儿碗问道:“此村中可有乐器?”

    骨儿碗问以村人,归告荆石道:“旁的不曾有,倒是剩得几个号子,是旧官儿当年作戏教做的。”跑去拿来一瞧,却是五六个木唢呐。

    荆石见得此物,不免哭笑不得,但因情势着急,倒也正合心意,当下便道:“你找几个人吹奏此物,余人可在旁和歌,动静越大越好。”

    骨儿碗大是纳罕,瞪眼问道:“荆官儿,怎地乌码死了,你又是烧火,又是唱戏?俺听闻你陆人落葬,便要吹吹打打,聚人吃饭。你现莫不是给乌码办葬?”

    荆石道:“不是。”却不道明究竟,只催骨儿碗照办。

    僬民本来性喜热闹,东泉村居者又是年岁较轻,更是不谙世事。但见荆石忽起篝火,又命吹乐齐歌,一时群情激昂,欢呼雀跃,俱去抢那木唢呐吹玩。但见火光间群猴乱滚,尖啸长啼,又有唢呐嘀嘀怪响,不成曲调。如此哄闹嬉玩,引得老大动静,远近百里皆闻,更是火光明烁,烽烟冲天。闹得半个时辰光景,便见天外一抹红云落下,远远落在村外暗处。

    荆石见得此景,当即快步上前,直冲那红云落处赶去。到得近处一瞧,只见林缘乱草间站得一个青壮汉子。此人肤色偏黑,体态魁梧,脸方口阔,看去甚是朴实憨厚。双脚赤足,身上穿得褐衣短打,裤袖俱卷至臂弯、膝曲处,身前衣襟大敞,露出铁似胸膛,上纹龙鱼游海刺青,若非置身于此,倒似一个寻常渔汉。此刻立得暗处,眼望东泉村火光冲天,群猴唱跳,满面俱是迷茫。

    方才荆石见得红云,本料是红瑚来此问询,孰知来得却是个生人。但想事由紧急,亦不顾其他,快步上前行礼道:“这位真人可是南海神宫门下?”

    那汉子见得他来,挠头应道:“我是珑姬娘娘座下侍者大黑金鼓。这位小哥可是此岛上的试生?”其声雄浑有力,语气却甚谨怯,似不善与生人言谈。

    荆石听他如此说话,不免微感愕然,但想仙岛与世隔绝,其民多不识陆中风俗,倒也不必以此为奇。当下抛开杂念,开门见山道:“我为此岛岛官荆石,今夜燃火作乐,是因遇得急事,欲引真人前来相见。此为无奈之举,望勿见怪唐突。”

    大黑金鼓应得一声,讷讷道:“这倒无妨,不知小哥何事寻我?”

    荆石见他模样如此,心下不免迟疑,稍作沉吟方道:“真人既是神宫中人,当识一人名作红瑚。今有一事欲与她相告,可否代为传信,请她来我处一见?”

    大黑金鼓面露难色道:“这却不能。红瑚姐姐今日刚出海外,说是去助娘娘,命我代她巡视诸岛,保得诸位试生平安。小哥若有要事,不妨先同我说,待得红瑚姐姐归来,我自转告于她。”

    荆石听闻此话,心头隐觉不安,但既事由如此,再无退路,只对大黑金鼓道:“既是如此,我先与真人说明此事,望能尽速传达,告与神宫珑姬娘娘,务使小心行事。”当下便将乌码横死之事扼要说来,又点明自己查验所得,诸般细处,俱实相告。

    大黑金鼓初时听他言语郑重,亦甚紧张,但将事由听到后来,却现迷惘之色,抓头道:“原来小哥岛上死得住民。此事是固可惜,不知怎与娘娘相干?”

    荆石见他朴实至此,亦复无可奈何,只得先顾左右,但见四野无人,方才答道:“我观乌码横死之事,实有许多怪异。其人时常出没山中,体内暗含无名古币,疑为异教之仪。再者乌码死时,其畜乌喀亦害,死法绝非常人可为。以我所见,必是身具神通之辈。”

    他言语至此,已极直白袒露,但见大黑金鼓仍是愣愣点头,难得明白,索性直言道:“我恐乌码信奉异教,暗通邪魔;又或是撞得他人行鬼祟事,方遭毒手杀害。此虽皆属猜测,但凡一事为真,则此地必有大险。贵宫珑姬娘娘于我施恩良多,素甚敬之,是以望她小心万一,唯求平安无事。”

    大黑金鼓听他此言,亦露郑重之色,点头道:“小哥既有这般心意,我自当传告娘娘。”便要转身乘云而去,忽而又遭荆石唤住,但听其缓道:“真人请告娘娘,使其务必小心公子虞。”

    大黑金鼓闻言惊愕,回首惑然相看。荆石素重求实,本来不愿妄言猜臆,但因事关珑姬,到底不顾一贯操行,闭目沉言道:“今次大举定于僬侥,总不脱公子虞之议。如今我岛上住民暴亡,疑似勾连外道,刚欲查证此事,便闻娘娘出海镇乱,实非寻常事象。既从最坏打算,若是僬侥将出大事,公子虞定涉其中。今虽不知娘娘是何打算,但望她慎行险事,仙龄恒昌,是以出此谤议危言,请恕唐突失礼。”

    他将此话说完,便是躬身一礼,正待归返村中,忽听得林间一声轻叹,有女子说道:“子蕴切我安危,出此诤言,倒也不必自责过甚。”说话之间,其人已从林后转出,红衣乌发,曜容绝姿,正是珑姬本尊。

    。

291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下)

    荆石同大黑金鼓谈于野中,本道是天知地知,绝不曾料竟有旁人在侧。他固知修士神通广大,耳目接天,但念大黑金鼓身为珑姬座下侍者,总不至遭人暗伏而不觉,谁想来人竟是珑姬自己,一时却乱方寸,不知如何应对。立在原地僵得几瞬,方才佯作无事,上前见礼道:“赩仙。”

    珑姬应得一声道:“子蕴不必多礼。”其声虽仍悦耳,却比往时多得清越,少得幽婉。荆石听出异样,悄然抬目细看,竟见珑姬披发散带,比先前平白矮得一头,纤身如燕,细颈薄肩,俨然二八少女之态。只是斯人负手轻步,眉目间矜高藐淡,反倒叫人油然生畏。

    林外两人见她如此,俱是错愕。大黑金鼓小心问道:“娘娘怎又用回宫中模样?”

    珑姬淡然道:“昨夜出海镇魔,不必顾虑凡人眼目,况且此相用来已惯,最省变化之功。”

    大黑金鼓恭敬应下,又问道:“不想娘娘这般早归,红瑚姐姐可也归来?”

    珑姬道:“红瑚尚在海外收拾首尾,稍后当归。她若不及归来,便先由你代她巡岛监试。”

    大黑金鼓诺然应命,珑姬又道:“你且去吧。我与子蕴稍谈片刻,再归见公子虞。”

    她此命既出,大黑金鼓自不敢多言,只将荆石偷看一眼,目甚不安,旋即驾起红云,飞身而走。及至其人远去,仍闻村中僬民嬉闹,唢呐乱鸣,直如妖魔乱舞。

    林外两人静对少时,皆无言语。荆石本念珑姬出海突兀,心忧其危,但见此刻珑姬忽现,反觉一时无措,还待出言解困,珑姬先道:“方才子蕴所言,我俱已听见,难为子蕴心系于我。不过公子虞之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子蕴不必劳心于此。”

    荆石应道:“是。”顿一顿又道:“听闻赩仙出海平乱,本以为数日方归,未想今日便已回僬侥国中。不知外海之事可已平息?”

    珑姬道:“不过是海中魔气积郁,生出几尾大妖,正巧近得岸地。僬民本来善以应之,不足为忧,但想你等陆中凡人脆弱,是以先行一步,将那几个孽畜除去。既是我亲往出手,自有必胜把握。”

    荆石听她言语,不由定睛相视,久不瞬目,及至珑姬抬眼瞧来,方才低头垂目道:“赩仙今日似与先前不同,神采风扬,意兴甚高。”

    珑姬道:“形为意化,意定神形。今既取少时之貌,自然脾气也似少时多些。”说罢却冲村头遥遥一指道:“子蕴今已成年,还闹这般阵仗,倒是童心未泯。”

    荆石轻咳一声道:“事急从权,倒叫赩仙见笑了。”便要归返村中,止住众人胡闹。拢姬却拦他道:“不必。”

    荆石停步回望,但见珑姬远眺村中,神若有思,慢声道:“我幼时曾居山中,偶至凡人村落,也见里头小儿玩闹。但想他们幼时虽是可爱,转眼却作白骨,终究一场枉然。是以不喜亲近,免发无谓之情。而今思之,实是当年境界未达。”

    荆石问道:“赩仙何发此慨?”

    珑姬道:“无他。今是大寒前三日,实为我师赫月真人忌日。思及故人,一时有感。”又以手指天道:“子蕴可知天为何物?”

    荆石不想她横出此语,应道:“清气浮扬,裹流星汉,是以为天。”

    珑姬又道:“如此何为天外之天?”

    荆石闻言一怔,疑不能答。但思生平所学,未有涉此一语者。思虑少时,仍道:“才疏学浅,不知艳仙所指。”

    珑姬仰首望天,目射湛光,淡声道:“物有极性,过之则反。天极之外,又复地缺。其处有无底之渊,凡落渊中之物,莫不沉浮混沌,消磨耗空,不可着实。古往今来,欲穷其尽者不知凡几,而登底者仅一。斯人合渊而潜,居于鸿蒙,渺渺不知年月。世人无识其名,谓以焚辰。先圣慕其神通,欲往问学,赴于渊畔,而见小儿相迎,自名焚辰座下童子,奉命出渊,以拦外客。先圣异之,问其主人居处,童子指往渊中,曰其玉座在底,途有七丘十绝之阵,名风搅,地烈,红沙,黄泉,焦热,幽霞,饥凶,魂棼,歌魙,星瘗。过此十炼而存,即入大渊之底。”

    荆石愕然相看,良久道:“此天渊之说,实是闻所未闻。”

    珑姬面色空渺,淡淡微笑道:“天下能识此事者本来寥寥,子蕴一介凡人,知之又有何用?”

    两人正话至此,遥见村中出得一影,逡巡四下,终往林畔而来。到得近前,才知是骨儿碗扛了棍儿,料为寻荆石。

    果然骨儿碗一见荆石,面色便喜,埋怨道:“荆官儿怎地闷声乱跑!”又见珑姬在旁,立时惊疑道:“怎地又有女鬼!”

    荆石止道:“不可无礼。此是赩仙施展变化所为。你先时已见过她容貌,如何今日又认不得?”

    其实骨儿碗身为僬民,惯看毛面,对于陆人容貌反甚生疏。荆石日日相处,尚可眼熟,而珑姬纵是姿容绝世,到底面上无毛,两眼一鼻,又如何识得出来?但看她几日不见,凭空矮得一头,又是身着朱服,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道:“怎地几日不见,白娘娘又变了红娘娘?”

