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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全文阅读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txt下载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73 涉江(中)

    在蔡绩的预想里,旧船厂的地址应该一点也不难找。小刍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告诉他旧船厂位于洞云路206号。虽然听说旧工业园区里的道路非常难认,甚至连导航地图上的信息都很过时,但比起商务区里交织林立的高层办公楼,工厂对蔡绩要熟悉得多。更何况像船厂这样的建筑,就算是只能造小型船舶的类型,也一定会建在滨江或滨海的区域。

    穿过工业园边缘的夹竹桃林时,他依然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然而,真正进入曾经属于旧工业园的区域时,他竟然还是迷路了。历经十多年的荒废,这地方罕见人烟道路裂隙横生,泥泞而狭窄,令蔡绩想起汽修店里的人给他讲的那些破落商铺的故事。他们说汽修店本来有希望发大财,因为城市规划里一度把某条通往港口的重要公路放到这儿。可惜最终没成,因为路对面有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对于拆迁的要价是三个亿。于是最终建造的公路就兜了个小圈子,把他们这片破烂砾石路与弥漫汽油味的空气丢到没人理会的角落里去了。这条路上所有的商铺都因此遭了殃,卖小吃或零售的全关门了,只剩下他们这类行当还能糊口。而那栋二层洋楼也没落什么好处,简直荒废得跟鬼屋似的。屋主人很少出现,或许也猜到附近的人心里会有多恨他。

    这就是蔡绩对旧工业园的感觉。所有的店铺都濒临倒闭,要么就是已经在出租。卷帘门写有“旺铺出租”的白纸已经发黄卷曲。在这个地方弄店面多半很便宜,可惜就算开棺材铺都未必有人光顾。这地方整个就是死的,是城市新陈代谢后留下的残渣。他的同乡总说城市是无情无义的地方,是工厂在从农田与土地里吸血,把种地的人逼得只能背井离乡,到他们老时又像丢垃圾那样把人赶走。但其实城市也会抛弃工厂,就像他走进来的这片地方,一旦新的机会出现了,旧的繁荣便不复存在。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厂房的遗迹远远地俯视着他。大部分没拆除的建筑都锈蚀得很严重,砖瓦支离如遭虫蛀的朽木,金属框架则斑驳发红,像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这又激起了蔡绩对于故乡往事的零星回忆,但他很少去回忆往事。这地方和他起初估计的不太一样,人烟太少,路又不好认,要是被坏人发现就完了,因此他总是贴着墙壁与阴影,把路走得既专注又小心,随时聆听附近的风吹草动。

    等他发现这地方根本找不到几个路牌时,网络信号也时常中断,蔡绩已经有点后悔为小刍来冒这个险了。如果连他找路都这么费劲,难以想象小刍要怎么找到洞云路206号。也许那个笨蛋在路上就被人拐卖了,或者给闹汽修店的家伙抓走了。他心里想着回去要如何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场球赛,双脚却还是在这些蛛网般的细路上兜兜绕绕,试图离那些高耸而幽暗的厂房更近一些。

    在一处河沟的拐角,他远远发现柳树下冒出手电筒的光。原来是个钓鱼的中年人。确定了对方没带多少装备,体型也并不比自己健壮多少后,蔡绩才慢慢走过去。在还有三四米距离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专注于观察水面的中年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望见他,差点从马扎上摔下去。

    他的反应叫蔡绩觉得比较安全。在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碰上一个会害怕自己的人比一个不怕的要好多了。

    “打听个事,”他说,“洞云路怎么走?”

    夜钓人把手电筒转向他。那如箭矢般的光束令蔡绩有点不舒服。其实他很讨厌陌生人的目光,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陌生人搭讪。他的同乡里有个人会笑嘻嘻地在路上喊住路过的女学生,撒谎说自己在城里遭到了诈骗,已经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再叫对方花二十块请自己吃饭。这个家伙把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蔡绩听,以此作为自身魅力的证明,蔡绩却只感到恶心和轻蔑。这就是笑里藏刀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说什么不懂礼数的人会吃亏,只要不是贪图对方的好处,根本就没必要惺惺作态——不过,要是想开店的话大约不行,还是得学会怎么跟陌生人说漂亮话。但他觉得这是正经赚钱的事,跟不要脸地讨饭可不一样。

    借助手电看清楚蔡绩的样子后,中年人虽然还是很警惕,但却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洞云路?”

    “对,山洞的洞,天上的那个云。怎么走?”

    “你去那里做什么?”中年人问。他的眼睛像大部分人那样落在蔡绩的头发上,应该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年龄。蔡绩觉得他这个问题也只是顺口提的,于是就假装没有听见,继续问道:“知道怎么走吗?”

    “顺着这条河往东北就是了。”

    中年人慢慢把鱼竿从河里收起来,右脚勾住草丛里的水桶往自己身边收。借着月光,蔡绩看见桶内有湿漉漉的甲壳反光,爬到最顶端的一只小龙虾正用乌黑细长的钳子去够桶沿。应该不会是佯装成钓鱼者的骗子吧。他这样想着,原本准备走开的脚步停住了。

    “你大半夜去那里干什么?”中年人又问,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味,但没有蔡绩想的那么害怕。他的头上戴着顶渔夫帽,下巴上全是厚密的胡茬,根本看不清长相,不过说话的腔调并不凶恶。大概是看出蔡绩不会回答,他又主动说:“你是来找那个的吧?”

    “……哪个?”

    “就是教人气功的那个啊。”中年人说完就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滑稽的事。直到看见蔡绩僵在原地没反应,他的笑声才终止了,有期期艾艾地问:“所以,那个,是真事咯?”

    蔡绩一时间没有说话。他自认不是头脑灵活的人,对方的话又那么莫名其妙。不过,想到小刍怪异的留言,可见洞云路206号的确有些问题。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气功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中年人说着又笑起来,笑声响亮而空洞,那副看笑话的样子令蔡绩很不舒服,“那你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

    “……找人。”

    “哦……家里人?”

    没必要把小刍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蔡绩只是闷声不响地低下头。手电筒的余光下,中年人的额头隐约露出一点皱痕。

    “你家里的人,不会是前几天拿着相机去的那几个吧?说是去拍节目的?”

    蔡绩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小刍会带着别人一起去那个旧船厂,也从来没见过小刍拿着什么相机。但他想起汽修店里有个同事很喜欢看的户外探险直播。大约就是这类东西吧。在他看来城里人总有这种神经病的行为,放着安全舒适的房子不住,非要跑去各种危险又荒僻的地方,还说这是解放天性。真那么喜欢的话干嘛不去住乡下呢?正好还可以把空间腾给需要的人。

    似乎也从他脸上读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中年人又发出了格外讨人厌的笑声。“现在的人都有毛病嘛,不把老一辈的规矩当回事,成天就是搞些不尊重传统的东西。要我说……”

    耳听对方是有些和正事无关的牢骚要发,不感兴趣的蔡绩拔腿就准备离开。“喂!”中年人在身后叫住他,“你家里要是丢了人,还是多找几个人白天过去吧。要么叫警察去好了。”

    蔡绩回头去看他。“干什么要多找人?那里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已经埋头收拾起草丛里的装备。蔡绩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高及脚踝的草丛在黑暗里悉悉索索。

    “好像,”中年人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呢,最近几个星期,我晚上都在这边钓鱼。大概看见三四拨人往那儿去了吧。有两个说是来找气功师父的,还有就是那几个说来播节目的,看着都是些小年轻。”

    “那又怎么样?”

    “我就只看见他们过去,没见着回来的。”

    躁动的草丛忽而安静下来。蔡绩觉得吸进肺粒的空气像掺了细小的霜粒,有种冻人的刺痛。令人难受的寂静中只有愈发鼓噪的虫鸣,紧接着中年人又大声笑起来。

    “反正只是我没看见。”他爽快地承认道,“大概是白天才走的吧。”

    “……你去洞云路看过吗?”

    “没有。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这儿钓鱼的。”

    中年人在暗处静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里晚上鱼真多,种类也多……怪有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手抓着鱼竿,另一只手提起挂着手电筒和马扎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往西南方向走开了。他逃离瘟疫般飞快地融入了夜色,而那种空洞的、努力要证明事不关己似的笑声却萦绕在蔡绩耳边,让他觉得心浮气躁。这人很奇怪,他对自己说,说话做事都有点可疑,最好还是别去搭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这人好像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旧船厂里的人吗?甚至还建议他去叫警察来。可真要严重到那个地步,对方干嘛不自己去叫呢?那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什么证据吧?而且也事不关己。真要找警察的话,没准回被当成没事找事,即便真的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也是只有麻烦没有好处。如果被要求去协助调查之类的,难道不是耽误了找工作的时间吗?

    可是,小刍怎么办呢?他迟疑着想,毕竟他是小刍最后联络的人,如果自己放手不管的话,估计其他人也不会很在乎吧。真的,他对小刍根本算不上特别亲近,也没有金钱上的往来,完全就是小刍一厢情愿地把最后的留言给了他。这种沉甸甸的信任除了叫人烦恼以外根本毫无好处。可是……毕竟小刍是看得起他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只有小刍把他当作了不起的人,可以依靠甚至尊敬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多余东西。如果能在安全的范围内救一把小刍,为什么就不能做呢?

    真的还要去旧船厂吗?或者还是直接叫警察呢?他站在河岸边犹疑着。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笑声还回荡在他耳边,像冥冥中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劝诫他立刻回头,永远不要去接触旧船厂的秘密。那些夜里经过的人没有见到回来……反正夜钓的人也不可能一直蹲到天亮吧?或者还有别的道路离开。假如真要是有那么多人出了事,尤其还有搞户外探险节目的人失踪,事情一定早就传开了,是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

    他在原地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沿着河往东北方向走去了。水声与虫鸣一直伴随着他,又令他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过的日子。其实对于老家的日子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从来不去费力气追忆,倒不如专心过好眼前的生活。

    只是,他发觉这条沿河小道与他老家的情况很不相同,与新工业园的那些排污河附近也不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着小刍的安危,走在这条道上简直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起初蔡绩有点怀疑自己是吓糊涂了,直到看见河上漂浮着片片莲叶状的水生植物,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在于气味:

    往日里摆脱不掉的工业废气与污水的刺鼻味道也好,在老家田地里时常闻见的泥土或粪便的腥气也好,这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气味在通往旧船厂的路上全都没有。冰凉湿润的空气十分清爽,甚是还带着一丝淡香。他不确定地使劲嗅了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缺失的气味并非错觉。比起他刚才走过来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干净得奇怪。

    天空也变得更明澈了。河道两岸已经彻底看不见民居,逐渐升起了低矮却庞大的工厂废墟。蔡绩特意从河岸走下来,去确认是否还能找到路牌与门牌,却发现废墟的围墙上覆盖着数之不尽的爬山虎。鸟羽似的叶片一层叠着一层,在月光下银光闪耀。蔡绩无由地感到浑身战栗。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河岸上,空气立刻变得清甜沁人,那种叫人战栗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小时,河面上的藻类与莲叶更多了,而夜色也变得越来越清透。明明没见什么人造光源,道路和远景却都看得很清楚。在新工业园里随处可见、泛滥到令人反胃地步的红夹竹桃,在这片遗弃之地上竟然一株也瞧不见。无论低矮广阔的栅墙,还是高达数十米的烟囱管道,全都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紧凑的爬山虎,不计其数的叶片肆意蔓生,犹如另一个世界。

    在蔡绩的经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既不是城市的风景,也不是田园的风光,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看见的场景。就算这里暂时荒废了,真能长出如此规模的爬山虎吗?蔡绩不敢多想,可也不愿意就此离开。河岸周围的空气带有某种镇定心神的魔力,使他连恐惧的情绪也升不起来。在水生与虫鸣的环绕下,他既不想去靠近那些覆盖爬山虎的废墟,也不想沿着河流折返逃离。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无论河道最终通向哪里都行。他甚至想起了小刍告诉他的那个路过修车店门口的吉他少年。如果他继续沿着这条奇异的路走下去,或许也会遇到那种人吧。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符合小刍描述的人。在河道的尽头,地势陡然低陷,形成一片浅阔而清亮的水域。因为四初都被废弃的工厂建筑包围,蔡绩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个闭口湖,还是临近运河的江口。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张望,只看见湖上有一座形似栈桥的石质建筑。栈桥入水的石柱下全是绿藻与莲叶,尽头的平台上则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原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水面,却在蔡绩望见他时转过头来。明明隔着至少千米的距离,蔡绩却似乎能把这个人的细微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还招了一下手。过来吧。他依稀听见对方这样说,声音就像在耳边。

    蔡绩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立刻想到要逃跑,只是在吃惊对方怎么能在一片幽暗中看清楚自己。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不应该贸然现身,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视野飞了起来。

    不是身体,更不是头颅或眼睛,只有他的视野被陡然抛了出去,像被阴风卷起的幽魂般高高荡起,在空中无助地旋转飘摇,瞬息间就飞越到了水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却停留在原处,依然站立着,感受着,闻到使人宁静的空气,被潮湿的夜风拍打脸颊。唯有视觉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向着站在栈桥尽头的人靠近。对方也正仰头与他对视,仿佛能看见飘在风里的幽魂。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外形几乎毫无特色,脸上是一副平静而沉思的神情,看不出小刍所说的亲切友善。

    蔡绩竭尽全力地想要后退。他的脚步在坚实的土地上挪动,脚后跟撞到了某种障碍物。他感到了身体在摔倒前的失衡,可是“视野”却没有一点变化,还在风中飘向栈桥。他想要呼喊出来,却连大口喘气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影视剧里头颅落地的人会看见世界在不断翻转。而他的头颅被人割掉了,正如故事里用血滴子或飞剑杀人,他残留的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栈桥越来越近。穿灰蓝工装的男人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看看水面上的莲叶,又看看他的幽魂。在他脸上并没有杀人者的得意或讥嘲,只像游客看见一只偶然路过的野猫——还是那种对小动物无感的游客。

    你没有死。蔡绩的“幽魂”听见对方说——只是视神经劫持而已。

774 涉江(下)

    幽魂在绕月的流云中飞翔。

    下方,带有栈桥建筑的湖泊,由于复杂的遮挡,自高处才能彻底看清楚形状。其主体部分是竖立的椭圆,栈桥就坐落于最靠近河沟与道路的顶点。而以另一侧的顶点为中心,又延伸出四块相对狭长的水域,整体形状如同某种生物的脚印。

    比较像蜥蜴的脚印。幽魂想到了异宠馆橱窗外望见的景象。在横斜枝干的遮挡下钻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脚掌,无声无息地贴在玻璃表面上。那片暗绿是浮动的藻类与莲叶,沉沉堆积在“蜥蜴脚印”的底部。

    这些植物是不寻常的。虽然外观上和本土植物不同,但其内部的机制已经改写了,为了把环境提升到符合项目标准,同时也带有轻微的迷幻作用。在这个区域内,大部分已知的探测手段都会失效。信号会被劫持。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国度,是被占领的区域。是被谁占领呢?是一个奇人、异人、巨匠,拥有广大神通法力的人。这就是旧船厂的秘密。来到这里的人提出要求,对方便回满足,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

    但是,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无论是是怀有某种计划的人,还是偶然之间发觉此地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能够描述出来的,能够懂得所求的东西都毫无新意。金钱也好,能力也好,社会地位也好,所求的不过是对自我生命的无限膨胀。对于居住在旧船厂里的异人而言,纵使不宜在事实上予以满足,要给予同等的体验也是举手之劳。

    但这些人对项目是几乎不具备价值的。在不加约束的随机线程里,大部分都不过是这样浪费掉,根本无助于完善条件。不如说,先在“全体生命”的集合里去除掉干扰的噪音,才有可能使之达到更高的境地。

    首先必须净化水体——幽魂向着“蜥蜴脚印”的四根趾尖飞去——这就是很简单的“养鱼先养水”的窍门。必须剔选出最合适的种类,而后才不至于被缸中繁殖的有害细菌给影响。这些道理都不难理解。

    是谁在告诉我这些呢?幽魂在风中想着。这一切并不是有谁在耳边告诉他的,也不是他从前就知道的。婴儿是怎么知道分辨形状和颜色的呢?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其中有着基于生理能力和后天信息采集的差别。被母狼抚养长大的婴儿是不可能叫妈妈的。

    (是谁教会了我这些?)

