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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三七章 礼物(上)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沈默还是让老欧阳给出的数字吓了一跳,一部机器最少可以同时带动六十个纱锭,如果在材料、工艺上再尽心改进,甚至能达到一百个!而且是无时无刻都在运转!

    而且这样一部机器,只需要两个人就可以照顾过来,在大幅增加效率的同时,大大降低了劳动力成本,绝对是革命性的发明。

    那一刻,沈默觉着眼前站着的,就是鲁班、就是墨翟、就是牛顿、就是瓦特!真是打心眼里崇拜,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也是穿越来的吧?”

    “川岳?”欧阳必进很老实,道:“我是江西人。”

    “你不是人。”沈默越想越是激动,心跳都加速起来,嘶声道:“你是天才,无与伦比的天才!无中生有的神人啊!”只有知道未来的人,才会理解他为何失态。

    欧阳必进起先以为沈默也要骂他,后来才明白是夸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首先这东西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改良的;然后没有你弄来的那些泰西人,我也解决不了好多难题。”

    “以前就有这东西吗?”沈默吃惊道,这个他可真不知道,而且也没听说过,在棉纺织业出现过水力纺纱机。

    “有,而且一直有。”欧阳必进点头道:“有了原先在郧阳的经验,我一开始便从前人书籍中入手,想找到点思路……其实原先就有些印象,好似在什么书上,看过一种纺车。找了一个月,最终让我在王祯的《农书》中找到了!”想起当时给他的惊喜,老欧阳现在还有些激动道:“那是南宋后期发明的,名叫水转大纺车!装有锭子三十二枚,通过两条皮绳传动,使枚锭运转。”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复原出这东西来,功效一下就提高十倍!”欧阳必进道:“便兴冲冲的给那些委托人讲,结果被浇了一头冷水。”

    侍卫拿过两把椅子,又端来茶几,请两人大人坐着慢慢唠,沈默问道:“想来人家也知道这东西,但没法派上用场。”

    “人精就是人精!”老欧阳赞许的方式都这么独特,点头道:“是啊,他们告诉我,这东西其实现在也有,但是用来纺麻线的,若是改纺棉线,不仅会时粗时细,时松时紧,还容易断头,根本没法用。”

    “哦,想来您不信这个邪。”沈默端起茶杯来一尝,不由愣了,道:“什么味?”

    老欧阳得意的笑道:“尝尝,能喝的惯不?”

    “太能够了。”沈默笑眯了眼道:“你从哪弄的可可?”心说大航海真的开始影响百姓生活了,先是烟草,后是可可,也不知下一个惊喜是什么?

    “你竟然知道……”这下轮到老欧阳吃惊了,不管旋即又释然道:“也对,你沈大人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

    “我还真稀罕。”沈默笑着伸出手道:“要是有多余的,分我一些呗。”他马上就想到儿子,心说得给他们尝尝。

    “还是你找来的人送我的。”欧阳必进笑道:“他说这个在泰西,也是稀罕玩意呢。”

    “接着说吧。”沈默点点头,品一口醇香的热可可,真怀念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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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欧阳也很喜欢这种饮料,端着茶杯抿一口道:“你没猜错,我不死心啊,心说既然能纺麻线,就说明基本原理是对头的,纺不了棉线,应该只是力道的问题,至少肯定很有参考作用。”

    “于是就让人带着我,去二百多里外,看那种大纺车,确实很震撼,”欧阳必进比划道:“有一件磨坊那么大,结构复杂、体型庞大,但因为用水车驱动,干活又快又省力,三十二个纱锭同时转动,一天就可纺两百多斤麻纱。”

    “它用水车作动力,通过传动皮带,牵引锭子和导纱框,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而且为了避免各纱条相互纠缠,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同等数量的小铁叉,可以分勒绩条,还能使纱条成型良好。”谈到兴趣所在,欧阳必进两眼放光道:“这些工具之间,由导轮和皮带联动成一整体,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说着一脸钦佩道:“绝对是天才的设计。”

    “那为何不能纺棉呢?”沈默凑趣问道。

    “主要是因为棉没有麻的坚韧,”欧阳必进答道:“通过仔细观察,当时我认为,一个是因为传动皮带的运动不够规则,不能保证纱锭的均速转动;另一个是,没有个机关可以调整转速,但棉纺生产时,需要随时调整……这样纺出来的纱肯定时粗时细,时松时紧,而且还容易断头。”

    “这些缺陷能克服吗?”虽然明知已经克服了,但沈默还是凑话道。

    “以我们大明现在的工艺水平,足以克服了,只是看你想到没有,实验的够不够。”欧阳必进小小得意道:“既然问题出在传动上,那就在传动上下功夫呗,最简单的调整问题,我在传动皮带之外,又加上一个螺旋调节的机关,使人可以根据需要拉紧或放松皮带,这样就可以随时调整速度了……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没有用到。”

    “至于让纱锭匀速转动,这个棘手许多,不过总算还是有思路的……宋代的张思训,发明过一个以水银驱动,自动报时的‘浑象仪’,百年后又经过苏颂改进,造出了大名鼎鼎的‘水运仪象台’,靠水车驱动运转,可以观测天象,准确报时,这东西北京钦天监一具,我当年去看过,印象十分深刻。”老欧阳一脸钦佩道:“所以我遇到难题后,就想到那么精密的大仪象台,也是靠民间使用的水车驱动,人家却能精确报时,与天穹同步转动,肯定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默是知道那‘水运仪象台’的,是钦天监的核心仪器,为皇帝提供最精确的天文观测、天象演示和准确报时……沈默曾经一直以为,钟楼是欧洲的发明,想不到宋朝时中国就有了,不由十分汗颜。

    “正好南京钦天监也有一台,我便挺着一张老脸去观看,而且还幸运的发现,钦天监的书架中,还有那本苏颂所写的《新仪象法要》,他们就是靠这本书造出来的仪象台。”老欧阳得意道:“这下是彻底弄明白了,原来匀速运转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把传动连接部位的松弛消除掉,咱们老祖宗采用的办法,是把皮带换成了一个个链节构成的传动链。那链节可与水轮上的轮齿严丝合缝的咬合,整个传动链缠绕在轮子上,这种又短又紧的传动装置,完美的消除了松弛,实现了匀速。”

    “这样就造出来了吧?”沈默笑道,他知道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有演讲欲的,当然会奉陪。

    “我也这样以为,”欧阳必进感慨道:“回去后用了一个月时间,完成了对水转纺纱机的改进,心说这下总成了吧?但实验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纺出来的棉线却松散稀疏,根本连线都算不上,只能叫做棉条,完全达不到要求。”

    “这是为何?”沈默奇怪问道。

    “我也想不明白,后来请了纺纱的老师傅来给诊断,人家一看,就笑着说,这个纺纱机可以纺麻线、生丝,但就是不能纺棉,因为这个纺纱机的功能,只是将丝线合股、加捻然后卷绕,那些长而坚韧的麻和生丝,可以用这个直接纺线。但棉花的绒太短、拉力也太小,所以纺出来的棉线才会不堪用。”欧阳必进道:“当时他们都说没法子了,因为老祖宗都没能解决过这个难题,我却不服气,难道什么都得靠祖宗吗?这不让后人笑话一代不如一代吗?”

    “说得好。”沈默拊掌赞道:“厚古薄今是不对的,一代更比一代强,咱们中国才有希望。”

    “是这个理。”欧阳必进点头笑道:“我就去看他们用纺纱,结果发现他们用两种方式把松散的棉条捻搓细密成线,一个是把棉条从一个框子中间穿过绕到锭上,框子转动时,棉条既受到拧绞又得到拉伸,缠到锭子上时,就是结实的棉线了;还有一种,就是用滚筒代替木杆。”

    他指指那个‘爆米花机’道:“就是这样一个圆筒。把棉条填装在里面。只要拉出筒中棉花头绪,就可以利用旋转的力量达到拧绞和拉伸的效果,俱成紧缕,直接绕在锭上……”说着双手一并,合掌道:“然后把这个东西和那套传动装置连接起来,就可以成功了。不过这也不是那么简单,但有了你派来的那些泰西工匠……他们对齿轮、曲柄、轴承的掌握,确实有过人之处,在他们的协助下,终于是做到了。”

    “最终的纺纱效果如何?”这才是沈默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这样的。”老欧阳顺手从地上拿起个纱锭道:“这就是我那台样机纺出来的。”

    沈默接过来一端详,看上去比一般的棉线粗,又使劲拽了拽,十分的坚韧结实。不由赞道:“比手纺的还好。”

    “最终版本也设计出来了。”欧阳必进道:“因为皮带改成了链条,我那个螺旋调节的机关就没用了,最近让那几个泰西人,捣鼓出了一套齿轮组,可以靠改变传动齿轮的大小调节速度,这样棉线的粗细就可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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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老欧阳的讲述,沈默可以确定,一件将改变时代的发明诞生了,虽然纺纱只是纺织业的一个工序,但一道工序的创新,必将带动全行业的创新。道理很简单,以棉纺织业为例,这个行业是由加工棉花、纺线、织布、漂白、印花、染色等许多道工序组成的,其中一道工序的效率大幅提高,必然会对上游产量的需求暴增,并使下游工序严重超负荷。这种内部的技术矛盾,最终会刺激上游、逼迫下游,全力寻找改进之道,以达到工序间的平衡。

    正如马子所曰:‘一个工业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必定引起其他部门生产方式的变革……有了机器纺纱,就必须有机器织布,而这二者又使漂白业、印花业和染色业必须进行力学和化学革命。’

    沈默相信,只要保持市场需求的旺盛,对创新加以鼓励和保护,这场棉纺织业的革命,迟早会在大明发生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二百年都无所谓,反正比英国早就行。

    其实他早就想点起这产业革命的第一把火,可人贵有自知之明,他在理工方面实在白丁,估计一辈子也捣鼓不出来,只能扼腕叹息。

    可万万没有想到,老欧阳竟帮他实现了这个夙愿,这让沈默怎能不欣喜若狂?沈默真想仰天长叹一声,老天有眼啊!!不过身份使然,他还尽力保持矜持,可双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奔涌而出了。

    倒把老欧阳弄糊涂了,奇怪道:“怎么了,迷眼了?”

    “别管我,我需要冷静冷静。”沈默摆摆手,深吸口气,便走到库房的尽头,看到有个立柜,他赶紧躲到了后面。

    一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扑扑簌簌的往下淌,沈默伸手擦,却越擦越多,索性一次流个痛快……沈默的表情也极为复杂,双拳紧紧攥着又松开,无不显示此刻他的心中百味杂陈,无以言表……

    谁也不知道,老欧阳的行云流水,对他意味着什么,虽然只是一部不会说话的机器,却让沈默没了孤军奋战的悲苦——他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却阴差阳错的来到了这里,这个见鬼的历史岔道口。虽然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但身为一个炎黄子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那独领风骚数千年的国家,猝然跌入残酷的黑暗之中。直到五百年后,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仍然艰难的寻找复兴之路。

    虽然没人逼他,可他无可选择,但他又不是那种以天下为己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伟人,他本质上只是个普通人,也会犯错乱来,也会难过软弱,也会受不了秘密无法告人的痛苦;更会因为孤独而感到绝望。

    是的,虽然身边的好友如云,麾下的门生无数,但他依然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来源于秘密无法告人,他不可能跟人说,我来自五百年后,咱们国家还有个七八十年,就要让异族灭了,被奴役二百多年,再让全世界的列强蹂躏,所以咱们非得同心戮力,为改变这个命运而奋斗……估计他直接就会被送去看太医。

    所以他没法解释,只能过于沉重的负担全部背在自己肩上,闷着头,沉默的、蹒跚的,忐忑的在未知中……乱来。别看他做了那么多,可一点信心都没,这条路太远太难行,长得让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只是因为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捣鼓,大明的命运都不可能比原本更差,他才硬着头皮,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可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大声叫道:‘放弃吧,你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念头像幽灵一般,在他脑中不断盘旋,迟早会把他逼疯掉的。

    真得,与绝望比起来,什么苦啊、累啊,孤独啊、痛苦啊,全都不值一提……

    但今天看到那‘行云流水纺纱机’后,沈默心中的希望之火,才第一次真正燃烧起来,虽然不大,却足以温暖他的身心,照亮他前进的路了。

    希望,哪怕只有一点,他就无所畏惧、他就有了方向,他也终于可以抛去那副沉重的枷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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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字数了,认真唠唠。

    每次被人说没信用,我都无比难受,跟被当面骂没区别……

    现实生活中,我很守承诺,嗯,应该是吧。而且在写《权柄》时,大家也看到过,绝对是日更一万、风雨无阻的。

    可这本书怎么老跳票呢?其实最近已经不忙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这本书上,真想好好恢复一下人品……看看我的更新时间,就知道所言不虚了,基本上一两点钟之前,是不可能睡觉的,甚至还有两天到了三四点。

    问题出在哪了?

    很简单,当脱离了历史的怀抱时,就是我自己掌控缰绳,这么大的推演过程,所耗费的心力,是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比如这次,按照提纲,兵变之后,在苏州只稍稍逗留,只是展示下沈默的种子,现在长成什么样,然后就回杭州了。感觉已经构思清楚,情节人物也安排好了,日更一万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才放出了狠话。

    但在写的时候,苏州这个看似简单的小副本,却给我制造了大麻烦,先是哲学、逻辑学,后是苏州现在的生产关系,以及新出现的生产工具。

    不瞒大家说,在我写新章节之前,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关键词,但要把它变成文字现眼,就像把棉花变成衣服,要经过的工序太多了。

    整个周末两天,我看了十几万哲学方面的文章,好让脑子那些模糊的东西,不要出现偏差甚至是谬误……这玩意有多复杂,大家肯定知道。

    然后好容易写完继续……昨天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以一个拆迁的故事,算是把苏州的新情况交代了。

    心说可算OK了吧?谁知一到设计院我就傻眼了,那么新发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是纺织机没错,但真要把它写出来,问题又来了,什么纺织机?纺织业现在到了什么程度,出现什么程度的机械更合理,这些东西,不经考证,是没法写的。

    于是又研究了一天,先了解纺织业的工序、东西方分别的进程、然后是英国的纺织业发明,以及别国的发明,然后选定。最后变成几百字……

    一篇文章同样是五千字,我最快两个半小时就能写出,但有的时候,却要一两天,因为在写完一段之后,永远无法预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接着写出下一段。

    我妈常说,不这么较真吧。但我根本不是个较真的人,文章中那不在少数的错别字便是明证。可即使以我的标准,也无法忍受随意糊弄的文字。我得对得起你们花的钱,得让自己觉着,自己干的事情并不是狗屎……至少,我言必有据;事无瞎编,我竭尽全力,把每一段故事讲好。

    同行说我是傻瓜。推荐的效力收入最清楚,尤其现在是最好的推荐期,只要我多更新,一天的收入,会赶上平时的两三天。谁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松懈,还等着钱过年呢!

    但碰到了坑,就得把它填上再过去,我要是绕过去,就是坑人,就是骗钱!这种事我干不出来,坑再多也得填完了再过!其实,起点跟我这样和自己较劲的人不少,但大都湮没在无人问津中,像我这样混得还不错的,可以说凤毛麟角,这是我的福分,我的幸运。如果我不珍惜,天诛地灭啊!

    最后,那些说,你别做承诺不就成了的。可我不刺激一下自己,怎么振作起来?最起码,做出承诺之后,我全身心都扑在书上了,如果不是逼自己,恐怕是进不了状态的。那这几天的章节内容,也是写不出来的……

第七三七章 礼物(中)

    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彻底恢复平静,只是通红的双眼出卖了,让他不得不面对好奇的目光……

    “迷了眼了,”沈默若无其事的坐下,喝一口凉了的可可道:“那这东西与今天的冲突有何关系?”

    “呵呵……”老欧阳虽不知他失态的原因,但还是能感到沈默对这‘行云流水’的重视,心里很是高兴,但听他一说到今天的事儿,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这里有很多人都会纺纱,我想着检验机器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大家亲身体会,就算不好,也可以提出意见再改进。”他一脸苦笑道:“谁知一体验就出事了,那飞速转动的几十个纱锭,竟把他们吓到了,不过我以为是他们是被震撼了,习惯了就好了……结果气氛越来越不对,直到今天下午,我正在后面睡觉,就听前面粗暴的撞门声,乱成一片。赶紧去前面看,竟然是一部分学员闹事,他们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说这新纺机会把他们的饭碗砸了,要我把它给销毁,还说我居心不良、是那些工场主的走狗。”说着捋着胡子,哭笑不得道:“他们也不想想,谁能养得起二品的狗?”