    荆石本来起步欲归村中,听他嘴上嘟囔,忽地足下一顿。珑姬侧目道:“子蕴想起何事?”

    荆石抬首望村,语态自若道:“无事,想起随身一物遗于中村官栈内。骨儿碗,你且去替我取来。”

    骨儿碗莫名道:“恁东西这般着急,却要俺现在去取?”

    荆石神情不变,仍道:“我近来身有不适,自己配得几味药,俱留在官栈里,若是数日不服,恐怕又要发作。骨儿碗,你现下便行出发,去官栈内开我箱笼,找红莲草、镜儿花、仙人藤、祛邪叶,各取一份给我。那箱中草药,我皆以油纸包裹分类,若涂丹砂为记,则为作书样品,切记不可乱动。涂白者方为药用,你尽可取来给我。”

    他一番说得既繁且快,只将骨儿碗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乱晃道:“荆官儿,你说的甚玩意儿?叫那许多药名,俺一个未曾听过,怎给你找来?”

    荆石道:“我方才所说药种,皆是你岛上独产。你平日里不好求学,才不识得。若是不知该取何药,便去见废舟先生,将我所说尽数转告于他,他自然晓得处置。”

    骨儿碗听他这般言语,仍是老大不愿。荆石再三催促,且道:“我今虽仅小患,倘若轻忽大意,或转重疾,也未可知。还是尽早服药,以求万全。”

    他话音方落,却觉身后光移影动,暖风暗送。转头望去,正见珑姬漫步近前,哂然含笑道:“子蕴既有不适,何不早些与我说明?”

    荆石躬身避让,应道:“本是小病,不敢烦扰赩仙。再者今为大举试生,自当处处靠己施为。此病发于岛上,若由赩仙看诊,实对他人不公。”

    珑姬不置可否,只负手笑道:“你道理却多。既是如此,我由你自决便是。不过今夜无事,想往子蕴屋中坐上一坐,不知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默然片刻,说道:“赩仙所请,自是求之不得。”又将扛棍的骨儿碗望得一望,心中犹疑百折,终是定声道:“骨儿碗,你去吧。务必取得药方,再来见我。”说罢方领珑姬往东泉村去。

292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上)

    两人到得村前,荆石却不从正路走,绕道避了前头僬民,从村后进得村中。珑姬见此,笑问道:“子蕴何故舍近求远?”

    荆石平静道:“僬侥本为世外野国,其民散漫放荡,恐怕冒犯珑真人,不如不见。”

    珑姬黛眉微扬道:“如何又这般呼我?”

    荆石道:“我幼时不识礼数,但听真人本为赩姓,便以赩仙称之。如今思来,有失分寸礼度,不合身份进退。”

    珑姬失笑道:“你这般叫我许久,偏生今日才觉无礼,可也想慢了些。”转口又道:“名姓尊号,本来俱是空幻,你想如何叫我,随你自己喜欢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推门入户。刚进屋中,便闻满室香盈,幽然浮芳。珑姬踱步桌前,将碗中梅枝握在手间,目望枝上红花少时,将指头轻轻一点花瓣道:“子蕴倒还留着此物。”

    荆石缓缓合门,回身躬礼道:“赩仙所赐,自不敢轻弃。”

    珑姬似笑非笑,却将花枝攀在手间,轻摩枝头道:“子蕴自得此枝,可觉精神好些?”

    荆石应道:“确有安神之效。”便往屋边小缸舀水灌壶。他屋中之水皆取自东泉,自古冬寒不冻,四时不枯,但因离了水源,便无那股温气,冰寒难饮。当下便将泥壶架在墙脚小炉上,又引火折点柴。珑姬倚坐桌前,半身斜斜倚在桌上,却不理他举止,顾自转枝观花。过得一阵又道:“子蕴近来夜眠,可做得何梦?”

    荆石手上一滞,又复扇火添柴道:“许是偶有短梦,醒来即忘,不曾记得。”

    珑姬漫然道:“你正值盛年,竟无寤寐之思?”

    荆石目望炉火道:“先前真人早有此问,我亦答之。何故旧事重提?”

    珑姬道:“是么?我却忘了。子蕴与那张家女郎交谊深厚,我看来实甚中意,便不禁再三催问。盼你枯木醒春,石上开花,少些钝性。”

    荆石取枝挑壶,提得满壶滚水来至桌前,方才道:“庸俗琐事,不敢烦扰真人劳心。我与张氏女不过君子之交,虽互钦慕才学,未曾生得他念。纵然今世永不相见,亦无不可之处。”

    珑姬笑道:“子蕴这般言语,未免绝情太过,倒似生怕我将她藏了去。”

    荆石道:“并无此意。”取过两个小陶杯,放了岛中摘得茶叶,注下滚水,推至珑姬面前道:“敝处简陋,未有待客之物,还望真人涵谅。”

    珑姬探手执杯,将滚烫茶水捏在指间一闻,抿嘴淡笑道:“子蕴在此作试,倒还有心思入山采茶。”也不避烫吹风,便将滚水饮下。荆石定目看她喝茶,忽而道:“当年赩仙在露兰宫中,素喜煮茶慢饮,如今却似变了喜好。”

    珑姬握杯道:“此地既无用具,如何煮茶?再者本来人心易变,昔年如此,今未必然。”仍是一手握杯啜饮,一手斜倚桌上,执了花枝端看。荆石静坐下首,观其人仙容云态,神情高缈,难测心思。

    正无言间,珑姬道:“昔年先师在时,门下师姐皆遭不幸,唯有一人与我同在修行,起居坐卧,俱不分离。本来世上仅我二人同俦,相依相爱,不曾起过半分口角。而今回首思去,竟成百年旧事。”

    荆石应道:“未曾听闻真人尚有师姐妹在。”

    珑姬静默少时,说道:“昔年先师羽逝,我受命继任神宫之主,另有一姐妹名唤阿玲,与我道行本领相似。但因她生来柔心,性易动情,到底境界难达。一日我于宫底赤泉处闭关潜修,海上忽生剧变,阿玲出而镇之,至第三夜月升方回,竟是重负重伤。我百般施救,终归无力回天。她便自入红浥殿中,闭生死关,求大彻悟,而终究不成。她羽化之时,海上暴雨三日,红潮大涨,我宫中大桑树叶尽落。此景至今思来,犹是断肠摧心。”

    她一番言语说罢,便望手中花枝,目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若有千言万语,到底不吐一字。待得杯中茶尽,方才侧目荆石道:“子蕴虽为孤子,可曾有过兄弟姐妹之属?”

    荆石道:“我未满一岁,便已见弃于父母,不知本来名姓,更勿论同胞手足。此事真人早已问过,想也是忘了。”

    珑姬却摇头道:“此事我自然晓得。寻常小儿,三岁前难得记事,若遭遗弃,成人后难得想起。但想子蕴生来异禀,记力算心远超常俗,或许竟对身世有些印象,也未可知。”

    荆石直言道:“实无半分记得。”

    珑姬应得一声,将花枝摇得几摇,又道:“你天资过人,恐怕父母中亦有智才绝顶之辈,不知你养父可知一二内情?”

    荆石原本言语简洁,多似委应,但听她此问,却不禁心有所动。稍一迟疑,仍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团裹好的巾帕道:“此物或为我身世之证。”便将巾帕解开,露出里头数十碎玉子。

    珑姬倚身来看,略略打量几眼,蹙眉道:“但凡良玉积久,内中必定阴阳分化,累藏精华。此玉空有美质,却是个绣花枕头,内里无蕴无灵,实与顽石劣岩无异,又作何解?”

    荆石道:“先父生前曾在东域暂居,留有一处旧宅。他去世前,曾与我说知此事,让我去旧宅内取些事物。此玉是为其一,据称是随我一并拾来。另有埋于院内的金器,是他祖上所留,拟供我日后生活资用。”

    珑姬轻咦道:“如此大事,你当年倒不曾与我说?早知如此,我自携你去取先人之物。若是有资在身,总让你过得好些。”

    荆石摇头道:“先父临终前虽告知我旧宅所在,却也再三嘱咐,要我成年后再去处置。还说若觉生活合意,便是不去也无妨。我听他当时意思,实是不愿我去彼处。”

    珑姬听罢此话,以指叩桌,沉吟凝想,少顷道:“如此说来,你父确知你身世来由,却不愿同你说知?子蕴便不曾问个明白么?”

    荆石应道:“既是先父不愿直言,想必亦有考量。我对身世本无执意,不问亦无不可。”

    珑姬视他少时,问道:“既不欲知生身父母,何故将这碎玉子贴身而藏?”

    荆石道:“是因一事不明。”便指碎玉道:“此物是我自先父故居中掘出,贮于金瓯之内,另有先父遗书一封,说此物当初随我一同置于野外,本是一枚完好的白玉球,被他不慎摔碎,才成如今模样。若我要寻觅身世,需从此物入手,将其复原如初。但我试来多次,无一碎片能合,恐怕这些本来不为整物,也绝非先父所说玉球。”

    珑姬闻他此言,信手取来数枚碎玉子,试以拼合凑整,果然参差离错,互不相吻。捡了几枚不成,便对荆石道:“你父既说是玉球摔碎,可会是在收拾残物时漏损了些?”

    荆石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在金瓯中所得统共三十六片,皆已在此帕中。先父遗信中也未提及缺损。我因觉此事蹊跷,心中难以释怀,方才随身捎上此物,以期日后想明其中关窍。”

    珑姬应了一声,将手中碎玉反复瞧过,终于道:“许是中间出得差错,有所损佚,你父自己也不知晓。”

    荆石应得一声,正待将那碎玉收回怀中,珑姬却将玉指收拢,握了碎玉笑道:“子蕴当真对身世分毫不疑么?”

    荆石道:“既是无影无迹之事,不愿徒耗心力光阴。”

    珑姬凝目相视,瞳盈异光,状若日冕,蓦里倾身附耳,同荆石低语道:“若我知晓子蕴身世呢?”

293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中)

    荆石虽是自幼为孤,但因生性好静善思,亦少同周遭人家往来,素来不觉有憾。既知父母弃己,亦无认祖归宗之执。纵使偶有思虑,实是好奇胜于缅思。然而其养父遗信中亦有所言,称他乃出于籍籍无名之辈,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若要在此世上寻出身世,除非天意见怜,因缘际会,否则便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

    他既得养父此告,心中亦知此事千难万难,亦不往这处下功夫。孰想此刻陆外野国之中,荒村陋室之内,竟陡听见此话,一时亦感愕然。但看珑姬执花淡笑,澹然自若,其状极有把握,却不似虚言相欺。无言片刻,方才说道:“我本野孤,养父亦是早丧,真人却如何知晓?”