    幽魂对着无垠的天地发问。答案也自然地浮现出来:这些都是小刍教给他的。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刍,而是见到异人后的小刍。得到了充分培养与启发后的小刍,如同幼苗在最理想条件下完成了生长过程的小刍。

    就在对岸。位于“蜥蜴脚趾”的趾蹼区域,环绕水岸排列着好几栋厂房式的建筑。(旧船厂?为什么在内湖里?)它们全都有着细长的烟囱与裸露的金属阶梯,墙体表面则是不见丝毫反光的暗黑色。在月光荡漾的水波上就如同一群高高升起的影子。

    (黑色的塔……)

    幽魂不可自控地向着湖畔的建筑群飘去。他明白这一切并不由他自己选择,将会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早就有人为自己选择好了。替他选择的人就是小刍。小刍已经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真正对于项目有用的人,是能够“潜心向道”的人。那些围绕着永恒概念提出问题的人,不管出发之处是多么渺小,都是能简单地加以塑造而成型的璞玉。小刍被选中了。(是冯刍星。他的名字应该是这个吧?)小刍是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标准的人。(是什么标准?他人在哪里?)前往幻国之后,小刍没有提出要求(那个傻瓜为什么非来不可?),而是提出问题(根本不应该接触这个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诞生在这样的世上?这个世界的运转是否真有意义?自己又能够做点什么?

    异人回答了他。但答案不是小刍能够听懂的,因此在那之前,异人教导了他。所使用的方法是超自然的,就像武侠中的灌顶传功一样,只是把小刍带进了“密室”,然后把手按在小刍的头上,一切必要的信息就都已具足。只是瞬息的时间里,小刍已经完成了蜕变。虽然不通过任何形式的手术予以修改,只能以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期大脑来思考,他所学得的事物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就算能够平安长大(不是那样的),就算在人世中活上一百年(这些都是狗屁),所能抵达的高度也无法再进一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睡觉吗?)。

    (小刍一定是被骗了。)

    小刍完成了全部的成长过程。由蚕而至蛾——那是自然生长的身体与头脑随年岁而完善,最终转变为成人形态的过程。但是小刍的身体没有成长,大脑、激素和全部的情感体验都停留于少年时代,只有知识性的信息被补足了。然而未经经验考证和自我体验的信息灌输,能够称之为蜕变吗?这瞬息的灌顶,对于情感的催化、自我的固化、立场的转发都毫无助益。因此,最终不能算是蛾,最终的发育阶段仍然只是蚕。终其一生都未进入蛹期的巨蚕。

    (不明白……)

    但是这样更好。小刍终于理解了异人的需要。对于项目而言,有价值的是未完成的,是含有变化性的事物,再去重复已有的成功范式毫无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是让蚕而非蛾来判断哪一边是对的。

    (什么哪一边?)

    幽魂朝着无尽幽深的夜幕发出呼喊。有着黑塔般烟囱的工厂已逼近他,而小刍的故事也在他痛苦混沌的头脑里翻滚。那不是记忆,也不是具体的声音图像,只是“知道”。就像明明没有去过实地,却通过地图和描述知道了具体的路线一般。(这就是灌顶?小刍也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是何时变成了眼下的样子(身体在哪里呢?),只有小刍想告诉他的事闪烁在月波中。

    想实现某种愿望,先要懂得如何将之描述出来;能将之描述出口以前,先要能认知其确切的概念。因为过去的小刍连内心的困惑都无以描述,因此见到异人时才只能提问。能够被成功提出的问题,就必然能得到解答。但是,答案的正确与否,取决于怎样约束和塑造提问的条件。

    有一些既成的答案存在于世间的隐秘处。什么样的形象是永恒?什么样的存在掌管宇宙运行?因为人们对于这样的概念无以完备定义,最终就以神话的面貌将之进行指代和形容。代表着火的神,代表着雷的神,代表丰收或复苏的神……其背后整套复杂的系统被盖以人格化的标签。因此,即便不知其中究竟,现象依然得以被描述。换而言之,是以广泛承认的具化形象取代概念本身的定义域。

    (……不明白!)

    幽魂开始挣扎。然而没有身体,停留于意志层面的抵抗不见半点效果。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正流过他的意识——比起要让整个缸内系统的现存生命完美共存,直接去除掉有害的部分要简单得多。为了细菌和微生物的利益而去牺牲鱼群,这种集体福利最大化对于鱼类而言根本难以接受。所以,第一步是净化水体。

    就如同把风雨雷电都归于神灵,集体愿望把难以精准描述的概念约束成了可见的形象。那就是除菌的灵药,净化整个系统的咒语——是无需理解也能调用的删除指令。

    (删除?删除些什么?)

    幽魂落进了厂房顶部的烟囱管道里。这些管道在过去或许喷吐过滚滚浓烟,眼下全都空洞而寂静,只有从更深远处隐隐传来机械运转的震响。(难道还在造船吗?)

    厂房内没有灯光。对于异人而言,所有设备数据的维护与检查都不需要光照。幽魂也不需要灯光,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看见的这些都是幻觉吗?为何能看到这样大的范围?)

    他穿过隧道,裹挟他的风停止了。他开始竖直向下坠落,穿过一重重厚实的金属墙壁。穿墙的过程既不像钻进实心物体里,也不像程序穿模那样看见贴图背后的空气,而是扎进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定是幻觉。)

    穿过一个个形状怪异毫无棱角的仓室里。(真像是兔子洞,躺在那些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全是镜面的长廊。(镜子深处有光?)被青色长枝覆盖的水池。(真的是在地下吗?)

    没有重力感的坠落越来越快,所能看见的建筑空间已经超出了幽魂的理解,像是无数几何形状在万花筒中旋转。无由的恐怖感也随之加深,脑中闪现出一大堆杂七杂八毫无意义的句子。(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鸡蛋是从鱼的嘴里孵化出来的。因为雨水和酸是同一种性质。如露亦如电。是谁先把闪电和电流用了同一个字?呼吸真没有意思。)

    他冲着下方的渊薮无声尖啸。从无尽的深处也激荡起回响。那不是声音,而是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颤。(听见我了?)是盲哑的人与高速飞驰的火车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气流。(有东西听见我了。)他看见更深的黑暗从深处往上攀援。(是小刍吗?)黑暗越过了他的高度,将他吞入了肚中。(不是,不是小刍!)

    是一张嘴,通往巨兽吞食大地的肚腹;是一口井,通往世界最隐秘处的幽泉。极度的恐惧后反而是空白与麻木,幽魂连思想的尖叫也停止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想必已经死了。这大概就是死亡。他放弃了对无边黑暗的观察,只是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依然在他脑海中流淌:

    高灵带牵引井。通过星层的隧穿,把高灵带现象引入到低灵带甚至无灵带去,正如用水管灌溉干旱的荒地,使土中潜在的思想之种萌发出形象的草木,概念的活化自此而出现(这是取得公认的理论,是二元分类的基石)。要理解高灵带的高阶无穷性质,直接观测是难以实施的,只有通过最终的作物(约律类)才行。

    就是那一个。虽然并非所有区域都适合建立牵引井,简化的雏形机却可以被启动。因为“他”停驻在这里。有的草木适应环境,而有的草木(原种)会改变环境。所以,只要“他”驻留在这里,牵引井就能启动。(难怪会被处理掉。)

    一点也不明白小刍的所思所想,幽魂只能静静地躺在坠落的黑暗里。至于小刍的下落,虽然没有得到亲眼证实,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了。(否则的话,小刍的想法怎么会进入自己脑袋里呢?这想必就是俗话所说的阴魂附体。)

    果然是不应该来的。和那些相信什么“修炼气功能够激发生命潜能和天人智慧”的白痴一样,他也落到了无法回头的下场。原本趁夜观望的计划,如今看来实在无比可笑。站在湖畔的那个人(真的是人吗?),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包括自己跟小刍的关系。但是,其实早就无法回头了,从沿着河岸走过来的时候,明明理性上知道事情不对头,大脑却不愿意去思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毫无控制力。

    大约也是那些植物的效果。不知今后还要过去多久,外界的人才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异常。那时想必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而且,面对一个能把活人变成幽魂的家伙,警察真的能起多大作用吗?恐怕要出动军队才行吧?就像恐怖电影里那样,用导弹把整个地区都夷平……无论怎样,自己都无法得救了。

    幽魂静静地想着这些事,几乎忘了去理会那些在脑中流淌的小刍的思绪。反正那也不算是他认识的小刍了,所以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虽然是为了小刍而落到现在的境地,他也没想着抱怨什么。诸如为了报复仇家而误伤路人,像这种意外牵连的事情在他老家原本就很多,还想正常生活下去就只能不去思考。

    其实,像眼下这样变成幽魂,至少还有意识的存在,也不觉得饥饿和口渴,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绝望的不过是什么也没有的孤独而已。小时候和人捉迷藏而被关进了地窖里,又碰上雷电交加的暴雨,根本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叫,最终在暗处苦等了一晚上才终于获救。此时的处境也正如彼时,只是这一次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他了。蹲在弥漫着腐烂蔬菜气味的大棚里,听着外头无穷无尽的雨声,这样的长夜将永远持续下去。那时就觉得如果躺进坟地里的人都要受这样的折磨,那么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更好。变成无人在乎的飞灰,要么就没有思想,要么就被暴雨打向四面八方。

    (雨声?)

    正想着死后的去处时,幽魂听见了黑暗深处细碎嘈杂的落水声。他怀疑那声音是自己根据记忆臆想出来的,可是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银线似的雨滴直接从他头顶落了下来。

    (从哪儿来的?)

    幽魂试图往上寻找落水的源头,但是根本控制不了视线的方向。反正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这个不知怎么拥有的视觉只能一味注视着下方。银色的雨线以不合常理的速度越过他坠落,勾勒出下方世界的轮廓。起先是淡湿的白雾,而后则是浪涛流动时的浮光。

    (地下河?)

    是一条滚滚不息的江河。河水泛着珍珠般苍白莹润的色泽,在黑暗中也散发出微光。河水向前奔涌,通往叫人恐惧的未知之地,对岸则同样远得看不清楚,只能依稀分辨出有不止一处灯光存在。(城市?高处的灯光是城市吗?)

    来不及思考更多了。在近处的河岸上,幽魂看见了小刍的影子。那好像并非真正的小刍,而是雾气凝结的半透明的幻影。他站在那儿,开心地向着幽魂挥舞手臂,面貌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幽魂从未见过他这样自信而平静。

    你来了!河水与雾气轰鸣欢呼着。你也放弃了无可挽回的浊世,去往藏有真理的芳草之地。你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高于世间的一切。

    (不是的……)

    就在对岸。蜃楼般的小刍消融了,化为无数缕细小的烟雾,推拉着幽魂往江面飞去。他尽管满心惊惧地想要挣扎,却依旧身不由己。这个东西果然不是小刍。

    (小刍!)

    去吧!江水啸鸣着,轰笑着,把他卷入珍珠色的冰冷浪花中。

775 名的诅咒(上)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十分不明确。

    那天夜里,他出发去寻找小刍,最终发现了一条藏于地底的白色河流。有着小刍形象的河雾把他拉进了江心,自那以后的事情就再也记不清楚了,连在江水中雪地遭遇毫无印象。最后他到底是跨过了河,还是半途中就溺水了呢?

    无论是哪一种,最终的结果是,他活了下来。

    他不但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还成功回到了市区,睁开眼时已经在自己的租屋里了。因为感觉身体没什么障碍,第二天就直接去自行车专卖店里继续上班。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上班时总感到某种不真切的疑虑。心里的疙瘩怎么都解不开,这种别扭感大概是因为最后也没有找到小刍吧。非但没有找到,连手机都丢失了,连带着小刍发来的消息也找不到了。小刍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全如沙滩上的足迹,在浪潮起落间就被轻易抹平。

    蔡绩也考虑过再去那个地方找找,但说实话,那晚的经历实在叫他很害怕,恐怕是受惊过度的缘故,甚至连具体地址都忘记了。起初还知道大概方位,只是记不得确切街道和门牌号,几天后竟然连大致的区域都记不起来了。等上完了两个星期的班后,就连小刍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他也不敢肯定了。

    过去的生活如同一场幻梦,朦朦胧胧间觉得没什么不对,细想时却处处都是空白。可是,真要去逐一追究的话,就意味着工作之余还得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心里顿时就觉得提不起劲来。现在的生活明明就很好,真有时间的话还不如多睡睡觉,上网看看电影,或者去附近大学的篮球场踢几场足球。虽说他根本不是在校学生,外貌上也一看就是社会闲杂人士,门卫却根本不管,既不索要学生证也不收取参观费,搞得蔡绩有点纳闷——这难道就是开放式大学吗?不管怎样,只要没有在上体育课,大学的操场就可以随便用,哪怕是外来人员一样可以进去组队打球。不知不觉,他把好几个周末的时间都花在了打野球上,也就根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毋庸置疑的是,生活正在变得顺利。不止是工作稳定而无聊,似乎连这座城市本身也变得比过去平淡了许多。再也没有刁钻得超出想象的顾客,老板也是个一眼就能望见底的中年人,除了挣钱养家过日子外什么也不想。曾经强烈围绕他的那种外来感——自己是这座城市的外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他好像变得根属于此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又或者所有人都变成了对彼此来历互不关心的过客。虽然也谈不上友善,至少是一视同仁的冷漠。城市俨然变成了某种独立于外界区域的王国,只关心自己内部的事情。

    这平淡而无聊的生活,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商店NPC。虽不能说十分令人满意,也足以叫人变得懒怠和散漫。蔡绩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自己开店的愿望,但是却提不起劲去规划。经过寻找小刍的事情以后,以往那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激情都渐渐枯竭了。一切试图发展自身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城里的日子只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干的活明明上周就已经干完了;或者明明以为某一天已经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刚到清晨;下班时走了无数遍的路突然被遗忘了,竟然会觉得街景和岔路口都非常陌生——这一起都是拜生活过于枯燥重复所致。想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恐怕是希望不大。不过反正日子也算舒心,他一点都生不起要离开的念头。

    要说还有什么特别叫人不满的缺点,就是这个地方的气候条件实在很糟糕。天气总是阴沉湿冷的,即便是夏天都找不出几个能看见蓝天艳阳的日子。雨水像坏掉的笼头那样滴滴答答个没完,望出去的城市也总是清灰色调的,笼罩在氤氲的轻雾里。这对童年时代看惯了明丽山景的蔡绩而言很是压抑。幸好这里一年四季的温差不大,蚊虫也很罕见,连年阴雨竟然没让租屋墙壁发霉。

    在某个雨后的阴天下午,老板出去看望住院的朋友,蔡绩独自坐在前台看店,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用电脑看某部老电影。因为剧情正要到精彩处,尽管听到了门口处有人进来的动静,他也顾不上抬头去看。

    “老板在吗?”

