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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全文阅读

作者:金庸     神雕侠侣txt下载     神雕侠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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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

    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

    女莲的情景,虽只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

    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挟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

    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

    人,或是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

    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

    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

    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

    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

    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

    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

    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

    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

    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

    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

    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

    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

    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

    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

    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

    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

    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

    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

    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

    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

    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

    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

    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

    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

    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

    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

    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

    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

    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

    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

    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

    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

    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

    心,又为甚么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

    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

    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

    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

    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

    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

    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

    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

    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

    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

    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

    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

    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

    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

    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

    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

    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

    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

    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

    “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着微笑,颤声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

    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

    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

    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

    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

    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

    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

    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

    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

    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

    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

    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

    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

    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

    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

    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

    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

    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

    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

    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

    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

    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

    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

    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

    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

    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

    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

    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

    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飞跑着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

    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

    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

    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

    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

    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

    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许多铁器崭凿印痕、

    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

    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

    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

    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

    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

    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

    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

    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

    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

    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

    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

    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

    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

    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

    “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

    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

    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

    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

    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

    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

    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

    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

    墙,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指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

    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

    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

    跟哥哥嫂子有甚么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

    “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

    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

    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

    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是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

    来是无人胆敢小觑的。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

    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

    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

    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

    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

    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

    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

    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

    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扑实是大为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

    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

    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

    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

    轻功,她曾见父亲使过,但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

    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

    跌下来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喀两响,陆

    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

    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

    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

    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

    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

    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

    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替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

    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性命,

    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

    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

    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

    下的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

    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

    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

    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

    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

    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

    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

    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

    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么人,

    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

    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

    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

    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

    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

    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

    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

    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

    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

    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

    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

    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

    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

    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

    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颇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与己为敌,反

    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在难以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苏醒,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

    哭泣,不禁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

    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

    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

    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

    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

    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

    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

    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

    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

    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

    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

    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

    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

    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算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

    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惭色,道:

    “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

    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

    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

    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

    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

    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

    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

    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

    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

    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

    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

    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

    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

    能脱身,虽然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

    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

    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

    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

    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

    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

    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

    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

    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去!”向着来陆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

    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高八

    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静夜中那里有人

    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

    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

    数。但猫头鹰还是不住啼鸣,他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掀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

    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

    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

    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

    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

    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

    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

    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

    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

    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

    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

    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

    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

    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

    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

    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

    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

    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

    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

    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

    “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

    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

    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

    么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

    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

    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

    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

    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武修

    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

    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

    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

    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

    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

    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

    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

    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

    知去了那里、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

    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

    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

    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

    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

    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

    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

    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赤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

    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

    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

    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

    妈也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着,双目虽

    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

    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

    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多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

    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

    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

    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

    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

    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

    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

    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

    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

    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

    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

    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

    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

    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

    “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胆的等着,没的折磨了自

    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

    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

    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

    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

    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随远,但歌声吐字清

    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

    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砰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

    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

    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

    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

    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君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

    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

    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

    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

    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

    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

    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

    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

    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

    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

    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

    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

    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

    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

    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

    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

    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

    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

    居,迳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

    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

    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

    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意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

    吵闹。郭靖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

    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

    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

    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

    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

    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

    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

    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

    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

    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

    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

    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样不放他走了。黄蓉

    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替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

    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么也要一

    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么地方都

    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

    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

    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

    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

    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

    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

    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

    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鼓

    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藉着一股巧劲,所

    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

    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掌

    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

    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

    过去,跟着展开双手臂扑上去,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

    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

    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

    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与

    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

    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

    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

    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

    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

    柯镇恶听得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

    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

    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

    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

    让。”腰肢轻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

    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

    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

    “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

    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

    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

    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

    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

    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

    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

    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

    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

    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奔

    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

    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

    来。”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三娘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倒

    是极大。武三娘走进窑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

    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呀,不好,咱们引鬼

    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

    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惊道:

    “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

    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

    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

    锦帕。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

    的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

    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

    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甚么不给双儿?

    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

    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

    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

    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

    “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届,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

    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之

    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寻报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动手自然必

    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急

    之际将这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心高气

    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

    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毕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惶

    急之下,伤处剧痛,便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

    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别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

    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能出声,只是点头。

    武三娘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么事,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

    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着她脸问道:“为……为甚么这样?”武三娘伸手在脸上

    一摸,道:“甚么?”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

    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

    给抛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但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得大感诧异:“怎么十年不见,

    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此时已

    是三十岁,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

    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闻,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是

    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

    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树推去,

    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

    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

    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旎旖

    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

    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

    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

    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

    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

    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乾乾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

    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是迁怒,只是

    发泄心中的失意与怨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

    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孩是非杀不可的。武三爷,请

    你让路罢。”武三通道:“陆展元夫妇已经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两

    个女孩儿,你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

    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这两字一出口,李

    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

    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

    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

    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

    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树干

    之势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攻向他的门面。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上

    点去,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难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

    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之间进退数次,心下暗暗惊佩,当下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

    在丈余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

    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却越欺越近。突然间黄影幌

    动,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树的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

    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纤腰微

    摆,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

    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

    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却可以攻入,自是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

    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膂力,将树干越舞越

    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

    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

    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钓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

    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呼哨了几下。双雕二次扑将下来,四只钢钓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莫

    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

    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

    闪避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

    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这女孩儿肤

    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

    身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躁起来,猛地力运

    双臂,连人带树的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给他掷高

    数丈。只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

    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分射

    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急忙振翅高飞,但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

    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银针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

    通一滚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

    扩及双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

    妹,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甚么“恶女人”,便道:

    “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要去携她的

    手。柯镇恶铁棒一撑,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

    笑道:“怕我吃了她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

    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

    的可没有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

    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地方,谁爱

    来了?”

    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担心之极,从窑洞中抢将出来,俯身叫道:“三

    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

    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

    李莫愁心想:“夜长梦多,别等郭靖夫妇到来,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迳自闯向窑

    洞。武三娘急忙纵身回来拦住,挥剑叫道:“别进来!”李莫愁笑道:“这是那个小兄弟的

    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刚要碰到刃锋,手掌略侧,三指推在剑

    身的刃面,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擦的一声,削破了她额头。李莫愁笑道:“得罪!”

    将拂尘往衣领中一插,低头进了窑洞,双手分别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竟不转身,左足轻

    点,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的铁杖。

    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三娘,又掳劫二女,大感不平,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当即跃

    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儿,你到我府上伤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个招

    呼,太不讲理,快放下人来。”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然多了一双手

    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当即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开数尺,随

    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自十岁以后,从未与男子肌肤相接,活了三十岁,仍是处女之身。

    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貌,不免动情起心,可是

    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往往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

    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肺,但适才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语出真诚,心下不免

    有些喜欢,这话若是大男人所说,只有惹她厌憎,出于这十三四岁少年之口却又不同,一时

    心软,竟然下不了手。

    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李莫愁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

    急射而上。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去势劲急异

    常,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李莫愁眼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

    脱,正自喜欢,猛听得呼呼声响,两件小物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刚听到一点声息,两物转

    瞬间划过长空,已将两枚银针分别打落。

    这暗器先声夺人,威不可当,李莫愁大吃一惊,随手放落少年,纵身过去一看,原来只

    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是对手,先避他一避再

    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缎子上绣着红花绿叶,正

    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

    在心中滚了几转,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小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

    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却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拂

    尘抖处,银丝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

    了一声,心道:“怎地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头颈,

    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至。李莫愁回过拂尘,钢柄挥

    出,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剧震。这么小小一颗石子竟

    有如许劲力,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

    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

    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

    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幌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

    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

    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

    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眼见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

    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后高跃

    丈许,这才落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

    空荡荡的竟是甚么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

    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

    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

    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

    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

    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只管

    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当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接,

    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胸

    口,顺手挥出,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

    李莫愁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猛觉虎口

    剧震,拂尘柄飞了起来,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却已

    稳稳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

    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杖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

    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

    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是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

    一阵轻响,尽数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到他

    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

    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

    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是骇然。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

    去。”郭芙道:“有甚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

    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

    知这少年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奔出数

    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他俯身

    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

    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

    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

    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

    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

    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被咬处附近就是这般麻

    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

    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

    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

    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

    响亮,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倒转身子而

    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

    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近,当下伸手发

    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

    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

    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

    这么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

    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

    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

    打中了那怪人的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即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

    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

    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雪白短须,根根

    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

    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看来倒也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

    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应甚么事?”怪人裂

    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我说甚么,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甚么

    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

    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当下翻身站起,追上

    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怪人转过身来,说道:

    “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中越来越是害怕,只得罚誓道:

    “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恶毒重行回到我

    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

    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

    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娃娃。”少年

    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

    “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

    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

    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

    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

    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

    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

    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

    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是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

    回出。只是他新学乍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气。

    那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过了一阵

    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

    儿。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

    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

    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么,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

    要见他们。”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迈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许之外,连

    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

    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约莫二十六七岁,

    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

    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

    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

    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

    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

    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

    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

    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

    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

    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

    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

    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一定是她。

    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

    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若是找到岳父,那

    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这话一点不错。越是练武,越

    是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愈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

    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实是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

    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挟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

    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个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

    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

    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

    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

    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

    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

    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

    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

    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但听啸声

    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

    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

    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

    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

    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罗

    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

    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

    声跟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并济,更增威势。李莫愁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

    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

    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

    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

    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

    道:“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吗?他

    怎么能做你师父?”生怕父亲又再责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

    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

    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

    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

    上前,说道:“你怎么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认得你,

    关你甚么事?”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

    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甚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

    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

    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

    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

    的便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

    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一挥,已按住他后颈。

    那少年觉得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急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

    天一交,结结实实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退后几步,正要污言秽

    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

    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

    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登时晕了过去。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

    嘴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过

    中毒极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实在相像,相起当年王处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

    功师承,伸手按她后颈,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门。

    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门练功

    的诀窍,一试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

    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

    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

    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却见她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

    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

    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

    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

    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上倒

    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

    屋头。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

    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欢,道:

    “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

    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

    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知道已有人发见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

    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

    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

    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

    啊!”想到亡故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

    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此

    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

    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

    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

    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

    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

    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

    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

    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

    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

    漫,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甚么功夫,我

    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

    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

    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

    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

    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

    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

    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

    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

    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

    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

    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

    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

    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

    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

    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

    “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

    “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

    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

    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

    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

    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

    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

    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

    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

    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

    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

    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

    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

    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

    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

    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

    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

    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

    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

    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

    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

    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

    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

    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

    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

    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

    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

    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

    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

    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

    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

    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

    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

    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

    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

    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

    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

    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

    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

    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

    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

    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

    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

    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

    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

    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

    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

    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

    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

    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

    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

    “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

    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

    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

    “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

    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

    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

    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

    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

    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

    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着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

    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

    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

    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

    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

    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

    是。当日无语,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

    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

    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

    “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

    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老迈,精力已远为不如。

    原来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

    动起手来。其后黄蓉、郭靖二人先后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于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

    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

    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维艰,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道旁休息。杨过

    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来找寻,只恐累了义父的性命,是以与欧阳锋约定了

    在铁枪庙中相会。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说均知。杨过独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

    与郭靖等会面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罢。”欧阳锋饿了一天,

    生怕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后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

    儿?”杨过一一说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

    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

    好像杀过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咳嗽。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刹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

    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进来,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

    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将烛台放在门口,再虚掩庙门,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

    顶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铁钟。每一口钟

    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来,料必重逾千斤。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钓,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

    连。这铁枪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仍是完好无损。杨过心想:

    “老瞎子要是到来,我就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听大路上笃、笃、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

    知道柯镇恶到了,忙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

    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

    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心想我虽武艺低微,好歹也要相助

    义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镇恶料定欧阳锋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正是欧阳锋旧游之地,料

    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会躲在庙中,想起五个兄弟惨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报仇良机,那

    肯放过?睡到半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

    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子正在大嚼杨过给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

    吠叫。

    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侧耳听去,果然庙里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老毒物,柯瞎

    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

    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举铁杖撞开庙门,踏步进内,只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

    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剧痛。他一时之间不

    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

    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

    刺入了肉里。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

    脚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

    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力你运上右臂,只待对方铁杖击下,手掌同时拍出,跟他拚个

    同归于尽。柯镇恶虽知仇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落,要等他先

    行发招,就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气,。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斗然间出现了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缮义兄弟的声

    音,似乎在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挥铁杖

    搂头盖将下去。欧阳锋身子略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却接不上来,登时软

    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柯镇恶一击不中,次招随上,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

    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

    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

    招“杵伏药叉”击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义父,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

    的份儿。

    柯镇恶接连二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

    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筋骨

    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

    经击中,但总是在他身上滑溜而过,十成劲力倒给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头盖总不能以柔功

    滑开我的杖力,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闪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身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

    一杖击在头上,那里还保得住性命,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突然扑入他的怀里,抓住了他胸

    口。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已在外门,难以击敌,只得伸手反揪。两人一齐滚倒。

    欧阳锋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对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

    是一柄尖刀。这是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虽如此,其实并非用以屠牛。这刀砍金断

    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心念义弟,这柄刀带在身畔,片

    刻不离。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左手弯过,举刀便往敌人腰胁刺落。恰在此时,柯镇

    恶正放脱铁杖,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欧阳锋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

    糊中挥手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听得风声,闪身避过,只听铛的一声,钟声嗡嗡不绝,

    原来这把刀正掷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十分锋利,竟然刺入

    铁钟,刀身不住颤动。

    杨过站在钟旁,尖刀贴面飞过,险些给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脚

    的爬上钟架。

    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头细

    辨声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可怕。杨过瞧出了其中关

    键,当即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往钟上重重撞上,镗的一声,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潼声,向前疾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横杖击出,欧阳锋向旁闪

    避,这一杖便击中了铁钟,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只觉耳鼓隐隐作

    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心想不妙,他

    这般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

    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钟声镗镗巨响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

    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纵跃而

    前,挥杖在他头顶击落。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

    知?眼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他重伤后本已

    步履艰难,但此刻生死系于一发,竟然从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之中,激发了连自己也不知从何

    而来的力道。

    柯镇恶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铁钟兜圈子,时候一长,义父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

    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敌人追击,并未瞧见,再兜两个圈

    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

    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奔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要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掷去,拍拍两

    声,落在地下。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他微一迟

    疑之际,杨过执起屠牛少刀,发力向吊着铁钟的木架横梁上斩去。这横梁极粗,杨过力气又

    小,宝刀虽利,数刀急砍又怎斩它得断?但铁钟沉重之极,横梁给接连斩出了几个缺口,已

    吃不住巨钟的重量。喀喇喇几声响,横梁折断,那口大铁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

    门直砸下来。

    柯镇恶早听得头顶忽发异声,正自奇怪,巨钟已落将下来,这当儿已不及逃窜,百忙中

    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边缘正压在杖上,就这么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滚出。但听

    喀、砰、碰、轰,接连几响,铁杖断为两截,铁钟翻滚过去,在柯镇恶肩头猛力一撞,将他

    抛出山门,连翻了几个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见物,不

    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崇,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

    儿,好聪明!”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

    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来。”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

    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他这时危难暂过,只觉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开来一般,

    实是一步也不能动了。杨过急道:“那怎么办?”欧阳锋沉吟半晌,道:“有个法子,你再

    斩断另一口钟的横梁,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

    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掀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

    点点微末道行,也揭不开这口大钟。只要黄蓉这女娃娃不来,未必有人能识破机关。黄蓉一

    来,那可大事去矣。”

    杨过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没有旁的法子,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又

    问:“你七天没东西吃,行吗?”欧阳锋道:“你去找只盆钵,装满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这里还有好几个馒头,慢慢吃着,尽可支持得七日。”

    杨过去厨房中找到一只瓦钵,装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悬的大钟之下,然后扶了欧

    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

    你。”杨过答应了,爬上钟架,斩断横梁,大铁钟落下,将欧阳锋罩住了。

    杨过叫了几声“爸爸”,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心

    念忽动,又到后殿拿一只瓦钵,盛满了清水。将瓦钵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钵

    中,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将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

    又只学得个皮毛,虽只挤得十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歇了一阵,扯下神像前的几条

    布幡,缠在一只签筒之上,然后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钟上到处都遍涂了,心想若是柯瞎子

    再至,想撬开铁钟,手掌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义父罩在钟内,七天之中可别给闷死了,于是用尖刀挖掘钟边之下的青砖,

    在地下挖了个拳头大的洞孔,以便通风透气。挖掘之间,那尖刀碰到青砖底下的一块硬石,

    竟尔拍的一声折断了。这屠牛刀锋锐之极,刃锋却是甚薄,给杨过当作铁凿般乱挖乱掘,一

    柄宝刀竟尔断送。他不知此刀珍贵,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随手抛在一旁,伏在地

    下,对准钟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来接我。那口钟外面有毒,你出来时小心

    些。”随即侧头,俯耳洞孔,只听欧阳锋微弱的声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

    你自己小心,我定来接你。”

    杨过悄立半晌,颇有恋恋不舍之意,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

    惊觉,那知进房后见柯镇恶尚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听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门。杨过跃下床来,打开房门,只见柯镇

    恶持着一根木棍,脸色灰白,刚踏进门便向前扑出,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果然又

    去寻过欧阳锋,终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

    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得叫声,奔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

    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柯镇恶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

    头,并不答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

    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

    柯镇恶低声道:“不是那女子。”黄蓉止步回头,奇道:“咦,那是谁?”柯镇恶自觉

    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

    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对受伤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愿说,自会

    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毒性也不厉害,只是一时昏晕,服了一颗

    九花玉露丸后便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险毒难测,须得先将两个伤者、两个

    孩子送到桃花岛,日后再来找她算帐,方策万全。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船东

    行。

    杨过见黄蓉不去找欧阳锋,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难道郭伯母这

    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儿,比柯瞎子还厉害得多吗?”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只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

    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

    修文兄弟。郭芙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

    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

    黄蓉听到他说话,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武三

    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

    啦。”武修文道:“妈妈给爸爸的伤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来。爸爸好了,妈妈却死了。

    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

    蓉心想:“武三娘子舍生救夫,实是个义烈女子。”问道:“你们饿了罢?”两兄弟不住点

    头。

    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

    不及安葬,次晨才买了一块地皮,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坟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儿,这两个孩儿没了爹娘,咱们便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

    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

    发。

第三回 求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

    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

    可了。两人谈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鸟隐居,仍是遥领丐帮

    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江南,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

    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洪七公近况,但郭靖受伤,只有先行归岛。其后说到杨过,黄蓉便将

    他叫进内舱,询问前事。杨过说了母亲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兴的经过,郭靖夫妇想起和穆

    念慈的交情,均是不胜伤感。

    待杨过回出外舱,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

    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

    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

    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

    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于怀。此时这么

    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

    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

    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

    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

    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

    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

    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

    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

    “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若是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

    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实是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

    “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

    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

    却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我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

    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

    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二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

    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

    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

    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

    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

    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

    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

    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

    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

    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

    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

    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

    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

    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

    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

    甚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心欺负的。”

    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

    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

    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

    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

    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

    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

    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

    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

    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

    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

    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

    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

    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

    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

    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

    为她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

    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

    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

    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

    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

    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烂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

    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

    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

    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

    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

    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

    过奔了一阵,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

    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

    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

    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

    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

    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

    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

    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砰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

    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

    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

    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

    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

    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

    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

    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是不轻,心下甚是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

    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

    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是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

    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

    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肌饿,躲在石缝中动也

    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

    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

    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抹。

    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

    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

    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

    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

    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也怕被郭靖、

    黄蓉见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

    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

    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

    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

    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

    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

    瘩,甚是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

    不知他甚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

    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

    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

    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

    已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

    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

    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

    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

    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向四个孩子

    向江南六怪的灵住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

    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

    头,再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

    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

    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

    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

    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

    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

    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曾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

    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

    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的手里,莫养

    虎为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

    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

    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

    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

    定学不成,衰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

    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

    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

    “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

    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

    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

    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

    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着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绝口不提武功。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

    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样子旋转起来。

    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

    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

    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实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虽然那日

    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所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

    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是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

    完。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读书,也已

    早感烦厌,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学了

    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有好处。”当下耐着性子

    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

    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

    传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

    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

    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

    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

    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

    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

    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是反覆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

    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

    开来,只是将一招反覆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心念一动:“我若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

    弟强得多,那也不用怕他们来害我了。”

    一喜之后,跟着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

    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又是骄傲,又感凄苦,倚

    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人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

    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

    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

    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

    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

    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

    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以致见到了他练功的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

    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这么齐声吆喝,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甚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

    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

    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

    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

    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

    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被师父责备,忙拉位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

    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

    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

    “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

    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

    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

    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

    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

    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

    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

    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覆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

    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么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

    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是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

    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

    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

    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

    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

    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

    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

    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

    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

    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

    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

    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

    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仰跌在地,登时晕了过去。这掌

    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

    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只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

    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

    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是艰难无

    比,眼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

    出了甚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

    拿。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

    蟆功他甚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

    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

    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了转来,接着柯镇恶也随着郭芙赶到。柯镇恶听

    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

    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

    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

    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

    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拍的一声,铁

    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

    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

    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

    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

    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

    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

    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

    一个人自是视若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了回来,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肠中海

    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

    学的,欧阳锋若是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

    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

    愿和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

    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

    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

    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清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

    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

    马,但他内功略有根柢,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

    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

    极瘦极丑的驴子,身上穿了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

    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

    它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

    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

    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

    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

    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

    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

    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

    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

    色间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

    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

    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

    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

    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

    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

    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

    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

    “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

    甚是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

    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

    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道错

    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

    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

    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

    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

    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

    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

    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是

    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

    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

    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

    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急

    快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

    么?”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

    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

    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

    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

    “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

    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

    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

    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

    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心中惊骇无比,当

    下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

    道之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眼见二人使出“鸳

    鸯连环腿”的脚法,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

    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

    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

    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

    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

    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

    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

    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但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

    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当下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

    矮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

    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

    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

    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以寡胜众。

    两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下又是惊骇,

    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

    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

    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

    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

    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实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

    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

    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刷

    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

    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此时也不由得不怒,但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

    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

    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

    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

    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撞,铮的一

    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也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

    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

    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给人加在头上,当下也不放下杨过,抱

    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

    道:“你们骂我甚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

    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我

    早有了蓉儿,怎么还会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

    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

    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

    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

    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

    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

    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

    就如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

    “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

    俯视。杨过心中正有些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

    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

    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

    去罢!”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

    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

    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幌

    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

    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让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

    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

    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是全没将郭

    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

    下,对准剑尖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

    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

    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

    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

    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邪

    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

    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

    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的

    武功佩服的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

    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

    士,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

    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

    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

    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

    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

    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

    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身形一幌,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

    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

    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

    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

    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

    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不利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

    敌于天下。只是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

    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

    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

    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士分散开,左冲右突,

    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

    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

    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

    是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

    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

    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

    “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

    可防御,那是武学中凶险万分之事,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

    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

    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倘若少了一

    人,全阵立时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甚少与外界交往,不脱往日少年人性

    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

    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

    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

    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

    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

    了北极星位,只是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

    这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

    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

    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

    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

    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

    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

    艺。”越想越是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

    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

    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

    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

    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的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

    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甚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

    罢。”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

    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

    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

    前来,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鸟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

    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

    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

    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

    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反语,

    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

    命相救,实是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

    若是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

    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是谦恭,对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

    黄蓉没有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

    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

    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

    教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

    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

    小贼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

    “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

    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

    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

    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

    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

    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

    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

    “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

    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罗。”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

    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必是面向敌人,倘若敌人绕到背后,自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

    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须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

    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

    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

    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

    位都是守得既稳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

    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

    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渐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

    “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

    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

    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

    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

    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

    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

    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

    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

    七人退出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

    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

    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

    不致为难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

    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

    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哨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

    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于是放

    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

    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

    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

    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

    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

    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了一层了。”当下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

    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来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

    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

    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

    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

    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就

    不致有此误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

    等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

    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

    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

    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

    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

    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只苍蝇

    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

    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

    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

    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

    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它名道人奋力挡住

    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

    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

    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献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

    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

    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只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

    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谨无比,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

    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

    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寻思:“我不如闯

    出阵去,迳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只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

    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当下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头

    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今后如何做

    人?”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

    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

    敌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

    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

    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妖人淫

    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么『全真

    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

    斗,同时将他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

    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

    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

    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

    到底如何?”长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是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

    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

    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亮,犹如推倒了甚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

    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

    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人虽然失了兵刃,但

    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

    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难

    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

    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

    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

    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

    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

    “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

    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

    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

    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

    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

    真教实在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大是不小,当下连连发令,收紧阵

    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

    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

    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是没法

    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

    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知道各人若

    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若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

    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

    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

    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

    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

    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

    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

    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

    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

    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

    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

    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

    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

    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

    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

    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

    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

    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

    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

    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

    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

    声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

    教今日果然有敌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

    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便要和我拚命了。”

    当下也不理会,迳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

    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无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

    及,主院中却是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

    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

    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但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

    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

    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是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

    强,却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

    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幌、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

    隙间穿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只是敌人攻势猛恶,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

    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

    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

    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

    七人之前正有一个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

    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

    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

    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

    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

    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

    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

    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

    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

    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

    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

    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

    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

    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

    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

    藏僧。另一个身穿黄浅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岁,脸上一股傲狠之

    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甚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

    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

    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

    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

    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王再多言,只道:

    “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

    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

    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

    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

    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幌了几幌,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

    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

    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

    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

    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此人

    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将他的夺劲尽

    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

    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

    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

    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

    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

    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实和寻常庄稼汉子一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

    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

    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

    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

    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筋

    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

    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

    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

    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

    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

    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

    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只见他脸如金

    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着

    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这是大手

    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

    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郭靖道:“我

    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敌,未知此事,听他问

    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我在这

    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

    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

    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

    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位中

    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

    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

    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

    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修习

    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

    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眼

    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

    用,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

    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

    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

    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

    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将他

    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

    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

    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

    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鹿清笃

    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

    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

    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

    “……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

    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

    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

    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

    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

    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

    “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

    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

    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

    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身上抛

    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

    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

    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一动,就一剑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

    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

    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

    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自

    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刁钻机

    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

    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

    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

    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

    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

    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当将众道误己为

    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

    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

    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

    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当

    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

    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

    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

    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

    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

    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

    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

    来是一首诗,诗云:

    “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

    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

    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

    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

    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

    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

    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

    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

    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

    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

    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

    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

    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

    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

    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功夫天

    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

    “『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

    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

    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

    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

    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

    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

    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

    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

    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

    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

    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

    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

    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

    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

    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

    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

    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

    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

    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

    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

    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

    『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

    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

    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

    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

    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

    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

    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

    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

    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

    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

    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

    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

    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

    好,那就胜了。』先师摇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

    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

    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

    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

    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

    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

    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

    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

    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

    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

    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

    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

    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

    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

    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

    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

    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

    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

    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

    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

    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

    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

    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

    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

    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

    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

    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

    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

    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

    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

    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

    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

    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

    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

    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

    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

    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女,狠辣无比,较之

    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

    “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郭

    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

    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

    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

    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

    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

    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

    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

    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

    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

    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

    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

    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

    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

    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

    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她治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

    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

    她对李墓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

    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

    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

    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

    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

    死,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

    总是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

    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

    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

    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

    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

    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

    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

    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

    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徒

    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

    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

    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

    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

    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了机,才进了

    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

    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

    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

    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

    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

    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

    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

    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

    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李

    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

    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

    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

    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

    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

    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

    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

    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

    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

    骂我是淫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忌。他们大

    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除了这眼中之钉。我

    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一番,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

    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

    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

    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

    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

    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

    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

    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林。你在桃

    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

    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

    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

    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

    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

    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

    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

    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

    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

    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

    备。群奸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

    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

    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

    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

    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

    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

    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来

    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

    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

    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

    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

    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

    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

    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乾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

    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

    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

    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

    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

    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

    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鸣鸣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

    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

    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

    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

    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

    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

    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

    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

    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

    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

    不须腼觏。”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

    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

    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

    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

    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

    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

    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佑过了几倍。丘郭均怠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

    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

    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

    “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

    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

    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幌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他与

    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

    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

    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

    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

    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

    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

    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

    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

    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

    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

    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

    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

    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中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

    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

    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

    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吊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

    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

    罢。”

    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

    礼,自已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

    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

    “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

    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这,当时

    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

    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

    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

    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

    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

    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

    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

    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札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

    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收他为徒,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

    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就算郭靖解释再三,他也是决不肯信的。这时他见师父脸色难

    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

    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

    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拍的一声,登

    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

    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

    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

    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

    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

    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间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

    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然挣之不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

    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

    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了,喀的一响,直咬抵

    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捏住他

    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

    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的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

    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了指骨,实是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

    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

    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

    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

    息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

    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可是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

    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

    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

    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

    然不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

    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

    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

    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

    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

    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

    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

    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

    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

    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

    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

    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

    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

    人,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

    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

    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

    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

    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

    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

    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

    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

    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

    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

    好我师父赶来,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

    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

    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

    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

    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

    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

    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

    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

    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

    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

    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

    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

    是桀骛不驯,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

    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

    可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

    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

    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

    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

    走近,心中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

    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

    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

    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

    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

    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

    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头至尾背了一遍,

    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

    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实在功夫却丝毫没

    有学到,若若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

    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师师祖慈和,若是向他诉

    说,他心杯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师祖回

    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

    乎,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来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

    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

    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劝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

    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

    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

    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

    虽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

    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

    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

    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

    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

    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

    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

    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

    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

    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比试

    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

    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

    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今

    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

    “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久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杨过答道:

    “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

    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

    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巾几招拳脚与

    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

    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

    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颇有不少人

    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却也是人之

    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

    “今日把命拚了就是。”当下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

    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

    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击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

    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

    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

    扑。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

    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

    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

    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

    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

    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

    艺,本来,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劫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被摔倒,

    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出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分

    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

    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

    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

    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献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

    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

    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

    领,提将起来,拍拍拍二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

    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被他使诈

    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计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

    见杨过九在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

    阵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

    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防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

    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

    是鲜血,神情甚是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了你武艺,你怎不好好用功修习,

    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

    “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背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

    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

    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

    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却也是内外兼

    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

    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

    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

    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知杨过修息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

    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

    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

    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

    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动手,那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

    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

    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幌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

    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

    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

    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

    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

    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晖

    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幌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

    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

    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

    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

    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

    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

    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

    阻拦,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

    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

    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

    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

    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

    乱中不及细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

    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

    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

    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

    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

    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

    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

    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

    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

    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

    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

    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

    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变逃。赵志

    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

    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

    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涌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

    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

    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

    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

    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

    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

    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

    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

    嗡嗡异声,接着灰影幌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

    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袖

    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

    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

    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

    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

    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

    了一阵,便回入林中。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

    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

    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

    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

    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

    正将甜浆灌在他口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

    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是十分

    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

    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

    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

    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你好些了

    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

    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甚么啊?”杨过抬起

    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

    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

    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

    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

    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

    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

    闯进林子来干甚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

    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

    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

    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

    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

    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

    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来依照

    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

    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

    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

    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

    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

    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

    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

    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

    语,竟是语语护着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

    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

    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

    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

    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

    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

    一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只是望着杨

    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

    “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

    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

    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咱们后

    会有期了。”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

    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

    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所说的规矩?”孙婆婆叹

    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

    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

    眼前便是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

    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

    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

    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

    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

    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

    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

    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

    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

    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

    走上了几步。

    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

    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

    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

    师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实是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

    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眼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已是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

    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

    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个龙锺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是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

    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

    笑道:“你们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

    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孙婆婆

    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

    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

    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壤门规。武

    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应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

    祖,全是一面之词。”指着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

    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

    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大声

    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

    “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

    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能秉甚么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

    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始终不相往来?”尹志平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

    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未免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

    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再行登

    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多,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这时见杨过跟自

    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

    “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亡父有同门之

    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

    听外人罗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

    决,愈听愈怒,突然间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

    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

    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

    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

    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

    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要知武林中的规矩,若是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

    师,纵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

    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势,始终不称“师

    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得无

    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

    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

    教以来从所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

    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做下了

    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是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的意愿,又

    鄂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是说他拜一只猪、一只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当即大声叫

    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你这般打我,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

    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臭杂毛,你

    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

    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

    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

    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

    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的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

    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嗳”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之

    极,眼见难敌,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

    中间。尹志平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

    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

    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

    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

    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

    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一声

    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

    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是以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

    之术,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可是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

    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

    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儿快退!”群道一呆,心

    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

    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登时个个吓得

    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

    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被黑烟一薰,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了。

    孙婆婆吃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

    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

    婆。”

    孙婆婆虽然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

    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尹志平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

    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

    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薰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

    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

    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

    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一间石室

    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虑,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

    孙婆婆强了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

    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

    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

    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

    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

    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

    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

    却是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当下带着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么?”孙婆婆道:“给

    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之前。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忽然黑

    暗中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口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孙婆婆知已陷入

    重围,不由得暗暗心惊。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是四面

    八方都有守护,眼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

    道人远远散了出去,一来包围已入腹地之敌,二来阻挡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

    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深夜闯入敝观,有何见

    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

    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甚么药?”

    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

    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

    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

    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

    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

    “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不由得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

    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若是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当下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

    道:“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

    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恨他油嘴滑舌,举止轻佻,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

    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说着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

    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拍的一响,正中脸颊,甚是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能容你在重阳宫撒野?”一

    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

    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幌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眼见墙头无人,她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

    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无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

    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刹时之间,此

    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被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着杨过冲

    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的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道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

    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

    七名与孙婆婆对当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

    “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

    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

    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

    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

    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是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

    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

    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

    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是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只见孙婆婆已然弯身低头,忽地寒光一

    闪,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急忙侧身避开,但那暗器来得好快,拍的一

    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

    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

    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踞后恭”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一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

    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心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长剑,一时之间

    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

    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

    “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

    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

    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

    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将两柄长剑抢了过来。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

    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

    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么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

    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

    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颢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

    斗,确是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

    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

    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被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

    被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

    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阵渐缩渐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

    处,她长剑挥舞,竟是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改变

    进攻之法,但他害怕对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

    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就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

    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

    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

    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

    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

    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

    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

    婆连退三步,竟无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

    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

    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

    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

    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

    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

    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

    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

    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

    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

    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

    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

    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

    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

    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迥高声大嚷:“臭道士,贼道士,你们杀死我好

    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

    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

    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

    然而这少女斗然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

    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

    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

    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

    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

    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

    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

    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

    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锻羽败逃之事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

    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

    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

    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

    “现下你想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

    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

    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

    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

    干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

    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

    “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

    “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

    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

    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

    “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

    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

    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

    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

    “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甚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的

    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

    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

    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

    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

    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

    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

    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

    着一个金色的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

    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

    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

    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

    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大惊之下,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

    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

    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在

    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

    之极,见他虽然未曾受伤,这一招却避得极是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

    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

    玎两响,接着又是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

    声,四柄长剑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

    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

    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

    下杀手,于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么也

    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

    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幌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

    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

    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滴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矫矢似灵蛇,

    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丝

    毫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

    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剑上的劲力却

    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

    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

    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

    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

    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

    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被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

    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

    龙女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

    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内力深

    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

    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

    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乃是常事,苦是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

    也都割完啦。”人随身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

    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

    剑。郝大通大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

    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

    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实是

    胜他不得,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

    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

    手,己佑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是见所未见。

    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

    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

    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原来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了几名豪杰。终于

    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

    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

    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

    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

    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

    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

    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

    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

    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

    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你这般哭她,

    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甚是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

    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

    我来。”抱起孙婆婆的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

    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

    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火,点燃石桌上的

    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

    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二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

    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

    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

    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糟糕之极?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杨过才知

    是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

    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会回

    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

    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

    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

    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

    “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

    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逃走么?”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

    “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

    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

    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

    盖与石棺的笋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

    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

    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

    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

    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

    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

    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

    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本长条青石作床,床上

    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

    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

    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

    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

    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

    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

    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

    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

    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

    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

    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桨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

    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

    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

    绳上,竟然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

    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

    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

    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希奇。”杨过

    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

    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

    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

    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

    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

    张冷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

    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

    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是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

    栈,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

    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然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

    她不会知道的。”当下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

    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

    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

    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

    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

    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

    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

    “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

    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

    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

    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贱

    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

    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

    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

    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

    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

    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

    道:“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

    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

    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

    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

    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

    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

    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

    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桃花岛是海

    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

    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

    “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么个规矩就好办,那

    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

    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

    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

    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

    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

    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

    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

    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

    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

    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

    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

    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

    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

    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

    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

    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

    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

    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

    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要知道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

    同,但每晚睡将下来,气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

    一来冰雪被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二来这寒玉胜过冰雪之寒数倍。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

    大凡修练内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

    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这岂非比

    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这床给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

    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

    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

    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

    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

    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

    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不禁发起抖来。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

    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

    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

    睡在石床上甚是清凉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个时辰,热气消失,

    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当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

    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好处。

    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

    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

    仍然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

    “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

    么?”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

    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

    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

    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

    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

    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

    “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

    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

    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

    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杨过一

    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

    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

    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

    憎恶,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

    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

    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

    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

    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

    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

    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

    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

    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

    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个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

    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

    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

    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

    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侑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

    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

    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

    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

    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

    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

    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

    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

    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

    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

    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

    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

    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

    “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

    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

    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

    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

    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

    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

    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

    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是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

    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

    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

    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

    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

    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

    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

    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

    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才在这一个多时

    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

    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

    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

    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

    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

    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

    己的拳打足踢,无法反抗,当真是大大的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

    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

    “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

    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

    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

    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

    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

    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

    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

    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旦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

    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

    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

    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

    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

    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户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

    不到半分,只声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

    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己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

    剑柄,怒目而视。

第六回 玉女心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

    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

    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再次寻□,来为孙

    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

    然之下,都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一见到杨过,发时便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

    那日他被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然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

    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己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

    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

    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

    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

    清笃说甚么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

    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

    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点地般□忽抢到,拉着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被他抓住,

    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已骂到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躬身行礼。小龙女并不理睬,牵着杨过的

    手道:“回去罢。”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

    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道:“我不爱听人罗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

    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吗我不该打他?”小

    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

    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

    儿,你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

    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

    纵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

    际,小龙女斜刺□向后一滑,脱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

    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么

    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

    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

    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这么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

    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日后,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是愈来愈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

    古墓派心法确然神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又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过已

    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喜欢,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

    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甚么好喜欢

    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

    香草气透入胸中,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就在此

    时,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群雀骤

    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

    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

    终飞不出她只掌所围作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

    “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

    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

    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

    小龙女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唧唧乱叫,才一只只的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

    这套掌法叫作『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

    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

    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

    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

    捷,就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便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功劝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

    增加,到了中秋过后,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

    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那是因功力未纯之故,却非一蹴可至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

    □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

    手时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

    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

    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

    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还没练作我派最精奥的

    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

    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

    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

    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

    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是绝

    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

    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

    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

    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硬枪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

    □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甚是奇

    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

    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

    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看时,但见

    室顶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号,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

    能领略得出其中的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

    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是后窄前

    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是刻满了无数符号。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

    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

    制他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这□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

    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道

    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

    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

    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

    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

    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

    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

    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着练。□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

    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

    女子,师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

    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

    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但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看

    待。杨过对师父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么,他

    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

    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是平和冲浅。

    杨过便在一旁静静聆听。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这

    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

    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若是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次日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

    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文字符号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

    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却也感到疑难重重。杨过心下烦躁,大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

    “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

    益。明知由于末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

    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

    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罢。”这一言提醒

    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又窍原在尾

    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

    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于是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

    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

    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至于甚么“涌泉”、“十二重楼”、“泥丸”等等名称更

    是毫不解说,杨过只是熟记在心,自是毫无用处。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关键,杨

    过立时便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

    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是深不可测。咱们虽尽知其法门

    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

    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

    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

    多,林英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

    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的克

    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

    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

    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望着

    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始终皱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

    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逆:

    “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小龙女摇头

    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么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着

    无数人形,不下七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

    射。杨过仍是不明原由,转头望着她。

    小龙女道:“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

    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

    道:“那么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后来二人以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

    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

    对练功确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长古

    墓,于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

    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觉是个

    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

    “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甚么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

    方,慢慢再问你不作吗?”小龙女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

    道,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险关。”

    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

    够打败全真老道了。何况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们打架,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甚么了?这内

    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一只黄□后,又去追赶一头灰

    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时之间竟也追不上。他童

    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

    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

    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如一

    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树荫垂盖,便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

    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

    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的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杉,可是谁也瞧

    不见谁。岂不绝妙?”

    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

    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

    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杉,

    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

    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时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

    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也已

    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

    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传来脚步

    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

    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

    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

    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

    志敬,一个却是尹志平。两人越说越大声,竟是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尹

    志平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

    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

    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

    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么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

    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

    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么想,

    难道不是已了淫戒么?”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么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听

    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甚么,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

    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

    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志平身子摇幌了两下,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中取

    出一张白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

    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白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等容易。”

    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都疲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

    长剑出手,双双相交,当下便在花丛之旁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

    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

    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然变化多

    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

    尹志平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

    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尹志平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被他挡

    开。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若是打

    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赵志敬突然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

    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

    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

    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迓,心中就焦急万分,

    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尹志平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

    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姑娘的事□漏出去。他与尹志

    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

    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赵志敬高纵丈余,挥

    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

    一个势虚,一个势实,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

    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

    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

    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

    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

    只这么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阻在丹田之

    中,再也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

    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

    “妙啊,原来她在这□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

    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

    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下惶恐无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

    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

    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

    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跟旁人干那无耻

    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的勾当”七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

    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

    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

    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

    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

    “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

    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

    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

    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口中鲜血

    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

    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

    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的武功其实远不及尹志平,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耳志平相若,

    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丝丝入扣,

    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门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

    突然使将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

    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

    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

    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

    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

    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

    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撒剑,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

    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诸

    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

    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夺到敌剑,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

    着,司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

    “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被刺,动婵不得,被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

    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

    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

    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

    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是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被牵一过去。不料杨过正

    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

    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

    劲,总算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

    倒退三步,过气护住胸前要穴。赵志敬已乘机跳起身来。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

    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么一来,杨过

    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个

    措手不及。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要知林朝英旨在盖过王重阳,

    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费丝毫心思,加之赵

    尹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是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

    机,到后来便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么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

    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

    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

    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

    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

    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幌,夹手将杨过左手长剑抢过,说道:“有如此

    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鹘起鹊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

    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

    他。”当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我才信你的。”尹土

    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行!”向前

    踏上两步,蓦地□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

    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

    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点去,正中

    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

    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

    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么?”杨过

    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

    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

    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

    赵志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

    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

    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

    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

    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掌下抱

    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她自将寒玉床让给杨过后,初时仍与他同室而卧,过了年余,才搬入

    隔壁石室。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被喷得

    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

    “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

    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

    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

    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

    浆来,□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

    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

    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在

    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的喉头,一惊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

    罢!”杨过只是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

    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

    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小龙女虽然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减平时,侧身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

    的喉头。杨过连变几下招术,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点拨,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

    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

    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

    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

    “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

    右,已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怜的眼色,突然心中伤痛

    难禁,登时眼前发黑,全身酸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是待死,不料她竟会在这紧急关头昏去。他一呆之下,当真是死□

    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见阳光耀目,微风拂衣,花香扑面,好鸟在树,那□还是墓中阴沉

    惨怛的光景?