    珑姬扬眉道:“我为向道之人,欲知此等小事,又有何难之有?今夜我临时起兴,愿同子蕴说之。若是今夜过去,我料你此生此世再无机会知道此事。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闻言,一时不得言语,良久才道:“愿闻真人指教。”

    珑姬微微一笑道:“我却不会白白教你。若你当真有心,却须亲自随我去看个明白。”

    荆石不解其意,正待询问,珑姬已是抬手道:“不必多言。我知你近日流连山中,欲查那山兽之事。正好这两事亦有相通,若你今夜随我去一观,自然明白究竟。”说罢执花起身,状作欲辞。荆石不想她果决至此,亦是措手不及,便要起身追上,转念又止步原处,犹疑不前。

    珑姬见他如此,失笑道:“子蕴何故这般扭捏作态?”

    荆石道:“先前真人与我提及山兽之事,言语多有避讳,似不欲叫我深究,如何今日却一反故态?”

    珑姬但笑不答,俄而拂袖负手道:“我怎生打算,却不必同你分说。你去是不去?”

    荆石默然少息道:“今若不去,不知真人如何打算?”

    珑姬道:“你既不去,倒问我如何打算?我自是照常行事。你若今夜随我同往,倒可看得一桩趣事。”

    荆石虽不尽信其言,单看珑姬神貌举止,亦不似诳话相欺。正是权衡轻重,却听珑姬道:“子蕴若不肯去,我今夜便去别处周游,也是无妨。”

    荆石听得此话,脸上不动声色,即刻应道:“既是真人所邀,自当随往同游。只是身为凡胎,恐怕反成累赘。”

    珑姬笑道:“有我在此,总不教你落进地沟里去。”说罢再不多言其他,只信手将花枝往襟口一插,顾自转身出门。荆石虽欲留书说明去向,但看她雷厉风行,片刻不留,实是不及找来纸笔。心中稍亦迟疑,便将浓茶水蘸在指上,走至门边,佯作扶墙理衣,暗在壁上书下“深山”二字,方才快步跟上珑姬。方至珑姬近处,便觉脚下红云漫生,状如海潮浮舟,轻飘飘将人托起。

    荆石幼时本居南地,后被珑姬携往青山都安置,亦非走得中土官道,是经伏龙河乘云而渡。此时见得腾云,心中自不惊慌,只静静往云中移步,正目直前,端身跽坐,免在高处受晕。待得云至中霄,方才稍觉平稳,低头再望云下,只见山岛岬嵑,林浪连绵,放眼四合,尽是浩荡海潮,偏东处明月高悬,上下相映,直如冰璧对影,二珠悬虚。

    他既见此景,想起今日正逢满月,海潮大涨,但因此时亦是冬令,废舟按例并不出海,当在中村屋内。心中思量此事,不由转目再看珑姬,见斯人独立云头,负手瞰世,其姿翩然高蹈,直似芙蕖春松。正出神间,忽听珑姬道:“子蕴现下心中所思何物?”

    荆石亦不隐讳,直言道:“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真人送我入青山都之事。昔时真人以少时相貌在外行走,所着便似今日红衣。我观赩仙座下红瑚真人亦是如此,不知有何缘故?”

    珑姬抬首望月道:“我南海一脉虽与青都同气连枝,毕竟各成道统,术策论说各有不同。自我师赫月始得焰心,便善离火争斗之术,再者南方本为火相,暗合炎离,服红正应此道。”

    荆石应道:“如此说来,原是贵宫风俗如此。”

    珑姬道:“却也不然。我师赫月本为乾元祖师座下掌灯童子,既是常与火近,便喜朱红之色。我为她所传,幼时亦惯仿其行。但此是少儿慕孺之情,并非明文规矩。再者我与阿玲同胞所出,音容俱是肖似,幼时心性顽皮,常扮彼此身份,戏闹宫中侍者。我师斥我二人无矩,乃令各服一色,以使宫人分辨。自此我常着红衣,阿玲便着白服。”

    她说到此处,便即收声止语,良久不言。荆石只道她言语已尽,正是心绪暗转,忽又见她素手轻扬,虚指天际,宛似对空捉月,又淡声道:“我幼时虽是好动,却只喜与阿玲相处,最厌俗世吵闹。倒是阿玲虽性内向,倒爱亲近凡人烟火。如今思来,实则是我喜白,而阿玲好红,我二人互取彼此所好,方才引得外人错想。”

    荆石道:“听真人此语,似是有感而发。”

    珑姬哂然道:“我姐妹百年相依,早是视彼如己,宛若同心一人,你等俗夫又晓得什么?”便不复言此事,顾自御云乘风,转眼便已翻得数座山头,直往林幽山泉邃处落去。如是绕峰钻壁,过洞穿壑,迂回百折,不自觉到得一处地裂。珑姬方才按下云头,叫两人落在断壁之前。

    荆石借光环顾,但见四下深林冷雪,陡岩怪石,竟皆不识,料想已至深山地界。在看脚下地裂,只见其长达百丈,宽处多则十数丈,少则亦在三丈开外,蔚然眩心,深邃不可尽底。此时临渊而瞰,隐闻深处隆声隐隐,宛若龙吟虎啸。荆石聆听少时,便觉几分熟悉,脱口道:“山兽?”

    珑姬手按襟前梅枝,淡笑道:“子蕴竟也信那等说法么?此地深处暗通海渊,今夜适逢海潮大涨,倒灌地中空穴,是以作得此声罢了。你若欲观山兽,还须再往下走。”

    她此话未出之时,荆石早知不对,盖因先时山兽雨鸣,震动寰岛,远近皆闻。而此时海上大潮,地中灌洪,其声亦不过近处能察。但想造化之威何等惊人,亦不过如此声势,实不知那山兽又为何物,当下便道:“既然如此,真人何故停留在此?”

    珑姬道:“不忙一时,尚等两人来此相会。”

    她话音方落,便听林间箫声隐隐,呜然幽咽,如泣如诉。其声徊荡善林,婉然凄清。俄而声近地裂,却看林里出得一个中年道人,木簪芒鞋,黑袍竹箫。到得近处,才见此人面貌清癯,气华超逸,眉心隆起一包,倒似多生一只眼来。

    来人到得近前,便向珑姬躬身大拜,笑道:“今夜途中偶遇风波,倒叫尊主久候了。”

    珑姬拂袖道:“不必赘言。梦女何在?”

    来人应道:“梦女前身方死,本意今夜替其寻得寄身,同来拜见尊主。不想途中出些岔子,未得功成,料她如今暂归圣人座下,近日难得再来。”又将眼一望荆石,面上更露奇笑,说道:“尊主今夜巡游,倒还带得一位凡人小友,不知是何来历?”

    珑姬仰首侧目,淡淡看他一眼道:“你与梦女久处多时。他是何人,你当真不识得么?”

294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下)

    荆石原本在旁静立,冷不防听见珑姬此话,一时却感愕然,再看那执箫道人,却无半点惊色,脸上笑吟吟道:“尊主素喜独行来去,何故偏在今夜带得他来?”

    珑姬面色微寒,若有不愉,轻轻哼得一声道:“休得啰唣,此事我自有计较。”又转头对荆石道:“此是我门下秋蟪子,今夜本携他来观山兽之势,便让子蕴同往一见。”

    荆石神色不动,照常同那秋蟪子见礼,说道:“秋蟪真人既是珑真人门下,想来也是神宫侍者。但看真人衣着打扮,更似陆中人士。”

    秋蟪子冲他眨一眨眼,笑道:“非也。贫道本为陆上野修,云游四海,并无正统师从。幸有二三小术傍身,才得尊主收留。”

    荆石道:“原来如此,不知真人所擅何术?”

    秋蟪子但笑不答,似欲将此事轻轻揭过。无奈荆石久盯不放,方才以手抵荆石肩头,附耳低笑道:“今夜星宫乃是铃星主位,戾煞冲月,天地肃杀,易遭刑兵之灾,小友还是不知为好。”

    荆石淡淡看他一眼,再不言语其他。两人方才说得几句,便听珑姬道:“走吧,错过今夜,又要等一月方能瞧见。”说罢再起红云,托了自己和荆石往地裂中飘进。荆石转头再看秋蟪子,却见其非但不曾跟上,反往后退了几分,倒似对这红云生畏。待得两边远隔三丈开外,此人方将袍袖一挥,掷出只黄纸鹤来,落地迎风便长,直有磨盘大小,扇翼扬颈,栩然如生,载得秋蟪子上背,便也往地裂里去。

    两边一先一后,各自进了地缺之内。那秋蟪子虽是隔得远远,嘴上兀自不止,遥遥冲珑姬笑道:“听闻尊主前几日见公子虞,专意问得岛上一个女郎,于她甚是重视,倒叫公子虞险些将她召来面见尊主。不知又是何等绝色,便叫尊主也需问得一问?”

    荆石一听此话,立知其人所指张端,心中微微一沉。正是佯作未闻,珑姬已然回首将他一瞧,似笑非笑道:“你这外道,平日我施令颁旨,不见你殷勤,倒在此刻多嘴。那女郎明面上虽是凡人,幼时却因积病体乏,受一云游仙家指点,方通玄理之道。那仙家究竟真身何人,你纵自己算不出来,莫非梦女也不知么?”

    秋蟪子道:“梦女虽知因由,不肯与我分说,又能奈之若何?若是尊主所命,料她必不相瞒。”

    珑姬道:“我不需问她,亦知此事缘由。她既不喜你,那便由得她去,不许妨她行事。”

    秋蟪子笑道:“尊主此话可也偏心。我二人同为外道出身,而居尊主座下,何故厚此薄彼?”

    珑姬轻轻回首,往他冷然一笑,却不置词应话。两人几番对答,已然深入地中。荆石听得深处隆声不绝,回荡狭间,声势直如万马奔腾。仰头再望地上,则见虚天处唯余一线清光,色作月白,绵延南北不绝。而四下皆是黑黝,伸手不辨五指,唯仗珑姬周身神光,望见两面土岩缓缓升去,才知自己非落虚空鸿蒙。

    三人如此徐徐飘落,越行深处,两侧地岩反倒益远,果是地中别有洞天,旷处广大。落下数里有余,两壁已然遥不可望,而暗中隆声响彻,轰然震耳,直似要将人心胆闹破。荆石毕竟凡胎,听得此声久时,便觉微微耳鸣,头重脚轻。但知身处非常之境,脸上便分毫不露,仍是静容端坐,时时瞻望四合,不去想那海潮之声。如此一阵,忽觉周遭地势渐明。循了亮处看去,才见下头岩中彩石缤纷,金银玉翠簇集,五色云英荟萃,又有夜明石密布崖间,幽光点点,状如翠星漫天。正是出神之际,耳畔忽听珑姬悄语道:“子蕴再往下看。”

    其人声如玉铃,悦耳迷心。荆石听得此话,不自觉低垂头颈,越了云雾俯瞰地中。只见:

    泱泱黑潮,浩浩冥波。四合奇珍光曜,浪底怪鱼潜游。壁面蚀风迹,石隙洇湿苔。苍雾漠漠,光澜粼粼。苍雾漠漠,寒影迷蒙显冰镜。光澜粼粼,水漩谲怪浮玉轮。纵渡千秋岁,难遇此时情。地渊腹内藏幽洋,暗海深处蕴炎月。火辉煌煌不见底,翻搅鸿蒙尽其中。

    荆石骤见此景,只觉心神震荡,好似一道铁钩插进颅中,将他三魂六魄俱勾出来,自往那海中月影里去。浑浑噩噩之间,不自觉站起身来,蹒步走至云边,正是纵身欲跳,蓦地里横出一截朱袖,卷得风云袭面,又将他赶回云上,这才乍然惊醒,霎时背脊生寒,如浸寒泉薄冰。再转头望身前,只见珑姬负手独立,容含薄笑,慢声说道:“子蕴方才是迷了心窍,倒是当真不要命了。”

    她一番冷语说罢,云头已至海渊之上,靠在凸岩顶上。荆石扶壁下云,立在岩头。他先前既遭险事,此刻亦不敢再贸然张看,以目望天道:“真人所说山兽本相,可是那水中圆光?”