    蔡绩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站在店门口的年轻男生,穿着寻常的套头衫与运动裤,像是附近的大学生,右手则扶着一辆旧自行车——既然已经带了一辆车来,恐怕就不是准备买新车的了。

    果不其然,对方说:“链条被人踢断了,可以修一下吗?”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蔡绩在柜台前探出脖子,看了看那辆带有篮筐的自行车。比起挂在车身上的断链条,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车身中间那根黑粗的金属横梁,接着则是笨重的车轮。具有如此标志性的特征,足以说明这是一辆老式自行车,也就是所谓的“二八大杠”——像这种类型的自行车,如今也只在非洲才有市场吧?他心里想着,断定这辆车不可能是店里卖出去的,换句话说也没有包售后的义务。

    拒绝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大概也看出他的意图,车主立刻又补充道:“我以前也来这里修过的,跟店主是熟人。如果他在的话肯定会同意修理的。”

    “他出去办事了。”

    “啊。那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或者你方便打个电话确认吗?修车费什么的都好说,可以的话希望今晚前能修好。”

    蔡绩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能联系到他吗?“

    其实老板的电话也好,聊天账号也好,蔡绩都是有的。但老板既然是去医院里看望病人,也没必要为了一个自称熟人的年轻客人去打搅他。更何况,蔡绩根本没有修理自行车链条的经验,还是这种老式自行车,万一搞出什么错处就说不清楚了。终归是让老板自己回来处理最安全省事。

    “你等一个小时后再来吧。”

    听到他的话,对方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意思,依然笑眯眯地说:“那么我在店里等也可以吧?”

    因为对方看上去不是能惹出乱子的类型,蔡绩默许了这个要求。男生便自己把车子拖到角落里,然后饶有兴致地在店里溜达起来,把那些新式的样车翻来覆去地打量。估计对方短期内也不会有买车的意图,蔡绩又继续看起电影。修车的事情就交给老板去做,反正他也不会修链条。

    ——但是,既然不会修链条,为什么要来这里上班呢?

    这个问题跳进脑海,蔡绩皱了一下眉毛,又把它甩去了脑后。他只不过是给老板打工的而已,既然发工资的人没说话,就没必要为自己称不称职的事而困扰。再说他也不是完全修不了,对于钣金和喷漆他是拿手的。

    ……唯独是链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记了屏幕中正在进行的剧情,全副心思都落到了链条的事情上。节节相扣的链条,每个链节都要靠着链销严丝合缝地连起来,才能使轮盘如常运转。一个人的经历也应当是这样的,前事牵引着后事,前因导致了后果,中间绝不会有无理的中断。但是为什么……

    “是雪姬啊。”站在他后头的男生说。

    蔡绩猛地回过头去。原本正观赏样车的男生站在他身后,毫不生疏地和他分享了屏幕中播放的电影:身着淡紫色和服的女主角站在仇敌的坟墓面前,因为丧失复仇的机会而出离愤怒,从手中的纸伞柄里抽出暗剑,重重斩击在墓碑上。

    看到这一幕的男生,竟然发出了短促的笑声。本来正投入的蔡绩恼火地转头看,男生立刻举起双手,投降般后退了一步。

    “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只不过,刚才的造型和神态,感觉有点像我认识的某个人。想想就觉得很好笑。”

    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蔡绩也懒得去搭理这种自说自话的人。好在后面的剧情里对方就保持着安静,再也没发出扫兴的噪音。为了复仇而生的修罗之女,在飞溅的鲜血中漫步而行,冷漠的容颜与挥舞的雪刃,正是后人再也难以仿效的女杀手形象。演员的姿容神态都如冰雪般疏离而美丽,即便是含着杀气的盛怒,在镜头中也使人目眩神迷。倒也不是说相信现实里有这种人,他只是觉得这个形象令人神往。

    “说起来,”趁着视频进入强制广告的时间,他背后的男生有开口了,“我最近刚好在研究人鱼相关的民间故事。”

    因为插播的广告还有五十秒才能跳过,等得不耐烦的蔡绩终于愿意施舍对方一个眼神。他扭过头去,赫然发现对方早就从内屋里搬出了一把最舒服的靠椅,自顾自地坐下来了,手中还握着一杯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热茶,简直把店里当自己家了。他想着至少得把老板专属的椅子换出来,对方却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的,我和这里的主人很熟的。”

    说到这个地步,再想赶对方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蔡绩也不想费那种心力,干脆就装作没有看见。

    “你不觉得穿紫色衣服的雪姬有点像人鱼吗?”

    “没。”

    “我是指气质上。当然,从名字和身世来考虑,更大的可能是参考了雪女的传说,但只有紫色那一身特别像人鱼。”

    “我没看出来。”

    “是吗?或许是我过度联想了吧。原始传说里的海妖只是非人的怪物,与空中或山中的女妖并没有本质不同。后来随着宗教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就变成了连灵魂也不具备的可怜生物——因为只有神创造的人类才有灵魂嘛。所以,水之精灵如果想要得到永恒的灵魂,像人类那样在死后升入天堂,就必须要得到人类的爱。这样看来小美人鱼与其说是为了王子而死,不如说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灵魂而死——可我还是觉得怎么都说不通嘛!可以活三百岁的人鱼无法拥有不灭的灵魂,人类死后灵魂却还是活的。假如这是真的,那一个人在暮年死去,灵魂到底是以什么时期的状态固定呢?要是以年迈昏聩的状态得到永恒,那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可年轻的时候经验和知识就不足。到底哪个阶段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完美品质呢?我想中世纪的神学研究里应该会有些非常有趣的答案吧!唉,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查了。今天下午的时间必须拿来修车,否则就真的赶不上了。”

    说到了兴头上的男生,自顾自地在那里滔滔不绝,根本就忘记了听众的存在。蔡绩也只是听而不闻,半途就迫不及待地跳过了广告,继续看这部早就烂熟于心的电影:摆平打手追到密室尽头却发现目标早已自尽;决定归隐时最初的仇人却死而复生;成功复仇却因此而失去了帮助自己的爱人。虽然每一个剧情在如今都不再新鲜,他还是对这部电影百看不厌,大概是因为实在喜欢女主角的形象。说是因为复仇女杀手的身份很酷,或是长得很漂亮,似乎显得有点肤浅,而且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是向往异性的那种喜欢。要说是对英雄的自我代入,也会觉得有点搭不上边,说到底他并没忽略演员是个美女。想来想去,可以说是对艺术形象的那种喜欢。难道就不可以吗?就算他没怎么读过书,也不是欣赏不了好东西。

    结局到来的时候,身受重伤的女主独自在雪地里踉跄前行。故事前半段里就已授首的仇敌的女儿突然从角落中冲了出来,将最后的致命一击插进雪姬的腹部。雪姬望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她仓皇而去,才慢慢倒在地上死去了。一直到影片结束,屏幕外观看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真可怜。”男生说。

    蔡绩不以为然地看着对方。他觉得要是单以“可怜”来形容摄人心魄的结局,未免也太不懂得欣赏。原来读大学的人也不过就是这种水平。

    “不是说女主角,是指那个赌鬼的女儿。没记错的话,她亲生父亲是一直靠着她的卖身钱来赌博的吧。就算以往有什么样的养育之恩,也算是偿还够了。那样的父亲值得牺牲自己的人生吗?不如说正是赌鬼父亲死了,她才能真正过上正常的人生。就算如此,她还是要为犯下罪行的父亲报仇。这细究起来到底是什么心理呢?是世间真的存在毫无条件的爱,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才更不能接受真相?不过,说到底我觉得这是创作者故意为之——非要不厌其烦地安排角色为了生而不养的血亲牺牲自我,这样的故事看多了也会觉得无趣。这点雪姬也是一样的,一出生就是母亲为了死去丈夫报仇而准备的工具而已。她那种冷酷无情的个性,对于为毫无血缘的‘父亲’报仇的执念,居然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这些不合常理的设定,简直是像被生母的阴魂所附体了。这么说来,她根本就不像是世俗意义上的子女,而是通过生育仪式创造出来的召唤物。你觉得呢?真的有母亲会为了死去的丈夫而对子女施行这种要求吗?”

    被对方滔滔不绝又内容跳跃的话语弄得晕头转向,蔡绩甚至都没搞懂最后的问话到底是在向他征询些什么。只是因为反反复复地听见“父母”之类的词,他忽然就想到了小刍。

    “……你觉得父母都会把子女看得很重吗?”

    “那倒不是。”男生轻快地回答道,“如果不经过训练和思考的话,人是天生只能从自己角度思考问题的嘛。说实话,我自己也是没被当回事的子女,既然被这样生下来也无可奈何。”

    蔡绩有点怀疑地打量对方,并没从这个人的形象上看出多少家庭不幸的痕迹。怯懦也好,愤怒也好,不安也好,对方完全闲适自得,和小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刚要质疑对方,店主已经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男生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向着面露笑容的店主迎去。蔡绩关掉屏幕上的网页,认命地按照店主的吩咐去仓库里拿刃具和链条,然后跟着去学怎么修理。因为顺道还做了除锈和补漆,陆陆续续地也花了快两个小时。期间忙着干活的店主与男生闲谈甚欢,说着学校考试和软件操作之类的话题。蔡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依稀知道这个大学生可能在教老板怎么用某些电脑软件。可能是设计名片之类和宣传图之类的事情吧,他也不感兴趣,只是交错着回想电影剧情和小刍失踪的事。

    “总算搞定了,那么我就先撤了。等下还要和别人碰头。”

    兴高采烈地鬼扯了两个小时以后,男生终于扶着焕然一新的自行车准备离开了。蔡绩坐在门边,正想着这一单绝对是赔本生意,结果对方却停下脚步,从篮筐里掏出一罐咖啡放在他脚边。

    “买多的就送你当谢礼吧。反正一个人每天也不该超过三罐。”

    蔡绩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这时,常年环绕城市的阴云就压在对方的双肩上。男生也正抬头打量着那片惨淡的苍穹。

    “雪姬是在雪天出生的,最后也死在雪地里。”男生说,“那么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对于一个出生在雨天而被命名为‘雨’的人,什么样的死法最合适呢?”

    “啊?”

    “从云中坠落到海底——你觉得如何?”

776 名的诅咒(中)

    后来,那句话被他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根本没什么可在意的。然而碰巧就在这个人来到店里的那天,他开始在夜里做做噩梦。

    有时,他梦见自己在一座与现实相近却极度怪诞的城市里行走,一群巨大的鹤沿着河流走去海边喝水,楼厦上生长着银色的鳞片;像是钓鱼客的什么人边大笑边追赶他,口中说着要把他送去井底直播节目之类的古怪话语;还有老家的陈年往事,大约是他后妈的人坐在地上大哭,她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哭,发出的声音却像是音色不同的笛子,呜呜呀呀地合奏着。

    诸如此类的怪梦,到底没出现特别血腥吓人的事物

    ,只是梦中总有某种无形的恐怖氛围,如洪水覆顶般逐渐压上心头。每天早上他醒过来时,都会发现自己正像刚刚被救上岸的人那样使劲地喘气。起初以为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可是不管怎么早睡,或是按照网上的建议听助眠音乐或睡前喝温水,噩梦都没有减轻的迹象,反倒越来越清楚。直到白天偶尔在店里小憩时,都会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白雾茫茫的砾石路上。

    梦中的自己非常熟悉这条路,正想沿着它走到某个地方去,可走着走着又意识到那个目的地已经不存在了。这整個地方不过是一座空城,一片死地,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

    (我不应该在这里。)

    他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无处可逃。要在噩梦里逃离威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醒过来。于是他努力地掐自己的胳膊,咬自己的舌头,或是使劲地闭眼再睁开。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但却没办法主动醒来,一直要到被恐惧压得快窒息,才能回到平淡安稳的现实。

    在睁开眼睛以前,他听见耳畔有人清晰地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小刍。他猛地抬起头,差点把站在柜台前面的老板吓得朝后摔倒。

    “怎么了?睡魇住了?”

    蔡绩大口地呼吸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视线扫过整个店面与门外的街景。正是大雨倾盆的时候,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店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占据着听觉。那单调密集的细响,据说是是有益于入眠的白噪音,于此刻的他听来却好似鬼哭狼嚎般令人发狂。他忍不住用两只胳膊紧紧地夹住脑袋,好缓解颅内血管突突的狂跳。

    看到他这副样子,原本半开玩笑的店主紧张起来,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真的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就平日里的态度,店主可谓是个厚道可亲的好人,但在涉及利益的事情上就很难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饭碗冒险,蔡绩立刻就表态说自己没病,只不过是最近天气不好,影响了睡眠而已。

    “你这样有一阵子了吧?”店主依然强调着,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吃不准这句话背后的意图,蔡绩只好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同时竭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要是被怀疑生病而遭到辞退,就未必还能再找到这么稳定而轻松的工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店主又追问道。

    “……差不多就是上次那个学生来修车的日子。”

    “噢,那有两周多了吧?”

    听起来就像是发现癌症肿瘤已经两周多了,蔡绩暗想。有了这种念头,他难免也感到一丝惊慌——不是说,某些疾病的症状就是畏声恐水吗?自己连日以来的噩梦,难道也是潜意识里发觉了体内的病灶?真要是生了那么严重的病可怎么办?可是他明明还很年轻,连抽烟喝酒的习惯也没有!

    “是不是住处的问题啊?”

    暗自惊慌之间,脸露沉思的店主却这样提问。蔡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于是店主又说:“你住的地方房子没什么问题吧?”

    “房子……能有什么问题?”

    在门外幽冷的风雨声中,店主那张方正而微胖的国字脸显得有点陌生,眉骨下的阴影延长到了颧骨,额上的皱纹也仿佛是蠕动着的。恍惚之间,他竟然觉得那张脸如漩涡般扭曲起来。房子里有阴魂啊——在他心底有个声音细细地说。那声音像极了小刍。

    店主叹了口气,摩挲腹部的手垂落回身侧。

    “房子的问题多了去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附近有化工厂吗?你隔壁邻居都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那种成天不出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还有低频噪音、自来水、电器、装修用的材料……这些你都去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去医院查一下。”

    蔡绩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店主又说:“我家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房间被人租了下来,偷偷当化学品的仓库,结果天气太潮,他那个袋子又密封不严,有毒气体泄露了。差点把我们这一层的人家全害死。我儿子当时刚放学回来,忘了带家里钥匙,就坐在他那个门口等。等着等着人就昏过去了。”

    “那,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有人叫了警察和消防过来,把那人给抓了,仓库里的东西都给清空了。这事想起来渗人,我们也就搬走了。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跟店里说。”

    “……好。”

    听到店主这样叮嘱,哪怕只是不要钱的客套话,蔡绩也觉得自己应当有所表示。然而,从小到大他都不是那种会说漂亮话的人,更没有接受长辈关怀的经验。应该说点什么呢?如果说自己很高兴对方家里平安,那未免有点太肉麻了,既没有实际作用,又显得自作多情。要是想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自己也是个近乎一无所有的人。一阵苦思之后,他只能迟疑着问:“那个人赔钱了吗?”

    “什么钱?”

    “就是把居民楼当化学仓库的人,把你们一层楼的人都毒倒了,应该是可以向他索赔的吧?至少医药费应该是他来出。”

    他有些没底气地说完最后一句,看见店主没有反应,心里突然觉得后悔。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要是能讨到钱,自然早就已经讨到了,难道还需要他来教吗?如果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拿不到赔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决,就像爱戳短处的家伙似的惹人生厌。

    店主什么话也没说,视线虽然依旧专注地看着蔡绩,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信号,如同是一面徒有四壁而内里无人的空屋。蔡绩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孔,突然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店主又说:“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和店里说。”

    说完这段和一分钟前一模一样的叮嘱,

    店主像是看不见蔡绩的表情,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蔡绩叫了他一声,他又回过头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听觉问题。

    “怎么了?”