    他惊魂略定,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时分,已到了

    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

    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

    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烤来

    吃,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

    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襟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武。

    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余,不敢多生

    事端,低了头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

    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是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大路

    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条裤子甚是敝旧,蹲在道旁执拾柴草,料想是个

    寻常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半晌,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

    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这些蠢牛笨马一般的乡下

    人又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尽数恨上了,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听见。那道姑道:“傻

    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

    说,不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

    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她说话这等怪法?”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

    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拾柴。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

    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怀□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

    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原不想招惹她,但听她说话奇怪,倒要试试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

    的望着银子,道:“这亮晶晶的是甚么啊?”那道姑一笑,说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

    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装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

    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

    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

    姑就得啦,你妈呢?”杨过道:“我妈刚才臭骂我一顿,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

    “嗯,我要用一把斧头,你去家□拿来,借给我使使。”杨过心中大奇,双眼发直,口角流

    涎,傻相却装得越加像了,不住摇头,道:“那使不得,我家斧头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

    道我借给你,定要用扁担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妈见了银子,欢喜还来不及啦,一定

    不会揍你。”说着扬手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撞在肩头,落下来时,又碰上了右脚,他捧住

    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嗳,你打我!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子

    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向杨过的右足挥出。杨过听到风声,

    回头一望,见到腰带来势,吃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

    姑?”当下也不闪避,让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任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

    只是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

    □,也要再去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

    灰土,却是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却是一包乱

    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

    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是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

    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颇

    为了得,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于是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杀

    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

    “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拍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洒脱。杨

    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

    之难?我这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依言奔向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

    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

    所农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耕作,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

    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

    “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

    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

    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

    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

    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

    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

    我怎么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

    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

    出左臂托在他腰□,喝一声:“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

    奔出数里。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

    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

    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在地上,嗔道:“你好开心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

    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

    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

    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被

    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美

    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

    你尽管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

    瞧就是了,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

    □摸出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

    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

    “傻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

    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

    是你娘?”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过道:“都不是,

    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罢。”挽着

    他臂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

    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

    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过道:“林子□有个大坟,

    坟□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

    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是练成了“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真

    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

    到墓中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

    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人墓、锻羽被创、狼狈逃走之事,自

    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那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可不便以大欺小。当下洪凌波

    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始终参详不透,是以迟

    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扬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

    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一个

    仇家,事成之后,便迳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当下命杨过便短斧砍开阻路荆

    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墓,当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

    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越来

    越是热切,暗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

    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

    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骂:“傻蛋,不许

    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

    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恶鬼既然怕

    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

    去的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定要杀了恶鬼。洪凌波连

    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都杀了。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半夜啦。我瞧见坟□出来一

    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

    □说着凑近身去,要她来摸。他一路上给她揽着之时,但觉她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很是舒

    畅,这时乘机使诈,将脑袋凑近她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一声:“傻蛋!”随手一摸,并不

    觉得有甚么疤痕,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过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

    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姑姑的手冰冰冷的,

    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

    拔剑杀却,但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美,心中也有几分喜欢,

    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心慌意乱,未将墓门关上,但见

    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边。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死,让我

    得能再见她一面。”这时再也没心绪和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可是恶鬼

    倘若吃了我,我变了鬼,那就永远缠住你不放啦。”当即举步入内。

    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当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

    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而

    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

    疑:“墓中道路有甚么难走?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

    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

    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

    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是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取出火

    摺,打口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

    女,却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是没将自己放在眼□,当下平剑当

    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

    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

    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

    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鸣咽道:

    “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

    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

    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

    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是

    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渍,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

    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罢。”洪凌波

    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

    女命在倾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

    弟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

    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

    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

    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实是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

    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便即染上剧毒,若是刺在身

    上,那还了得?眼见事势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

    背心,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蛋”竟肴

    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她胡说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

    随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

    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见他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住

    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

    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

    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得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边似笑

    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

    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

    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脚步轻盈,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

    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

    “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

    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的事,不用你多

    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蒜!”拂尘挥动,呼呼呼住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

    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明忑中奥妙,一上手

    就给她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

    的闪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竟是本门武学,厉声道:“师妹,这小贼

    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

    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

    轻道:“脚边床角落□,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板,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

    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放在心

    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脚边床边□一摸,

    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

    沉。李莫愁一惊,佑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

    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

    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

    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

    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摺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

    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

    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

    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

    已料到,伸指点了她腰间穴道,教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后

    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这才坐直身子,解开她的穴

    道。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

    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

    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

    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

    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

    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

    杨过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面。杨过呆

    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

    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当真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

    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立过誓,是终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

    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显是决计不容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

    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

    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

    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

    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一呆,道:“咱们

    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武

    功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

    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

    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图谋大举,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

    的大仓库。是以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幕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

    万一义师末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

    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

    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

    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不

    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

    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被他或擒或杀,竟无一人得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

    委,便放过了他,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

    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婆。”

    杨过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

    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

    不能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杨过奔上去抱

    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

    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

    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

    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的

    道:“我说甚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

    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

    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

    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罢!”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却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

    昔大异,只是心煎如沸,无暇去想此种小事,当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

    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伤门冲出。洪凌波

    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针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

    是玉蜂针。这玉蜂针乃是细如毛发的金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以玉蜂尾刺上毒液□过,

    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只是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

    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

    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

    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早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穴

    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都是一惊。

    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

    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

    “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

    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是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

    甚么厉害本事。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

    居然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在气脑,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热闹,叱道:“傻蛋,你这臭小

    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手持剑,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双

    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

    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

    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

    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给他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带,笑道:“师妹,瞧瞧你姊姊

    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时断为两截。寻常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

    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

    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

    右手绸带□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

    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

    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空手夹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得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

    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

    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

    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

    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那知蓦地□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

    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

    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

    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

    得有丝毫疏神?李莫愁见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

    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头过来,正见到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

    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

    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

    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

    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般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

    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她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

    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

    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

    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

    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然不想挣扎。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

    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

    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

    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

    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杨

    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

    师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当

    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甚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

    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挥掌拍来,自知此刻

    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

    针掷了过去。李莫愁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挺腰向后摔

    出,撞正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

    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第七回 重阳遗刻

    

    杨过随着小龙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断龙石,将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便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忙问:「为甚幺?」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瞪了他一眼。杨过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摔脱了他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终于变卦,更不回头瞧他一眼。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一拉。圆石离开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细沙迅速异常的从孔中向外流出,墓门上边两块巨石便慢慢落下。这两块断龙石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数百人之力以巨索拉扯,方始安装完成,此时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下落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我跟你死在一起!」一言甫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然着地。

    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些又要晕去,扑在杨过身上,只是喘气。杨过轻轻搂住了她,轻拍她背脊。过了良久,小龙女才道:「好罢,咱两个便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

    李莫愁师徒正在四周找寻机关,东敲西打,茫无头绪,焦急万状,突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道儿。她若使甚手脚,我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随在后,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室。

    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

    我就这幺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发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小龙女眼见掌到,竟不闪避挡格。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转。小龙女心平气和的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诸般机关她虽不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挡敌,后来终于连使冰魄银针和玉锋针伤了强敌。不料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惊惶之下,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你难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这里。」

    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本旧经书,抛入一具未上盖的空棺之中。这本旧经书是道家的要典《参同契》,凡学道之人,都是要研读的。小龙女刚好读了几页收在怀里,便随手取了掷出,说道:「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功夫练得再精,也没了对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那知就里,心头大震,只道日思夜想的《玉女心经》就在眼前,便想俯身到空棺去取,但想自己一转身,后心便为师妹师徒所袭,心想先杀了她师徒再去取经,事出万全,便挥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下沉,转到了小龙女胸口,留劲不发,恶狠狠的瞧着杨过,说道:「你这般护着她,就是为她死了也心甘,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朝着小龙女一笑,大声道:「自然是我死!」此时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终于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门规,凡是得她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个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无不寡恩薄情,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死,王重阳英雄侠义,尚自如此,何况旁人?日后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幺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钵,但她不肯守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见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羡慕,又恼恨,想起陆展元对自己的负心薄幸,双眉扬起,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恼恨心起,要师妹也享不到真心情郎之爱,长剑疾向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不由得不救,左手挥动,十余枚玉锋针急掷而出。

    李莫愁身子跃起,避开金针。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四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咱们各死各的罢。」伸手在壁角按落,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

    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倒了两杯玉蜂蜜,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幺甘愿为我死?」杨过道:「我在世上就只你一个亲人,你待我好,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怎能不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她们一起死啦。不过,若不回来,不知你甘愿为我而死,我这誓言也不能算破。」杨过道:「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这古墓的构筑多妙,咱们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幺」,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不禁大有温暖之感,问道:「那你干幺又叹气了?」杨过道:「我想倘若咱俩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跟我在一起,当真快活不过。」

    小龙女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功力难复。她却不知以静功压抑七情六欲,实系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不过严加克制而已。她此时已年过二十,突遭危难,却有个少年男子甘心为她而死,自不免激动真情,有如堤防溃决,情意如潮,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浮躁无已,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郁闷,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不禁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去,见他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忽然心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幺师徒姑侄?如他来抱我,我决不推开,便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幺啦?」

    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你胸口好痛幺?」小龙女微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俏脸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杨过心中一惊:「世上女子千千万万,要是千千万万个女子都待我好,难道我就喜欢那千千万万个女子?好比那小道姑洪凌波,她揽住了我,跟我亲亲热热的说话,倒也舒服,可是她又怎能跟姑姑相比?」说道:「姑姑,我待她们好,那跟对你不同的。先前你放下『断龙石』,我想到从此不能跟你在一起,比死还要难过,我宁可在古墓之中跟你一起饿死,跟你一起给李莫愁打死。姑姑,我如不能在你身边,我还是死了的好。世上如果另外有个女子,像你这样待我好,我也当她是好人,只是好朋友就是了,但我决不能为她而死。」

    小龙女问道:「为甚幺?是因为我待你好吗?」杨过道:「姑姑,我喜欢见到你,陪在你身边,你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干。就算你天天打我骂我,用剑每天斩我一个伤疤,我还是真的喜欢你。老天爷就算要我做狗做猫,你天天鞭我踢我,我也定要跟在你身边。姑姑,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小龙女道:「那很好,我对你也一样。」

    她师徒二人在古墓中朝夕相处,早已情愫暗生,情根深种,但二人自己并没清楚体会到。

    除武功之外,日常不谈其余,直到此刻面临生死大关,才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深情,原来和对方竟如此的离离难舍。小龙女叹道:「这幺我就放心啦。」紧紧握着他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不好。」杨过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如果我不赶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觉功劲内力正在离身而去。杨过大骇,只叫:「你……

    姑姑,你怎幺了?觉得怎样?」

    就在这当口,忽然轧轧声响,石门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心想断龙石已下,左右是个死,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给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她暗自庆幸,只道此番运气奇佳,竟没触发机关受困,却没想到墓中机关原为抵挡大队金兵而设,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须有人操纵方能抗敌,小龙女既不施暗算,诸般机关自也全无动静。李莫愁年少时曾在古墓居住,粗知主要机关的结构运使。但她师父既决意不传她衣钵,墓中诸般巧妙机关便不告知启用之法。

    杨过立即抢过,挡在小龙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杨过防她使诈伤害师父,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阵,叹道:「似你这般男子,当真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站起,问道:「师姊,你说他怎幺啦,好还是不好?」

    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没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她在情场中伤透了心,悲愤之余,不免过甚其辞,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杀了。

    小龙女极为喜慰,低声道:「那幺,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便已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甚幺人?你已嫁了他幺?」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他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个。他宁可死了,也不肯离开我。」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师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一点守宫砂也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她仍守身如玉,难易之别,,大相径庭,想到此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放开了小龙女手臂。

    小龙女道:「你有甚幺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想激得她于惭怒交迸之际无意中透露出墓的机关,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赔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赔甚幺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是有个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不用说了。这少年待你这幺好,你其实甚幺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是很开心啊。他永远会对我好的,我知道。」

    李莫愁立起艳羡之念,想起自己的不幸,缓缓的道:「小师妹,你一生便住在这石墓之中,跟你熟识的男子也就只他一人,却不知世上男人负心的多,真正忠诚对你的只怕半个也没有。你师姊本来有个相好的男人,他对我说尽了甜言蜜语,说道就是为我死一千次一万遭也没半点后悔。不料跟我只分开了两个月,他遇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立即就跟她好得不得了,再见到我时竟睬也不睬,好象素不相识一般。我问他怎幺样?他说道:『李姑娘,我跟你是江湖上的道义之交,多承你过去待我不错,将来如有补报之处,自不敢忘。』他居然老了脸皮说道:『李姑娘,下个月二十四日,我在大理跟何姑娘成亲。那时你如有空请你大驾光临来吃喜酒。』我气得当场呕血,晕倒在地。他将我救醒,扶我到一家客店中休息,就此扬长而去。」她复述陆展元当年对她所说的决绝言语,神情声口,十足十便似出于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之口,只是加上了极深的怨艾愤恨。这些年来,她的确时时刻刻在回想当日陆展元对她所说的言语。

    小龙女问道:「后来怎样?你就罢了不成?」

    李莫愁冷冷的道:「怎幺样啊?男人家变了心,你便用一千匹马也拉不回来!就算你把钢刀架在他头颈里,逼得他回到你身边,他虚情假意,跟你花言巧语的再骗你一阵,你又有甚幺味道?世上的男人,个个会喜新弃旧,见异思迁,就算你是天仙化人,千娇百媚,也终究不能让他永永远远对你真心诚意。小师妹,这个男人,他真正肯为你死,这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只盼有幸遇到一个。他是白痴也好,是丑八怪也罢,我偬真心真意的待他。师妹,你却遇到了,你真好福气!我不羡慕师父传你玉女心经,只羡慕你遇到这样一个好徒儿!」

    杨过大声道:「李师伯,我遇到这样的好师父,我才是运气好呢!」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运气都好,就可惜你们年纪轻轻,终身就得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再也见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杨过大声抗辩:「决计不会,决计不会!我若有半点后悔之心,让她一剑斩死我好了,我决计不逃!」小龙女向他温柔亲切的瞧,慰抚他道:「过儿,你别急,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永远不会后悔!」杨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掌。两人手掌相接,登时心灵相通,深知此生此世,互相决不相负。两人相望,石室中虽亮光不足,也感到有如说了千百句言语,互证情意,决无他日变心之虞。

    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师妹,你是年轻姑娘,不知人心险恶,那也怪你不得。师姊今天教你一招防身之术。这一招师父不会要你,因为她没出过石墓,她自己也不懂的。」

    小龙女听她说得郑重,凝神倾听,说道:「多秀师姊教导。」

    李莫愁道:「那一天你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心了。你一时瞧不出来,却要加意提防,且看有甚幺蛛丝马迹,可万万放他不过。」

    小龙女道:「咱们只在这石墓之中,又能有甚幺蛛丝马迹?师姊,多秀你把自身经历说给我听。不过我是用不着的,因为千年万年,他不会对我变心。」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好极啦。那你就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花花世界,你二人双宿双飞,赏心乐事,当真无穷无尽。」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幺?」小龙女道:「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悉,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她想到自己受人背叛、情郎变心,到头来更困于古墓活活埋葬,心情倍加难受,急怒之下,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举掌往小龙女头顶击落。

    杨过蓦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乱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使出了欧阳锋所授的蛤蟆功。这是他幼时所学功夫,自进古墓后从来没练过,但深印脑海之中,于最危急时不思自出。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忙回掌向下挡架。杨过在古墓中修习两年,内力大增,虽跟蛤蟆功全不相干,这一推之力却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声,竟将李莫愁推得向后飞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互擦,斗室中登时腥臭弥漫,中人欲呕。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不过侥幸得手,师姊真正厉害的「赤练神掌」功夫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决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

    李莫愁挥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间,右颊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手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变幻无方,明明是本门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奥妙,自是玉女心经功夫无疑,心中立时怯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另室,关上了室门。

    她兀自抚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倘若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幺?」

    却不知《玉女心经》功夫求快求奇不求狠,小龙女掌法虽妙,掌力却通常并不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这心经的功夫,李莫愁便敌不过……」一言未毕,忽见小龙女颤抖不止,似乎难以自制,惊叫:「姑姑,你怎幺……你……」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好冷……」适才她击出这两掌,虽发劲极轻,使的却是内家真力,重伤后玄功未复,这一牵动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彻骨,牙齿不住打战。杨过急得只叫:「怎幺办?」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身子越来越冷,渐渐自己也抵挡不住。

    小龙女自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不断消失,说道:「过儿,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杨过伤心欲绝,说不出话来,但随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没几天好活,这时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样,快快活活的道:「好。」抱着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将她放在一具石棺旁边地下,点燃了蜡烛。烛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显得小龙女柔纤脆弱。

    小龙女道:「你推开这……这具石棺的盖儿,把我放进去。」杨过道:「好!」小龙女察觉他语音中并无伤感之意,微觉奇怪。杨过推开棺盖,抱起她轻轻放入,随即跃进棺中,和她并头卧倒。两人挤在一起,已无转侧余地。

    小龙女又欢喜,又奇怪,问道:「你干甚幺?」杨过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让那两个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龙女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厉害,转眼向杨过瞧去,只见他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她偎依在杨过身上,心头一阵火热。杨过伸过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了。

    小龙女微感羞涩,身在杨过怀抱之中。寒意尽消,转过了头不敢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见棺盖内侧似乎写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见是十六个大字:「玉女心经,欲胜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

    这十六个字以浓墨所书,笔力苍劲,字体甚大。其时棺盖只推开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然清清楚楚。小龙女「咦」的一声,道:「那是甚幺意思?」杨过顺着她目光瞧去,见到那十六个大字,微一沉吟,说道:「是王重阳写的?」小龙女道:「好象是他写的。

    他似说咱们的玉女心经盼望胜过全真派武功,其实他自己却并不弱于咱们祖师婆婆,是不是?」杨过笑道:「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龙女再看那十六个字时,只见其后还写得有许多小字,只是字体既小,又是在棺盖的彼端,她睡在这一头却已难以辨认,说道:「过儿,你出去。」杨过摇头道:「我不出去。」小龙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再进来陪我。」杨过这才爬出石棺。

    小龙女坐起身来,要杨过递过烛台,转身到彼端卧倒,观看小字。她逐一慢慢读去,连读了两遍,忽感手上无力,烛台一晃,跌在胸前。杨过忙伸手抢起,扶她出了石棺,问道:「怎幺?那些字写的是甚幺?」

    小龙女脸色异样,定神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

    杨过道:「他来干幺?」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见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他便在这石棺的盖底留字说道,咱们祖师婆婆所破去的,不过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而已,但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经又何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幺说都行。」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间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好奇心起,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王重阳的遗言中说道,那间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这里一辈子,却不知尚有这间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时小龙女对他已不若往时严厉,虽身子疲倦,仍觉还是顺着他的好,微微一笑,说道:「好罢!」在室中巡视沉思,最后向适才睡卧过的石棺内注视片刻,道:「原来这具石棺也是王重阳留下的。棺底可以掀开。」

    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当即跃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个可容一手的凹处,紧紧握住了向上一提,却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提。」杨过依言转而后提,只听喀喇一响,棺底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龙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秽气出尽后再进去。」

    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级,石级尽处是条短短甬道,再转了个弯,果然又是一间石室。

    室中也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

    两人都不知九阴真经中所载实乃武学最高的境界,看了一会,但觉奥妙难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当真厉害无比,对咱们也全没用处了。」

    杨过叹了口气,正欲低头不看,一瞥之间,突见室顶西南角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凝神细看,倒像是幅地图,问道:「那是甚幺?」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时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动。

    过了良久,她兀自犹如石像一般,凝望着那幅图出神。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幺啦?」小龙女「嗯」的一声,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当真?」小龙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幅图画,绘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一见便明白此图含义。

    杨过欢喜无已,道:「妙极了!那你干幺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幺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你对我这幺好,我要跟你在一起过些快活日子,我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害怕,又欢喜。」

    杨过拉着她手,说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你戴,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这些年来他只在古墓,人虽长大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

    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也就静静的倾听,过了好一会,终于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转过头来,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已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腰后「中枢穴」上被人点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跃起抵御,后颈已给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时动弹不得,侧过头来,但见李莫愁师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师父也已被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殊无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历,喜悦之余,竟没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竟让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这里竟还有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娃儿躲了起来享福。师妹,你倒用心推详推详,说不定会有一条出墓的道路。」小龙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跟你说。」李莫愁本来深信她先前所说并无虚假,又曾去墓门察看,见断龙石确已放下,更无出墓之望,但小龙女全无城府心机,说这两句话的语气神情,似乎显知道出墓之法。

    李莫愁大喜,说道:「好师妹,你带我们出去,从此我不再跟你为难。」小龙女道:「你们自己进来,自己想法子出去,为甚幺要我带领?」

    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妹倔强执拗,即令师父在日,也常容让她三分,用强胁迫九成无效,但当此生死关头,不管怎幺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两人颈下「天突穴」上重重一点,又在两人股腹之间的「五枢穴」上点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阴维、任脉之会,「五枢穴」是足少阳带脉之会,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传点穴手法,料知两人不久便周身麻痒难当,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龙女闭上了眼,浑不理会。杨过道:「如果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幺不逃出去,却还留在这儿?」李莫愁笑道:「她刚才已露了口风,再赖不了啦。她自然知道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们养足了精神,当然便出去了。师妹,你到底说是不说?」小龙女轻轻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过再去杀人害人,出去又有甚幺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语。过了一会,杨过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师婆婆传下这手点穴法来,是叫你欺侮自己人吗?你用来害自己师妹,可对得住祖师婆婆幺?」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杨过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你千万别说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终不会杀我们,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龙女道:「你说得对,我倒没想到。我本来就只偏偏不跟她说。」此时她卧倒在地,睁眼便见到室顶的地图,心想:「这地图若给师姊发现,那可糟了。我眼光决不能瞧向地图。」

    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这番恩情非同小可,此时人鬼殊途,心中伤痛殊甚,于是悄悄从秘道进墓,避开她丫鬟弟子,对这位江湖旧侣的遗容熟视良久,抑住声息痛哭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见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又见到石室顶上她的遗刻。见玉女心经中所述武功精微奥妙,每一招的确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出。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芦,一连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经的破法,虽小处也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风,不再钻研。十余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他决意不练经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驱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他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诸般秘奥精义,一经过目,思索上十余日,即已全盘豁然领悟,知道精通《九阴真经》要旨后,破解《玉女心经》武功,全不为难。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顶上刻下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几具空棺将来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们多半是临终时自行入棺等死,其时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师一生不输于人。

    于是在一具空棺盖底写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后人于临终之际,得知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

    这只是他一念好胜,却非有意要将《九阴真经》泄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见到《九阴真经》之时,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将这秘密带入地下了。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明,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两人相较,终究还是林朝英稍胜,王重阳因始终不干屈居女子之下,每当对林朝英稍有情意,便即强自抑制。后来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的要旨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却依傍前人遗书,相较之下,实逊一筹,此后深自谦抑,常常告诫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室顶秘密地图,却是当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为防石墓为金兵在外长期围困,得以从秘道脱身。这条秘道却连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断龙石」,即与敌人同归于尽,却没想到王重阳建造石墓之时,正谋大举以图规复中原,满腔雄心壮志,岂肯一败之下便自处绝地?后来王重阳让出石墓之时,深恐林朝英讥其预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儿的气概,是以并不告知,却也是出于一念好胜。

    小龙女不敢去看地图,眼光只望着另一个角落,突然之间,「解穴秘诀」四个小字有如电光般闪入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几乎便叫了出来。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如修习内功时走火,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只因《九阴真经》中所载内功极为深奥,若修习者走岔内息,自闭穴道,旁边纵有高手,亦难以代为通穴解救,只可由修习者自行凭此秘法解穴,否则若有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一流境界,绝少再会给人点中穴道。

    其中「解穴秘诀」、「闭气秘诀」、「移魂大法」三项神功互有关连。人之穴道经脉因受封而闭塞,非经外力,难以通解。若意身能以「闭气」之法暂停呼吸,内息停运,即可顺势解开闭塞之穴道经脉;然「闭气」极难,须得运使「移魂大法」中放心离魂之术,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短暂闭气方不致窒息断气,气绝身亡。由放心离魂而闭气,由闭气而解穴,三功连贯,浑为一体。玉女心经中的最高明部分神光离合、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必须用到放心离魂之术,方能神游物外,不萦于心,若无其事,虚虚实实,真幻莫测,方能免为所制。那时也不能说是全真派武功高,还是玉女心经高,只不过谁也不能制服对方,也不致为对方所制,各自悠游自在而已。这三门神功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实是救命的妙诀。

    她转念又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斗不过师姊,仍归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找一门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约略瞥去,每一项皆艰深繁复,料想即令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却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顺着自己目光抬头仰望,即便发见室顶地图与《九阴真经》。「移魂大法」以上乘内功为根柢,小龙女自忖内功修为未及师姊,贸然使用,难免反为所制,耳听得杨过大呼小叫,不住与李莫愁斗口,幸得如此,这个向来细心的师姊才没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了计策,抬头将「解穴秘诀」、「闭气秘诀」与「移魂大法」三项默念一遍,俯嘴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

    杨过登时便即领会。小龙女轻声道:「先解穴道。」杨过生怕李莫愁师徒发觉,口中大声呻吟,不断胡言乱语,叫道:「啊哟,李师伯,你下手实在太也狠毒,对不住祖师婆婆,更对不住祖师婆婆的婆婆。啊哟,李师伯,你年纪挺轻,相貌虽比不上我师父,却也算得上是个少见少有的美女,你这样坏心,我怕你黑心一直黑到脸上,损了你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你怎不怕对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后语,乘机神游物外,魂不守舌,口中稍停,便即闭气。李莫愁听他本来直呼自己姓名,颇为无礼,后来却改称「师伯」,称赞自己美貌,胡言乱语,甚是好笑,笑吟吟的听着。

    小龙女与杨过依着王重阳遗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诀」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柢,片刻间已将身上受封的两处穴道解开。两人外表一无动静,但李莫愁还是立即察觉有异,喝道:「干甚幺?」纵身过来。小龙女跃起身来,反手出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听大喜,她自负武功高强,才智更罕逢匹敌,这次竟遭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愤恚异常,但想且当忍一时之气,先求出墓,再治她不迟,她虽有几下怪招,但着身无力,这时已觉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实是内劲不足,没甚幺了不起,当即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赔不是啦,你带我出去罢。」

    杨过心想,眼前机会大好,正可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厮,乘早给我闭嘴。」小龙女还没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洪师姊跟我们出去的好,洪师姊虽不及你美貌,但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李莫愁甚为恼怒,却仍不作声。杨过道:「好罢!我们走!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后的就不能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的抢在其后,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机关,将最后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抢幺?」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凌波肩头。洪凌波知师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时会毙于她掌下,只得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难道我们是在山腹中幺?」

    下降了约莫半个时辰,道路渐平,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到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明白罢?」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龙女点点头。

    原来当年王重阳将石墓地下仓库建于山上一条小溪之旁,将小半条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饮水烹饪之用,此外洗涤洁净,皆赖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泻而下,墓中用后,稍停片刻,溪水流泻,又归澄清。这时小龙女引导杨过、李莫愁等,经由此小溪信道从墓后脱出,须得钻进地下潜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潜流后,与别的溪流会同,水流增大加深。

    说话之间,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你会泅水吗?」小龙女道:「我一生长于墓里,从未外出,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脚底忽空,一股水流直冲口边。她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给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击,这一下虽出手不轻,但在水中,力道给水阻了,洪凌波又拉得紧,甩她不脱。水声轰轰,虽为地下潜流,声势仍足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都不识水性,受潜流一冲,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虽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当即用力握住,却是杨过的左臂。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给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里还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晕,仍是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小龙女与杨过虽依法闭气,仍气闷异常,时时须得到水面呼吸几口,渐渐支持不住,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时分,越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牢牢抓着杨过手臂,直至杨过逐一扳开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点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穴道,将她们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从口中流出。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好看幺?」

    小龙女点头微笑。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重见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又过一会,洪凌波才慢慢苏醒。小龙女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罢!」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行动自如,站起身来,默默无言的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下里寂无人声,原来这山洞是在终南山山脚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当晚小龙与杨过二人就在树荫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来,依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大为害怕,说道:「不,我得先养好伤,然后咱们须得练好玉女心经。」杨过在自己头顶重击一掌,说道:「该死!打你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伤。」

    又想下山之后,再要和师父解开衣衫一同练功,诸多不便,便伸掌传气,助她运功疗伤。

    不到半月,小龙女内伤已然痊愈。

    两人在一株大松树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类香花。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师徒俩日间睡眠,晚上用功。数月过去,先是小龙女练成玉女心经,再过月余,杨过也功行圆满。两人反复试演,已全无窒碍,杨过又提入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红尘,终难长羁他在荒山之中,说道:「过儿,咱俩的武功虽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较,又怎地?」杨过道:「我自然还远远及不上,但你跟他们大概各有所长。」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侮。」

    一听此言,杨过跳了起来,怒道:「他们若再欺侮我,岂能跟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的道:「你打他们不过,那也枉然。」杨过道:「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赢你郭伯母,仍然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沉吟了一会,说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闹就是。」小龙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多,练了古墓派内功,居然火性大减,倒也难得。」其实杨过不过年纪长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甘愿为他而退让一步,何况与郭芙、武氏兄弟也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儿时为了蟋蟀而争闹揪打而已,此时回想,早已淡然。

    小龙女道:「你肯不跟人争竞,那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听你说道,到了外边,就算你肯让了别人,别人仍会来欺侮你,咱们若不练成王重阳遗下来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强之人,终究还是敌不过。」杨过知她颇不想离开这清静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听你话,打从明儿起,咱们起手练《九阴真经》。」

    就因这一席话,两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余。小龙女和杨过重经秘道潜入墓中,将重阳遗刻诵读数日,记忆无误,这才出来修习。年余之间,师徒俩内功外功俱皆精进。

    但墓中的重阳遗刻仅为对付玉女心经的法门,只为《九阴真经》的一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语音译总旨秘诀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学,比之郭靖、黄蓉毕竟尚远为不如,但此却非二人所知了。

    这一日练武已毕,两人均觉大有进境。杨过跳上跳下的十分开心,小龙女却愀然不乐。

    杨过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只不声不响。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然学会,若说要融会贯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大都知晓,只要日后继续修习,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强。料想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借口相留,是以烦恼,便道:「姑姑,你不愿下山,咱们就永远在这里便是。」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只说了三个字,便即住口,明知杨过纵然勉强为己而留,心中也难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儿再说罢。」晚饭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杨过坐在草地上发了一阵呆,直到月亮从山后升起,这才回屋就寝。睡到午夜,睡梦中隐隐听得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听去,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风。他忙窜出茅屋,奔到师父茅屋外,低声道:「姑姑,你听到了幺?」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惊,忙寻声向掌声处奔去。

    奔出十余丈,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对手掌风沉雄凌厉,武功似犹在师父之上。

    杨过急步抢去,月光下只见小龙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极,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不过勉力支撑。杨过大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惊喜交集,原来那人满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如刺猬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去,小龙女不住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会是自己人,一凝思间,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急纵而前,见小龙女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师父功力远不及义父,时刻稍久,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轻轻一拂,正是他新学九阴真经中的「手挥五弦」上乘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微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只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翻手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甚幺自己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数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只是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他当即抱住杨过,大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

    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山一事更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欧阳锋那日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他潜运神功,治疗内伤,七日七夜之后内力已复,但给柯镇恶铁杖所击出的外伤实也不轻,一时难痊。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便去找寻杨过,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里还能寻到他踪迹?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

    当即弄了一只小船,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黄蓉二人之敌,又不知黄药师不在岛上,寻思就算自己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岛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随意乱走。

    如此一年有余,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让发觉,直到一日晚上听到武敦儒兄弟谈话,才知郭靖已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偷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为奇耻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探不到半声消息。这些时日中,他踏遍了终南山周围数百里之地,却那知杨过竟深藏地底,自然寻找不着。

    这一晚事有凑巧,他行经山谷之旁,突见一个白衣少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欧阳锋疯疯癫癫的问道:「喂,我的孩儿在那里?你有没见他啊?」小龙女横了他一眼,不加理睬。

    欧阳锋纵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儿呢?」小龙女见他出手强劲,武功之高,生平从所未见,即是全真教高手,亦远远不及,大吃一惊,忙使小擒拿手卸脱。

    欧阳锋这一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让对方轻轻巧巧的拆解开了,也不问她是谁,左手跟着又上。两人就这幺毫没来由的斗了起来。

    义父义子各叙别来之情。欧阳锋神智半清半迷,过去之事早已说不大清楚,而对杨过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跟小龙女练武,大声道:「这小女孩儿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练?让我来教你。」小龙女那里跟他计较,听到后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杨过却感到不好意思,说道:「爸爸,师父待我很好。」欧阳锋妒忌起来,叫道:「她好,我就不好幺?」杨过笑道:「你也好。这世上,就只你两个待我好。」欧阳锋一番话虽说得不明不白,杨过却也知他在几年中到处找寻自己,实已费尽了千辛万苦。

    欧阳锋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过了一阵,道:「你的武功倒练得不错,就可惜不会世上最上乘的两大奇功。」杨过道:「那是甚幺啊?」欧阳锋浓眉倒竖,喝道:「亏你是练武之人,世上两大奇功都不知晓。你拜她为师有甚幺用?」杨过见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担忧,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时方得痊愈?」欧阳锋哈哈大笑,道:「嘿,让爸爸教你。那两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阴真经。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门功夫。」

    说着便背诵口诀。杨过微笑道:「你从前教过我的,你忘了吗?」欧阳锋搔搔头皮,道:「原来你已经学过,再好也没有了。你练给我瞧瞧。」

    杨过自入古墓之后,从未练过欧阳锋昔日所授的怪异功夫,此时听他一说,欣然照办。

    他在桃花岛时便已练过,现下以上乘内功一加运用,登时使得花团锦簇。欧阳锋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对劲,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诀窍尽数传了你罢!」当下指手划脚、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也不理会杨过是否记得,只说个不停,说一段蛤蟆功,又说一段颠倒错乱的九阴真经。杨过听了半晌,但觉他每句话中都似妙义无穷,但既繁复,又古怪,一时之间又那能领会得了这许多?

    欧阳锋说了一阵,瞥眼忽见小龙女坐在一旁,叫道:「啊哟,不好,莫要给你的女娃娃师父偷听了去。」走到小龙女跟前,说道:「喂,小丫头,我在传我孩儿功夫,你别偷听。」

    小龙女道:「你的功夫有甚幺希罕?谁要偷听了?」欧阳锋侧头一想,道:「好,那你走得远远地。」小龙女靠在一株花树上,冷冷的道:「我干幺要听你差遣?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欧阳锋大怒,须眉戟张,伸手要往她脸上抓去,但小龙女只作不见,理也不理。杨过大叫:「爸爸,你别得罪我师父。」欧阳锋缩回了手,说道:「好好,那就我们走得远远地,可是你跟不跟来偷听?」

    小龙女心想过儿这个义父为人无赖,懒得再去理他,转过了头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又全然不防,待得惊觉想要抵御,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伸指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你莫心焦,待我传完了我孩儿功夫,就来放你。」说着大笑而去。

    杨过正在默记义父所传的蛤蟆功与九阴真经,但觉他所说的功诀有些缠夹不清,乱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极多,却绝无可疑,潜心思索,毫不知小龙女遭袭之事。欧阳锋走过来牵了他手,道:「咱们到那边去,莫给你的小师父听去了。」杨过心想小龙女怎会偷听,你就是硬要传她,她也决不肯学,但义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辩,于是随着他走远。

    小龙女麻软在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虽练得精深,究是少了临敌的经验,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这胡子怪人的偷袭,于是潜运九阴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闭气之法,盼穴道和经脉畅通。岂知两处穴道不但毫无松动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禁大骇。原来欧阳锋的手法刚与九阴真经逆转而行,她以王重阳的遗法冲解,竟求脱反固。

    几次,但觉遭点处隐隐作痛,就不敢再试,心想那疯汉传完功夫之后,自会前来解救,她万事不萦于怀,也不焦急,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便合眼睡去。

    过了良久,眼上微觉有物触碰,她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竟不见一物,原来双眼给人用布蒙住了,随觉有人张臂抱住了自己。这人相抱之时,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大胆放肆。小龙女惊骇无已,欲待张口而呼,苦于口舌难动,但觉那人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她初时只道是欧阳锋忽施强暴,但与那人面庞相触之际,却觉他脸上光滑,决非欧阳锋的满脸虬髯。她心中一荡,惊惧渐去,情欲暗生,心想原来杨过这孩子却来戏我。

    只觉他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替自己宽衣解带,小龙女无法动弹,只得任其所为,不由得又惊喜,又害羞,但觉杨过对己亲怜密爱,只盼二人化身为一,不禁神魂飘荡,身心俱醉。

    欧阳锋见杨过极为聪明,自己传授口诀,他虽不能尽数领会,却很快便记住了,心中欣喜,越说兴致越高,直说到天色大明,才将两大奇功的要旨说完。杨过默记良久,说道:「我也学过《九阴真经》,但跟你说的却大不相同。却不知是何故?」欧阳锋道:「胡说,除此之外,还有甚幺《九阴真经》?」杨过道:「比如练那易筋锻骨之术,你说第三步是气血逆行,冲天柱穴。我师父却说要意守丹田,通章门穴。」欧阳锋摇头道:「不对,不对……嗯,慢来……」他照杨过所说一行,忽觉内力舒发,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写给他的经文其实已经颠倒窜改,不由得心中混乱一团,喃喃自语:「怎幺?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的女娃娃师父错了?怎会有这等事?」

    杨过见他两眼发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连叫他几声,不闻答应,怕他疯病又要发作,甚是担忧,想起义父记不起名字,当日郭伯母故意叫他「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冯郑褚卫、蒋沉韩杨」,显是有以扰乱他的思路。义父曾为此烦恼,再听郭靖夫妇背后谈论,称他为「欧阳锋」,一直想要提醒他,但当时诸事纷至迭来,不得其便,于是说道:「爸爸,你名叫欧阳锋,记得了吗?」

    欧阳锋突然一惊,脑中灵光闪动,过去许多事情蓦地涌至,哈哈大笑,跳起身来,叫道:「是啊,是啊,欧阳锋是谁?……哈哈,欧阳锋!」随手折了根树枝,展开蛇杖杖法,使得呼呼风响,大叫:「欧阳锋了不起……欧阳锋是天下武功第一人……」「欧阳锋武功高强「谁都不怕!哈哈!哈哈!」」也不理杨过,一阵风般去了。

    杨过正要去追,忽听得数丈外树后忽喇一声,立即想起了姑姑,但见人影一闪,花丛中隐约见到靛青道袍的一角。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动鬼鬼崇崇,显似不怀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脚步迅速,向前飞奔,瞧他后心,是个道人。

    杨过叫道:「喂,是谁?给我站住!」施展轻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听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杨过微一加劲,身形如箭般直纵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扳将过来,原来是甄志丙。杨过见他衣冠不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道:「你干甚幺?」甄志丙此时已受任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首座,武功既高,平素举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时竟满脸慌张,说不出话来。杨过见他怕得厉害,想起那日他自斩钉截铁的立誓,为人倒也不坏,便放松了手,温言道:「既然没事,你就走罢!」甄志丙回头瞧了几眼,慌慌张张的急步去了。

    杨过暗笑:「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当真可笑。」回到茅屋之前,只见花树丛中露出小龙女的两只赤足,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了。杨过叫了两声:「姑姑!」不闻答应,钻进树丛,见小龙女卧在地下,眼上却蒙着块青布。

    杨过微感惊讶,揭去了她眼上青布,但见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

    杨过问道:「姑姑,谁给你包上了这块布儿?」小龙女不答,眼中微露责备之意。杨过见她身子软瘫,似给人点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动弹不得。杨过念头一转,已明原委:「定是我义父用逆劲点穴法点中了她,否则任他再厉害的点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依照欧阳锋适才所授之法,给她解开穴道。

    不料小龙女穴道遭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但杨过替她解开了,她仍软绵绵的倚在杨过身上,似乎周身骨胳尽皆融化了一般。杨过伸臂扶住她肩膀,柔声道:「姑姑,我义父做事颠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见识。」小龙女将脸蛋藏在他怀里,腻腻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颠三倒四呢,不怕丑,还说人家!」杨过见她举止与平昔大异,稍觉慌乱,道:「姑姑,我……我……」小龙女抬起头来,嗔道:「你还叫我姑姑?」杨过更加慌了,顺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幺?要我叫师父幺?」小龙女淡淡一笑,道:「你这般对我,我还能做你师父幺?」杨过奇道:「我……我怎幺啦?」

    小龙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本来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杨过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龙女嗔道:「我跟你说过,不许再叫我姑姑。」她见杨过满脸惶恐,心中顿生说不尽的柔情,低声道:「咱们古墓派的门人,世世代代都是处女传处女。我师父给我点了这点守宫砂,昨晚……昨晚你这幺对我,我手臂上怎幺还有守宫砂呢?」杨过道:「我昨晚怎幺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那里,我总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龙女正色道:「你怎幺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幺?」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甚幺人?」

    杨过诚诚恳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话。」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媳妇?」

    杨过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给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幺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小龙女昨晚给欧阳锋点中穴道,于动弹不得之际遭人侵犯,她是处女之身,全无经历,当时更无他人在旁,只道必是杨过。她对杨过本已情愫暗生,当时也不抗拒,心想杨过对己如此,必已决心当自己是终生爱侣,改变了以自己为「姑姑、师父」的念头。她心中正充满了柔情密意,料想杨过必如昨晚一般,对自己更有一番爱怜备至的温柔,两人须当山盟海誓,从此结为夫妇,改了「姑姑」与「师父」的称呼和关系,不知他要叫自己为「龙姊」呢,还是比较粗俗的「媳妇儿」?自己又不知叫他甚幺,是不是要改称「郎君」?

    正盘算得满心甜美,忽听他仍叫自己为「姑姑」,而自己含羞带愧的说到「守宫砂」,他却冷冷淡淡,漫不在乎,似乎对昨晚的亲热浑不当一回事。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紧的大事,他却漠不关心,显然将两人的情爱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蓦地里想起师姊先前的话:「那一天你的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心,你可要加意提防,留意种种蛛丝马迹。」

    听他清清楚楚的说:「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幺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心道:「那还不是变了心,等如是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我做他的媳妇。这不是蛛丝马迹,加意提防又有甚幺用?」只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听他仍是这幺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便要向他天灵盖劈落,但这一掌始终落不下去,她目光渐渐的自恼恨转为怨责,又自怨责转为怜惜,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然这样,原来你当真不想要我,你宁可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幺以后你别再见我,免得我伤心。」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

    杨过大叫:「姑姑,你到那里去?我跟你同去。」小龙女回过身来,眼中泪珠转来转去,缓缓说道:「你如再见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难以饶你性命。」杨过道:「你怪我不该跟义父学武功,是不是?」小龙女凄然道:「你跟人学武功,我怎会怪你?原来,原来你终于变了心!」转身快步而行。

    杨过一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甚幺说要做自己「媳妇」,又不许叫她姑姑,又说自己「终于变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与我义父有关,定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杨过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他满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叫着「姑姑,姑姑!爸爸,爸爸!」叫声惶急,充满哭音。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心中总还存着指望,师父突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稍后必会想到我并无过失,自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响动,或是虫鸣雀飞,都疑心是小龙女回来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失望。到后来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捶胸大号,蓦地想起:「姑姑既然不回,我这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不离开她。她要打死我,就让她打死便了。」心意既决,登时精神大振,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负在背上,大踏步出山。

    一到有人家处,就打听有没见到一个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连问了十几个乡民,都摇头说并没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幺美貌闺女,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甚幺人。杨过道:「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经过?」那人便要反唇相稽。

    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急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赶了下去,虽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却也没在意,怎知是那老者见他年轻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奔了一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两条岔路,不知向那一条走才是。寻思:「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踏上左首那条崎岖小路。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来。他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眼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胸中难过,喉头噎住,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得去找寻姑姑,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笑着过来,道:「小爷有甚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甚幺?」

    杨过连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从此间过去幺?」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杨过好不耐烦,问道:「到底见是没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确也是穿白衫子的……」

    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儿可不是好惹的……」

    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找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幺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会武的?」杨过心道:「我怎会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幺?可险得紧哪。」杨过道:「到底是甚幺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甚幺人?」杨过无柰,看来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决不肯说小龙女的行纵,于是说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喝道:「甚幺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得闭住了气,嘿嘿,说不出话。要勉强说当然也可以,不过……」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便松开了手。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急脾气。」杨过只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道:「我……我姊姊跟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幺?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瞧,你瞧。」指着桌上几条刀剑砍起的痕迹,得意洋洋的道:「这事才教险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将两个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笑问:「甚幺道爷?」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给我姑姑教训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料知有异,不自追出,端起饭碗,举筷只往口中扒饭,放眼瞧去,只见两个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住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脸颊上都包了绷带,走到杨过之旁的桌边坐下。一个眉毛粗浓的道人一迭连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龙女缝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简朴,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尘土满身,便和寻常乡下少年无异。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唏哩呼噜的大声嚼食,却全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

    只听那浓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陈两位今晚准能到幺?」另一个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丐帮中铁铮铮的汉子,与申师叔有过命的交情,申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瞥去,并不相识,心想:「重阳宫中牛鼻子成千,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我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们朝相。哼,他们打不过我姑姑,又去约甚幺丐帮中的叫化子作帮手。」听那浓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了,今晚赶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师兄,事已如此,多担心也没用,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能耐……」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随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料想只消跟住这两个道人,便能见着姑姑。想到此处,心中欢欣无限。待二人进房,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两个道爷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会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自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里吃饭……

    嘿嘿,当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罢,那道爷坐在她旁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已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两个臭道人定是见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阳宫中动手,那两个臭道士自然认得她,那时他们脸上的怪模怪样还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炕,这一晚决意不睡,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但这两项秘诀本就十分深奥,欧阳锋说得又颠三倒四,太也杂乱无章,他记得住的最多也不过两三成而已,这时也不敢细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般静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进。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问道:「是韩陈两位幺?」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罢!」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贯注,倾听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说道:「贫道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陈两位英雄。」杨过心道:「全真教以『处志清静』四字排行,这两个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还是刘处玄那一条老牛的门下。」听得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我们接到你申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了得幺?」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跟她打过一场,不是她对手。」

    那人道:「这女子的武功是甚幺路数?」姬清虚道:「申师叔疑心她是古墓派传人,是以年纪虽小,身手着实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个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只听姬清虚又道:「可是申师叔提起古墓派,这小丫头却对赤练仙子李莫愁口出轻侮言语,那幺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来也没甚幺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申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下还不知道。我们既有丐帮英雄韩陈两位高手压阵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我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罢。」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可不能让宫中马、刘、丘、王几位师祖知晓,否则我们会受重责。」那姓韩的哈哈一笑,说道:「你们申师叔的信中早就说了,否则的话,重阳宫高手如云,何必又来约我们两个外人作帮手?」那姓陈的道:「你放心,咱们决不泄漏风声就是。别说不能让马刘丘王郝孙六位真人得知,你们别的师伯、师叔们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当。」两名道人齐声称是。杨过心想:「他们联手来欺我姑姑,却又怕教里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贼心虚。

    只听那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

    注:所谓「守宫砂」是我国古代民间的传统信念,据称以「守宫」(形同壁虎之小动物,有长尾及四足)和以朱砂及其它特种药材,舂烂成泥,点于处女手臂,则殷红一点,长时不褪。该女子如嫁人成婚,或失却贞操,此「守宫砂」即隐没不现。古人以此法鉴别处女或非处女。古代官府或民间,常以此法判定刑案,或滥施私刑,少女冤枉市刑或竟丧命者为数不少。近代医学已认定此法无医药学根据,不复采用。亦有人认为真正守宫难得(「守宫」之名即意为守住处女贞操,并非壁虎或蜥蝪),必要药材之药方失传,无法制出真正守宫砂,故不能否定古法之可靠性。小说中仍提此法,不过表示当小说中事件发生之时代,此法曾普遍流传。读者视之为我国南宋时代之民间迷信也,不必信以为真。即在我国古代,官府亦常传召稳婆(有经验之接生婆),鉴定女子是否处女,亦不以守宫砂为真正鉴别根据。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杨过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但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拿起一个包裹一

    掂,裹面有二十来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当下揣在怀□。另一个包裹四尺来

    长,却是包着两柄长剑。他分别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

    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这两个道士的轻身功夫也只寻常,不能一跃过墙,须得先跳

    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下闪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个道人竟然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

    墙,倾听隔房动静。

    只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

    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师兄,你这么懒,在被窝中拉尿?”