    珑姬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荆石转目正视其人道:“愿听指教。”

    珑姬扬袖抬臂,摇指波间光璧道:“古时黎抗王受巫觋所诱,曾掘东海之墟,又是血祭数十载,以致造化损伤,道序崩乱。其后大巫雪黎与我师赫月共入渊中,方止大祸。再后暴君授首,天命归媴,众民休养数代,方忘当时大难。但经此一劫,毕竞天残地缺,海滨之地遗得多处门牑牖,直通天外地极。子蕴看那水中圆影似月,实则是它彼处通联天外,其内奇气充盈,变化无端,凡人触之必失遭不测。昔年昊阳真人见此情形,便在各处海滨下得禁制,隔绝外气相侵,又迁不死国遗族来此镇守,始伪称作僬侥古国。其实所谓僬侥者,皆为当年不死国驯养溺奴,而因其化水而生,方才未曾绝种。”

    她一番话轻易抛来,字字句句,尽是惊心之言,直将荆石听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应对。疑思之间,那秋蟪子也落在岩上,将竹箫往纸鹤头顶一敲,纸鹤便往下头海渊落去。方一触及水中光璧,即刻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荆石眼看如此,虽未尽信珑姬之言,亦知那水中光璧大有玄机,不可轻涉犯险。

    秋蟪子见他神情着紧,反倒失笑道:“小友不必惊惶。此处地缺既在僬侥境内,自是早被昊阳真人下了禁制,等闲之人不可擅近。你便是想进那天外之天,除非是身死魂散,否则也入不得其中。方才那纸鹤因是死物,才得通行无阻。”

    荆石视他少时,冷冷不语,又转头对珑姬道:“此处若通天外,不知真人所说山兽为何?”

    珑姬道:“你看着便是。”信手将襟前梅枝取下,端在面前凝看,神色隐露温柔,端视少时,终是一声长叹,将上头朱花摘下,掷向下头渊海。

    但见数瓣红芳翩然而下,恰似朱蝶旋徊,桃花静落。及至浮流水面,刚触水中圆影,便见其中炽光大盛,灵辉流转。两岸绝壁翠石星星,皆放荧耀,更衬得云英流光,晶玉溢彩,炳麟灼烁,陆离千变。

    正是目不暇给,底下海流高涌,垒升如峰,其下隐露巨物,绵延百丈,鸿鸿然不知其庞。青莹翠锈,朴坚隐华,其表暗刻麟趾凤纹,虫形鸟迹,山海万象。渊中炎月映居其中,宛似青铜鼎中盛得一枚海沫,亦沉亦载,时明时暗。

    浪头高涌少时,地腹之内已然亮如白昼,映得三人脸上光彩变幻,诡谲莫名。俄而地中轰然大震,竟似海鼎之内有气激扬,飙卷地中,其势直似天崩。

    荆石乍见此景,只感耳鸣目眩,难以稳立。但奇者是此啸声虽极宏远,分明足可致聋令昏,而竟不伤人。荆石虽慑其威,但露双耳听之,毕竟不觉苦痛,试以遮耳,亦不觉缓,倒似那声自从心中响来。再看身畔两人,则见珑姬亭亭孤立,俯渊观浪,神态似喜若悲。秋蟪子却自贴壁而立,脸上虽是带笑,到底目中现出惧色。

    荆石见此人神态如此,心头微微一动。正待细细观望,下头鼎啸渐熄,石光消隐,是归复如常。再看周遭地势,照是奇石冷雾,潮声隆隆,适才分明天翻地覆,竟连一点碎石也未落下。再觅先时珑姬所掷朱花,哪里还得踪迹。

    珑姬手执独花,目望海中良久,方才回首道:“子蕴刚才所见,才是你等所说山兽。昔年昊阳真人为补地缺,请令于新朝媴氏,遍掘天下精金,铸得数件镇海法器,才将此世绝于九天之外。此物是为镇海九鼎之一,平日深潜渊中,不显其本相。适才我所掷朱花,因有神通法力依附其上,才引得铜鼎现身,引动昊阳所设绝阵子蕴若想去往天外,便须先破此鼎此阵。”

    荆石听她说法,虽知不可尽信,到底仍觉奇怪,口中说道:“真人此话无由。我本凡胎,何故想去天外?”

    珑姬但笑不答,目中幽隐秋波,那秋蟪子在旁听闻,亦露异笑奇容。两人各有其态,而皆意味深长。珑姬道:“子蕴可闻得此地异香?”

    荆石道:“是有一些。”

    珑姬将目往秋蟪子一瞧,说道:“此人精擅催梦之术,曾制一味梦香,可使凡人睡时引动绮思,化为心魔形色。我先前问子蕴可曾梦见何人,乃为此事而出。眼下子蕴若欲知自己身世,便须答我一问:‘你今日以来,可曾梦见张家女郎?”

    荆石低头道:“此事何故引得真人如此看重?”

    珑姬淡笑道:“我岂看重凡人生死?是你当看重此事。”

    二人相视无言。此时荆石心中洞明,几无犹疑,虽知此事必有内情,未避连累张端,仍是直言说道:“我不曾梦见张家女郎。”

    话音刚落,旁边秋蟪子轻咦一声,笑道:“奇哉!小友此话倒是真心所言,并非搪塞隐瞒之语。想那张氏女我见犹怜,小友竟无半点动心,当真有趣出奇。”

    荆石冷冷应道:“真人方才所用纸傀,我观来极似当年露兰国公主所用魂术,才是实为出奇。”

    秋蟪子闻言大笑,正待言语,珑姬一拂袖道:“秋蟪子,你再管不住口舌,我便叫你今生今世再作不出声来。”又谓荆石道:“子蕴当真不曾梦见何人?”

    荆石道:“不是。”

    珑姬扬眉道:“如此便是有人?你看不上张家女郎,又岂有旁家女子和你亲近?”

    荆石迟疑不答。他心知身前之人必有极大根由,若出谎言相欺,想必也难瞒过,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两人默默相视良久,珑姬本自等待,蓦然间似有所悟,啊地一声道:“你、你……”

    她言未吐尽,旁边秋蟪子已然放声长笑,捧腹抱肚,乐不可支。连笑得数十息,方才柔声说道:“小友当真胆大包天,可敬可怜。”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减道:“实为可惜。”

    话音刚落,珑姬已然冷声道:“何惜之有?竖子心思,倒敢以囊萤争月!本念朱杨师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乐得成全。今既不能为用,岂有留他的道理。”

    她此言既出,荆石心中既无所疑,亦无所虑。稍往后头退得一步,正视珑姬问道:“阁下何人?”

    珑姬冷冷道:“你是问我何人,还是问你梦中何人?”

    荆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声道:“我所识者,乃南海红浥岛离火神宫主人赩珑。阁下冒借其容,先后欺瞒于我与神宫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闻言复笑,顿足俯仰,情不可抑。那假珑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轻轻道:“阿玲自小糊涂,才将你这等祸患留下,到头不过害己。秋蟪,你告诉他我是何人。”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珑姬拜了大礼,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绝类,天人贯通。以此荣德盛态,方为梦女所择,继我圣教统帅,尊号红莲圣母。”

    荆石愕然相看,不自觉往后退步,及至立足岩边。转首后顾,则见下头海浪涛涛,再无退路可夺。正是寻思应对之际,又听那假珑姬道:“荆子蕴,我今番夜来见你,本是觉你才华难得,欲将你同那张端一并收归座下。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胆,却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从归顺,现便同我立下誓来,日后我自安排你去处,永不见那南海的赩珑。至于张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杨师叔祖安排,你爱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荆石道:“若我今日不愿从于阁下,又当如何?”

    假珑姬视他良久,淡笑不言。荆石见之,心知今日必无所幸,但因曾传信骨儿碗,料想废舟必有所觉,再转告于红瑚,便可有得防备。当下垂首顺目,平声应道:“好,我立誓便是。”往前走得几步,口中说道:“今日既遇圣主,愿以己身奉之。自今而后,必从所言——”

    他说到此处,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蓦地横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纵身撞去,要将其推落岩下。还未曾如何施力,却见眼前一道黑芒闪过,胸前乍凉还暖。低头再看,只见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弯刀贯胸而过。

    假珑姬手按弯刀,轻叩而鸣,叹道:“斯子不除,终成祸患。秋蟪,你费些工夫将他吃了便是。”

    秋蟪子应声上前,提了荆石脖颈笑道:“小友当真可惜了。”正要张口吸魂,忽地惊咦一声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离火之气。”

    假珑姬飘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绳碎玉一瞧,扬眉道:“是急火坠。此地暂不可留,走。”说罢红袖一拂,扫在荆石胸前。荆石只觉似有微风吹面,而后飘身落岩,直坠而下。

    浪声涛涛,冷雾茫茫。

    岩上红影摇曳。

    坠落。

    坠落。

    坠落。

    身躯撞破海浪。

    像从朦胧的幻想里跌落,掉进世界的巨鼎之中。

    ——来说一说“那个理想”吧。

    海水淹没了身躯。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钢铁碾碎般无情地挤压着。寒冷渗透进每一条骨缝。

    ——无论要花费多少岁月,无论要经历多少危险。远征。远征。远征。.asxs.和过程都不重要,为了能够抵达终点,付出的代价已经无以计数。无数代人的无数牺牲,无数牺牲的无数重演。即便如此,毫无偏移地,毫无动摇地,追逐着最终的理式境界。

    溺水。窒息。失血。胸膛中的空洞开始滚烫。理论上已经必死无疑,却仍然倾听到胸中的低语。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明日的我们还有下一个明日吗?无论出发了多久,主舰终端的存储器里永远保留着同一份原始信息。远征。远征。远征。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即便如此对永生也毫无心动。远征。远征。远征。

    某种事物在胸膛前发亮。散发出细碎的,翠绿的荧光。夏夜里的萤虫飞舞在黑暗的海鼎中。

    ——因为,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开花结果。因为我们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的动机是正义的,我们的理想是崇高的。为了这样的事业而奉献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价值。远征。远征。远征。一切**与荣耀全都抛弃,只为了正确的事情而行动。

    光芒远逝。意识渐渐消失。

    ——我们没有任何的悔恨与遗憾。请记住,我亲爱的同志们,当这场征途抵达尽头时,不要为离去的人流泪,不要对未来的人感到欣羡。因为到那时,我们应当说出的话语是:

    徒劳地将手伸向虚空。星月遥不可及。

    ——我们将要解放整个世界。

    他坠入黑色的梦中。

    单薄的、摇荡的黑色,如同胎儿被子宫包裹。在黑暗的薄膜里安稳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时代到来——

    “醒过来。”有人沙哑地说。

    那声音剥食了黑暗的薄膜。在无边朦胧的幻梦里,他看到畸形腐烂的乌码端坐在宫殿宝座上。殿心的水池中盛开着漆黑的莲花。

    乌码离开宝座,步下缀满银线与宝石的晶墀。他的身体在行走中剧烈变形,皮肤如蚕茧撕裂,从骨血中钻出了漆黑瘦长的男人。

    他有妖妇的美貌,死白的皮肤,翻滚黑潮的眼睛。当他举高临下地投来视线时,狭长的影子如群蛇狂舞。他的喉咙里迸发出巨兽洪钟般的狂吼。

    “醒过来。”他用那恐怖的声音命令道,“我无法及时赶到。把你的小秘密唤醒!就是现在!”