    “那个拿民居做仓库的人……”

    “好像是没抢救过来死了。”店主说,脸上带着一点点难以理解的笑意,令人觉得他自己也正为说出口的话而困惑。

    看到他这副样子,心怀忐忑的蔡绩也不方便再问什么。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几天,梦魇的症状依旧没有缓解。他按照店主提醒的去观察邻居,并没有哪家住户显得特别奇怪。问了同租的一对情侣,他们也从来没有梦魇的问题。

    到了这种境况,如果不归因为某种疾病,恐怕就只能求诸于超自然力量了。相比之下,他倒宁愿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而不是自己有某种严重的毛病,那样最多也就是搬家的问题。可是,就算真的有风水或闹鬼之类的事情,也不该只影响他一个。

    要说他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去寻找小刍的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虽然那个晚上和梦魇症状出现的时候已经相隔数月,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或许自己身上早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坏事,做噩梦只不过是情况恶化到某个阶段的结果而已。

    心中产生这种念头以后,他做的梦也随之生出了变化:长着银鳞的楼厦、海边饮水的巨鹤与湿雾弥漫的砾石路都不再出现了,梦中的自己总是在走向一片深黑的塔林。

    细长的塔影升往极高处,即便仰断头颈也看不见顶端。不知是拂晓还是黄昏的天空,是映照着霜雪微光的灰黑色。自塔的后方,万丈霞光迸射而出,正缓慢地呈扇形舒展开来。那种艳曜的色彩,不仅在视觉上如火焰般夺目,甚至连皮肤也能清晰感觉到自霞光中散发出的热力。那如火烧般的是日出前的朝霞?还是夜幕前的晚霞?

    答案就在那个地方。这一切都是为了去往那个地方。然而,每次他想要向黑塔接近时,总是被湖水拦住去路。湖水如整块打磨过后的深绿玉石,凝固到了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的地步。

    要不要试试游过去呢?他每次都这么想。可是每次走近水面时,又会无端感到恐惧。

    想要去黑塔,害怕靠近湖水,两种情绪都不断涨高,直到自己痛苦不堪地惊醒过来为止。

    旧船厂——伴随着梦的深入,这个一度被忘记的字眼又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但是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依然还很模糊,他只是依稀明白那里就是梦魇中所见的黑塔林立、霞光浸染之地。是在梦中他屡次想去却被湖水所拦的地方。

    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从梦里醒来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梦中的自己却觉得这种渴望是理所当然的。

    旧船厂的地址是洞云路206号,在遗弃的旧公业园的某座湖边。那里就是小刍最后去过的地方。

    还有那个站在湖边的男人。虽然对方的面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绝对是真实存在过的,就像小刍也真实存在过。

    随着往事的忆起,梦境也再变得越来越具体,其强烈的真实感几乎要超越现实。有好几次,他明明没有睡着,只不过是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竟然又在恍惚间走在了去往黑塔的道路上。

    湖风湿柔地拍打脸颊,霞光释放的阵阵热气也随风涌来。令他觉得这个地点比自己日常生活的城市还要真切。

    他一次次无助地扫视湖面,想找到从湖面通过的道路。必须从湖面上走,因为绕路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个印象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连想也不往这方面想。可湖面上并没有浮桥或船艇,只有连片堆积的浮水植物,像是体积很小的莲类,绿叶从水滨一直蔓延到湖心。

    既然是莲叶能够生长的地方,说明湖水也并没有太深吧?他心里想着,殷殷地望着,但是依旧不敢把脚伸进碧玉般的湖面里。进入湖里是绝对的禁忌,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这个道理绝对没错。也许这座湖就像是传说中的弱水一样,是羽毛也会沉没的不浮之湖。

    (……可是,那些莲叶呢?)

    即便在梦中,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想问题。能够长出这么茂盛的植物,说明湖水并不是很深,而且也不太可能含有腐蚀性。非要说哪里让人觉得不安,就是湖畔实在太安静了。鸟、虫、鱼或者青蛙,正常能在临水区域看到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假如能在湖水里看见几只活鱼,说不定他就敢直接跳下去了——正是起了这种念头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它并非是从霞光燃烧的方向来的,而是仿佛一早就躲藏在簇拥堆翘的莲叶丛中。就在距离不出二十米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他眼角边扭动着。他转过头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只体态小巧、浑身长满黑羽的涉鸟。黑鸟双足细长,步履轻盈地踏着莲叶穿行于水面,带有两条白斑的尾部随着不发节奏而悠然翘动,简直像在嘲笑他的胆怯一般。

    黑鸟的翅膀收紧在两侧,几乎与身体融为一体,只有覆羽最底部露出细细的白线。留意到这个特征,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鸟在他老家的稻田边十分常见。被老家的人叫做红骨顶的黑水鸡——然而,眼前的这一只个头很小,也没看见标志性的血红额甲,于是他知道这应该是只幼鸟或亚成鸟。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呢?他暗暗地问。去找小刍的那一晚,他绝对没有在旧船厂附近见过类似的鸟。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黑鸟说。它偏过小小的脑袋,用两颗黑玉般的眼睛打量蔡绩。从那和鸽子大小相若的身躯里,竟然发出了如人类女童般尖细却响亮的声音。

    蔡绩惊愕地望着它。黑鸟拍拍翅膀,那两颗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鲜明的讥笑。

    “这里是你的梦吧?我会说话又怎么了?”

    这一次,事先有所准备的蔡绩没有再受到惊吓,而是仔细地看清了黑鸟说话的样子。虽然鸟喙没有动作,但幼龄女孩般尖细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这只鸟震动的喉管中发出来的。再加上它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态,活脱脱是仙侠电视剧里成了精的妖怪。

    (真是个荒唐的梦……果然就只是梦而已。)

    他既为眼前这一幕感到可笑,又有种奇特的失望感。这时黑鸟又说:“喂,伱想去那边的黑塔吧?”

    “……那又怎么样?”

    “是想去那里的吧?为什么还不过去?”

    “被水拦住了啊。”

    “那就走过去呀。”黑鸟说着,发出一阵清脆尖亮的笑声,十足是那种最讨人嫌的三岁幼童在极度亢奋时所能制造的动静。接着它又用细脚在莲叶上走来走去,炫耀般拍打翅膀。“你看,你看,像我一样走过去不就好了?很简单的呀。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真是个没用的人!”

    黑鸟咯咯尖笑个不停。“真是个没用的人!”

    天真的笑声直直刺进他的脑袋里。你真是个没用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又回荡起童年时代父亲勃然大怒的声音,还有那些从背后传来的嬉笑声。可那些都过去了。他立刻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居然在梦里被一只半大的黑毛秧鸡嘲笑!他竭力想不受那笑声影响,怒火却渐渐充满了胸膛——不过就是一只野鸡而已!不过是供人观赏取乐、宰杀吃肉的牲畜而已!这样的东西,在人的世界里连生存的权利都不配有,比最贫穷低贱的乞丐都要不如——

    “呀!你是这么想的吗?“

    黑鸟的笑声突然停下了。“这么想的吗?”它说着,突然把一只脚前伸,低下脑袋细细打量自己的细爪,“就算我能去你去不了的地方,就算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人鱼是没有永恒灵魂的呀!你们是这么想的吧?真是好笑的人!”

    它又用女童般的声音尖笑起来。那恼人的笑声叫蔡绩猛然记起去找小刍的夜晚,自己在旧工业园偶然碰见的夜钓者。那个中年男人空洞的笑声,与此时湖上黑鸟的笑声,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但却有某种相同的基调。

    “我也是,”他依稀听见黑鸟这样说,“我也是渔夫哦。藏在这座湖里的人鱼,早晚要把它钓上来!”

    又提到了人鱼。蔡绩心想。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题,而且不是在这个梦里听见的——想必就是因为白天听过相关的话题,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吧?

    “喂,”黑鸟又说,“你想去那边的黑塔吗?从湖里过去不就好了吗?”

    “……我不会走进这座湖的。”

    “你非要这么没用的话,就去梦外头找黑塔好了。”

    蔡绩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梦中的东西竟然也会说“去梦外头”这样的词。

    黑鸟的脖颈垂向水面,眼睛依然斜斜地瞄着他。明明是只没有表情的水鸟,蔡绩却仿佛看到一个形容诡秘的人正用手按低帽子,帽檐底下露出了充满恶意的目光。

    “这个地方,见过的吧?知道路的吧?那么,去把它找出来呀?去梦外的那座城市里把黑塔找到,不就可以了?”

    从黑鸟的喉咙里发出循循善诱似的细声:“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只要白天去那里的话,就没问题的。不想经过湖水的话,绕过去就行了呀?梦外的湖水是可以绕过去的,对吧?那么,再去一次那个地方吧,你知道地址的呀,对吧?对吧?对吧?”

    那迭声的“对吧”,最后变成了具有金属质感的锋锐鸟鸣,直冲向被霞光浸染的天际。直到蔡绩从濒临窒息的梦魇中惊醒时,那爆破般的气流冲击仍然刺痛着耳膜。

777 名的诅咒(下)

    那是发出童言的黑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后来也曾数次做过黑鸟之梦,也再没有第一次的历历在目。当他醒来时,那一声声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对吧?”仿佛就在耳边。黑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

    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

    那天早上,虽然他依旧踏上了去上班的路,半途中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店。挂在柜台旁的城市地图像早就等着他似的,直直撞进他的视线里。

    黑色的塔就在洞云路206号,旧工业园区的某座湖畔。虽然那里十分危险,但他必须再去一次。

    他买下那份地图,就坐在附近广场的花坛边看起来。

    ——再去一次。这次只要白天去就可以了。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年了,这还是他头次去看整座城市的全景地图。其实直接在手机上用地图软件就可以了,但那么小的屏幕,想完整地看清楚区域布局也很吃力。相比之下,纸质地图展开来反倒清楚得多,也不必担心断网断电的问题。他心里想着纸质地图的种种好处,然而,在把地图展开的十几秒后,他的双手却颤抖起来。

    没有。根本就没有。

    根本就是过时的地图,难怪没有人买。他只得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搜索“洞云路”,显示出来的答案全都是不相干的商店。他把地图缩小、缩小、缩小,一直缩小到能在巴掌大的屏幕里看见整个城市的形状为止。

    以东西两个最大的城区为主体的城市,在地图中大致呈现出接近杨树叶的形状,叶片被剪圆的尖端冲着南面,没有了叶柄的根部则是临海的港口。然而,就算是在缩得这么小的地图里也不难看清楚,这座城市的港口是沿着开敞平直的海岸线所建造的海岸港,而非在江河入海口处建造的河口港。

    无论是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也好,此刻能回想起来的画面也好,就算是在亦幻亦真的梦境里,那些在海边喝水的巨鹤——难道不是沿着河流的轨迹走向海边的吗?

    他重新捡起那张展开足有书桌面积的纸质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挪动,想要找到过去人生中熟悉的地点。汽修店、火车站、工业园……原本觉得理所当然会存在的地点,在这张崭新光滑的地图上一个都找不到。他越是努力地去辨认,每条道路就显得越陌生。

    无处不是矛盾。身处矛盾却视而不见,任由其从生活中悄悄滑过。如果不是因为梦中黑鸟所说的话,他也绝不会主动想到要再次去寻找洞云路——然而,事实是,洞云路并不真的存在。那一晚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吗?就连小刍也不曾存在过?

    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时,规定的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后知后觉地收起地图,想着先去店里再说。可是,举目望见的广场,看起来也无比陌生,活像是生平第一次来。这里明明就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地啊?

    仿佛是被那张地图夺走了记忆,他顺着最近的出口走出广场,入目的街道却依然无比陌生。平日里想也不想就能做出选择的岔道,如今每一条看起来都如此雷同。就算想到要按照路牌和导航走,竟然也说不出平时走的路叫什么名字——以前是根本不必记路名也能走对的——经过的每条道路,看见名字后转眼就会忘记;明明感到这家店是往日熟悉的,一转念却觉得是初次看见。

    他彻底迷失在了街道的迷宫中。而比起迷路,更深重的恐惧是认知到自己的头脑出了毛病。这种病他是听说过的: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看上去神智清醒,某一天却突然在路上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和住址,以至于最后沦落到了街头,半个月以后才终于被找到。

    自己也得了那种病吗?虽然他还很年轻,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的叔爷爷不就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突然间患上了精神疾病吗?正是因为目睹了精神病人是多么不可捉摸,他才不相信世上有鬼魂附身之类的事情。不需要什么鬼神作祟,人类的头脑本来就是这样脆弱而充满风险的器官。就算自己还没有到罹患老年痴呆的年纪,像肿瘤、血栓之类的病变却并不受限制。也可能自己就像叔爷爷那样,原本就是潜在的精神病患,受到刺激时就会发病。那又该怎么办呢?应该要去医院检查吗?可真要是查出了问题,自己也没有钱治病,不过是徒增精神上的折磨而已。

    正自茫然游荡之际,脸颊上有了点点冰凉的触感。又开始下雨了。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现下他对这点雨连躲都懒得躲,径自一边眺望路口,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自己从此再也记不住任何东西,连回家和上班都会成问题,还怎么谋生呢?兴许今后就要随身带着笔记,把沿途的路名和方向全都写下来。这样做的话勉强能应付一时吧,但如果脑内的问题继续恶化,没准有一天自己会连文字都看不懂。到了那种时刻,与其变成整天在泥坑猪圈里傻笑的废人,还不如找一条偏僻的河跳进去。

    小刍离开家的那一晚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早被雨水淋湿了,眼眶却依然是干的,不像小刍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有什么好哭的呢?比起伤心,他更强烈的感觉是不甘心。在同龄人能够靠着家庭扶持读书上学,过着安生日子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要忍受辛劳和痛苦。要是这些努力能有回报也就算了,可如今竟然连努力的机会也不给他!

    雨中的城市变得模糊起来。街道上形形色色的招牌在水汽里褪去色彩,全都变成了黯淡朦胧的灰色。整座城变成一副素描纸上描绘的炭笔画。凝望这幅画许久以后,他渐渐觉得自己能看透那层灰扑扑的雨雾,沿着线条的轨迹一直注视下去。

    那些轮廓与线条如有引力般拉拽着他往前走。不必去看路牌上的文字,或是沿途道路的商铺招牌,他只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向自己注视的方向倾斜,他也因此像个走下斜坡的醉汉那样踉跄前行。这是要把自己拉去哪里?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在外人看来自己一定已经疯了吧?

    的确有打着伞的路人从他身边经过,却好像没有一个留意到他的古怪举止。每个人都漠不关心地继续自己的轨迹,这不就是这座城市的常态吗?从生到死,一切都会按照秩序运转着。他也被牵拉向前,不假思索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行进途中,衣服已经完全被淋湿了,手中的地图看似是防水的铜版纸材质,结果一转眼间就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轻轻一捏就塌成了纸糊,简直比没干的油画还脆弱。

    花了不少钱买的地图就此损毁了,但是他心里却一点没觉得可惜,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雨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的冰冷感也令人感到镇静而舒畅。等到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租屋的屋檐底下。

    他转身回望街道,被雨水染成灰黑色的马路依然如平日一般,从这里能望见的每一棵树,每一面墙都再眼熟不过。要如何从这里走到平日工作的自行车店去,在哪个路口应该拐弯或直行,有什么样的标志性建筑,这些全都是他一清二楚的事。

    ——这下又全都记起来了。

    在手中的地图彻底损毁时,他脑袋里关于道路的记忆却回来了。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距离他出门竟然还不到一个小时。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这天他还是没能去上班。刚回家里换掉湿衣服,他就觉得浑身滚烫,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发起了烧。身上淋过雨的地方时不时传来腐蚀般的刺痛,叫他无法睡得踏实,反而再也没有梦魇。

    次日醒来,他的精神倒比前几天更好。再回想自己在雨中乱走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睡眠不好导致的压力过大。至于地图的事情,冷静反思也完全是他自己搞错了。临海的港口本来就在北边,也没有重要的河道流经市区,这么想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河口港了。

    那天晚上去找小刍时遭遇的事,在淋雨发烧后就变得极其不真切了,就像是梦醒以后再去回忆梦境的细节,只要醒了就会很快忘记,只大概知道是非常离奇的内容。如今再去回想,他也无法排除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的可能。究竟是自己那一晚真的见到了湖畔的男人与黑色的塔,因此才有了后续的怪梦;还是说,其实从那晚开始自己就因为某种原因陷入梦魇,还误当作了真实情况?