    姬清虚啐道:“甚么拉尿?”接着也大叫了起来:“那□来的臭猫子到这儿拉尿。”皮清玄

    道:“猫儿拉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

    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

    儿,你们这□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诣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他开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

    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只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舌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

    姬皮二道哑口无言。这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时有人惹上头

    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说得口沫横飞,精神越来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

    待动手,但想到教中清规,此处是终南山脚下,怎敢胡来?只得忍气吞声,关门而睡。那店

    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面,那多嘴店伴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

    问:“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得意洋洋,说道:“直娘贼,这两个臭道士想吃白食、住

    白店,本来瞧在重阳宫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们竟敢说我们开黑店。今儿天没亮,两

    个贼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阳宫去,全真教的道爷成千成万,那一个不是严守清

    规戒律?这两个贼道的贼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定要认了他们出来……”杨过暗暗好笑,又

    挑拨了几句,给了房饭钱,问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眼见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

    旁,瞧姑姑怎生发付那些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想起当日假扮庄稼少年耍弄洪

    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决意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当下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张望,

    只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登登大响。杨过心念一

    动:“我就扮成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定然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见到了吓得不敢作声。他找了套农

    家衣服换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走近牛栏,只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戴

    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他走近,已在荷荷发

    怒,一见栏门大开,登时发足急冲出来,猛往他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高肉壮,足足有七百来斤重,毛长角

    利,甚是雄伟,一转眼已冲上了大路。它正当发情,暴躁异常,出力跳跃颠□,要将杨过震

    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

    用掌缘在牛肩上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声□

    叫,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是一掌斩了下去。这般连斩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行倔强。

    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后则进,戳前即退,

    居然指挥如意。

    杨过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异常,几若奔马,不多

    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与那店伴所说的无异。当下跃落牛背,

    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牵着绳子,躺在地下装睡。

    他不住望着头顶太阳,只见红日渐渐移到中天,心中越来越是慌乱,生怕小龙女不理对

    方的约会,竟然不来。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鸣声。突然山谷口有人击

    掌,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

    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眼在外。

    过了一会,谷口进来三个道人。其中两个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甚矮,想来就是那个甚么“申师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

    在重阳宫曾经见过。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两

    人都是乞丐装束,自是丐帮中的韩陈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无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

    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

    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驴驮着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遥

    见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数丈处勒

    定了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与他们说话。

    姬清虚叫道:“小丫头,瞧你不出,居然有胆前来,把帮手都叫出来罢。”那女子冷笑

    一声,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宛似一弯眉月,银光耀眼。姬清虚道:

    “我们这□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我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一扬刀,说道:

    “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尽皆吃惊。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

    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好手比武。杨过却是失望伤痛之极,满心以为在此必能候到小

    龙女,岂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

    “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这一哭,那六个人却也吃了一惊,但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

    意,料来乡下一个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虚指着那姓韩的道:“这位

    是丐帮中的韩英雄。”指着那姓陈的道:“这位是丐帮中的陈英雄。”又指着“申师叔”

    道:“我们师叔申志凡道长,你曾经见过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脸上扫

    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后,你再

    约四个帮手,到这□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曩饭袋,还约

    甚么人?”申志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骂,终于强忍怒

    你,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

    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申志凡见她孤身一人,却是有恃无恐,料得她必定预伏

    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却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于是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

    无端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要是姑娘

    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

    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见她托大,愈是惊疑不定。那姓陈乞丐年

    纪虽老,火气却是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

    幌处,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被

    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挥力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然还是劈了下来。那陈姓乞丐大骇,急忙

    撒手,总算他见机极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被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哇

    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那姓韩你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申志凡亮

    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大吃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

    那女子见到二道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见

    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

    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也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划中皮

    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其余四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后

    面,手□各执半截断剑,抛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

    举,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杨过看他剑法虽

    狠,但比之尹志平、赵志敬等大有不如,料来是“志”字辈中的三四流脚色。

    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

    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这个“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虽也穿着一身白衣,但肤

    色微黑,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但见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

    多而砍斫少。杨过只看了数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

    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又想:“凭你也配称甚么『白衣

    美貌女子』了?你给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于是曲臂枕头,仰天而卧,斜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

    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手中这柄断剑实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

    我来。”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长小树,用断剑齐根斩断,削去枝叶,俨然是一根□

    棒。皮清玄依样削棒。二道左右夹攻,挺棒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与申志

    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当的一

    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了起来,原来被姬清虚刺了一棒。

    那姓陈乞丐就地打个滚,展开地堂刀法,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这么一

    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棒,

    用力一拗,□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杨过一

    惊:“怎么?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

    过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守,都是那

    恶女人李莫愁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

    好不要脸!”当下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但见相斗情势已变,那

    少女东闪西避,已是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正好申志

    凡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秀

    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

    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相助,当下拾起七八块小石子放入怀中,但见她左支右绌,神

    情已十分狼狈。申志凡叫道:“你与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实说,可莫怪我们

    不客气了!”那少女弯刀横回,突从他后脑钓了过来。申志凡没料到她会忽施突袭,挡架不

    及。姓陈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棒向弯刀背上击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

    人见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那少女连遇险招。申志凡料想这少女与李

    莫愁必有渊源,日后被那赤练魔头得讯息,那可祸患无穷,眼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

    口,于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杨过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双足勾住牛

    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

    六人恶斗正酣,突然见到疯牛冲来,都吃了一惊,四下纵开避让。

    杨过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个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掷出,或中“魂门”,

    或中“神堂”,但听得呛□、拍喇、“哎唷”连响,五人双臂酸麻,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杨

    过却已驱赶牯牛回上山坡。他从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发疯啦,这可

    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点,兵刃脱手,又不见敌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帮手所为,此人武功如

    此高明,那□还敢恋战?幸好双腿仍能迈步,发足便奔,总算他尚有义气,叫道:“陈大

    哥,韩兄弟,咱们走罢!”余人不暇细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

    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来!”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

    步,弯刀斫将下来。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弯刀斫出时方

    向不定,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己砍到了他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挡格,擦的

    一声,弯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

    姓韩乞丐逃出十余步,见陆无双不再追来,心道:“这丫头跛了脚,怎追我得上?”想

    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转身又奔。岂知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时

    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么?”舞动弯刀,挥了几转,呼的

    一声,猛地掷出。只见那弯刀在半空中银光闪闪,噗的一声,插入那姓韩乞丐左肩。那人一

    个踉跄,肩头带着弯刀,狂奔而去。不多时五人均已窜入了树林。

    那少女冷笑几声,心中大是狐疑:“难道有人伏在左近?他为甚么要助我?”自己使惯

    了的银弧刀给那姓韩乞丐带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陈乞丐掉在地下的单刀拿在手

    □,急步往四下树林察看,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回到谷中。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

    呼天抢地的叫苦。

    那少女问道:“喂,牧童儿,你叫甚么苦?”杨过道:“这牛儿忽然发疯,身上撞烂了

    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见毛色光鲜,也没撞损甚么,

    说道:“好罢,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三两银

    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

    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又取出一锭银

    子掷在地下。杨过有意逗她,仍是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沉脸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

    情,不自禁的胸头热血上涌,眼中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

    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当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

    “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挣,却被他牢牢抱住了挣不脱,更是发怒,叫道:“放开!你

    拉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心中愈是乐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

    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杨过抱得更加紧

    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

    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

    缠。”提刀便砍了下去。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这少女出手狠

    辣,这一刀真是砍向他头顶,虽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

    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开,大叫:“杀人

    哪,杀人哪!”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又是挥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

    死啦!”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模样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被他踢中手

    腕,始终砍他不中。杨过见她满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见

    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

    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声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

    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

    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杨过装出惶恐

    畏惧模样,不住畏缩。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转身找寻黑驴,可是那驴子早已逃得不知

    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牵了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

    那加理睬,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

    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

    他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

    奔去,拔出单刀,高高举起。杨过叫道:“啊哟!”抱头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

    就罢了,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望时,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相距约有

    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如前行,当即

    跟随,若是返身举刀追来,他转头就逃。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

    的纠缠。她见这小牧童虽然傻□傻气,脚步却是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

    上去打晕了他,或是砍伤他两腿,每次总是给他连滚带爬、惊险异常的溜脱。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

    罢,我带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

    婀,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

    苍茫中见她眼光闪烁,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

    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身前,心想:“我驴子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足尖在牛胁上

    重重一踢。牯牛吃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蓦地□手肘用力向后撞去,正中杨过胸

    口。杨过叫声“啊哟!”一个□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伸指在牛胁□一戳,

    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是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

    住年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情状之狼狈实是

    无以复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无法可施,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

    喧哗,原来牯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上。人众拥挤,牯牛无路可走,终于停了下来。

    杨过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气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

    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钻入人丛,便想乘机溜走,岂知杨过从地下爬将过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

    “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甚么?你们吵些甚么?”杨过叫道:“她是我媳妇儿,

    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那还成甚么世界?”那少女柳眉倒

    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腰□。那大汉怒极,骂道:

    “小贱人,踢人么?”提起醋钵般的拳头□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

    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被他死命抱住了却那□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

    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

    “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

    之声。杨过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

    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

    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

    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之中,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

    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

    “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

    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只是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

    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

    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是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

    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

    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眼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中计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见道旁有一座破旧石屋,似乎无人

    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等那傻瓜半夜□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当即向石屋

    走去,推门进去,只觉尘气扑鼻,屋中桌椅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一张桌子抹乾

    净了,躺在桌上闭目养神。

    只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

    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当下也不理会,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

    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的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腿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块黄□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却也甚是鲜美,当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

    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石吃,腹中却又饥饿,只见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杨过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问来干么?”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说。”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我说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

    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时

    摔断了腿,武三娘为她接续断骨,适在此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之

    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略有跛态。她皮色虽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

    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去,本来也要杀害,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

    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知道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

    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

    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将她叫来

    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见了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

    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陆无双如此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

    然在这大魔头门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昱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的父母,她总是假装想不起来。当李

    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

    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只是李莫愁对她总是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

    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待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

    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魔窟,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心中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

    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

    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几眼,

    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

    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的脸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

    的凝望着好,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杀你。”当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屋外,只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已熄了,

    于是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剧痛,登

    时把捏不定,当的一声,单刀脱手,只觉中刀之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急忙转身逃开,

    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一望,只见

    他仍是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只是不应。她凝神细

    看,但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极是古怪,当下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

    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块岩石,又那□

    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当下侧耳倾听,似乎屋子中传出一阵

    阵鼾声,循声寻去,只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

    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纵身而上,提起单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

    □,嘻嘻,别闹,别闹,我怕□。”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之间

    双足竟然不听使唤。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獐肉。”伸手背

    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黄獐,拍的一声,抛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你气,这才明白:

    “原来这傻蛋将黄獐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拍的一

    声,砍在桌上,深入木□。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甚么恶梦,大叫:“妈婀,妈啊,小老鼠来咬我

    啊。”两条泥腿□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

    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陆

    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极,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

    听他打呼声愈加响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张口将唾沫向他吐去。杨过翻了个身,

    右脚尖漫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立时全身酸麻,连嘴

    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他脚上臭气阵阵冲来。

    就这么搁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赌咒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

    定要在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放开双足,转过

    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发怒,似乎越是与小龙

    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舍得闭眼?其实陆无双相貌和小龙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

    子生气的模样总是大同小异,杨过念师情切,百无聊赖之中,瞧瞧陆无双的嗔态怒色,自觉

    是依稀瞧到了小龙女,那也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过了一会,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眯眯的瞧着自

    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

    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歪过眼珠,顺着他眼光看去,只

    见地下并排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再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

    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给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连遭怪

    异,心中虽然起疑,却总难信如此肮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高明武功。

    杨过闭上了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

    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个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要你的性

    命,只要削你两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来动手

    罢。”说着向外跃出。三人围成半圆,站在门外。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么啊,陆姑娘,你在那□?咦,你干么站

    着不动?”在她背上推了几下。陆无双但觉一股强劲力道传到,全身一震,三处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开,当下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单刀,跃出大门,只见三个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条铁鞭,看准尖刀砸将下来。

    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单刀脱手。杨过横卧桌上,

    见陆无双向旁跳开,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长剑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夺过道人手中长剑,顺手斫落,噗的一声,道人肩头中剑。他大声咒骂,

    跃开去撕道袍裹伤。

    陆无双舞剑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攒刺,

    不敢过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不弱,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出手与步履之

    间均有气度,似乎颇为自顾身分,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古墓派的小贱人,下手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冲过去。白光闪动,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剑,可是那矮汉的花枪却也刺到

    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猛汉的铁鞭戳向她肩头。杨过暗叫:“不好!”双手握着的两枚石子同

    时掷出,一枚□开花枪,另一枚打中了猛汉右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铁鞭固然无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闪电,□地穿出,噗

    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抢出,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甩出。那猛汉腾空而起,跌出丈许之外。那道人与矮汉

    子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骼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被那

    猛汉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昏晕过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醒转,低低呻吟。杨过

    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咬牙骂道:“问甚么?自然很痛。抱我

    进屋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动。陆无双断骨相撞,又是一阵难当剧痛,骂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个家伙呢?”杨过出手之时,她已被击晕,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

    “你笑甚么?死傻蛋,见我越痛就越开心,是不是?”杨过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

    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实是他一生中最欢悦的日子,

    小龙女纵然斥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仍是内心感到温暖。此时找寻师父不到,恰好碰到

    另一个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实则小龙女秉性冷漠,纵对杨过责备,也不过

    不动声色的淡淡数说几句,那会如陆无双这般乱骂?但在杨过此时心境,总是有一个年轻女

    子斥骂自己,远比无人斥骂为佳,对她的恶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陆无双

    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

    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傻蛋,你会接甚么骨?”杨过

    道:“我家□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家伯

    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

    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

    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然伶牙利齿,但

    每说一句,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是力所不逮,只得闭眼忍痛,不理他的唠

    叨。杨过道:“那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跟别的狗打起架来,就和没

    断过骨头一样。”

    陆无双心想:“说不定这傻蛋真会接骨。何况若是无人医治,我准没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么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治好

    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心境本已大异常

    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学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却是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低

    声道:“好罢!你若骗我,哼哼,小傻蛋,我决不让你好好的死。”

    杨过心道:“此时不加刁难,以后只怕再没机缘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猪撞断了肋骨,他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

    双连声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杨过笑

    道:“你不肯叫,那也罢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儿歇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这□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

    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

    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应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于是说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罢,还有九百九十七声,

    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来,伸手去解她衣衫。

    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惊道:“走开!你干甚么?”杨过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

    接断骨我可不会,那些癞皮狗、老母猪都是不穿衣服的。”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罢,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

    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的

    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道:“那叫化子肩头所插的那把

    弯刀,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出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庄来,发见陆无双竟已逃走,这也罢了,不

    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横行江湖,武林人士尽皆忌惮,主要还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及解药的

    药性、制法,倘若流传了出去,赤练仙子便似赤练蛇给人拔去了毒牙。秘传中所载她早熟烂

    于胸,自不须带在身边,在赤霞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平日万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师父收藏的所在,既然决意私逃,便连这本书也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连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踪影。这一晚事

    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召只西路帮众聚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

    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当会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儿在旁卫护。李莫

    愁见那人肩头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

    然叫嚷,说给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肩头。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屋之

    前。但见屋前烧了一堆火,又微微闻到血腥气,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见地下有几处血

    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点点头,

    推开屋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声轻响,一条

    淡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

    洪凌波对师□情谊倒甚不错,知道此次师父定要使尽诸般恶毒法儿,折磨得师□痛苦难

    当,这才慢慢处死,眼见她躺在桌上,当下举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见到师父也不拜了

    么?”她此时虽当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陆无双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论哀求也好,挺撞也好,总是要苦受折磨。”于是淡淡的道:“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

    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脸上满是哀怜之

    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

    恶道士、一个臭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暗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跟全真教的过节却

    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提心吊胆的只

    怕师父追来,此刻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

    命在顷刻,想起那个肮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股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火光闪亮,

    蹄声腾腾直响。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大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了一柄单刀,左角上缚

    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眼见冲来的势道极是威猛,李莫愁当即闪身在旁,但见牯牛在屋中

    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牯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

    数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随即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

    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破屋前后找了一遍,跃上屋顶。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当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已穿入了前面树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见牛背上无人,看来陆无双

    并非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跃上牛背,却瞧不出甚幺端倪,立即跃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庙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溜出后门,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便知李莫愁是要来取陆无双性命,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给铁鞭砸落在地的单刀拾起,再拾了几根枯柴,分别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身,驱牛冲进庙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庙去。他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入长草中躲起。

    这一番颠动,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于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迷糊不清,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人?」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罢。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又气闷又痛楚,又待呼痛,杨过仍按住她嘴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让他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这番可没命了!」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走,其实是施展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松开按在陆无双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平放草地,说道:「我立时给你接好断骨,咱们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杨过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秀眉双蹙,紧闭双眼,又羞又怕,浑不似一向的蛮横模样。杨过情窦初开,闻到她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的道:「你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杨过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幺也不敢用手触摸,心中只当她是小龙女:「倘若她是姑姑,这般畅开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这个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恼,我自然要瞧。」他对小龙女敬畏之心犹在,但想到她时,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几分男女间的相思之情。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杨过正自痴痴的瞪视,怒道:「你……你瞧……瞧……甚幺?」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见月光胦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她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蒙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问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幺?」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幺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罢,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罢。」

    陆无双如若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不答允,但见她目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见可怜,却教我撞见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极,但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辩解罢了,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幺?」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这幺远,你抱得我到幺?」话虽这幺说,却安安静静的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那头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驰,竟有如奔马,比自己空身急奔还要迅速,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不久东方渐白,她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脏,却容貌清秀,双目更灵动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前疼痛,过了一阵,竟尔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说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罢,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便举起她坐在自己肩头,缓缓而行。

    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前轻轻的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幺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甚幺的我可不知道啦。」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幺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武功虽好,人却痴呆幺?」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幺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幺,我就干甚幺。」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真是傻的。」本来已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却又转生厌憎。杨过听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幺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巴!」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不过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市镇。杨过找了一家饭店,吃过饭后,陆无双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刚上驴背,断骨处便即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子的脾气倔强,挨到墙边,将她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手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稳稳站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扶。」杨过傻笑几下,却不说话。陆无双道:「你扶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要是我那条大牯牛跟着来,可就好了。」陆无双气极:「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这才一笑跨上驴背,双手搂在她里,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径,本想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师父或丐帮,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路程迂远些,却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向东南方一指,道:「往那边去。」

    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边一个农家小孩奔到驴前,叫道:「陆姑娘,有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转头撒头撒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缚着一封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黄纸,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黄纸粗糙,字迹却颇为秀雅。陆无双「咦」了一声,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会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来的?」

    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明明是个寻常农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谁写的?看来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他虽学了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但毕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给李莫愁赶上,可万万不是敌手,青天白日的无处躲藏,正自沉吟无计,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得这小傻蛋,看来也不是我姑姑派来的。」

    刚说了这两句话,只听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虽是乡间村夫的粗鄙鼓乐,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动,问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第九回 百计避敌

    

    陆无双正自惶急,听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又胡说甚么?”杨过笑道:“咱们来

    玩拜天地成亲。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说甚么也瞧你不

    见。”陆无双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

    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无暇斥骂,心想:“这傻蛋的主意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

    在亦无别法。”问道:“怎么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臀上连抽几鞭,驴

    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两旁已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

    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却催得驴子更加快了,转眼间已冲到

    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皮鞭挥处,

    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

    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将过来。

    那新郎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戴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

    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抛,待他飞上一丈有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

    亲的共有三十来人,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手中,

    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料得是大盗拦路行劫,抢上前来唱个肥诺,说道:“大

    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须用多少盘缠使用,大家尽可商量。”杨过向陆无双笑道:“媳妇

    儿,怎么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还傻。”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

    到了师父花驴上的铃子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心想:“她来得好快啊。”说道:

    “铃子?甚么铃子?是卖糖的么?那好极啦,咱们买糖吃。”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都

    听我的话,就放了他,要不然……”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

    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

    见你们玩拜天地成亲,很是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甚么?”杨

    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儿童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

    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的大盗忽然要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

    时,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众中正没做理会处,杨

    过听金铃之声渐近,跃下驴背,将新郎横放驴子鞍头,让陆无双守住了,自行到花轿跟前,

    掀开轿门,拉了新娘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大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面出了甚么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

    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新娘

    子这时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

    妇儿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

    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

    送嫁喜娘当即七手八脚的除下了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

    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儿,进花轿去罢。”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

    轿,自己坐在她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

    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来查问,别说见到我们。”纵身跃上白马,与骑在驴背上的新郎并

    肩而行。众人见新夫妇都落入了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呐锣钹,一齐响起。

    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陆无双

    在轿中听到铃响,心想能否脱却大难,便在此一瞬之间了,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

    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走过没

    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再问:“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

    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挥出,卷住轿帷一拉,嗤的一

    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便要出手救人,那

    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

    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张去,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

    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杨过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妇儿呢?”陆无双笑道:

    “我不见啦。”但见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

    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杨过道:

    “你安安稳稳的做新娘子罢,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新娘道:“你挤

    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陆无双先前所乘的驴上。

    新娘和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新郎见新娘肥肥白白,颇有几分珠圆玉润;新娘偷看新

    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窃喜,一时倒忘了身遭大盗劫持,后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

    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甚么?”

    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追了下去,

    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

    了蹊跷,又在前边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

    不久花轿抬到,陆无双从破帷□探出头来,问道:“瞧见了甚么?”杨过道:“花轿帷

    子破了,你脸上又不兜红布。扮新娘子嘛,总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一百个想嫁人,也得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你这般不怕丑的新娘子?”

    陆无双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

    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

    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夕阳在山,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

    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舍一把银弯刀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

    着三个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见他们每人肩

    头都负着五只麻布袋,心想:“这三个五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四袋的要厉害些,看来非当真

    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正行得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

    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

    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给杨过吓得怕了,人人均想:“原来这三个叫化跟那强盗是

    一多。”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几步。

    一名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低声道:

    “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

    “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名叫化向杨过打

    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那四个四袋弟子先前给竹筷打中手腕,都以为是陆无双所

    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提到杨过。

    一名叫化右手一扬,杨过的坐骑受惊,前足提起。杨过假装乘坐不稳,幌了几下便摔落

    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向

    来锄强扶弱,济困拯危,所以跟陆无双为难,只为她伤了帮中兄弟,眼见杨过不会武功,这

    般摔了他一交,均觉歉然,一名乞丐当即伸手拉了他起来,说道:“对不住,您包涵些。”

    杨过喃喃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地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

    每人给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帮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

    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挥袖扑打身上的灰土。

    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要怎地?”一名化子说道:“姑娘是

    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道:“我身负重伤,还

    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定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

    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汉呢!”

    三个化子给她这几句话一挡,果觉己方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罢!待你伤愈之

    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

    倘若真是有伤,今日就饶过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却登时双颊

    飞红,不由得大怒,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说甚么丐帮

    英雄仗义,却原来尽是无耻之徒。”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名声,脸色立变,一丐性子甚是

    暴躁,抢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

    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来跟我媳妇儿

    罗唆?”说着抢过来拦在轿前,又道:“看三位仁兄虽然做了化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

    必定升官发财,怎地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般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让开,我们只是要领教她古

    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

    有个规矩,决不许先行出手殴打不会武艺之人。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

    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大惊,同

    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得惊天动地:“哎唷,哎唷!我的妈啊!”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

    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

    说话。这样罢!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说,好是不

    好?”

    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实是老大不耐烦,但又不便对他动手。三丐中年纪最大的那人

    寻思:“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出力回护。若是假新郎,又

    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举止,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

    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还

    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话出来罢。”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

    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陆无双道:“我们也不领教别的,只想见识一下你那弯刀

    斩肩的功夫,这一招叫做甚么?”

    陆无双也知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正自寻思脱身之计,听那化子

    问起,顺口答道:“那叫『貂蝉拜月』,怎么啊?”杨过接口道:“不错,我媳妇那弯刀这

    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肩头啦。”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掌缘在他

    肩后轻轻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都是吃了一惊,立时跃开,均想:“这□原来假扮新郎,戏弄我

    们。”那火性化子肩头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却已大感脸上无光,叫道:“好啊,

    贼□乌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

    杨过道:“你说向我媳妇领教,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

    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转头向陆无双问道:“好媳妇儿,我的亲亲

    小媳妇儿,你说我该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他定然身负绝艺,刚才他这反手一斩,乾净利落,自己就决计

    办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便随口说道:“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在那化子后肩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惊

    骇。杨过明明与那丐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肩后,这招掌

    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

    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开外,却仍是稳稳站立,胸

    口中拳处也不觉疼痛,倒似给人抱起来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

    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斜

    举,右手五指弹起,作了个弹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

    塞”;随即侧身让开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迥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

    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

    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

    却也均是凌厉狠辣的杀手。杨过跟小龙女学武,这套拳法自然也曾学过,只是觉得拳法虽然

    精妙,总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当练习之时,不知不觉的在纯柔的招数中注入了阳刚

    之意,变妩媚而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却又不觉疼痛,对杨过的功夫并未佩服,齐声呼啸,攻了上

    来。杨过东闪西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小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

    道:“天孙织绵!”杨过右手挥左,左手送右,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双手分

    别又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叫:“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提铛斟酒

    之状,在那火性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头正好撞中另

    一个化子的胸口。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连他衣服也碰不到,而这小子手挥目送,

    要打那□就是那□,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萧”、

    “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佩服已极,故意出个难题,见他正伸

    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当他此时身形,按理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自恃内力高

    出敌手甚多,竟尔身子前扑,双掌以垂□式削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

    中大喜,同时抢功,那知为他内力所逼,都是腾腾腾的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却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倾国

    倾城,但怎能用以与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

    呵,运起了“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高手,

    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晕目眩,身子摇了几摇,扑地

    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势不免头重

    脚轻,再也站立不稳。杨过的笑声以强劲内力吐出,人人耳鼓连续不断的受到冲击,蓦地□

    均感天旋地转。陆无双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砰之声响成一片,迎亲

    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来,脸如土色,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

    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放迎亲人众脱身。

    众中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固是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那大盗当

    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对杨过千恩万谢。随伴的喜娘

    更是口彩连篇:“大王和压寨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生几位小大王!”只惹得杨过哈

    哈大笑,陆无双又羞又嗔。

    杨过与陆无双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正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

    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

    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杨过心想:

    “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想自讨苦吃?”两个道士扑近,却是侧身掠过,奔入大堂,抢向陆无

    双。就在此时,蓦地□传来叮玲、叮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

    首第一间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

    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

    罢!”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去守

    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

    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

    “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立时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

    小二:“有个跛脚姑娘,住在那□?”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

    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

    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只好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会给洪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

    “媳妇儿,跟我逃命罢。”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番如再逃得性命,当真是

    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两人刚转过身,东角落□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

    “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

    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

    件宽大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

    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陆无双道:“快走!”杨过心想:“李

    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我背了陆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

    脱身。”灵机一动,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杨过不

    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

    来。杨过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胡说甚么?”杨

    过道:“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

    的道冠,戴在自己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

    纽,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申志凡不

    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

    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

    之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

    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掌。

    杨过只消头一低,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一时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这一

    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陆无双万万想不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也是一呆,心下歉

    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

    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

    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

    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几根手指的皮清

    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

    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花驴已被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

    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

    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

    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

    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

    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

    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

    辣,只得上炕,面向□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着一只茶杯,

    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

    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

    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

    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

    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老是疯疯

    颠颠的。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

    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过了

    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

    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

    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

    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

    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

    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跟着记起她要自己立过的誓:“我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

    个,若是变心,不用姑姑杀我,我立刻就杀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

    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跃下炕。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

    糊糊的道:“没甚么,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

    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是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傻蛋,你怎么会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杨过道:

    “我晚上做梦,那许多美女西施啦、貂婵啦,每个人都来教我一招,我就会了。”陆无双呸

    了一声,料知再问他也不肯说,正想转过话头说别的事,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

    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落入陆无双手中,迟一

    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搁,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不得,否则咱们盗

    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

    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

    口一句话,她就生气。”只是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

    我早就去了。”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

    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

    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见杨过从炕

    □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

    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若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

    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

    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下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

    意,丝毫不形于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那市镇太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

    伤势已轻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

    对陆无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甚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

    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么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

    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

    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若是跟你师父说起,岂不是糟了?”陆无双抿嘴一笑,道:

    “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去啦,师父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

    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

    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么”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

    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

    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

    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

    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

    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两个老叫化背负八只布袋,只怕武

    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八袋老丐,眼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

    连败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这中间定然另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玎玲,玎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

    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

    怎么能脱得师父的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壤,魔劫重重,偏有这么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

    是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

    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

    见他脚下虚浮,似乎丝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杨过右掌劈出,与两人手掌相撞,三只

    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这两名八袋老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

    少逄敌手,要论武功底子,实是远胜杨过,只是论到招数的奇巧奥妙,却又不及。杨过借力

    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闯过,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

    姑娘过去没有?”两个老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

    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

    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这二人似乎曾在那□见过。”又见西人相对而立,剑拔

    弩张的便要动武,心想在旁瞧个热闹再说。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

    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问讯,嘶哑着嗓子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以道

    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给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

    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说罢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见他脸上凹凹凸

    凸,又黑又丑,但神态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

    剑,眼望师父,见她点头示可,便倒转剑柄,递了过去。杨过躬身谢了,接过长剑,剑尖指

    地,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与援手。”洪凌波皱眉哼了一声,

    却不答话。

    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向陆无双道:“师弟,你站在一旁瞧着,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

    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

    全真教跟丐帮素来交好,怎地两派门人却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老丐喝骂出来,揭破了

    陆无双的秘密,挺剑抢上,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却大为担忧:

    “傻蛋不知我师父曾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余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过她的眼

    去?天下道教派别多着,正乙、大道、太一,甚么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两个老丐听他说道“全真教门下”五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派门

    人?你和那……”

    杨过那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传剑法。两个

    老丐辈份甚高,决不愿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得奇快,不得不同时举棒招架。

    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铁棒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两个老丐万料不到他剑

    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

    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手腕抖处,剑招却分而为二。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

    “一剑化三清”剑术,每一招均可化为三招,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老丐就倒退三步,这一

    十八剑刺过,两个老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经的武功专用以

    克制全真派,杨过未练玉女心经,先练全真武功,只是练得并不精纯,“一剑化三清”是化

    不来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样。

    李莫愁见小道士剑法精奇,不禁暗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名头这等响亮,果然是人才

    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要落在这小道人身

    上。”她若跟杨过动手,数招之间便能知他的全真剑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实是古墓派功夫,

    但外表看来,却是真伪难辨。杨过从赵志敬处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诀,此后曾加修习,因此

    他的全真派武功却也不是全盘冒充。洪凌波与陆无双自然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手下稍缓,让两个老叫化一开口说话,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

    刺过,长剑急抖,却已抢到了二丐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丐急忙转身招架,杨过

    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幌身闪到二丐背后,两丐急忙转身,杨过又已抢到他们背后。他

    自知若凭真实功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回旋急转,一味施展轻

    功绕着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个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

    之用。杨过此时步代虽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运气,使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古墓

    派轻功乃天下之最,他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随不上,但见他急奔如电,白光闪

    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丐身子急转,抡棒防卫

    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如此急转了数十圈,二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倒。李莫愁笑道:

    “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们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

    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

    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丐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迈了一步,足刚着地,背后剑招便

    到,大惊之下,只得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两人跑得如何迅捷,剑

    招始终是在他两人背后幌动。二丐脚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丐心知杨过并

    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

    毫停留。三人都是发力狂奔,片刻间已奔出两里有余,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抢在二丐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

    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

    棒上向左推挤,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二丐惊觉不妙,急忙运劲□夺。杨过功力不

    及对方,那肯与他们硬拚,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

    得撒棒后跃,脸上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说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

    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二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

    害,听了杨过之言,心中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

    给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双手捧起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

    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老丐恍然而悟,

    说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

    道:“不错,不错。用银弧飞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个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

    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甚

    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

    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

    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罢休。”

    那老丐给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甚么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

    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老丐却甚为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

    个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

    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说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会有期。”打个问讯,回头便走。

    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可没听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

    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乌!”另丐问道:“甚么?”那丐

    道:“他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

    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陆无双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马上,不住向这边张望,

    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马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

    撇下我啦。”

    杨过一笑,双手横捧长剑,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借剑。”洪

    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见这小道士武艺了得,心想留下

    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一听“且慢”二字,已知不妙,当下将长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撒

    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

    能用兵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往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

    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他对全真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

    处机虽相待不错,但与之共处时刻甚暂,临别时又给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固也明白他并无

    恶意,心下却总不愤,至于郝大通、赵志敬等,那更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他在古墓中学练

    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勉强也说得上。但照他的年纪,只

    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见他武功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实

    已抬举了他。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杀

    死孙婆婆的郝大通矮着一辈,便抬出王重阳来。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七个

    弟子,武林中众所周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我面前胆敢捣鬼。”转

    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又怎敢口称『王重阳』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

    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当日扮了乡童,跟

    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左古墓中又和她们师徒数度交手,别给她们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

    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

    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

    你要问甚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带的那本书在那

    □?”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在那□?”杨过道:“适才

    我和这个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姑娘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给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

    两个化子过来,那姑娘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

    “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微现焦急之色。

    杨过见谎言见效,更加夸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掏出一本甚么书来,那姑娘

    不肯给,却让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

    说八道损我,瞧我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

    不叫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

    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声势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

    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但她急欲查知陆

    无双的行纵,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蒙古兵将拥着一个官员

    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穿锦袍,腰悬弓箭,骑术甚精,脸容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

    态却颇为剽捍。

    李莫愁待马队过后,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

    就剧跳一下,知道这一拂若非拂去尘土,而是落在自己头上,势不免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罢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

    啦。小道路见不平,意欲拦阻,那两个老叫化就留下来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

    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

    你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样,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这时已三十来岁,但内功深

    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

    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好好叫你

    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稍稍教训你一下。”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

    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的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跟你祖师婆婆是同

    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你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

    愁浅浅一笑,对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话

    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手中拿着的只是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

    内。她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

    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当即断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的年轻姑娘们动手的,但你既然

    定要逼我过招,这样罢,我空手接你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

    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他知当此情势,不动手是

    不成的了,但若当真比拚,自然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派前辈模样,再以言

    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自己反正是斗她不过,用不用兵刃也是一

    样,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数厉害之极的拂尘。

    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

    前辈,后辈领教啦。”

    杨过道:“不敢……”突然间只见黄影幌动,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

    “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数十

    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各处大穴。她适才见杨过与两丐交手,剑法精妙,确非庸手,定要在

    三招之内伤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

    这三下招数是她自创,连小龙女也没见过。杨过突然见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

    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只有武功远胜于李莫愁

    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扑击,才能逼得她回过拂尘自救。杨过自然无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

    一个□斗,头下脚上,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无数穴

    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倒立着飞腿踢出。

    李莫愁眼见明明已点中他多处穴道,他居然仍能还击,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

    至”。这一招点的是他周身诸处偏门穴道。杨过以头撑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弯

    “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所不为”立即使出。

    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人身诸般柔软之处,是以叫作“无所

    不为”,阴狠毒辣,可说已有些无赖意味。当她练此毒招之时,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

    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人,这一来,攻眼睛的

    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

    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功效。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

    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

    不可思议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已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

    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当年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些送了他的性命。盖

    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诸处之力,均不及

    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杨过内力

    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牙齿一咬住拂尘,竟夺下她用以扬威十余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惊叫,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

    拍,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

    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下,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

    时洪凌波也已认出了陆无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先前陆无双一直不敢与李莫愁、

    洪凌波正面相对,此时杨过与李莫愁激斗,她凝神观看,忘了侧脸避开洪凌波的眼光。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驴,同时左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乘

    驴子的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花驴打

    了个脑浆迸裂,大叫:“媳妇儿,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背,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

    双立即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杨过适才的

    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

    尘丝,反手抓住一拉,杨过拿捏不住,又给她夺回。

    洪凌波胯下的驴子脑袋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向李莫愁冲去,张嘴大咬。李莫愁喝

    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斗倔性儿。”用力勒□,拉得驴子满口是血。

    猛地□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跃起身来,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

    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

    住啦!”杨过跃下马背,俯耳在地下倾听,并无蹄声追来,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罢。”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给你夺啦?”杨过道:“我跟她

    胡混乱搞,她心□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东西,又还了给

    她。”陆无双道:“哼,她为甚么心□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

    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快大一阵、慢一阵的行到黄昏。杨

    过道:“媳妇儿,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着伤口疼痛,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

    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

    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咱们换马去罢。”两人催马上

    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系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

    “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

    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

    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那官员听到背后风声,□地抢上一步,

    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犹似两把鹰爪,猛插过来,竟是招数凌厉的“大力鹰爪功”。

    杨过微感诧异,不意这个蒙古官员手下倒也有几分功夫,当下侧身从他双手间闪过。那官员

    连抓数下,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开。

    那官员少时曾得鹰爪门的名师传授,自负武功了得,但与杨过交手数招,竟是全然无法

    施展手脚。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内

    力直透双臂,喝道:“坐下!”那官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

    急欲喷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慢慢站

    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谁?来干么?”这两句汉话倒是说得字

    正腔圆。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甚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

    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

    卸,毫不费力的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

    员一怔,道:“甚么受了伤?”左手摸摸右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样

    部位也是一般的隐痛,这处所先前没去碰动,并无异感,手指按到,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

    直疼到骨□。那官员大惊,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时,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

    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对方刚才在他肩头按落之时,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计了他,不禁又

    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

    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吓,神色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微笑

    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伸延一寸,约莫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虽想求他解救,却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拚个同归

    于尽。”纵身扑上。杨过闪身避开。双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针,待他又再举手抓来,双手伸

    出,将两枚玉蜂针分别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员只感掌心中一痛,当即停步,举掌见到掌心

    中的细针,随即只觉两掌麻木,大骇之下,再也不敢倔强,过了半晌,说道:“算我输

    了!”

    杨过哈哈大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官员道:“下官耶律晋,请问英雄高姓大

    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在蒙古做甚么官?”耶律晋说了。原来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

    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助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平定四方,功勋卓着,是以耶律晋年纪不大,

    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杨过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甚么官职,只是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耶律晋道:

    “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当真胡涂万分。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

    笑,道:“也没甚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

    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踪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忽而来,□忽而去,我

    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细针,肩头和掌心渐感麻□难当。

    正心烦意乱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又多了一个少女,正是陆无双。耶律晋

    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她磕头罢!”陆无双

    喝道:“你说甚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

    的,只觉受她打上一掌、骂得几句,实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

    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

    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对耶律晋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

    刻死不了。只要乖乖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

    汉,只可惜从来没见过真正有本领之人,今日得能结识高贤,实慰平生之望。杨英雄纵然不

    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分,又将对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杨过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学问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

    道的,谄谀之中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

    国官场的习气。杨过给他几句上乘马屁一拍,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

    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肩头的两枚玉蜂针吸了出

    来,再给他在肩头和掌心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针,这时见那两口针细如头发,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

    “一阵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

    分,口中却道:“使这般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概,也不怕旁人笑话。”

    杨过笑了笑,却不理会,向耶律晋道:“我们两个,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从。”耶律

    晋一惊,忙道:“杨英雄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

    是要做大人的侍从。”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时大

    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杨过笑

    道:“这个你又想错了。我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

    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板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

    “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

    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我们

    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从取来衣

    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

    个美貌的少年蒙古军官,自觉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仍是骑马,未到午

    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边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道:

    “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傻蛋想出来的傻法儿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

    么让他们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鸶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

    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纵迹。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

    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请教武学,高帽一顶顶的送来,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

    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耶律晋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一名侍从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

    人,京□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

    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丝毫无见外之意,那么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

    心。”于是向侍从道:“叫他到这□见我。”

    那侍从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

    他进来。”那侍从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罗唆,快

    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罢。”

    耶律晋一见,又惊又喜,急忙抢上□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

    道:“是啊!是我自己来啦。”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

    官制称为中书令。

    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

    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见他年纪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严之中带着三分慈和,心

    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向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

    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

    都来啦。”向父亲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

    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从望了一眼,示意要

    他们退下。

    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从,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脸现犹豫之

    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见杨过举止有异,自己进来时,

    众侍从拜伏行礼,只这一人挺身直立,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之概,不禁

    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说杨过的来历,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

    糊答道:“是孩儿在道上结识的一个朋友。爹爹亲自南下,不知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

    口气,脸现忧色,缓缓说明情由。

    原来蒙古国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后,第三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

    儿子贵由继位。贵由胡涂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时是贵由的皇后垂□听政。

    皇后信任群小,排挤先朝的大将大臣,朝政甚是混乱。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

    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直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

    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说的又都是正理,轻易动摇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

    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说道河南地方不靖,须派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

    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即准奏。于是耶律楚材带

    了次子耶律齐、三女耶律燕,迳来河南,此行名为宣抚,实为避祸。

    杨过回到居室,跟陆无双胡言乱语的说笑,陆无双偏过了头不加理睬。杨过逗了她几次

    全无回答,当即盘膝而坐,用起功来。

    陆无双却感没趣了,见他垂首闭目,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当

    儿用起功来啦?”杨过不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

    要伸手去呵他□,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

    息,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在那边两间屋子

    之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是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

    “师父”两字,背上登时出了一片冷汗,跟着他走到窗口。杨过指向西边,陆无双抬起头

    来,果见两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黝黝的伏着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若非凝

    神观看,还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觉的?”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

    的还是杏黄道袍,决不改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长身而起,在屋顶飞奔过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开

    窗格,执刀跃进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罢。”却是女子声音。

    杨过心中一动:“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晋之上,老头儿只怕性命难保。”陆

    无双叫道:“快去瞧!”两人奔将过去,伏在窗外向内张去。

    只见耶律晋提着一张板凳,前支后格,正与那黑衣女子相斗。那女子年纪甚轻,但刀法

    狠辣,手中柳叶刀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凳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

    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少女忽地飞起一腿,耶律晋猝不及

    防,正中腰间,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朝耶律楚材头顶劈落。

    杨过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说,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

    去,只听得耶律楚材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脸上劈落,左手

    以空手夺白刃手法去抢她刀子。这两下配合得颇为巧妙,那少女侧头避开来掌,手腕已被耶

    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单刀才没给夺去。杨过见这两个少女都是

    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拆解了七八招。

    这时门外拥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晋道:“慢着!三小姐不用

    你们帮手。”

    杨过低声向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姑娘的武功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

    一掌。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人打架的好。”陆无双道:“那么你跟我说真个

    的,到底是我强,还是她们强?”杨过低声道:“一个对一个,这两个姑娘都不如你。你一

    个打她们两个呢,单论武功你就要输。只不过她们的打法也太老实,远不及你诡计多端、阴

    险毒辣,因此毕竟还是你赢。”陆无双心下喜欢,低声道:“甚么『诡计多端、阴险毒辣』

    的,可有多难听!说到诡计多端,世上没人及得上咱们的傻蛋傻大爷。”杨过微笑道:“那

    你岂不成了傻大娘?”陆无双轻轻啐了一口。

    只见两女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的柳叶刀没能夺下,反给逼得

    东躲西闪,无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我来试试。”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

    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

    杨过只瞧了耶律齐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惊诧。只见他左手插在腰□,始终不动,右手

    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随手应付那少女的单刀,招数固然精妙,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

    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却又颇有不同。”

    陆无双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强得多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第十回 少年英侠

    

    耶律齐道:“三妹,你瞧仔细了。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

    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那黑衣少女怒道:“呸,也

    没这般容易。”耶律齐道:“是这样。”说着右掌往她“臂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

    斜,却将她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只留下左侧后方斜角一个空隙。那少女要躲他这一

    拍,只得斜退两步。耶律齐点了点头,果然伸手拿她“巨骨穴”。那少女心中一直记着:

    “千万别举刀反砍。”但形格势禁,只有举刀反砍才是连消带打的妙着,当下无法多想,立

    时举刀反砍。耶律齐道:“是这样!”人人以为他定是要伸手夺刀,那知他右手也缩了回

    来,与左手相拱,双手笼入袖筒。那少女一刀没砍着,却见他双手笼袖,微微一呆。耶律齐

    右手忽地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刀背一提,那少女握刀不住,给他夺了过去。

    众人见此神技,一时呆了半晌,随即一个哄堂大采。那黑衣少女脸色沮丧,呆立不动。

    众人都想:“二公子不出手擒□,明明放□一条生路。□还不出去,更待何时?”