    影子在宫殿中肆虐咆哮。雷霆之声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现在,现在,现在!她就要输了!她们都会失败!你希望她永远消失吗?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她需要你的帮助!就现在!”

    恐怖的兽嚎填满了思考。

    “启动那该死的东西!”

    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

    “你必须抓住她!”

    于是他奋力睁眼,从莲花与黑暗的宫殿里脱离。

    痛觉重归躯体,而雷霆之声犹在耳畔。模糊的视线里飘浮着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轻柔落在脸上。然而一点也不寒冷,盖在脸上的是温暖柔软的织物。

    是她。不知何时到来,静静地坐在旁边。

    ——想要吐出语言,洞开的胸膛却无法吸进空气。

    “子蕴勿动。”她说。

    她的手中握着玉质的小瓶,一点点向着他的嘴唇倾落。瓶中流淌出淡红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着消化道进入体内。

    ——想要对她说话。无论是幻梦还是真实,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红瑚。”

    她呼唤着门下。

    “你随我同去。”

    红色的影子飘近。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怜悯地问:“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

    ——请不要离去。

    心中这样无声地祈求着。身躯却如火焰焚烧般疼痛无力。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视着。然后轻柔地摘掉洁白的梅花。

    “户生病梅,不得不折。”

    她冷酷地说。

    ——请不要离去。

    “子蕴日后当好自为之。”

    白影在视界中渐渐远去。乌码的嘶嚎充斥着脑海。

    启动吧。启动吧。启动吧。在黑暗的渊薮中,既没有星光的指引,也无法挽回离去的故人。如果一生中只有一个愿望能够实现,那么即便要永远停留也没关系。

    ——请不要离去。

    于是,视界里亮起流动的光。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他看到发光的数字在整个视野表面飞速流淌,像风雪的大瀑布、翻涌起雷雨与浪涛的海洋。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输,领会概念,获取知识,通晓定义与内容;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采集到的一切数据不加筛选地涌入脑海,知觉的扩容烧化了思维。

    但思维的听觉中传来冷漠的回声。

    “——警报:灵场源充能成功。安全拟态已解除。”

    被安放在手边的碎玉石闪烁起冰冷的光,频率稳定地振动着。它们在他的注视中鸣叫、融化,聚合,重组成近乎液态的球体,颤动着飞了起来。

    脑中响起了它的宣告。

    “请注意:检测到枢体完整度过低。拓展进程打开,生物工程学增强模块开始运行。自检结束。枢体状态中危。开始收集环境信息。宇相定位开始。宇相定位失败。”

    “请注意:精细结构常数不稳定。宇相定位法已失效。灵场特征值变动幅度极强。部分域内参数失效。正在引入相应参数。请手动输入物理规则参数。”

    “请注意:枢体编号无法识别。原型编号读取中。原型编号0101。无法链接基地记忆区存储,远程记忆载入已取消。重置编号记录为0101。开始执行幸存者保卫设置。枢体思维信息读入开始。任务清单已建立。请保持微子仪连接,并接受任务要求。”

    “警告:检测到符合记录的灵场特征值变化。记录编号03‘赤县’,战区配置开启。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

    “请注意:最高级指令:保持生存并确定基地位置。”

    “请决策:是否解除灵场屏蔽器?”

    “请决策:是否开启灵场防护设施?请选择相应参数。”

    “请决策:是否进行枢体修复?请选定修复.asxs.与运行效率。”

    “请决策:是否在枢体修复期间将本机待机处理以减轻能耗?请设置能耗分配比例。”

    “指令已接收。灵场控制模块上线成功。即将开始枢体修复。在修复期间本机将处于待机状态,请使用紧急呼出方式启动。”

    “设定完成。”

    “修复现在开始。”

    罗彬瀚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醒来。

295 勇士跨越魔洋(上)

    罗彬瀚不停地尖叫。他感到自己脑袋里的神经正在融化。为了阻止那可怕的灼烧感他甚至试图把手指扎进自己的眼眶里,直到桌上的黑猫跳起来,用后腿狠狠冲他的脸来了一记飞踢,然后灵巧地落回桌面上。

    “冷静点。”黑猫说。

    它远超体型的沉重一击令罗彬瀚头晕眼花。他痛苦地弯下腰,把脸贴在冰凉潮湿的桌面上。有段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摸到桌面上潮湿的液体。最初他以为那是海水,紧接着以为那是酒,可当他终于睁开眼时发现两样都猜错了,那是血。

    桌面上沾着一大滩血。色泽殷红,温热新鲜,看上去和他自己的差不多。他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口鼻,发现那或许确然是他的血。

    “怎会如此?”他有气无力地问。

    “你最好别一直这么讲话。”黑猫说,“你在威尔的梦里待得太久,以至于他对死亡的记忆开始在你身上显现。我只好先把你唤醒,免得你把别人的小店搞得一团糟。”

    小店。罗彬瀚首先捕捉到这个词。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原位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充满了潮声、雪林、猴子、荒野、黑猫……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黑猫。”他咕哝着说,“是你。”

    黑猫扬起脑袋,翠绿的瞳孔中闪着傲慢。

    “事实上我不清楚你看见了多少。”它说,“威尔在这个梦境里加入了许多小秘密,只向符合他要求的人展示。但如果你说的是僬侥国——是的,我曾经在那儿。当那小鬼的父亲整天在山里乱跑时,我一直监视着他的行动,直到威尔要求我尽快离开,就在那个和他有过交易的僬侥人被杀死以后。”

    罗彬瀚茫然地揉着耳朵。他觉得脑袋里仍有海潮在隆隆作响,黑猫的声音像是从一千米外传来。寂静号。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糖城。没错,他在糖城。但他已然对这件事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和他毫无关系,就仿佛只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

    黑猫严厉地盯着他。它没有一根杂色的毛,连胡须都黑得发亮,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能看出它正在皱眉。

    “我对凡人的能力有点高估。”它低缓地说,“威尔从出生开始就注视着梦境,对他而言那才是世界的本相。但是对于其他人,不是死人就是疯子,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恢复神智,直到他找到新的……那不重要。你最好一直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何人?”罗彬瀚傻乎乎地问。

    “罗彬瀚。一个凡人。”

    “怎地又是凡人?”

    “别这么说话。那让你显得很蠢。”

    罗彬瀚开始冲着它傻乐。他感到这只猫严肃得就像他高中时的中年班主任,同时还仿佛贵族老爷般神气十足。那当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模样,不过作为一只猫可就大不相同了。

    黑猫把脚踩在他的脸上:“你有一个朋友叫周雨,记得吗?”

    “嗯?”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他猛然坐直身体,把手伸进兜里,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方块。打火机。生日礼物。周雨。梨海市。但他此刻不在梨海市,他在天外,群星之外,杜兰德人的商业街小店里。这里没有海洋猴子和飞天仙女,也没有周雨和他的鹦鹉。僬侥国和梨海市同样遥不可及,而那是因为他该死地被星际海盗绑架了。

    “荆璜你个傻逼!”罗彬瀚气愤地喊道。

    他听到旁边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当他转过头时看到一只足有人高的巨大橘猫盯着他,手里的晶糖瓶摔了一地。他马上想起来这只橘色猫人大约是这家店的酒保。连续好几天的时间他来这儿光顾——那记忆已褪色得几乎无法回想起来了。

    他赶紧冲着橘猫赔笑,表示自己只是喝多了酒,并且愿意对造成的损失进行全额赔偿。直到对方慢慢垂下尾巴,沮丧地打扫起地面,他才鬼鬼祟祟地坐回原位,继续跟桌上的黑猫大眼瞪小眼。

    “好吧。”他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总之……此事……我是说,这事儿……但是……方才……”

    他感到舌头在嘴里笨拙地打结,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错乱的词汇和发音在他喉咙里乱滚,他有点惊恐地发现自己甚至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母语。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过了好半天才稍微镇静下来。

    “我做了个梦。”他艰难而郑重地对黑猫说。

    “真是个大新闻。”黑猫冷冷地回答。

    “哪些是真的?”

    “你首先得告诉我是哪些。”

    “你不知道?”

    “没法看见你做的梦。”黑猫说,“你所看到的一切,那是威尔藏在梦里的东西。当他决定接受长眠时把这个梦转交给了我,但那只是让我作为捷径使用。他从不希望我看里面的东西。”

    “所以,你真没看?”

    “我尊重他的愿望。”黑猫威严地宣布,“你会偷看你朋友的日记吗?”

    “呃。”罗彬瀚说。

    黑猫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罗彬瀚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他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地讲述起自己漫长的梦境。当他把那些混沌朦胧的幻觉用言语描绘出来时,他的头脑似乎也终于开始运转。

    “然后他爹被掏心了。”他对黑猫说。

    黑猫冷定地瞅着他。罗彬瀚点点头,重复道:“他爹被掏心了。”

    他猛地站起来,神态癫狂地跳上桌子。

    “他爹被掏心了!”他咆哮道,“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橘猫酒保又一次摔碎了手里的容器。但这回罗彬瀚已顾不上安抚这位沮丧紧张的店员。他像一个通宵阅读推理小说的人那样神经亢奋而又神智不清,把手脚挥舞得犹如火锅边缘的章鱼。

    “别小题大做的。”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你没遇见过谋杀?”