    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无法再确信事实,而且自从退烧以后,那种先要找到黑塔的迫切感也随之消失了,生活又恢复到一成不变,也令人不愿改变的状态。直到两个星期后,他又一次梦见了湖畔的黑塔:

    依然是覆盖着成片莲叶的寂静而宽阔的湖,在湖的尽头可以望见无数高高的黑色尖塔。自塔后迸发出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缓慢摇曳的霞光。那光华依旧鲜艳明丽,却不再有过去的热力。而原本只有绿叶与萍藻的湖心却零零星星地飘浮着红色的花苞。

    难道梦里也有季节变幻吗?他正这样想着,从湖心的莲叶丛中,那只有着白斑尾的黑鸟又钻了出来,迈着悠然的步伐行走于水上。

    不同于四周变化的环境,它的头顶依然看不见成鸟标志性的鲜红额甲,体态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仍然是一只说着古怪童言的秧鸡幼鸟。

    “又是你呢。”从那张开的喙里依然传来女童般尖细而傲慢的声音,“这一次你要过去吗?”

    哪怕这只是个荒唐的梦,蔡绩依然讨厌这只口吐人言的怪鸟。那细细的带着恶毒意味的童声,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还有漆黑眼睛里潜藏的不怀好意,如果它真是某个童话里的角色,那多半就是某个魔鬼的宠物——天鹅湖里不就有一只黑色的鸟吗?

    “真没礼貌!”黑鸟立刻说,“我可是这座湖的主人,在这里指教过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不想理会这只怪鸟的言语,蔡绩沿着湖岸往旁边走去。因为身处超脱常理的梦境,他也明白想绕过湖泊去到对面的黑塔是不可能的,只是或许会有更好的位置,至少能把黑塔后的霞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天晚上他不就看见了类似栈桥的建筑吗?说不定梦中也会有这个东西出现。

    叫人心烦的是,黑鸟并不就此离开,而是在湖面上尾随着他。那双伶仃细脚从一片莲叶踩上另一片,口中也还在说个不停:

    “喂,到底要不要去找那座塔?你这样在我家里来来去去可真讨厌。”

    “管伱什么事?”蔡绩回敬道,“我又没进你的湖里。”

    就在他与黑鸟说话之间,黑塔背后的霞光也持续变换着色彩与形态。灿漫夺目的色彩一如从前,然而迎面的风却是冰冷的。蕴藏在霞光中的炽热气息确然消失了,他曾经的疑问也因此有了答案:这种寒冷的霞光无疑是夜幕将至的暗示,这是一个酷寒湖畔的黄昏之梦。

    尽管不知道霞光究竟象征着什么,他心中还是泛起一种朦胧的酸楚感。如果说梦境反应的都是人的潜意识,那么这失去热力的霞光,也许就是自己潜意识里对于未来的看法吧。家庭也好,工作也好,就连健康状态也是堪忧,怎么还能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呢?

    “噗!”

    黑鸟大声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如果他有能力控制这个梦境的话,一定会先把这只烦人的黑鸟弄死。可惜的是,不管他怎么厌恶这个奇怪的生物,黑鸟照样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甚至连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这也足见它的确是自己在潜意识里塑造出来的东西。

    黑鸟的笑声停住了。它轻轻地扇起翅膀,令蔡绩以为它准备飞扑到岸上来。可这只鸟似乎并不愿意离开湖面,依旧只是在浮叶间腾跃着。

    “喂,”它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梦呢?”

    “这里不就是梦吗?”

    “没错,但你怎么知道呢?”

    这又能是因为什么呢?不过就是所谓的“清明梦”而已——有些人就是能在梦中拥有清醒时的思考能力,即便梦里所有感知都和现实一样,把声色听触都营造得栩栩如生,也还是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以前他并没有这样的体验,大概是因为近期梦魇连连,无法进入深度睡眠的缘故吧。

    “你真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梦里吗?”黑鸟慢条斯理地问,“既然这里是梦的话,你应该知道现实中的情形吧?”

    “……知道啊。现实里又没有说屁话的鸟。”

    “那么,你现实里住的那个地方,那座和这里不同的城市,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答案简直早就挂在嘴边了。他张开嘴想要说出那个词。没有任何诘屈聱牙的字眼,是一个非常容易记住,还带着点浪漫感的词。

    “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是……”

    言语因思维的空白而顿止了。黑鸟拍打起羽翼,细长的脖颈里爆发出刺耳尖锐的笑声。

    “是什么呢?”它仿佛早知如此般蓄意追问,“是什么呀?你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吗?明明应该知道的呀?”

    那个名字就在他嘴边。他长久以来生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算是在这个奇怪的梦境里,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也都能清楚回忆起来。唯独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明明是最先接触、最常用到的东西,却在每一处记忆里都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学时默写词语,如果看到答案的话就一定会恍然大悟,真正被考问的时候却狡猾地从脑中遁走了。

    愈来愈显得可憎的黑鸟,就像是恶作剧成功般咭咭地笑个不停。“想不起来了吗?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吧?”

    “一下子忘了而已!”

    “真的吗?那,这座城市的名字,一共有几个字,应该记得吧?”

    “不就是三个字的……”

    不对。就算没看见黑鸟那副阴险的神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不假思索就抛出来的答案是错的。

    “是两个字的……”

    强烈的错误感并没有因为改口而减轻。他疑惑地停住了口,努力去想上一次提起居住地是在什么场合。去掉平日里的闲谈不提,绝对有某些场合是要写到居住城市的。像是给老家寄东西或买车票,怎么也要选到具体的城市吧?然而,所有这些零散的回忆像是都被复制成了相似却不同的两份——城市的名字到底有多长?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答案必定是其中之一,可无论选哪个,与之相反的记忆又会强烈得无法忽视。

    “想不起来了吧?”黑鸟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是禁忌哦。知道了名字就会被诅咒缠上。”

    口中虽然这样说,它的眼神分明期望着他会知道答案,然后被诅咒缠身。不能让这个东西得逞——但说到底它也不过是梦的一部分而已,为什么非跟这种东西计较不可?如果就此走开,不去靠近湖边的话,想必就可以躲开它的骚扰了吧?

    眼下想不起来居住地的名字,自然也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不是说做梦的人无法做复杂的算数,也无法阅读文字吗?毕竟做梦也是大脑在休息的时间,有部分功能没有正常启用,正如汽车熄火时空调就无法制冷一样。等到这场梦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黑鸟十分亢奋,叽叽咯咯地笑个没完。

    “真是个笨蛋!”它的羽翼雀跃地拍打起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搞得清楚状况呢?名字你已经找不到了,被别人偷走藏起来了!想要找到名字就要先找到那个小偷才行!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这样说懂了吗?不杀了他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杀了他——用那孩童般细嫩的嗓音发出了如此指令。即使他早就在心里把这一切称作是“噩梦”,也还是没想到会真的听见与谋杀相关的字眼。难道这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一部分吗?因为平时看多了暴力题材的电影和,所以内心深处幻想杀死什么人来寻求刺激?好在只是梦而已。在梦里胡思乱想些刺激的事,并不能证明他是个坏人。

    “真胆小!”黑鸟立刻奚落着说,“胆小鬼!难怪你被偷了东西也不知道!”

    “我才没被偷什么,”他干巴巴地说,“你个变态鸟滚开。”

    他冲那只讨厌的黑鸟虚踢了一脚,幻想能靠腿风把这鬼东西击飞出去,最好能远远地踹到天边去。虽然这种意念的攻击毫不奏效,黑鸟也还是象征性地向后小跳了两步,翘起的莲叶在它足底纷乱摇曳。

    “真可怜!”黑鸟又奚落着说,“你已经找不到黑塔了。不杀掉那个小偷的话,是永远都找不到的哦!”

    正像是预言一般,在那语调天真的诅咒之下,黑塔后方的霞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了消退。眨眼间,铁幕似的黑天已沉沉压落。暗处吹来的寒风犹如刀刮,其中混杂着细碎的白霜,伴随呼吸而侵入肺腑。那种冻彻骨髓的刺痛如此真实,以至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四肢蜷缩,大口呼吸着屋内如常的空气。在疼痛的战栗之中,他脑中仍然回荡着黑鸟提出的问题:这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空气中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刺,在能接触得到的皮肤上戳刺出细孔,从针孔里流淌出去的却不是热气与鲜血,而是比白霜更森冷的寒意。(是错觉。)他的手脚像受冻坏死了那样呈现出近墨的酱紫色。(一定是刚睡醒的错觉。)他踉跄着走到衣柜旁边,从最底部的抽屉里开始搜寻。租房合同上一定会有的。这座城市的名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偷走的信息。

    在一大叠编织袋底下,他果然找到了记忆中的租房合同。绝不会有错,当时他就是在这里与房东签订的。因为没有中介参与,合同是最简单最简陋的样式,为了节省纸张成本而用极小字号把全文都印在一页上。他把那张对折的纸从抽屉最深处拿起来,急切地想要展开阅读。

    (这是什么?)

    纸张上印刷的内容,是他根本不认识的“符画”。细密的、如同某种异国文字般的图案,用黑墨水一个挨一个地印在白纸上。每一个图形都像方块字般独立而清楚,但却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字,简直像各种鸟类在沙上踩出来的脚印。整张纸上唯一能够令他理解的,只有右下角处他自己的签名而已。(这是梦。)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然后捏着它慢慢站起来。如果自己还没清醒的话,就找别人问问好了。于是他穿着拖鞋走出门去,在门口遇到了正要出门上班的邻居。那是一个经常戴着手工袖套的中年女人,似乎是做保洁家政之类的工作,在他认识的所有租户中算得上是最安分和善的人之一。

    女人手中扶着自行车,看见他时露出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那笑容令蔡绩如释重负。他迎上前去,犹豫着递上手中的纸:“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几乎是他刚开口,对方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起初是惊讶,继而则显出害怕。肯定是被他这副刚醒来时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到了——他这样想着,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继续恳求:“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张纸……”

    女人根本没去看那张纸。她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完全是一派扭曲痉挛的状态。那发皱的皮肤与肌肉的蠕动都无法称之为表情,只是如沸腾的水面那样胡乱鼓涌翻腾。她张开黑洞洞的嘴,从躯体内发出一阵金属质感的尖锐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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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8 无界之笼(上)

    自那以后的记忆,说是丢失了并不确切,不如说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行动,脑袋里却像有另一个人冷眼旁观。这是怎么了?那个困在狭小的头脑密室中的自我发问道:刚才看见的合同和女人是怎么了?这是某种类似网络节目的恶作剧,还是自己仍旧身处噩梦?

    思索之中,他已朝着更热闹的主街跑去——并非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只是本能地想去人群聚集的安全地带——迎面矗立的路牌上,如鸟爪印般的银色符号正闪闪发亮。举目望去,岂止是路牌,就连商铺上的招牌,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和广告,此时此刻从他的眼中看来,也全都写满了那沙面鸟痕般陌生的“符画”。明明一切景物都是日常所熟悉的,却好像突然跑到了异国他乡。

    看到这一幕后,被困在头脑中的那个自我反倒停止了喋喋不休。可以排除是恶搞节目的可能了。他转着圈打量四周,从就在胳膊边的电线杆,到直线距离超过千米的高楼广告牌,无处不是这种陌生的“符画”。换句话说,至少要把半个城区里有正常文字的物体都替换成这样。即便是最热门的整蛊节目,也不可能下如此血本。

    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因为租屋的楼层很低,门锁的安全性也不高,他即便睡觉也绝不会把手机放在床头,而是藏在最贴身的口袋,白天时再去店里充电。在这种情况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他的手机几乎是不可能的。

    手机果然还在衣袋里,没有因为他先前的惊慌逃跑而掉落。他点亮屏幕,快速地朝上面看了一眼,立刻把屏幕翻转过去。黑洞洞的后置摄像头照出他的脸,他又马上把手机整个塞回口袋里,仿佛害怕这台巴掌大的二手机器会偷窥自己。

    不需要再解锁手机去确认了。屏幕亮起的时候,本该以巨大的白色字体显示出来的日期和时间,如今只有一个个鸟迹状的白色图案。如果是汉字显示成这样,还有望解释为无意中换错了某种书法字体,然而被替换掉的却是数字——电线杆上的那些广告,正常而言也该有手机号码的部分吧?难道世上还有任何一个现代国家不使用阿拉伯数字吗?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脑中想象着一只黑鸟在城市上方腾跃,如同在堆翘的莲叶上起舞,所经之处留下一串串白色的爪印——真要是这样的话,此刻自己一定没有醒来,而是被困在了噩梦里。

    有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样子都很正常,似乎并不为充斥周遭的陌生文字困扰。然而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带着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越是盯着这些行人看,就越觉得他们的五官透着虚假。明明就长在脸上,彼此的位置也正确无误,最终形成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孔”,就像一堆线条在随机地起伏弯折。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每一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脸,他却无法读出任何表情来。

    即便是捏出来的泥人、剪出来的纸人,也一样会有能够让人去解读的表情。无论是渗人的微笑也好,空洞的呆滞也好,既然能令人感到害怕,就证明已经形成了足以被认知为“面孔”的形态。然而,从他身旁不断走过去的,仿佛只是一些被风吹动的塑料袋,或是顾自运行的搬运机器,既没有表达自身的能力,也没有接收外部信息的必要。

    他们是活着的。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每当蔡绩盯着一个人时,对方也会很快把头转向他。那两颗发光的、带有湿润光泽的球体正对着他,周遭的皮肤也纷乱无序地发皱或收缩。这样毫无表达的抽搐,令他想起在土中胡乱翻滚的蚯蚓。

    这就是昆虫看见人类做表情时的感觉吧,他心里想着,喉咙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串尖锐的笑声。街道上的脑袋霎时都转向他,每颗头颅上的皮肉都不同程度地挤压出皴皱。其中一个人张开了嘴,从黑洞洞的气孔里发出了金属管般刺耳的气鸣,接着就朝他迈了一步。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是发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了吗?如果是这样,也许自己也应该立刻装出一副五官乱扭的样子,再呜呜呜地怪叫几声。可他最后还是没这样做,因为实实在在是太可笑了。与其像个小丑似地干些怪事,还不如被这个疯狂的世界杀掉算了。

    他赌气般地站着不动,等那些不知还算不算是人的东西露出真正的意图——划下个道儿来吧!他脑袋来有个小人莫名其妙地喊起来,那声音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个大义凛然到滑稽程度的壮年男人的声音。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蔡某哪怕皱一下眉——

    这实在是太傻了,傻得令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于是赶紧把这个该死的毫不相干的声音赶出脑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非但没有在想对策,还在幻想这么丢脸的逞英雄桥段,自己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正这样想着,那个发出怪异声音的“人”却停止了向他靠近,顾自转身走开了。原本盯着他不动的行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开,又继续走他们各自的路。整个世界突然间遗忘了他的存在,继续照原本的秩序运行起来,只剩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看吧,这才是跳梁小丑!他脑袋里那个可恶的浑厚男音一下子冒了出来。只消我三拳两脚,就能把这些鼠辈全数打发——

    搞不好是因为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丑角的缘故。他想道,也许自己就是一本书里的丑角,还是以某个作者特别讨厌的人物为原型写的。这整个世界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折磨自己,唯有自己不断地露出丑态,遭到嘲笑,才能满足那些读者的无聊欲望,然后勉强苟活到下一页。

    那么你就做点可笑的事试试看?一个微弱的声音试探性地提议,听起来酷似失踪以前的小刍。如果出点丑就能没事了的话……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另一个声音吼叫着说。我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让我经历这些烂事!这全都是你的错!