    沈默安慰的笑笑,关切道:“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而已,老大人不必介怀。”

    “唔……”欧阳必进示意自己并不在意,反而有些纠结道:“不过细想想,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原先的纱锭,都是用那种老式的三纺车,一锭一锭摇出来的,有人工含在里头,所以价钱很公道;所以苏松百姓家家都种棉花,户户都有纺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很多苦寒孤老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时装尽出于此,”他紧紧皱着眉头道:“但这行云流水如果推广开来,纱锭的价钱肯定暴跌……”

    他没有往下说,但沈默已经了解了那份担忧——江浙苏松一带,水力资源丰富,又是纺织业的重镇,这种高效低耗的水转棉纺机,肯定会大受欢迎的。到时候把机器架起来,棉花由这头进去,锭子就有由那头出来,一台顶得过一百人,哪还有手摇纺车的用武之地?

    而且面纱产量的暴增,肯定会导致收购价格的下跌。传统手工纺纱不但产量低,又卖不出好价钱,没人因为你把肩膀累塌、把腰杆累完,而多掏一个制钱的。

    因此,就连这‘行云流水’的发明者,也开始担心起后果来……如果真的断了老百姓的活路,再成功的发明,在欧阳老大人的眼中,都是邪恶的。

    想明白前后因果,沈默沉吟道:“老大人所虑甚是,若是贸然上马,恐怕反弹会很大,苏州的老百姓可不好惹,万一闹出事情来,地方上难以担待,皇帝和朝廷那里也交代不过去。”

    “嗯。”欧阳必进点头道:“是啊,建立苏州设计院的初衷,是富民!咱们得多替老百姓考虑。”

    眼看两人就要统一意见,不料沈默话锋一转道:“您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糊涂了,难道先进的工具,反倒不如原始的,既然如此,咱们的研究院还有开下去的必要吗?”

    “单从效力上讲,肯定是远远超过的,但收入的增加,只是富了那些大户,老百姓却要打破饭碗了。”欧阳必进又叹口气道:“而且万一处理不好,会被人说成是与民夺利的。”

    “与民夺利?”沈默下意识的舞动下手臂道:“这从何说起?是占了老百姓的山川菏泽?是垄断了天下的盐铁专卖?”

    “原先老百姓能挣到的钱,”听沈默有些激动,欧阳必进也提高声调道:“现在挣不到了,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与民夺利!”

    “不对吧,老大人……”沈默深吸口气道:“与民夺利,是在不增加社会财富的基础上,用权力强行垄断,汲取老百姓的骨髓。”说着顿一顿道:“而新式的纺车,带来的是生产力的提高,是社会财富整体的增加,虽然会带来一些阵痛,但从长远来看,还是会惠及普罗大众的。”

    “怎么讲?”老头认真倾听到。

    沈默耐下心,循循善诱道:“您不否认,这机器的应用,将带来纺织业的大发展吧。”

    “唔……”老头点头道:“翻上一番没问题吧。”

    “您还真谨慎,”沈默笑道:“甭管多少了,就算是增加了一倍的产量,这需要增加多少台织布机?会带来多少就业机会,这不是富民吗?供给的布多了,价格自然降下,更多的老百姓便买得起布,穿得起衣,这难道不是富民吗?如果再卖到国外,还能流进来大量的白银,甭管是要用来消费享受,还是扩大生产,最终还是要花在咱们大明,让老百姓挣了去,这难道不算富民吗?”

    沈默这套说辞,对年事已高的老欧阳来说,确实有些理解困难,老人家皱着眉头,觉着也有些道理,但不能将担心完全消除,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因为可能会噎到,就不吃饭了吗?”沈默只好用更形象的说法道:“我们要想办法,避免被噎到,或者一被噎到,赶紧喝水,而不是因噎废食!”

    “你这么说,我就有些明白了。”欧阳必进有些晕乎道:“要是能避其害、取其利,我当然支持了。”

    “您老成持重,说的极是。”沈默心说,只要上了马,你就拉不住了,所以满口答应道:“等我同各方面,筹划出一个妥当办法出来,不让劳苦人家有条生路,就不推广这种机器。”

    这番话说得很漂亮,但老欧阳的官都当到顶了,还不至于那么好哄,心道:‘怕是花十年工夫吗,也未见得能筹划出来。’说这番话,怕是为了敷衍我吧……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和风细雨的变革,每次的改变,都会给一些人带来痛苦,这让他体谅了沈默的苦心,一个前程似锦的年青高官,愿意为了国家兴盛,不顾利害去做事,有这份心也就够了,自己这老朽,又怎能给他拖后腿呢?

    想到这,欧阳必进深深吸口气道:“我答应你了,但这件东西是我搞出来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就别掺和进来了。”

    沈默先是一愣,然后便懂了老先生的心思,是要让自己避开潜在的风险啊,他的声线有些发紧,低声道:“老大人,沈默何德何能,让您如此回护呢?”

    “就凭你今年二十七,我七十二,你的仕途还长着呢。”他摆摆手,止住沈默的话头,阳光和煦的笑道:“你对苏州的改变,我都亲眼看到了,也去过你建的上海城,虽然不知道你选得这条路是对是错,但我能感到,一切是那么的鲜活诱人,那么的生机勃勃,让我深深相信,你的规划值得尝试,我真的很期待,你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能给大明带来什么……所以不要跟我争,我都七十二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勾自己来,我还能活几年,毁誉于我又何干?恐怕真出了事儿,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起来吧?”

    “老大人……”沈默动情道:“沈默岂是那种趋利避害的‘君子’?”

    “‘趋利避害’有什么不对?”欧阳必进沉声喝道:“既然决定以天下为己任,你就该尽量保全自己,不该存有妇人之仁,否则什么都不要干,安安稳稳当你的清贵大臣多好。”

    沈默闻言浑身一震,深深施礼道:“学生深受教诲,不过老大人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一生的美名毁于一旦的。”

    “嘿嘿,严嵩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名声可言?”欧阳必进自嘲的笑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有另一桩事情,我要跟你谈一谈。”

    “您请讲。”沈默正色。

    “放松点。”老头端起杯子来,一尝可可已经凉了,便命人换上清茶道:“方才我也说了,老夫已是古稀,你考虑过这两院由谁接掌吗?还有,想让这两院起到你设想的作用,关键是人才,但现在最缺的也是人才,尤其是研究院……我大明虽然人多,可会动手的不动脑,会动脑的不动手,想找到又懂技术,又能钻研的人才,实在是太难了。”

    “老大人所虑甚是,”沈默重重点头道:“这些问题我也想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结论是,没有人才,我们就培养人才,重赏发明;引进人才,洋为中用……就像我送到研究院的那三五十个泰西人,那可都是正经的大学毕业,在泰西也属于深受尊敬的学者。”

    “我听他们说过,”欧阳必进点头道:“在西方他们建立大学,不止教授诗书礼乐,还教建筑、数学、几何、天文、物理……不得不承认啊,这样培养出来的工匠,水平就是高。”他到现在,还固执的认为,从事理工科的都是工匠,跟学者扯不上边。

    求同存异嘛,沈默也不跟他犟,笑道:“那你觉着他们高在什么地方?”

    “虽然他们脑筋不太灵光,可对算数、几何、物理这些基础的东西,掌握的比我厉害,还很系统,这可都是搞研究的利器啊,”老欧阳深有感触道:“就拿这个‘行云流水’来说,想要量产的话,会遇到一个大问题,就是怎样把齿轮和轴承,打造的纹丝不差,这个咱们确实没法解决……但那几个泰西来的钟匠,却说他们有办法,便把这个任务接了过去。”

    “过了一个月,他们捣鼓出两台‘母机’来。”怕沈默不懂,老欧阳解释道:“就是用来制造机器的机器,我给起了个名叫母机。”

    沈默点点头,心说:‘是机床啊……’这个并不稀奇,只要看那走时准确的西洋钟,已经可以量产,就知道这个年代已经有了机床,不过是原始些罢了。

    “这两台母机,一个是加螺纹的,一个是加工齿轮的,用它们造出来的零件,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完全一样,这就解决了大问题。”欧阳必进钦佩道:“这种东西据说在宋朝也有,但我实在复原不出来……正是有了他们帮忙,这台纺纱机才能运转得如行云流水,我才敢给起这个名字。”

    沈默呵呵笑道:“甭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这样的工匠多多益善,”欧阳必进想起一事道:“我听他们说,现在泰西那边挺黑暗的,什么天主教裁判所到处抓人,尤其是有学问的人,最容易被抓起来烧死。”

    “是啊,”沈默点头道:“我也听说了,他们那边信仰的是上帝,所有人都是教徒,而教皇以上帝的代言人自居,权力极大,甚至在各国君王之上。”听沈默讲述异国的奇闻,老欧阳很感兴趣,支着耳朵听他道:“他们建立起来一套严格的等级制度,把上帝当做绝对的权威,什么文学、什么艺术、什么哲学,一切都得按照《圣经》的教义,说那是上帝的言论,谁都不可违背,否则,宗教法庭就要对他制裁,甚至处以死刑。”

    “这么严重啊……”很自然的,老欧阳想到了大明,想到了理学,虽然远远没有这么过分,但朱圣人建立起的那套社会伦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样是不能违反的。

    “嗯。”沈默点头道:“《圣经》里说,人类的祖先是亚当和夏娃。由于他们违背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乐园的禁果,因而犯了大罪,作为他们后代的人类,就要世世代代地赎罪,终身受苦,不要有任何欲望,以求来世进入天堂。在教会的管制下,整个欧洲的死气沉沉,长期处在一种落后封闭的状态下。”

    欧阳必进那种感觉更强烈了,心说:‘这不就是理学那套‘存天理、灭人欲’吗?’得亏是朱熹说的,要是孔子也这样说,恐怕大明也变成这样。’他又想到自己做研究时,往往要从宋朝寻找灵感,深知南北宋时的科技水平,文化艺术,都远远超过现在,可不就是理学害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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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道是物极必反,”沈默轻声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泰西开始弥漫一种追捧先哲的思潮,那些诞生于天主教之前的古代哲人,崇尚自由、怀疑一切,让被压抑到极点的民众无比向往,于是许多学者开始要求,恢复古希腊和罗马的文化和艺术。这种要求就像春风,没有强权护驾,却能深入人心。”

    “那可跟教会顶上了。”老欧阳想到了崇尚自由无羁绊的心学,甫一诞生,就被官方理学视为洪水猛兽,力求处之而后快,谁知理学已经不那么得人心了,初生的心学,竟然飞快获得了数不清的追随者和同情者,再也没法被消灭了。

    “是啊,教廷不允许自己的土地上有异端存在,出现了一定要消灭。而宗教裁判所,就是教会用来侦察和审判异端的机构,旨在镇压一切反教会、反上帝的异端。”沈默幽幽道:“他们的权力太大了,可以对异端任意搜查、审讯和判决,世俗政权有协作、支持的责任,却无制约、干预的权力。于是大肆搜捕鼓吹文艺复兴、怀疑上帝的学者,抓到了便会施以火刑,当众烧成灰烬。”

    老欧阳听得毛骨悚然,才知世上竟有如此险恶之地,不由叹道:‘上辈子得造多大的孽,才会投胎到泰西去当人?’

    听了他的说法,沈默不由笑道:“是啊,那么多的才智之士,却被迫隐姓埋名,逃亡他乡,随时都笼罩在被抓住烧死的威胁下。”说着一脸悲天悯人道:“天有好生之德,我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理!皇上已经恩准了我的奏请,不日便有圣旨颁布,允许这些人进入我国避难,而且让地方上酌情,允许一些智能之士永居大明。”

    “陛下英明啊……”老欧阳赞道:“这才是泱泱大国的气度!”

    沈默在北京当礼部侍郎,因为两位上官的懈怠,礼部的政令都是由他一手操办,其中便夹杂着干了两件私活,一个是允许外国人可以在关口申请入境,并可按规定逗留数月,当然日本人除外;另一个是允许国外有一技之长、或者博学鸿辞之人,经礼部考核后,永久居留大明。

    这两条毫不起眼的政令,轻松获得了皇帝的批准,让沈默不由暗爽,心说看来在礼部当官,也不是毫无益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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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品》的出版准备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现在应出版社要求,向大家征集一句话书评。十个字以内吧,能吸引人买书的,中选的将会被印在封面上哦!将来你可以指着这句话,对你儿子女儿说,这是你爹、娘说的,厉害吧?

    嗯,和尚本人再赠你一套精美实体书,或者是签名玉照,估计都会选后者吧,吼吼吼……

第七三七章 礼物(下)

    这个年代,立法程序远远称不上完善,在很多不涉及社稷根本的事情上,往往是一个皇帝一个样,带着执政者浓重的主观色彩。这从与蒙古马市、市舶司的几番兴废,便可见一斑……这个总督说要开,皇帝就开了,那个巡按说要关,皇帝就关了,然后某个尚书说,还是开吧,皇帝便再开。

    总之是看谁的面子大、谁的嗓门粗到能压过谁,就听谁的,

    沈默的嗓门虽然不大,但不妨碍利用这种随意性,玩了一把浑水摸鱼,让他引进西方人才的设想得以实现,虽然这种开放政策并不靠谱,但好歹自己的日子还长着,先干了再说。

    当然,到了他这里,就不能随意了,沈默认真的为兼管此时的市舶司,拟定了《外国人暂留、暂住条例》和《人才留居规定》,两套尽可能严格的法规,来管理进入大明的外国人。

    那么如何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明国人呢?要经过如下几步:

    首先,在船舶靠岸时,首次入境的外国人,需向市舶司填写入境申请,如实提供其个人信息、入境理由、入境时间、以及两名保人的姓名、户籍,有效联系方式等,并保证遵守大明的法律、接受官府的管理……待市舶司审批通过后,方可持‘临时护牒’入境,不得超过允许滞留的时间;不得离开允许停留的城市,不得在没有‘劳工证’的情况下从事获取报酬的劳动。

    至于两名保人的身份,应是具有当地户籍或有永久居留权的外国人……所谓当地户籍,是指市舶司所在城市户籍,比如苏州市舶司,原则上只接受苏州城居民的担保,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拥有上海县户籍者也可作保。

    而所谓‘劳工证’,并不是由市舶司颁发。如果持‘临时护牒’者想要在允许的城市内劳动,需要前去当地县衙报名,然后选择自己的分类,如果是技工类,且‘职业目录’内恰好有他所掌握的,可以直接在县衙申请‘技能考试’,每月上中下旬都会举行一次集中考试,但每张‘临时护牒’只有三次机会,通过后便证明他有在大明境内劳动的能力,且不会夺走大明百姓的工作机会,可以获得‘劳动许可’,又叫劳工证。如果三次都没通过,这次入境便失去了工作机会,但下次入境,获得新的‘临时护牒’后,又可以获得三次机会,但间隔不得少于半年。

    职业目录,是又官府会同当地各行会,共同编制而成,罗列所需人才种类,并每季度更新一次。

    如果所掌握的技术不在目录内,可以向官府申请特殊技能考试,该项考试由府一级衙门举办,通常每月一次,由官府会同苏州通译局、研究院共同举行,如经过评判过关,也可获得劳工证。如果仍不过关,可下次再考,或者提出抗诉,填写技能报告书,交由苏州两院院长判定,如果一致同意,也可获得劳工证。

    获得劳工证后,有半年的时间寻找工作,在正式就业后,由雇主开具证明,并持‘临时护牒’和‘劳工证’,向府一级官府申请换发‘永久护牒’……持有该度牒,可永远在大明居住、生活、工作、并可以离开城市,在本府各县中畅行无阻,但仍然不能去其他的府。

    另外,学者类、通译类、军工类、造船类、化学类等十几个特殊类别,虽然在目录上有列,但依然要参加府一级的特殊考试。不过通过后,会立刻被安排工作,所以无需劳工证,可直接获得‘永久护牒’。

    获得了‘永久护牒’,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你可在当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并可将妻儿接来同住,他们会立刻获得‘依附护牒’,并在行动上与你享有同样的权力,但要出外工作的话,必须考取劳工证,如果考不到,就只能等你升级了。

    当你安分守己的工作五年后,并带出十个以上的学徒后,可以持雇主证明、府县记录,向本省布政使司申请入籍,并通过语言考试,就可以宣誓忠于大明、忠于皇帝,成为大明的人民,与土生土长的明国人,再无任何区别。

    在你正是成为大明人后,你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可以申请入籍,但父母、妻子,可以直接入籍,但儿女必须直到语言考试后,才能获得入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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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并不觉着,自己是在故意刁难外国人,他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接纳外国人的城市,都是未来的通商城市,除了苏州外、还有宁波、福州、广州三个马上就要设立市舶司的城市,可以说都是大明顶繁华的好去处,毫不夸张的说,也是天下最繁华富丽的地方……据通译局的几个外国人描述,欧洲最富有、最繁华的马德里,也不过就是广州城的水准,跟苏州万全都没法比。