    它又一次飞踢罗彬瀚的脸,然后翻落到酒保旁边,用尾巴点了点地上的碎片。

    “清干净。”它说,“账记在那个人身上。请。”

    当它叼着一枝花朵糖回来时罗彬瀚终于变得安静了一些。他默默跳下桌子,有气无力地瘫坐着。

    “我见鬼了。”他喃喃地说,“就在他爹被掏心以后。”

    黑猫把花朵糖放进他的手里,看着他双目无神地吮吸着糖汁。等罗彬瀚觉得好点后它才说:“你见到那个男人启动了微子仪。”

    “什么?”

    “无远人的工具——威尔是这么解释的。当威尔发现自己在僬侥国的契约者非正常死亡以后,他马上让安德赶去那里。但那显然太迟了,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办法……他把那年轻人拉进了月境,激活了他体内的某个开关,又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在那之后他的力量便被排除了。”

    罗彬瀚没能完全听懂它的解释,但他暂时也不那么渴望完全搞清楚。他心里的问题简直能堆出一座玉畿山。

    “后来呢?”他急切地问,“他爹怎么整的?”

    “我不知道。不过,安德声称某种可怕的事在那座岛上发生了。”

    它的用词令罗彬瀚也不由感到紧张。他干涩地吞下最后一口,问道:“有多可怕?”

    “这你得问威尔。”黑猫说,“只有他和安德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当那场风暴结束时,他的母亲失去了全部的力量,独自封闭在青山都的某个山洞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相信她必死无疑。而他的父亲在僬侥停留了一阵。一年,也许两三年,当他学会使用他的小工具后,威尔要监视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没人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是当威尔再一次发现他时,他在南方担任一位女王的王国顾问,近百个僬侥人跟随着他,充当他的护卫队和先锋官。”

    “等等,他担任了个啥?”

    “赤县的正式称呼是‘露兰国国师’。”黑猫补充道,“或者你可以叫他‘藏玉先生’,但别在威尔面前这么喊。他讨厌这个词。”

    罗彬瀚眼神涣散地呆了几秒。他对“露兰国”这个词有点模糊的印象,而对“藏玉”这个词有很荆璜的印象。

    “行,行。”他胡乱地答应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但是为什么?这词有什么问题?”

    “这词让威尔花了很长时间来处理自己制造的麻烦。就在‘藏玉先生’出现以后,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他们都用自己控制的凡人王国互相攻击——没有公开宣战,没有土地占领和屠杀,仅仅因为修士们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但威尔用寄身行走在露兰周边的每一个国家,试图用别的手段处理他当初的‘一时冲动’。显然不大顺利,因为他那位山里的老朋友总在拖后腿。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二十年,直到那小鬼的父亲用浮游机动炮群包围了玉畿山。”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他包围了玉幾山。”黑猫肯定地说,“要求天子承认露兰国的独立政治制度,还有一大串关于土地和人身关系的要求。如果青山都拒绝承认,他声称会用炮火覆盖整个青山都的非凡人区域——就是这事儿把威尔气坏了。”

296 勇士跨越魔洋(中)

    罗彬瀚盯着黑猫。黑猫也盯着罗彬瀚。他们像是一对塑像般互相对峙着,过了好半天后罗彬瀚说:“真的吗?”

    “我亲眼所见。”黑猫说,“威尔不允许我离得太近,但我在山峰上看见了天空中的炮群。”

    “在天上?”

    “在天上。”

    “我不信。”罗彬瀚说,“再让我看看?”

    黑猫拒绝了他的要求。它有点烦躁地蹬着后腿说:“你在梦里待得太久了。再说,威尔没有把后边的事放进这个梦里。他肯定把它们交给了青山都的人——他对赤县的态度是很奇特的,即便是以我的角度来看。”

    罗彬瀚没听懂它的最后一句,于是黑猫又补充道:“威尔说赤县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那他妈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解释。”

    罗彬瀚意犹未尽。但是黑猫似乎不愿再说下,它跳到罗彬瀚的腿上,用爪子挠着他的腿肉催促道:“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你最好先回船上去。”

    “啥?”罗彬瀚说。他旋即才想起来黑猫指的是寂静号。

    “你在梦里待得比我想象中更久。”黑猫说,“那不够谨慎,不过我随时能叫醒你。现在走吧,那个福音族身边要安全些。”

    罗彬瀚不禁有点意动。他还没完全从那个漫长古怪的梦里醒来,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确实有点想念雅莱丽伽了。

    “你跟我一起走?”他问道。

    黑猫的眼神中露出一种明显的不情愿。它沉默地抖了两下耳朵,然后说:“我会跟着你们,但不是在那艘船上。”

    “你到底是怎么从门城跟到这儿来的?”

    “一些小捷径。你用不着知道得太详细。”

    罗彬瀚在它的催促下站起身,去找那只趴在柜台前沮丧舔毛的橘猫酒保付账。他不得不为了自己把餐桌弄脏的事情反复道歉,直到对方终于满意地竖起了耳朵。最后罗彬瀚总算用不着自己去清理桌面,而是匆匆地走出店门,踏上回往寂静号的路。黑猫在他旁边迈步小跑,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

    “他居然一点都没问我原因。”罗彬瀚有点悲愤地对黑猫说,“你看看那个酒保,我的血流满了小半张桌子,他居然只在乎桌子弄脏了。”

    “我告诉他那只是你的呕吐物。”黑猫回答道。

    罗彬瀚更加悲愤地抹了把脸。这会儿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就仿佛那些流出去的血真的无关紧要。那实在让他有点疑神疑鬼,不过这会儿他也管不了许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雅莱丽伽,跟她讲讲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他相信这次自己绝对能让船副大吃一惊。

    “你得保管好那片叶子。”黑猫在半路上对他说。

    “什么叶子?”罗彬瀚纳罕地问。他紧接着就想起来了,连忙把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一片柔软鲜嫩的桑树叶。

    黑猫踱着碎步说:“那棵树长在他的故乡,那个海中的小岛上。那棵树和那小鬼的母亲关联紧密,当那小鬼住在岛上时,他把每一个在海上杀死的怪物带回去浇灌那棵树,直到树冠越过岛上最高的宫殿。它的树叶对赤县人有着复苏的力量,至少对他是的。”

    “那对别人呢?”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

    “不建议你尝试。”黑猫说,“它的根部浸泡在赤泉里,明白吗?那也许会让你怀孕。”

    罗彬瀚果断地打消了一些大胆的想法。他把桑叶往兜里揣揣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在糖果街道上溜达。洁白的冰糖塔在街道外闪耀,他的嗅觉里填满了花和奶油的香味,令人感到愉悦而又舒软。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刚刚从坟墓里破土而出。

    “我还是有点搞不明白。”他抖落着双臂说,“两个玉音女?”

    黑猫的脚步蹲了一下。“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它说,“赤县远比你看到的部分更复杂,不过最好别在现在提这个。”

    “为啥?你怕我接受不了?”

    “如果你知道了会有更多人对你感兴趣。没准会把你的脑袋挖出来读一读。”

    罗彬瀚老实地闭上了嘴。但隔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我想知道……”

    黑猫威胁地冲他亮出爪子。罗彬瀚赶紧说:“我只问一个小问题,小问题。”

    “我听着呢。”

    罗彬瀚盯着它尖尖的爪子与健美的四肢。他不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胆地问:“赤县人都不上厕所吗?”

    黑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为啥我在梦里从没见过少爷他爹上厕所?”罗彬瀚质问道,“这是正常人能有的膀胱吗?难道其他人就不怀疑吗?”

    “不。”黑猫僵硬地说,“显而易见那只是威尔删掉了无必要的内容。”

    罗彬瀚大失所望。他不满地谴责道:“你们怎么能出删减版?”

    “那你就得看完赤县的每一寸土地。”

    罗彬瀚没明白它的意思,于是黑猫不耐烦地甩起了尾巴。

    “你以为你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它说,“长久以来威尔监视着整个赤县。他用动物尸体作为使魔,透过它们的眼睛连通自己的梦。大部分时间,他就沉睡在这些梦境的碎片里。我认为某种迹象让他产生了怀疑,为此他指派安德挖掘了大量古墓,从那些尸体身上读取赤县的历史。那和他用使魔获取的部分没法相比,不过至少他确实弄清楚了一些事,巫族,雪黎,赫月,昊阳……他试图寻找关于乾元的梦,但结果很不成功。后来他还从那小鬼的父亲身上弄到了一部分缺失的片段,不过很难说那是真是假。”

    “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的?”

    “说来话长,总之,后来威尔和那小鬼的父亲一起杀了巫族之祖。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合作得不错——除了那小鬼的出生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母亲差点为此又死了一次。”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还想在问下去,可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糖城的出口。黑猫在远离猫人保安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起来不打算再跟罗彬瀚同行。

    “我该走了。”它说,“你可以把今天的事告诉那个福音族。”

    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突兀。他问黑猫:“你还会继续跟着我们?”

    “显而易见。或许我很快会再来找你。”

    黑猫转身跑向街道的拐角,很快消失在罗彬瀚的视野里。罗彬瀚盯着那个角落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向着寂静号的方向走去。他磨磨蹭蹭地登上那黑燕形状的飞船,在走廊里撞见一个绿眼睛粉睡袍的男人。他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来那是马林诺弗拉斯。

    “你跑哪儿去了?”马林问。

    “没去哪儿。”罗彬瀚耸耸肩说,“就是到处逛逛。”

    “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目睹了一个毁灭宇宙的遗迹。”马林评价道。

    “死生光电,本座早看得淡了。”罗彬瀚叹着气说。

    马林的表情活像见了鬼。罗彬瀚深沉地拍拍他的肩膀,继续朝舰桥室走去。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正坐在书架边睡觉——这竟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雅莱丽伽睡觉。他悄悄溜到对面的软椅上落座,盯着雅莱丽伽直瞧。这会儿他飘飘荡荡的思绪终于沉落下来,他感到自己总算是回家了。

297 勇士跨越魔洋(下)

    雅莱丽伽很快醒来了。她的苏醒没有任何中间过程,就仿佛直接从熟梦跳到了清醒,然后直勾勾地看向罗彬瀚。她金棕色的瞳孔闪烁着明亮敏锐的光。

    “你的衣领上有血迹。”她说。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的。”他悲愤地说,“我在店里睡得七窍流血,居然都没有一只猫管!”

    雅莱丽伽晃着角上的链子。罗彬瀚清清嗓子,把桑树叶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的尾巴轻微却迅速地甩动了一下,就像是野生动物遇到某种突发状况时的本能反应——雅莱丽伽显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她从罗彬瀚手中拿过树叶,慎重地打量、闻嗅,然后犹疑不定地把它放回桌上。当罗彬瀚带着点得意地准备开口时,她说:“那只猫给你的。”

    “你又偷窥我的生活!”罗彬瀚指控道。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她盯着树叶,就好像那只黑猫能躲在树叶底下似的。她的反应令罗彬瀚有点忐忑。他有点没头没脑地讲起了他在人店里遇到那只黑猫的事,还有在那之后他所做的怪梦。他记得那些白骨化的冰糖塔,腐肉似的饼干椅,还有漫天飞落的盐粒,雅莱丽伽仔细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他提起赤县时却把手指竖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我不需要知道这部分。”她说。

    罗彬瀚很震惊:“您这都能偷窥到?”