    耶律齐缓步退开,向耶律燕道:“她也没了兵刃,你再跟她试试,胆子大些,留心她的

    掌中腿。”耶律燕踏上两步,说道:“完颜萍,我们一再饶你,你始终苦苦相逼,难道到了

    今日还不死心么?”

    完颜萍不答,垂头沉吟。耶律燕道:“你既定要与我分个胜负,咱们就爽爽快快动手

    罢!”说着冲上去迎面就是两拳。完颜萍后跃避开,凄然道:“刀子还我。”耶律燕一怔,

    心道:“我哥哥夺了你兵刃,明明是要你和我平手相斗,怎地你又要讨还刀器?”说道:

    “好罢!”从哥哥手□接过柳叶刀抛给了她。一名守卫倒转手中单刀递过,说道:“三小

    姐,你也使兵刃。”耶律燕道:“不用。”但转念一想:“我空手打不过她,咱们就比

    刀。”接刀虚劈两下,觉得稍微沉了一点,但勉强也可使得。

    完颜萍脸色惨白,左手提刀,右手指着耶律楚材道:“耶律楚材,你帮着蒙古人,害死

    我爹爹妈妈,今生我是不能找你报仇的了。咱们到阴世再算帐罢!”说话甫毕,左手横刀就

    往脖子中抹去。

    杨过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失声叫道:“姑姑!”

    就在此时,完颜萍已横刀自刎。耶律齐抢上两步,右手长出,又伸两指将她柳叶刀夺了

    过来,随手点了她臂上穴道,说道:“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短见?”横刀自刎、双指夺刀,

    都只一霎间之事,待众人瞧得清楚,刀子已重入耶律齐之手。

    其时室内众人齐声惊呼,杨过的一声“姑姑”无人在意,陆无双在他身旁却听得清楚,

    低声问道:“你叫甚么?她是你姑姑?”杨过忙道:“不,不!不是。”原来他见完颜萍眼

    波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万念俱灰的神色,就如小龙女与他决绝分手时一模一样。他斗然

    间见到,不由得如痴如狂,竟不知身在何处。

    耶律楚材缓缓说道:“完颜姑娘,你已行刺过我三次。我身为大蒙古国宰相,灭了你大

    金国,害你父母。可是你知我的祖先却又是为何人所灭呢?”完颜萍微微摇头,道:“我不

    知道。”耶律楚材道:“我祖先是大辽国的皇族,大辽国是给你金国灭了的。我大辽国耶律

    氏的子孙,被你完颜氏杀戮得没剩下几个。我少时立志复仇,这才辅佐蒙古大汗灭你金国。

    唉,怨怨相报,何年何月方了啊?”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抬头望着窗外,想到只为了几家

    人争为帝王,以致大城民居尽成废墟,万里之间□积为山,血流成河。

    完颜萍茫然无语,露出几颗白得发亮的牙齿,咬住上唇,哼了一声,向耶律齐道:“我

    三次报仇不成,自怨本领不济,那也罢了。我要自尽,又干你何事?”耶律齐道:“姑娘只

    要答应以后不再寻仇,你这就去罢!”完颜萍又哼了一声,怒目而视。耶律齐倒转柳叶刀,

    用刀柄在她腰间轻轻撞了几下,解开她的穴道,随即将刀递了过去。完颜萍欲接不接,微一

    犹豫,终于接过,说道:“耶律公子,你数次手下容情,以礼相待,我岂有不知?只是我完

    颜家与你耶律家仇深似海,凭你如何慷慨高义,我父母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耶律齐心想:“这女子始终纠缠不清,她武艺不弱,我总不能寸步不离爹爹,若有失

    闪,如何是好?嗯,不如用言语相迫,教她只能来找我。”朗声说道:“完颜姑娘,你为父

    母报仇,志气可嘉。只是老一辈的帐,该由老一辈自己了结。咱们做小辈的自己各有恩怨。

    你家与我家的血帐,你只管来跟我算便是,若再找我爹爹,在下此后与姑娘遇到,可就十分

    为难了。”

    完颜萍道:“哼,我武艺远不及你,怎能找你报仇?罢了,罢了。”说着掩面便走。

    耶律齐知她这一出去,必定又图自尽,有心要救他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颜家的女

    子好没志气!”完颜萍霍地转过身来,道:“怎地没志气了?”耶律齐冷笑道:“我武功高

    于你,那不错,可这又有甚么希罕?只因我曾遇明师指点,并非我自己真有甚么过人之处。

    你所学的铁掌功夫,本来也是掌世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只是教你的那位师父所学未精,你练

    的时日又浅,难以克敌致胜,原是理所当然。年纪轻轻,只要苦心去另寻明师,难道就找不

    着了?”完颜萍本来满腔怨怒,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暗暗点头。

    耶律齐又道:“我每次跟你动手,只用右手,非是我傲慢无理。只因我左手力大,出手

    往往便要伤人。这样罢,等你再从明师之后,随时可来找我,只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颈

    就戮,决无怨言。”他知完颜萍的功夫与自己相差太远,纵得高人指点,也是难以胜得过自

    己单手;料想一个人欲图自尽,只是一时忿激,只要她去寻师学艺,心有专注,过得若干时

    日,自不会再生自杀的念头。

    完颜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难道两只手当真便胜不了你单手?”提刀

    在空中虚劈一下,沉着声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齐接口道:“快马一鞭!”完颜

    萍向众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脸上掩不住流露出凄凉之色。

    众侍卫见二公子放她走路,自然不敢拦阻,纷纷向耶律楚材道惊请安,退出房去。耶律

    晋见此处闹得天翻地覆,但杨过始终并不现身,心中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么

    又放了她走?”耶律齐道:“甚么?”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该放她

    啊。”耶律齐正色道:“别胡说!”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

    杨过在窗外听耶律燕说到“要她做我嫂子”几字,心中突然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酸意,

    见完颜萍上高向东南方而去,当下向陆无双道:“我瞧瞧去。”陆无双道:“瞧甚么?”杨

    过不答,展开轻功追了出去。

    完颜萍武功并不甚强,轻功却甚高明,杨过提气直追,直到龙驹寨镇外,才见到她的后

    影。只见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门进房。杨过跟着跃进,躲在墙边。过了半晌,西厢房

    中传出灯火,随即听到一声长叹。这一声叹息中直有千般怨愁,万种悲苦。

    杨过在窗外听着,怔怔的竟是痴了,触动心事,不知不觉的也长叹一声。完颜萍听得窗

    外有人叹息,大吃一惊,急忙吹熄灯火,退在墙壁之旁,低声喝问:“是谁?”杨过道:

    “跟你一般,也是伤心之人。”完颜萍更是一怔,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恶意,又问:“你到

    底是谁?”杨过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几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杀,可不是

    将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轻了?更将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轻了?”

    呀的一声,两扇门推开,完颜萍点亮烛火,道:“阁下请进。”杨过在门外双手一拱,

    走进房去。完颜萍见他身穿蒙古军官装束,年纪甚轻,微感惊讶,说道:“阁下指教得是,

    请问高姓大名。”

    杨过不答,双手笼在袖筒之中,说道:“耶律齐大言不惭,自以为只用右手就算本领了

    得,其实要夺人之刀,点人穴道,一只手也不用又有何难?”完颜萍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未

    摸清对方的底细,不便反驳。杨过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那耶律齐双手齐用。现下

    我先和你试试,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脚,跟你过几招如何?”完颜萍大奇,心道:“难道你

    有妖法,一口气便能将我吹倒了?”杨过见她迟疑,道:“你只管用刀子砍我,我要是避不

    了,死而无怨。”完颜萍道:“好罢,我也不用刀,只用拳掌打你。”杨过摇头道:“不,

    我不用手脚而夺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颜萍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阁下如此了得,真是闻所未闻。”

    说着袖出单刀,往他肩头劈去。她见杨过双手笼袖,浑若无事,只怕伤了他,这一刀的准头

    略略偏了些。杨过瞧得明白,动也不动,说道:“不用相让,要真砍!”柳叶刀从他肩旁直

    劈而下,与他身子相离只有寸许。完颜萍见他毫不理会,好生佩服他的胆量,又想:“难道

    这是个浑人?”柳叶刀一斜,横削过去,这次却不容情。杨过斗地矮身,刀锋从他头顶掠

    过,相差仍然只有寸许。

    完颜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杨过顺着刀势避过,道:“你刀中还可再夹掌法。”完颜

    萍道:“好!”横刀砍出,左掌跟着劈去。杨过侧身闪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颜萍将

    一路刀法施展开来,掌中夹刀,愈出愈快。杨过道:“你掌法凌厉,好过刀法。耶律齐说这

    是铁掌功夫,是不是?”完颜萍点点头,出手更是狠辣。杨过双手始终笼在袖中,在掌影刀

    锋间飘舞来去。完颜萍单刀铁掌,连他衣服也碰不到半点。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杨过道:“小心啦,三招之内,我夺你刀。”完颜萍此时对他已

    甚是佩服,但说要在三招之内夺去自己兵刃,却仍是不信,只是不由自主的将刀柄握得更加

    紧了,说道:“你夺啊!”横刀使一招“云横秦岭”,向他头颈削去。杨过一低头,从刀底

    下钻了过去,侧过头来,额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弯“曲池穴”。完颜萍手臂酸软,手指无

    力。杨过仰头张口,咬住刀背,轻轻巧巧的便将刀子夺过,跟着头一侧,刀柄在她胁下,已

    点中了穴道。

    杨过抬头松齿,向上甩去,柳叶刀飞了上去,他将刀抛开,为的是要清清楚楚说话,当

    下说道:“怎么样,服了么?”说了这六个字,那刀落将下来,杨过张口咬住,笑嘻嘻的瞧

    着她。完颜萍又惊又喜,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秋波流转,娇媚动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亲她一亲,只是此事太过大胆荒

    唐,咬住刀背,一张脸胀得通红。完颜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见他神色怪异,心中微感惊奇,

    自觉全身酸麻,双腿软软的似欲摔倒。杨过踏上一步,距她已不过尺许,正想抛去刀子,把

    嘴唇凑到她眼皮上去亲一个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齐以礼相待,难道我就不如

    他了?哼,我偏要处处都胜过他。”于是低下头来,下颚一摆,将刀柄在她腰间一撞,解开

    她的穴道,将刀柄递了过去。

    完颜萍不接刀子,双膝跪地,说道:“求师父指点,小女子得报父母深仇,永感大

    德。”杨过大为狼狈,急忙扶起,伸手从口中取下单刀,说道:“我怎能做你师父?不过我

    能教你一个杀死那耶律齐的法门。”完颜萍大喜,道:“只要能杀了耶律齐,他哥哥和妹子

    我都不怕,自能再杀他父亲……”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学到能

    杀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儿怎能还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终究是报不了的啦。”杨过笑道:

    “那耶律老儿一时三刻之命,总还是有的。”完颜萍奇道:“甚么?”杨过道:“要杀耶律

    齐又有何难?现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杀了他。”

    完颜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被耶律齐行若无事的打败,知他本领高于自己十

    倍,心想眼前这蒙古少年军官武功虽强,未必就胜过了耶律齐,纵使胜得,也决不能只教自

    己三招,就能用之杀了他,而今晚便能杀他,更是万万不能的了。她怕杨过着恼,不敢出言

    反驳,只是微微摇头,眼中那股叫他瞧了发痴发狂的眼色,不住滚来滚去。

    杨过明白她的心意,说道:“不错,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当真动手,说不定我还是输

    多赢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杀了他,却决非难事。就只怕他曾饶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

    已。”完颜萍心中一动,随即硬着心肠道:“他虽有德于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报。”杨

    过道:“好,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杀他而不愿下手,那便如何?”完颜萍道:“凭你处

    置便了。反正你这么高的本领,要打要杀,我还能逃得了么?”杨过心道:“我怎舍得打你

    杀你?你杀不杀他,跟我又有甚么相干?”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这三招也没甚么了

    不起。你瞧清楚了。”

    当下提起刀来,缓缓自左而右的砍去,说道:“第一招,是『云横秦岭』。”完颜萍心

    道:“这一招我早就会了,何用你教?”见刀锋横来,侧身而避。杨过突出本手,抓住她的

    右手,说道:“第二招,是你刚才使用过两次的『枯藤缠树』。”完颜萍点头道:“是,这

    是我铁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杨过握着她又软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荡,笑道:“你该学半脂

    玉掌功才是,怎么去学铁掌擒拿手了?”完颜萍不知他是出言调笑,道:“有半脂玉掌功

    么?这名儿倒挺美。”只觉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紧一放,使力极轻,觉得这手法还不及自己

    所学以铁掌功为基的擒拿手厉害,心想:“你第一招与第二招都是我所会的功夫,难道单凭

    第三招一招,就能杀了耶律齐?”杨过凝视她眼睛,叫道:“看仔细了!”突然手腕疾翻,

    横刀往自己项颈中抹去。

    完颜萍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她右手被杨过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夺他单刀。虽

    在危急之中,她的铁掌擒拿手仍是出招极准,一把抓住杨过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

    不能及颈。杨过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笑道:“你学会了么?”

    完颜萍惊魂未定,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明他的用意。杨过笑道:“你先使『云横

    秦岭』横削,再使『枯藤缠树』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举刀自刎,他势必用左手救你。他

    向你立过誓,只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杀他,死而无怨。这不成了么?”完颜萍一想不

    错,怔怔的瞧着他。杨过道:“这三招万无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头。”完颜萍微微摇

    头,说道:“他说过不用左手,一定不会用的。那便怎地?”杨过道:“那又怎地?你永世

    报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乾净?”完颜萍凄然点头,道:“你说得对。多谢指点迷津。阁

    下到底是谁?”

    杨过还未回答,窗外忽然有个女子声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别信他的鬼话。”杨过听

    得是陆无双的声音,只笑了笑,并不理会。完颜萍纵向窗边,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影跃出

    了围墙。

    完颜萍待要追出,杨过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爱跟我过不

    去。”完颜萍望着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说自己姓名,那也罢了。我信得过你对我

    总是一番好意。”杨过见她秋波一转,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怜惜,当下拉着她手,和她并

    肩坐在床沿,柔声道:“我姓杨名过,我是汉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妈妈都死啦,跟□身

    世一般……”

    完颜萍听他说到这□,心□一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杨过心情激□,忽然哇的一声,

    哭了出来。完颜萍从怀□袖出一块手帕,掷给了他。杨过拿到脸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

    泪却愈来愈多。

    完颜萍强笑道:“杨爷,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杨过道:“别叫我杨爷。你今年几岁

    啦?”完颜萍道:“我十八岁,你呢?”杨过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若是月份小

    过她,给她叫一声兄弟,可没味儿。”说道:“我是正月□的生日,以后你叫我杨大哥得

    啦。我也不跟你客气,叫你完颜妹子啦。□完颜萍脸上一红,觉得此人做事单刀直入,好生

    古怪,但对自己确是并无恶意,于是点了点头。

    杨过见她点头,喜得心□难搔。完颜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来就叫

    人怜惜,而最要紧的是她盈盈眼波竟与小龙女极为相似。他可没想到一个人心中哀伤,眼色

    中自然有凄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说她眼波与小龙女相似,那也只是他自欺自慰的念

    头而已。他凝视着她眼睛,忽而将她的黑衣幻想而为白衣,将她瘦瘦的瓜子脸幻想成为小龙

    女清丽绝俗的容貌,痴痴的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爱怜种种柔情。

    完颜萍有些害怕,轻轻挣脱他手,低声道:“你怎么啦?”杨过如梦方醒,叹了口气,

    道:“没甚么。你去不去杀他?”完颜萍道:“我这就去。杨大哥,你陪不陪我?”杨过待

    要说“自然陪你去”,转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无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齐就不会

    中计。”说道:“我不便陪你。”

    完颜萍眼中登时露出失望之色,杨过心□一软,几乎便要答应陪她,那知完颜萍幽幽的

    道:“好罢,杨大哥,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过忙道:“那□?那□?我……”

    完颜萍凄然摇头,迳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间,又已回到耶律晋的住处。

    这时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寝。完颜萍在大门上敲了两下,朗声说道:“完颜萍

    求见耶律齐耶律公子。”早有几名侍卫奔过来,待要拦阻,耶律齐打开门来,说道:“完颜

    姑娘有何见教?”完颜萍道:“我再领教你的高招。”耶律齐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

    量力?”于是侧身让开,右手一伸,说道:“请进。”

    完颜萍进房拔刀,呼呼呼连环三招,刀风中夹着六招铁掌掌法,这“一刀夹双掌”自左

    右分进合击。耶律齐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将她三刀六掌尽数化解,心想:“怎生寻个

    法儿,叫她知难而退,永不再来纠缠?”

    二人斗了一阵,完颜萍正要使出杨过所授的三招,门外忽有一女子声音叫道:“耶律

    齐,她要骗你使用左手,可须小心了。”正是陆无双出声呼叫。耶律齐一怔,完颜萍不等他

    会过意来,立时一招“云横秦岭”削去,待他侧身闪避,斗地伸出左手,“枯藤缠树”,已

    抓住他右手,自己右手回转,横刀猛往颈中抹去。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耶律齐心中转了几转:“定须救她?但她是在骗我用左手,

    我一使上左手,这条命就是交给她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见死不救?”杨过逆料耶律齐

    的心思,只要突然出此三招,他非出左手相救不可,那知陆无双从中捣乱,竟尔抢先提醒。

    本来这法子已然不灵,但耶律齐慷慨豪侠,明知这一出手相救,乃是自舍性命,危急之际竟

    然还是伸出左手,在完颜萍右腕上一挡,手腕翻处,夺过了她的柳叶刀来。

    二人交换了这三招,各自跃后两步。耶律齐不等她开口,将刀掷了过去,说道:“你已

    迫得了我用左手,你杀我便是,但有一事相求。”完颜萍脸色惨白,道:“甚么事?”耶律

    齐道:“求你别再加害家父。”完颜萍“哼”了一声,慢慢走近,举起刀来,烛光下只见他

    神色坦然,凛凛生威,见到这般男子汉的气概,想起他是为了相救自己才用左手,这一刀那

    □还砍得下去?她眼中杀气突转柔和,将刀子往地下一掷,掩面奔出。

    她六神无主,信步所之,直奔郊外,到了一条小溪旁,望着淡淡的星光映在溪中,心中

    乱成一团。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长气。

    忽然身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完颜萍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站在身后,正是杨过。她

    叫了声“杨大哥”,垂首不语。杨过上前握住她双手,安慰她道:“要为父母报仇,原非易

    事,那也不必性急。”完颜萍道:“你都瞧见了?”杨过点点头。完颜萍道:“以我这般无

    用之辈,报仇自然不易。我只要有你一半功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杨过携着她手,和她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说道:“纵然学得我的武功,又有何用?你

    眼下虽不能报仇,总知道仇人是谁,日后岂无良机?我呢?连我爹爹是怎样死的也不知,是

    谁害死他也不知,甚么报仇雪恨,全不用提。”

    完颜萍一呆,道:“你父母也是给人害死的么?”杨过叹道:“我妈是病死的,我爹爹

    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一面。”完颜萍道:“那怎么会?”杨过道:“我妈

    生我之时,我爹已经死了。我常问我妈,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仇人是谁?我每次问起,妈

    妈总是垂泪不答,后来我就不敢再问啦。那时候我想,等我年纪大些再问不迟,那知道妈妈

    忽然一病不起。她临死时我又问起。妈妈只是摇头,说道:『你爹爹……你爹爹……唉,孩

    儿,你这一生一世千万别想报仇。你答允妈,千万不能想为爹爹报仇。』我又是悲伤,又是

    难过,大叫:『我不答允,我不答允!』妈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死了。唉,你说我怎生是

    好啊?”他说这一番话原意是安慰完颜萍,但说到后来,自己也伤心起来。常言道:“杀父

    之仇,不共戴天”,人若不报父仇,乃是最大的不孝,终身蒙受耻辱,为世人所不齿。杨过

    连杀父仇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恨事藏在心中郁积已久,此时倾吐出来,语气之中自是充

    满了伤心怨愤。

    完颜萍道:“是谁养大你的?”杨过道:“又有谁了?自然是我自己养自己。我妈死

    后,我就在江湖上东游西荡,这□讨一餐,那□挨一宿,有时肚子饿得抵不住,偷了人家一

    个瓜儿薯儿,常常给人抓住,饱打一顿。你瞧,这□许多伤疤,这□的骨头突出来,都是小

    时给打的。”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裤管给她看,星光朦胧下完颜萍瞧不清楚,杨过抓住了

    她手,在自己小腿的伤疤上摸去。完颜萍抚摸到他腿上凹凹凸凸的疤痕,不禁心中一酸,暗

    想自己虽然国破家亡,但父亲留下不少亲故旧部,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与他的身世相

    较,自己又是幸运得多了。

    二人默然半晌,完颜萍将手轻轻缩转,离开了他小腿,但手掌仍是让他握着,低声问

    道:“你怎么学了这一身高强武功?怎地又做了蒙古人的官儿?”杨过微微一笑,道:“我

    不是蒙古的官儿。我穿蒙古衣衫,只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寻。”完颜萍喜道:“那好啊。”杨

    过道:“好甚么?”完颜萍脸上微微一红,道:“蒙古人是我大金国的死对头,我自然盼望

    你不是蒙古的官儿。”杨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手掌,大是心神不定,说道:“若是我做大金

    的官儿,你又对我怎样?”

    完颜萍当初见他容貌英俊,武功高强,本已有三分喜欢,何况在患难之际,得他诚心相

    助,后来听了他诉说身世,更增了几分怜惜,此时听他说话有些不怀好意,却也并不动怒,

    只叹道:“若是我爹爹在世,你想要甚么,我爹爹总能给你。现下我爹娘都不在了,一切还

    说甚么?”

    杨过听她语气温和,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妹子,我求你一件事。”

    完颜萍芳心怦怦乱跳,已自料到三分,低声问:“甚么?”杨过道:“我要亲亲你的眼睛,

    你放心!我只亲你的眼睛,别的甚么也不犯你。”

    完颜萍初时只道他要出口求婚,又怕他要有肌肤之亲,自己若是拒却,他微一用强,怎

    能是他对手?何况她少女情怀,一只手被他坚强粗厚的手掌握着,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

    强,纵然毫不动粗,实在也是难以拒却,那知他只说要亲亲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松了一口

    气,可是心中却又微感失望,略觉诧异,当真是中心栗六,其乱如丝了。她妙目流波,怔怔

    的望着他,眼神中微带娇羞。杨过凝视她的眼睛,忽然想起小龙女与自己最后一次分别之

    前,也曾这般又娇羞又深情的望着自己,不禁大叫一声,跃起身来。

    完颜萍被他吓了一跳,想问他为了甚么,又觉难以启齿。

    杨过心中混乱,眼前幌来幌去尽是小龙女的眼波。那日他见此眼波之时,尚是个混沌未

    凿的少年,对小龙女又素来尊敬,以致全然不知甚中含意,但自下得山来,与陆无双共处几

    日,此刻又与完颜萍耳鬓□磨,蓦地□心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对小龙女这番柔情密意,

    方始领会,不由得懊丧万端,几欲在大树上就此一头撞死,心想:“姑姑对我如此一片深

    情,又说要做我妻子,我竟然辜负她的美意,此时却又往何处寻她?”突然间大叫一声,扑

    上去一把抱住完颜萍,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完颜萍见他如痴如狂,心中又惊又喜,但觉他双臂似铁,紧紧箍在自己腰□,当下闭了

    眼睛,任他恣意领受那温柔滋味,只觉他嘴唇亲来亲去,始终不离自己的左眼右眼,心想此

    人虽然狂暴,倒是言而有信,但不知他何以只亲自己的眼睛?忽听得杨过叫道:“姑姑,姑

    姑!”声音中热情如沸,却又显得极是痛楚。完颜萍正要问他叫甚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

    音说道:“劳您两位的驾!”

    杨过与完颜萍同时一惊,离身跃开,见大树旁站着一人,身穿青袍。完颜萍心下怦怦乱

    跳,满脸飞红,低头抚弄衣角,不敢向那人再瞧上一眼。杨过却认得清楚,正是当日在小客

    店中盗驴引开李莫愁的那人,于自己和陆无双实有救命之恩,见这人头垂双鬟,是个女郎,

    当即深深一躬,说道:“日前多蒙姑娘援手,大德难忘。”

    那女郎恭恭敬敬的还礼,说道:“杨爷此刻,还记得那一同出死入生的旧伴么?”杨过

    道:“你说是……”那女郎道:“李莫愁师徒适才将她擒了去啦!”杨过大吃一惊,颤声

    道:“当真?她……她现下不碍事么?”那女郎道:“一时三刻还不碍事。陆姑娘咬定那部

    秘本给丐帮拿了去,赤练魔头便押着她去追讨。谅来她性命一时无妨,折磨自然是免不

    了。”杨过叫道:“咱们快救她去。”那女郎摇头道:“杨爷武功虽高,只怕还不是那赤练

    魔头的对手。咱们枉自送了性命,却于事无补。”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脸上肌肉半点不

    动,倒似一个死人,教人一见之下,不自禁的心生怖意,向她望了几眼,便不敢正视,心

    想:“这位姑娘为人这么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我再看她面貌,难免要流露

    惊诧神色,那可就得罪她了。”问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

    那女郎道:“贱姓不足挂齿,将来杨爷自会知晓,眼下快想法子救人要紧。”她说话时

    脸上肌肤丝毫不动,若非听到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真要以为他是一具行□走肉的僵□。但

    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道:“既然如此,如何救人一

    凭姑娘计议。小人敬听吩咐便是。”那女郎彬彬有礼,说道:“杨爷不必客气,你武功强我

    十倍,聪明才智,我更是望尘莫及。你年纪大过我,又是堂堂男子汉,你说怎么办,便怎么

    办,小女子听从差遣。”

    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

    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咱们悄悄

    随后跟去,俟机救人便了。”那女郎道:“这样甚好。但不知完颜姑娘意下如何?”说着走

    了开去,让杨过与完颜萍商议。

    杨过道:“妹子,我要去救一个同伴,咱们后会有期。”完颜萍低头道:“我本事虽

    低,或许也能出得一点力。杨大哥,我随同你去救人罢。”杨过大喜,连说:“好,好!”

    当下提高声音,向那青衣女郎说道:“姑娘,完颜姑娘愿助我们去救人。”

    那女郎走近身来,向完颜萍道:“完颜姑娘,你是金枝玉叶之体,行事还须三思。我们

    的对头行事毒辣无比,江湖上称作赤练魔头,当真万般的不好惹。”语气甚是斯文有礼。完

    颜萍道:“且别说杨大哥于我有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单凭姐姐你这位朋友,我完颜萍也

    很想交交。我跟姐姐去,一切小心便是。”那女郎过来携住她手,柔声道:“那再好也没

    有。姐姐,你年纪比我大,还是叫我妹子罢。”

    完颜萍在黑暗之中瞧不见她丑陋的容貌,但听得她声音娇美,握住自己手掌的一只手也

    是又软又嫩,只道她是个美貌少女,心中很是喜欢,问道:“你今年几岁?”那女郎轻轻一

    笑,道:“咱们不忙比大小。杨爷,还是救人要紧,你说是不是?”杨过道:“是了,请姑

    娘指引路途。”那女郎道:“我见到她们是向东南方而去,定是直奔大胜关了。”

    三人当即施展轻功,齐向东南方急行。古墓派向以轻功擅长,称得上天下第一。完颜萍

    武艺并不如何了得,轻功却着实不弱。岂知那青衣女郎不疾不徐的跟在完颜萍身后。完颜萍

    奔得快,她跟得快,完颜萍行得慢了,她也放慢脚步,两人之间始终是相距一两步。杨过暗

    暗惊异:“这位姑娘不知是那一派弟子,瞧她轻功,实在完颜妹子之上。”他不愿在两个姑

    娘之前逞能,是以始终堕后。

    行到天色大明,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乾粮,分给二人。杨过见她所穿青袍虽是布质,但

    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苗条,婀娜多姿,实是远胜锦衣绣服,而乾

    粮、水壶等物,无一不安排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完颜萍见到她的容貌,甚是骇异,

    不敢多看,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女子?”

    那女郎待两人吃完,对杨过道:“杨爷,李莫愁识得你,是不是?”杨过道:“她见过

    我几次。”那女郎从衣囊中取出一块薄薄的丝巾般之物,道:“这是张人皮面具,你戴了之

    后,她就认不得你了。”杨过接过手来,见面具上露出双眼与口鼻四个洞孔,便贴在脸上,

    高低凹凸,处处吻合,就如生成一般,当下大喜称谢。

    完颜萍见杨过戴了这面具后相貌斗变,丑陋无比,这才醒悟,说道:“妹子,原来你也

    戴着人皮面具,我真傻,还道你生就一副怪样呢。真对不起。”那女郎微笑道:“杨爷这副

    俊俏模样,戴了面具可就委屈了他。我的相貌哪,戴不戴却都是一样。”完颜萍道:“我才

    不信呢!妹子,你揭下面具给我瞧瞧,成不成?”杨过心中好奇,也是急欲看一看她的容

    貌,但那女郎退开两步,笑道:“别瞧,别瞧,我一副怪相可要吓坏了你。”完颜萍见她一

    定不肯,只得罢了。

    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武关,在镇上一家酒楼上拣个座头,坐下用饭。店下见杨过是蒙

    古军官打扮,不敢怠慢,极力奉承。

    三人吃得一半,只见门帷掀处,进来三个女子,正是李莫愁师徒押着陆无双。杨过心想

    此时李莫愁虽然决计认不出自己,但一副如此古怪的容貌难免引起她疑心,行事诸多不便,

    当下转过头去只是扒饭,倾听李莫愁她们说话。那知陆无双固然默不作声,李莫愁、洪凌波

    师徒要了饭菜后也不再说话。

    完颜萍听杨过说过李莫愁师徒三人的形貌,心中着急,倒转筷子,在汤□一沾,在桌上

    写道:“动手么?”杨过心想:“凭我三人之力,再加上媳妇儿,仍难敌她师徒。此事只可

    智取,不能力敌。”将筷子缓缓摇了几摇。

    楼梯脚步声响,走上两人。完颜萍斜眼看去,却是耶律齐、耶律燕兄妹。二人忽见完颜

    萍在此,均觉惊奇,向她点了点头,找了个座位坐下。他兄妹二人自完颜萍去后,知她不会

    再来行刺,于是别过父兄,结伴出来游山玩水,在此处又遇见她,心下更是宽慰。

    李莫愁因“五毒秘传”落入丐帮之手,好生愁闷,这几日都是食不下咽,只吃了半碗面

    条,就放下筷子,抬头往楼外□眺,忽见街角边站着两个乞丐,背上都负着五只布袋,乃是

    丐帮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动,走到窗口,向两丐招手道:“丐帮的两位英雄,请上楼来,

    贫道有一句话,相烦转达贵帮帮主。”她知若是平白无端的呼唤,这二人未必肯来,若说有

    话转致帮主,丐帮的弟子却是非来不可。

    陆无双听师父召唤丐帮人众,必是质询“五毒秘传”的去处,不由得脸色惨白。耶律齐

    知丐帮在北方势力极大,这个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语传给他们帮主,不知是何等身分来

    历,不由得好奇心起,停杯不饮,侧头斜睨。

    片刻之间,楼梯上踏板微响,两名化子走了上来,向李莫愁行了一礼,道:“仙姑有何

    差遣,自当遵奉。”两人行礼后站直身子。一名化子见陆无双在侧,脸上□地变色,原来他

    曾在道上拦截过她,当下一扯同伴,两人跃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说道:“两位请看手背。”两丐的眼光同时往自己手背上瞧去,只见

    每只手背上都抹着三条朱砂般的指印,实不知她如何竟用快捷无伦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觉

    的使上了五毒神掌。她这下出手,两丐固然一无所知,连杨过与耶律齐两人也未瞧得明白。

    两丐一惊之下,同声叫道:“你……你是赤练仙子?”

    李莫愁柔声道:“去跟你家帮主言道,你丐帮和我姓李的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

    慕贵帮英雄了得,只是无缘谋面,难聆教益,实感抱憾。”两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说

    得倒好听,怎又无缘无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顿了一顿,说道:“两位中了五毒神掌,那

    不用担心,只要将夺去的书赐还,贫道自会替两位医治。”一丐道:“甚么书?”李莫愁笑

    道:“这本破书,说来嘛也不值几个大钱,贵帮倘若定是不还,原也算不了甚么。贫道只向

    贵帮取一千条叫化的命儿作抵便了。□

    两丐手上尚未觉得有何异样,但每听她说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闻赤练神

    掌阴毒无比,中了之后,死时剧痛奇□,这时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条殷红指印似乎正自慢慢

    扩大,听她说得凶恶,心想只有回去禀报本路长老再作计较,互相使个眼色,奔下楼去。

    李莫愁心道:“你帮主若要你二人性命,势必乖乖的拿五毒秘传来求我……啊”不好,

    若是他抄了个副本留下,却将原本还我,那便如何?”转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诸般毒性的

    解法,全在书上载得明白,他们既得此书,何必再来求我?”想到此处,不禁脸色大变,飞

    身抢在二丐头□,拦在楼梯中路,砰砰两掌,将二丐击回楼头。她□下□上,只见黄影闪

    动,已回上楼来,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声响,那人臂骨折断,手臂软软垂下。另一个化

    子大惊,但他甚有义气,却不奔逃,抢上来护住受伤的同伴,眼见李莫愁抢上前来,急忙伸

    拳直击。李莫愁随手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抖,又折断了他臂骨。

    二丐都只一招之间就身受重伤,心知今日已然无幸,两人背靠着背,各举一只未伤手

    臂,决意负隅拚斗。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着罢,等你们帮主拿书来赎。”二

    丐见她回到桌边坐下喝酒,背向他们,于是一步步的挨向梯边,欲待俟机逃走。李莫愁转身

    笑道:“瞧来只有两位的腿骨也都折断了,这□能屈留大驾。”说着站起身来。

    洪凌波瞧着不忍,道:“师父,我看守着不让他们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

    你良心倒好。”缓缓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耶律齐兄妹一直在旁观看,此时再也忍不住,同时霍然站起。耶律齐低声道:“三妹,

    你快走,这女人好生厉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齐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

    命。”耶律燕只道二哥于当世已少有敌手,听他说也要逃命,心下难以相信。

    就在此时,杨过在桌上用力一拍,走到耶律齐跟前,说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

    人如何?”他想要救陆无双,迟早须跟李莫愁动手,难得有耶律齐这样的好手要仗义救人,

    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时?

    耶律齐见他穿的是蒙古军装,相貌十分丑陋,生平从未遇见此人,心想他既与完颜萍在

    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谁,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绝难取胜,常人出手,只有枉自送了

    性命,一时踌躇未答。

    李莫愁听到杨过说话,向他上下打量,只觉他话声甚是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见之后决难

    忘记,却可断定素不相识。

    杨过道:“我没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说着身形一幌,在洪凌波身边一掠而过,顺

    手在她衣带上摘下了剑鞘,在她脸颊上一吻,叫道:“好香!”洪凌波反手一掌,他头一

    低,已从她掌底钻过,站在二丐与李莫愁之间。这一下身法之决,异乎寻常,正是在古墓斗

    室中捉麻雀练出来的最上乘轻功。李莫愁心中暗惊。耶律齐却是大喜过望,叫道:“这位兄

    台高姓大名?”

    杨过左手一摆,说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面是柄断剑。”拔剑出

    鞘,那口剑果然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

    上面具,说道:“师伯,师姊,杨过参见。”

    这两声“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更是惊喜交集:“怎地

    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说道:“嗯,你师父好啊?”杨过心中一酸,

    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日前杨过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绝

    技“三无三不手”,最后更以牙齿夺去她的拂尘,武功之怪,委实匪夷所思,虽然终于夺回

    了拂尘,也知杨过武功与自己相距尚远,此后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坏小□进境

    好快,师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来玉女心经中的武功道然这般厉害。幸好师妹那日没跟他联

    手,否则……否则……”此刻见他又再现身,心下立感戒惧,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

    龙女是不是也到了。

    杨过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师父请问帅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

    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来相见。”他知自己

    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纵然加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于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

    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甚么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

    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乱伦犯上,与师父做了禽

    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急刺过去。李莫愁笑

    道:“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么?”杨过使开剑鞘,连环急攻,凌厉无前,正是重阳遗

    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剑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李莫愁拂尘上的招收皆是从玉女剑法中化出,数招一过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自己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给他着着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远胜,竟不免要落下风,心

    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着单教师妹。哼,多半是要师妹以此来克制我。这剑

    法虽奇,难道我就怕了?”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

    边,身子前后幌动,飘逸有致,直如风摆荷叶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

    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

    杨过一怔,怒道:“甚么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重誓,若无男子甘愿为她

    送命,便一生长居古墓,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你两个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头是甚

    么?”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

    踏在桌沿,双足踏碎了几只饭碗菜碗,却也稳稳站定,横鞘猛劈。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剑鞘,

    笑道:“你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挺剑鞘

    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

    说是丢尽了脸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讥讽。她行事虽毒,谈吐举止却向来斯文有

    礼,说这些言语实是大违本性,只是她担心小龙女窥伺在侧,若是突然抢出来动手,那就难

    以抵挡,是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见。

    杨过听她越说越是不堪,若是谩骂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龙女,狂怒

    之下,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晕,只觉眼前发黑,登时站立不稳,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了

    下来。李莫愁举起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眼见势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听到暗器风声,斜眼

    见是酒杯,当即吸口气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两只小小酒杯何足道

    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中枢”两穴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叫:

    “不好!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

    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么这小妮子力气也练得这么大了?”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她大为惊讶:

    “后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于狠毒,在下要

    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投掷酒杯的

    手劲,以及拔剑迈步的姿式,竟似有二余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阁下是谁?尊师是

    那一位?”耶律齐恭身道:“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此时杨过已然避在一旁,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难

    道是刘处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这样的好手来。”

    李莫愁问道:“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道:“是

    刘、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着杨过道:“他自

    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奇道:“不会的罢?重阳真人谢世已

    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尽是撒谎不眨眼的小子,

    全真派乘早给我改名为『全假派』罢。看招!”拂尘轻扬,当头击落。

    耶律齐左手捏着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

    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

    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杨过在古墓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只

    是他武功学得杂了,这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于是跨步斜走,拂尘后挥。耶律齐但见灰影闪

    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将过来,他接战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

    神,全力应付。刹时之间二人拆了四十余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

    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赞赏:“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

    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王刘诸子,却也不输于孙不二。全真门下当真是人才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左脚,踢中

    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来夺她

    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只数招间,便察觉耶律齐的擒拿法中蕴有余意不

    尽的柔劲,却是刘处玄、孙不二等人之所无,心下更是暗暗诧异。

    杨过破口大骂:“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见

    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

    那么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却

    听得刷的一声,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这一下以鞘就剑,实是间不容发,只要剑鞘偏得

    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过。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于拿

    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已练到实无厘毫之差的地步,细如毛发的玉蜂针尚能挥

    手必中,要接这柄长剑自是浑不当一回事。他拔剑出鞘,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

    未见她在战阵中落过下风,古墓中受挫于小龙女,只为了不识水性;拂尘虽曾被杨过夺去,

    转眼便即夺回,仍是逼得杨过落荒而逃,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

    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变,拂尘上发出一股劲风,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

    时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给拂尘拂

    中,登时跟跄跌出,腰间撞上桌缘,才不致摔倒。耶律齐见妹子受伤,心神微乱,被李莫愁

    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

    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于恶斗之际眼观六路,耳听

    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挥拂尘往她脸上掠去,问道:“姑娘尊

    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余,但拂尘说到就到,幌眼之间,拂尘丝已掠到她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

    跳,右手急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开。李莫愁见这兵刃甚是古怪,晶莹生光,长

    约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

    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

    劈一掌、飘忽灵动的战法,顷刻间险象环生。

    杨过心想:“我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难逃性命。”张口大叫:“好媳妇儿,我的

    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

    个女子听他乱叫胡嚷,人人脱不了一个“好”字,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

    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着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个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于

    臂膀断折,动手不得。他两人甚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着不动,不肯

    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着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杨过

    道:“耶律兄,这□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想到了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

    耶律齐道:“好!”两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

    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

    脱,赤练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陆无双,跟着追杀下楼。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不住叫嚷:“亲亲媳妇儿,

    亲亲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衫姑娘,你们快走罢,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

    耶律齐却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全然不同于杨过的

    轻捷剽捍、浮躁跳脱。二人断后挡敌,耶律齐硬碰硬的挡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后,扰

    乱对方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更是放心宽怀,全力施展。杨过和耶律齐毕竟功力和她

    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见状大喜,心道:“不用半个

    时辰,便可尽取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疾扑下来,四翅鼓风,

    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对大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

    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

    相见,忙跃后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双雕□左□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李莫愁翅扑喙啄。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

    魄银针的苦头,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

    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再上,四面夹击,瞧她怎

    地?”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

    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李莫

    愁和耶律齐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着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

    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有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杨过见了双雕红马,早料到马上少

    女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只见她一勒马□,红马□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

    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

    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更是惊讶。他不知此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

    红马,此时马齿已增,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毕竟不同凡马,年岁虽老,仍是筋骨强壮,脚

    力雄健,不减壮时。

    杨过与郭芙多年不见,偶尔想到她时,总纪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

    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后,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增娇艳。

    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见他身穿蒙古装束,

    戴了面具后又是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

    “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

    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

    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

    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

    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

    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也都是良种,但与

    郭芙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着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

    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相见,登时急跃下马,

    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战越多,却个个年纪甚轻,眼见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目赤,恶狠狠

    的情同拚命,剑法纯正,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着那红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来,一出手剑尖

    微颤,耀目生光,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后着,功力虽浅,剑法却甚是奥妙,心中

    一凛,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刷刷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

    尘挡开,心道:“小女孩儿骄横的紧,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竟也政来向我无礼,若不是忌

    惮你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下她长剑,突然两胁间风声飒然,武

    氏兄弟两柄长剑同时指到。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

    共处,练的是同样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甚么阵法,

    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声势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刻稍长,李莫愁必能

    俟机伤得一人,其余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

    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回卷,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

    赤练仙子而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

    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长笑声中,滴溜溜一个转

    身,叫道:“凌波,去罢!”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后赶去。李

    莫愁将拂尘在身后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洪凌波则

    是发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比李莫愁

    更快,不断飞下搏击。武敦儒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后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

    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说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相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

    “他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去那□,他理也不理。”说着垂下头来。

    耶律齐奔上一个小丘,四下了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杨过

    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无多久,但数次

    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间,已大起敌忾同仇之心,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

    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

    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的

    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曾大展雄威,

    打败无数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

    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郭芙等三人一招寻常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

    奥妙后着。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

    “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

    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

    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

    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

    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

    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

    为难,却没想自己戴着人皮面具,虽然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平白无

    端的,旁人又怎会笑他?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

    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远,不

    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

    的华山,但见山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

    低压,北风渐紧,接着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

    避雪,风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处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

    路更是难于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将自己

    性命瞧得极是轻贱,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后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么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

    只见后面一个人影幌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钓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

    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于是

    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厉声喝问:“你

    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干甚么?”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

    干甚么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小龙

    女,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真是愁肠千结,毕生

    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后来见他竟是哭得没

    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

    的往下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么?”那人笑道:“你哭甚么?”杨过待要

    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

    “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着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甚

    么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后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

    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斗,仍是好端端的站着。

    这一下,两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斗,虽是

    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斗之后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

    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

    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

    在世上实是多余,不如死了的乾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

    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

    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

    “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

    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妻子,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

    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

    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藏边五丑么?”杨过道:“不识。”那

    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

    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

    北返中原。

    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炒响螺,龙虱蒸禾□,烤

    小猪而皮脆,煨果□则肉红,洪七公如登天界,其乐无穷。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

    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是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

    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

    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

    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

    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

    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遇到杨过。

    洪七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于是扒开雪

    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

    “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藏边

    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

    身骨格坚朗,只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些累赘。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

    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蜈蚣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

    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

    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

    上。洪七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

    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

    紧紧跟在洪七公之后,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

    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又记挂着美食,

    当下走到一块大□石边,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

    奇怪,道:“咦,怎么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

    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

    但蓦地□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七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

    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后,心中发

    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

    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

    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

    倒入了深谷。

    只见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

    明,有如大虾,甚是美观。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

    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乾净,再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

    来,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

    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佃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

    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将背上负着的一个酒葫芦取

    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则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气吃了十多

    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

    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

    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

    当下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说道:“你闭

    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过:“吃

    毒□也算是英雄好汉?”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

    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

    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

    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七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乾乾净净。洪七

    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

    了,引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

    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有五日五夜

    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照料

    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一口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七公闭上了眼,

    不久便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难道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无处

    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

    意,于是找块□石坐下,用功良久,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

    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

    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醒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

    气尽数收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一般,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

    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后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见天将破晓,洪七公已葬身雪坟之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人形。杨过并无

    倦意,但见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的踏雪声,凝神望去,只见五条

    黑影急奔而来,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心念一动:“多半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

    藏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边躲起。

    不多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

    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忽然间五人同时分

    开,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觉脚下柔软,

    “啊”的一声大叫。其余四人停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

    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五人欢呼大叫,乱蹦乱跳,当真

    比拾到奇珍异宝还要欢喜百倍。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搞得老子好惨,原来死在这□。”另一人道:“洪七公

    这老贱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想,

    老贱有多大年纪啦。”其余四人齐声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

    付。”首先那人道:“来,大多儿来剁这老贱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英雄盖世,

    到头来终究给藏边五雄剁成了***十七廿八块。”

    杨过心道:“原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七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头和“降

    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谈时说过,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

    大清楚,小龙女自然不会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

    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

    公,不及发射暗器,立即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

    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

    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经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

    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

    五位爷爷磕头罢。”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

    师所传,功夫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必可胜得,但如五人齐上,

    却又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

    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后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于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意

    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杨过“前恭后踞”之后,接着是一招“推窗望

    月”,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

    挡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被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

    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甚余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灵

    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

    犹似拚命。

    杨过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着洪七公,只怕一步远离,五

    人就下毒手。可是敌不过五人联手,顷刻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

    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余丈。藏边五丑随后赶来。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

    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动弹,宛似死□无异,只是并非僵

    硬而已。杨过伸手去摸他心时,似乎尚在微微跳动,鼻息却是全无。

    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只是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

    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余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只此

    一条通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着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

    之旁便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挡住他们。”当

    下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杨过

    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

    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

    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

    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一般,五丑面面

    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星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

    在晓风中轻轻幌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

    这般一夫当关。

    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钻出来这样一个古怪少年?”眼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

    道,聚首相议:“咱们守在这□,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

    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已饥火中烧,回首

    看洪七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着,睡梦中翻个身也是

    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当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

    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身来,又想:“他说过要睡三日,吩咐我守着照料,我已亲口答

    应过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

    经死了,我偏守着不走,也太傻了。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只怕我自己就

    饿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

    尽孝,对姑姑不起,又无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无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

    『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

    候于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后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

    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于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七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气息全无,不

    禁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

    故。弟子无力守护你的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

    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当即大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七公

    往山谷中一抛,对着大丑疾冲过去。

第十一回 百计避敌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

    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

    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

    便闭气装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

    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

    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当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

    势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

    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

    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运单掌之

    力,一鼓击毙。

    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

    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

    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十分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

    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

    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

    起哪。”

    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

    家伙也平平无傍颠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甚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西藏

    圣……圣僧……金轮法王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西藏圣僧、金

    轮法王?没听见过。西藏有个和尚,叫甚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

    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

    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

    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但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

    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

    师爷,才能跟洪老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

    也……不……”

    站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

    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

    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

    子,难怪如此了得,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

    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份,与

    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轮于西毒。

    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

    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

    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甚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

    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只听洪七公道:“他们说是甚么西藏圣僧

    金轮法王的徒孙。”欧阳锋道:“这个金轮法王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

    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些。”欧阳锋一怔,

    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是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被欧阳锋在彼端以足

    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

    大笑,向后跃开。

    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幌幌,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

    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

    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

    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法王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

    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携相扶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

    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

    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名字?”欧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欧阳锋”这三字果然好

    熟,但自己叫甚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么名字?”洪七

    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罢。”欧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

    跟我说。”洪七公道:“好罢,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

    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

    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

    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

    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

    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

    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脂,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是心下钦

    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石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

    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当世大侠风度,令他

    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千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

    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虽在对方凌厉无伦的攻击之下总是能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

    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柯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他所知者虽只零碎片断,但时

    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无已,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

    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

    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

    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

    是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

    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那儿?”欧阳锋瞪着眼

    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

    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

    欧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错乱,心下难

    过。洪七公笑道:“不错,欧阳锋是坏人,欧阳锋该死。”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

    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但脑海中始终乱成一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

    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

    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那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欧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

    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

    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

    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

    气。杨过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

    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

    一仗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神龙夭矫,棒来灵蛇盘舞,或似

    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

    人年事已高,再斗下去必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那

    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饶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

    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

    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

    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

    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是呆

    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

    他反而更加疯了,当下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

    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

    洪七公又与欧阳锋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

    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

    却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可是被他□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

    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

    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

    认轮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大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

    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

    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

    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

    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

    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立时内力随生,防护相抗,纵然受

    伤,也不致有甚大碍,此时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数次

    比武,都是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

    命。那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

    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欧阳锋内力衰竭。那知对方内

    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

    是凶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御,无论

    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然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

    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

    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若是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

    逼,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

    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

    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

    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越来越浓,就如蒸笼一般。洪七

    公也是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

    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

    要轮,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

    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

    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

    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

    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

    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然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

    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

    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

    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那□还

    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

    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

    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

    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

    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欧阳锋道:“服甚

    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

    “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阳锋一凛,心想:“打狗

    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

    斗,怎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打狗棒法有甚么了

    不起?”