    一点都不付出,便想来享受,那是不可能的,你非得有技能,肯吃苦,才能留下来;再带出一帮徒弟,取得了明国人的身份,就不用担心政策会变,这个大明梦才算真的实现。

    之所以要把带出徒的数量,作为准入的标准,是因为自家的庙里,也不能光指着外来的和尚念经吧?培养自己的小沙弥才是正办。但大明现在的情况,确实比较尴尬,就像老欧阳所言,会技术的没文化,有文化的没技术,尤其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缺失非常严重,不要说欧阳必进这样的大发明家,就是稍稍具备钻研精神的技工,也是凤毛麟角,无法大量涌现。

    有道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只有遍地开花,使发明创造成为一种潮流,才能带动科技的起步,这个光靠被动的教与学,是不可能实现的,关键还是要调动人们的主观能动性。

    为此,沈默撰写了《发明专利契约》,预备先在苏州试行,日后有机会再推广出去。该《契约》规定,第一,发明必须是就新产品而做出的;第二,专利权应当授予第一个真正的发明人;第三,专利权人享有独家生产或制造该产品的权利,有效期为十四年,可再申请延期六年;第四,他人在此期间不得利用该项发明。

    该‘契约’与后世真正的《专利法》,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正式法律,而后者更应该看成一种合同,甲方是官府,乙方是发明人,甲方保证乙方对发明的独享,乙方支付甲方一定比例的保护费。

    这种作法,显然会带来一些消极的东西,但沈默深知现在这个时代,人治大于法制,利益才是最高导向……常言道,无利不早起,如果看不到眼前的利益,哪怕是苏州城的官吏,也不会真心实意的维护专利人的权力,更遑论他处了。

    而且他在法案中明确指出,由外国引进的完整技术,可以由引进人享有专利权,如果出现发明人主张发明权,经查实确认后判定引进人和发明人共享该专利。

    这可是一件大杀器,只要一颁布,不愁那些泰西人不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等再过几年,在欧洲传开后,恐怕能把所有有用的技术,吸个一干二净。

    吸引外国工匠引进技术,鼓励本国工匠、商人发明创造,这是‘专利契约’的两大目标,但更深层次的追求,是借此将‘发明创造’与‘创造财富’联系在一起,使人改变对‘奇技淫巧’的消极态度;而最终极的期望,是能让人们渐渐的尊重知识、追求创新,人生的追求多元化;只有这样科技之光才能闪耀神州,真正走上振兴的道路。

    这都不是一朝一夕可见成效的,沈默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就是豁出去了,也要保证这些法规五十年不变!虽然五十年也不可能真正成功,但他坚信正确的东西,是有顽强生命力的,而不是暖房中的花朵;如果那么长时间,还不能抵御风雨,只能说明它并不适合大明,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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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沈默还有很多构想,比如请泰州学派的人过来,共同把工学院办好;又如建一所综合类的大学,等等等等,无奈一来时间仓促、二来时机也不成熟,只能先放在心里,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些远大的东西可以日后再说,但眼前的问题必须解决,当天晚上,他便让归有光把所捕的闹事者,集中到礼堂中。首先向他们保证,这项技术不会被滥用……这是废话,苏州府的头号专利,当然不可能随便让人用了……官府会严格把握,在不挤占百姓的棉纺、不影响市场价格的前提下,才批准上马。

    在缓和了工人们的对立情绪后,他又向他们阐释着门技术的远景,会带来就业岗位的激增,行业报酬的翻倍,以及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并用激昂的语言,让工人们相信,只要从这所工学院毕业,拿到职业执照,便会成为各工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收入会明显提高,到时候恐怕都不舍得让家里的婆娘没白没黑的纺线了。

    这话引来台下众人一片笑声,那份对新机器的担忧,也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离开工学院时,已是满天星斗,沈默对送出来的欧阳必进道:“老先生留步吧,我后日一早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上方山,看看你的宝贝们。”

    因为问题解决,欧阳必进的笑声也十分爽朗,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搞了十几个样机,但都没法达到你描述的样子,我感觉以现在的工艺,恐怕还做不出来。”

    “慢慢来。”沈默笑道:“能有水力纺纱机,我就已经知足了。”说着低声道:“注意身体要紧,以后不要废寝忘食的干了,把活都交给下面人,您把着方向就行。”

    “唉,交给谁都不放心啊。”欧阳必进道。

    “没有人生来就会,”沈默笑道:“不放手他们永远学不会。”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老欧阳呵呵笑道:“想想我当年二十七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啥都不知道呢,再看你现在,任何人还真是没法比。”

    “咳咳……”沈默轻咳道:“其实我不止二十七岁。”两世的年龄加起来,当然不止这个说。

    “那是多大?”欧阳必进好奇问道。

    “二十八……”沈默声如蚊鸣的答道,说完在老欧阳震彻夜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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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沈默并没有回府衙下榻,而是住在一处不显眼的别院内。

    第二天天不亮,几辆马车便驶入别院,大门紧紧闭上后,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汇联号的主要股东和几大掌柜,这些人可都是炙手可热的财神爷,平日里多少人求着供着、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

    但此刻,一呼百应的大佬们,却如小学生般的,拘谨的坐在客厅里,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间客厅不算不太大,虽然按照沈默的喜好,布置的尽量朴素,但从那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墙上挂着的王右军,以及一切细节,都能看出那种含而不露的富贵。

    虽然园子里配备了最训练有素的下人,但在屋里伺候的,却是沈默的护卫,从这也能看出,此次会议的重要和机密。

    沈默破天荒的穿了件青灰缎面的交领深衣,头扎逍遥巾,脚踏白布袜、黑缎鞋,愈发显得丰神潇洒、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连日操劳的疲惫;虽然没穿官服,但举手投足间,带着那股子从容淡定,一看就是久居高位、尊养出来的。

    他示意三尺把自己写的东西散发下来去,便端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等着这些银行精英们看完。

    下面人手一份之后,便开始聚精会神的阅读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再也安静不下来……一个个表情丰富,眉头耸动,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商讨起来。

    对这一切,沈默视若无睹,他的目光从支开的窗户,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目光幽邃而难以捉摸。

    直到屋里再次安静,他才回过神来,看看下面坐着的两排人,轻声问道:“都看得差不多了?”

    “是……”众人赶紧点头。

    “议一议吧,”沈默搁下茶盏道:“哪位先说。”

    众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坐在一位老者身上,他是汇联号的二股东,彭家的当家人彭玺,也是沈默的老相识了,他清清嗓子,朝沈默拱手道:“大人的提议,咱们没有不答应的,何况这是件大好事儿。”

    “呵呵,老爷子可别光顾着我的面子,”沈默淡淡一笑道:“咱们就事论事,分析利弊,看看到底是否可行。”

    “不瞒大人说,其实老朽也想过,能否发行小额银票。”彭玺笑道:“还在小范围讨论过呢。”

    见几人附和着点头,沈默不由笑道:“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引得一片笑声。

    笑完了,沈默问彭玺道:“老先生为何有此想法?”

    “这个还是受了大人的教诲。”彭玺恭声道:“在您为我们撰写的《票号到银行》一书中提到,咱们汇联号想要办成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不禁要往上做功夫,还要往下扎好根……”说着背一段道:“您说过,只有跟老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与他们密不可分后,才能让我们的汇联号超脱生意的范畴,还带有稳定社会的作用。”

    他说的是沈默在苏州期间,编篡的一本小册子,上面大致讲了一些最基础的货币银行学知识,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显然这些股东们,被那书上描绘的美好愿景给迷住了。

    “但我发现,别看咱们票号声震全国,买卖也做得大,”彭玺捻须摇头道:“基业远称不上牢固……”

    “老先生用心了。”沈默赞许的笑笑道:“您看出什么隐患了吗?”

    “咱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啊,”彭玺不无忧虑道:“别看咱们在苏州、甚至在东南都已经声势不小,但是在淮河以北,咱们还却真不如日昇隆,而且京城大佬们的关系,也不如日昇隆密切,”说着爆料道:“我可听说,徐阁老在日昇隆也有干股。”

    “是么?”沈默动容道:“听谁说的?”汇联号的干股名单上,徐阶可是头一份,难道老小子脚踩两条船?

    “这个不假,”彭玺道:“咱们有人在那边已经干到总账了,从账目中摸出来的。”说着沉声道:“这要是将来和日昇隆开战,徐阁老到底帮谁,还真是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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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写一章……

第七三八章 运筹帷幄(上)

    当今大明的银行业,是两大巨头各占半壁江山,领先一步的是‘汇联号’,发明了一系列金融工具,应用了许多新的管理思想,在苏州商人的财力支持下,已经将分号开遍了大江南北,公认为执行业牛耳者。

    但紧随其后的‘日昇隆’也同样不能小觑,他们创建的比汇联号晚半年,也没有什么发明创新,而是从各个方面,高度的模仿前者,甚至负责运营的掌柜、珰头们,都是财大气粗的淮扬盐商们拿钱砸出来的。

    是的,日昇隆的幕后老板,正是富甲天下的淮扬盐商,凭着无比雄厚的财力,和在北方各省深厚的人脉,他们同样一发不可收拾,在北方占据统治地位;虽然南北的经济悬殊,让日昇隆无论从分店数还是存款总量上,都远逊于汇联号,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与晋商同气连枝。在山西帮的帮助下,不仅成为了秦商、鲁商等北方大商帮的首选,还顺利的拿下了北京城!

    至少在北京的达官贵人们看来,日昇隆具有更大的实力,而且山西商人一贯保守诚信的形象,显然会让人更放心把钱交给他们;更具威胁性的是,晋商那深厚的官场人脉,让他们拥有了更大的政治优势,一旦两大银号起了冲突,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呢。

    这对于汇联号来说,一直是一个深深的隐患,彭玺、潘庹等人也曾试图通关节、走门路,希夷同样得到北京大员的青睐;但这些年下来,银子没少花,效果却不容乐观……那些被孝敬惯了的大爷们,并不会真正将孝敬放在心上,想挽回在政治上的劣势,显然不能只靠傻傻的送钱了。

    在迷茫之中,彭玺们终于找出沈默的教材,仔细研读起来,才发现那些简简单单的话语,其实都是至理……想长盛不衰、想做真正强大的银行,首先要把根深深的扎在民间,当你跟老百姓密不可分时,才有了说话的底气,不管谁在朝中掌权,都要跟你客客气气。

    可汇联号发展到现在,虽然大名如雷贯耳,但距离普通百姓,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处于成本考虑,银号受理开户时,最低标准是一次存入一百两,老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能攒下这么多钱?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站在银号的木栅栏前,填写一张存款单。

    而且老百姓日常用到最多的,也就是铜钱和碎银子,一次花个一两、二两就撑了天,上好的席面才二两五呢。而银号发行的银票,最小面额也是一百两的,平时根本用不上。所以这银票发行这么多年了,只能用作商号和大户间交易结算,跟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离得很远哩。

    “所以咱们‘汇联号’的兴衰荣辱,跟一般老百姓,还真没什么关系,”说了这么多,彭玺感到有些精力不支,朝沈默歉意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鼻烟壶,拿在手中摇了摇,便拧开盖子,放在鼻端嗅了嗅,情不自禁的打个寒噤,精神为之一振,接着道:“光挣有钱人的钱,确实省事,可人家料理咱的时候,也一样省事儿。所以得让老百姓也都进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咱们虽然图谋的是银行业的天下,可也一样要得民心啊!”

    “嗯,好见地。”沈默颔首赞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见得到大人的鼓励,彭玺高兴道:“发行小票面,就是解决之道,老百姓没钱存款这没法解决,可他们总得花钱吧?开门七件事,哪桩不花钱?既然银子能花,为什么不能花咱们的小票面呢?”

    “老百姓能认吗?”有掌柜的不无忧虑道:“万一当成是大明宝钞那样的废纸怎么办?”

    “这话说的。”彭玺道:“一百、一千两的银票都认了,现在一两二两还有什么好担心?咱们在票面上写明,‘足额足值、随时兑付’,凭咱们汇联号的名头,还有人不信吗?”

    众人呵呵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骄傲,是啊,千万两的银子咱们都见票即付、从不含糊,谁还会以为咱们在小票子上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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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的众人逐渐兴奋起来,有人大声道:“这是个好主意啊,只要咱们的小票子一推广开,到时候大江南北只认咱们‘汇联’一家,日昇隆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又有人说,老百姓手里的钱虽然少,但架不住人多啊,咱们用这些银票把他们手里的散碎银子集中起来,聚沙成塔、积水成河,绝对是个恐怖的数字,还不用付给利息,这息钱可就在家里坐下了。

    众人竞相发言,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声讨论着发行小额票带来的好处,愈发觉着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应该立刻着手去干。

    沈默安静的听着大家的发言,面上的笑容有些难以捉摸,其实汇联号发展到今天,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而且也摸索出一套成熟的防伪技术……首先分号没有出票权,所有的银票都从由苏州城的汇联号总部中,以极端保密的方式制造出来的。

    而其制作过程苦心孤诣,仅从用材上便可见一斑:汇联号的银票用纸,不是宣纸、麻纸、绢纸、牛皮纸,与市面上任何一种纸张都截然不同,它不怕水浸、手撕不破,手感极为厚重,一摸便能感觉出来,据说是用了一百多种材料制成,谁也不知道配方;同样神秘的还有其用墨,即使是在同一张银票的不同位置上,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汇联号’三个字,在日光下会从绿色变成深蓝色;而标明金额的字迹,则会从黑色变成紫色,谁也弄不清其成分何来。

    在今年新出银票中,又加入了水印,平视时看不见,竖起来在光下一照,就可看到个‘银’字,十分的神奇。这些难以破解的技术汇集起来,再加上完善的密押制度,使汇联号的银票推出数年后,仍然没有被伪造的案件发生。

    反观‘日昇隆’,因为无法知悉这些防伪技术,所出银票便达不到汇联号的程度,只好专走密押防伪的道路,比如用出票人字迹防伪,以及外人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密语密码等,这样细细核对,很难作伪;可这方法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而是会在民间流通,老百姓不可能每次交易,还得拿着去银号验真伪;银号也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的比对。

    而汇联号查验防伪的方法,因为可以被老百姓学会,所以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一旦发行小额票,便是真正和日昇隆拉开距离的时刻了。

    而在沈默看来,发行小额票,除了给汇联号带来许多好处外,更重要的是能有力的推动东南工商业的发展,也有利于自己对东南经济的调控。

    要知道,这小额票真能在大明流通的话,就变成实际上的纸币了……虽然允诺实际兑付,但当信用建立后,贪图纸币的便利和不磨损性,要求兑换的人数将只是少数。

    那些等待兑换的真金白银,却会沉睡在汇联号的金库中,而是被汇联号运用于资本市场。这就意味着,沈默手中将掌握比自身财富多得多的巨额资本。在通过投资、借贷、购买证交所债券等方式追逐利润的同时,也能通过投资方向的变化,轻易刺激一个行业的兴旺,也能轻易把一个行业打入深渊……因为在一个商品经济愈发兴盛的时代,工商业的规模发展,要远超过自身的积累速度,对金融借贷的需求,也将是空前的,而作为巨额资本的掌握者,对国民经济的控制和调节能力之巨大,甚至是缺乏控制力的政府也比不了的。

    如果说沈默建立研究院和工学院,是为了改进生产工具;建立创新机制和引进国外人才,都是为了促进生产力的发展;那么他在金融方面的努力,就是为了助推这个过程,让社会有足够的资本,去消化新技术、新工具,使其快速转化为财富。

    毕竟要想把个人的设想便为全社会的追求,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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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与汇联号的股东、掌柜们敲定了若干细节问题,诸如发行总额是多少?是坚持与存银等额发行,还是扩张成多少倍?还有收兑的手续如何?如何使百姓接受等等……这都是很复杂的问题,一直讨论到深夜也没完。

    考虑到日程安排,沈默与众人挑灯夜战,连吃饭都在讨论,一直到翌日天亮,才算是拟定了初稿。见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了,沈默才一挥手,放他们回去睡觉,约定后日再议。

    沈默也终于累了,他看看墙角的西洋钟,离和老欧阳的约会还有一个时辰,也不洗刷了,赶紧和衣卧在床上,准备眯上一觉,临睡前还不忘告诉卫士,一定要按时叫自己起床。不一会儿,他的呼噜就起来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默感到似乎有人在外面低声说话,仿佛有人不让吵醒自己,又有人非要一般……便强撑着坐起来,看表才过了半个时辰,不由不满的道:“真是的,就睡着一会儿还要吵……”

    外面马上没了声音,不过沈默也知道,没大事儿谁也不会打扰自己,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道:“什么事啊?”