    “我没看到那只黑猫的任何事。”雅莱丽伽说,“当它靠近你时,你身上的所有设备都失效了。”

    “然后你就在这里睡觉?”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也许梦里会有什么人找我。至于那只猫,它对船长没有敌意。它尤其不会伤害你。”

    罗彬瀚不会知道雅莱丽伽为什么这事儿如此笃信,他只能耸耸肩说:“它老踢我的脸。”

    “它本可以吃了你的灵魂。”

    “那它是真的牛逼噢。”罗彬瀚说,“还有这叶子到底能不能用?它怎么跟我说这玩意儿致孕呢?”

    雅莱丽伽没有理他。她抓起桌上的叶子,走向荆璜的房间。罗彬瀚赶紧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当他们来到沉睡的荆璜面前时,罗彬瀚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雅莱丽伽敏锐地回过头盯着他。

    “没事。”罗彬瀚抹抹脸说,“咱少爷跟一个人长得有点像,我看了心口作痛。话说这叶子咋用?泡水还是干吞呐?”

    雅莱丽伽走上前,轻轻掰开荆璜的嘴,把桑叶放在他的舌头上,看起来只是让荆璜把叶片含住。

    罗彬瀚怀疑地问:“这有用吗?”

    他紧接着看到荆璜的手指动弹了一下,然后是整条手臂的剧烈痉挛,就仿佛被除颤仪电击的急救病人那样抽搐不已。有那么一瞬间罗彬瀚以为荆璜马上就会从原地跳起来,可这阵不同寻常的反应在短短十几秒内就结束了。

    荆璜仍然紧闭双眼。他的脸上浮现出血管似密集的红丝,一络络汇聚成羽状,然后如有生命般鼓动张缩。罗彬瀚的眼睛花了几秒,仿佛看见一只血雀正在振翅。

    他紧张地抓住雅莱丽伽的胳膊:“这小子啥情况?要起尸啊?”

    “他在好转。”雅莱丽伽说。可她似乎也并不绝对肯定。他们一起在那儿等了半个小时,罗彬瀚忍无可忍地掀开荆璜的眼皮。

    “在吗?”他问。

    荆璜的眼神没有聚焦,眼球狂乱地转动着,像正深陷于梦境之中。罗彬瀚在他的眼前晃了半天手,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合上他的眼皮。

    “这叶子没用?”他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荆璜脸上的红纹变化,然后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

    “两三天。”

    这个答案终于令罗彬瀚感到高兴了些。他忍不住几次三番跟雅莱丽伽确认,直到对方不胜其烦地把他拖出房间。

    “有人给你寄来了信。”雅莱丽伽说,“在你的房间里,去把它处理掉。”

    她威胁性地扬起尾巴,罗彬瀚这才灰溜溜地钻回自己的房间里。菲娜正窝在墙角的金篮子里睡觉。罗彬瀚踱过去揪揪她的尾巴。

    “想我了没?”他说。

    “嘛。”菲娜轻蔑地回答,溜到远离罗彬瀚的篮子边缘继续睡觉。

    她的反应让罗彬瀚多少有点难受。他以为这不大公平——他在仙人与海洋猴子的梦里待了那么久,周围的所有人却都不把这当回事,一点儿也没有露出想念他的意思。他们只是觉得他出去闲逛了半天——而最致命的是从现实角度而言他确实只出去了半天。

    他怀着满腹牢骚巡视房间,在自己床头找到了雅莱丽伽说的那封信件。一个深黑色的信封,烫金的花纹,还有红玫瑰样式的蜡封。蜡封看上去完好无损,但这可不能保证雅莱丽伽就没看过里头的东西。

    罗彬瀚捏着信,闻到一股红酒混合着玫瑰的花香。他拆开信封,掏出一张同样色调的烫金卡片,上面用银笔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赠给周雨先生。请代我向你可爱的小伴侣问好。—乌奥娜·宾勒普

    罗彬瀚又往信封里掏了掏,摸到两张纤薄而坚硬的卡片。当他把它们抽出来时发现那是两张群星争霸卡牌,协律彩虹国阵营的“无序的友情”与“宇宙公主”,两张十八点的稀有英雄牌。

    他仔细阅读了牌后的技能说明,心中终于感到少许欣慰,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过过招。于是他捏着自己的卡组冲出房间,试图寻找马林或乔尔法曼,结果这会儿他的两位旧牌友竟然都不见踪影。

    “他们都不在。”∈懒洋洋地飘在他旁边说。

    “去哪儿了?”罗彬瀚气势汹汹地问道,“本座今天便是要斩尽杀绝!”

    “你从哪儿学来的说话方式?”∈说,“听起来怪恶心的,不过我喜欢它。那个机器女孩进了炼丹士的房间,他们看上去挺忙。粉红睡袍去了糖城旁边的普通城区——我是听他这么说的,他想去飞贼酒吧找点灵感。”

    “飞贼酒吧?”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这地方。

    “我猜那和女人有关系。”∈说。

    罗宾汉认同他的猜想。糖城很好,但无论如何一个只有猫和糖的地方总会使人厌烦,马林多半还需要盐和美女。而作为马林诺弗拉斯忠诚的船友,罗彬瀚觉得诗人的生活作风很不好。他得把对方从女人堆里拉出来,回到一种正派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喝酒和打牌。

    他和∈要了飞贼酒吧的地图方位,然后正气凛然地出发了。当他再次离开寂静号,回到糖城附近时,黑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小跑着跟他同行。

    它看起来有点恼怒:“你出来干什么?”

    “呃,我找个人。”罗彬瀚说。

    “那个福音族还让你出来。”黑猫怒气冲冲地说,“她没有在你身上安装监视器?”

    “她说你把她的设备搞坏了。”

    “那她应该马上换新的。”黑猫毫无愧意地说,“以及她不应该让你离开你的房间。”

    罗彬瀚以为这句话未免有点过分。雅莱丽伽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没准还在为荆璜的情况发愁,而自己不过是溜出来找一个下流的酒鬼打牌。那能造成什么损害呢?

    但黑猫显然不这么认为。它把四条腿迈得飞快,迫使罗彬瀚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像是小跑般匆忙地奔向飞贼酒吧。

    “快点找到你那倒霉的朋友。”黑猫说,“然后你们两个回寂静号上,一刻也别在外头乱逛。那艘船暂时还是安全的,他不会主动闯进对他不利的地方。”

    “谁?”罗彬瀚纳闷地问。

    黑猫似乎准备回答,但突然间又停下了。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毛发竖起,瞳孔散发出幽冷如宝石般的绿光。

    罗彬瀚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他发现飞贼酒吧就在他们的正前方,一间漆涂得花里胡哨的金属建筑,招牌闪烁着霓虹色的光,看起来比糖城里的建筑暧昧太多。在那巢穴造型的屋顶正中插着一座通体乳白色的雕像,罗彬瀚猜测那就是“飞贼”。

    那是一只鸽子。

    鸽子所凝视的方向是一片广场,此刻闲人稀少,只有几个猫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或躺或坐,态度慵懒地围绕着广场中心的喷泉池,聆听一位人类琴手的演奏。

    琴手是一位容貌稚嫩而亲善的少年。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运动鞋,看起来宛如梨海市里刚刚放学过来的男子高中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一颗属于杜兰德人的星球上,拨动手里的木制吉他,于天空比蓝星更显橙黄的黄昏时刻唱起一首歌。

    “有夫名骓贡,多谋复骁勇。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

    鸣啸何恐悚,形貌难描容。

    其心为铁石,凶酷严九冬。

    其血腐渊洞,流毒胜蝮蚣。

    其目类幽虺,触之得运穷。

    其鳞寒宇空,魔寿拟天同。

    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

    九宫奏玉歌,石心亦所动。

    七律吟诗颂,腐血尽归风。

    云上取天火,寒鳞如雪融。

    执剑入龙洞,斩首断龙魂,

    龙啸声哀痛,泪出虺目中。

    壮哉奇丈夫,立此绝世功!

    意欲返乡去,迢迢海之东。

    望日灼如火,掩面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

    歌声终止。少年放下吉他,把它温柔仔细地安放进背包中。他耐心地拥抱过每一个作为听众的猫人,然后在黄昏中神态寻常地来到罗彬瀚面前。

    “你好。”少年微笑着说。

    “啊?”罗彬瀚说。

    少年笑了起来,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突然招呼你,感觉很奇怪吧?没关系,我想自我介绍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爽朗温和地伸出手,像要和罗宾汉相握。

    “我的名字是周温行,周全的‘周’,言行温良的‘温行’。嗯,如果这个名字你也不熟悉的话……”

    少年长着清秀可亲的娃娃脸,眼睛偏圆,四肢纤细。罗彬瀚盯着他,突然感到空气正在变冷。

    “换成‘冻结’这个词,你就知道了吧?”少年轻轻地说。

298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上)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他发现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吧。”他说。眼睛盯着面前仿佛高中生的少年。这颗星球的暮晚是一种稍带浑浊的绛紫色,在少年的身后聚合成浓重的阴影。那只鸽子雕像就在这片阴影下蠢笨地立着,一点儿也不像个“飞贼”。马林还在那栋建筑里吗?他遇见过这名致命的琴手吗?

    他想后退,转身,找个借口溜走。可那毫无意义——荆璜很早就告诉过他,那毫无意义。那是个蠢主意,他很快放弃了,在心中咒骂飞贼和马林。飞贼,狡猾的飞贼,鬼知道那会是鸽子呢?

    “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罗彬瀚假装平静地说。

    自称为“冻结”的少年——周温行仍然礼貌可亲地微笑着,带着点不失礼貌的困扰。他问道:“那么,在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呢?”

    “呃,我听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是玄虹之玉说的吧?”