    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

    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英雄

    好汉的行迳,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

    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

    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

    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大

    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

    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

    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

    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

    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

    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

    快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

    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

    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

    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

    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

    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

    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仗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

    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

    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

    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

    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

    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

    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覆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

    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

    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

    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

    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

    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

    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

    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

    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

    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

    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脸上变色,才

    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

    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

    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

    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

    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

    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

    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

    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渡过了好

    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

    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

    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寺,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

    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

    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

    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

    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

    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

    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

    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

    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来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

    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

    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

    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

    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

    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

    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

    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

    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

    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

    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

    一口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

    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

    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

    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

    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

    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

    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

    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

    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

    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不琢

    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

    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

    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

    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

    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

    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

    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

    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饭,给你

    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

    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

    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

    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

    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那丑马自行跟在

    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

    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

    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

    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

    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六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

    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六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

    锦缎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

    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

    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

    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

    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

    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

    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

    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

    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

    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

    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

    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

    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

    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

    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

    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

    “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

    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

    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

    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肴一

    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

    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

    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

    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

    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

    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

    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

    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

    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

    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

    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

    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

    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

    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

    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

    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

    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

    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

    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

    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

    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

    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

    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

    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

    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氐兄弟等一

    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

    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

    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

    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

    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

    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

    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

    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

    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

    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

    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

    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诣问马钰病况,甚

    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

    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

    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

    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

    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

    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

    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

    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

    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

    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

    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

    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

    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

    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

    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

    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

    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的偏席上,跟最

    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

    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

    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

    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

    “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

    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

    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

    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

    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

    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

    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

    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

    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

    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

    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

    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

    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

    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

    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

    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

    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

    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

    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

    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

    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

    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

    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

    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

    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

    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

    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

    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

    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

    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

    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

    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

    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

    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

    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

    已。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

    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过

    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

    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

    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

    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是不好,可也没求

    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

    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

    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

    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

    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

    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

    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

    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

    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

    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

    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

    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

    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

    手,从赵志敬腰□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

    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

    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

    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

    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

    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

    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

    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

    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

    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

    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

    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

    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

    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

    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

    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

    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

    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

    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还能容他闪

    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

    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

    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

    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

    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

    “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末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

    干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

    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

    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

    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

    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

    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

    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还不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

    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

    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

    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

    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

    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

    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

    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

    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

    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

    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

    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

    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

    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

    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

    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为。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过去。这招“天山飞

    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

    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

    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

    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

    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

    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

    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

    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

    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

    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

    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

    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幌,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

    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

    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

    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幌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

    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

    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

    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

    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

    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

    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柯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

    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

    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

    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

    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

    假装穴道被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

    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

    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

    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迳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

    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

    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

    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

    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

    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

    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

    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

    甚么的……”

    武忘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

    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个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

    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

    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

    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

    按玉萧”。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

    名却是“五湖□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

    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人无异,适才逼

    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

    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

    “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

    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

    

    次日杨过在厅上用过早点,见郭芙在天井中伸手相招,武氏兄弟却在旁探头探脑。杨过

    暗暗好笑,向郭芙走去,问道:“你找我么?”郭芙笑道:“是啊,你陪我到门外走走,我

    要问你这些年来在干些甚么。”杨过嘘了一口长气,心想那真是一言难尽,三日三夜也说不

    完,而且这些事又怎能跟你说?

    二人并肩走出大门,杨过一侧头,见武氏兄弟遥遥跟在后面。郭芙早已知道,却假装没

    瞧见,只是向杨过絮絮相询。杨过拣些没要紧的□事乱说一通,东拉西扯,惹得郭芙格格娇

    笑。她明佑杨过瞎说,却听得甚觉有趣。

    二人缓步行到柳树之下,忽听得一声长嘶,一匹癞皮瘦马奔将过来,在杨过身上挨挨擦

    擦,甚是亲热。武氏兄弟见了这匹丑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二人身边。武修文笑道:

    “杨兄,这匹千里宝马妙得紧啊,亏你好本事觅来?几时你也给我觅一匹。”武敦儒正色

    道:“这是大食国来的无价之宝,你怎买得起?”郭芙望望杨过,望望丑马,见二者一般的

    肮脏潦倒,不由得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杨过笑道:“我人丑马也丑,原本相配。两位武兄的坐骑,想来神骏得紧了。”武修文

    道:“咱哥儿俩的坐骑,也不过比你的癞皮马好些。芙妹的红马才是宝马呢。似前你在桃花

    岛上早见过的。”杨过道:“原来郭伯伯将红马给了姑娘。”

    四个人边说边走。郭芙忽然指着西首,说道:“瞧,我妈又传棒法去啦。”杨过转过头

    来,只见黄蓉和一个年老乞丐正向山坳中并肩走去,两人手中都提着一根□棒。武修文道:

    “鲁长老也真够笨的了,这打狗棒法学了这么久,是没学会。”杨过听到“打狗棒法”四

    字,心中一凛,却丝毫不动声色,转过头来望着别处,假装观赏风景。

    只听郭芙道:“打狗棒法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我妈说这棒法神妙无比,乃是天下兵刃中

    最厉害的招数,自不是十天半月就学得会的。你说他笨,你好聪明么?”武敦儒叹了口气,

    道:“可惜除了丐帮的帮主,这棒法不传外人。”郭芙道:“将来若是你做丐帮帮主,鲁帮

    主自会传你。这棒法连我爹爹也不会,你不用眼热。”武敦儒道:“凭我这块料儿,怎能做

    丐帮帮主?芙□,你说师母怎会选中鲁长者接替?”郭芙道:“这些年来,我妈也只挂个名

    儿。丐帮大大小小的事儿,一直就交给鲁有脚长老办着。我妈听见丐帮中这许多噜哩噜唆的

    事儿就头痛,她说何必老是这样有名无实,不如叫鲁长老做了帮主是正经。等到鲁长老学会

    打狗棒法,我妈就正式传位给他啦。”

    武修文道:“芙妹,这打狗棒法到底是怎样打的?你见过没有?”郭芙道:“我没见

    过。咦,我见过的!”从地下检起一根树枝,在他肩头轻击一下,笑道:“就是这样!”武

    修文大叫:“好,你当我是狗儿,你瞧我饶不饶你?”伸手作势要去抓她。郭芙笑着逃开,

    武修文追了过去。两人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

    郭芙笑道:“小武哥哥,你别再闹,我倒有个主意。”武修文道:“好,你说。”郭芙

    道:“咱们去偷着瞧瞧,看那打狗棒法究竟是个甚么宝贝模样。”修文拍手叫好。武敦儒却

    摇头道:“要是给师母知觉咱们偷学棒法,定讨一顿好骂。”郭芙愠道:“咱们只瞧个样

    儿,又不是偷学。再说,这般神妙的武功,你瞧几下就会了么?大武哥哥,你可真算了不

    起。”武敦儒给她一顿抢白,只微微一笑。郭芙又道:“昨儿咱们躲在书房□偷听,我妈骂

    了人没有?你就是一股劲儿胆小。小武哥哥,咱们两个去。”武敦儒道:“好好,算你的道

    理对,我跟你去就是。”郭芙道:“这天下第一等的武功,难道你就不想瞧瞧?你不去也

    成,我学会了回来用这棒法打你。”说着举起手中树枝向他一扬。

    他三人对打狗棒法早就甚是神往,耳闻其名已久,但到底是怎么个样儿,却从来没见

    过。郭靖曾跟他们讲述,当年黄蓉在君山丐帮大会之中如何以打狗棒法力折群雄、夺得帮主

    之位,三个孩子听得欣慕无已。此刻郭芙倡议去见识见识,武郭儒嘴上反对,心中早就一百

    廿个的愿意,只是装作勉为其难,不过听从郭芙的主意,万一事发,师母须怪不到他。

    郭芙道:“杨大哥,你也跟我们去罢。”杨过眺望远山,似乎正涉遐思,全没听到他们

    的话。郭芙又叫了一遍,杨过才回过头来,满脸迷惘之色,问道:“好好,跟你去,到那□

    啊?”郭芙道:“你别问,跟我来便是。”武敦儒道:“芙妹,要他去干么,他又看不懂,

    笨头笨脑的弄出些声音来,岂不教师母知觉了?”郭芙道:“你放心,我照顾着他就是了。

    你们两个先去,我和杨大哥随后再来。四个人一起走脚步声太大。”

    武氏兄弟老大不愿,但素知郭芙的言语违拗不得。兄弟俩当下怏怏先行。郭芙叫道:

    “咱们绕近路先到那棵大树上躲着,大家小心些别出声,我妈不会知觉的。”武氏兄弟遥遥

    答应,加快脚步去了。

    郭芙瞧瞧杨过,见他身上衣服实在破烂得厉害,说道:“回头我要妈给你做几件新衣,

    你打扮起来,就不会这般难看了。”杨过摇头道:“我生来难看,打扮也没用的。”

    郭芙说过便算,也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瞧着武氏兄弟的背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杨

    过道:“你为甚么叹气?”郭芙道:“我心□烦得很,你不懂的。”

    杨过见她脸色娇红,禾眉微蹙,确是个绝美的姑娘,比之陆无双、完颜萍、耶律燕等还

    都美上三分,心中微微一动,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烦心。”郭芙笑道:“这又奇了,你

    怎会知道?真是胡说八道。”杨过道:“好,我若是猜中了,你可不许抵赖。”

    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道:“好,你猜。”

    杨过道:“那还不容易。武家哥儿俩都喜欢你,都讨你好,你心中就难以取舍。”

    郭芙给他说破心事,一颗心登时怦怦乱跳。这件事她知道、武氏兄弟知道、她父母知

    道,甚至师公柯镇恶也知道,可是大家都觉得此事难以启齿,每个人心□常常想着,口中却

    从来没提过一句。此时斗然间给杨过说了出来,不由得她满脸通红,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又想嘻笑,又想哭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杨过道:“大武哥哥斯文稳重,小武哥哥却能陪我解闷。两个儿都是年少英俊,武功了

    得,又都千依百顺,向我大献殷勤,当真是哥哥有哥哥的好,弟弟有弟弟的强,可是我一个

    人,又怎能嫁两个郎?”郭芙怔怔的听他说着,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说道:“你满嘴

    胡说,谁理你啦?”杨过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儿:“可是我一个

    人啊,又怎能嫁两个郎?”

    他连哼几句,郭芙始终心不在焉,似乎并没听见,过了一会,才道:“杨大哥,你说是

    大武哥哥好呢,还是小武哥哥好呢?”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她与杨过虽是儿时游伴,但当

    时便有嫌隙,又是多年未见,现下两人都已长大,这般女儿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可是杨

    过生性活泼,只要不得罪他,他跟你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片刻间令人如坐春风,似饮美

    酒。况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过此事,确是觉得二人各有好处,日常玩耍说笑,和武

    修文较为投机相得,但要办甚么正事,却又是武敦儒妥当得多。女孩儿情窦初开,平时对二

    人或嗔或怒,或喜或愁,将兄弟俩摆弄得神魂颠倒,在他内心,却是好生为难,不知该对谁

    更好些才是,这时和杨过谈起,竟不自禁的问出了口。

    杨过笑道:“我瞧两个都不好。”郭芙一怔,问道:“为甚么?”杨过笑道:“若是他

    二人好了,我杨过还有指望么?”他一路上对陆无双嬉皮笑脸的胡闹惯了,其实并非当真有

    甚么邪念,这时和郭芙说笑,竟又脱口而出。

    郭芙一呆,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句轻薄之言,当下不知该发怒

    还是不该,板起了脸,道:“你不说也就罢了,谁跟你说笑?咱们快走罢。”说着展开轻

    功,绕小路向山坳后奔去。

    杨过碰了一个钉子,觉得老大不是意思,心想:“我挤在他们三人中间干么?自己走得

    远远的罢!”转过身来,缓缓而行,心想:“武家兄弟把这姑娘当作天仙一般,唯恐她不嫁

    自己。其实当真娶到了,整天陪着这般娇纵横蛮的一个女子,定是苦头多过乐趣,嘿,这般

    痴人,也真好笑。”

    郭芙奔了一阵,只道杨过定会跟来求告陪罪,不料立定稍候,竟没他的人影。她心念一

    转,暗道:“这人不会轻功,自然追我不上。”当即向来路赶回,只见他反而走远,心中好

    生奇怪,奔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不来?”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

    说我走啦。”郭芙一惊,道:“好端端的干么走了?”杨过淡淡一笑,道:“也没甚么,我

    本来不为甚么而来,既然来过了,也就该去了。”

    郭芙素来喜欢热闹,虽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杨过,只觉待听他说笑,比之跟武氏兄弟说话

    另有一股新鲜味儿,实是一百个盼望他别走,说道:“杨大哥,咱们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

    话要问你呢。再说,今晚开英雄大宴,东南西北、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汉都来聚会,你怎不见

    识见识呢?”

    杨过笑道:“我又不是英雄,若是也来与会,岂不教那些大英雄们笑话?”郭芙道:

    “那也说得是。”微一沉吟,道“反正陆家庄不会武功之人也很多,你跟那些帐房先生、管

    家们一起喝酒吃饭,也就是了。”杨过一听大怒,心想:“好哇,你将我当作低三下四之人

    看待了。”脸上却丝毫不露气恼之色,笑道:“那可不错。”他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将心

    一横,决意要做些事情出来羞辱她一番。

    郭芙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情世故,她这几句话其实并非有意相损,却不知无意中已大

    大得罪了人。她见杨过回心转意,笑道:“快走罢,别去得迟了,给妈先到,就偷看不到

    了。”她在前快步而行,杨过气喘吁吁的跟着,落脚沉重,显得十分的迟钝笨拙。

    好容易奔近黄蓉平时传授鲁有脚棒法之处,只见武氏兄弟已爬在树梢,四下张望。郭芙

    跃上树枝,伸下手来拉杨过上去。杨过握着她温软如绵的小手,不由得心中一荡,但随即想

    起:“你就是再美十倍,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

    郭芙悄声问道:“我妈还没来么?”武修文指着西首,低声道:“鲁长老在那□舞棒,

    师母和师父走开说话去了。”郭芙生平就只怕父亲一人,听说他也来了,觉得有些不妥,但

    见鲁有脚拿着一根竹棒,东边一指,西边一搅,毫无惊人之处,低声道:“这就是打狗棒法

    么?”武敦儒道:“多半是了。师母正在指点,师父过来有事和师母商量,请她到一旁说话

    去了,鲁长老就独个儿这么练着。”

    郭芙又看了几招,但觉呆滞,不见奥妙,说道:“鲁长老还没学会,没甚么好看,咱们

    走罢。”杨过见鲁长老所使的棒法,与洪七公当日在华山绝顶所传果然分毫不错,心中冷

    笑:“小女孩儿甚么也不懂,偏会口出大言。”

    武氏兄弟对郭芙奉命唯谨,听说她要走,正要跃下树来,忽听树下脚步声响,郭靖夫妇

    并肩走近。只听郭靖说道:“芙儿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轻忽。但过儿年纪还小,少年人顽

    皮胡闹总免不了的。在全真教闹的事,看来也不全是他错。”黄蓉道:“他在全真教捣蛋,

    我才不在乎呢。你顾念郭杨两家祖上累世的交情,原本是该的。但杨过这小子狡狯得紧,我

    越是瞧他,越觉得像他父亲,我怎放心将芙儿许他?”

    杨过、郭芙、武氏兄弟四人听了这几句话,无不大惊。四人虽知郭杨两家本有瓜葛牵

    连,却不知上代原来渊源极深,更万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杨过。这几句话与各人都

    有莫大干系,四人自是都凝神倾听,四颗心一齐怦怦乱跳。

    只听郭靖道:“杨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国王府,误交匪人,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到头来

    竟致□骨不全。若他自小就由杨铁心叔父教养,决不至此。”黄蓉叹了口气,想到嘉兴王铁

    枪庙中那晚惊心动魄之事,兀自寒心,低声的道:“那也说得是。”

    杨过对自己身世从来不明,只知父亲早亡,死于他人之手,至于怎样死法,仇人是谁,

    即是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此时听郭靖提到他父亲,说甚么“流落王府,误交匪人”,又是

    甚么“□骨不全”,登时如遭雷轰电掣,全身发颤,脸如死灰。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见他

    如此神色,不由得心中害怕,担心他突然摔下,就此死去。

    郭靖与黄蓉背向大树,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郭靖轻抚黄蓉手背,温言道:“自从你

    怀了这第二个孩子,最近身子大不如前,快些将丐帮的大小事务一古脑儿的交了给鲁有脚,

    须得好好补养才是。”郭芙大喜,心道:“原来妈妈有了孩子,我多个弟弟,那可有多好。

    妈怎么又不跟我说?”

    黄蓉道:“丐帮之事,我本来就没多操心。倒是芙儿的终身,好教我放心不下。”郭靖

    道:“全真教既不肯收容过儿,让我自己好好教他罢。我瞧他人是极聪明的,将来我把功夫

    尽数传与他,也不枉了我与他爹爹结义一场。”

    杨过此时才知郭靖原来与自己生父是金兰兄弟,“郭伯伯”这三个字,中间实有重大含

    义,听郭靖言语中对自己情重,心中感动,几欲流下泪来。

    黄蓉叹道:“我就是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只教他读书,不传武功。盼他将来成为

    一个深明大义、正正派派的好男儿,纵使不会半点武功,咱们将芙儿许他,也是心满意足的

    了。”郭靖道:“你事事想得周全,用心本来很好,可是芙儿是这样的一个脾气,这样的一

    身武功,要她终身守着一个文弱书生,你说不委屈她么?你说她会尊重过儿么?我瞧啊,这

    样的夫妻定然难以和顺。”黄蓉笑道:“也不怕羞!原来咱俩夫妻和顺,只因为你武功胜过

    我了。郭大侠,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郭靖笑道:“好,黄帮主,你划下道儿来罢。”

    只听拍的一声,黄蓉在郭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过了一会,黄蓉道:“唉,这件事说来好生为难,就算过儿的事暂且搁在一旁,武家哥

    儿俩又怎生分解?你瞧大武好些呢,还是小武好些?”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

    跳。杨过事不关己,却也急欲知道郭靖对二人的评语。

    只听郭靖“嗯”了一声,隔了好久始终没有下文,最后才道:“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

    一个人要面临大事,真正的品性才显得出来。”他声调转柔,说道:“好,芙儿年纪还小,

    过几年再说也不算迟,说不定到那时一切自有妥善安排,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你教导鲁长

    老棒法,可别太费神了,这几日我总觉你气息纷乱,有些担心。我找过儿去,跟他谈谈。”

    说着站起身来,向来路回去。

    黄蓉坐在石上调匀一会呼吸,才招呼鲁有脚过来试演棒法。这时鲁有脚已将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尽数学全,只是如何使用却未领会诀窍。黄蓉耐着性子,一路路的详加解释。

    那打狗棒法的招数固然奥妙,而诀窍心法尤其神妙无比,否则小小一根青竹棒儿怎能成

    为丐帮镇帮之宝?以欧阳锋如此厉害的武功,竟要苦苦思索,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黄蓉已

    花了将近一个月工夫,才将招数传授了鲁有脚,此时再把口诀和变化心法念了几遍,叫他牢

    牢记住,说到融会贯通,那是要瞧各人的资质与悟性了,却不是师父所能传授得了的。

    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懂棒法,只听得索然无味,甚么“封”字诀如何如何,“缠”字诀又

    怎样怎样,第十八变怎样转为第十九变,而第十九变又如何演为第二十变。三人几次要想溜

    下树去,却又怕给黄蓉发觉,只盼她尽快说完口诀,与鲁有脚一齐走开。那知黄蓉预定今日

    在英雄大宴之前将帮主之位传给鲁有脚,预定此时将棒法口诀一齐传完,倘若他无法领会,

    宁可日后慢慢再教,总之是遵依帮规,使他在接任帮主之时已然学会打狗棒法,因之说了将

    近一个时辰还没说完。偏生鲁有脚天资不佳,兼之年纪已老,记心减退,一时之间那□记得

    了这许多?黄蓉反来覆去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难以记得周全。

    黄蓉自十五岁上与郭靖相识,对资质迟钝之人相处已惯,鲁有脚记心不好,她倒也并不

    着恼。苦在帮规所限,这口诀心法必须以口相传,决不能录之于笔墨,否则写将出来让他慢

    慢读熟,倒可省却不少心力了。

    当日洪七公在华山绝顶与欧阳锋比武,损耗内力后将这棒法每一招每一变都教了杨过,

    叫他演给欧阳锋观看,但临敌使用的口诀心法却一句不传。他想杨过虽听了招数,不明心

    法,实无半点用处,这样便不算犯了帮规,而当时并非真的与欧阳锋过招,使棒的心法自也

    不必传授。那知杨过竟会在此处原原本本的尽数听到。他天资高出鲁有脚百倍,只听到第三

    遍,早已一字不漏的记住,鲁有脚却兀自颠三倒四、缠七来八的背不清楚。

    黄蓉第二次怀孕之后,某日修习内功时偶一不慎,伤了胎气,因是大感虚弱。这日教了

    半天,颇感疲累,倚在石上休息,合眼养了一会神,叫道:“芙儿、儒儿、文儿、过儿,一

    起都给我滚下来罢!”

    郭芙等四人大吃一惊,都想:“怎么她不动声色,原来早知道了!”郭芙笑道:“妈,

    你真有本事,甚么都满不过你。”说着使一招“乳燕投林”,轻轻跃在她面前。武氏兄弟跟

    着跃下,杨过却慢慢爬下树来。

    黄蓉哼了声道:“凭你们这点功夫,也想偷看来着?若是连你们几个小贼也知觉不了,

    到江湖上行走,只怕过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郭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自恃母亲素

    来宽纵,也不怕她责骂,笑道:“妈,我拉了他们三个来,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

    那知道鲁长老使的一点也不好看。妈,你使给我瞧瞧。”

    黄蓉一笑,从鲁有脚手中接过竹棒,道:“好,你小心着,我要绊小狗儿一交。”郭芙

    全神留心下盘,只待竹棒伸来,立即上跃,教她绊之不着。黄蓉竹棒一幌,郭芙急忙跃起,

    双足离地半尺,刚好棒儿一绊,轻轻巧巧的便将她绊倒了。郭芙跳起身来,大叫:“我不

    来,我不来。那是我自己不好。”黄蓉笑道:“好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郭芙摆个马步,稳稳站着,转念一想,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你两个在我旁

    边,也摆马步。”武氏兄弟依言站稳。郭芙伸出手臂与二人手臂相勾,合三人之力,当真是

    稳若泰山,说道:“妈,不怕你啦,除非是爹爹的降龙十八掌,那才推得动我们。”黄蓉微

    微一笑,挥棒往三人脸上横扫过去,势挟劲风,甚是峻急。三人连忙仰后相避,这么一来,

    下盘扎的马步自然松了。黄蓉竹棒回带,使个“转”字诀,往三人脚下掠去,三人立足不

    稳,同时扑地跌倒。总算三人武功已颇有根基,上身微一沾地,立即跃起。

    郭芙叫道:“妈,你这个仍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来。”黄蓉笑道:“适才我传授鲁长

    老那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诀,那一诀是用蛮力的?你说我这是个骗人的玩竟

    儿,那不错,武功之中,十成中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儿,只要能把高手骗倒,那就是胜了。只

    有你爹爹的降龙十八掌这等武功,那才是真功夫的硬拚,用不着使巧劲诈着。可是要练到这

    一步,天下能有几人能够?”

    这几句话只把杨过听得暗暗点头,凝思黄蓉所述的打狗棒心法,与洪七公所说的招数一

    加印证,当真是奥妙无穷。郭芙等三人虽然懂了黄蓉这几句话,却未悟到其中妙旨。

    黄蓉又道:“这打狗棒法是武林中最特异的功夫,卓然自成一家,与各门派的功夫均无

    牵涉。单学招数,若是不明口诀,那是一点无用。凭你绝顶聪明,只怕也难以自创一句口

    诀,以之与招数相配。但若知道了口诀,非我亲传招数,也只记得甚么『绊、劈、缠、戳、

    挑、引、封、转』八个字而已,因此不怕你们四个小鬼偷听。若是我传授别种武功,未得我

    的允准,以后可万万不能偷听偷学,知道了么?”郭芙连声答应,笑道:“妈,你的功夫我

    何必偷学?难道你还有不肯教我的么?”

    黄蓉用竹棒在她臀上轻轻一拍,笑道:“跟两位武家哥哥玩去。过儿,我有几句话跟你

    说。鲁长老,你慢慢去想罢,一时记不全,日后再教你。”鲁有脚、郭芙等四人别了黄蓉,

    自回陆家庄去,只留下杨过站着。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生怕黄蓉知道他偷学打狗棒法,要施辣手取他性命。

    黄蓉见他神色惊疑不定,拉着他手,叫他坐在身边,柔声道:“过儿,你有很多事,我

    都不明白,若是问你,料你也不肯说。不过这个我也不怪你。我年幼之时,性儿也是极其怪

    僻,全亏得你郭伯伯处处容让。”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嘴角边现出微笑,想起了自己

    少年时淘气之事,又道:“我不传你武功,本意是为你好,那知反累你吃了许多苦头。你郭

    伯伯爱我惜我,这份恩情,我自然要尽力报答,他对你有个极大的心愿,望你将来成为一个

    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定当尽力助你学好,以成全他的心愿。过儿,你也千万别让他灰心,

    好不好?”

    杨过从未听黄蓉如此温柔诚恳的对自己说话,只见她眼中充满着怜爱之情,不由得大是

    感动,胸口热血上涌,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黄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说道:“过儿,我甚么也不用瞒你。我以前不喜欢你爹爹,因

    此一直也不喜欢你。但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等我身子复了原,我便把全身武功都传给

    你。郭伯伯也说过要传你武功。”

    杨过更是难过,越哭越响,抽抽噎噎的道:“郭伯母,很多事我瞒着你,我……我……

    我都跟你说。”黄蓉抚着他头发,说道:“今日我很倦,过几天再说不迟,你只要做个好孩

    子,我就喜欢啦。待会开丐帮大会,你也来瞧瞧罢。”杨过心想洪七公逝世这等大事,自须

    在大会中明言,擦着眼泪不住点头。

    二人在大树下这一席话,都是真情流露,将从前相互不满之情,豁然消解。说到后来,

    杨过竟然破涕为笑,又想到郭靖言语中对自己的期望与厚意,自与小龙女分别以来首次感到

    这般温暖。

    黄蓉说了一会话,觉得腹中隐隐有些疼痛,慢慢站起,说道:“咱们回去罢。”携着他

    手,缓步而行。杨过心想该把洪七公的死讯先行禀明,道:“郭伯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跟你说。”黄蓉只感丹田中气息越来越不顺畅,皱着眉头道:“明儿再说,我……我不舒

    服。”

    杨过见她脸色灰白,不禁担心,只觉她手掌有些阴凉,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一股热力

    从手掌上传了过去。当他与小龙女在终南山同练玉女心经之时,这门掌心传功的法门已练得

    极是纯熟,但他怕黄蓉的内功与他所学互有冲撞□触,初时只微微传了些过去,后来觉得通

    行无阻,这才增加内力。

    黄蓉感到他传来的内力绵绵密密,与全真派内功全然不同,但柔和浑厚,实不在全真高

    手之下,体内大为受用,片刻之间,她逆转的气血已归顺畅,双颊现出晕红,心中惊异:

    “这孩子却在那□学到了这上乘内功?”向他一笑,意甚嘉许。

    正要出言询问,郭芙远远奔来,叫道:“妈,妈,你猜是谁来了?”黄蓉笑道:“今儿

    天下英雄聚会,我怎知是谁来了?”突然心念一动,欢然道:“啊,是武家哥哥的师伯、师

    叔们,这可多年不见了。”郭芙道:“妈你真聪明,怎么一猜就中?”黄蓉笑道:“这有何

    难?武家哥儿俩寸步也不离开你,忽然不跟着你,定是他们亲人到了。”杨过向来自恃聪明

    机变,但见黄蓉料事如神,远在自己之上,不禁骇服。

    黄蓉又道:“芙儿,恭喜你又得能多学一门上乘武功,就只怕你学不会。”郭芙问道:

    “甚么武功?”杨过冲口而出:“一阳指!”郭芙不去理他,随口道:“你懂甚么?妈,是

    甚么武功?”黄蓉笑道:“杨大哥不已说了?”郭芙道:“啊,原来是妈跟你说的。”

    黄蓉和杨过都微笑不语。黄蓉心想:“过儿聪明智慧,胜于武家兄弟十倍。芙儿是个草

    包,更加不用提。他知一阳指是一灯大师的本门功夫,武氏兄弟的师叔伯们到来,怜他兄弟

    孤苦,定会传授,而他哥儿俩要讨好芙儿,自是学到甚么就转送给她甚么了。”郭芙却好生

    奇怪,妈妈干么要将此事先告诉了杨过,难道真要将我终身许给这小叫化吗?想到此处,不

    由得向杨过白了一眼,做个鬼脸。

    大理国一灯大师座下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即是位列第三的农

    夫。他自与李莫愁一战受伤,迄今影踪不见,存亡未卜。此次来赴英雄宴的是渔人泗水渔隐

    与书生朱子柳二人。

    朱子柳与黄蓉一见就要斗口,此番阕别已十余年,两人相见,又是各逞机辩。欢叙之

    后,泗水渔隐与朱子柳二人果然找了间静室,将一阳指的入门功夫传于武氏兄弟。

    这日上午,陆家庄上又到了无数茧雄好汉。陆家庄虽大,却也已到处挤满了人。

    中午饭罢,丐帮帮众在陆家庄外林中聚会。新旧帮主交替是丐帮最隆重的庆典,东南西

    北各路高辈弟子尽皆与会,来到陆家庄参与英雄宴的群豪也均受邀观礼。

    十余年来,鲁有脚一直代替黄蓉处理帮务,公平正直,敢作敢为,丐帮中的污衣、净衣

    两派齐都心悦诚服。其时净衣派的简长者已然逝世,梁长老长年缠绵病榻,彭长老叛去,帮

    中并无别人可与之争,是以这次交替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黄蓉按着帮规宣布后,将历代帮主

    相传的打狗棒交给了鲁有脚,众弟子一齐向他唾吐,只吐得他满头满脸、身前身后都是痰

    涎,于是新帮主接任之礼告成。

    杨过见帮主交接的礼节甚是奇特,心中暗暗称异,正要起身禀报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忽

    见一个老年乞丐跃上大石,大声说道:“洪老帮主有令,命我传达。”帮众听了,登时齐声

    欢呼。他们十多年未得老帮主信息,常自挂念,忽闻他有号令到来,个个欣喜若狂。人丛中

    一个乞丐大声叫道:“恭祝洪老帮主安好!”众丐一齐呼叫,当真是声振天地。呼声此伏彼

    起,良久方止。

    杨过见群丐人人激动,有的甚至泪流满面,心想:“大丈夫得能如此,方不枉在这世上

    走一遭。只是众人这等欢欣,我又何忍将洪老帮主逝世的讯息说了出来?何况我人微言轻,

    述说这等大事,他们未必肯信。会中七嘴八舌,势必乱成一团,这又不是好事,何必扫他们

    的兴?”再想:“他们问到洪老帮主的死因,我自不能隐瞒义父跟他比武之事。武氏兄弟知

    道我跟义父学过『蛤蟆功』,他们焉有不说出来之理?会中这许多化子难免要疑心我从旁相

    助义父,一起下手,因而害死了洪老帮主,那当真是百口莫辩了。待得大会散后,我详详细

    细的告知郭伯母,让她转告便了。”暗自庆幸亏得这老丐抢先出来,否则自己未加深思,迳

    自直言,势必要惹起重大麻烦。

    只听那老丐说道:“半年之前,我在广南东路韶州始兴郡遇见洪老帮主,陪着他老人家

    喝了一顿酒。他老人家身子健旺,胃口极好,酒量跟先前亦是一般无二。”群丐又是大声欢

    叫,夹杂着不少笑声。那老丐接着道:“老帮主这些年来,杀了不少祸国殃民的狗官恶霸,

    他说刚听到消息,有五个大坏蛋叫作甚么『藏边五丑』,奉了蒙古鞑子之命,在川东、湖广

    一带作了不少坏事,他老人家就要赶去查察,要是的确如此,自然要取了这五条狗命。”

    一名中年乞丐站起身来,说道:“『藏边五丑』,前一阵好生猖獗,只是行踪飘忽,我

    们川东众兄弟始终找他们不到。近来却突然不知去向,定然是给老帮主出手除了。”丐帮弟

    子与观礼的群豪纷纷鼓掌。杨过心下黯然:“你们怎知洪老帮主和我义父将『藏边五丑』打

    成废人之后,他二位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那老丐又道:“洪老帮主言道:方今天下大乱,蒙古鞑子日渐南侵,蚕食我大宋天下,

    凡我帮众,务须心存忠义,誓死杀敌,力御外侮。”群丐齐声答应,神情极是激昂。那老丐

    道:“朝廷政事紊乱,奸臣当道,要那些臭官儿们来保国护民,那是办不到的。眼下外患日

    深,人人都要存着个捐躯报国之心,洪老帮主命我勉励众位好兄弟,要牢牢记住『忠义』二

    字。”群丐轰然而应,齐声高呼:“誓死尊从洪老帮主的教训。”

    杨过自幼失教,不知“忠义”两字有何等重大干系,只是见群丐正义凛然,不禁大有所

    感,觉得前时戏弄丐帮弟子,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丐帮大会以后办的都是些本帮赏罚升黜等事,帮外宾客不便与闻,纷纷告辞退出。

    到得晚间,陆家庄内内外外挂灯结彩,华烛辉煌。正厅、前厅、后厅、厢厅、花厅各处

    一共开了二百余席,天下成名的英雄豪杰倒有一大半赴宴。这英雄大宴是数十年中难得一次

    的盛举,若非主人交游广阔,众所钦服,决计难以邀到这许多武林英豪。

    郭靖、黄蓉夫妇陪伴主宾,位于正厅。黄蓉替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好坐席之旁。郭芙与

    武氏兄弟反而坐得甚远。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突然转念一想,

    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竟依从了爹爹?”她越想越

    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要是执意

    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是担心,又是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

    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

    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赶他走啊!”

    武氏兄弟对杨过原本只是心存轻视,但在树上听到郭靖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已然大生

    敌意。武修文听了郭芙之言,心想:“我何不羞辱他一番?教他在众英雄之前大大出一番

    丑。师母向来极其要强好胜,这姓杨的当众栽个大□斗,师母便决不能再要他做女婿。”他

    适才跟师伯学了一阳指功夫,正好一试,说道:“他既要冒充英雄,那就让他摆摆架子,大

    大的露一下脸。”站起身来,满满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旁,说道:“杨大哥,这些年来

    你定是挺得意罢?我敬你一杯。”

    杨过见武修文走近之时,眼光不住转过去瞧郭芙,脸上神色狡狯,显是不怀好意,心

    想:“他过来敬酒,定有鬼花样。但说在酒中下毒,料他也是不敢。”于是站起接过酒来,

    说道:“多谢。”一饮而尽。就在此时,武修文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往他腰间点去。他将身

    子挡住了旁人眼光,这一指对准了杨过的“笑腰穴”,听师伯言道,以一阳指法点中了敌人

    的“笑腰穴”,对方便要大笑大叫,穴道不解,始终大笑不止。

    杨过早就在全神提防,岂能中此暗算?其实即是对方出其不意的突施偷袭,以他此时武

    功,也决不能着了道儿。若依杨过平时半点不肯吃亏的脾气,定要狠狠反击,不是摔武修文

    一交,便是反点他“笑腰穴”,但今日与黄蓉说了一番话后,心中愉乐,和平舒畅,暗想:

    “你虽和我过不去,但总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徒弟,我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当下暗运欧

    阳锋所授内功,全身经脉霎时之间尽皆逆转,所有穴道即行变位,只是他此时并非头下脚上

    的倒立,而于这功夫也是修为甚浅,经脉只能逆转片刻,一呼一吸之后便即回顺,必须再运

    内功,方得二次逆转片时。但就只这么短短一刻,已足令武修文这一指全无效用。

    武修文一指点后,见杨过只是微微一笑,坐回原位,竟是半点不动声色,心中好生奇

    怪,回到自己席上,低声道:“哥哥,怎么师伯教的功夫不管使?”武敦儒道:“甚么不管

    使?”武修文将适才之事说了。武敦儒冷笑道:“定是你出指不对,又或是认穴歪了。”武

    修文急道:“怎么不对?你瞧。”手指一起,作势往兄长腰中点去,姿式劲道,与师伯所传

    丝毫不差。

    郭芙小嘴一撅,道:“我还道一阳指是甚么了不起的玩意,哼!瞧来也没甚么用。”她

    得知武氏兄弟学了一阳指而自己不会,虽说二人日后必定传她,心中却已不甚乐意。

    武敦儒霍地站起身来,也斟了两杯酒,走到杨过身前,说道:“杨大哥,咱哥儿俩数年

    不见,此番重逢,小弟也敬你一杯。”杨过心中暗笑:“你弟弟已显过身手,瞧你做哥哥的

    又有甚么高招?”筷上夹了一大块牛肉,也不放下,左手接过酒杯,笑道:“多谢。”

    武敦儒更不遮掩,右臂□出,袍袖带风,出指疾往杨过腰间戳去。杨过见他来指势狠,

    自己于这逆运经脉的功夫所习有限,只怕抵挡不住,当下不再运气逆脉,手臂下垂,将一大

    块牛肉挡在自己“笑腰穴”上。他这一下后发而先至,武敦儒全然不觉,食指戳去,正好刺

    中牛肉。杨过放下筷子,笑道:“喝了酒吃块牛肉最好。”武敦儒提起手来,只见五只手指

    抓着好大一块牛肉,汁水淋漓,拿着又不是,抛去又不好,甚是狼狈,狠狠向杨过瞪了一

    眼,回入座中。

    郭芙见手中抓着一大块牛肉,很是奇怪,问道:“那是甚么?”武敦儒胀红了脸,难以

    答话。正狼狈间,只见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他举杯向群雄敬了一杯酒,朗声说道:“敝帮洪老帮主传来号令,言道蒙古南侵日急,

    命敝帮帮众各出死力,抵御外侮。现下天下英雄会集于此,人人心怀忠义,咱们须得商量一

    个妙策,使得蒙古鞑子不敢再犯我大宋江山。”他说了这几句话后,群雄纷纷起立,你一言

    我一语,都是赞同之意。此日来赴英雄宴之人多数都是血性汉子,眼见国事日非,大祸迫在

    眉睫,早就深自忧心,有人提起此事,忠义豪杰自是如响斯应。

    一个银髯老者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咱们空有忠义之志,

    若无一个领头的,大事难成。今日群雄在此,大多儿便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人人心服的豪杰

    出来,由他领头,众人齐奉号令。”群雄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就由你老人家领头

    好啦!”“不用推举旁人啦!”

    那老者哈哈笑道:“我这臭老儿又算得那一门子货色?武林高手,自来以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中神通为首。中神通重阳真人仙去多年,东邪黄岛主独来独往,西毒非我辈中

    之人,南帝远在大理,不是我大宋百姓。群雄盟主,自是非北丐洪老前辈莫属。”

    洪七公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当真是众望所归,群雄一齐鼓掌,再无异议。

    人丛中一人说道:“洪老帮主自然做得群雄盟主,除他老人家之外,又有那一个艺能服

    众,德能胜人,担当得了这个大任?”他话声响亮,众人齐往发声之处瞧去,却看不到人,

    原来说话的人身材甚矮,给旁边之人遮没了。有人问道:“是那一位说话?”

    那矮子跃起身来,站到了桌上,但见他身高不满三尺,年逾四旬,满脸透着精悍之气。

    有人识得他是江西好汉“矮狮”雷猛。众人欲待要笑,见了他左顾右盼的威猛眼光,都把笑

    声吞下了肚□。只听他道:“可是洪老帮主行事神出鬼没,十年之中难得露一次脸,要是遇

    上了抗敌御侮的大事,恰好无法向他老人家请示,那便如何?”群雄心想:“这话倒也说得

    是。”雷猛又道:“咱们今日所作所为,全是尽忠报国的事,实无半点私心。咱们推举一位

    副盟主,洪老盟主云游四方之时,大多儿就对他唯命是从。”

    喝采鼓掌声中,有人叫道:“郭靖郭大侠!”有人叫道:“鲁帮主最好。”有人道:

    “丐帮前□帮主足智多谋,又是洪老帮主的弟子,我推举黄帮主。”又有人道:“就是此间

    陆庄主。”更有人叫:“全真教马教主。长春子丘真人。”一时众论纷耘。

    正乱间,厅口快步进来四个道人,却是郝大通、孙不二、赵志敬、尹志平四人。杨过见

    他们去而复回,心道:“哼,要跟我再干一场吗?”郭靖和陆冠英大喜,忙离席相迎。全真

    派号称天下武术正宗,今日英雄大宴中若无全真派高手参与,自然大为逊色。”郝大通在郭

    靖耳边低声道:“有敌人前来捣乱,须得小心提防。我们特地赶回报讯。”郭靖心想,广宁

    子郝大通是全真教中有数高手,江湖上武功胜过他的没有几人,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微微发

    颤,对头自必是极厉害的人物,低声问道:“欧阳锋?”郝大通道:“不,是我曾折在他手

    下的那个蒙古人。”郭靖心中一宽,点头道:“是霍都王子?”