    他感到体内有某个筋嗡地崩断了,那个酷似小刍的声音也骤然消失。这是真的吗?他心里一直把近来的怪事全怪在小刍头上吗?或者这只是无意义的呓语而已?

    呓语不也是真心话吗?另一个声音问道。就因为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念头……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那个最狂躁也最像他自己的声音吼道,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到底要怎么办!还能去上班吗?还能正常地生活吗?如果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过往全部的努力就又要白费了!就像修车店里的时间那样白费了!

    脑中七嘴八舌的杂音终于歇住了,像是被那个发狂的自己给吓得不敢出声。然而,就在这陷入寂静的内心世界里,一个更响亮却更空洞的声音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工作不重要了。未来不重要了。过去所构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了。也许不是真实世界的末日,但却一定是自我的末日。能够理解吗?常识的世界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所以要么这里是一场逼真的梦,要么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那些路人并没伤害你不是吗?隔壁的邻居也好,路过的陌生人也好,做着无法理解的表情,发出无法理解的声音,假如那不是他们的问题,那就是你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就像之前一直有所预兆的那样,那个一直令你担忧的头脑中的隐疾,到如今终于爆发了。上一次是忘记了道路,这一次则是失去了对语言和人类表情的理解。这座城市并没有变化,只是你自己已经失去了常人的资格。

    是这样的吗?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某种精神疾病发作的前兆。这样想着,他在恐惧之外竟然还感到惊奇——原来疯狂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并不是真的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痴呆儿,甚至思维还要比过去活跃得多。自己现在说是冷静也不为过吧?可那没有任何的用处,大脑的机能既然出了故障,就犹如是电脑的硬件出了问题,根本无法靠主观意志的努力得到治愈。不管他是大哭大闹,还是绞尽脑汁去解释这整件事,最后也一样无法改变现在的处境。这就是无可奈何的家族遗传,是他童年时代在耳畔萦绕不去的噩梦。

    (疯子。那个被关在地窖里死去的疯子。他和我是血亲……)

    现在他终于落到了这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噩梦里。在幼年的幻想中,一旦落入到这种境地,他会非常冷静地面对这件事:首先他要凭顽强的意志力克服那种发狂的精神冲动,然后去医院接受治疗,到了怎么都治不好的时候则要痛快地了断。他以此安慰自己,只要意志足够坚强,就不会落入到最糟糕的境地里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设想是多么幼稚。他没有做任何称得上糟蹋身体的事,却依旧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臆想与幻觉的包围,明知是自己的问题也无力回天。去医院吗?那谁又能替他支付长期治疗的费用?到最后也只是像叔爷爷那样被关在家里而已——如果到时候他还有家的话。

    如此一来,剩下的选择就很明晰了。既不会拖累家人,也不用承受他人的嘲笑和轻蔑,说不定还能得到几声同情的叹息。(你可是为社会做贡献了呀!一个假惺惺的热情声音在他脑袋里说。)尽管如此,他的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不动。

    他害怕这件事。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这件事,以至于连想象怎么去实施的勇气都没有。这不像电影屏幕里精心设计过的漂亮镜头,或是不假思索就从嘴里冒出来的赌气话。如果真的去实施,那就意味着从过去到现在,还有从今往后的全部人生,全部都没有了意义,没有了可能,连最少最少的东西都不会再拥有。失去一切。这概念说出来时没有一点真实感——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

    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吗?他迟疑地考虑着。即便是失去了某些器官机能的人,在如今的社会里也一样能生存下来。也许很能再爬到更高的阶层,可是现在的生活真的就那么不好吗?能够干着不算太讨厌的工作,每天都吃饱睡、有个房子睡觉,闲暇的时候看看喜欢的电影。这些都是离开故乡后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轻易结束难道就一点都不可惜吗?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一个人即便无法阅读,甚至无法同他人交流,也一样能在世间生存下去。或者——也许这种病症并非永久性的,只要他保持耐心和冷静,好好地休息几天,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这想法可不是无的放矢,上次他忽然忘记了路,不也是走着走着就恢复了吗?人体的奇妙毕竟不是汽车能比的,肉体的伤口可以自行愈合,精神上的疾病呢?或许也会随着生活的自律而改善吧?

    他想着想着,胸口渐渐地涌出热气,四肢关节也不再冷得发僵。当务之急是不能被人当成危险的疯子抓起来,然后慢慢寻找恢复正常的时机。想到上次忽然迷路的经历,他连忙转身往租屋走去。正是大部分人出门上班的时刻,他在途中遇见好几个住在附近的熟人。虽然他们的面孔在他眼中极难分辨,可身材和衣服却一如往昔。当这些人停下脚步,冲着他发出尖鸣时,他也尽量镇静地挤出微笑,直到他们全都走开。像这样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他也确信这些人并非突然变成了怪物,问题果然是出在自己身上。

    把家中的门窗都锁死以后,他独自坐在床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不知道具体的病因,那就不能够胡乱吃药,以现在的状况,想去医院挂号也是困难重重。能否事先写好解释自己情况的纸条,再去拜托邻居把自己带到医院去?

    假设此时自己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字,在旁人那里都是可以理解的,至少他还可以把自己的病情解释清楚。据说,碰到某些罕见病时,医院甚至愿意免费治疗。自己会不会也能碰到这样的运气呢?不过,麻烦之处是这房间里没有特意准备过纸笔,如果不想写成血书的话,也只能去附近的超市里找。等下在这屋子的角落里翻一翻,多半可以找到足够买纸笔的零钱。

    想着想着,他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令他有种想要走出去的冲动。走进雨中,跟着那声音去迷雾深处,去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为了抵抗这种奇怪的念头,他索性抓起被子从头到脚兜住自己。

    沉闷的黑暗果然使他镇静下来,想起自己的雨伞忘在了店里。还是等雨停了再出去吧。他在温暖而干燥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又慢慢滑入睡眠之中。在朦胧未熄的意识里,他想起黑鸟对他说过的话——很快又要见到那个烦人的东西了吧?他的手从膝盖上滑落下来,思维又飘向那场湖畔黄昏之梦。

779 无界之笼(中)

    “清明梦”虽然在网上被描绘得很美好,他在实际体验后却觉得很反感。如果是普通的梦境,即便是最糟糕最焦虑的噩梦,至少睡着的时候丝毫不必担忧第二天的工作,醒来的那个瞬间甚至能叫人感到幸福。而“清明梦”却完全剥夺了这种忘忧的幸福感,哪怕他又一次走在接近湖畔的路上,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也还是没能忘记自己入睡前所烦恼的事情。

    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太久,否则天黑了去医院只会更麻烦,老板可能还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报警。所以,他必须要尽快醒过来,先在屋子里找到零钱,然后去店里买笔——越是这么焦急地催促自己,他反而越是拖延着不想醒过来。干脆再去那个湖边看看吧。去看看湖对面的黑塔有什么变化?那只黑鸟还在不在?只要睡得更久一些,也许醒来时身体就自行恢复了,还省了去医院求助的麻烦。

    不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他索性把现实中的困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往湖边走。这次的梦境和往日明显不同——天完全黑了,满月正如燃烧发红的烟头,从中四散出紊乱的云流。正前方的天际线上没有霞光,却依然在微微发亮。那是种淡红色的、像被蒙在厚纱布底下的炭火所散发的光晕。他在行走中眯起眼睛,引脖高望,竭力想把前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寒风迅猛,夹杂着盐粒状的白霜,吹得他只能把脖子缩回来。

    现在这里有点像是冬夜了。绕过最后一片林木围成的篱墙,隔绝黑塔的幽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入目的情形使他惊得合不拢嘴,差点就转身逃回幽暗的林径当中。在他真的这么干以前,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现在走掉的话,你就彻底没救了。”

    他稳住心神朝湖面上张望。果不其然,说话的是那只黑鸟。它躺在距离湖岸不到三步的莲叶堆上,浑圆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如果是人类甚至猫狗摆出这样的休憩姿势,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只水鸟如此别扭地侧躺着,把一边的翅膀完全压在身下,他就只见过濒死的家禽做过类似的行为。

    “对啊,我就要死了。”黑鸟说,声音里透出了虚浮的疲倦。

    蔡绩怀疑地观察了它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向它走去。整个过程中,黑鸟始终无力地侧躺着,压在上方的细脚轻微痉挛。它的羽毛已变得稀疏无光,鼻腔周边流出带血丝的透明液体。那窄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然是快呼吸不过来了。只是它的目光依然明亮锐利,没有任何失去神智而涣散的迹象。

    如果是上次做梦时看见它这样,蔡绩一定会无情地发出嘲笑,可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他反而有了种同病相怜的哀伤。于是,他暂时忽略了湖面上极其明显的异状,在距离黑鸟最近的岸边蹲了下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吃错东西了?”

    “中转站耗尽了。”黑鸟说,“这个中转站就要到极限了。”

    “中转站?你?”

    “我是……接收点。”

    黑鸟了无生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我是接收点。”

    他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如果这只鸟生病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作为,“接收点”这样的词就完全不知由来了。可听见黑鸟用小孩的声线这样说话,他也不免有点心软。抛开说人话这点不提,眼前这只鸟是还未长成的幼鸟,硬要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估计就只有八到十二岁左右。要是自己在那个年龄被告知会死,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吧?

    “我是长不大的。”黑鸟镇静地说,“没有接收点能承受长时间的信号。中转站已经透支,所以我也要报废了。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心头浮现出这句话来。过去两次梦境中,黑鸟那些叫人厌恶的举止在此刻似乎全都无关紧要了。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倒在湖面上奄奄待毙的并非一只异常镇静的水鸟,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幼童。虽说这只是梦而已——他一边不断跟自己强调着,一边还是犹豫着问:“你真的要死了?没有别的办法?”

    “你也看得出来吧?现在,信号已经很差了。”

    “那这座湖呢?今后就没别的东西住在这里了吗?”

    “才不是。信号是不会长时间中断的。等这个中转站彻底停摆,下一个就会来接替。”

    难道这片湖上还会跑来别的黑水鸡吗?他在心里想着,如果这样能说人话的黑水鸡在现实里真的存在,而且还有这么多只,简直就是个妖怪家族。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黑鸟忽然问他:“你在那座城市里,遇到问题了吧?”

    “啊?”

    “被排斥了吧?要是什么都不做,你的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的。”

    难道你是医生吗?蔡绩真想这么反问出去。可就正像他一开始意识到的那样,既然黑鸟也是潜意识里创造的幻梦,自己跟自己斗嘴就毫无意义。对方之所以会说这种话,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对病愈的事也保持悲观态度。想明白这点,他只感到一阵颓然。而黑鸟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声:“去医院也是没用的。要是找到错的医院,说不定还会提早送命呢。”

    “你什么意思?”

    黑鸟发出细细的、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声。光是做了这点小幅度的动作,半透明的血浆立刻就从它眼眶周围淌了下来。那情形叫蔡绩胆战心惊,它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用虚弱飘忽的孩童声线对他说:

    “我,知道怎么救你哦。”

    “……救我?”

    “这里不是你的梦,而是我的,只要今后你还能到这里来。下一个我也会继续解答你的疑惑。但是,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怎样逃出去。”

    蔡绩傻乎乎地重复道:“逃出去?”

    “从小偷的梦里逃出去。”黑鸟说,它那一本正经的声调更加令蔡绩感到天旋地转,“现在的你被城市排斥了,对吧?”

    他努力地消化黑鸟的话。如果说是疾病让他把所有人都看成怪物,那么反过来说,是外部世界把他排除了出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应该说,把责任推卸到了自身以外的主体上,听起来反而好过一些——大概这就是梦中黑鸟会采取这种说法的原因吧。

    “……是。”

    “那么,一定是遇到了小偷。有吗?”

    “什么小偷?”

    “奇怪的事情,有遇到吧?是碰到了什么人,然后才被排斥的?是遇见了谁,才到我这里来的?”

    “能有什么奇怪的……”

    眼看已经把否决的话说到一半,某个白天的记忆忽地闪回到他心里。头次出现做噩梦的现象,不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看到他呆滞的模样,黑鸟愉快地拍打起羽翼。因为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的程度,只有朝天那一侧的翅膀能够扇动起来。

    “有的吧?”它期待地问,漆黑的眼珠不断眨动,简直像个在等大人表扬的小孩,“确实是有的吧?以前没有碰见过的人,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人。肯定出现了的。对的吧?”

    他确实遇到了陌生人,但要说印象深刻却不尽然。此刻再去回忆那天的客人,遑论长相如何,就连穿着都记不清楚了。奇怪的是,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特色,却很鲜明地留在他脑袋里。那个总是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议论着电影角色的声音,既不格外高亮也不特别低沉,只是很普通的年轻男性的嗓音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牢固地留在他脑海里呢?现在想来,他隐隐明白了缘故:不管说到什么事,那个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热情,看似投入情绪,实则却置身事外。要说他记忆中有什么与之类似的腔调,大概就只有幼年参与邻居女儿的葬礼时,大人们在殡仪馆里嚎啕到嘶哑、伤心得捶胸顿脚,把石砖都跺得咣咣乱响,眼角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地哭诉自己的悲痛。没错,如今他知道那悲痛大半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那个陌生人的热情——也一样虚假得像是在演给虚空外的观众。

    “……是那个人。”他不由地低语。

    “就是那个人。”黑鸟说,“是那个人的错哦。”

    这会是真的吗?在梦中无故提及的陌生人,充其量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被指控是自己这场怪病的元凶。假如自己还有理智的话,就该知道这又是潜意识在寻找借口,就像老家的人总把厄运怪在祖坟的风水,或者是某种蓄意诅咒上。可是,即便不断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黑鸟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中,引起他内心深处的疑窦。

    “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是尾巴。”

    “尾巴?”

    “嗯,蛇的尾巴。会唱歌的尾巴。吸引小动物靠近的那种。”

    可能说的是响尾蛇吧。对于这种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蛇类,他并不了解其具体习性。听到黑鸟这样说,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代看见野猫伏在山垄间,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发出一声声娇脆的鸟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猫能否发出那种声响。有时他甚至会想到那些流传在乡间的故事——既然野猫能够像鸟一样鸣唱,会模仿人话的黄鼠狼搞不好也真的存在。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也只是牲畜本能的行为而已,世上绝不可能像“美女蛇”那样装扮成活人的精怪。

    “为什么不行呢?”黑鸟问。如今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跳来跳去,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干瘦的躯体。黑鸟的确是快要死了,那双黑睛渴望地眨动着,再也没有过去傲慢险恶的态度。它这天真而无助的样子,使得蔡绩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对它的亲近与同情。他几乎忘记了此刻湖面的异样,又俯下身尽量靠近黑鸟所在的地方。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有点结巴地解释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么,就去找呀。要尽快去找。”

    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连长相都忘记的人?如果对方有明显的特征也就算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那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大学生。哪怕在大学校园里跟对方擦肩而过,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如今看见的面孔……

    “声音,记得的吧?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难忘吧?”

    “可我现在听到的声音都……”

    “那个人不一样。”黑鸟极有信心地说,“那个人的声音是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吗?”