    外面人没有马上回答,沈默刚要问第二遍,才对他道:“大人,杭州急报!”

    沈默一下子睡意全无,沉声道:“拿进来。”

    房门打开,风尘仆仆的信使走进来,高举着一个竹筒跪在他面前。

    沈默接过来,撕开封条火漆,抽出其中的信纸,快速浏览一遍,面色一阵青红皂白,一拳捶在床沿道:“收拾一下,准备回杭州!”

    三尺闻声走进来,看大人的脸色便知道有大事发生,也不问缘由,只问是否需要通知苏州方面的人。

    “只让归有光一个人过来吧。”沈默沉吟道:“还有郑开阳,告诉他我马上就要走了,他要跟我回去就过来,不然就请他哪来哪去。”

    三尺领命下去,下面人开始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一些书籍和收到的礼物,很快便收拾利索,随时可以出发了。

    归有光也急匆匆赶来了,诧异道:“不是还有两天吗?大人怎么提前回去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沈默压低声音道:“张臬重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啊……”归有光道:“可是那位赣粤总督?”

    “不是他就好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下子我的乐子大了,得赶紧回去应付局面。”

    归有光知道事态的严重,赶紧道:“那还是正事要紧。”不待沈默嘱咐,他便道:“大人这就走吧,欧阳大人、还有彭老爷子那里,我来解释便可。”

    “很好。”沈默点头道:“你接下来的重点,便是在苏州试行我那套引进人才的制度,务必谨慎用心,要是一开始走歪了,将来想正过来,麻烦可就大了。”

    “是。”归有光一边跟着沈默往外走,一边轻声应道:“大人放心吧,这里一切有我。”

    说着话,沈默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仍没看见那人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的叹口气道:“我走了,你不用送了,省得动静太大。”

    归有光嘴角带着笑意轻声应下,目送着马车往官船码头奔去。

    到了码头上,船只已经准备好了,沈默再回头看看,还是没有人,只好迈步上船,进了船舱。

    谁知一进去,便看见两个人坐在舱里大模大样的喝酒,沈默先是一愣,待看清其中一位时,又是一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那背对他的人转过头来,嘿嘿笑道:“不是你请我来的吗?难道又要撵我下去。”看他那张虾爬子似的老脸,还有三缕山羊胡,可不正是沈默苦等不来的郑若曾吗?

    “呵呵……先生莫要取笑我……”沈默开心的直笑,又望向与郑若曾对坐的一个中年人,拱手道:“这位先生是?”只见那人望之四五十岁,穿深蓝色道袍,生得相貌清奇,仙风道骨,一看就不是凡品。

    那人没有郑若曾这么大架子,起身行礼道:“在下王寅字仲房。”

    沈默闻言惊喜道:“可是大名鼎鼎的王十岳?”

    “正是区区。”那人颔首笑道。说起这王寅,可是东南一带顶有名的处士,平生不学孔孟,却爱鬼谷阴阳之学,通晓阵仗、长于算计,不论阴谋阳谋都造诣颇深……他是胡宗宪的同乡,很早便入幕督府,大大小小的战役,都是他代为谋划,且从来算无遗策,为抗倭的胜利立下了大功;但两年前他就推脱生病,离开了胡宗宪,在黄山隐居,任凭召唤也不再出山。

    后来胡宗宪很伤心,一次返乡时亲自去黄山看他,质问道:先生为何要弃我而去?难道以为我不是个共富贵的人吗?王寅回复道:“我离开是为了你好,如果我再呆下去,怕是要撺掇你走上不归路了。”胡宗宪听后沉吟不语,在黄山上住了一宿,便下山去了,自此不提请他出山。

    这么机密的对话,当然只有彼此知道,沈默也是听胡宗宪说起,才了解有这么一号大能人物的。当初想延请幕友时,压根就没敢去叨扰人家,就怕自取其辱,却不想对方竟不请自到了。

    当然,为谨慎起见,沈默决定开船以后再说,命人换上酒菜,加入酒席道:“二位贤士齐聚一堂,我沈默实在是高兴啊,先敬二位一杯。”

    王寅笑眯眯的端着酒,却不喝,而是看了郑若曾一眼,后者轻咳一声道:“其实十岳公是来看我的,我把大人给的那本书,也让十岳公看了,他也很感兴趣,这才跟着我来见见大人的。”

    沈默点点头,等待两人的下文,王寅看看窗外变幻的景色,轻声道:“我就问大人一句,那上面的事情,能在我们中国发生吗?”

    “能,”沈默重重点头道:“不过这条路很艰难,很危险……哪怕是在那个国家,也出现了数次反复、甚至倒退,打了好几次仗、死了好多人,到现在还称不上成功。”

    王寅不说话了,那意思很明显,这不成耍人完了吗?

    却听沈默一字一句道:“但是我相信,人们的心中一旦燃起火光,就永远不会熄灭,终究会取得彻底的胜利!”

    “大人这样说……信心何来?”王寅轻声问道。

    “没有人愿意做一辈子狗。”沈默望向郑若曾道:“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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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走完了崎岖的山路,回到一马平川了……

第七三八章 运筹帷幄(中)

    也不知是那本书有多大的魔力,还是沈默的话充满了蛊惑力,竟然把清心寡欲好多年的王寅,也勾引入伙了。只是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对那个问题保持缄默,甚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提起。大家都是经过大风浪、大起伏的人了,最知道轻重深浅,与其去想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情,还是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

    王寅和郑若曾毕竟是重操旧业,很快便进入了状态,当听沈默说张臬重伤时,两人便一起叹息道:“用人不当啊……”

    沈默这个郁闷啊,心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怎么啥情况都不了解,就说我用人不当呢?

    两人看出他不服气,相视一笑,郑若曾道:“大人,您以前执掌政务,用人的眼光自当不差,可恕学生直言,在军务上面还是头一遭吧?”

    沈默夹一筷子清蒸白鲢,蘸了蘸汤汁道:“我在苏州降服过徐海;在宣府打跑过黄台吉,不知这算不算军务?”说完,三人一起放声笑起来。

    笑完了,沈默擦擦眼泪道:“是啊,以前恰逢其会打了两场仗,一次是有戚家军傍身,一次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确实是我的短板啊。”

    “人无完人,”王寅笑眯眯道:“您要是什么都行,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他说话慢声细语,不像郑若曾那么咄咄逼人,让沈默好感顿生。

    “是啊,正要二位先生指点迷津呢。”沈默咽下他的鱼肉,道:“为什么说我用人不当呢?”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郑若曾道:“您对赣州的情况了解多少,对三巢叛匪了解多少,又对自己的将领了解多少?有一点含糊了,都不能调兵遣将啊。”

    “张臬资历深厚,又有两广剿匪的经验,”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道:“这任命也得到东南诸将的一致认可。”

    “这张臬在两广剿匪十几年,刘显、俞大猷等一大帮将领都出自他的麾下……”郑若曾一个劲儿摇头,道:“至于那些巡抚、总兵,反正最后的责任是大人承担,又怪不着他们什么。”

    见沈默的脸色不大好看,王寅出声道:“其实也不是有人想给大人难看,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人真正上心,觉着张臬差不多,就随大流了。”说着叹口气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多年官场积习,一时是改不了的。”

    “若是官场上,这也无可厚非,谁还不犯个错?大家帮衬着盖过去,这官还能接着做。”郑若曾正色道:“但战场上哪能差不多?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一个错误就是血的教训,想盖也盖不住。”说着撮一口杏花村道:“为什么说张臬不合适呢?别人是越老越辣,这位老大人却是越老越躁……他年轻时确实战绩不凡,可从兵部侍郎贬到广东巡抚后,心里便一直憋着股火,想要立下大功、官复原职!”

    “偏偏这些年,眼看着身边人都立功了,他却寸功未建,几次攻打海岛还铩羽而归,弄得灰头土脸。”王寅给沈默斟上酒,接话道:“这次刘显他们捧他,多半是不想让老恩主抱憾终生,所以才请他挂帅,打这最后一战!”

    “这些武夫纯属胡闹。”郑若曾气得拍桌子道:“赣南剿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它就像一团乱麻,让那种心细如发的大将,审时度势,找到头绪,一年半载就平定了;可心浮气躁的老将军立功心切,正应了那句话……欲速则不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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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默数落的满头大包,也让边上立着的三尺不以为然,心说大人原先也没人指点,不啥都办得挺好的?干嘛非找两个老不休在这儿聒噪?

    沈默却自家人知自家事,原先还不觉着怎样,但自从当上这东南经略后,便倍感战战兢兢,益发感觉到自己的不足,现在有人能指点迷津,那真是求之不得,又怎会觉着被冒犯呢?

    “本人知道错了。”他举手投降道:“咱们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赣南该如何应对,朝廷那边又该如何对付?”

    “朝廷那边,还用我们操心吗?”郑若曾一脸好笑道:“咱就不班门弄斧了吧。”

    沈默嘴角挂起苦笑道:“好吧,那么单说赣南吧。”他知道,衢州叛乱、三巢造反,再加上不消停的倭寇……东南经略这个位子,对朝中的大员来讲,就像烫手的山芋一样。况且自己那位老师,也不可能因为一件事,便把自己否定;而高肃卿也不会轻易开罪自己,所以应该是没事的。

    不过若是再出了岔子,恐怕难免要被唱一出‘失空斩’了。

    “官场有句俗话,叫‘南赣难干’!”郑若曾舀一勺鱼汤,品尝滋味道:“此处界连四省,山溪峻险、连绵无垠、叛贼潜处其间,东追则西窜、南捕则北奔,号称鬼见愁,官场传说,本事再强的官员,到此巡抚一番,仕途也就算是走到尽头了。”

    “阳明公也巡抚过赣南,”沈默笑着插言道:“似乎后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正要说阳明公。”郑若曾悠悠道:“他乃超凡入圣的人物,在赣南干的也确实漂亮,按说再非议他老人家,就有些不厚道了。”话虽如此,却毫不客气道:“但正是他几十年前的处置不当,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边上的三尺心中更不屑了,暗道:‘真是狂得没边了,连阳明公都不放过。’

    沈默却不迷信权威,他只想听道理,然后做出独立判断,便道:“愿闻其详。”

    很满意沈默的反应,郑若曾道:“咱们慢慢从头说起,大人听完了肯定心中透亮。”便用杯盘现场摆弄起来道:“所谓三巢,是指李文彪,谢允樟,赖清规三大匪首建立的据点,原先谢赖二匪盘踞在江西的龙南、定南二县;李匪在紧贴江西的广东岑冈,但李文彪死后,他的儿子李珍和江月耀,争夺匪军大权,两人貌合神离,各带本部投靠了谢赖二贼,已经成为附庸,所以不提也罢。”

    “所以咱们单说赣南,是指江西南部的赣州府和南安府,计有赣县、于都、信丰、安远、龙南、定南……崇义等十六个县。”不愧是写出《江南经略》的怪物,早把赣南的一切都印在心里了,只听他侃侃而谈道:“这里穷山恶水,是典型的山区地形。迄至国初,这一地区仍是人烟稀少,宣宗朝大学士杨士奇曾描述道:‘赣为郡,居江右上流,所治十邑皆僻远,民少而散处山溪间,或数十里不见民居。’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此地的人丁确实多起来了,但不幸的是,并不是我们汉人,而是畲族人,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客家话,以血脉宗族的关系聚居在山中,往往是一村一个姓,或者一个姓几个村,风俗习惯也与我们大相径庭……无疑,官府的力量在这种地方,也是最薄弱的,十分容易为贼寇所称……”

    “从成化、弘治年间开始,大量的‘广贼’、‘闽寇’、‘闽广流寇’不断向此地流扰。而且往往这些乱匪,来到这里便相中不走了,占山为王、劫掠地方,让当地人苦不堪言。这种寇乱在正德、和本朝年间愈演愈烈,但官府在此地名存实亡,根本无力保护畲民;当地畲族人便纷纷筑寨建围,抵御盗寇,聚族自保;他们所建造的围池,高两丈厚一丈,周围二三百丈,内里射孔垛口俱全,且依山而筑,万夫莫开。”

    听了郑若曾的讲述,沈默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围屋’,他曾经去江西参观过那种令人震撼的城堡式建筑。

    “这些由乡民自行出资,用毕生精力建造的围屋,有得比县城还要坚固结实。建起之后,便在族长的管理下,阖族居住于其内,平时出围耕种,乱时则在围内御敌,男女老幼各有所司、粮食财物公平分配,任何人不准偷懒、不准藏私、不准贪生怕死,不准将外族人引入族内……一旦违反,将被立即革除围外,永不归宗。”郑若曾缓缓道:“像这样的山寨、土堡、围屋,在赣南山区绝不是零星而立的,尤其是在南部与闽粤交界的地方,因为流寇一来,便首当其冲,故当地的山寨也密密麻麻,例如在龙南县,便有塔下寨、骆驼寨、牛脑寨、羊牯寨等大大小小五十余个土堡,几乎所有的村子,都有自己的土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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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若曾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是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口茶,对王寅道:“你接着说。”

    王寅点头笑笑,与务必详尽的郑若曾不同,他说话的风格十分简约,绝不浪费口水:“正如开阳兄所说,宗族是赣南百姓的天;围屋是他们的城池,这样朝廷的县太爷和县城便都成了摆设;而当地的卫所军队,也如其他地方一样,迫于生计逃亡殆尽……”说着叹口气道:“而赖清规、谢允樟等人,都是当地的豪族头人,而畲族人的父辈,大都参加过正德年间的大造反……”

    虽然言简但是意赅,至少沈默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赣南各县徒有虚名、军队名存实亡,畲族百姓依托山寨而居,悉听宗族指挥,但偏偏畲族人大都与朝廷有宿仇,心怀仇恨的小辈人长起来后,如果条件合适,当然会疯狂报复、继续跟官府作对了。

    “这就是我说的,阳明公之遗患啊……”郑若曾沉声道:“当年赣南爆发畲族大造反,阳明公临危受命,不到两年时间,便将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扑灭,其英明神武,令多少后生小子悠然神往,其中也包括在下。”说着幽幽一叹道:“但现在看来,他的许多做法,其实后患无穷。首先,他力主进剿,在给武宗皇帝的上疏中,他说:‘贼之日滋,由于招抚之太滥,由于兵力之不足,由于赏罚之不行。’在得到皇帝的首肯后,他制定了以剿为主,以抚为辅的总体策略……而且招抚的范围也被严格限定,只适用于那些‘胁从之民’,和‘回心向化之徒’。”

    “在这种策略的指引下,阳明公便坐镇赣州、开始剿匪,因为军队腐朽不堪用,他只能一面练兵;一面用计策,拉拢分化、瓦解叛军。通常用的手段是,许以厚利收买叛徒,内外夹攻……当时的围屋,并不禁止族外亲朋的投奔,阳明公便利用这一层,将奸细混进去,半夜四处、伺机打开寨门,攻陷营寨。而且围屋间无法互通消息,竟被他如法炮制、在两个月内连下四十余寨;他还以招降等手段,诱捕叛军首领杀之。在这其中,翻脸不认人,不讲信用的事情,便如家常便饭一般。”郑若曾道:“这些在我们看来,是虚虚实实、妙计横生,可在对方看来,却是汉人的阴谋诡计,难以让他们服气。”

    “阳明公一生用兵,极少以实击之,偏爱用计谋赚取胜利,其实却有些兵行诡道了。”王寅插话道:“这样平定朱宸濠那样不得人心的叛乱没问题,可对待问题极为复杂的畲族叛乱,未免有些轻佻了。”

    这还是沈默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数落王阳明的不是,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别人都知道自己的师父沈炼,师公王畿,都是王学一派,自然不会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而郑若曾和王寅,既然担任他的谋士,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才能为他的决策,提供可靠的参考。

    这样一想,沈默也就淡定了,轻声道:“那依二位的意思呢?”