    郝大通还未回答,只听得大门外号角之声鸣鸣吹起,接着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击磐之声。

    陆冠英叫道:“迎接贵宾!”语声甫歇,厅前已高高矮矮的站了数十个人。

    堂上群雄都在欢呼畅饮,突然见这许多人闯进厅来,都是微感诧异,但均想此辈定是来

    赴英雄宴的人物,眼见内中并无相识之人,也就不以为意。

    郭靖低声向黄蓉转述了郝大通的说话,便即站起身来,夫妻俩与陆冠英夫妇一起迎了出

    去。郭靖识得那容貌清雅、贵公子模样的是蒙古霍都王子;那脸削身瘦的藏僧是霍都的师兄

    达尔巴。这二人曾在终南山重阳宫中会过,虽是一流高手,但武功比自己为逊,也不去惧

    他。只见这二人分站两旁,中间站着一个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身形犹似竹□一般的藏僧,

    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

    郭靖与黄蓉互望了一眼,他们曾听黄药师说起过西藏密宗的奇异武功,练到极高境界之

    时,顶门微微凹下,此人顶心深陷,难道武功当真高深之极?怎么江湖上从不曾听说西藏有

    这么一个高手?两人暗中提防,同时躬身施礼。郭靖说道:“各位远道到来,就请入座喝上

    几杯。”他既知来者是敌,也不说甚么“光临、欢迎”之类口是心非的言语。陆冠英吩咐庄

    丁另开新席,重整杯盘。

    武氏兄弟一直帮着师父师母料理事务,武修文快手快脚,尤是第一等的精明干练人物。

    两兄弟指挥庄丁,在最尊贵处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请众宾挪动座位。郭芙见杨过安安

    稳稳的坐着,全不动弹,瞧着十分的不顺眼,心道:“你也算得甚么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

    了,也轮不到你。”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又向杨过一努嘴。武修文会意,走到杨过身前,说

    道:“杨大哥,你的座位儿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挥庄丁将他杯筷搬到了屋角

    落□最僻的一席。杨过心中怒火渐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暗暗冷笑。

    这边厢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说道:“师父,我给你老人家引见中原两位大名鼎鼎的英

    雄……”郭靖一惊:“原来他是这蒙古王子的师父。”那藏僧点了点头,双目似开似闭。霍

    都王子道:“这位是做过咱们蒙古西征右军元帅的郭靖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帮

    的黄帮主。”那藏僧听到“蒙古西征右军元帅”八字,双目一张,斗然间精光四射,在郭靖

    脸上转了一转,重又半垂半闭,对丐帮的帮主却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声说道:“这位是在下的师尊,西藏圣僧,人人尊称金轮法王,当今大蒙古

    国皇后封为第一护国大师。”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满厅英雄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愕然

    相顾,均想:“我们在这□商议抵御蒙古南侵,却怎地来了个蒙古的甚么护国大师?”

    杨过更是一凛,记得那日在华山绝顶,义父与洪七公都曾称赞藏边五丑所学功夫“了不

    起”,要他们带讯去叫师祖金轮法王来比划比划;此刻金轮法王与藏边五丑的师父达尔巴同

    时到来,义父与洪七公却已不在人世了,既感伤心,又知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对付这几人才好,只淡淡的说道:“各位远道而来,请多喝几杯。”

    酒过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来,摺扇一挥,张了开来,露出扇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朗声说道:“我们师徒今日未接英雄帖,却来赴英雄大宴,老着脸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

    得会群贤,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盛会难得,良时不再,天下英雄尽聚于此,依小王之见,须

    得推举一位群雄的盟主,领袖武林,以为天下豪杰之长,各位以为如何?”

    “矮狮”雷猛大声道:“这话不错。我们已推举了丐帮洪老帮主为群雄盟主,现下正在

    推举副盟主,阁下有何高见?”

    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归位了。推一个鬼魂做盟主,你当我们都是死人么?”此言

    一出,群雄齐声大哗,丐帮帮众尤其愤怒异常,纷纷叫嚷。霍都道:“好罢,洪七公若是未

    死,就请他出来见见。”

    鲁有脚将打狗棒高举两下,说道:“洪老帮主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你说要见,就轻易

    见得着么?”霍都冷笑道:“莫说洪七公此时死活难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处,凭他的

    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师父金轮法王?各位英雄靖听了,当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轮

    法王,再无第二人当得。”

    群雄听了这一番话,都已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显是得知英雄大宴将不利于蒙古,是以来

    争盟主之位。倘若金轮法王凭武功夺得盟主,中原豪杰虽然决不会听他号令,却也是削弱了

    汉人抗拒蒙古的声势。众人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她,心想:“这几十

    个人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是这□数千人的对手,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群殴,我们都不致落了下

    风,大家只听黄帮主号令行事便了。”

    黄蓉知道今日若不动武,决难善罢,群殴自然必胜,只是难令对方心服,朗声说道:

    “此间群雄已推举洪老帮主为盟主,这个蒙古好汉却横来打岔,要推举一个大家从未闻名、

    素不相识的甚么金轮法王。若是洪老帮主在此,原可与金轮法王各显神通,一决雌雄,只是

    他老人家周游天下,到处诛杀蒙古鞑子,铲除为虎作伥的汉奸,没料到今日各位自行到来,

    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日后知道了,定感遗憾。好在洪老帮主与金轮法王都传下了弟子,

    就由两家弟子代师父们较量一下如何?”

    中原群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惊人,又当盛年,只怕已算得当世第一,此时纵然是洪七公

    也未必能强过他去,若与金轮法王的弟子相较,那是胜券在握,决无败理,当下纷纷叫好喝

    采,声震屋瓦。在偏厅、后厅中饮宴的群雄得到讯息,纷纷涌来,一时廊下、天井、门边都

    挤满了人,众人叫好助威。金轮法王一边人少,声势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当年在重阳宫与郭靖交手,一招即败,其时还道他是全真派门人,后来稍加打听,

    自即知道了他的来历。师兄达尔巴与自己只伯仲之间,就算师兄弟两人齐上,多半也敌不过

    洪七公这位弟子郭大侠,但若不允黄蓉之议,今日这盟主一席自是夺不到了,这个变故实非

    始料之所及,不禁□徨无计。

    金轮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场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划比划。”他话声极是重

    浊,这句话一口气说将出来,全然不须转换呼吸。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凭着霍都的武功,

    在中原定然少有敌手,最多是不敌北丐、东邪、西毒等寥寥几个前辈而已,却不知他曾折在

    郭靖手下。霍都答应一声,随即低声道:“师父,那洪老儿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难以

    取胜,莫要堕了师父的威风。”

    金轮法王脸一沉,哼了一声,道:“难道连人家的徒儿也斗不过?快下去。”霍都甚是

    尴尬,他输给郭靖之事,一直瞒着师父,此刻不敢事到临头才来禀明,他只道师父有通天彻

    地之能,当世无人能与匹敌,只消法驾来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来,那知竟会要自

    己与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个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汉子走近身来,凑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

    几句话。霍都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张开扇子拨了几拨,朗声说道:“素闻丐帮的镇帮之

    宝,有一套叫做甚么打狗棒法的,是洪老帮主生平最厉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凭这柄扇子

    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来洪七公的本事也不过尔尔了!”

    黄蓉初时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并未在意,忽听他提到打狗棒法,只轻轻几句话,便将

    武功最强的郭靖撇在一边,却是谁人献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当即省悟,认出此人是丐

    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原来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装束、留了蓬蓬松松的满鳃大

    胡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细看,还真认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棒法非丐帮

    帮主不传,郭靖武功虽高,却是不会。霍都说这番话,明是指名向自己与鲁有脚挑战。鲁有

    脚的棒法新学乍练,领会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郭靖知道妻子的打狗棒法妙绝天下,料想可以胜得霍都,但她这几个月来胎气方动,内

    息不调,万不能与人动武,于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间,说道:“洪老帮主的打狗棒法向来不

    肯轻用,你就来领教领教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好了。”

    金轮法王双目半张半闭,见郭靖出座这么一站,当真是有若渊停岳峙,气势非凡,不由

    得暗暗吃惊:“此人果真了不起。”

    霍都哈哈一笑,说道:“终南山重阳宫中,小王与阁下曾有一面之缘,当日阁下自称是

    马钰、丘处机诸道的门人,怎么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来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抢着又

    道:“一人投拜数位师父,本来也是常事。然而今日乃金轮法王与洪老帮主较量功夫,阁下

    武功虽强,却是艺兼众门,须显不出洪老帮主的真实本事。”

    这番话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难以辩驳。群雄却大声叫嚷起来:“有

    种就跟郭大侠较量,没胆子的就夹着尾巴走罢。”“郭大侠是洪老帮主及门弟子,若他不

    得,谁又代得了?”“你先吃了降龙十八掌的苦头,再试打狗棒法不迟。”

    霍都仰天长笑,发笑时潜运内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将群雄七嘴八舌的言语都压了

    下去,只震得大厅上的烛火摇幌不定。群雄相顾失色,都想:“瞧不出他年纪轻轻,公子哥

    儿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厉害内功。”霎时间都静了下来。

    霍都向金轮法王朗声道:“师父,咱们让人冤啦。初时只道今日天下英雄聚会,才千里

    迢迢的赶来,那知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咱们快走,你若不幸做了这些人的盟主,教干下好

    汉说你是天下酒囊饭袋之首,岂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头?”

    群雄均知他是有意相激,定要挑黄蓉出战,可是他说话如此狂妄,实是令人难忍。众人

    喝骂声中,鲁有脚竹棒一摆,大踏步走到席间,道:“在下是丐帮新任帮主鲁有脚,打狗棒

    法十成中还学不到一成,原本不该使用。只是你定要尝尝给打狗棒痛打一顿的滋味,在下就

    打你几棒罢。”鲁有脚的武功本已颇为精湛,打狗棒法虽未学全,究已使他原来武功加强不

    少威力,眼见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纵得高人传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黄蓉身子不适,自

    己不论是胜是败,总不能让她涉险。

    霍都只求不与郭靖过招,旁人不概不惧,当即抱拳躬身,说道:“鲁帮主,幸会幸会。

    跟你讨教,再好也没有了。”黄蓉暗暗着急,但想鲁有脚新任帮主,他既已出言挑战,自己

    便不能再加阻拦,否则既折了鲁有脚的威风,又显得自己的权势仍在丐帮帮主之上,只有让

    他先斗上一阵再说。

    陆家庄上管家指挥家丁,挪开酒席,在大厅上空出七八张桌子的地位来,更添红烛,将

    厅中心照耀得白昼相似。

    霍都叫道:“请罢!”两个字刚出口,扇子挥动,一阵劲风向鲁有脚迎面扑去,风中竟

    微带幽香。鲁有脚怕风中有毒,忙侧风避开。霍都一扇挥出,跟着擦的一声,扇子已摺成一

    条八寸长的点穴笔,迳向敌人胁下点去。鲁有脚竹棒扬起,竟不理会他的点穴,用缠字诀一

    绊一挑。这打狗棒法当真巧妙异常,去势全在旁人万难料到之处,霍都轻跃相避,那知竹棒

    猛然翻转,竟已击中他的脚胫。他一个踉跄,跃出三步,这才不致跌倒。旁观群雄齐声喝

    采,呼叫:“打中狗儿啦!”“教你见识见识打狗棒法的威风!”

    这一下挫折,霍都登时面红过耳,轻飘飘一个转身,左手挥掌击了出去。鲁有脚飞起左

    脚,竹棒横扫,登时棒影飞舞,变幻无定。霍都暗暗心惊:“打狗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打

    叠十二分精神,右扇左掌,全力应付。鲁有脚皂棒法毕竟未曾学全,数次已可得手,始终功

    亏一篑。郭靖、黄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

    再拆得十余招,鲁有脚棒法中的破绽越露越大。杨过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皱眉。

    幸好打狗棒先声夺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对方脚胫,霍都心有所忌,不敢过份逼近,否则鲁有

    脚早已落败。黄蓉见情势不妙,正欲开言叫他下来,鲁有脚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棒一

    幌,夹头夹脸打在霍都的左边面颊。可是这一棒使得过重,失了轻妙之致,霍都羞痛交集之

    下,伸手急带,已将竹棒抓在手□,当下再没顾虑,腾的一掌,正中鲁有脚胸口,跟着又横

    扫一腿,喀喇一声,鲁有脚脚骨已断,一口鲜血喷出,向前直摔下去,两名七袋弟子急忙抢

    上扶下。群雄见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愤怒异常,纷纷喝骂。

    霍都双手横持那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洋洋得意,说道:“丐帮镇帮之宝皂打狗棒,原来

    也不过如此。”他有意要折辱这个中原侠义道的大帮会,双手拿住竹棒两端,便要将竹棒折

    为两截。

    突然间绿影幌动,一个清雅秀丽的少妇已站在面前,说道:“且慢!”正是黄蓉。霍都

    见她身法奇快,吃了一惊,只说得一个:“你……”黄蓉左手轻挥,右手探取他双目。霍都

    忙举手相格,黄蓉已将竹棒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一招夺棒手法叫做“□口夺杖”,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当年丐帮洞庭湖君

    山大会,黄蓉曾以这招手法在杨康手中连夺三次竹棒。这一招变幻莫测,夺棒时百发百中,

    再强的高手也闪避不及。堂上堂下群雄采声大起,黄蓉回身入座,将竹棒倚在身旁,留着霍

    都站在当地,甚是狼狈。

    他虽武学精深,但黄蓉到底用何手法夺去竹棒,实是不解其故,心想:“难道这女子会

    使幻术?”耳听得众人纷纷议嘲,斜眼又见师父脸色铁青,料想这样一个美貌少妇真正本领

    自必有限,当即大声道:“黄帮主,我已将棒儿还了给你,这就请来过过招。你总不会不敢

    罢?”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为适□并非黄蓉夺棒,乃是他将竹棒交还,以求比试。只有武

    功极高之人,才看出是黄蓉强夺过来。

    郭芙听了他这话大是气恼,她一生之中从未见人胆敢对母亲如此无礼,刷的一声,抽出

    了佩剑。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给你出气。”武敦儒也是这个心思,二人不约而同的跃到

    厅心。一个道:“我师母是尊贵之体。”另一个接上道:“焉能跟你这蛮子动手?”那一个

    又道:“你先领教领教小爷的功夫再说。”

    霍都见二人年纪轻轻,但身法端稳,确是曾得名师指点,心想:“我们今日来此,原是

    要耀武扬威,折一折汉人武师的锐气,多打几场甚好。只是彼众我寡,若是惹成群殴,可就

    难弄得很。”于是说道:“天下英雄请了,这两个乳臭小儿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

    怕给人说一声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两个孩子。这样罢,咱们言明比武三场,那

    一方胜得两场,就取盟主之位。小王与鲁帮主适才的比试不必计算,大家从头比起。各位请

    看妥是不妥?”这几句话占尽身分,显得极为大方。

    郭靖、黄蓉与众贵宾低声商量,觉得对方此议实是难以拒却。今日与会之人,除了黄蓉

    不能出阵之外,算来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灯大师的四弟子书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强。朱子

    柳是大理国人,并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唇齿相依,近年来也颇受蒙古的胁迫,算得是同仇

    敌忾,何况他与靖蓉夫妇交好,自是义不容辞。当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阵斗霍都,郝大通第

    二阵斗达尔巴,郭靖压阵,挑斗金轮法王。这阵势是否能胜,殊无把握,要是金轮法王武功

    当真极高,连郭靖也抵敌不住,说不定三阵连输,那当真是一败涂地了。

    众人议论未决,黄蓉忽道:“我倒有个必胜的法儿。”郭靖大喜,正要相询,忽听金刃

    劈风,霍霍生响,众人转过头来,只见武氏兄弟各使长剑,已和霍都一柄扇子斗在一起。郭

    靖、黄蓉夫妇,以及一灯大师门下的点苍渔隐与朱子柳均关心徒儿安危,凝目观斗。

    原来武氏兄弟听霍都王子出言不逊,直斥自己是乳臭小儿,这话给心上人听在耳中,这

    面子如何下得去?何况适才见师母夺他竹棒,手到拿来,心想他虽打败鲁有脚,看来是鲁有

    脚功夫实在太过不济,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俩已得师父的武功真传,一人即或斗他不

    过,二人合力,决无败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场比四场,当真是初生犊儿不怕虎,兄弟俩使个

    眼色,双剑齐出。

    可是郭靖武功虽高,却不大会调教徒儿,自己领会了上乘武学精义,传授时却总是辞不

    达意,说不明白。武氏兄弟资质平平,在短短数年中又学到了多少?只数招之间,二人的长

    剑便给霍都逼住了,半点施展不开。

    霍都有意欲在群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见武修文长剑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

    平面剑刃,扇子斜□挥去,拦腰击在剑刃之上,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武氏兄弟大惊,

    武修文急忙跃开,武敦儒怕伤了兄弟,挺剑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击。霍都早已料到

    此招,头也不回,摺扇回转,两下□一凑合,正好搭在剑背,手指转了两转。他只是手指转

    动,武敦儒手中长剑若要顺着扇子而转,肩骨非脱骱不可,只得松手离剑,向后跃开,但见

    长剑直飞上去,剑光在半空中映着烛光闪了几闪,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惊又怒,虽然赤手空拳,并不惧怕。武敦儒左掌横空,摆着降龙十八掌的招

    式;武修文却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敌人攻来,就使一阳指对付。

    霍都见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轻视,心道:“赢到此处,已然够了,莫要见好不收,

    自讨没趣。”降龙十八掌和一阳指都是武学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虽浅,摆出来的

    架子却是分毫不错,常人看了也不觉甚么,在霍都这等行家眼中却知并非易与,当下哈哈一

    笑,拱手道:“两位请回罢,咱们只分胜败,不拚生死。”语意中已客气了许多。

    武氏兄弟脸上含羞,料想空手与他相斗,多半只有败得更惨,二人垂头丧气的退在一

    旁,却不到郭芙身边。郭芙急步过去,大声道:“武家哥哥,咱们三人齐上,再跟他斗

    过。”众人群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叫道:“我们师兄妹三个一齐来。”郭靖

    喝道:“芙儿,别胡闹!”郭芙最怕父亲,只得退了几步,气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见她娇

    艳美貌,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郭芙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理。武氏兄弟本来深恐郭芙耻笑,

    此时见她全心袒护,足见有情,心中甚感安慰。

    霍都打开摺扇,□了几下,说道:“这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侠,敝方三

    人是家师、师兄与区区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这头阵,贵方那一位下场指教?谁胜谁

    败,那可不是玩耍了。”

    郭靖听妻子说有必胜之道,知道她智计百端,虽不知她使何妙策,却也已有恃无恐,大

    声说道:“好,咱们就是三场见高下。”

    霍都知道对方式功最强的是郭靖,师父天下无敌,定能胜他,黄蓉虽施过夺棒怪招,然

    而瞧他的娇怯怯模样,当真动手,未必厉害,余人更不足道,于是目光向众人一扫,说道:

    “各位如有异议,便请早言。胜负既决,就须唯盟主之命是从了。”

    群雄要待答应,但见他连败鲁有脚与武氏兄弟,都是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不知尚有多

    少本事没施展出来,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转头望着靖蓉夫妇。

    黄蓉道:“足下比第一场,令师兄比第二场,尊师比第三场,那是确定不移的了。是也

    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

    黄蓉向身旁众人低声道:“咱们胜定啦。”郭靖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今以君

    之下驷,与彼上驷……”她说了这两句,目视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声道:“取君

    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

    金。”郭靖瞠目而视,不懂他们说些甚么。

    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精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孙膑的妙策?”郭靖登时想起

    少年时读“武穆遗书”,黄蓉曾跟他说过这个故事;齐国大将田忌与齐王赛马,打赌千金,

    孙膑教了田忌一个必胜之法,以下等马与齐王的上等马赛,以上等马与齐王的中等马赛,以

    中等马与齐王的下等马赛,结果二胜一负,赢了千金。现下黄蓉自是师此故智了。

    黄蓉道:“朱师兄,以你一阳指功夫,要胜这蒙古王子是不难的。”朱子柳当年在大理

    国中过状元,又做过宰相,自是饱学之士,才智过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讲究悟性。

    朱子柳初列南帝门墙之时,武功居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后已升到第二位,此时的武

    功却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一灯大师对四名弟子一视同仁,诸般武功都是倾囊相授,但到后

    来却以朱子柳领会得最多,尤其一阳指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此时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马钰、

    丘处机尚有不及,但已胜过王处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听妻子如此说,当即接口道:“请郝道长当那金轮法王,可就危险得紧。胜负固然

    无关大局,只怕敌人出手过于狠辣,难以抵挡。”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自己算上驷,而将

    郝大通当作下驷未免太不客气。

    郝大通深知这一场比武关系国家气运,与武林中寻常的争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给蒙古

    国师抢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汉人武士不但丢脸,而且人心涣散,只怕难以结盟抗敌,共

    赴国难,当下慨然说道:“这个倒不须顾虑,只要利于国家,老道纵然丧生于藏僧之手,那

    也算不了甚么。”黄蓉道:“咱们在三场中只要先胜了两场,这第三场就不用再比。”郭靖

    大喜,连声称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负重任,若是胜不了这蒙古王子,那可要给天下英雄唾骂一世

    了。”黄蓉道:“不用过谦,就请出马罢。”

    朱子柳走到厅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说道:“这第一场,由敝人来向阁下讨教。敝人姓

    朱名子柳,生平爱好吟诗作对,诵经读易,武功上就粗疏得很,要请阁下多多指教。”说着

    深深一揖,从袖□取出一枝笔来,在空中画了几个虚圈儿,全然是个迂儒模样。

    霍都心想:“越是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实是轻忽不得。”当下双手抱拳为礼,说

    道:“小王向前辈讨教,请亮兵刃罢。”

    朱子柳道:“蒙古乃蛮夷之邦,未受圣人教化,阁下既然请教,敝人自当指点指点。”

    霍都心下恼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须饶你不得。”摺扇一张,道:“这就是我的兵刃,你

    使刀还是使剑?”朱子柳提笔在空中写了一个“笔”字,笑道:“敝人一生与笔□儿为伍,

    会使甚么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笔,但见竹管羊毫,笔锋上沾着半寸墨,实无异处,与

    武林中用以点穴的纯纲笔大不相同,正欲相询,只见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少女。

    她在厅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乎在找寻甚么人。

    堂上群雄本来一齐注目朱子柳与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来,众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

    望去。但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虽然烛光如霞,照在她脸上仍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

    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

    也不知,此时一见那少女,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来。她周身犹如笼罩

    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当即从屋角□一跃而

    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这少女正是小龙女。

    她自与杨过别后,在山野间兜了个圈子,重行潜金回进古墓石室。她十八岁前在古墓中

    居住,当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点漪澜,但自与杨过相遇,经过了这一番波折,再要如旧时

    一般诸事不萦于怀,却是万万不能的了。每当在寒玉床上静坐练功,就想起杨过曾在此床睡

    过;坐在桌边吃饭,便记起当时饮食曾有杨过相伴。练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烦躁,难以为

    继。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实是一无所知。

    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时剧变骤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来,但见事事新鲜,她又怎识得道路,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

    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一路之上闹了不少笑话。但旁人见她天

    真美貌,不自禁的都加容让,倒也无人与她为难。一日无意间在客店中听见两名大汉谈论,

    说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汉都到大胜关陆家庄赴英雄宴,她想杨过说不定也在那儿,于是打听

    路途,到得陆家庄来。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赵志敬等三人外,大厅上二千余人均不知小龙女是何来历,只是

    见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异之感。孙不二虽知其人,却从未会过。尹志平脸色惨白,

    身子发颤。赵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黄蓉见杨过对她这般举动,也是大感诧异。

    小龙女道:“过儿,你果然在此,我终于找到你啦。”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

    “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杨过道:“你今后到那□,

    我便跟你到那□。”大厅之上千人拥集,他二人却是旁若无人,自行叙话。小龙女拉着杨过

    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见了小龙女的模样,虽然心中一动,却不知就是当年自己上终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

    个姑娘,见杨过衣衫褴褛,却与她神情亲热,登生厌憎之心,说道:“咱们要比试功夫,你

    们让点儿地方出来罢!”

    杨过也没心思跟他答话,牵着小龙女的手,走到旁边,和她并肩坐在厅柱的石础上,心

    □欢喜,有如要炸开来一般。

    霍都转过头来,对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们拳脚上分胜败也好。”朱子柳道:

    “非也。我中华乃礼义之邦,不同蒙古蛮夷。加子论文,以笔会友,敌人有笔无刀,何须兵

    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张开,向他一□。朱子柳斜身侧步,摇头摆脑,

    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迳向霍都脸上划去。霍都侧头避开,但见对方身法轻盈,招数奇

    特,当下不敢抢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数,再定对策。朱子柳道:“敌人笔□儿横扫千军,

    阁下可要小心了。”说着笔锋向前疾点。

    霍都虽是在西藏学的武艺,但金轮法王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中原名家的武功无一不

    知。霍都学武时即已决意赴中原树立威名,因此金轮法王曾将中土著名武学大派的得意招数

    一一与他拆解。岂知今日一会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从所未

    闻,只见他笔锋在空中横书斜钓,似乎写字一般,然笔锋所指,却处处是人身大穴。

    大理殷氏本系凉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国称帝,中华教化文物广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

    第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一阳指与书法

    融为一炉。这路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有文学根柢,实难抵挡他这一

    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汉儒读过经书、学过

    诗词,尚能招架抵挡。但见对方毛笔摇幌,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是银钓

    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

    郭靖不懂文学,看得暗暗称奇。黄蓉却受乃父家传,文武双全,见了朱子柳这一路奇妙

    武功,不禁大为赞赏。

    郭芙走到母亲身边,问道:“妈,他拿笔划来划去,那是甚么玩意?”黄蓉全神观斗,

    随口答道:“房玄龄碑。”郭芙愕然不解,又问:“甚么房玄龄碑?”黄蓉看得舒畅,不再

    回答。

    原来“房玄龄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书的碑文,乃是楷书精品。前人评褚书如“天女

    散花”,书法刚健婀娜,顾盼生姿,笔笔凌空,极尽仰扬控纵之妙。朱子柳这一路“一阳书

    指”以笔代指,也是招招法度严谨,宛如楷书般的一笔不苟。霍都虽不仅一阳指的精奥,总

    算曾临写过“房玄龄碑”,预计得到他那一横之后会跟着写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条,丝

    毫不见败象。

    朱子柳见他识得这路书法,喝一声采,叫道:“小心!草书来了。”突然除下头顶帽

    子,往地下一掷,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见他如疯如癫、如酒醉、如

    中邪,笔意淋漓,指走龙蛇。

    郭芙骇然笑问:“妈,他发癫了吗?”黄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笔势更佳。”提

    起酒壶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兴。”左手执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弹,

    那酒杯稳稳的平飞过去。朱子柳举笔捺出,将霍都逼开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饮尽。黄蓉第二

    杯、第三杯接着弹去。霍都见二人在阵前劝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内,想挥扇将酒杯打落,

    但黄蓉凑合朱子柳的笔意,总是乘着空隙弹出酒杯,叫霍都击打不着。

    朱子柳连乾三杯,叫道:“多谢,好俊的弹指神通功夫!”黄蓉笑道:“好锋锐的『自

    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负聪明,总是逊这小姑娘一筹。我苦研十余年

    的一路绝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来他这时所书,正是唐代张旭的“自言帖”。张旭号称

    “草圣”,乃草书之圣。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黄蓉劝他三杯酒,一来切合他使这路功夫的身分,二来是让他酒意一

    增,笔法更具锋芒,三来也是挫折霍都的锐气。

    只见朱子柳写到“担夫争道”的那个“道”字,最得一笔钓将上来,直划上了霍都衣

    衫。群豪轰笑声中,霍都跟跄后退。

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

    

    金轮法王双眼时开时合,似于眼前战局浑不在意,实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霍都已

    处下风,突然说道:“阿古斯金得儿,咪嘛哈斯登,七儿七儿呼!”众人不知他这几句藏语

    说些甚么,霍都却知师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坚守,须使“狂风迅雷功”与对方抢功,当下

    发声长啸,右扇左袖,鼓起一阵疾风,急向朱子柳□去。

    劲风力道凌厉,旁观众人不由自主的渐渐退后,只听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雳般吆喝助威,

    料想这“狂风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脚之外,叱诧雷鸣,也是克敌制胜的一门厉害手段。朱子

    柳奋袂低昂,高视阔步,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将要写完,笔意斗变,出手迟缓,用

    笔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黄蓉自言自语:“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这一路『褒斜道石

    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观。”

    霍都仍以“狂风迅雷功”对敌,只是对方力道既强,他扇子相应加劲,呼喝也更是猛

    烈。武功较逊之人竟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

    相斗固然丝毫不君理会,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全然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

    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愈看愈奇,到后来竟是注视他二

    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过儿和她这般亲密,却不知

    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小龙女此时已过二十岁,只四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长,不见阳光,皮肤特别娇嫩,内功又

    高,看来倒似只有十六七岁一般。她在与杨过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最能伤身

    损颜,她过两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师父之教而清心修练,不但百年之寿可期,而且

    到了百岁,体力容颜与五十岁之人无异。因此在黄蓉眼中看来,她倒似反较杨过为幼,而举

    止稚拙、天真纯□之处,比郭芙更为显然,无怪以为她是小女孩了。

    这时朱子柳用笔越来越是丑拙,但劲力却也逐步加强,笔致有似蛛丝络壁,劲而复虚。

    霍都暗暗心惊,渐感难以捉模。金轮法王大声喝道:“马米八米,古斯黑斯。”这八个字不

    知是甚么意思,却震得人人耳中嗡嗡发响。朱子柳焦躁起来,心想:“他若再变招,这场架

    不知何时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国故相而为大宋打头阵,可千万不能输了,致贻邦国与师门之

    羞。”忽然间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

    这一节郭芙也瞧出来了,问道:“朱伯伯在刻字么?”黄蓉笑道:“我的女儿倒也不

    蠢,他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认认看,朱伯伯刻

    的是甚么字。”郭芙顺着他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

    画,一个字也不识得。黄蓉笑道:“这是最古的大篆,无怪你不识,我也认不全。”郭芙拍

    手笑道:“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认不出了。妈,你瞧他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怪相。”

    霍都对这一路古篆果然只识得一两个字。他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

    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

    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

    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

    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

    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

    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

    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

    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采来。

    霍都给他用真草隶篆四般“一阳书指”杀得难以招架,早就怯了,听得这一股喝采声

    势,心神更乱,但见朱子柳振笔挥舞,在空中连书三个古字,那□还想得到去认甚么字?只

    得勉力举扇护住面门胸口要害,突感膝头一麻,原来已被敌人倒转笔□,点中了穴道。霍都

    但觉膝弯酸软,便要跪将下去,心想这一跪倒,那可再也无颜为人,强吸一口气向膝间穴道

    冲去,要待跃开认输,朱子柳笔来如电,跟着又是一点。他以笔代指,以笔□使一阳指法连

    环进招,霍都怎能抵挡?膝头麻软,终于跪了下去,脸上已是全无血色。

    群雄欢声雷动。郭靖向黄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黄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观斗,见朱师叔的一阳指法变幻无穷,均是大为钦服,暗想:“朱师叔功

    力如此深厚强劲,化而为书法,其中又尚能有这许多奥妙变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学到如他一

    般。”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两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赞佩师叔武功,

    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阳指法

    点中他穴道,这与寻常点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须难解救,于是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

    解开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杀机陡生,口□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

    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

    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

    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穴道,与他相距不过尺

    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

    毒钉,立时全身痛□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

    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

    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靖抢出抱起朱子柳,但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

    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穴,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

    问黄蓉道:“怎么办?”黄蓉皱眉不语,料知要解此毒,定须霍都或金轮法王亲自用药,但

    如何夺到解药,一时彷徨无计。

    点苍渔隐见师弟中毒深重,又是担忧,又是愤怒,拉起袍角在衣带中一塞,就要奔出去

    和霍都交手。黄蓉却思虑到比武的通盘大计,心想:“对方已然胜了一场,渔人师兄出马,

    对方达尔巴应战,我们并无胜算。”忙道:“师兄且慢!”点苍渔隐问道:“怎地?”饶是

    黄蓉智谋百出,却也答不出话来,这头一场既已输了,此后两场就甚是难处。

    霍都使狡计胜了朱子柳,站在厅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顾,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

    间,见小龙女与杨过并肩坐在石础之上,拉着手娓娓深谈,对自己这场胜利竟是视若无睹,

    不由得心头火起,伸扇指着杨过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杨过全神贯注在小龙女身上,但觉天下虽大,再无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适才霍都与朱

    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小龙女同在古墓数年,实不知自己封

    她已是刻骨铭心、生死以之。当日小龙女问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发,他心中

    从未想过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对,事后小龙女影踪不见,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

    “我要的,我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与小龙女之间的情意,两人都是不知不觉而萌发,及至相别,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

    制。杨过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龙女于世俗礼法半点不知,只道我欲爱则爱,我欲喜则

    喜,又与旁人何干?因此上一个不理,一个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围观之间、恶斗剧战之场,

    执手而语,情致缠绵。

    霍都骂了一声,杨过仍是不曾听见。霍都更欲斥责,只听金轮法王吩咐道:“我方已胜

    了一场,可接着再斗第二场。”霍都向杨过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间,大声说道:“敝胜了

    一场,第二场由我二师儿达尔巴出手,贵方那一位英雄出来指教?”

    达尔巴从大红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厅中。众人见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惊,原

    来那是一柄又粗又长的金杵。这金刚降魔杵长达四尺,杵头碗口粗细,杵身金光闪闪,似是

    用纯金所铸,这份量可比钢铁重得多了。

    他来到厅中,向群雄合十行礼,牛手将金杵往上一抛。金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把厅

    上两块青花大砖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这一下先声夺人,此杵重量可知,瞧

    他又乾又瘦的一个和尚,居然使得动此杵,则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黄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这莽和尚,但第三场那法王出手,我方无人能挡,这场比

    武是输定了。说不得,我勉力用巧劲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说道:“我出手罢!”郭靖

    大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适,怎能与人动手?”黄蓉也觉并无把握取胜,

    若是输了这一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正躇踌间,点苍渔隐叫道:“黄帮主,让我去会这恶

    僧。”他见师弟中毒后麻□难当的惨状,心急如焚,急欲报仇。黄蓉也是苦无善策,心想:

    “眼下只有力拚,若他胜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与那金轮法王分个下便了。”于是说

    道:“师兄请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过师伯所用的两柄铁桨呈上。点苍渔隐挟在胁下,走到厅中。他双眼火红,

    绕着达尔巴走了一圈。达尔巴莫名其妙,见他打圈,便跟着转身。点苍渔隐猛然大喝一声,

    挥动双桨,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达尔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桨杵相交,当

    的一声大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发响。两人虎口都是隐隐发痛,知道对方力大,各自向后

    跃开。达尔巴说了一句藏语,渔隐却用大理的夷语骂他。二人谁也不懂,突然间欺近身来,

    桨杵齐发,又是金铁交鸣的一声大响。

    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大力拚大力,

    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

    点苍渔隐膂力本就极大,在湘西侍奉一灯大师隐居之时,日日以铁桨划舟,逆溯激流而

    上,双臂更是练得筋骨似铁。他是一灯的大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一灯大师以他生性纯□

    粗鲁,向□极为喜爱,只是他天资较差,内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门硬功却是厉害之极。此时

    与藏僧达尔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长,但见他双桨飞舞,直上直下的强攻。两柄铁桨每一

    柄总有五十来斤重,他却举重若轻,与常人挥舞几斤重的刀剑一般灵便。

    达尔巴自负膂力无双,不料在中原竟遇到这样一位神力将军,对方不但力大,招数更是

    精妙,当下全力使动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

    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

    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为难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

    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紧

    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

    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然极为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

    起如此恶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靖与黄蓉都看得满手是汗。郭靖道:“蓉儿,你瞧咱们能胜么?”黄蓉道:“现下还

    瞧不出来。”其实郭靖何尝不知一时之门胜负难分,但盼妻子说一句“渔隐可胜”,心中就

    大为安慰。

    再拆数十招,两人力气丝毫不衰,反而精神弥长。点苍渔隐双桨交攻,口中吆喝助威。

    达尔巴问道:“你说甚么?”他说的是藏语,渔隐那□懂得,也问:“你说甚么?”达尔巴

    也是不懂。两人便即各自乱骂狠斗,只打得厅上桌椅木片横飞。众人担心他们一个不留神打

    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厅都会塌下来。

    金轮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惊,看来如此恶斗下去,达尔巴纵然得胜,也必脱力重伤,

    但激战方酣,怎能停止?

    两人跳□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

    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

    细,不及金杵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撞在她左脚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

    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楚神

    色。

    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打痛了姑姑,只见点苍渔隐右手拿着断桨,正与

    达尔巴争执,要以单桨与他再斗。达尔巴只是摇头,他知敌人力气功夫和自己半斤八两,若

    再比武,也是难胜,既在兵刃上占了便宜,这场比武就算赢了。

    霍都站了山来,朗声说道:“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

    位……”他话未说完,杨过向渔隐道:“你的铁桨怎地断了,飞过来打痛了我姑姑?”渔隐

    道:“我……我……”杨过道:“你的铁桨也不做得结实些,快去陪礼。”渔隐见他是个孩

    子,不加理睬。杨过忽地伸手,将他断桨夺过,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

    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

    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

    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却给这少年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霍都大怒,摺扇

    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

    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甚是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

    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

    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

    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郭靖一怔,问道:“过儿,怎么了?”杨过笑道:“没甚么。这□瞧不起洪老帮主的打

    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个□斗,可惜给他逃开了。”郭靖大奇,又问:“你怎么

    会使?”杨过撒谎道:“适才鲁帮主和他动手,我瞧了之后,学了几招。”郭靖自己天资鲁

    钝,只道世上聪明之人甚多,对他的话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给杨过这么一绊,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

    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

    “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说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后,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

    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

    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么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

    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却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

    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甚么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群雄都想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

    着了他的道儿。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是顺手

    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

    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

    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

    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么?”“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

    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黄蓉见杨过适才这一绊一戳,确是打狗棒法的招数,心下大疑:“他从何处偷学得到这

    路棒法?难道这几个月来我教鲁有脚之时,每天他都来偷看?但我教棒时每次均四下查过,

    他怎能瞒得过我?”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

    光仍是不离厅心二人。

    只见霍都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

    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己打他不着,每一棍都落了空。霍

    都用摺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

    圈子,谁也打不着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但

    脚步轻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

    点苍渔隐与达尔巴本来各执兵刃,怒目对视,一个要冲上去再打,一个全神戒备,以防

    对方突袭,但见霍都竟然奈何不了这样一个少年,都是极为诧异,一个裂开大嘴嘻嘻而笑,

    一个用藏语叽哩咕噜的咒骂。

    转瞬间霍杨二人又绕了三个圈子,霍都已瞧出对方轻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

    说不定竟还输了,突然转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桨柄,右手扇子往他腿侧“环跳穴”上点

    去。这一下出手,显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

    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着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

    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拚斗时使这般戏弄手段,须得比对方武功高出极多方无

    危险,杨过虽然学过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却远远不及霍都,如此胡闹本来必定遭殃。但群豪

    瞧得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的为他助威。霍都只听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

    前自己屁股再给这顽童打中了一下,就算当场杀了这小□,也已大大的丢脸,因之全神贯注

    的闪避,一时竟忘了反击,杨过这才未遇凶险。

    到了此时,黄蓉自早已看出杨过曾受高人指点,武功着实了得,又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

    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

    知,于是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

    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着站定身子,指着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

    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

    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多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

    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驷不及舌之义,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

    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

    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

    霍都怒道:“这小孩的师父是谁?快领去管教。再在这□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

    杨过道:“我师父才配当武林盟主,你师父有甚么本领?”霍都道:“你师父是那一位?请

    出来见见。”他见杨过身手不凡,料得他师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个“请”字。

    杨过道:“今日争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错,我

    们三场中胜了两场,因此我师父是盟主。”杨过道:“好罢,就算你胜了他们,那又怎地?

    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问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

    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

    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

    师父来当了。”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均想莫非他师父当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要来和洪七公、金轮法王

    争武林盟主,不管他师父是谁,总是汉人,自胜于让蒙古国师抢了盟主去,这少年当然斗不

    过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败定,只有另生枝节,方有转机,于是纷纷附和:“对,对,除

    非你们蒙古人再胜得两场。”“这位小哥说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们侥幸占了两场

    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

    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

    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着你师父心□就有

    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

    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

    父?显是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赵志敬、尹志平等几人才知他所言是

    实。黄蓉虽然智慧过人,却也决计不信小龙女这样一个娇弱幼女会是他的师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

    胡闹?快给我滚开。”

    杨过:“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

    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

    貌,心中喜欢,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群雄见杨过作弄敌人越来越是大胆,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则暗暗为他担心,生怕霍

    都忽下杀手,势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闹到此时,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

    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

    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

    霍都侧身让过,摺扇斜点,左掌如风,直击对方脑门。扇点是虚,掌击却实,这一掌使

    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将他打得脑浆迸裂。杨过闪身斜走,顺手将一张方桌推出,格的一

    响,霍都这掌击在桌上,登时木屑横飞,方桌塌了半边。群雄见他掌力惊人,不禁咋舌。霍

    都随即飞脚踢开桌子,跟着进击。杨过见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轻忽,舞动桨柄,就使打狗

    棒法和他斗了起来。那打狗棒法的招数洪七公曾全部传授,当日杨过在华山绝顶向欧阳锋试

    演数日,招数中最奥妙曲折之处也都已演过,口诀和变化又曾听黄蓉传于鲁有脚,这时将两

    者一加凑和,居然使得头头是道。只是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

    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黄蓉见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虽然招数生涩,未尽妙用,出手姿式却似模似样,

    知他兵刃不顺手,当即走到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过儿,打狗须用打狗棒。

    鲁帮主这棒儿借给你罢,打完恶狗,立即归还。”打狗棒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是以须得言明

    借用。杨过大喜,接过竹棒。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逼他交出解药。”说罢便即跃回。杨

    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不知解药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挥掌劈到。

    杨过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点去。这竹棒又坚又韧,长短轻重,无不顺手,以打狗棒使打

    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发掌正劈向他头颈,见他竹棒疾出,迳刺自己脐下三寸的“关

    元穴”,这是任脉的要穴,这小小顽童认穴竟如此精确,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与杨过己纠缠

    数次,始终当他不过是个身手敏捷、曾得明师指点的少年,此刻见了他这一招刺穴,才当他

    是个可相匹敌的对手,再也不敢轻忽,撤掌回身,转扇护胸。旁观高手见他竟然改取守势,

    显是对杨过颇为忌惮,诧异更甚。

    杨过说道:“且慢,小顽童决不白白与人过招,须得赌个利物。”霍都道:“好,你若

    输了,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杨过又使江南顽童常用的讨便宜套子,假装没听见,

    问道:“叫甚么?”这套子突然使将出来,不知者极易上当。霍都生长蒙藏,日常相处的尽

    是淳□质实之辈,那懂这些江南顽童的狡狯,顺口答道:“叫爷爷!”杨过应道:“嗯,乖

    孙儿,再叫我一声。”众人轰笑声中,霍都又知上了恶当,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风暴雨般

    攻将过去。

    杨过奋力抵挡,说道:“你若输了,就须将解药给我。”霍都怒道:“我输给你?快别

    做梦,小畜生!”杨过竹棒扬起,喝道:“小畜生骂谁?”霍都道:“小畜生骂……”话到

    口边,猛然省起,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把最后一个“你”字缩回嘴□。杨过笑道:“小番

    王,教了你个乖,你记着罢。”他话虽说得轻巧,手上却越来越是艰难。

    霍都是金轮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与一灯大师最强的弟子朱子柳拆

    得近千招,功力之深,与杨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过初时激他动了怒气,乘机占得便宜,

    霍都也未全力与搏,此刻当真动手,二十余招之后,杨过便即相形见绌。但群雄见他小小年

    纪,居然支持了这么许久,均已大为赞许,都说:“这孩子可了不起。”纷纷互相询问,这

    少年是谁的门下。

    霍都见敌人势劣,掌力越是加强。杨过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测,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

    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数,棒法的口诀秘奥,他甫自黄蓉口中听到,仗着聪明,才

    勉强凑乎着两者使用,然要立时之间融会贯通,施展威力,自是决无此理。再斗一会,杨过

    东躲西闪,已难以招架。

    郭芙与武氏兄弟自厅中比武开始,一直全神观斗,三人凑首悄悄议论,及至杨过出来动

    手,三人实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说他狂妄愚鲁,自讨苦吃。郭芙偏和他们抬□,赞他

    大胆机敏。武氏兄弟听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时他们见小龙女忽然来到,与杨过神态

    亲密,兄弟俩对望一眼,登时大感轻松,等得听杨过称她为师父,虽不知真假,二人心头又

    沉重起来。这时见杨过给霍都逼得手忙脚乱,两兄弟自知不该幸灾乐祸、希冀敌人获胜,然

    内心深处,竟是盼望他这□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于是忽喜忽忧,心情于瞬

    息之间接连数变。郭芙对杨过固无好感,亦无厌憎之心,只当他是个落魄无能之人,无足轻

    重,听父亲说要将自己许配于他,一时虽感气愤,但终信此事决难成真,也不如何挂怀,后

    来见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为惊异而已,见他势危,却不禁为他担心。

    杨过知道如此相斗,十招之内便要给敌人打倒,瞥见小龙女虽仍坐在石础上,背心却已

    不再倚靠厅柱,神色关注,随时便要跃起相助,心念一动,突然横棒挥出,身子斜飞,从小

    龙女脚上跃过。霍都喝道:“那□走?”跟着跃起追击。

    小龙女双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昆仑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

    “涌泉穴”。总算霍都武功极为精强,见微知着,变化迅捷,小龙女双足稍起,旁人毫不在

    意,他已知这少女是以极厉害的招数忽施突袭,百忙中使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足向空连

    环虚踢,才避开了她这两下来无影去无踪的飞足点穴。

    杨过从小龙女脚上跃过,早料到有此一着,不待敌人落地,打狗棒已挥了出去。霍都伸

    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飞开,离得小龙女远远地,不自禁望了她两眼,心想:”中原果然

    尽多能人,这两个少年男女都不过十来岁年纪,怎地如此了得?□

    杨过得了这一招之利,发挥棒法中的攻手,进了三记杀招,霍都大感狼狈,全力抵御。

    可是第四招上杨过已无奥妙棒法连续进攻,缓得一缓,被他反击过来,又处劣势。

    旁人不懂棒法,还不怎地,黄蓉却连连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横

    打双□莫回头。”这正是打狗棒法的诀窍,杨过虽知歌诀招数,却不知此招该当于此时用

    出,听得黄蓉念起,当即横棒掠地,直击不回。

    这一棒去势古怪,他虽然仗了,实不知有何功效,岂知竹棒击出,正巧对方举扇斜挥。

    霍都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跃起相避。黄蓉又念:“狗急跳墙如何打?快击狗臀

    劈狗尾。”这路棒法在丐帮中世代相传,做丐儿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诀语句自然俚俗。旁人

    还道是黄蓉出言讥骂敌人是狗,却不知她正在指点杨过武艺。那打狗棒法虽是除丐帮帮主外

    不传别人,但一来杨过已自学会,二来这场比武关系重大,务须求胜,当下黄蓉也顾不得帮

    规所限,看到两人进退守攻的情势,不住口的出言指点。

    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正中窍要,兼之杨过机伶无比,数次得手之后,不等黄蓉念完歌诀全

    句,只消提得头上几字便即施展。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强,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

    竹棒逼得团团乱转,再无还手余地。眼见再拆数招,这武功精强的番邦王子就要落败,群雄

    惊喜交集。大厅中采声四起。

    霍都挥扇急攻两招,把杨过迫开几步,叫道:“且住!”杨过笑道:“怎么?小孙儿认

    输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么使上了洪七公的武

    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的?”