    “嗯,能听见,也能看见。蛇的尾巴。”

    细小的鸟喙随着声音轻轻翕合,仿佛想去啄那条正在无形中歌唱的尾巴。它的渴望如此强烈,竟然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去找那个人。快点去找呀。找到他,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东西。”

    “只要找到他就行吗?”

    黑鸟无可奈何地瞧着他:“你真笨。”

    “啊?”

    “蛇尾巴,要砍掉的。”

    那样的话不就把蛇激怒了吗?他在心里暗暗地想着。然而因为心烦意乱,他也没有闲情做这种争论。不管黑鸟怎么说,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笨。“砍掉蛇尾巴”之类的话,说穿了不就是要杀掉一个人吗?正和上次做梦时黑鸟所说的一样,是想告诉他只有杀死某个人,自己才能够痊愈。

    “如果杀了人的话,我也活不了。”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对黑鸟说,“我……我从来没杀过人。”

    “从来都没有吗?”黑鸟认真地,仿佛带着惊奇地问,“你明明长得这么大了,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吗?”

    “当然没有!那是犯法的事!”

    “但是,你不做的话也一样会死呀?”

    那完全是不同的。就算同样是死掉,什么都没做地病死也比杀害无辜后被判处死刑要好得多。他刚一这么想,黑鸟又细细地笑起来,那天真的笑声里间杂着凌乱支离的喘息。“为什么呀?比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病死,被别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杀死不是更好吗?对你来说,现在犯什么罪都是毫无代价的了。只是自杀的方法不同而已。别人,已经杀不了你了。”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来。吼叫声条件反射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那也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是吗?为什么?”

    “你再说这种话,我马上就从这里离开。”

    黑鸟稍稍抬起瘦小的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虽然那目光照旧令他感到不适,但也不像过去那样满怀恶意。它只是好奇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后才问道:“生气了吗?因为那个咬掉别人手指的老人?”

    “你……”

    “我知道的呀。但不是因为在你的梦里。对你这个层级的生命来说,我想知道的东西就能知道。”

    还不等蔡绩反应过来,它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不过,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因为那个人就只是尾巴而已。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怎么可能?这可是杀人,警察一定会……”

    “才不会呢。只要那个人死了,你就立刻得救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你是说,只要这个人死了,我的病就会立刻好转吗?”

    黑鸟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真笨,”它说,“就算想教会你也只是浪费资源。真讨厌。”

    “……你发什么脾气啊?”

    黑鸟依然固执地重复道:“把我的资源浪费在你身上,真讨厌!”

    既然如此,他不如直接走开——这个想法伴随着怒气冒了出来。他马上就想放任这个东西自生自灭,只是看见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时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残忍。还没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黑鸟已转变了态度,近乎央求地对他说:“去把那个人杀掉,不行吗?”

    “……不行。”

    “肯定不会有死刑的。”

    听到这信誓旦旦的孩子话,蔡绩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怎么知道没有?”

    “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要死掉的。打开瓶子的时候必须把封口撕掉,对吧?只要瓶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出来了,你就不会有死刑这回事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的朋友,是被他害死的哦。”

    比之过往截然不同的湖水,在潋滟闪耀的波涛中起伏变幻着。蔡绩有点失神地望着那迷幻的景象,心想谁能称得上是“自己的朋友”?紧接着答案自动浮现在心中——自然,在这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只有失踪的小刍了。

    “小刍……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去把他杀掉。”黑鸟依然祈求似地说,“不行吗?明明就全是他的错呀。只要那个人死了,神灵就会把朋友还给你的,病也会治好的。”

    会在梦里构想出这样的对白来,自己大抵是真的患上遗传性精神病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像被湖水吸引那样,浑浑噩噩地,身不由己地,朝着黑鸟进一步俯身过去。已经接近到极限了,如果再往前一分一毫,他都会因为失去平衡而跌进湖里去。他张开嘴,说出来的话轻得就像在对睡着的毒蛇呵气。

    “如果碰上的话,我确实可以看见他吧?”他悄悄地、口舌干涩地问,“听到他的声音,我也可以辨别出来?”

    “可以的,可以的!”

    黑鸟连连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反倒像噪鹃刺耳的啼鸣。只不过是梦而已。在梦里把无关的人当作自己生病的罪魁祸首,甚至被劝说着要实施谋杀,虽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到底也没有真的伤害到谁。这就像是为了寻求刺激去看惊悚电影一样,把内心的阴暗想法在无人处宣泄掉,人的精神才能保持正常。

    “要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要是真碰到这样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话。”

    现实里当然不会有“蛇尾巴”,因为生病的是他自己,被迫承担后果的人也只会是他自己。可是——万一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万一超越现实的情况真的发生,那是不是说明黑鸟的建议是有效的呢?

    黑鸟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如火苗的光亮并不来自它小小的、垂死的身躯,而是映出了湖水的色彩。

    “你一定要去做。”它说,“这是为了所有人。只要蛇尾巴死掉,创造我的神灵就能把你的朋友还给你。”

    从黑鸟稚嫩的声音里,他第一次听出了真诚的情感。真的是神灵把这只说人话的鸟送进他的梦里吗?那么别的奇迹是否也可能发生?或者这也是自己绝望之中幻想出来的古怪信仰?踌躇之中,他轻轻地叫唤了对方一声。

    “喂,创造你的神,叫什么名字?”

    “想知道吗?怎么样都想知道?”

    “你不说就算了。不过,这片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最初就被他压在心底的疑问,此刻终于忍不住抛了出来。黑鸟的翅膀似乎因为喜悦而轻轻扬起,很快又无力地耷拉下去。

    “很漂亮吧?现在的状态。这个分区要重启了,所以,把旧的东西都清理掉。很漂亮,是不是?”

    像是想讨要夸奖那样,黑鸟反复地征询着他的意见。他只得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打量整片湖水。

    夜色中已经看不见黑塔的踪迹,只有滚滚浓烟般的飞云环绕着满月。曾经在湖面上肆意生长、繁茂到彼此推挤的浮叶已然显露出颓败。高处的圆叶蜷曲而憔悴,发黑的边缘处如遭烈火烧燎。在败叶之间,一簇簇明亮的红火摇曳着。那应该是这些植物所结的花朵吧?然而他根本看不清花朵的形体。眼睛越是去追逐光源,视野里反而越是一片漆黑。恐惧于会因此而失明,他只能去看湖水上的倒影。那发光的影子也是破碎而扭曲的,在鼓噪沸腾的湖水中飘舞。

    水中之火。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湖中燃烧不止的火焰才是真实,而水上变幻的花朵不过是火的倒影,是破碎星辰自湖心深处升起的一缕幽魂。如果这也只是自己的幻想,那真实究竟又存在何处?是否真有一位神灵创造了整个世界?

    在这徜徉着花火的湖面上,黑鸟的影子渐渐单薄下去,仿佛只是一堆偶然聚拢在那儿的羽毛。只有闪烁火光的眼睛望着他,依然问道:“重启时的样子很漂亮,对吧?”

    骇人的壮丽。他心里想着这个词,慢慢地,像抵抗不住诱惑般点下了头。孩童欢喜的笑声弥漫在湖面上,使他胸中充溢着重获新生般的希望感,同时却又如此的羞惭与惊慌。梦醒以前,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声:要是能让这场梦变成现实的话,他情愿为此去杀人;而睁开眼后,他又感到自己距离疯狂更近了一步。

780 无界之笼(下)

    在修车店工作时,小刍曾提出一个问题。大概是害怕惹他发火,那个乖学生问话时战战兢兢,如同饥渴的野生动物溜进了人类的院落。明明畏惧危险,却又忍不住要向前探索。看到他如此紧张,蔡绩还以为这呆瓜真的会问出一些特别敏感的问题,比如他亲生母亲的去向,或者自己同继母子女的关系。

    结果,对方用细如蚊蚋的音量问:“疯子是什么样的?”

    他家里关过一个疯子,这是村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对于偶尔在深夜游荡于农田中的赤裸人影,对于穿透地窖厚重石板传出来的怪异喊叫,对于他们整个家庭在提起这件事所表露出来的支支吾吾的神态,早已衍生出了无数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的传闻故事。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族祖上曾有人挖掘古墓,因此才亏损了阴德;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叔爷爷半夜时撞见了死人的影子,还向影子吐了口水,最终遭受了不敬鬼神的报应。但凡他听到的故事,基本可以断定全是假的。然而这些传言已使整个家族都感到羞耻,更加对那个常年住在地窖里的老人绝口不提。

    现在想来,这种态度大约助长了人们制造流言的兴趣,但幼年时代的他并不理解这种心理。他也没有清楚意识到住在地窖里的老人和家中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当他踮起脚尖都看不见灶台上的锅时,记忆中的爷爷是满头灰发,而关在地窖里的人却接近秃顶,只有几撮稀稀拉拉的白毛绕着颅顶垂落。这两个人竟是相差两岁的亲兄弟,他要到十岁以后才能理解这点。

    老人总是在地窖里,地窖的门由钢筋条栓住,并且缠绕着拇指粗的锁链。每天傍晚的时候,家里人就从通风孔给他送一次饭。每隔一两个月,似乎是专挑黄历上的吉日,大人们会在夜里解开地窖的锁,把他带到外头来清洗检查。他曾趁着这种机会走到地窖边,悄悄观望那黑暗深处的空间。里头的空气是湿冷的,积满酸臭和腐败的气味。被关在这个地方的人平日里都能干些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却在生命很早的阶段就体验到同情的感觉。每当大人出门干活,他就会悄悄靠近通风孔,同那双露出来的眼睛说话。那个声音苍老嘶哑,时不时会漏过他的问题,但大部分时候都能回答得很好。正是这个关在地窖里的疯子告诉他家族中的诸多往事,告诉他“叔爷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母亲的来历。在这个地窖中的疯子去世以前,他一直是整个家中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为此,他不愿意说那个老人的坏话,只说疯子也是生病的人。小刍问他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去医院,他解释说那是很难治的病,而且要花很多钱。

    他想,对于小刍这样父母赚了钱、早早搬成城里的小孩,要理解这点恐怕很困难。但小刍对这个答案竟然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理解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面对这个问题,他把嘴张了又闭。最后说出来的答案,到底也和他最讨厌的家里人如出一辙。

    “那是为了他好。”

    “为什么?被关在地窖里很可怜啊。为什么这样对病人?”

    面对小刍天真无知的提问,被他隐去不提的记忆霎时又萦回心头。没错,大部分时候老人都是正常的。像普通长辈那样问他日期,问他学了哪些字,吃了什么东西,也像村中独居的老太太一样哀叹家人对自己的残酷。就是在这样寻常的谈话里,突然有一天,老人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我是不死的。”

    已经在上小学,并且理解了死亡是怎么回事的他,一时间被这句话惊得呆若木鸡。老人的两只眼睛在通风孔中轮流出现,带着得意的神情观察他的反应。

    不知该相信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地窖中这个从来不责备他的老人,他犹犹豫豫地说:“人都是会死的。”

    “我不一样。”老人在地窖中宣布道。那声音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在告诉他家门外那棵皂角树的来历一样平静自然,“我年轻的时候,给乌梢公做过徒弟,它教得我长生不死之术。只要我不自杀,谁都杀不死我,鬼也带不走我。”

    那时他不知道老人嘴里的“乌梢公”是指什么,但因为听过收音机里的评书,也知道许多仙人教授法术的故事。难道老人也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吗?可是,真要是这么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被关在地窖里?他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告诉对方,换来一阵带有干咳的大笑。

    “这是我的‘劫’。”老人说,“我长生不死了,享用的比别人多,老天爷就不满意,就要让别人来害我。我啊,现在自己躲在这地方,比外头安全。”

    如果老人说这些话时伴有诡异的笑声,阴森的语调,或是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定会知道他是病症发作了。正是这些话语被说得那样自然大方,才使人忍不住要去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个疯子吗?或者只是知道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是啊。出去了,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

    “会有人害我。”

    老人冷静地、深信不疑地说:“外面的人已经被替换掉了。他们中有人一直监视我,要找机会害我。我已经见过其中的几个。他们都不是活人,都是早被换掉的。虽然他们杀不死我,却总想把我活埋起来,逼我自己把自己杀了。我躲在这儿,他们就以为我已经被困住了。我,死不了。”

    假如换成任何成年人在场,一定会把这件事判断为纯粹的被害妄想。但在那时的他眼中,道理的正确与否是从身份和态度决定的。老人虽然被关在地窖里,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长辈,说话时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也完全不输于学校老师。而言语中流露出的神秘氛围,更令他愿意去相信老人的话——真要有长生不死这件事存在,那不是太好了吗?然而,如果老人的话是真的,那可怕的事实就是村中藏有非同一般的坏人。非但不是真正的村民,甚至也可能不是人类。

    “他们是谁?”他小声地问对方,“是谁要抓你?”

    “哪个都要抓我。他们啊,可以装成任何人的样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

    这时,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仿佛从说话开始就从来不曾眨动过。他懵懂地回望过去,忽然间透过那双眼睛,看出了潜伏在后方的疯狂念头:老人正在怀疑他,认为他也被别的东西替换掉了。

    当时他只是感到委屈,却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大的风险。后来地窖里的老人死了。据说是被旧菜坛子的碎片绊了一跤,从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这种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认为是他们家里人悄悄地解决了一个麻烦。他也终于在震惊中遽然醒悟,老人关于长生不死的故事终究只是疯话。这才是真正的疯狂,不需要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举止滑稽,也未必会像小孩般哭笑吵闹。所谓的疯子即是视疯狂如真理。

    当老人因为疯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时,当他在雨夜的泥地里浑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动爬行时,他的情绪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时同样平静。因为有着永生不死的自信,对于常人所无法忍耐的孤独与痛苦,他可以轻易地接受;对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暴行,他也可以轻易地实施。在旁人惊恐尖叫的时候,老人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他幻想中那个赐予了长生的“乌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鲜血流淌时对他悄声低语,把种种偏执的念头送进他耳中?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出于那颗错乱头脑对于死亡的极端恐惧,而是受到了真实存在的精怪蛊惑,那对于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当对血脉遗传和未来命运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总是想去相信“乌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负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欺骗了叔爷爷,去选择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为此而咬断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为,所以这份责任终归无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鸟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时,他这样想着。在葬礼结束之后,曾经对地窖中的老人怀有的那种失望乃至于厌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终于得以消解。那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老人曾今看见、听见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终于知道,理性不过是个困在故障汽车里的司机,无论水平多么高超,意志多么坚强,在失灵的刹车与涂黑的窗户面前也终究无能为力。最初的疯狂不是自思维而到行为,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维。

    眼前的世界,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混乱色调,一切形状都随着每种最细微的声音而剧烈地震颤着;每种声音也具有了线条状的形体,如烧红镍丝般重重绕附在物体表面,时而因短暂的静默而发黑收缩,时而又伴随着震耳的杂音发出炫光,分裂出层层叠叠的罗网。身处在这狂乱无序、好似用铁丝球蘸着颜料胡乱涂抹出来的世界里,过往一切可供参考的常识都没有了意义。即便身处在人类文明的聚集之处,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岛上。

    这是诅咒。他记得黑鸟这样说。继而地窖老人的那双眼睛也会浮现出来。我啊,是长生不死的,他们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为被害妄想症,他咬掉过一个小孩的手指。那时老人眼中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在黑暗中跌落的临死之际,他是否还坚信着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从在梦里见到濒死的黑鸟以后,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分不清饥渴和冷热。能让他确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续不断地思考:自己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了吗?现在是跑到哪里了呢?会不会已经被抓到了病院里?到底还要再过去多久,自己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昏迷?到了那时,周围混沌的世界应该就会有所变化吧?