    “堂堂正正痛击之!”郑若曾斩钉截铁道:“证明官府绝对有能力击败他们,只是不愿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说着呼出一口浊气道:“但这只是其次。最严重的问题是——阳明公在赣南两年,破八十余寨,杀了一万多畲族人,这其中固然有谢志珊、兰天凤这样的罪魁、跟他们造反的壮丁,但也不乏老人、妇孺还有孩子……”说到这,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道:“其实根本不用杀这么多人的,但阳明公无法阻止他的部下在攻破土寨后奸淫掳掠,很多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把人杀光,最后放火烧寨。”

    “这是文人带兵的致命弱点。”王寅面带悲伤道:“纵使天纵英才,可以对打仗无师自通,但对兵卒的约束力,确实太差……军饷微薄、地位低贱,又没有意气相投,想靠严刑峻法管住当兵的,只能把他们全都逼跑了。”说着叹息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阳明公在当时的一些无奈之举,也不要深究了。”这话显然是对郑若曾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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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好吧,”郑若曾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说打仗,单说战后阳明公的举措吧,十家牌法、乡约、破心贼,虽然效果都不错,但也是有问题的。”

    “十家牌法,就是后来采取的保甲法,一家犯法、十家连坐,让畲族人都不敢外出谋生,有了官司也不敢到县衙打,都是在宗族祠堂中内部解决。”郑若曾接着道:“另外他用来‘正本清源’的乡约,则因为宣讲人是宗族耋老的缘故,反而加重了宗族的权威。还有那破心贼……”郑若曾绝对是考据党,每一条都要说得清清楚楚才罢休:“就是用汉族的文化取代畲族的,这搁到哪族头上都不能接受啊!结果就是,畲族人对官府恨之入骨,更使其凝聚力空前,而阳明公苦心设立的县城,却沦为了摆设。”

    “开阳兄说这么多,”王寅又出来打圆场道:“并不是数落阳明公,而是要提醒大人,吸取前人的教训,妥善处理三巢叛乱,与赣南畲族间的关系。”

    “嗯。”沈默重重点头道:“我了解二位的苦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一直都是郑开阳主讲,这会儿他也累坏了,疲惫的笑笑道:“这一代畲族人,都是听着‘诡计多端王阳明’的故事长起来的。当年阳明公的手段再拿出来,哪还能灵光了?张臬八成是想照方抓药,哪能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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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真晕了,出去办了个事儿,结果遇上了前所未见的大堵车,三个小时才回到家,然后写到现在……都快累死了,大脑呈浆糊状。

第七三八章 运筹帷幄(下)

    回到杭州后,沈默得到了详细的报告……

    原来张臬在到任后,立功心切,没有采纳俞大猷,‘谋而后定、稳扎稳打’的建议,径直率领大军挺进赣南山区,直扑赖清规的老巢龙南县,意图十分明确,就是要擒贼擒王、一战而定。

    起初进展顺利,明军开到龙南城下时,叛军已经全部撤走,将县城拱手让出。但谁都知道,在赣南,县城还不如那些大族的围屋村寨有地位,所以张臬一面命人往杭州报喜,一面率军进入大山寻找叛军主力。

    离开大道,进入大山之后,张臬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要糟糕许多,不仅山路崎岖难行、还遭到当地宗族武装的敌对,所有的围屋土楼都闭门谢客,官军稍微靠近,便会招致矢石盖面。更有甚者,还会遭到一些来去无踪的山民的袭击和骚扰,虽然造成的损失不大,但迫使明军时刻保持警惕的,日夜不得安生。

    更糟糕的是,在山里整整一个月,都找不到赖匪所在。彼时正逢连绵的雨季,山区气温很低,虽然已经进入四月,夜间却十分寒冷,露宿于山野中的明军,必须要忍受潮湿和寒冷,不少士兵染上了痢疾和疟疾,加上毒虫的叮咬,每天都有几十名士兵失去性命。

    眼见着士气一天天低落,张臬心急火燎,彻底失去了理智,终于不顾劝阻,率军强行攻打赖清规的老巢下历堡,但那堡垒被称为龙南第一堡,最大最坚固也最难攻打,明军攻击了两个月,也没有得逞,反而损兵折将,十分狼狈。

    致命的打击在六天前发生了——为重振士气,张臬毅然亲冒矢石,在前线督战,确实起到了一定激励效果,明军一度攻上了城头。但此时意外发生了,一块落石击中了被重重保护下的张总督,张臬当场昏厥,形势立刻逆转,若不是明军将领临阵不乱、收住阵脚,损失将不可估量。

    主将重伤,士气低落到极点,已经不能再作战了,刘显只好率军退回龙南县,一面舔舐伤口,一面向杭州告急。

    “刘显误我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消息落实后,他还是气得想要骂娘。

    “大人息怒,”沈默不在时,主持军务的卢镗低声道:“龙南县数万大军群龙无首,咱们得赶紧拿出办法来。”

    “北京有回复吗?”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但沈默还是问一句。

    “还压着没有报北京,专等着您回来定夺呢。”卢镗小声道。

    “这事儿能瞒得住吗?”沈默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赶紧急报京城,早死早超生。”

    “是……”卢镗恭声道。

    “还有,”沈默放缓语气道:“本官将亲去江西前线督战,浙江军务还要麻烦卢总戎了。”

    “大人……”卢镗吃惊道:“您要移师江西?”

    “是啊。”沈默点头道:“事不亲见不足为信,本官不想再错信马谡了。”

    当初任用张臬,沈默也询问过卢镗,此刻听大人语带不满,卢镗擦擦汗,低声道:“都是末将害了大人。”

    “这不干你们的事。”沈默淡淡道:“既是本官定的人选,自然由本官负全责。”说着笑笑道:“近来我才意识到,赣南平叛,不只是打仗那么简单,我还是离着近点,也好随机应变。”

    知道他心意已决,卢镗挺胸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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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略大人一声令下,阖府上下便开始准备移师,好在郑若曾对这一套轻车熟路,根本不用沈默操心,让他还有空到码头上迎接北京来的客人。

    “哈哈……虞臣!文和!你们来的太是时候了!”沈默伸出双臂,使劲拍打着两个久别的伙伴。

    陶大临和孙铤也亲热的拍打着沈默,装腔作势道:“经略大人有令,仆安敢怠慢?”

    “知道就好……”沈默放声笑道,困难时有兄弟千里来相助,实在最快意的事。

    “让别人看到经略大人这样子,”孙铤装模作样的笑道:“怕是要惊掉下巴了吧。”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把着两人的胳膊道:“走,咱们先上车。”

    这双驾马车是胡宗宪留下的,虽然沈默已经去掉了许多奢华的布置,但依然大气高雅,格调不凡,让坐上车的孙陶二人又是好一个羡慕,当然打趣的成分更多些。

    沈默笑道:“真是冤枉死了,这车是我第一次坐,要不是为接你们俩,还在库里蹲着呢。”

    “我说怎么窗沿下面还有灰。”陶大临摇摇手,展示指头上那道灰印子。

    三人轻松随意的说笑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经略府中,一下马车陶大临和孙铤便看到忙碌进出的下人,仿佛在打点行装,问沈默道:“你要出发?”

    “是啊,”沈默点点头道:“也算你们来的是时候,再晚一天就得去江西找我了。”

    “你要去江西?”两人还不太摸情况。

    “是啊。”沈默将情况简单向他们一介绍,伸手道:“咱们进去坐吧。”便带着两人进了正厅,看茶后抓紧时间,为他们介绍起东南的情况来。

    两人知道沈默把他们叫来,就不是享福的,都大方笑道:“有什么任务你就布置吧。”

    “你们刚来,也不摸情况,”回到经略府,沈默收敛了许多,微笑道:“先给你们个参议先挂着,跟着摸摸情况,等都有个了解了,咱们再谈具体职务。”

    “好吧。”陶大临一口答应下来。孙铤一开始却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出仕后便一直清华闲散,这还是第一次出京,当然要慎重一点好。便笑道:“都听你的。”

    “好啊。”沈默拊掌笑道:“我还邀请了东南的要员,待会儿为你们引见一下,日后少不了一起共事。”

    两人初到贵地,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当然满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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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在杭州的东南大吏悉数抵达,沈默为双方引见。不出意料,孙陶二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两人就算不是经略大人的好朋友,仅凭他们身上的翰林光环,也会让那些官阶高出许多的官员,热情奉承的。

    孙铤和陶大临在京城久坐冷板凳,哪享受过这般待遇,但两人的反应不尽相同,前者有些局促,后者却神态自若、应付自如,这就是平民子弟和世家子弟的差别吧……

    不过因为经略大人出发在即,不到未时酒宴便散了,见两人也乏了,沈默让人带他们去住处休息,那也将是他们今后一段时间的住处。

    回到内院之中,沈默便见王寅正陪着两位文士,立在房檐下说话。听到脚步声,王寅抬头看到沈默,便对那两人笑道:“句章、君房,沈大人来了。”

    两人便一起朝沈默行礼问安,沈默赶紧免礼,问王寅道:“这二位是?”

    “沈明臣、余寅。”王寅依旧是言简意赅,连介绍都这么简单。

    “哎呀呀,原来是二位高士……”沈默欢喜道:“我说今天这喜鹊怎么叫不停,原来是好事一桩连一桩。”

    沈明臣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但他自己说,已经快四十岁了。因为生得白净,身材保持的又好,所以看上去要年轻些,他穿一身宝蓝色的对襟直裰,头戴黑色网巾,脚下是蓝色的步云履,望之潇洒出尘,虽不如沈默英俊,但那股子潇洒写意的轻松劲儿,是沈默比不了的。

    余寅看着年纪大些,面上皱纹深刻、须发花白,穿着普通的儒袍,头戴一顶黑色的六合帽,一副受尽苦难的冬烘先生样,尤其站在飘逸出尘的王寅和沈明臣中间,就更显得磕碜了。其实他还比沈明臣小一岁……

    不过沈默并不会以貌取人,他知道这余寅既然能跟这两人并立,便一定有其过人之所在。

    赶紧将二人并王寅请进屋去,见他们脸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沈默让小厨房切了冰镇哈密瓜送上来,亲热的对沈明臣道:“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哥。”沈明臣的父亲和沈老爷认了亲,沈默也是通过这层关系,才把他请来的。

    沈明臣摆手笑道:“那可不敢当,长辈们论他们的,咱们可不能乱了尊卑。”话虽说得瓷实,可从他嘴里出来,便带了些戏谑的味道。

    “论咱们的,你也比我年长。”沈默温和笑道:“在家里没有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都是兄弟。”

    “嘿嘿……”沈明臣开心笑道:“这可是您说的,我这人,最烦的就是那些规矩套子,日后要是放肆了,还请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宽宥则个喽。”好么,一上来就先给将来惹事儿埋伏笔。看着王寅眼中的笑意,沈默估计今日安生不了了。

    当然他还是满口答应,转向余寅道:“君房先生能一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其实他根本不知好在哪里。

    余寅颇有自知之明,自嘲的笑道:“大人说这话,让咱恨不得钻条缝进去……其实是嘉则看我混得忒惨,才拉着我来投奔大人的。”

    沈默很是欣赏他的坦诚,而且说真的,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想起自己老爹当年,愈发和颜悦色道:“龙困浅底,不过是时机未到,且到风云际会时再看。”

    他的话让那余寅很是受用,虽然不肯认同,但能清晰看到其脸上的感激之情。便听沈明臣道:“大人,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我请君房同来,仅是因为他才干非凡,要是你们互相不满意,只管一拍两散,不要管我。”

    沈默笑道:“让句章兄这么一说,还真要好生请教君房先生的所长呢。”郑若曾博闻强记,高瞻远瞩,总能给你最详尽全面的参考;而王寅冷静果敢,长于谋划,和郑若曾配合无间;至于沈明臣,看似不羁,实则天马行空,临敌制变,屡出奇策,可谓画龙点睛的人物……这都是抗倭战争中打造出来的名声,一点也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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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不知这余寅何德何能,可与三大谋士并列?

    余寅想了很久,才缓缓道:“在下没什么优点,充其量不过嘴巴严点,胆子小些。”

    他这话让上茶的丫鬟忍不住嗤嗤轻笑,心说胆子小也算优点?应该再加个‘面皮厚点’吧……

    沈默微微皱眉,吓得那丫鬟赶紧匍匐在地,沈明臣冷言冷语道:“怎么变得这么散漫,是不是觉着经略大人仁厚,便忘了规矩方圆?”

    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磕头求饶,似乎还是认识沈明臣的。

    沈明臣却对沈默道:“大人,应该将这侍女和家中管事逐出府中。”

    “这个……”沈默有些犹豫,开走个把侍女倒无妨,只是他深感身边没有体己的人,刚把沈安从沈京那里叫过来,哪能把人当皮球,踢来踢去呢?

    “大人仁厚。”见他不肯松口,沈明臣还以为他不想破坏仁义的形象呢,便沉声劝谏道:“古之君子必先修己治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若大人勤于修己身、疏于治一家,如何让人相信,您能领袖大家呢?又何谈振兴之相?”可见他跟胡宗宪早早闹翻,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得受得了他这咄咄逼人,才能和他尿到一壶里。

    沈默被说得额头见汗,话说他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在夸赞中度过,除了老师沈炼,就是这沈明臣、还有郑若曾敢数落自己,这滋味……真他妈不好受!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的古训,沈默还是知道的,他两世为官,最知道甜言蜜语最好听,却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屁话,甚至是害人的毒药;倒是这逆耳忠言,听起来很不舒服,却往往对症的很。

    所以他虽然做不到‘闻过则喜’,但别人指出来,就虚心听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是没问题的。

    沈明臣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对待家人过于宽仁了,总觉着与政事无关,随便点也无所谓;但对自家下人都这种态度了,对待下属又怎会严格要求?这都是必然的。

    “本人受教了。”沈默起身抱拳道:“就听句章兄的吧。”

    沈明臣侧身躲过去道:“我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大人不满意尽管直说。”

    沈默摇头笑道:“不会的,有句章兄在身边,提神醒脑,不犯错误。”

    沈明臣这才恢复了闲散的笑容,坐下安静喝茶。

    沈默也坐了下来,看看那缩成一团的丫鬟,叹口气道:“去账上支半年的工钱,回家去吧。”心说沈安对不起了,你只好再去陪沈京了。

    那哭成泪人的丫鬟磕头出去了,余寅看一眼沈明臣,没有说什么。

    一个小小的插曲,让沈默忘了方才说到哪,只好重启话头道:“不知君房兄是否对军事了解?”

    “略知一些。”余寅缓缓道:“不知大人想问什么。”他说话语速极慢,仿佛要把每个字想透彻,才敢说出一般。

    ‘好大的口气啊……’沈默心说,突然他脑中一闪,想起了这余寅的自我评价‘嘴巴严、胆子小’,似乎魏武帝对他头号谋士荀攸的评价中,也能找到类似的语句,当然人家说得更文雅,叫做‘深密有智防’、‘外怯内勇’,倘若是自谦,可不就得说‘嘴严胆小’吗?

    沈默这才发现对方深藏的自傲,心说这真能是位‘智可及,愚不可及,虽颜子、宁武不能过也’的超级谋士?可是吹不出来的,我得仔细问问,便道:“就说说赣南的三巢如何平定吧。”

    余寅想了好一会儿,直到沈默都替他着急,想换一个问题时,他才慢吞吞道:“三巢相恃为强,然以下历赖清规为首领,其他‘两巢’均听命于他……学生以为,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先铲除了赖匪,谢李二匪则胆寒心惊,多半会投降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似乎张总督也是这样想的……”沈默提醒余寅道。

    “是么……”余寅吃惊道,沈默不由失望了,心说这算哪门子高人吗?

    谁知他又慢吞吞道:“学生跟大人都是读圣人之言的,难道能用学生的失败,来否定大人的成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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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构架好了,开始加速……另外,定南县确实是王阳明设立的,并不是吴百朋的手笔,这个我查证过了。

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上)

    听了余寅的话,沈默温和笑道:“先生说的是,敢问您与前者有何不同?”

    “张臬失之操切,还没犁地就想种庄稼。”余寅缓缓道:“当然发不出苗来。”

    沈默正色道:“愿闻其详。”

    “如果把赣南看成个池子。”余寅慢条斯理道:“山民就是水,赖清川便是鱼,之所以难以剿灭,是因为鱼在水中……对官军来说,水太浑太深,但不妨碍鱼的来去自如,所以才难以下手。”说着望向沈默道:“要想彻底解决赣南的问题,关键在于治水,而不是捉鱼。”

    “水至清则无鱼。”沈明臣出言笑道:“就是这个道理。”

    “你那是歪用。”沈默笑道:“不过恰如其分。”

    沈明臣得意笑笑,把话头让给了余寅,就听后者道:“先把山民安抚住,叛逆便如离水之鱼、无土之木,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还是剿与抚的选择,历代统治者,在对待叛乱时总是会面临这两种选择,或者取其一、或者并行之,这没什么稀奇的。沈默点点头,深有感触的颔首道:“是啊,张臬的经历已经证明,如果单纯用武力平叛,犹如‘入渊驱魚’、‘入丛驱雀’,难以成功,而且会加大与畲民的摩擦,使其投向叛军,难免终成大患。”

    “大人所虑极是。”余寅点下头,缓慢而有力道:“畲人与叛军同属一族,赖清规等人日夜诱之,因其同类,极易勾连为患;但畲人又与叛军不尽相同,他们之间也存在着许多矛盾……比如,畲族人只务农业,但因为叛军招来了官军,使他们无法正常耕种,许多寨子都错过了农期,一年的收成泡了汤,不可能不恨惹祸的叛军。”顿一顿,语调带着自豪道:“而且他们同样向往富足的生活,只要大人能让他们相信,您可以带给他们这种生活,便可把他们争取过来。”

    沈默听得出,他这番言论,是建立在细致观察的基础上,绝不是信口开河,便缓缓点头道:“先生说的对,安抚畲民乃是头等大事。”如果能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争取畲民,给畲民以好处,他们会趋利而动,不再跟叛军眉来眼去,这不但削弱了叛军的实力,而且斩断了为他们通风报信的耳目,陷其于被动,掌握平叛的主动权。

    “若大人真想彻底平定赣南,而不是平而复反,请不要像过往那样,仅仅为了平乱而安抚。”余寅望着沈默的眼睛,言辞恳切道:“畲民的智者没有那么好骗,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他们都能感觉的出来,只有拿出十分的诚意来,才能换得他们向朝廷皈依。”

    沈默闻言郑重的点头道:“本人谨记先生的教诲。”说着抱拳道:“请问先生,本人该如何去做?”