    周温行自然而然地反问。他当然知道荆璜,没准也知道寂静号和雅莱丽伽。罗彬瀚默认了,在心里回想关于“冻结”的故事。一个杀人狂,一名星级罪犯,一头人狼。以及——罗彬瀚在匆忙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是某人的弟弟。

    这些事实全然无法从周温行的外貌上判断出来。如果在罗彬瀚的故乡,在梨海市,每天傍晚他能在学区附近的道路上遇到无数个有着相似既视感的高中男生,或者是还没升到大三的男大学生。那不仅仅是因为外貌的年轻,又或者佯装出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和从未掩饰过自己异类气质的荆璜不同,周温行只让罗彬瀚感觉到平凡和熟悉。“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同类。”——少年周身表达出这样的气质,甚至连广场上的猫人也对他毫无戒心。

    罗彬瀚开始有点疑惑了。如果下一秒周温行掏出他的心脏,那似乎一点儿也不叫他奇怪。但是此刻此刻他却不觉得这头人狼打算这么做——对方真的是人狼吗?他看不出来。周温行的发型也颇具当代男子高中生风格,盖不住眉毛的短刘海,两鬓的发梢正好挡住耳朵顶部,似乎也没有犬牙或兽毛。他的发色乌黑,瞳孔深棕,没有任何染色的迹象。如果罗彬瀚的妹妹也能像他这样打扮得规规矩矩,罗彬瀚甚至愿意去大街上当众唱一首喵个没完的《乐潘普伦西》。

    “请不要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周温行语气平和地说,“我基本上能想象得出玄虹之玉是怎么样评价我的。从他的立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是和无远的逃犯勾结在一起的人。以他对死秩派的感情态度,就算破戒把我杀掉也不奇怪——当然了,现在的他暂时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虽然这样讲很难让人取信,不过我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过来看看而已。”

    “好啊,”罗彬瀚说,“我可以带你去船上看看。”

    “免了。我可不想体会那种刺客专用船的防御系统。”

    周温行有点烦恼地笑着,轻轻晃了晃身后的琴袋说:“你搞错了。我好奇的不是那艘船,只是你而已。”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周温行却笃定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就知道你不会信”。

    “是真的。因为……唔,怎么说呢?我们的立场稍微有点相似,所以放心好了,我也没有要对你不利的意思。说到底,我不会杀死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周温行转身向着广场中心的喷泉走去。他的动作完全放松,头也不回地迈步,让罗彬瀚不由吃了一惊。这显然是个绝佳的(也许还是最后的)逃跑机会,但同时也极可能是个陷阱。罗彬瀚有点举棋不定。

    周温行站在喷泉边,回过头来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什么?”罗彬瀚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烦躁。

    “关于白河诅咒的事情。”周温行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奇特而理解的笑容,看上去很有亲和力,罗彬瀚却感到一阵无由的厌憎。

    白河诅咒。罗彬瀚当然记得这个词——尽管和他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的身体自动走上前去。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如果“冻结”想要杀了他,这点距离是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听听对方的话也没关系。只要拖延得够久,他总能找到机会逃走。

    他来到温泉边,水波中浮现出他自己的倒影,看起来有种僵硬的陌生感。他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长相从某些角度看颇为怪异。这会是他在学生时代没有异性缘的原因吗?

    “冻结”站在他半米外的位置。他们仿佛一对关系不错的朋友般共同望着水潭。

    “刚才的那首歌,你听见了吧?”周温行说,“那首歌的名字是《屠龙者骓贡》,是在阿尔比蔻斯广为流传的民谣。当然了,原版的歌词不是这样的,不过有个女孩把它翻译成了你们的语言,我觉得按照这个韵脚重新翻唱一版也不错。至于曲子的话,因为我在音乐上好像没什么天赋,所以只是简单地谱了一下。啊,我学吉他也有快三年了,不过还是弹得不太好,和哥哥当然是没法比。说到底,我以前只对医学感兴趣而已。”

    罗彬瀚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他想起雅莱丽伽的弯刀还挂在自己的外套里侧。

    “你觉得这首歌如何呢?”周温行问道。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说。他几乎没怎么认真地上过音乐课。

    周温行一点也不介意地说:“那只是我弹得不好而已。原曲在阿尔比蔻斯可是非常有传唱度的——不过在王庭附近不行,被哥哥听到的话就会丧命。”

    罗彬瀚忍不住瞄了他的倒影一眼。

    “会被拖到纳壬什芙的广场上当众砍头呢。因为这种事被哥哥处死的人,在‘血雾时代’至少有几千名吧?毕竟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讽喻哥哥而作的曲子。像骑士长和管家之类的角色大概还可以通融,他是不会容许自己的敌人唱这首歌的。你应该能懂吧?就是古代暴君那样的感觉,哥哥虽然喜欢掩饰和撒谎,不过本质上还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被他记仇就麻烦了。”

    周温行说着,自己轻松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真的。他完全不愿意吃一点亏,明明我们在赤县老家的时候他还是很好说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我们的性格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发生改变的。不过我是不觉得那和诅咒有什么关系,是哥哥的本性暴露了而已。他呢,毕竟是女巫和杀人犯生出来的孩子,会干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吧?比如,像我刚才唱的这首歌就是。当时可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不过安德雷尔泰大概是例外吧,那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烦恼的。”

    他的说话的声调轻快,语速中等,像在和熟人漫谈那样没头没尾。罗彬瀚不免有点茫然,没法跟上他跳跃的思维。他有点怀疑那就是典型的变态杀人狂思维。

    “是指那首歌背后的故事啊。”周温行说,“那首歌讲的是他犯下引发诅咒的重罪——也就是他亲手弑父的故事。”

299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中)

    罗彬瀚盯着他的倒影。

    “有什么疑问吗?”周温行说。

    “你们是兄弟吧?”

    “确实。不过并没有你们认知意义上的血缘关系。我们既没有同样的生母,也没有同样的生父。至于律法上的父亲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哥哥是被魔女宁薇用‘奥赛瓦礼’送给恒王的孩子——就像是母猫头鹰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拉戈贡王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骓翼氏和他的血缘关系从某种意义上就已经丢失了吧?那么,我和恒王之间是否因为哥哥而被认为是存在亲缘呢?长久以来哥哥都是想弄清楚这点。虽然在我看来倒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他像是自言自语那样随便地说着,突然把手伸进了衣袋里。罗彬瀚以为自己会看到短刀或者是别的什么武器,结果周温行只是把一个小铁盒递了过来。

    “要吗?是路上顺手买的东西。吃起来大概是口香糖的感觉,不过吞下来也没关系。”

    罗彬瀚缓慢地伸出手,从里面拿走一颗红色的糖球。他开始有点搞不懂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

    周温行充满理解地点着头,笑着说:“不愿意吃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样聊天更有氛围而已。榅叶街附近不是经常有那种人吗?看校服应该是梨海二中的学生吧,放学后会在那里磨磨蹭蹭地等公车,还有学生情侣在闲逛聊天。我也稍微去过两三次,可惜聊天对象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像他那样的性格,就算我想表示一下友好也很为难。虽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我其实是比较喜欢和别人沟通的类型。”

    罗彬瀚下意识地捏住糖球。他当然知道梨海市湖杨区的榅叶街,那条刚好靠近两个市重点高中的小商业街,距离周雨常住的公寓也不过千米左右而已。

    他的脑袋有点嗡嗡作响。

    “……你去过梨海市。”他说。

    周温行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啊”。

    嗡鸣声越来越响。

    关于一些事实,罗彬瀚从未试图把它们联系起来。那到底是他偶然地没能这样做,还是不想这样做?

    从那天开始周妤失踪了。

    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结局,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那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在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的,即便午夜时分主干路也会车水马龙的梨海市,她就那样不留丝毫痕迹地人间蒸发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就连她消失的一点点动机都挖掘不出来。仿佛是悬疑小说故事里才遇到的情节,根本无法想象她遇到了怎样的事。

    是被外星人带走了吗?是被她口中的“雨之主”带走了吗?这两种可能性罗彬瀚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是成为了某种可怕犯罪的受害者吗?但如果是那样,绝不可能连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找不到。那绝不是随机犯罪者的习惯。

    然后,就在那半年以后,来自星辰之外的少年从天而降。

    追踪着敌人而来。追杀着叛徒而来。和来自无远星的法克一起,最后全部汇聚到了梨海市。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怪物把周妤带走了呢?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轰鸣。

    “是你做的吧?”他问道。

    周温行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罗彬瀚觉得对方的声音很遥远。他仿佛又回到了赤县的梦境中,浪潮轰然冲过思维,胀痛感灌满了他的脑袋。鼻腔里有点蠕动的温热感,他伸手擦拭后摸到了血。

    他用衣袖抹了抹说:“是你杀了一个梨海市的女人,对吧?长头发到背,紫裙子,白鞋,表情阴恻恻的。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吧?”

    “冻结”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说的是周妤吧?”

    海潮在脑中尖啸。眼球深处开始抽痛。

    “我确实见过她。”周温行说,“不过你好像误会了,她并不是我杀死的。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去杀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是谁做的?”罗彬瀚耐心地问。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玄虹之玉就算不想告诉你全部的事,多少应该也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作为无远星死秩派创始人之一的0206,在梨海市的时候就会自称为‘方序’。这两个称呼,至少也听说过一个吧?”

    周温行笑容诚挚地说:“作为短暂的合作方,我还是要帮他澄清一下。是那个晶祖的后人首先发现了他,然后才会被他反过来杀掉灭口。方序那个人,除了平时交际比较枯燥以外,其他方面都完全不会造成妨碍,就算你当面侮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要怎么形容呢?据说他是以无远星的0101为基础蓝图改造出来的,在他们的二代中也是最像的一个。不过,就算这么跟你说,你应该也搞不清楚我在指谁。”

    “藏玉。”罗彬瀚说。他的眼睛仍在抽痛,而浪潮声却渐渐消失了。

    “嗯?原来你也知道啊。”

    周温行有点高兴地笑着,又把一颗糖球塞进嘴里,宛如总结般地说:“作为死秩派最高序列的领袖,方序已经被人杀死了,或者说是自愿终止微子进程比较合适吗?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没必要帮那个女巫报仇了。”

    “这就是你找我想说的?”

    “没有这回事。只是因为刚好提到了,所以就顺便说一说而已。不管怎么样,玉音女的消失和死秩派是脱不了关系的,所以玄虹之玉绝不会容忍任何一个残党逃走。这个情报总算对你有点意义吧?现在还有好几个排名靠前的人下落不明呢。”

    罗彬瀚确实触动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或许只是对方在调动他情绪的诡计而已。没有必要去验证真伪,如果想知道眼前这头人狼的话是真是假,他只要回头去问荆璜就足够了。

    趁着思维逐渐清醒,罗彬瀚把手中捏扁的糖球扔进喷泉里,随口说:“那又怎么样?少爷想扬谁还用得着理由吗?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像这种事,玄虹之玉自己也不会否认。我想要和你聊的是他不愿意和你说的事。”

    “我对他家里有几亩地没兴趣。”罗彬瀚说。

    “那可不是我要说的内容。嗯,还是不要再谈玄虹之玉了。说到底,像他那样从世界中剥离出去的另类,和真正原始的古约律根本不是相同的立场。在这方面,他是不可能理解你的感受的。”

    “你指哪方面?”

    “死亡的方面啊。”

    罗彬瀚的呼吸顿了一下。他以为这就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死亡宣言,但周温行依旧和气而又耐心,看不出任何危险的迹象。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再最后重复一次我之前的说明:我是不会去杀不愿意死的人的。不管玄虹之玉怎么说,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周温行抬起头,大方地直视着罗彬瀚。

    “不过,本身有求死**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本来就是哥哥该做的工作,我只不过是因为兄弟吵架,不得已才代劳了罢了。至于所谓的‘白河诅咒’,那个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不过是哥哥编出来安慰自己的话而已,完全没有在意的必要。我可从来没有跟哥哥兄弟相残的打算——变成你的角度来说,你也没有产生过杀死周雨的想法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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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