    想象中的转折点迟迟不来。有时,从这无穷尽的震颤的线条与色块中,他依稀看出有东西正尖啸着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环绕着狂乱线条、由相对统一的色块堆砌而成的建筑。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躁动的线条,触感如同细微电流在手心窜动,却无法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质地。线条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很迟钝,有的则相当激烈,甚至会在爆发出灿光后陡然消失。这些都代表着什么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见的现实:一个疯子正在泥地里手舞足蹈,傻笑着追逐汽车,或是试图用手插进路人的嘴巴。

    在这永无止尽的混沌里,他不止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些看来纤细脆弱的线条扯下来,把它们撕扯粉碎,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可每次要这样做以前,地窖老人那双从不眨动、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会在面前看着他。我已经疯了。心里那个最像自己的声音说。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疯狂的身体,就像司机被关在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里。现在踩下油门的话,除了万劫不复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关闭引擎,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罢,总之他绝不应该再采取任何自以为正确的行动了。唯有这样放弃自己,才能让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结果。

    起初,要坚持这样的决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感。然而越是在这片混沌中游荡,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也许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年。在昼夜寒暑都不可区分的无穷杂音中,曾经看重的尊严和道德都变得如此陌生,简直想不起来它们确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故事,说世上存在一种绝对寂静,没有任何细微声音产生的房间。在这样房间里的人会感到无比恐怖,即便最坚强的士兵也无法在房内忍受半天。

    什么信息也接触不到。什么行动也无法采取。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是胜过任何肉体折磨的极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绝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却再也无法入睡。什么时候会饿死,渴死,或者被车撞死?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了。也许自己早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此刻正被捆在床上慢慢地衰竭着。这具肉体还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识却不得不困在这个无边无界却又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在这间无处可逃的单向密室,只有他一个人苦苦煎熬,为了不伤害他人而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会怎么看呢?他们只会在密室外自由地观赏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滑稽又活该的疯子。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而牺牲自己?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为什么不尽情地采取行动?只要能从这间毫无信息的密室里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过此刻呀!

    这样的心声,一次又一次地充满胸膛,几乎要忍不住呐喊出来。在绝望的怨愤中,对黑鸟之梦的回忆又成了最后的慰藉。他情愿相信这世上有神灵。他情愿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于某种存在的恶意设计,而绝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间产生的错误。这一切的折磨,绝对绝对不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浪费!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觉得自己正在呕心沥血地哭泣,然而却注定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神灵啊!只要能重获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确实听见了声音。

    在这间永远只有杂音的密室里,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那平静,健康,毫无痛苦之情,像是从天空中旋转着落进了他的笼子里: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781 我相非相(上)

    如果一个受困孤岛、与世隔绝多年的人,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了别人说话的声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人而言,最合理的反应或许是将之当作一种新型的幻觉,是那种过于孤独的人在精神上臆想出来的朋友。然而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浮现在他心里的却是一句确凿无疑的话语:是这个人。

    他站住了,在无尽的杂音与乱线中细细倾听,想辨别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像在正和什么人你应我答一般,那个声音接着又说:

    “怎么就不好意思这样说呢?是真的呀。不管传闻多么骇人,不管什么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证过,只要是带上我去,最后肯定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最近都快不想带我一起参加活动了,说我简直是怪谈绝缘体——当然了,要是把认识你算成‘奇怪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在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麻木了许久的思维已然分析不出其中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这是正在和另一个人谈话。不知道他们是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在通过手机之类的方式远程通话?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曾听见第二个人的应答,唯有那个人的声音独自漂浮于无数杂音汇成的乱流之上。他全神贯注而又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犹如在黑暗渊薮里摸到一根自高处垂落的枯藤,既不能松手任其离去,也害怕过于急切而将其扯断。

    那声音的确也像枯藤,不,简直像蛛丝一般细弱。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腔调,无疑就会淹没在茫茫杂音当中。是因为对方和自己距离很远吗?这样想着,他不由缓缓地往前挪步,声音果然变得更清楚了。

    “……所以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如同鱼线细细的反光,在杂音的潮涌中时隐时现,却怎么也不会被盖住。因为过于专注去抓住那个独特的语调,他已顾不上去思考言语本身的意义,只能笼统地认为这似乎是在请求某种帮助。不过,这一请求大约没有得到另一边的首肯,于是声音又反反复复地试图说服对面。

    到底是什么请求呢?他在循声而进的途中也不由好奇起来。然而,就是这么稍一错神,声音却骤然低了下去,鱼线的反光被潮水的幽色遮去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慌忙又往原路退去——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原路而已,实际上早就失去判断准确方向的能力了。万幸的是,好不容易攀住的藤索并未就此脱手,很快又重新落回他的掌中。这一次他往感觉中的左侧靠去,又听见那个声音滔滔不绝。

    “肯定会很有趣的……游戏就是这么一回事……歌舞和戏剧……仪式的去神秘化……”

    因为说话的语速很快,还用了许多叫人感觉陌生的字词,他依旧搞不懂那声音正在谈论的是什么,倒是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店里听见的那些话,似乎是关于人鱼和灵魂的。

    错不了的。正是这个人。这个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家伙,这个号称“从来没有经历过怪事”的家伙。这个人就是黑鸟向他指出的病灶所在,这一切异常的罪魁祸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完全忘却了身周永无止境的混沌,只是满心迷惑地想着这件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事——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本来以为纯粹是自己妄想的产物,可是黑鸟所说的话却真的应验了。明明已经彻底被世界抛弃,竟然唯独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这是不是说,连黑鸟说的其他部分也是真的呢?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也完完全全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造成的,而解决的方法就是……

    但这怎么说得通?他继而又反驳起自己。说到底他和这个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怨。怎么能断定自己的处境是被对方所害?要是对方真有这样的本领,也没有必要来伤害自己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不是吗?唯一的凭据,不过就是对方能够被他听见和理解的声音而已。

    怎么就偏偏是这个人的声音呢?假设他患上了某种会产生幻觉的精神疾病,那就理应对所有陌生人都一视同仁。要怀疑的就全部怀疑,要无视就全部无视,绝不会毫无因由地去针对哪个目标——其实这一点他并不肯定,对于精神病人会有的表现,他从来没做过什么系统性的了解,只不过是从童年时代的观察中总结出的经验罢了。或许自己和叔爷爷的情况就是有所不同。或许自己潜意识里深深地讨厌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那么就说定了。明晚就在那间教室里碰头吧。要记得是正面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饮料之类的都是我请了。”

    正是他神思不定的关头,这样疑似结语的话突然钻进了耳朵。他马上想到对方这是准备离开了。绝不能让这个人跑掉!哪怕他无意伤害对方,也不能让这个自己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就此消失,否则就真的求救无门了。这样想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感觉中声音的方向拔腿飞奔,同时嘴里呼喊着让对方站住。

    等一下!他用最大的力气喊着,但却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身处在无穷杂音的环境里,早就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了。对于外人来说呢?是不是会看到一个疯子无缘无故地在原地乱吼?碰上这种情形,只怕正常人都会更快地逃跑。

    实在是害怕这人会一声不吭地溜走,他那麻痹多时的头脑飞快运转起来。该说什么才能吸引住那个人?该说什么才会引起那个声音的注意,甚至让对方主动来接近自己?

    我碰到了奇怪的事!他极尽恳切和绝望地喊着,期望对方会因此而走近,与此同时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恨:你不是从来都没遇到过怪事吗?可明明就在距离你这么近的地方,有人却为世上最怪异的事吃尽了苦头!不是想见见怪事吗?只要你敢过来,马上就能见个够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心里话也一并喊了出来,周围的杂音陡然减弱了,从震耳欲聋的浪涛变成了微弱的细电流。由这种落差形成的极度寂静感中,他甚至听见血液在自己体内流淌,骨头在关节处相互摩擦。难道是起效了吗?因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所以才有了变化?

    然而,他的喊叫似乎并没有起到计划中的作用。那个声音非但没有靠近他,反而远远地,仿佛深井里最后一点回声般说:“那么就晚上见……”

    不假思索地,他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不能让这个人跑丢了。他像失明多年的人那样听觉敏锐,循着任何一点脱离环境的动静行动——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真正的失明者绝不会在城区里像他那样不管不顾、竭尽全力地奔跑。倘若当时他还有分毫理智,就一定会奇怪自己怎么能跑得像在旷野中那样畅通无阻。他没有撞到过行人或墙壁,甚至都没有产生过高度变化的感觉,如同是奔跑在一个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上。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了,但他依然能知道对方在哪儿。一旦他全心全意地想要去抓住线索,异于寻常的动静就会分外突显。已经不需要话语了。他能够分辨出脚步声——按某种既定旋律而踩踏的节奏,拖着细长空洞的回响,还有巨轮旋转时辐条发出的震颤,吹出的微风就拂在他久已无感的皮肤上——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能发出这样阵仗?难不成是自行车吗?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会时不时想到这个忘我追逐的时刻,想着他在那片无界的荒原里所感受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面对他的疑问,唯一能给予他答案的人通常只是默然,或者叫他不必去仔细回想。大约是出于某种善意的保护目的吧。因此他嘴上就不再问了,可他忍不住去回想和琢磨:那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活人的声息,而是巨大得多,却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的一个东西。

    那难道不曾使他感到害怕吗?至少在当时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调动常识与理性。因为无论他在追逐的是什么,哪怕是毁灭与死亡,都好过被遗弃在这个疯狂的牢笼里。他要死死地抓住那个存在,攥得能多紧就多紧,就像孩童从鱼缸里捞出宠物金鱼,为了不使其挣扎逃脱而使劲捏紧,一直捏到金鱼断气为止。那个东西的死活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掌控在自己的掌心,即使杀了它也不能叫它脱走——他当时真的抱定了这样的决心吗?就这样轻易地想着要杀死一个陌生人了吗?

    如果真让他追到了,会发生事情实在难以想象。然而这个假设本身就并不成立,因为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当时落入自己耳中的是一次两人间的面谈。那个声音所交谈的对象,从始至终就坐在他对面。只是当时他什么也察觉不到,只能盲目地去追逐任何异响。这种处境甚至叫他想起那些恐怖电影中的洞穴怪物,由于在黑暗里生活而丧失视觉,全凭着声音去狩猎食物。这种错乱的念头一出,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用双脚在奔跑,而是用四肢爬行,或是在水中游动。他的感官已丧失了对动态与平衡的把握,只能看见错乱的风景在身边倒退。

    猎物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时他感到对方就在几步之外,轮辐转动几能吹动他的头发;有时它微弱得像浓雾外最淡薄的山影轮廓,只消后退一步便会隐匿无踪。每每他觉得自己就要抓住对方,就总会发现自己找错了方向,不得不重新聆听那独特的步履。

    但他已逐渐掌握了技巧。最开始一旦丢失目标就惊慌失措,几次以后便已掌握了移动的节奏,再也不会冲过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发现自己无法沿着直线靠近那个声音,即便途中不曾碰到障碍,也只能兜着圈子,好似小船绕着漩涡那样慢慢接近中心。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眼看就要成功,他的心情也随着步履声的节奏而高涨。说不出的兴奋中,他甚至开始相信黑鸟告诉他的话:这个人就是关键,这个声音就是罪魁祸首。如果解决掉这个人的话……

    长久错乱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模糊的形体。他迫切地伸出手臂(即使自己也看不见),去摸索近在咫尺的那个轮廓。到了这会儿,许久以前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他终于想起了对方的长相,那声音主人看着电影画面时兴味盎然的眼光,那总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的神情。找到你了。他心里想着,手掌向着那轮廓的中心紧紧合拢。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总之要先抓住你——

    会抓住什么东西呢?也许是衣服上的柔软织物,或是运动衫光滑而微冷的涤纶面料;要是穿着短袖,他可能会抓住对方的手臂,抓住肢体当然比衣物更有安全感,哪怕是撕断了也不容易逃走;假如对方比他矮些(这点他不记得了),落入掌中的可能会是活人温热的脖颈,血管与神经在底下突突跳动;总之他要抓住些什么,要真实地感受到眼下这个牢笼之外的东西。

    起初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抓到。没有什么柔软或温热的,带有生命气息的触感。接着是刺痛——好似把长满冻疮的手插进冰水里,再叫锋锐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攒刺。他尖叫着往回缩退。寒气如冬雾般飘向他,视野里那个极淡的轮廓终于显露出来。

    一双眼睛。像嵌入乌木的玻璃珠那样幽光隐隐,沁出无情无感的寒意。眼睛凝视着他,如冰刀剜骨的刺痛也紧附在他皮肤上,贪婪地钻噬他的血肉。剧痛使得整个天地都翻覆崩塌,他无声地嚎叫,觉得自己好似一团火被按进冰里,接着知觉又倒转过来,冻入骨缝的刺针成了火燎铁铸、烧得红红的剔骨尖刀。在那无形的利刃底下,他只不过是个用松软雪团捏成的笨拙假人,轻易地就融化了,被残忍地剥去表皮和肌肉,接着就会化得连骨头也不剩。

    连求饶的想法都顾不上。他在地上疯狂地翻滚着,抓挠撕扯着自己的皮肤,直到血从伤痕里淌出来,融入雨水横流的街巷水沟里。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像昆虫标本似地钉在地上。他的脸上全是水——搞不清是雨水还是痛苦的眼泪,朦朦胧胧地瞪着上方黑暗的夜空。雨点银线般断断续续地坠下来,一张苍白如满月的脸就漂浮在这雨夜的背景前,以仿若幽灵的缥缈神情打量着他。痛苦使他惊惧到了极点,只想挣扎着离那张可怕的脸更远一些。可是对方的手还按着他,施力尚轻却不可动摇。他只好极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减少暴露在那双眼睛下的自我。

    “……是你?”

    漂浮在夜雨中的幽灵面孔轻轻摇晃了一下。随着那低语从她唇间吐出,蔡绩终于感到身上的痛苦减轻了。他瘫倒在刺人的水泥地上,使劲瞪大又闭上眼睛,将水从眼角挤走,终于看清楚漂浮在他上方的那张面孔。

    他以前从没看见过这张脸:是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脸孔,面容秀丽却完全没有生气,浑如游荡雨夜的孤魂。他畏惧地哀叫了一声,对方不由皱起了眉。因为这个动作,他才注意到那眼睛底下透出淡淡的乌青色。

    “确实是你……还是这么爱叫。”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面孔顺着不断坠落的银线往上升起。这个差点将他打入地狱的年轻女人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观察着倒在地上的他。她把一柄黑伞当作拐杖般支在身前,却并不打开使用,深紫色的衣裙与珍珠灰的外衫全都在雨中濡湿了。

    “站得起来吗?”

    女人问话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友善,似乎也没有了结他的意思。因为害怕对方再靠过来,蔡绩虚弱却坚决地点着头,然后哆哆嗦嗦地撑起手臂。他感到身体每一处都疼得翻江倒海,粗糙的水泥地面像长了铁刺,雨水也冷得像冰。他竭力地想要爬起来,两度起身却又摔倒。见此情状,女人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由地发出尖叫:“你别过来!”

    “……你,稍微看一下自己的情况。”

    蔡绩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漓裸露的筋肉就暴露在雨雾之下,好似真的经过了凌迟剥皮一般。这等恐怖片式的画面竟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惊得他霎时哑了声音,只能使劲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两眼一翻,活活吓晕过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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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介绍:
普通人类罗彬瀚被外星飞船绑架了。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的成员有修真大少爷,魅魔,人工智能,奥特曼和许愿机。罗彬瀚确信这个宇宙一定有点问题。————————本书的备用书名如下道外战志寂静号绑票指南道士大战外星人这个宇宙大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船!飞船里的无尽星层之王修真者会梦见章鱼头外星人吗?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