    “凭您的良心去做,一视、同仁。”余寅缓缓道:“朝廷以王者无外,有生之民,皆为赤子,何畲汉之限哉?何胜负之言哉?”他故意把‘一视同仁’四个字,分成两截,全用重音,便是要强调畲民也是大明子民,应该向对待汉人一样对待他们,如此才能以最大限度的仁爱耐心对待他们,而不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

    沈明臣插言道:“是啊,蛮夷戎狄气类虽殊,但其就利避害、乐生恶死,亦与汉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则附顺服从,失其道则离叛侵扰,固其宜也。”

    余寅点头道:“若视之如草木禽兽,不分臧否,不辨去来,悉艾杀之,岂作父母之意哉?”

    一直没说话的王寅,给出一句话总结道:“即使对之克捷有功,亦乃君子所不与也。”

    沈默不由笑道:“三位倒是统一意见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沈明臣哈哈笑道,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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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接受了余寅的意见,并给出了对他的评价:“真乃国士也!”

    沈明臣便朝余寅挤眉弄眼,显得开心极了。

    沈默便延请余寅为经略府高参,一应待遇与其余三人看齐,保准他两年存够养老钱。

    第二天,沈默离开杭州前往江西,王寅和郑若曾留守经略府,代他处理一般性事务,余寅和沈明臣两个,则随驾出征。

    为了避开地方上的迎来送往,沈默故技重施,离开了大部队,只带了两大谋士,并自己的亲兵护卫,先是坐车,然后在赣江上搭船南下。

    不一日到了江西吉安府境内,沈默突然对两位谋士道:“我欲去探望一位老友,现在走、明日回,不知你们有兴趣同去吗?”

    “哦?”已经连续赶路三四天,沈明臣早就闷得浑身难受,闻言雀跃道:“好啊,好啊!”

    余寅却兴趣缺缺道:“如果不是正事,学生还是不去了。”一路上都是沈默和沈明臣两人在谈天说地,他却很少插言,尤其是发现了沈默带了整整两箱子书籍后,便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直接不理会外面的世界了。

    见他又要把脑袋扎到书里,沈明臣将他一把拉起来道:“再看就变成书虫了。”说完不由分说,强拉着余寅上了岸。

    “别扯别扯……”余寅掰开他的手,看看侍卫牵过来的马匹,一张脸微微变色道:“其实……我不会骑马。”对一般人来说这很正常,就像后世说,我不会开车’一样,不过对进过官学的儒生来说,是有专门的课程教授骑马,余寅都中过举了,却还不会,实在是个异数。

    “这家伙,”沈明臣为他解释道:“怎么练都不会。”

    “那就再雇辆车吧。”沈默道,余寅赶忙拦住,局促道:“学生还是不去了吧,没必要破费的。”

    沈默哈哈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一挥手,让侍卫速速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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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里的吉安依旧闷热,日头高悬在当空,沈默和沈明臣耐着性子陪余寅行了一段,便满身臭汗,沈明臣便再也耐不住,提出要比试一番,沈默正求之不得呢,于是两人策马飞奔出去,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感受着疾驰带来的爽利,两人一个劲的催动马匹,不一会儿就远远抛下马车,在那还算宽阔平整的官道上恣意狂奔。

    眼前的景色不断变换,不知不觉,两人一头闯进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脉,脚下有些崎岖的山道,终于让他们放缓了速度。此时虽然刚刚过午,但大山挡住了毒辣的日光,道两旁已经抄起手来的参天古树,搭起了绿色的凉棚,让两人再感觉不到一丝炎热,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微湿的凉爽,令人心旷神怡。

    看着潮湿鲜亮的地面,道旁山石上的苔藓,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不知名花草,沈默不由心情大好,笑道:“果然是山里山外不同天啊。”

    沈明臣点头道:“是啊,每次进到这种秀丽的大山里,就会觉着外面是那么的让人难受,会升起强烈的结庐山居,就此归隐的想法。”

    “以后还是不要来这种地方了。”沈默风趣道:“不然我损失可就大了。”

    “哈哈哈哈……”沈明臣放声大笑,惊起一群飞鸟,扑扑簌簌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好久才重归安静。

    两人又在这密林遮蔽的山路上行了一段,沈明臣小声问道:“是什么人物如此重要,竟让大人拨冗而至?”

    “听说过何心隐吗?”沈默看看地上‘梁坊’的界牌,知道自己没有走错。

    “原来是狂侠啊……”沈明臣恍然道:“怪不得呢。”沈默和何心隐相交莫逆,又共同救过皇帝,这些事迹都已在大明广为流传,着实为这位本来就极富神秘色彩的何大侠,又披上一层传奇的外衣。

    “一来,我很挂念他别后的情形。”沈默轻声道:“二来,他也几次邀请我,来他家乡看看;三来,希望他能帮帮咱们。”

    沈明臣不知‘帮帮咱们’是什么意思,但仅狂侠的名头,就让他足够感兴趣了。

    两人慢慢前行,等着大部队跟上来,才又加快了速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个把时辰是,眼前豁然开阔,原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山间盆地,从山腰往下看,满眼都是碧绿的竹海,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随着风儿吹过,那竹海微澜起伏,光影也随之变幻,五彩斑斓,炫目多姿,令所有人都看呆了……就连余寅都张大嘴巴,贪婪的望着这书本上绝对看不到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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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夕阳下的美景,瑰丽却不会长久,不一会儿,太阳躲到山后面,天光暗下来,光影消失,竹林也变得黑黢黢了。

    三尺道:“大人,得抓紧赶路了,不然彻底黑下来,就危险了。”

    沈默望着蜿蜒的山路,点头道:“走。”

    一行人便在无边无际的竹海中穿行,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反正打头的侍卫,已经打起火把很久了,终于听到一声低喝,说的虽然是江西方言,但沈默和沈明臣这些浙人都听得懂:“什么人?”

    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两个手持白蜡枪的年轻男子,好在一身汉民打扮,让众侍卫松了口气。

    一个护卫便上前通报道:“我家大人来探望何大侠,请这位小哥通禀一声,就说他的老朋友来了。”

    “何大侠?”这么多骑着马,带着刀的不速之客,给两个青年带来了不小的压力,神情紧张道:“我们这里没这个人,你们请回吧……”

    侍卫刚要再说什么,身后的沈默出声道:“他本名叫梁汝元。”

    这下对上号了,两个青年对视一眼,问沈默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叫沈默。”沈默微笑道。

    “等着……”一个青年便转身跑进去报信,另一个则仍然挡在路上,不让他们前进。

    过了不一会儿,竹林深处有脚步声响起,传来何心隐那熟悉的声音道:“你果然摸上门来了。”听上去好像很烦,但沈默知道,这是他表达热情的方式。

    话音刚落,何心隐穿着与那俩青年,一样的粗布衣服,飘然立在沈默面前。

    “这功夫,真俊啊,”沈默笑着上前与他相拥,道:“何大哥怎知我一定会来?”

    “判断源于了解。”何心隐拉着沈默便往里走,根本不理睬其他人。

    沈默赶紧道:“我还带了几位……朋友呢。”

    照顾沈默的面子,何心隐回头朝沈明臣和余寅呲牙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沈明臣和余寅行礼到了一半,就见何心隐已经转回头去,连他们的名号也不问,就直接无视掉了。余寅不禁摇头苦笑,沈明臣气得鼻子冒烟,低声对前者道:“这家伙,果然狂的没边了。”

    “要不怎能叫狂侠呢,”余寅安慰他道:“就当一次体验吧。”

    两人忍气吞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走出了竹林。虽然天黑了,依然能看见,到了一个村庄之中,而且这个村子的房子,似乎都一样高、样式也一样。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饭菜飘香,让奔波了一天的两位文士,倍感饥肠辘辘,也就忘了那点不满,一心只想赶紧落脚,吃上热汤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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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隐领着众人穿过村子平整的街道,走了好长一段路程,才来到村中央的祠堂位置,让外来人不由暗暗惊叹,这村子还真大啊……

    那祠堂也大得很,高高的门房上,挂着一对大红的灯笼,照亮了高悬的匾额,上书着‘聚和堂’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沈默心中暗道,这就是他整天挂在嘴上的‘聚和堂’了,何心隐好多次告诉沈默,他在家乡建了这么个组织以教养百姓百姓,且‘乃五千年未见之新格局’,并邀请沈默来这里看看,希望他能给出一些宝贵的意见。

    现在,沈默就站在这聚和堂前,但黑夜遮盖了它的真容,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何心隐敲开门,一个与他穿着同样衣服的中年人探出头来,先被这么多外人吓一跳,然后才看到何心隐,问好道:“率教……”

    何心隐对他低语几句,那人点点头,便把门洞开,招呼众人道:“诸位朋友进来吧。”他引着沈默等一干人进了院,然后径直往右边的走,沈默看到面前月门洞上,依稀阴刻着三个字‘宾客院’。

    刚要进去,何心隐却把他拉住道:“他们住这儿,你去我家。”

    “这个……”沈默倒不担心何心隐把自己卖了,不过要是撇下沈、余二人,可不太礼貌。

    “不用担心他们。”何心隐道:“大铺、热水、干粮,草料都齐全着呢。”

    那边沈明臣也道:“大人,您就去吧,我们待在这儿自在。”这话可带刺,但何心隐浑然不觉,反而趁势道:“他们都这么说了,还可是什么?”说着不由分说,拉沈默出去了。

    何大侠的功夫多高,沈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出数丈远,苦笑道:“松手,我跟你去就是。”

    何心隐点点头,松手低声道:“你嫂子不愿见外人……”

    沈默心头一阵酸楚,那点怪他不懂世事的抱怨,一下就消失了。

    感到气氛沉重了许多,何心隐指着与那宾客院遥遥相对的另一个院落道:“那里是孤老院,孤独无亲的老人,都住在这里,全村为他们养老送终。”

    “是吗?”沈默很感兴趣道:“那费用何来?”

    “这个嘛,说起来话长,”何心隐笑道:“咱们还是先回家吧,你嫂子要等急了。”

    “嗯。”沈默心说,谁说狂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莲心嫂子就时时刻刻被他放在心里。

    两人离开了聚和堂,沿着街走出不远,便到了何心隐家,出乎沈默意料的是,他家的房子跟左右街坊别无二致,也跟进村时见到的那些,一模一样。要知道,何心隐可是大财主家出身,怎么也住这样的房子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何心隐把门推开,放声笑道:“莲心,你看谁来了?”

    房檐下的躺椅上,坐着个布衣钗裙的妇人,正是那位风姿绰约的鹿莲心,此刻虽没有锦衣华服的映衬,她却依然美艳不可方物,朝沈默惊喜笑道:“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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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考证聚和堂的细节,又费了大把的工夫,呜呼,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另外。畲族人不等于客家人,但确实也说客家话,这个也是查证过的……据我了解,南京官话用的是江淮官话,客家话可能更接近于唐朝官话,请指正。

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中)

    鹿莲心已经站不起来了,闻讯赶来的崔太医,也一样坐着轮椅,这就是为了补救嘉靖皇帝愚蠢的错误,臣子们付出的惨重代价。

    看着他俩现在的状况,沈默心里难受极了,倒是鹿莲心和崔延已经习惯了,倒过头安慰起他来了,崔延道:“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虽然不能走路,但一样可以为大家看病,没人觉着我是废人。”

    鹿莲心的话,则更有浪漫意味:“原先喜欢四处乱跑,一颗心总是那么浮躁,现在不能到处去了,反而能静下心来,听听风、看看月,觉着自己都不那么俗气了。”

    沈默却轻松不起来,但难得相聚,他也不能扫兴,便强颜欢笑坐在天井里,一边喝着山里的土茶,一边捡轻松的话题说。

    不一会儿,何心隐从厨房出来,用篦子盛着七八节竹筒,搁在石桌上道:“尝尝我做的竹筒饭。”

    “又是竹筒饭……”崔延却很不给面子道:“早知这样,我就不把定量给你了。”

    “爱吃不吃。”何心隐将个竹筒一劈两截,露出热腾腾、香喷喷的竹米饭,递给了沈默道:“你来评评理。”说着又熟练的劈开了另外三个,有山参土鸡、肉丁黑蘑菇、还有个青菜,全都是用竹筒烤出来的。

    沈默尝了尝米饭,确实香软可口,有竹子的清香,又有米饭之芬芳,不由赞道:“美味哉。”

    “瞧瞧吧,总有识货的。”何心隐一边递给鹿莲心一筒米饭,一边朝崔延得意的笑道。

    “可惜了我的小鸡和蘑菇。”崔延一边摇头叹息道:“我本想来个小鸡炖蘑菇的。”

    何心隐直接当没听见的,端着筒米饭大吃起来。

    沈默饭量不大,不一会儿就吃饱了,便端着茶杯起身,到屋里去参观,只见内里的陈设极为简单,座椅板凳,竹席草编,桌上摆着鲜花,墙角搁着农具,一派村居格调。

    但最醒目的,还是在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堂,上面画着一个生着寿眉的耋老,但这老者的动作,不是坐、不是立、也不是卧,而是在地上做打滚状。四周围着一干文士模样的男子,大都一脸的嘲笑表情,却也有一个中年人,面露思索;又有个青年人,似有顿悟。

    沈默不由将目光转回老者,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捂着耳朵,一副老顽童的模样,不禁暗笑道:‘不愧是师徒啊,都这么特立独行。’即使是他这样,不怎么虔诚的王学子弟,也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正是何心隐的老师颜均。

    颜钧,号山农,是泰州学派的泰山北斗。二十五岁时,听阳明‘致良知’之学,颇有领会,默坐澄思七昼夜,便豁然顿悟,然后入山谷中读书九个月,对四书六经之奥阃,若视掌之清明,提笔为文,如江河水流之沛快。回家见兄长,陈性命之学,闻者皆惊。诸兄迫令他参加科举,他叹息说:‘人生宁遂作此寂寂,受人约束乎?’遂终身未入科场。

    但他一生致力讲学,门生满天下,其中最有名的,除了何心隐外,还有谭纶、罗汝芳、王之诰、邹应龙等人,名声高隆,举世莫敌,乃是公认的布衣盟主。

    这图上所画的,便是在一次讲学中,颜钧忽然从蒲团上起身,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然后便无下文,士林至今传为笑柄。何心隐却把这一幕挂在堂中,其意若何?且看边上的题字:‘笑者自笑,领者自领。幸有领者,即千笑万笑,百年笑、千年笑,山农不理也。’

    这话有些禅机的味道,佛经上说:‘佛法原不为庸众人说也,原不为不可语上者说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说而止也。’看来颜山农不会切切于众人笑之恐,而只在意那一二人领悟之悦,不过沈默自觉不在其列,也就不费脑筋了。

    “你看出了什么?”不知何时,何心隐站在他背后。

    “什么都没看出。”沈默笑道:“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跟他人又又何干?”

    “哈哈哈……你还是一点没变。”何心隐放声笑道:“总能一言中的,却又不求甚解,可惜可惜。”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我本就是俗人一枚,此生都无顿悟的慧根了。”他这话里有话,因为画上那个若有所悟的青年,正是何心隐本人。

    话说何心隐本名梁汝元,三十岁以前,也与世间书香子弟一般,读书用功,走的是科举道路,以后才跟颜山农学‘心斋立本之旨’,并改名何心隐的。而转折点,正是这次‘山农打滚’,沈默便趁势问道:“不知何大哥有什么所得?”

    “愚以为,山农的禅意是‘夫世间打滚人何限,日夜无休时’!”何心隐沉声道:“大庭广众之中,谄事权贵人以保一日之荣;暗室屋漏之内,为奴颜婢膝事以幸一时之宠。无人不然,无时不然,无一刻不打滚!为何独山农一打滚便为笑柄哉?!”

    沈默好奇问道:“为何不称老师,而呼山农?莫非因众人皆笑此老乎?”