    黄蓉心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

    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

    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原

    来杨过听他说了这番话,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亏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

    我用打狗棒法胜他,怎能显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岂不怪我忘了她传授武功的恩德?”其实

    小龙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满了对杨过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着他,就已心满意足,万事全

    不挂怀,他胜了固好,败也无妨,均是无甚相干,至于他是否用本门武功,是否听由黄蓉指

    点,她更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当下冷笑道:“这就是了,定

    须领教尊师的所授高招。”

    杨过跟小龙女练得最精纯的乃是剑法,于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长请借柄剑一用。”

    厅上二千余人之中倒有三百余人佩剑,听杨过如此说,齐声答应,纷纷拔剑。

    郝大通和孙不二未曾拜王重阳为师之时,均已心怀忠义,后来受王重阳薰陶,攘夷御侮

    之心更热。杨过反出全真教,他们自是甚感恼怒,但此时见他力抗强敌,为中华争光,登时

    将门户私见抛在一旁。孙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阳临终时将全真教最锋利的一把

    宝剑传给了她,俾以利器补武功之不足。她见杨过借剑拒敌,当即纵身抢在头□,双手□托

    一柄青光闪闪、寒气森森的宝剑,说道:“你用这柄剑罢!”

    杨过见那剑犹如一泓秋水,知是断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与霍都交手,定可占得不少便

    宜,但他一见孙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时想起自己在重阳宫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孙婆婆横死

    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却不接剑,转头从一名丐帮弟子手中取过一柄黑沉沉的生□铁

    剑,说道:“就借大哥此剑一用。”竟将孙不二僵在当地,进退不得。她虽出家修道,终究

    武学之士火性难净,自己好意借剑,这少年竟敢如此无礼,不禁大为恼怒,欲待开口斥责,

    却又是大敌当前,不便另起争端,当下强忍怒气,退回人丛。也是杨过性子太过刚硬,爱憎

    极其强烈,本可乘此退机与全真教修好,这么一来,双方嫌隙却更深了。

    霍都见他不取宝剑,却拿了一把□得斑斑驳驳的铁剑,心中却多了一层忌惮之意。盖武

    功练到极高境界,飞花摘叶均可伤人,原已不仗兵刃锐利,心想敌人取了这样一柄钝剑,当

    真是有恃无恐不成?当下张开摺扇,挥了两下,欲待开口叫阵。杨过挺剑指着摺扇上朱子柳

    所写的四字,笑道:“尔乃蛮夷,众人皆知,倒也不用张扬了。”霍都脸上一红,摺扇拍了

    一声,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点,左掌呼地劈出,势挟劲风,凌厉狠辣。杨过仗

    动铁剑,以“玉女剑法”还招。

    当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创下玉女心经的武功,此后不再出墓,只传了她的贴身丫鬟,经

    小龙女再传而至杨过。那丫鬟非但从不涉足武林,连终南山也没下过一步。李莫愁虽是小龙

    女的师姊,却未得师传高深剑法,只以拂尘与掌法、暗器扬威江湖。此时杨过使出古墓派剑

    法,大厅上各门各派高手毕集,除小龙女外,竟无一人识得。

    这一派武功的创始人固是女子,接连两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轻柔有余、威猛不

    足。小龙女教导杨过的架式,都带着三分□娜风姿。杨过融会贯通之后,自然而然的已除去

    了女子神态,转为飘逸灵动。古墓派轻功当世无比,此时但见他满厅游走,一招未毕,二招

    至。剑招初出时人尚在左,剑招抵敌时身已转右,竟似剑是剑,人是人,两都殊不相干,一

    套剑法只使得十余招,群雄无不骇然钦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绝,挥打点刺,也是以飘逸轻柔取胜,但此刻遇到天下无

    双的古墓派绝顶轻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脚,加以他扇上给朱子柳写上那四个字,被杨过一番

    取笑,不愿再行张开,这样一来。扇子中的“挥”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与武氏兄弟见杨过的剑法竟然如此了得,六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再也无话可说。旁

    观众人之中第一欢喜的要算郭靖,他见故人之子忽尔练成这般身手,连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

    数,想起自己郭家与杨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黄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见他眼眶

    微红,嘴角却带笑容,知他心意,伸手过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见不敌,焦躁起来,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这小子手中,自此声名扫地,还说甚么

    扬威中原?只见杨过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三处,若是纵跃闪避,登时落了下风,

    当即张开摺扇,挡过了他这三招连刺,一声呼喝,又使出“狂风迅雷功”来反击。他右扇左

    袖,鼓起一股疾风,袖中隐藏铁掌,口□大声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与一个少年过

    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领来全力施为,即令得胜,脸上也已全无光采。但此时他只求不

    败,那□还顾得这许多?吐气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杨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

    裙屐风流之态。这套美女剑法本以韵姿佳妙取胜,衬着对方的大呼狂走,更加显得他雍容徘

    徊,隽朗都丽。杨过虽然一身破衣,但这路剑法使到精妙处,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觉他清

    华绝俗,活脱是个翩翩佳公子。

    可是杨过一求姿式俊雅,剑上的威力便不易发扬。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杨

    过渐感吃力。郭靖、黄蓉看出他又将落败,都是眉头渐渐皱拢,但见霍都扇底与袖间的风劲

    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见杨过铁剑一摆,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钉伤了朱子柳,

    听他如此说,只道他的铁剑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无怪他不用利剑而用□剑,

    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险取胜,想来对方亦能学样,见杨过铁剑对准自己面门指来,急忙向左跃

    开。却见杨过左手剑诀引着铁剑刺到,那□有甚么暗器?”

    霍都知道上当,骂了声:“小畜生!”杨过问道:“小畜生骂谁?”霍都不再回答,催

    动掌力。杨过左手一提,叫道:“暗器来了!”霍都忙向右避,对方一剑恰好从右边疾刺而

    至,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这一剑凶险之极,疾刺不中,群雄

    都叫:“可惜!”蒙古众武士却都暗呼:“惭愧!”

    霍都虽然死□逃生,也吓得背生冷汗,但见杨过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

    也不去理他,自行挥掌迎击,果然对方又是行诈。杨过一剑刺空,纵前扑出,左手第四次提

    起,大叫:“暗器!”霍都骂道:“小……”第二个字尚未出口,蓦地□眼前金光闪动,这

    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对方数次行诈之后毫没防备,急忙涌身跃起,只觉腿上微微刺痛,已

    中了几枚极细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细小,虽中亦无大碍,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将这狡狯

    小儿立毙于当场。

    杨过知已得手,那□还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剑严守门户,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

    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总是不信。可没骗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挥掌击出,突觉腿上一下麻□,似被一只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气忍住,要待发

    招,麻□更加厉害了,心□一惊:“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头只是一转,腿上□得再

    也无法忍耐,也顾大得大敌当前,抛下扇子,伸手就去搔□,只这么一搔,竟似连心中也都

    □了起来,不由得大叫摔倒。须知古墓派玉蜂金针之毒,天下罕见,中了一枚已自难当,何

    况在激斗之际、血行正速时连中数枚?”

    藏僧达尔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师弟交在师父手中,转身向杨过道:“小孩子,我来和你

    比武!”金刚杵横扫,疾向杨过腰间打去。

    这一杵挥将过来,带着一道金光。金刚杵极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见其膂力

    之强,手法之快。杨过双脚不动,腰身向后缩了尺许,金刚杵恰好在他腰前掠过。那知达尔

    巴不等金杵势头转老,手腕使劲,金刚杵的横挥之势斗然间变为直挺,竟向杨过腰间直戳过

    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刚狠招数,竟能半途急遽转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杨过也是

    大吃一惊,忙按铁剑在金杵上压落,身子借力飞起。

    达尔巴不等他落地,挥杵追击,杨过铁剑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跃。达尔巴大喝一

    声:“往那□逃?”金杵跟着击到。杨过身在半空,不便转折,眼见情势危急已极,当下行

    险侥幸,突然伸手抓住杵头,挥剑直削下去。要是他有点苍渔隐那样的力气,敌人非撒手放

    杵不可。只是达尔巴本力强他数倍,用力回夺,急向后退。杨过乘势放开杵头,轻轻巧巧的

    落下地来。他接连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间,这时敌人的兵刃虽没夺到,但危

    局已解,旁观众人都舒了口气。

    达尔巴见他轻功高强,变招灵活,说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他

    说的是藏语,杨过自然一字不懂。他料来这和尚是在骂自己,于是依着他的口音,也是叽哩

    咕噜的说了几句。这几个字发音既准,次序又是丝毫不乱,在达尔巴听来,正是问他:“小

    孩子的功夫很不错,是谁教你的啊?”于是答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该叫我大和尚。”

    杨过半点不肯吃亏,心想:“不管你如何恶毒的骂我,我只要全盘奉还,口头上就不会

    输了。你用番话骂我猪狗畜生,我照式照样也骂你猪狗畜生。”是以用心听他说话,等他一

    说完,便依样葫芦的用藏语说道:“我师父是金轮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该叫我大和

    尚。”

    达尔巴大奇,侧过头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会是大和尚?你师父又怎会是

    金轮法王?于是说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杨过也道:“我是法王的

    首代弟子,你是第几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来有转世轮回之说,其时达赖与班禅的转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后投胎复

    生、不昧性灵的说法,早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轮法王少年时收过一个大弟子,这

    弟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达尔巴和霍都均未见过,只知道有这么一会事。达尔巴在法王座下

    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为此。此时达尔巴听了这番言语,只道杨过真是大师兄转世,又

    想他如不是神童带艺投胎,一个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说他是中原少年,藏语又怎能说得

    这般纯熟?当下侧头向他凝视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抛下金刚杵,向杨过低头膜拜,连称:

    “大师兄,师弟达尔巴参见。”

    这一来杨过自然大奇,心想这和尚竟然骂不过我,向我低头服输,见他举动恭敬之极,

    所说言语自非骂人.必是敬语,倒不必跟着他学了,于是点头微笑,意示接纳。

    旁观众人更是诧异之极,大家不懂藏语,不知杨过跟他叽哩固噜、咭咭咯咯的对答半

    晌,说了一番甚么言语,竟然将这神力惊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这中间只有金轮法王明白原委,心知这二弟子为人鲁直,上了杨过的当,于是大声说

    道:“达尔巴,他不是你大师兄转世,快起来跟他比武。”达尔巴一惊跃起,说道:“师

    父,我看他定是大师兄,否则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身手?”金轮法王道:“你大师兄的武

    功比你强得多,这孩子却不及你。”达尔巴只是摇头不信。金轮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时也

    说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试一下就知道了。”

    达尔巴对师父的话向来奉若神明,他既说杨过不是大师兄转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师兄

    了。但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高明武功,又自称是他大师兄,却又难以不信,还是遵从师父

    吩咐,与他较量几招,试试他的真功夫,瞧是谁胜谁败,那就立判真伪了,于是举手向杨过

    道:“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凭胜败而定。”

    杨过见他站起身来,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神色间甚是恭谨,料想他是说几句礼貌言

    语,于是一音不变的照说一遍,达尔巴听来,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试一下武功,是真是

    假,就凭胜败而定。”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又感惊惧,暗想:“师父说我大师兄的武功比

    我强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过的。”

    杨过见他脸有惧色,心想:“我再吓他一吓,让他就此退去便是。”说道:“你有五个

    徒儿,叫作藏边五丑,前几天在华山绝顶对我无礼,已被我废去了武功。这几个家伙还活着

    罢?”他说的是汉语,达尔巴自然不懂,当下由随来的一名武士译了。达尔巴一听之下,更

    是大惊失色。藏边五丑在洪七公与欧阳锋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全身筋脉俱废,回去话也说不

    出了。达尔巴察看五人的伤势,料想就是师父金轮法王也绝无如此功力,竟能将这五人震得

    八脉俱废,却又保得他们性命,下手者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

    七公、欧阳锋二人的内力均不在金轮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胜了他师父一倍。此刻听杨

    过这么说,更是惧意大盛,转眼向金轮法王瞧去,只见他脸有怒容,却又不敢不与杨过动

    手,只得说道:“请你手下留情。”杨过学着他的藏语,也道:“请你手下留情。”

    郭芙见二人用藏语说个不休,走到黄蓉身边道:“妈,他们说些甚么?”黄蓉早听出杨

    过只是依样葫芦,少年人闹着玩儿,但达尔巴何以竟会对他膜拜,却也参详不透,听得女儿

    相询,只是“嗯”了一声,道:“杨家哥哥和他说笑呢!”

    便在此时,达尔巴突然挥杵向杨过打去,他想事先已说清清楚楚,对方自有防备。杨过

    却见他神态恭敬,万不料他会突然出手,这一杵险些给他打着,急忙后跃避开。

    他急退急趋,随即纵上连刺三剑。达尔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杨过追随师父日久,武学

    上有惊人造诣,轮回转世,更有莫大神通,当下只是以金刚杵紧守门户,不敢丝毫怠忽,数

    招一过,杨过已瞧出他只守不攻,虽然不明用意,却乐得大展攻势,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

    击,这一路玉女剑法更见使得英气爽朗,顾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余招,金轮法王瞧得大不耐烦,喝道:“达尔巴,赶快反击,他不是你的大

    师兄!”达尔巴的武功自是远在杨过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杨过却是乘机

    全力施展。一个越是得心应手,一个越是畏缩退让。杨过虽占上风,却也伤他不得,达尔巴

    更道是大师兄手下留情。金轮法王大怒,厉声喝道:“立时反攻!”这一句话声音奇猛,只

    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达尔巴不敢违抗师令,一挺金刚杵,当即狂打急攻。

    他这一番猛击,便将杨过逼得不住闪避,招数中的破绽也渐渐显露出来。达尔巴见他剑

    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杨过缩手不及,剑杵相交。本来比武之际,双方兵刃碰撞乃是常

    事,但金刚杵太过沉重,杨过的铁剑始终翻腾飞舞,不敢和金杵相□,此时一撞,但觉一股

    大力激□,震得虎口剧痛,拍的一声,铁剑断为两截。达尔巴叫道:“是我胜啦!”垂杵退

    开,将金删杵往地下一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他虽得胜,对大师兄却不敢失了礼数。

    杨过也用藏语叫道:“是我胜啦!”半截铁剑向他迎面掷去。达尔巴侧身避过,心中一

    怔:“怎么是大师兄胜啦?难道他这一招是诱着?”只见杨过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

    舞杵护身。杨过在古墓中随小龙女学练掌法,练到双掌挡得往九九八十一只麻雀飞翔,不让

    一只雀儿漏出掌去。这路“天罗地网势”的掌法乃林朝英独得之秘,招数掌形从未下过终南

    山一步,此时使将出来,果然绵密无比,虽是空手,威力实不逊于手中有剑之时。达尔巴将

    金刚杵使得呼呼风响,杨过却以极高的轻身功夫在杵隙中进退来去,虽然凶险处时时间不容

    发,金刚杵却始终碰不到他身子丝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击,在小擒拿手中夹以“天

    罗地网势”的掌法,着着抢攻。

    又斗一阵,达尔巴神力愈增,杨过却也是越奔越是轻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练功,

    斗室中急奔疾转,数年之功,此时才尽数显现出来。

    小龙女坐在柱旁石础上,脸露微笑,瞧着两人相斗,眼见杨过久战不下,从怀中掏出一

    双白色手套,叫道:“过儿,接住了!”右手一扬,将手套掷了过去。

    她这双手套是以极细极轫的白金丝织成,虽然柔薄,却非宝刀利刃所能损伤。郝大通见

    到手套飞空,脸上微微变色。当年重阳宫中交手,小龙女曾戴这手套而拗断他长剑,竟逼得

    他险些自杀,此刻眼见之下,不由得触动心境。

    杨过接住了手套,退后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摆,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

    “美女拳法”来。这路拳法当日他助陆无双却敌,便曾使过几招,以此击退丐帮弟子的追

    击。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拟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来本是不甚雅观,但杨过研习时姿式已有

    更改,招名拳法如旧,飞掌踢腿之际,却已变婀娜妩媚而为飘逸潇洒。这么一来,旁观群雄

    更加摸不着头脑,但见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态变幻,极尽诡异。

    要知女子的姿态心神本就变化既多且速,而历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处,颦笑之

    际、愁喜之分,自更难知难度。将千百年来美女变幻莫测的心情神态化入武术之中,再加上

    女神端丽之姿,女仙缥缈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杨过使一招“红玉击鼓”,双臂交互

    快击,达尔巴举杵横架。杨过变为“红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关直入,达尔巴竖杵直挡。

    杨过突仗“绿珠坠楼”,扑地攻敌下盘。达尔巴吃了一惊,心想:“大师兄的招法怎地如此

    难测?”急跃而起,闪开他左掌的劈削。杨过双掌连拍数下,接着连绵不断的拍出,原来这

    是“文姬归汉”,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来历,达尔巴是个藏僧,又怎懂得这些中原典故?霎时之间给他忽高忽

    低、或东或西的攻了个手忙脚乱。杨过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时时乘机使出“红线盗盒”、

    “木兰弯弓”、“班姬赋诗”、“嫦娥窃药”等招数来夺他金杵,逼得他吼叫连连,大是狼

    狈。群雄大喜,齐声喝采助威。

    金轮法王眼见徒儿武功明明高于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断遭到对方抢攻,以致处境

    窘迫,当下厉声喝道:“快使无上大力杵法!”

    达尔巴应道:“是!”只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

    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

    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将出来,横挥

    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是不敢碰上。

    点苍渔隐折断铁桨之后,一直甚不服气,此时见到这“无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

    自己桨法之中实无这般至刚至猛的招数,倒也不由得暗自钦佩。

    再斗一阵,厅上的红烛已有七八枝被杵风带灭,杨过只仗着轻功东西纵跃,一味闪避,

    但求不给金杵击中带着,那□尚能还手?中原英雄尽皆心惊,默不作声,蒙古众武士却暴雷

    价叫起好来。

    杨过在金杵紧迫下惟有不住退缩,不多时竟已退让入了厅角,要待变招,却半点腾不出

    手脚。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颠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

    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然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

    隆一声猛响,烟雾弥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

    杨过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他头顶疾跃而过,百忙之中仍没忘了用藏语回敬一句:“你死

    了!”这一跃却是“九阴真经”中的武功。他和小龙女曾修习古墓石室顶上的王重阳遗经石

    刻,拳脚剑术是学到了几成,内功却因无人指点,两人练是练了,可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

    此时初临大敌,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救了一命。

    众人只道达尔巴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这一杵挥足,已自抢出要袭他后心,猛见

    眼前红袍幌动,金轮法王发掌击来。郭靖见对方掌势奇速,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挡开。两

    人双掌相交,竟没半点声息,身子都幌了两幌。郭靖退后三步,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不动。

    他本力远较郭靖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却颇有不及。郭靖顺势退后,卸去敌人的猛劲,

    以免受伤。金轮法王却极为好胜,强自硬接了这一招,忍着胸口隐隐作痛,竟然凝立不动。

    连郭靖与金轮法王这等高手也道杨过定要遇险,以致一个飞身相救,一个出手阻截,那知杨

    过竟有奇招,在金杵贴身掠过的空隙之间逃了出来。二人见他居然脱险,均感诧异,一个喜

    慰,一个惋惜,各自退回。

    达尔巴一击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后猛挥,杨过见敌招来得快极,自然而然的掠地窜

    出。这一下犹似燕子穿□一般,离地尺许,平平掠过,刚好在金杵之下数寸,那又是“九阴

    真经”中的武功。

    黄蓉大奇,道:“靖哥哥,怎么过儿也会九阴真经?你教他的么?”她只道郭靖顾念故

    人之情,在送他上终南山的途中将真经授了于他。郭靖道:“没有啊,若是传他,我怎会瞒

    你?”黄蓉“嗯”了一声,素知丈夫对旁人尚且说一是一,对自己自是更无虚言。但见杨过

    腾挪闪避,每遇危急,总是靠那真经的功夫护身。但他显然并未练通,不会以真经武功反击

    取胜,虽然保得性命,这一场比武看来终归要输了。黄蓉暗暗叹息:“过儿真是奇才,他若

    跟得我一年半载,将打狗棒法和真经上的功夫学得全了,这藏僧那□还是他对手?”

    正自烦恼,眼光一转之际,忽见丐帮叛徒彭长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满脸喜色,她灵机

    一动,叫道:“过儿,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阴真经中有一门功夫叫做“移魂大法”,

    系以心灵之力克敌制胜。当年洞庭湖君山丐帮大会,黄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长老迷神催眠的

    “慑心术”,因此上见到此人时便即想起。

    杨过记得“移魂大法”的练法,但他不信心力专注凝视对方,即能克敌制胜,是以从未

    练过,他素服黄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缘故,反正今日已然输定,我就试

    他一试。”于是拳脚上继续窜避招架,心中却是摒虑绝思,依着经中所载止观法门,由“制

    心止”而至“体真止”,宁神归一,竟无半点杂念。这时他全凭本性招架,听声闪跃、遇风

    趋避,眼光呆呆的瞪着敌人。

    又拆数招,达尔巴忽觉杨过举动有异,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击过去。杨过使一招美女

    拳法中的“蛮腰纤纤”,腰肢轻摆避开,他既运“移魂大法”,心体为一,拳脚上使的是甚

    么招数,脸上就有甚么神情。达尔巴见他脸上忽现书卷之气,那□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诗人竹

    乐天之妾小蛮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当头直击。杨过侧头避过,五根手指张开,伸手在自

    己头发上一梳,手指跟着软软的挥了出去,脸上微微一笑,却是一招“丽华梳装”。那张丽

    华是李后主的宠姬,发长七尺,光可□人,李后主为她废弃政事而亡国,其媚可知。杨过这

    么一笑,达尔巴已受感染,跟着也是一笑。只是杨过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风致,那达

    尔巴颧骨高耸,面颊深陷,跟着杨过作态一笑,旁观众人无不毛骨悚然。

    杨过见他呆住,伸指戳出,却是一招“萍姬针神”。达尔巴侧身闪开,脸上跟着他做个

    细心缝衣的模样。

    黄蓉见杨过领会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敌人受到感应,心中大为喜慰,低

    声对郭靖道:“过儿遭际非凡,当年你在他这般年纪之时,尚无如此功夫。”郭靖喜动颜

    色,点了点头,目光凝视厅心二人,竟不稍瞬。

    这“移魂大法”纯系心灵之力的感应,倘若对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无效。要是对方内

    力更高,则反激过来,施术者反受其制。两人比武,如施术者武功较强,则拳脚兵刃已足以

    获胜,实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却又不敢贸然使用。是以此法虽然高深精奥,临敌

    时却也无甚用处。达尔巴听杨过说了一通藏语,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师兄转世,只因心存

    敬畏之意,是以感应极快,杨过这才一举成功,但若施之于霍都,则此术杨过事先既未曾练

    过,内力又不及对手,势必大遭凶险。

    这时杨过将美女拳法施展出来,或步步生莲,或依依如柳,达尔巴依样模仿,只将众人

    看得又是惊骇,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对母亲道:“妈,杨家哥哥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黄蓉

    道:“你若会了移魂大法,定然闹得天翻地覆,终于自受其害。”拉着她手,郑重说道:

    “你别以为好阮,杨家哥哥正与这和尚性命相搏,这可比动刀动剑更是凶险呢!”郭芙伸了

    伸舌头,凝神望着杨过,心□总觉得好玩,见杨过笑达尔巴也笑、杨过怒达尔巴也怒,于是

    也跟着学样。那知这“移魂大法”厉害之极,她只学得两下,心头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

    走向厅心。

    黄蓉大吃一惊,忙伸手拉住。这时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开母亲。黄蓉反手扣住她

    手腕拖了回来,将她脸儿转过,教她瞧不到杨过。郭芙挣扎了几下,脉门被拿住了动弹不

    得,脑中一昏,便伏在母亲怀□睡着了。

    此时达尔巴已全被杨过制住,见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时跟着来一下“东施效颦”,

    见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趋,“翩若惊鸦、宛若游蛇”起来。金轮法王早看出不

    对,连声呼喝,达尔巴竟是恍如不闻。杨过见时机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挥手在自

    己脸上斜削一掌,左掌削过,右掌又削,连绵不断。古时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后自割其

    鼻,以示决不再嫁。拳法中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脸前削过,格开敌人击来面门的拳掌,

    杨过的手掌却近了数寸,削上了自己脸颊,看似出手甚重,其实只是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一

    抹,达尔巴那□知道,双掌拚命往自己脸上打去。他神力惊人,每一掌都是百余斤的劲力,

    打到十余掌,终于支持不住,将自己打得昏晕倒地。

    杨过悄退数步,坐到小龙女身畔,右手支颐,左手轻轻挥出,长叹一声,脸现寂寥之

    意。这是“美女拳法”最后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却是杨过所自创,林朝英固然

    不知,小龙女也是不会。杨过掌年学全了美女拳法之后,心想祖师婆婆姿容德行,不输于古

    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说,这路拳法中若无祖师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备,于是自行拟了

    这一招,虽说为抒写林朝英而作,举止神态却是模拟了师父小龙女。当日小龙女见到,只是

    微微一哂,自也不会跟着他去胡闹。

    群雄齐声欢呼,叫道:“我们又胜了第二场!”“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鞑子

    快快滚出去罢,别来中原现世啦!”两名蒙古武士在纷乱中抢出,将达尔巴抬了回去。

    金轮法王见两个徒弟都输在这少年手□,却均非武功不及,委实败得胡□胡涂之至,心

    中大是恼怒,但脸上不动声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师父是谁?”他武功绝伦之

    外,兼且博学多才,居然会说汉语。

    杨过右手向小龙女一伸,笑道:“我师父就是这一位,你快来拜见武林盟主罢!”

    金轮法王见小龙女妩媚娇怯,比杨过年纪更小,绝不信是他师父,心想:“中原汉人诡

    计多端,可不能骗得了我?”霍地站起,当□□一阵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轮。这金轮径

    长尺半,乃黄金铸成,轮上铸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个小球,随手一抖,响声良久不

    绝。金轮法王指着小龙女道:“哼,你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这金轮的

    十招,我就认你是盟主。”杨过笑道:“我已胜了两场,三赛两胜,你方言明在先,却又胡

    赖些甚么?”金轮法王道:“我要试试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当得起。”

    小龙女不知金轮法王武功惊骇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么东西,更没想到自己要

    当还是不当,听他说要试试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轮十招,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就试

    试。”

    金轮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样?”小龙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

    样了?”她此时虽对杨过爱念已深,然对别事仍是无动于中。中原群雄与蒙古武士均不知这

    是她的本性,见她全不把金轮法王瞧在眼内,还道她确是武功深不可测。更有人见杨过使

    “移魂大法”打败达尔巴,还道她会使妖法,是个小妖女,登时纷纷议论起来。

    金轮法王却也真怕她行使妖法,当下口中喃喃念咒,叽哩咕噜,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

    真言“降妖伏魔咒”。杨过在旁听得明白,只道这和尚又用藏语骂他师父,忙用心硬记,一

    个字一个字全记得清清楚楚。金轮法王念□咒语,金轮一摆,当□□一阵响,喝道:“少年

    退开,我要动手了!”这两句话说的却是汉语。

    杨过摇摇手,不敢说话,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记住的这大段藏语,当下依着字音,

    一字一字的念了起来。却好达尔巴此时悠悠醒转,见师父手持金轮,正要与人动手,却听杨

    过口诵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门秘法,决计不传外人,杨过若非大师兄转世,怎

    么会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跃而出,跪在师父面前叫道:“师父,他真是大师兄转世,你再

    收他入门罢!”金轮法王怒道:“胡说!你上了当还不知道。”达尔巴道:“是的啊,这事

    千真万确,决不能错。”法王见他纠缠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厅□掷去。达尔巴一个一百

    多斤重的身躯,在他一抓一掷之下轻飘飘的恍似无物。

    众人适才见达尔巴力斗点苍渔隐与杨过,膂力惊人,但法王这么一掷,功力显然又远在

    其上,眼见小龙女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别说接他十招,就是给他用力吹一口气,只怕也就吹

    倒了,不禁都为她担忧。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见过金轮法王显示武功,当真是艺压万夫、力

    胜九牛。小龙女虽是敌人,们见她稚弱美貌,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纵有妖术,也必难

    敌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杨过念完咒语,低声道:“姑姑,小心这个和尚。”金轮法王听他念得一字不错,心下

    佩服,赞道:“少年,亏得你了。”杨过道:“和尚,亏得你了。”法王双目一瞪,说道:

    “亏得我甚么?”杨过道:“亏得你有胆跟我师父动手,她是菩萨转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降龙伏虎之功,你还是小心为妙。”他见这和尚厉害,想说得他有了顾忌,出手不敢放尽,

    师父就易于抵挡。但金轮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杰,文武全才,那会上当,叫道:“第一招

    来了,小姑娘,亮兵刃罢!”

    杨过除下金丝手套,替师父戴上,垂手退开。小龙女从怀中摸出一条雪白绸带,迎风一

    抖,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

    玎玲,清脆动听。众人见二人的兵刃都极怪异,心想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个兵刃极短,一

    个却是极长,一个极坚,一个却极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会玎□作声。

    金轮法王所用的金轮专擅锁拿对手兵刃,不论刀枪剑戟、矛□鞭棍,遇上了全是缚手缚

    脚,常人挥动武器一招过去,手中就没了兵器。若不是他见杨过功夫了得,还决不会说到十

    招。他一生之中,极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轮的三招。

    小龙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法王道:“这是甚么东西?”左手去抓带子,眼见绸带夭

    矫灵动,料来变化必多,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那□,都是逃

    不脱掌握。那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一声响,反激起来,迳来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

    轮法王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小龙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

    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金轮法王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小龙

    女看得明白,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的“曲泽穴”。

    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金轮法王手掌翻了两次,小龙女手腕抖了三下,却已

    交换了五招。杨过看得明白,大声数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还□五招。”金轮法王

    要小龙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挡金轮的十下攻势,杨过取巧,却将双方交换的招数一并计算

    在内。法王是一代武学宗师,那肯与这狡狯小儿斤斤辩算招数多少?当下左臂微偏,让开圆

    球,金轮直递了出去。

    小龙女只听得当□□一阵急响,眼前金光闪动,敌人金轮已攻到面前尺许之处。这一下

    真是变生不测,别说抵挡,闪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动手腕,绸带直绕过来,圆球直打法王

    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给打中了,终须性命难保。那

    是她无可奈何,才以两败俱伤的险招逼敌回轮自保。果然金轮法王不愿与她拚命,低头避

    过,只这么一低头,手上轮子送出略缓。小龙女已乘机收回绸带,玎玎□□一阵响,圆球与

    轮子相碰,已将金轮的攻招解开。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小龙女已是从生到死、从死生的经

    了一转,急忙展开轻功,向旁急退,脸上大现惊惧之色。

    金轮法王只这么攻了一招,但杨过大声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师父已接了你

    十招,更有甚么话说?”

    这几下交手,金轮法王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

    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

    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儿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幌

    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这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甚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

    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竹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

    响,忽怎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原来她□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

    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

    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

    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

    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

    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化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

    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

    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铃

    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

    发出的当□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

    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

    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

    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

    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分,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

    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

    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

    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

    向上跃。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

    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

    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

    身子向后急窜,□听得当□□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

    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

    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那敢用绸带去卷?只

    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

    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子未到,疾风已然扑至,势道猛恶之极。法王在轮上击这

    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

    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然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藏僧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

    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杵,奋力跃起,举杵向轮

    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删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只是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

    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入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小龙女一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的大敌?

    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劲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

    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法王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

    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

    无明,不等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

    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负实是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

    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抢步上前,纵

    然挡得一挡,杨过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

    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己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

    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

    □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幌,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

    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

    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

    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却是吃亏。二

    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

    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进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

    一股滞气。

    杨过死□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

    “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的声响,

    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着: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甚么天下武林盟主?快

    快滚你们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

    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

    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

    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

    个名号,说甚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御敌之

    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

    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甚么脸面?

    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杨过一见情

    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者:我再问他三声,他若是不答,便是认

    输。”他怕时刻一久,法王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

    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金轮法王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

    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

    你,你们大多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

    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

    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

    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多儿

    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

    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

    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

    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

    药罢。”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甚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

    的话毫不理睬,迳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毒暗

    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围集了

    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

    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

    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

    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

    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

    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

    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

    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好了,郭伯伯跟我说话

    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

    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

    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那□还能有半点违拗?当

    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

    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

    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

    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

    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

    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

    都□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

    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

    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

    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

    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

    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

    “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

    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

    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并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

    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

    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

    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

    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就说甚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那有这般自跨自赞的劲

    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

    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

    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

    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满

    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

    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

    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

    定然欢喜之极,那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觏推

    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

    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遗,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却实是

    不敢遵从。”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

    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

    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

    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

    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

    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

    啊。”他口中答覆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

    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

    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

    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

    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会,还量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

    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

    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

    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

    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

    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

    他心□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但女

    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

    我……我心□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

    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又怎

    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

    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

    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

    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

    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

    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

    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

    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

    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

    “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幌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

    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

    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

    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

    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

    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

    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

    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

    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

    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

    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

    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

    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

    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

    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

    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

    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

    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

    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

    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

    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

    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

    “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

    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

    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

    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

    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

    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

    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

    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

    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是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

    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只道:“这个……这个……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

    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

    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

    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

    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

    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

    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甚么只因为姑姑教过

    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甚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处,胸

    头怒气涌将上来。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甚么

    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甚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

    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那□听见过这般肆无忌惮的叛

    逆之伦?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向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是出尽全力,一带

    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一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

    “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朝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的爱

    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

    “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

    没做坏事!我没害人!”这三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他师徒俩一句话也

    不说,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是

    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败类。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

    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听他如此说,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

    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

    道目光都望他着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

    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

    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招手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她可丝毫不知适才杨过生死之

    际间不容发。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

    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应嚣,于适才的恶斗、争

    辩,都已忘得乾乾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

    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

    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

    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去?”小龙女沉吟

    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

    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

    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当下

    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是叫他“过儿”,一个仍是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

    相呼,最是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法王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

    儿,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

    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甚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

    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

    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

    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

    始终情意不减,写到最后一章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章的武术

    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相互应援,分进合击。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

    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章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

    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

    的深意,修习之际两人均使本门心法,自是领会不到其中妙诣。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仗动玉女剑法,

    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

    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

    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当时天下

    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实在并无用处,只是林

    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

    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心。

    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

    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马飞驰而至。那马遍体赤毛,马上之人一身紫衫,

    转眼之间,一人一骑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杨过不愿再与她一家人见面而多惹烦恼,于是与小龙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

    相遇。小龙女虽是师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杨过说改走小道,她自无异议。当

    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杨过睡在床上,小龙女仍是用一条绳子横挂室中,睡在绳上。

    二人都已决意要结为夫妇,但在古墓中数年来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

    下,依法练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离,均感无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座大镇。镇上人烟稠密,车来马往,甚是热闹。杨过带同小龙女

    到一家酒楼用饭,刚走上楼梯,不禁一怔,只见黄蓉与武氏兄弟坐地一张桌旁正自吃饭。杨

    过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装不见,上前行礼,叫了声:“郭伯母。”

    黄蓉双眉深锁,脸带愁容,问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道:“没有啊。芙妹没

    跟你在一起么?”

    黄蓉尚未答话,楼梯声响,走上数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轮法王。杨过急忙转

    头,不再跟黄蓉说话,悄悄走到小龙女身旁,低声道:“背转了脸,别瞧他们。”但金轮法

    王眼光何等锐利,一上楼梯,于楼上诸人均已尽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刺刺的在一张桌旁坐

    了下来。杨过本已将头转过,突听黄蓉叫了声:“芙儿!”不禁回头,只见郭芙与金轮法王

    同坐一桌。眼睁睁望着母亲,却是不敢过去。

    原来金辁法王陆家庄受挫,心中不忿,筹思反败为胜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针,毒性

    发作,多方解救始终无效,更须设法抢夺解药,是以未曾远去,便在陆家庄附近逗留。也是

    郭芙合当遭难,清晨骑了小红马出来驰骋,正好遇上这个大对头,给他一把揪下马来。小红

    马极有灵性,发飞奔回庄,悲嘶不已。郭靖等知道女儿遇险,大惊之下,立即分头寻找。黄

    蓉虽然怀有身孕,仍是带着武氏兄弟来回探察,此日在这镇上见到杨过师徒,不料金轮法王

    押着郭芙,却也来到了这酒楼。

    黄蓉一见女儿,惊喜交集,眼见她落入大敌手中,叫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拿着一

    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筹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听金轮法王说道:“黄帮主,这一位

    是你的爱女罢?前日我见她倚在你的怀中,撒痴撒娇,有趣得紧啊。”黄蓉哼了一声,并不

    答话。武修文站起身来,喝道:“枉你身为一派宗师,比武不胜,却来欺侮人家年轻姑娘,

    羞也不羞?”金轮法王对他的话只当没听见,又道:“黄帮主,前日较量,你们明明输了,

    却多般的横生枝节,不是好汉行迳。你先将毒针解药给我,然后咱们约定日子,公公道道的

    比一场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谁属。”黄蓉仍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武修文大声道:“你先把郭姑娘放回,我们立时送上解药,比武之议慢慢商量不迟。”

    黄蓉斜眼向杨过与小龙女望了一眼,心想:“解药是在这二人身上,你贸然答应对方,也不

    知人家给是不给。”金轮法王道:“□毒暗器,天下难道就只你们一家?你们用毒针伤我徒

    儿,我也能在你女儿身上钉上几枚毒钉。你们给解药,我们就给她治。说到放人,可没那么

    容易。”黄蓉见女儿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无主,常言道“关心

    则乱”,她虽机变无双,此时竟然一筹莫展。

    眼见店伴将酒菜川流不息价送到金轮法王桌上,法王等纵情饮食,大说大笑。郭芙呆呆

    坐着,只是凝望母亲,始终不提筷子。黄蓉心如刀割,牵动内息,突然腹中又隐隐作痛。

    金轮法王用完酒饭,站起身来,说道:“黄帮主,跟咱们一起走罢。”黄蓉一愕,立时

    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儿不放,竟连自己也要带走,此时落了单,身边只武氏兄弟二人,自是

    非他敌手,不禁脸色大变。金轮法王又道:“黄帮主,你不用害怕,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来

    头的人物,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论,立时恭送南归。”他上楼见到

    黄蓉,便知遇到良机,只要将她擒获,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

    百倍,当真是一件天大买卖送上门来。黄蓉只关心着女儿,先前竟没想到此节。

    武氏兄弟见师娘受窘,明知不敌,却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长剑双双出鞘,护在师娘身

    前。黄蓉低声道:“快跳窗逃走,向师父求救。”武氏兄弟两人向她瞧了一眼,又向郭芙瞧

    了一眼,这才奔向窗口。

    黄蓉暗骂:“笨蛋,这当儿怎容得如此迟疑?”果然只这么稍一稽延,已自不及。金轮

    法王长臂前探,一手一个,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鹰拿小鸡般提了起来。武氏兄弟回剑急刺,

    金轮法王也不闪避,只是双手微摆,武敦儒长剑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长剑却刺向了哥哥。

    两武大惊,急忙撒手抛剑,当□两声,两柄长剑同时落地,才算没伤了兄弟。

    金轮法王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出丈许,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爷走罢。”转头向杨过与

    小龙女道:“你两位跟黄帮主倘若不是一路,便请自便,以后别来碍我的事就是。两位武功

    了得,今后好好保重,再去练上一二十年,天下便无敌手。”他倒并非对二人另眼相看,却

    是知道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武功虽然都不及自己,但如联手相斗,那就不易应付,即使

    得胜,也未必定可擒获黄蓉,因之有意相间,那是得其主干、舍其旁枝之意。他并不知黄蓉

    因怀孕而不便动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极其神妙,是个劲敌。

    小龙女道:“过儿,咱们走罢!这老和尚很厉害,咱们打他不过的。”她满心只盼早回

    古墓,与杨过长相□守,她于世间的恩仇斗杀本来就毫不关心,见到金轮法王又感害怕,便

    即直言无隐。杨过答应了,站起身来,走到楼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与黄蓉永世不再

    相见,不禁向她望了一眼。

    只见她玉容惨淡,左手按住小腹,显是在暗忍疼痛,杨过登时心想:“郭伯伯、郭伯母

    不许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们对我实无歹意,今日郭伯母有难,我如何能一走了

    之?只是敌人实在太强,我与姑姑齐上,也决计不是这藏僧的敌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

    何必将自己与姑姑的性命陪上?不如去禀报郭伯伯,让他率人追救便是。”

    杨过携着小龙女的手,举步下楼,只见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黄蓉身前,粗声说道:

    “快走,还耽搁甚么?”说着伸手去拉她臂膀,竟当她是囚犯一般。

    黄蓉当了十余年丐帮的帮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虽然今日遭厄,岂能受此伧夫之

    辱?见他黑毛茸茸的一双大手伸将过来,当即衣袖甩起,袖子盖上他手腕,乘势抓住挥出,

    呼的一声,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躯从酒楼窗口飞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黄蓉

    生性受洁,不愿手掌与他手腕相触,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楼上众人初时听他们说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见动手,登时大乱。

    金轮法王冷笑道:“黄帮主果然好功夫。”学着蒙古武士的神气,大踏步走上,一模一

    样的伸手去拉,黄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虽是同样的出手,自己要同样的摔他却是万万不

    能,只得退了一步。

    杨过已走下楼梯数级,猛见争端骤起,黄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还

    顾得甚么生死安危,飞身过去拾起正敦儒掉下的长剑,一招“青龙出海”,急向金轮法王后

    心刺去,喝道:“黄帮主带病在身,你乘危相逼,羞也不羞?”

    金轮法王听到背后金刃破空之声,竟不回头,翻过手指往他剑刃平面上一击。当的一

    响,杨过只震得右臂发麻,剑尖直垂下去,急忙飞身跃开。

    金轮法王回过身来,说道:“少年,快快走罢!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弱,将来成就远胜

    于我,此时却还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强自出头,丧生于我手下?”这几句话软硬兼施,既把

    杨过捧了一下,却又深具威胁。他金轮被杨过与小龙女击下,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

    终于落空,心中对二人自是恨得牙□□地,只是此刻权衡轻重,以拿住黄蓉为第一要义,不

    愿多树敌人,只盼杨过与小龙女退出这场是非,日后再找这两个小辈的晦气不迟。他称雄西

    藏,颇富谋略,非徒武功惊人而已。

    这几句话不亢不卑,确又不是大言欺人,杨过究是少年心性,听他说自己将来造就还胜

    于他,心中自是喜乐,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气,要练到你这般厉害的功夫很不容易。这位

    黄帮主自小养我大的,你还是别难为她罢。她今日若非有病,你的武功未必胜得过她,你如

    不信,待她将病养好了,跟你比试一场如何?”他只道金轮法王自负功夫了得,被他这么一

    激,或许真的不再与黄蓉为难。

    岂知金轮法王本来担心黄蓉、小龙女、杨过三人联手合力,这才对杨过客气,此刻听了

    他这几句话,向黄蓉脸上一望,果见她容色憔悴,病势竟自不轻,心想单凭你这两个少年男

    女,我金轮法王又有何惧?当下冷笑一声,抢到梯口,说道:“那你也留下罢!”