    “山农非吾师矣。”何心隐重重叹一声道:“我独憾山农不能终身滚滚也。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不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能因众人皆笑此老,而见疑哉?可惜……我知道山农亦未能到此也……”

    “口气真不小,”沈默笑骂道:“那你把山农先生当什么?”

    “视为吾友也。”何心隐正色道:“五伦之中我最重友道,天地交曰泰,交尽于友也。其余四伦乃百姓之天地,是小交。只有朋友之交尽乎天地之正大,是交之大者。”

    “怪不得,”沈默恍然道:“接待的人,都称呼我们为朋友呢。”

    “是啊。”何心隐点头道:“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称呼。”

    “对自己人也是吗?”沈默好奇问道。

    “对平辈的称‘兄弟’,对老人称‘父亲’,对孩子称‘儿子’。”何心隐回答道。

    “那亲生父母与子女间如何称呼?”沈默奇怪问道。

    “都是一样的。”何心隐脸上放光道:“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孩子大家一起抚养,所有的老人也由大家一起供养。”

    “那为何会有孤老院出现?”沈默的敏锐,是永远不会丧失的。

    “一开始的时候,是叫养老院的,所有老人都住在里面。”何心隐道:“但后来慢慢发现,老人更愿跟自己的子女住在一起,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愿,将他们强制集中在一起,会让他们产生被遗弃的痛苦,这种违背人性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所以我们让子女将双亲接回家奉养,但所需的钱粮还是由公中里出。”

    沈默点点头,问道:“那孩子呢,也是自家养育吧?”

    “孩童在家长到六岁。”何心隐道:“便尽数送入宗学之中,由宗学负责其衣食,归总住宿,无需父母再操心了。”

    “为何要集体入学?”沈默不理解道:“还要总馔总宿?”

    “本乡学之教,虽世有之,但原先各族各延私馆,彼此并不相同,如此,则其子弟惟知有本族之亲,不知本乡之亲。私馆之聚,私念之所由起,故总聚于公学,正以除子弟之私念也。”何心隐道:“而且居于一家之中,只爱本家之人,居于大家之中,则视乡里为本家,可摒除私心矣。”

    “总食宿的好处呢?”沈默再问道。

    “如果只是集中在一起学习,却又要各自回家吃饭睡觉,则暴雨祁寒,子弟苦于驱驰,父兄亦心不安。而且子弟会借机游荡玩耍,学习必不专心,所以不分远近长幼,必欲总馔总宿,所以防游荡,以转其心也。”

    “那么多长时间可以回家一次?”沈默接着问道。

    “春节中秋、清明重阳。”何心隐道:“一年有十天假期。”

    “即是说,一年要在学堂里待三百五十天?”沈默马上想起上辈子痛苦的寄宿生活,瞠目结舌道:“其余的时间都不许出来吗?”

    “原则上是都不准出来。”何心隐道:“但若是父母卧病、寿诞;或者伯叔吉凶,外戚庆吊,审其缓急,可灵活处理……一欸发现弄假,即逐出族学,永不准其再入。”

    “这这……”沈默道:“如此严格,学生受得了吗?”

    “不会一直如此,通常子弟入学半年以后,辅教会对其进行考察,如果没有犯规,学业稍有长进,便可变通权宜、另作处理。”何心隐答道:“三年后,又会有一大考,如果学有小成,便可另作变通之处;如果十年大成,则子弟冠婚之费,全由学中支付。”

    沈默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孩子由集体养到成年,一直到成亲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钱,这是乌托邦,还是共产社会啊?不由口吃道:“这这,如何保证各家都能遵守?他们不想孩子吗?”

    “所以对其父兄也要常说教。”何心隐道:“教导他们勿怀浅近之虑,卑小之忧,以误子弟所学。勿听无稽之言、无根之谋,以乱师长之教。勿容闲人,私令小者阴报家事杂词。勿苟妇人,私送果品玩好等……”

    “只靠说教吗?”沈默喃喃道,如果说服教育管用,他也就不用整天这么愁了。

    “总学设有率教一人,辅教八人,以及助教十八人。”何心隐道:“这些人会时刻关注,对犯规者以处罚,再犯者便逐出学中,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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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学校里都教些什么呢?”沈默问道。

    “一开始都学识字,不外乎百家姓、千字文、全唐诗这些,稍大之后,君子六艺都要开始涉猎,尤其是武术,以及可以强身健体的运动,都要经常从事。”何心隐回答道:“这样一直到十二岁,率教和辅教们,会根据他们的兴趣和所展露的特长、以及家里的营生,让他们专门攻读经书,或者学习一门技艺,比如琴棋书画,算账医术、甚至是木匠瓦匠等等……但无论哪一种,只要能熟练的做好,就会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不会因你是读书人,而觉着你高贵,因你是工匠,而瞧不起你,因为所有人都终生读书求道,祠堂中定期举行讲学和辩论,即使进士身份,也有可能被一个农夫驳倒。”

    “这……真的可以实现吗?”沈默问道。

    “就看如何去教了。”何心隐道:“办学刚刚开始两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大家的热情都很高,我相信,只要教化到位,十年磨剑,一定可以培养出一群好学谦虚、自信乐道的子弟来。”

    “但愿吧……”沈默点点头道:“那又是办学、又是养老的、还要管婚丧嫁娶,这么多费用从哪里出?”

    “来自村里的公产。”

    “公产从哪来?”

    “本乡原先的私产,尽数改为公产。”何心隐道:“并设一率养负总责,又有辅养、维辅养六人、总管十二人辅助,这些人组织大家一起耕种、做工、收获,交齐皇粮税赋后,再留足公中的,其余才按人头分给各家作为口粮。”

    “那么万一有人偷懒呢?”沈默问道。

    “全部的田产分片包干,年初时率养会同总管们,给定本年计划。”何心隐道:“到时候就按照年初给定的数量收粮,多出来的可以自留,少了的只能从口粮中扣了。”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沈默问道:“你如何说服那些大户,把自家的田产贡献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何心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道:“我家是最大的大户……占了大半的土地。”

    “原来如此。”沈默轻声道:“不然还真的很困难呢。”

    “不要把人都想得私欲横流。”何心隐有些生气道:“我对几家大户说,虽然我们现在家里很有,过得很好,但有道是‘富不过三代’,谁也不知何时家道中落,到时候子孙如何度日,如何给我们养老?还不如把田产都变成公产,这样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有全乡人一起负担,便可永世无忧了。”又着重强调道:“聚和堂施行三年了,全乡人大都觉着这样很好!”又嚷嚷道:“不信明天我带你到处走走,你自己看看就是了!”

    “愿意之极。”沈默正色道:“何大哥,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践行充满了敬意,之所以盘问这么仔细,只是为了帮你查缺补遗,看看怎么才能更好的办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何心隐点点头,低声道:“你好好看,多想想,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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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沈默便被何心隐扯着出了门,沈默苦笑道:“还没吃早饭呢……”

    “去学堂吃……”何心隐道:“不然要耽误早课了。”

    “嫂子还没吃呢?”沈默道。

    “她自己做着吃。”何心隐道:“简单的早饭还是没问题的。”

    沈默这才不再问,专心看四周的建筑,正如昨晚他猜测的,所有人家都是一个样——粉墙黛瓦的两层小楼,每家都有院子,院墙只有半人高,从外面便能看到,里面养着鸡鸭,却没有狗……何心隐自豪的告诉他,村子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养狗没有用处。

    很多村民都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饭,女孩们为父母端上饭菜,果真看不到一个男孩。大人们朝他俩热情的打招呼,当然沈默知道,自己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何心隐的朋友罢了。

    走到一段没人处,他才低声问道:“为什么每栋房子都一样?”

    “原先也是有差的,这二年给统一盖的。”何心隐自豪道:“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大家一起帮着盖,盖出来当然是一个样的了。”

    “确实很强大……”沈默不由轻叹道。

    说话间到了昨天的‘聚和堂’,两人这次直进正院,正院便是族中子弟的学堂,再往后一进是食堂。两人径直来到了食堂,但见偌大的堂屋里,排着四排长长的餐桌,每张桌子的旁边都排列着两行座位,穿着一样衣裳的男孩子们,按照年龄坐在那里,原先还有些小小喧闹,但何心隐一进来,大家都保持肃静,鸦雀无声。

    何心隐示意沈默在第一张桌子后坐下,他则往正中走去。

    沈默坐下后发现自己面前只有空盘子空碗,再看孩子们面前也是一样,心里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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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的历史比小说更YY……

第七三九章 聚和堂(下)

    原来,在吃饭之前,率教大人要领着众人背诵文章,出乎沈默意料的是,狂放不羁的何心隐,口中诵出的却是《论语》。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生们背着手,跟着他拖长音背诵着圣人之言:“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如此背诵了十几句,何心隐又提醒小学生们,注意其中某段的重要性,并随便叫起一个,让他背诵方才的几句,那小学生响亮而流利的背诵下来,何心隐很高兴,便让他坐下了,前后不到半刻钟。

    讲完之后,他朝沈默点点头,便匆匆走出屋去,沈默想问问他去干啥,但小孩子们都很乖,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这时,一些围着白布围裙的青年人,便推着热气腾腾的餐车过来,给孩子们分食,每人都会得到一份稀饭和一份青菜,还有两个鸡蛋。每个得到食物的孩子,都会起身致谢,显得非常有礼貌……就是致谢词有些彪悍道:‘谢谢爸爸’。

    送餐的青年们也很亲切,对每一声道谢都不厌其烦的答应道:“好儿子……”手上还丝毫不停顿……昨晚何心隐说了那么多,也不如今日这一幕,更能让沈默蛋疼。

    沈默也分得了同样的一份早餐,看着这放在几百年后,也十分不错的早餐,他忍不住涌出些龌龊念头,问边上的小孩道:“每天的早饭都这样丰盛吗?”

    那小孩不过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正在很认真的剥鸡蛋,听到问话,小声嘟囔一句,但沈默没听清。不过沈默并不在意,反而对这孩子十分的喜爱,随手拿过一个鸡蛋,三两下剥得白白净净,递到那小孩手中,实指望着他也能叫自己一声爹……倒不是沈默蔫坏,而是太想儿子了。

    那小孩看他一眼,再看看自己手里伤痕遍体的鸡蛋,终究没有敌得住诱惑,伸出小手接过来,很有礼貌的起身,脆生生道:“谢谢朋友。”

    沈默差点没直接仰面摔去出,好么,反让个小屁孩赚便宜了。刚要再说点啥,那小孩却出声制止道:“寝不言、食不语……”便不再理他,低头香香的吃饭,只留下沈默在边上直翻白眼。

    好在这时,那分食的青年过来,问道:“朋友有什么吩咐?”

    ‘好么……大的小的都是朋友。’沈默心中无力的呻吟一句,这时候,隔壁房间又传来何心隐的诵经声,他便问道:“怎么,隔壁还有食堂?”

    “是的。”青年点头道:“十二岁以上的,在隔壁食堂用餐。”说着笑笑道:“每天早晨,率教都要这样赶场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便一边喝着汤,一边倾听隔壁的声音,只听这次读得是《礼记》:‘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沈默心中跟着默念道,这一刻,他真正的明白了何心隐,这位狂侠并不是什么超出时代的改革家,而是在对现实世界失望后,以自己的方式,去探寻圣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

    中华的魂,在两千年前已经铸就,不论多么离经叛道的思考者,他灵魂的根子,永远在先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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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后,沈默与沈明臣、余寅等人会合,在何心隐的带领下,他们参观了这个桃花源般的梁坊村。他们走出了村镇,来到了田野,看到人们在田间地头辛勤的忙碌着,有些年轻人还大声唱着歌,显得快乐极了。

    一路上,何心隐都在兴致勃勃的介绍着他的杰作,通过他的讲述,沈明臣等人知道了,这聚和堂的作用是‘教养百姓’,故设立率教、率养各一,分别负责合族之教与全族之养,也就是教育与经济两方面。

    至于教育方面,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无非是将族学的范围扩大化,非本族子弟也可入学;但在经济管理方面,就太过于疯狂了——由率养、辅养、维养等管理人员,组织所有人把田产拿出来一起耕种,按田亩总数计算统一交纳赋税,并支付族人婚丧嫁娶的费用,共同赡养老人。而且包括管理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脱离生产,无任何特权和额外利益,这完全超出一般文明乡绅的‘善举’范畴了。

    登上村后的山坡,鸟瞰美丽的苗田梁坊,只见一栋栋朝南小楼整整齐齐,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但几人的目光却十分的复杂。

    沈明臣率先开口道:“难道真得所有大户,都将自己的田产献出来,还亲自参加劳动吗?”他信封孟子的‘人性本恶’,压根不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无私。

    其实沈默也不信,因为何心隐的改革,在为大多数人造福的同时,也必然损害了少数富户的利益,他不相信苗田梁坊的富户,都像何心隐一样公而忘私,但察觉到何心隐的狂热,他没有吱声罢了。

    “全凭自愿加入。”何心隐睥一眼沈明臣道。

    “也就是说,有人不自愿?”沈明臣的毒舌,领教过的终身难忘。

    “是有几家……”何心隐闭下眼道:“但后来被我说服了。”

    “如何说服的?”沈明臣有些轻蔑的问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是又怎样?”何心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若真是这样。”沈明臣冷冷笑道:“只有两种可能。”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你有白莲、弥勒那种蛊惑人心的能力;二,你用了某种方法强迫他们!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这里的富户,全变成傻子了。”

    “你……”何心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看起来想要揍他。

    “有话好好说。”沈明臣赶紧退后两步,站在沈默边上。

    沈默见不能不开口了,只得对沈明臣道:“别那么武断,人是可以教化的。”

    “不是学生非要跟何先生抬杠,”沈明臣道:“只是我相信,人的私心是难以消除的,朱圣人都说了,‘存天理、灭人欲’,能做到的就是圣人了。”说着朝何心隐呲牙笑笑道:“听何先生说,您在聚和堂创办之前,写过两篇纲领,一者是《聚和率教喻俗俚语》、一者是《聚和率养喻俗俚语》,还说通过这两篇通俗易懂的文章,赢得了乡里大多数的拥护,还有族中耋老的支持……”最后他压低声音道:“当时的情况下,富户们不答应,不仅没人给他们干活,还要被父老乡亲唾弃,再也没法在乡里立足!您敢说,这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种逼迫么?”

    “哼……”何心隐吐出一口浊气,他终究是平生不说违心话的磊落君子,到底没有再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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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老高了,在白花花的日光照射下,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股升腾的热气中,站在山腰处看,一切都显得有些扭曲、虚幻,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何心隐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热土,喃喃道:“其实,村子里的公产,并不是真正的共有,大家一面想看看,这样干到底行不行,一面却紧紧攥着各家的田契,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跟我干……”说着有些颤声道:“聚和堂,和则聚,不合则散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沈默三人心中同时暗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片刻的低落后,何心隐重拾精神道:“人们尚无此觉悟,是因为缺少这方面的教化,那么我就教化他们,哪怕这一代人来不及了,待下一代长起来,必然都怀着同样的理念,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聚和!”

    他说这话时,双手高高举起,就像要把太阳抱在怀中,身后的众人却全都变了脸色,而且一直跟他针锋相对的沈明臣,也偃旗息鼓,不再吱声。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不敢再反驳了,试想一个连圣人之言都可以随意句读的疯子,还有什么理可讲呢?

    沈默心中也涌起浓重的忧虑,当何心隐的热度逐渐消退,问他该如何改进自己的政策时,沈默无言以对了,这就像问他,如何让一座空中楼阁不倒塌一般……只好将问题抛给了余寅。

    余寅字斟句酌道:“这个聚合会,经过吉安府同意了吗?”

    何心隐有些答非所问道:“聚和堂会把春秋两税打点整齐,定时解往官府,虽一斗一石也不拖欠,为官府收税提供了方便,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样确实向官府显露出,积极配合的诚意。”余寅缓缓道:“但同样道理,是不是也向百姓表示过,将维护他们的利益呢?”

    “那是当然,聚和堂的宗旨,就是维护大家的利益。”何心隐点头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太甚,除了朝廷征税之外,官府还有摊牌,还有折色火耗,即使是大户人家,也深感吃不消,所以才愿意加入聚合会,集合大家的力量来应对官府……我们的要求不高,只要官府税有定额,便会积极纳税。”

    “看,您也认识到矛盾所在。”余寅轻声道:“官府要多收税,百姓想少缴税,这是不可调和的,如果堂上官清廉自守,朝廷不加征赋税的,您还可以维持,可要是贪官污吏盘剥,又有苛捐杂税,您‘税有定额’的目标实现不了,是从还是抗呢?”

    一句话打到了何心隐的软肋上,他有些恍惚道:“从又怎样?抗又如何?”