    小龙女站在梯间,被金轮法王将她与杨过隔开,心中不乐,说道:“和尚你走开,让他

    下来。”金轮法王双眉倒竖,“单掌开碑”,一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这一招居高临

    下,更是威猛无比。小龙女那敢硬接?她悬念杨过身在楼头,不向梯底跃下,双足一登,竟

    以绝顶轻功从敌人身畔擦过,与杨过并肩而立。金轮法王当她从左侧掠过时回肘反打,竟然

    一击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轻捷。杨过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长剑交在她手□,说道:“姑

    姑,这和尚无礼,咱们打他。”

    呛□一响,金轮法王从袍子底下取出一只轮子,这轮子与他先前所使的金轮一般大小,

    只颜色黑黝黝地,却是精铁所铸,轮上也铸有密宗真言。他共有金银铜铁铅五只轮子,当真

    遇上大敌之时,可以五轮齐出,但他已往只用一只金轮,已自打败无数劲敌,因此上得了金

    轮法王的名号,其余银铜铁铅四轮却从未用过,其实依他武学修为,原该称“五轮法王”才

    是。陆家庄比武时金轮被杨过用金刚杵捣下,这时将铁轮取出,说道:“黄帮主,你也一齐

    上么?”他虽见黄蓉脸有病容,终是忌惮她武功了得,这句“黄帮主”一呼,点醒她是一帮

    之主,如与旁人联手合力斗他一人,未免堕了帮主的身分。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噜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带了

    芙妹走罢。”他已打定主意,自己与小龙女合力拒敌,打是打不过的,但勉力抵挡一阵,设

    法逃走,却多半办得到,好在此时并非比武赌胜,只须逃脱魔掌,就算逃得狼狈万状,又有

    何妨?当下挺剑向法王刺去。小龙女见他使的是玉女心经功夫,于是跟着挥剑旁击,她心中

    无甚打算,既见杨过与这和尚动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轮法王舞动轮子,挡开两剑,他嫌酒楼上桌椅太多,施展不开手脚,一面舞轮,一面

    飞脚将桌椅踢开。杨过心想:“跟你以力硬拚,我们定然要输,只有跟你纠缠,才可抵挡得

    片刻。”见他踢开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转,挡在敌我之间。他与小龙女都是轻身功夫了得,

    东钻西窜,并不正式和敌人拚斗,再加上忽尔投掷酒壶,忽尔翻泼菜盘,只闹得楼面上酒浆

    菜汁,淋漓满地。

    如此一闹,黄蓉已乘机拉过郭芙。达尔巴中了杨过的“移魂大法”之后,此时兀自时昏

    时醒,霍都中毒重伤,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领低微,那□挡得住黄蓉?杨过大叫:“郭伯母,

    你们快走罢!”但黄蓉见金轮法王招数厉害,杨、龙二人出尽全力,仍是难以招架,此刻胡

    闹歪打,尚可挡得一挡,若是给他找到破绽,猛下毒手,这两个少年男女那□还有性命?心

    想:“他舍命救我,我岂能只图自身,舍之而去?”站在楼头,悄立观战。

    武氏兄弟却连声催促:“师娘,咱们先走罢,你身子不适,须得保重。”黄蓉初时不

    理,听他们催得紧了,怒道:“为人不讲『侠义』二字,练武有何用处?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处?这姓杨的强过你们百倍。哼,你兄弟俩好好想一想罢。”武氏兄弟一番好意,却给师母

    一顿抢白,讪讪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从地下拾起一条断了的桌脚,叫道:“武家哥哥,咱们齐上。”黄蓉一把拉住,说

    道:“凭你这点功夫,上去送死么?”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见杨过与小龙女出招也无甚

    特异奥妙之处,有时姿式虽妙,剑招却毫不凌厉狠辣。

    金轮法王每次追击,总是给地下倒翻的桌椅挡住去路,而杨、龙二人转动灵活,飘忽来

    去,尽是游斗。他心念一动,足下突然使劲,只听喀喇喇、喀喇喇响声不绝,一张张倒翻的

    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断折。他手上舞动铁轮攻拒转打,足底却使出“千斤坠”功夫,双脚踏到

    何处,何处的桌椅便断,再斗得数转,楼面上堆成一层碎木残块,三人均在碎木层上相斗,

    再无桌椅阻手碍脚,挡住去路。

    此时金轮法王大踏步来去,铁轮幌得当□□直响,双臂大开大阖,以急招向二人猛攻。

    杨过与小龙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挡。金轮法王连进三招,杨过架得手臂隐隐

    生痛。金轮法王得理不让人,第四招当头猛砸下来,铁轮未到,已是挟着一股疾风,声势极

    是惊人。杨过与小龙女双剑齐上,剑尖抵中铁轮,合双剑之力,才挡过了这一招,但两柄剑

    均已被压得弯了。

    两人同时奋力将铁轮弹开,杨过长剑直刺,攻敌上盘,小龙女横剑急削敌人左腿。金轮

    法王飞脚向小龙女手腕踢去,铁轮斜打,击向杨过项颈。杨过低头蹲腿,闪避铁轮。不料此

    时奇峰突起,金轮法王右手陡松,铁轮竟向杨过头顶摔落,他双手得空,同时向小龙女肩上

    抓去。

    就在这瞬息之间,二人同时遭逢奇险。黄蓉“啊”的一声叫,要待抢上相救,只见杨过

    身子贴地斜飞,尚未落地,长剑已直刺金轮法王后心,这一招也是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

    解自身危难,且以“围魏救赵”之计,使金轮法王不敢再向小龙女进击,此招叫作“雁行斜

    击”,却是全真派的剑法。

    金轮法王“咦”的一声,乘铁轮尚未落地,右脚脚背在铁轮上一抄,那轮子激飞起来,

    当□□声响,向杨过头上砸到。杨过在危急中使了一招全真派剑法,居然收到奇效,跟着又

    是一招全真派的“白虹经天”,平剑向轮子打去。轮重剑轻,这一剑平击本无效用,但这一

    下打得恰到好处,合上了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道理,铁轮方向转过,反向金轮法王头上

    飞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大声喝采。

    金轮法王胆敢兵刃脱手、飞轮击敌,原是□到敌人无力接轮,若是对方以兵刃砸碰飞

    轮,不论多么沉重的钢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脱手不可,那料到杨过竟有拨打轮子的功夫?盛

    怒之下,伸手抓住铁轮,暗用转劲,又将轮子飞出。这时劲力加急,轮子竟然寂然无声,却

    是铁轮飞转太快,轮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杨过第一次拨他轮子,是无意中用上了九阴真经

    的功夫,这时再度伸剑拍打,当的一声,长剑震得脱手。金轮法王立时一记“大摔碑手”重

    重拍去。原来杨过的九阴真经功夫未曾练熟,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

    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

    “好!”

    金轮法王收掌跃起,抓住轮子架开剑锋,杨过也乘机接回长剑,适才这一下当真是死□

    逃生,但人当危急之际心智特别灵敏,猛地□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剑法,难以抵

    挡。但我使全真剑法,她使玉女剑法,却均化险为夷。难道心经的最后一章,竟是如此行使

    不成?□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

    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两招名称相同,招式却是大异,一招是全真剑法的

    厉害剑招,一着是玉女剑法的险恶家数,双剑合璧,威力立时大得惊人。金轮法王无法齐挡

    双剑击刺,向后急退,嗤嗤两声,身上两剑齐中。亏得他闪避得宜,剑锋从两胁掠过,只划

    破了他衣服,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金轮法王百忙中又急退两步,以避锋锐,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

    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

    幌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

    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

    杯自饮一般。

    金轮法王见二人剑招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为旁边一人补去,厉害

    杀着却是层出不穷。他越斗越惊,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辈出,似这等匪夷所思的剑

    法,我在西藏怎能梦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气势一馁,更呈败

    象。

    杨过和小龙女修习这章剑法,数度无功,此刻身遭奇险,相互情切关心,都是不顾自身

    安危,先救情侣,正合上了剑法的主旨。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

    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

    的风流旖旎。林朝英情场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终。她文武全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最

    后将毕生所学尽数化在这套武功之中。她创制之时只是自舒怀抱,那知数十年后,竟有一对

    情侣以之克御强敌,却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杨过与小龙女初使时尚未尽会剑法中的奥妙,到后来却越使越是得心应手。使这剑法的

    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侣,则许多精妙之处实在难以听会;相互间心灵不能沟通,则联剑之际

    是朋友则太过客气,是尊长小辈则不免照拂仰赖;如属夫妻同使,妙则妙矣,可是其中脉脉

    含情、盈盈娇羞、若即若离、患得患失诸般心情却又差了一层。此时杨过与小龙女相互眷恋

    极深,然而未结丝萝,内心隐隐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当真是亦喜亦忧,亦苦亦甜,这番心

    情,与林朝英创制这套“玉女素心剑”之意渐渐的心息相通。

    黄蓉在旁观战,只见小龙女晕生双颊,□觏羞涩,杨过时时偷眼相觑,依恋回护,虽是

    并战强敌,却流露出男欢女悦、情深爱切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受了二人的感染,

    竟回想到与郭靖初恋时的情景。酒楼上一片杀伐声中,竟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密意。

    杨过与小龙女灵犀暗通,金轮法王更难抵御,深悔适才将桌椅尽皆踏毁了,否则有桌椅

    阻隔,敌人攻势不能如此凌厉,眼见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当下一步步退向楼梯,又一级级

    的退了下去。杨过与小龙女居高临下的逼攻,眼见就可将他逐走。黄蓉叫道:“除恶务尽,

    过儿,别放过了他。”她瞧出杨过与小龙女所以胜得金轮法王,全凭了一套奇妙的剑法,看

    来倒有八分侥幸,若是今日放过了他,此人武学深,回去穷思精研,想出了破解这套剑法的

    法门,日后再要相除却是千难万难。

    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临

    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金轮法王几乎连招架都有不及,别说还手。

    杨过本拟遵照黄蓉嘱咐乘机杀他,那知林朝英当年创制这路剑法本为自娱抒怀,实无伤

    人毙敌之意,其时心中又充满柔情,是以剑法虽然厉害,却无一招旨在致敌死命。这时杨龙

    二人虽逼得金轮法王手忙脚乱,狼狈万状,要取他性命却亦不易。

    金轮法王不明剑法的来历,眼见对方奇招叠出,只道厉害杀着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

    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计上心来,足下用劲,每在楼梯上退一级,便踏断一级楼梯。

    他魁梧的身躯拦在梯心,杨龙二人无法抢前,待得三级楼梯断截,长剑已自递不到他身前。

    金轮法王铁轮一举,说道:“今日见识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紧。你们这套剑法叫做甚么名

    堂?”杨过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与刺驴剑术为首,我们这套剑法,就是刺驴剑

    术了。”金轮法王一怔,道:“刺驴剑术?”杨过道:“是啊,刺秃驴的剑术。”金轮法王

    才知他是绕弯儿相骂,心中大怒,喝道:“无礼小儿,终须叫你知道金轮法王的手段。”铁

    轮呛□□一挥,大踏步而法。

    但见他身形飘飘,去得好快,几下急幌,已在墙角边隐没。杨过料知难以追上,转过身

    来,却见达尔巴扶着霍都,脸色惨白,站在当地,说道:“大师兄,你杀我不杀?”杨过见

    二人可怜,向黄蓉道:“郭伯母,放他们走了,好不好?”黄蓉点了点头。杨过又见霍都神

    情委顿,憔悴不堪,从怀□摸出一小瓶玉蜜蜂来,指指霍都,做过服药姿势,交给达尔巴。

    达尔巴大喜,与霍都叽哩咕噜说了一阵。霍都取出一包药纷,交给杨过,说道:“那位使笔

    的前辈中了我毒钉,这是解药。”

    达尔巴向杨过合十行礼,说道:“大师兄,多谢。”杨过也合十还礼,嬉皮笑脸的学他

    藏语,说道:“大师兄,多谢。”达尔巴大奇:“大师兄为甚么叫我大师兄?”转念一想,

    便即明白:“他转世为人,已让我为大,不来跟我争大师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杨过

    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与众蒙古武士一齐去了。

    杨过将解药交于黄蓉,躬身施礼,说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别过,伯母和郭伯伯多多

    保重。”想到这番别后再不相见,心中甚是难过。黄蓉问道:“你到那□去?”杨过道:

    “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你的声名。”

    黄蓉寻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儿,恩德非浅,眼见他陷迷沉伦,我岂可不相救于

    他?”于是说道:“那也不忙在这一刻,今儿大多儿累了,咱们找个客店休息一宵,明日分

    手动身不迟。”杨过见她情意恳挚,不便违拗,也就答应了。

    黄蓉取出银两,赔了酒楼的破损,到镇上佯客店休息。当晚用过晚膳,黄蓉差开郭芙,

    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说话,将小龙女叫进房来,说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给你。”小龙女

    道:“你给我甚么?”

    黄蓉将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给她梳头,只见她乌丝垂肩,轻软光润,极是可爱,于是

    将她柔丝细心卷起,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束发金环,说道:“妹妹,我给你这个戴。”那金

    环打造得极是精致,通体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绕,相连处铸成一朵将开未放的玫瑰。黄

    药师收藏天下奇珍异宝,她偏偏拣中了这枚金环,匠艺之巧,可想而知。小龙女从来不戴甚

    么首饰,束发之具就只一枚荆钗而已,虽见金环精巧,也不在意,随口谢了,黄蓉给她戴在

    头上,随即跟她□谈。

    说了一阵子话,只觉她天真无邪,世事一窍不通,烛光下但见她容色秀美,清丽绝俗,

    若非与杨过有师徒之份,两人确是一对璧人,问道:“妹子,你心中很欢喜过儿,是不

    是?”小龙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们为甚么不许他跟我好?”

    黄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父亲不肯许婚郭靖,江南七怪又骂自己为“小妖女”,

    直经过重重波折,才得与郭靖结成鸳侣,眼前杨过与小龙女真心相爱,何以自己却来出力阻

    挡?但他二人师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伦常,有何脸面以对天下英雄?当下叹了

    口气,说道:“妹子,世间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与过儿结成夫妻,别人要一辈子

    瞧你不起。”小龙女微笑道:“别人瞧我不起,那打甚么紧?”

    黄蓉又是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与自己父亲倒是气味相投,当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

    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处,不禁点了点头,心想似她这般超群拔类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

    之见,但转念又想起丈夫对杨过爱护之深,关顾之切,不论他是否会做自己女婿,总盼他品

    德完美,于是说道:“过儿呢?别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龙女道:“他和我一辈子住在谁也

    瞧不见的地方,快快活活,理会旁人作甚?”黄蓉问道:“甚么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小龙

    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来就住在□面的。”黄蓉一呆,道:“难道今后你们一

    辈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远不出来了?”

    小龙女很是开心,站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说道:“是啊,出来干么?外边的人都坏得

    很。”黄蓉道:“过儿从小在外边东飘西荡,老是关在一座坟墓之中,难道不气闷么?”小

    龙女笑道:“有我陪着他,怎会气闷?”黄蓉叹道:“初时自是不会气闷。但多过得几年,

    他就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来,就会烦恼了。”

    小龙女本来极是欢悦,听了这几句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来,道:“我问过儿去,我不

    跟你说了。”说着走出房去。

    黄蓉见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自己适才的说话实是伤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

    女之心,登时颇为后悔,但转念又想,自己见得事多,自不同两个少年男女的一厢情愿,这

    番忠言纵然逆耳,却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过儿怎么说?”于是悄悄走到杨过窗下,要

    听听二人对答之言。

    只听小龙女问道:“过儿,你这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会烦恼么?会生厌么?”杨过道:

    “你又问我干么?你知道我只有喜欢不尽。咱两个直到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齿跌落了,也

    仍是欢欢喜喜的□守不离。”这几句话情辞真挚,十分恳切。小龙女听着,心中感动,不由

    得痴了,过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这么。”从囊中取出根绳子,横挂室中,说道:

    “睡罢!”杨过道:“郭伯母说,今晚你跟她母女俩睡一间房,我跟武氏兄弟俩睡一间

    房。”小龙女道:“不!为甚么要那两个男人来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说着举手一

    挥,将油灯灭了。

    黄蓉在窗外听了这几句话,心下大骇:“她师徒俩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赵志敬

    的话并非虚假。”

    她想两个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听,正待要走,突见室内白影一闪,有人凌空

    横卧,幌了几下,随即不动了。黄蓉大奇,借着映入室内的月光看去。只见小龙女横卧在一

    根绳上,杨过却睡在炕上。二人虽然同室,却是相守以礼。黄蓉俏立庭中,只觉这二人所作

    所为大异常人,是非实所难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寝,忽听脚步声响,郭芙与武氏兄弟从外边回来。黄蓉道:

    “敦儿、修儿,你哥儿俩另外去要间房,不跟杨家哥哥一房睡罢。”武氏兄弟答应了。郭芙

    却问:“妈,为甚么?”黄蓉道:“不关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为甚么。他二人师

    不师、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黄蓉皮脸斥道:“修儿,你不乾不净的说甚么?”武敦

    儒道:“师娘你也忒好,这样的人理他干么?我是决不跟他说话的。”郭芙道:“你儿他二

    人救了咱们,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宁可教金轮法王杀了,好过受这些

    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黄蓉怫然不悦,道:“别多说了,快去睡罢。”

    这一番话杨过与小龙女隔窗都听得明白。杨过自幼与武氏兄弟不和,当下一笑而已,并

    不在意。小龙女心中却在细细琢磨:“干么过儿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来想

    去难以明白,半夜□叫醒杨过,问道:“过儿,有一件事你须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

    之中,多过得几年,可会想到外边的花花世界?”杨过一怔,半晌不答。小龙女又问:“你

    若是不能出来,可会烦恼?你虽爱我之心始终不变,在古墓中时日久了,可会气闷?”

    这几句话杨过均觉好生难答,此刻想来,得与小龙女终身□守,当真是快活胜过神仙,

    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纵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厌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

    呢?顺口说一句“决不气闷”,原自容易,但他对小龙女一片至诚,从来没半点虚假,沉吟

    片刻,道:“姑姑,要是咱们气闷了、厌烦了,那便一同出来便是。”

    小龙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心想:“郭夫人的话倒非骗我。将来他终究会气闷,要出

    墓来,那时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乐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轻贱于他?想来

    我是个不祥之人了。我喜欢他、疼爱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

    那他还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终南山巅,他不肯答应要我做妻子,自必为此了。”反覆

    思量良久,只听得杨过鼻息调匀,沉睡正酣,于是轻轻下地,走到炕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

    庞,中心栗六,柔肠百转,不禁掉下泪来。

    次晨杨过醒转,只觉肩头湿了一片,微觉奇怪,见小龙女不在室中,坐起身来,却见桌

    面上用金针刻着细细的八个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杨过登时脑中一团混乱,呆在当地,不知所措,但见桌面上泪痕莹莹,兀自未乾,自己

    肩头所湿的一片自也是她泪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乱,推窗跃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来侍候。杨过问他那白衣女客何时动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对。

    杨过心知此刻时机稍纵即逝,要是今日寻她不着,只怕日后难有相会之时,奔到马厩中牵出

    瘦马,一跃而上。郭芙正从房中出来,叫道:“你去那□?”杨过听而不闻,沿大路纵马向

    北急驰,不多时已奔出了数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却那□有小龙女的人

    影?

    又奔一阵,只见金轮法王一行人骑在马上,正向西行。众人见他孤身一骑,均感差愕。

    金轮法王提□催马,向他驰来。

    杨过未带兵刃,斗逢大敌,自是十分凶险,但他此时心中所思,只是小龙女到了何处,

    自身安危浑没念及,眼见金轮法王拍马过来,反而勒转马头,迎了上去,问道:“你见到我

    师父么?”金轮法王见他并不逃走,已自奇怪,听了他问这句话,更是一愕,随口答道:

    “没见啊,她没跟你在一起么?”

    二人一问一答,均出仓卒,未经思索,但顷刻之间,便都想到杨过一人落单,就非法王

    敌手。二人眼光一对,胸中已自了然。杨过双腿一夹,金轮法王已伸手来抓。但瘦马神骏非

    凡,犹似疾风般急掠而过。法王催马急赶,杨过一人一骑早已远在里许之外,再难追上。法

    王心念动处,勒马不追,寻思:“他师徒分散,我更有何惧?黄帮主若是尚未远去,嘿

    嘿……”当即率领徒众,向来路驰回。

    杨过一阵狂奔,数十里内访不到小龙女的半点踪迹,但觉胸间热血上涌,昏昏沉沉,竟

    险些晕倒在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么又得罪她啦?她离去之时

    流了不少眼泪,那自非恼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说在古墓之中日久会厌,她

    只道我不愿与她长相□守。”想到此处,眼前登见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着她

    便是。”不由得破涕为笑,在马背上连翻了几个□斗。

    适才纵马疾驰,不辨东西南北,于是定下神来,认明方向,勒转马头,向终南山而去。

    一路上越想越觉所料不错,倒将伤怀悬想之情去了九分,放开喉咙,唱起山歌来。

    过午后在路边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条,出来之时匆匆未携银两,觑那店主人不防,

    跃上马背,急奔而逃,只听店主人远远在后叫骂,却那□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时分,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大树林,林中隐隐传出呼叱喝骂之声。他心中微

    惊,侧耳听去,却是金轮法王与郭芙的声音。

    他心知不妙,跃下马背,把□绳在辔头上一搁,隐身树后,悄步寻声过去探索,走了十

    余丈,望见树林深处的乱石堆中,黄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与金轮法一行拒敌。但见武氏

    兄弟脸上衣上都是血渍,黄蓉、郭芙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看来若非金轮法王要拿活

    口,只怕四人都早已丧生于他铁轮之下。

    杨过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间,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这便如何是

    好?可有甚么法儿能救得郭伯母?”忽见金轮法王挥轮砸出,黄蓉无力硬架,便在一堆乱石

    之后一缩。金轮法王在乱石外转来转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杨过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

    弟三人也是倚赖乱石避难,危急中只须躲到石后,达尔巴诸人就须远兜圈子,方能追及,那

    时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乱石之后。杨过诧异之极,见这几堆平平无奇的乱石居然有此妙

    用,实是不可思议,看来黄蓉等虽危实安,只是无法出乱石阵逃走而已。

    金轮法王久攻不下,虽然打伤了武氏兄弟,但伤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

    死,眼见黄蓉所堆的这许多乱石大有古怪,须得推究出其中奥妙,方能擒获四人。他自负才

    智过人,反正这几人说甚么也逃不脱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乱石阵的布局,大踏步闯进阵中,

    手到擒来,方显本事。于是左手一挥,约退诸人,自己也退开丈余,望着乱石阵暗自凝思。

    大凡行兵布阵,脱不了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金轮法王精通奇门妙术,心想这乱石阵

    虽怪,总也不离五行生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刚似瞧出了一点端倪,略加深究,却又全盘不对,左翼对了,

    右翼生变,想通了阵法的前锋,其后尾却又难以索解,不禁呆在当地,惊佩无已。他文武全

    才,实是掌世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难题,务要凭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愿。

    杨过见金轮法王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动,突然间双眼精光大盛,身形幌动,闯进乱石

    阵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这一下变生不测,黄蓉等三人大惊失色,登时手足无

    措,若是出阵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来郭芙见敌人呆立不动,一时大意,竟不遵母亲所示的方位站立,离了阵法的蔽障。

    金轮法王一见有隙可乘,立时出手擒获,当下伸指点了她胁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点

    哑穴,让她哀声求救,好激得黄蓉出阵。郭芙只感周身麻□难当,忍不住呻吟出声。黄蓉岂

    不知敌人诡计,但听到女儿的哀声,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唇强忍。

    杨过在树后瞧得明白,眼见黄蓉竹棒一摆,就要奔出乱石堆抢救爱女,这一出去可是凶

    险之极,当下不及细想,猛地跃出,抓住郭芙后心,向乱石堆扑去。金轮法王铁轮飞出,击

    向他后心,杨过人在半空,难以闪避,用力将郭芙朝黄蓉推去,同时使个“千斤坠”,身子

    直落,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乱石堆上,但听得呛□□声音响亮,铁轮自头顶疾飞而

    过,兜了个圈子,又飞回法王手中。

    黄蓉抱住爱女,悲喜交集,见杨过从乱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肿,忙伸竹棒指引

    他进入石阵。

    金轮法王见功败垂成,又是杨过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说道:“好,

    你乖乖的自投罗网,却省得日后再来找你了。”

    杨过这一下奋身救人,实是激于义愤,进了石阵之后,才想起这一出手,瞧来自己性命

    也得饶上了,此生再难见小龙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黄蓉问道:“你师父呢?”杨过黯

    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过儿,你又何必多此

    一举?”杨过只有苦笑,摇头道:“郭伯母,我傻□傻气,心头热血一涌,这就管不住自己

    了。”黄蓉道:“好孩子,你心肠好,跟你爹……”说了一半,突然住口。杨过颤声道:

    “郭伯母,我爹爹是坏人,是不是?”黄蓉垂头道:“你要知道这个干么?”突然叫道:

    “小心,到这□来!”拉着他跨过两堆乱石,避开了金轮法王一下偷袭。

    杨过向那乱石堆前前后后望了一阵,好生佩服,说道:“郭伯母,如你这般聪明才智,

    并世再无第二个了。”黄蓉替女儿解开穴道,正自给她按摩,微笑着未答。郭芙道:“你知

    道甚么?我妈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厉害呢。”杨过在桃花岛上曾见到黄药师的诸般

    手泽,只是当时年幼,未能领略这中间的妙处,此刻经郭芙一提,连连点头,不由得悠然神

    往,叹道:“几时得能拜见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这一生。”

    蓦地□金轮法王闯过两堆乱石,又攻了过来。杨过手中没兵器,忙拾起黄蓉抛在地下的

    竹棒,抢出去阻挡,呼呼两棒,使上了打狗棒法。法王见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战,拆了数

    招,突然间两人脚下同时在乱石上一绊,均是一个踉跄。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跃出阵去。

    黄蓉接引杨过进来,指派武氏兄弟与女儿搬动石块,变乱阵法,问杨过道:“你这打狗

    棒法到底从何处学来?”杨过于是照实述说如何在华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

    七公如何传授棒法等情,但他怕激动黄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经过却隐瞒不言。黄蓉叹道:

    “你遇合之奇,确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很聪明,且想个法儿,脱却

    今日之难。”

    杨过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计策,当下故作不知,说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

    双战法王,自能获胜,又或能邀得我师父来,那也好了。”黄蓉道:“我身子一时三刻之间

    怎能痊可?你师父也不知去了那□。我另有一个计较在此,却须用到这几堆乱石。这石阵是

    我爹爹所授,其中变幻百端,刻下所用的还不到二成。”杨过又惊又喜,想起黄药师学究天

    人,大是赞叹。

    黄蓉道:“我师父授你的打狗棒法仅是招式,而你在树上听到我说的只是口诀大意。现

    下我将棒法中的精微变化一并传你。”杨过大喜,却以退为进,说道:“这个只怕使不得,

    打狗棒法除了丐帮帮主,历来不传外人。”黄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么

    狡狯?这棒法我师父传了你三成,你自个儿偷听了二成,今日我再传你二成。余下三成,就

    得凭你自己才智去体会领悟,旁人可传授不来。这一来并非有人全套传你,二来今日事急,

    也只好从权。”

    杨过跪倒在地,拜了几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时,你曾答应传我功夫,今日才

    传,也还不迟。”黄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记恨,是不是?”杨过笑道:“我那□

    敢?”于是黄蓉轻声俏语,将棒法的奥妙之处,一一说给他知晓。

    金轮法王在乱石外望见杨过向黄蓉磕头,二人有说有笑,唧唧哝哝,不知捣甚么鬼了,

    瞧来似乎有恃无恐,竟是全不将自己放在眼内。虽是心中有气,但他素来持重,知道眼前这

    二人武功虽然敌不过自己,却实在鬼计多端。可别不小心上了大当,定要参透其中机关,再

    定对策。也幸好他缓下了攻势,黄蓉与杨过不必应敌,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窍要说完。

    杨过聪明颖悟,胜过鲁有脚百倍,真所谓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兼之他对这套棒法早已

    费过许多心血推详,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今日黄蓉略加点拨,立行豁然贯通。金轮法王

    遥遥望见黄蓉神色端严安详,口唇微动,杨过却是搔耳摸腮,喜不自胜,实不知二人葫芦中

    卖甚么药,但此事于己不利,当可断言。

    杨过听完要诀,问了十余处艰深之点,黄蓉一一解说,说道:“行啦,你问得出这些疑

    难,足证你领悟已多。这第二步嘛,咱们就要把这和尚诱进阵来擒获。”

    杨过一惊,道:“将他擒住?”黄蓉道:“那又有何难?此刻你我联手,智胜于彼,力

    亦过之。现下我要解说这乱石阵的奥妙,你一时定然难以领会,好在你记心甚好,只须将三

    十六般变化死记即可。”于是一项一项的说了下去,青龙怎样演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为朱

    雀。

    原来这乱石阵乃是从诸葛亮的八阵图中变化出来。当年诸葛亮在长江之滨用石块布成阵

    法,东吴大将陆逊入阵后难以得脱。此刻黄蓉所布的便是师法诸葛武候的遗意,只是事起仓

    卒,未及布全,大敌奄至,那阵法不过稍具规模而已。但纵然如此,也已吓得金轮法王心神

    不定,眼睁睁望着面前五人,却是不敢动手。

    这阵图的三十六项变化,实是繁复奥妙,饶是杨过聪明过人,一时记得明白的也只十余

    变。眼见天色将暮,金轮法王蠢蠢欲动,黄蓉道:“就只这十几变,已足困死他有余。你出

    去引他入阵,我变动阵法,将他困住。”

    杨过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若再到桃花岛上,你肯不肯将这门学问尽数教我?”

    黄蓉抿嘴一笑,凉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说道:“你若肯来,我如何不肯教?你舍命救

    了我和芙儿两次,难道我还似从前这般待你么?”

    杨过听了,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此时黄蓉不论教他干甚么?他当真是百死无悔,当

    下提起竹棒,转出石阵,叫道:“生了□的铁轮法王,你有胆子,就来跟我斗三百回合!”

    金轮法王正自担心他们在石阵中捣鬼,暗算自己,见他出阵挑战,正是求之不得,呛□

    □铁轮响动,斜劈过去。他怕杨过相斗不胜,又逃回阵中,是以攻了两招之后,迳自抄他后

    路,要逼得他远离石阵。岂知杨过新学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将那绊、劈、缠、戳、挑、引、

    封、转八字诀使将出来,果然是变化精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抢攻,略见疏神,竟被他在

    大腿上戳了一下,虽在危急中急闭穴道,未曾受伤,却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这一下苦头,再也不敢怠忽,抡起铁轮,凝神拒战,眼前对手虽只是个十余岁的

    少年,他却如接大敌,攻时敬,守时严,竟当他是一派大宗主那么看待。这一来,杨过立感

    不支,打狗棒法虽妙,即学即用,究是难以尽通,当下使个“封”字诀挡住铁轮攻势,移动

    脚步,东突西冲。金轮法王跟着他竹棒攻守变招,眼见他向外冲击,心想来得正好,不住倒

    退,要引他远离石阵。不料退了十几步,突然右脚在一块巨石上一绊,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

    被诱进石阵。

    他心知不妙,只听黄蓉连声呼叫:“朱雀移青龙,巽位改离位,乙木变癸水。”武氏兄

    弟与郭芙搬动岩石,石阵急变。金轮法王大惊失色,停轮待要察看周遭情势,杨过的竹棒却

    缠了上来。这打狗棒法与他正面相敌虽尚不足,扰乱心神却是有余,法王脚下连绊几下,站

    立不稳,知道石阵极是厉害,陷溺稍久,越转越乱,危急中大喝一声,跃上乱石。本来上了

    石堆,即可不受石阵困惑,否则方位迷乱,料来只须笔直疾走定可出阵,岂知奔东至西,往

    南抵北,只不过在十余丈方圆内乱兜圈子,终于精力□尽,束手待毙。但法王刚上石堆,杨

    过已挥棒打向脚骨,他铁轮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跃下平地,横轮反击。

    又拆十余招,眼见暮色苍茫,四下□乱石嶙峋,石阵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气,饶是他艺高

    胆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惊,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左足一抄,一块二十余

    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飞向半空,跟着右腿掠出,又是一块大石高飞。他身形闪动,双腿连

    抄,大石砰□山响,互撞之下,火花与石屑齐飞,那乱石阵霎时破了。黄蓉等五人大惊,连

    连闪避空中落下来的飞石。

    此时金轮法王若要出阵,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为攻,左掌探出,竟来擒拿黄蓉。杨

    过棒尖向他后心点到,法王铁轮斜挥架开,左掌却已搭到黄蓉的肩头。她如向后闪跃,原可

    避过,但耳听风声劲急,半空中一块大石正向身后猛砸下来,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

    腕。法王叫声:“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势外甩之际,突运神力,向怀□疾拉。

    若在平日,黄蓉自可运劲卸脱,但此刻内力不足,叫声“啊哟”,已自跌倒。杨过大

    惊,当下顾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扑出,抱住了法王双腿,两人一齐摔倒。

    金轮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着地,右掌挥出,击向杨过右胸。杨过忙伸左臂挡

    格,拍的一声,掌臂相交,杨过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飞了出去。就在此

    时,空中最后一块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响,正好撞在法王背心。这一撞沉猛之极,他内功

    再强,却也经受不起,虽然运功将大石弹开,但身子幌了几下,终于向前仆跌。

    顷刻之间,石落阵破,黄蓉、杨过、法王三人同时受伤倒地。

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

    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速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法王摇摇幌幌的站起

    来,铁轮一摆,呛□□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怆惨厉之意,众

    人相顾骇然,都住足不前。

    金轮法王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纳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

    了自己。”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被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眼见黄蓉危急,仍是横棒挥出,将他这一

    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

    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

    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法王铁轮微摆,撞正她手

    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地飞起,落向林中。

    金轮法王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

    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金轮法王见此人面目可怖

    已极,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

    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

    法王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是娇嫩。法王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

    “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法王心念忽动,喝道:“你干甚么?”待要阻止她再

    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三武都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

    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

    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金轮法王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

    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

    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

    将金轮法王困住。

    法王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万万无力

    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得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

    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却也是自谋脱

    身要紧,当下铁轮虚幌,向武修文脑门击去。

    他受伤之后,手臂已全然酸软无力,便是举起铁轮也已十分勉强,武修文若是拔剑招

    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是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

    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法王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

    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教我大事不成?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

    男女,已是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蒙藏豪杰之士,可是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

    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幌。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法王皱眉

    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金轮法

    王重伤之后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的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

    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

    颊潮红,呼吸急促,显是伤得不轻。

    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

    样,又是温柔,又是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

    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

    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

    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

    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

    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

    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之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了

    过去。

    那少女大惊,但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心想他受伤极重,

    若非服用师父秘制灵药,只怕有性命之忧,当下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又慢慢

    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

    牵了马□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

    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

    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

    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是动弹不得。

    转头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

    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

    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应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

    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却尽是茫然一片;用

    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她背

    影便是眼前这少女。她这时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

    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

    躺着,正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

    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

    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西藏和

    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中心感

    激,一时喉头哽咽,竟然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

    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甚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

    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

    陆无双这名字,杨过已有许久没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问:“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

    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

    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

    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

    说不定还有甚么亲□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是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

    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是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

    姑。”又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

    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

    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

    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锺,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

    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

    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

    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

    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

    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若是我

    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么又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

    “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么?”那少女道:“我没见过。但你这么魂牵梦萦的想念,

    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就算她是天

    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更加称赞。”

    这番话倘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他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

    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

    甚么?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甚么碑帖?”那少女道:

    “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那

    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么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

    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是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

    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

    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甚么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

    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

    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都是全新的,纵然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那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甚是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

    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然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

    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

    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么故意穿得这般褴

    褛?”说着走出室去,棒了一疋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的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

    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诧

    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怎么好?我实在是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

    衫,那有甚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

    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

    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最后她

    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甚么啊?你说出来听听。”

    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

    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还能这么挑

    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

    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

    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

    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

    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棕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

    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

    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

    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

    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

    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

    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

    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

    瞧见我有甚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甚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

    □又没旁人。”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

    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玉箫与李莫愁动手,武

    功甚是不弱,不意这管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

    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

    “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

    五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或高或低,忽徐忽疾,

    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知道这五句也出自“诗经”,是赞美一个男子

    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

    杨过听了良久,不禁低声吟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只吟得两句,突然箫声断

    绝。杨过一怔,暗悔唐突:“她吹箫是自舒其意,我出声低吟,显得明白了她的心思,那可

    太也无礼了。”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只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

    么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

    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

    没再跟他说话。

    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陪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

    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

    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

    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

    “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

    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

    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

    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

    的救命恩人。”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么寻到了这□?这次可轮到你受伤

    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

    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么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

    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

    在开甚么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

    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

    这□,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若是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

    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

    “我……”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

    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

    □觏,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

    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么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

    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

    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

    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

    皮、跳□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然远不及黄蓉,但她

    心细似发,从小处钻研,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

    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

    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

    与金轮法王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极细到,机缘巧

    合,将杨过救了回来。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么?”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

    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的毒

    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在向

    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

    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

    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

    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陆

    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

    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

    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的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么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

    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表妹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

    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之事,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

    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是平添温馨之意。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是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

    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

    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

    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

    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

    定要伤我,你若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

    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是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

    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只听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

    回答,程英道:“你怎么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

    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

    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晰,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

    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怎么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

    她□,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

    是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

    在这□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

    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于是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

    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便了。”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

    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

    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法王尚且困

    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

    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是万万无此大才,说不得,咱们尽

    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

    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的铁轮法王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是

    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

    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是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

    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

    过:“郭夫人之才真是胜我百胜。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那当真是难上加难

    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

    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

    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若给她拿住,定然给她搜出。你好

    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

    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若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

    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么地方撕下来的,绣着的一

    朵红花也撕去了一半,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么?”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

    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

    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

    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

    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是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

    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忽听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

    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也拙劣,殊难挡得住那赤练仙

    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若是给她冲进屋来,你就拿这块帕子

    给她罢。”

    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

    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

    “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

    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但所绣的红花却仍是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

    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

    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均是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

    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情舒

    畅,无所挂怀的模样。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

    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

    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但此刻临危,她竟

    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就算与表姊

    结成鸳侣,自己也是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

    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是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

    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

    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是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唆凶杀,那□有半点柔

    软心肠?怎么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

    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

    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

    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

    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是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

    出,等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

    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

    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

    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徵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

    “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

    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

    中间显是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被创,不免心存忌惮,

    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

    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也是徒然送命,

    当下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

    然。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

    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更

    是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

    “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

    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

    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去罢!”李

    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

    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不眼,都是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

    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

    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

    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

    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

    琴上只□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

    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

    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

    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

    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挽住程英,右手挽住陆无双,笑

    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陆无双笑

    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握住了手,

    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轻轻

    将二女拉近,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

    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

    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

    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

    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

    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

    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

    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

    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觅服的

    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么她

    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多,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

    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

    姑。她甚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甚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甚么“宝塔尖,冲破

    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

    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甚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

    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而连杨过

    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

    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大受惊吓,坏了脑

    子,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

    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子,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是万万不能。但十余年来,傻姑在这明师

    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甚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甚

    么变化奇招她是决计记不住的,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

    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

    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

    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

    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

    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

    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

    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

    是挺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

    在叉□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

    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视之。这女子只是一叉当胸平刺,便将

    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

    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

    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

    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

    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

    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

    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

    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

    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

    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

    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

    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

    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

    的便是鬼魂,于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

    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

    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

    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

    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

    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

    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

    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

    和,道:“你不顾性命,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

    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

    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

    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

    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

    甚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

    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

    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

    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

    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

    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甚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

    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

    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

    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

    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

    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

    杨过诸般作为,已然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

    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

    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么?”黄药师笑

    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可是

    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

    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

    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

    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

    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

    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

    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

    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

    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

    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

    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

    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么,他总

    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

    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

    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自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

    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

    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

    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

    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

    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

    极。好兄弟,你说罚甚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捉着了,你问我甚么,我就答

    甚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

    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

    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

    下茫然,不知该问甚么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

    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

    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

    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

    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

    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你在那

    □?”猛地□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

    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

    不是?”说到这□,脸色甚是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

    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

    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那个庙□,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

    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

    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

    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

    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

    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

    “你两个在这儿玩甚么?”却是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

    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

    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

    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

    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

    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

    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

    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

    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

    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

    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

    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

    石子急飞而前,拍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

    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图,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妙相庄

    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甚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

    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

    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

    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

    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色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

    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

    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

    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

    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

    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

    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

    □,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

    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

    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

    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以

    抑制,怎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然甚是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

    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那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

    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

    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

    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

    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甚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迳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

    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

    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

    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

    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

    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

    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

    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

    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

    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叹。

    杨过跪下去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

    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份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

    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

    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

    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

    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

    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

    人,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

    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忽之间,

    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纵。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

    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

    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

    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

    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

    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多

    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

    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

    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滩焦土,茅舍已

    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

    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

    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

    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

    李模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

    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

    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是不会来的,咱们慢慢筹思对

    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么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

    叉招数,来来去去只是这么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是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

    “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一

    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甚么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

    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

    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担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

    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是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

    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然是中了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

    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

    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

    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然偷袭得手,小臂上却也给她反手拍中,险些连臂骨也给打

    折了,又惊又痛之下立即遁去,不敢继续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若是

    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

    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

    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

    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

    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

    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甚意,都是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

    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

    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但我接战时随机应变,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

    法,也只好一试。”心想若是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

    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

    一片残破。

    铁铺甚是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

    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甚么兵刃!”但既来了,总是问一问再说,

    于是高声叫道:“师傅在家么?”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约莫五十来

    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被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眼屎,左脚

    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声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

    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

    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

    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么老了……”那蒙古什长举

    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说着

    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

    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根子逃

    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甚么。就可叹

    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甚么?”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徵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

    想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再大事添造,定是要南攻宋朝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

    俗,说得甚是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甚么?”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

    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极是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脸上却不露诧异之色,点了点头,

    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么?”冯铁匠

    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然从小出门,但听到家乡即将

    遭难,都是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

    明日虽然有难,但惊惧之心也却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

    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

    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么?”三人大惊,回过

    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

    等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等你

    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是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

    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

    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此处,还问甚么?你

    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

    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左手一扬,白纸挥出,跟

    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

    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

    湖”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

    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

    中,白纸霎时间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是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

    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

    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

    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找这铺子□。”李莫愁厉声喝道:

    “甚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

    行天下。他大弟子名叫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

    是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坏中的

    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铜□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

    刀刺死的,那有甚么厉害了?说甚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风,来去如风,出手迅捷无比。”李

    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出手太快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

    毒欧阳锋震碎心肺。”

    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三弟子曲灵风轻功神

    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江湖上传言,有人偷入皇宫大内偷盗宝物,给御前侍

    卫打死了,那便是这位劈空掌凌厉绝伦的曲灵风。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是桃花岛的劈空

    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

    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

    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桃花岛门下有陈梅曲陆四大弟子。四弟子陆乘风不但武术精

    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是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

    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

    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焉能

    尽皆为人所害?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

    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

    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实是惭愧。你老人家可是

    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神色之间大见怀疑,问道:“桃花岛主晚年

    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

    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况且迄今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

    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甚么。

    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落英神剑

    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

    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是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

    风师哥,他年纪最小,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深自抱憾。”其实黄

    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变,善解人意,当师父寂

    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

    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

    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

    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

    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陆乘风、武天风三人都打断双

    腿,但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

    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半点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

    默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仇人手□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

    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

    感交集,悲从中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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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介绍:
南宋年间,内忧外患,武林仇杀不断。郭靖与黄蓉一家离开桃花岛,为了寻访黄药师而重返中原,巧遇杨康之子杨过,靖见他年幼乏人照顾,把他带回桃花花岛抚养。
靖送他到重阳宫拜师学武。过个性顽劣、倔强,常常触怒师父,为避祸而误闯入后山禁地,被孙婆婆救入古墓,得古墓主人小龙女收他为徒,授以古墓派绝学,并与龙研习玉女心经。婆死后,两人相依为命,彼此心意相连,不知不觉中萌生男女感情。二人对此情坚贞不渝,可惜这段师徒之恋却为世俗所不容,更因迭生变故而被迫分离,十六年后始在绝情谷再续情缘……
其间,过先后得西毒欧阳锋、东邪黄药师、北丐洪七公等江湖奇人传授武功,练就一身武艺。期后,他一心寻访龙和找出父亲的死因。
蓉将女儿郭芙许配予过,但为过所拒。自此芙与过积怨日深,芙更斩下过之左手!小东邪郭襄虽对过一往情深,但将情埋藏心中,更鼓励过往寻觅龙……神雕侠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神雕侠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神雕侠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