    “从,聚合会的意义何在?”余寅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不从,难道聚合会想抵抗官府吗?”

    何心隐被这当头棒喝,说得是汗流满面,余寅确实厉害,他看到了聚和堂的致命弱点之所在——其实去年,便发生过这种事情,当时吉安府加派给皇帝运木材的‘皇木银两’,摊到苗田梁坊就是四千两,恰逢聚和堂正在大兴土木,为大家盖房子,根本凑不出这些银两。况且就算是有,何心隐也不会给,因为这不是正常该交的税——正如余寅所说,如果不能避免横征暴敛,聚和堂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便积极活动,还写信给自己的朋友,在胡宗宪麾下办事的程学颜,备述利害,请他帮忙周旋。彼时胡宗宪已是明日黄花,但程学颜碍着朋友所托,还是硬着头皮跟吉安府打了招呼。

    世态炎凉在官场上感受最深,吉安知府唯恐跟严党扯上关系,哪能卖程学颜这个面子?而且深怒何心隐胆大妄为,竟敢拿上官压自己,便派出衙役强征税银,结果与聚和堂发生冲突,眼看着乡亲们都要被卷进来,何心隐出手打伤了六个差役,将罪责揽到自身,被官府逮捕。

    后来还是程学颜向胡宗宪求救,胡指示江西巡抚宽大处理,何心隐才被提到南昌城,然后释放,而后才让他发现了严世蕃的阴谋,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惊心动魄。

    结果是何心隐夫妇成了嘉靖皇帝的救命恩人,这下官府才不敢难为他们,苗田梁坊的百姓也才大着胆子,继续跟聚和会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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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何心隐很清楚,这缺陷只能被掩盖,却无法彻底消除……救驾之功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别人也一定会找到对付自己的办法,所以听说沈默来东南后,他便极力邀请,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帮着解决这个难题。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沈默的两大谋士,均不看好聚和堂,而其本人,也不动声色、一言不发,似乎也觉着前途暗淡。

    “我现在要听你说,”何心隐将目光定在沈默身上,道:“你到底什么看法?”心说要是他也不看好,我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个么……”沈默手搭凉棚望着这美丽的山村,下一刻才收回目光道:“在我看来,这聚和堂还是很有成效的。在各方面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将教育摆上重要位置,人人都关心后一代的成长,还凝聚了人心……”

    “你少在这打官腔……”何心隐有些粗鲁的打断他道:“我就问你,这聚和堂能不能永远办下去?”

    “很难……”沈默摇摇头,不讳言道:“除非改进一些地方,把乡亲、富户、官府,这几方面都摆平了,才有可能长久。”

    “如何改?”何心隐急切问道。显然这问题也困扰他许久了。

    “我要是张口就说,那是信口开河……”沈默慢悠悠道:“你得容我深思熟虑吧?”

    “那你就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我放你走!”何心隐霸气道:“我管的起饭!”

    “我可耽搁不起……”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我这是去赣南平叛的路上,顺道来看你一眼,今天就要走。”说着装模作样道:“要不你跟我一块走吧,我一想清楚,就告诉你。”

    “好……”何心隐脱口而出,然后猛醒道:“好啊,你小子想利用我就直说!”

    “怎么能叫利用呢?真难听。”沈默笑眯眯道:“请何大哥帮个忙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何心隐警惕道。

    沈默便把想法和盘托出,何心隐听了沉吟许久,才轻声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但你也得帮我才行。”

    “成。”沈默点头道:“我会尽快给你个章程的。”说着呵呵一笑道:“要我写个保证吗?”

    “你我还是信得过的。”何心隐摇头笑笑道:“事不宜迟,我回去打声招呼,咱们出发吧。”说着便提起轻功,一转眼走出老远一段。

    望着他的背影,沈默不禁苦笑道:“火烧火燎的行动派啊……”

    “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沈明臣突然出声道。

    “请你来就是让你讲话的。”沈默也不看他,淡淡道:“本人绝对不会因为你讲的话,而怪罪你的。”

    沈明臣心中一阵感动,沉声道:“那学生就讲了……您以后还是和这位何大侠,保持距离的好。”

    “哦……”沈默轻哦一声。

    “就像您说的,他就是一团邪火。”沈明臣道:“不仅会把自己烧成灰,还会连累身边的人……”

    “君房也是这样想的吗?”沈默不置可否道。

    “火。”余寅想了很久,给他一个很有诗意的答案道:“可以烧毁一切,却也可以照亮黑暗,让人取暖,关键看怎么用它了。”

    沈默神色动了动,他知道余寅看了自己不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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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更新……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上)

    龙南县位于江西的最南端,因县境北有龙头山,县城在山之南,故名龙南。可别看名字挺气派,其实只是个崇山峻岭中的撮尔小城。

    当然也没必要那么大,因为这穷山恶水之处,本来就人烟不稠,加之近些年来盗匪横行,能搬走的早就搬走了,只剩下寥寥的几百户人家,在这里艰难度日。确实很艰难,除了县太爷之外,县里最有头脸的人物,居然是刺刀见红的屠子,什么读书门户、积善人家、乡绅仕宦之类,一概全部欠奉。

    但这几个月来,好几万大头兵驻扎在龙南城中,让这个小小县城,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也让县里的生意,畸形繁荣起来,什么饭馆、赌坊、勾栏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连上任半年的郝县令,也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多人。

    这郝县令原先是南京兵部一名闲散的主事,一下子来到这么复杂的地方,要面对数不清的上官,还有蛮横的大兵、难懂的县民、狡黠的游商、甚至是彪悍的山民……每日里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还整天出篓子,要是脾气稍大点的,少不了整天靠顺气丸度日。

    好在他心宽,认错快,改得也快,而且运气也不错,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也能勉强支撑,但麻烦依然层出不穷,这不,刚刚连夜往各营发运完了粮草,今天想好好休息一下,谁知刚刚烧好了洗澡水,正和夫人拉拉扯扯,准备共洗鸳鸯欲呢,外面就传来敲门声道:“太爷,又打起来了!”

    郝县令郁闷道:“又个屁,太爷我都半个月没打了。”

    “是街上,当兵的和山民又打起来了……”报信的是县里的捕头,为人十分老成,不是大事不会如此惊慌的。

    郝县令只好深吸口气,拍一下夫人肥嫩的屁股,恨恨道:“洗白了等我回来。”便在她幽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抱着衣帽出到外间。

    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走出门外,他问那满头大汗的捕头道:“到底什么情形?”

    “还是昨天那事儿……”老捕头答道。

    “哎呀……这些不省心的东西!”郝县令跌足道:“真叫人……怵头啊……”真不是他胆小,而是他官太小,就凭他个七品芝麻官,手下十几号老弱病残,无论对那些抱团的山民,还是凶狠的大兵,都是没有威慑力的。

    可又不敢稍有怠慢,这种冲突起先可能不大,但随着双方势力加入,很快就会演变为上百人的大斗殴,而且动不动就动刀子,死伤稀松平常。但不论结果如何,最后都得他给擦屁股,真是苦也……

    吃了一肚子黄连的郝县令,点齐衙役便往外冲,转眼就到了事发的街上……倒不是他们有多神速,而是这龙南县实在太小了,在街头撒泡尿,能直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

    可到了事发现场,却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一步,倒不是局势不可收拾,而是被人先行控制住了。

    只见十几个劲装大汉,组成一种奇怪的阵势,将闹事的双方隔在两边,虽然这些大汉的人数不多,却让两方只能隔空骂战,无法碰到一块去。

    一看这阵势,郝县令知道有大人物驾到了,目光赶紧在人群中巡梭,一下就看了,几个中年文士簇拥下的年青人。

    “哎呦……”看清那人的身形之后,郝县令两腿一软,忙不迭推开人群过去,朝那年轻人大礼参拜道:“卑职拜见经略大人……”

    此言一出,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得怕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跪拜的对象——一个身穿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身上。

    既然被认出来了,那男子只好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英俊而年青的脸,人群不由一阵哗然,心说:‘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吧,县老爷莫非眼花拜错人了?’

    郝县令身后的老捕头也小声道:“太爷,您可看准了?”

    “屁啊……”郝县令心中苦笑道,朝廷大员一百个我不认识九十九个,可就这样一个我不会认错,说着回头狠瞪手下一眼道:“都杵着干撒?”

    众衙役才如梦方醒,赶紧乱七八糟的跪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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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青人正是沈默,他带着幕僚和护卫,一路上翻山越岭,尽抄小道,是以虽然耽误一天,倒比戚继光的大部队,还要早到龙南城。

    进城后正要往县衙去,却看见大街上有穿着褐色军服的士兵,和一些不巾不帽,穿蓝色短衫阔袖,椎髻跣足的男子扭打成一团。

    “大人,既然碰上了,咱就得管管……”沈明臣建言道:“不然有损威信。”

    沈默看看余寅,见他也点头,便吩咐三尺道:“拉开他们……”于是便出现了郝县令看到的那一幕。

    “郝县令,冲突因何而起?”沈默并没让跪在地下的县令起身,而是沉声问道:“是常事还是偶发?”

    虽然问得突然,郝县令却对答如流道:“回禀督帅,这些人昨天就发生过冲突,下官思虑不周,当时只将他们分开,不想今天又闹将起来,请督帅责罚。”这话说得真是场面,一位说真话、有担当的好县令的形象马上塑造起来。

    一抹笑意从沈默眼中闪过,紧接着一本正经道:“你且起来回话。”

    郝县令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大声禀报道:“不敢隐瞒大人,自打总督行辕设立以来,这样的事件不算太少,尤其是张部堂去后,军纪愈发松弛,骚扰百姓的事情屡有发生,白吃白喝明抢暗偷的现象已是司空见惯,许多山民性情暴烈,因此时有冲突发生……”听得围观的老百姓暗暗点头,心说:‘别看县太爷平时里外受气,可见了正主还真敢言语……’

    但有人高兴就有人生气,郝县令这话,让人群中的几名军官气歪了鼻子,当即排开众人,嚷嚷道:“姓郝的,你怎么血口喷人呢!”然后跪在沈默面前道:“督帅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可都是抗倭多年的老部队,最是遵纪守法了!就算是打了架……也是这些土民理亏在先!”

    沈默见几人面色通红,显然不是气得也不是气得,而是刚刚喝了两盅,但他也不点破,淡淡道:“倒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来还得本官亲自问一问。”

    见大人要当街问案,郝县令赶紧命衙役们从临街的店铺搬了把椅子,请沈默坐下,又让双方带头的跪在左右,这时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围得是里外三层,其中竟有半数以上是穿着褐色衣裳的兵卒,嚷嚷着为同袍打气。

    虽然没人敢跟沈默叫板,但眼看着穿军装的越来越多,还是给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军卒提气不少,从开始的惊慌失措,变成有恃无恐了。

    余寅和沈明臣站在沈默椅后,后者弯腰低声道:“大人,万不能跌了分子……”一路上相处,他对沈默最深的印象,就是随和到没有架子,跟身边每一个人都像朋友一样……加上沈默不到三十的年龄,让余寅不得不担心,他会让这些骄兵悍将给欺负了。

    一个人的多面性,只有通过时间才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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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点点头,但没有看他,依然和颜悦色的望着两边的头领道:“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回督帅,俺叫胡大,人家都叫俺疯虎,”那铁塔般的大兵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面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那个穿蓝色短衫,束着锥髻的年轻人,操着有些生硬的官话道:“咱叫蓝小明。”

    “你姓蓝?”沈默笑道:“是哪个寨子的?”

    “你要干啥?”那青年警惕的望着这个年轻的汉人大官,显然不认为对方会帮自己:“问咱户口干啥?”

    “好好,我不问。”沈默笑笑道:“那你们为本官讲讲来龙去脉吧?”

    “什么龙,什么脉?”青年瞪大眼睛道,惹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那胡大便趁机抢白道:“督帅,他们昨天打伤了俺们好几个兄弟,俺们是来找他们讨公道的。”

    “哦?”沈默不动声色道:“是么?”

    “是啊。”胡大招招手,便见几个鼻青脸肿……一看就伤得不轻的兵士,被人搀扶着走上前来,跪在沈默面前鬼哭狼嚎道:“督帅给我们做主啊,山民打人好狠啊……”

    “你们……坏人先告状!”那边蓝小名不干了,大叫道:“明明是你们把我们的人打了!”说着他那边也付出几个鼻青脸肿的山民来,同样伤得不轻。

    见两边都有苦主,沈默又问道:“纠纷因何而起?”在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中,他大概了解了经过,原来这些山民时常将自酿的土酒,打到的野味,还有些草药毛皮,拿来城中售卖,换取寨中奇缺的盐巴药材等物。

    而胡大等人,正是他们的老主顾。双方一直以物易物,相互还算和睦。最近的一次,胡大他们用一担盐巴,换了山民们一车酒肉……这是双方都认可的事实。分歧出来后面……

    蓝小明说,他们出于信任,并没有当场验看,直到挑回寨子分盐时,才发现底下藏着四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共就那么几十斤盐,这下一半是石头,蓝小明当然不干了,带着兄弟们便来找胡大质问,正好在街上堵住了他们。

    胡大等人当然不承认,说山民讹诈他们,双方言语不和,便动起手来,结果被闻讯赶来的郝县令止住。但他们已经打出了火气,那肯就此罢休,结果今天胡大又带人来砸畲民的场子,扬言要是不拿出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就把他们赶出县城去;蓝小明马上带人顶上,双方又要开战……

    当然,这只是蓝小明一方的说法,胡大又有另一番说辞,他说没有在盐里掺石头,对方纯属讹诈,还打伤了他们的兄弟,今天只是来讨还公道罢了。

    蓝小明气得七窍生烟,红着脸辩诉道:“他胡说,明明是他们打人,咱们考虑这是县城,怕给乡亲们添麻烦,一直都没动手。”

    两便各执一词,互相对骂起来,如果沈默不在这里,恐怕又要打成一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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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静、肃静!”郝县令扯破嗓子,都不管用。沈默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被藐视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年轻人是真不行啊……’沈明臣和余寅对视一眼,心说怎么帮他撑起场面呢?前者便要开口,却被何心隐用目光止住,沈明臣只好小声道:“我不是想出风头,得给大人救场啊!”

    但何心隐只一句道:“知道徐海吗?”就让他乖乖站了回去。

    让人这一提醒,余寅和沈明臣再去审视沈默时,才发现他虽然沉默不言,但表情十分淡定,仿佛现在面对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之所以迟迟不言语,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到来。

    ‘刘显……’两人同时醒悟道,是啊,如果不当着那家伙的面处理他的兵,不仅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还会让对方妄生不满……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一群官兵簇拥着一个身穿二品武将官服的老者,匆匆来到了场中,一看是沈默,那老者赶紧大礼参拜道:“大人驾临,刘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一见总戎大人跪下了,所有的官兵哪还敢站着,都给沈默跪下磕头。

    沈默和蔼笑道:“是我不声张的,怪不到你头上。”话虽如此,却没有让他起来。

    “听说大人的队伍才走到安吉,”刘显不以为意,一脸亲热道:“末将还想这两日北上,迎一迎您呢,不想您却神仙般的降临了。”

    沈默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个人,素来不喜张扬,带了几位先生,骑着小毛驴,一路这么逍遥走来,省了不知多少应酬,看过不知多少美景,实在是一举两得啊。”他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刘显就是担心这一桩,见沈默主动提起话头,他是真想问问,你到底要干个啥子?无奈此时此地非是说话之处,只好把话头憋在心里,干笑道:“大人真是好兴致……”

    沈默仿佛这才回过神来道:“还跪着干嘛,赶紧起来吧……”

    刘显心中苦笑道:‘不就是想用我立威吗……’倒是猜得不错。他拍拍膝盖的土,这才爬起来抱拳道:“一点小小的摩擦,大人无需挂心,就让下面人处理吧,末将已经备好了接风宴席,请大人赏光。”

    要是搁一般的小年青,就给这话挤兑走了,但沈默纹丝不动道:“本官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开了头,还是判完再说吧……”

    “唉……”刘显哪敢说半个‘不’字,抬起一脚,把那牛大踹个跟头道:“混账东西,到底怎么回事儿?!”

    牛大便又将那番说辞重复一遍,那边的畲族青年当然不服气,也辩解一番,双方又回到原点。

    刘显闻言拿马鞭劈头盖脸的抽那牛大道:“不管怎样,都是你们的错,还不跟督帅认错!”

    一见了刘显,牛大马上老实了,赶紧磕头道:“都是俺的错,请督帅责罚……”那几个跟着他打架的兵士也跟在后面磕头如捣蒜。

    刘显便趁势拱手道:“大人请息怒,这些个都是跟末将在沿海抗倭多年的老兵,仗着受过一点伤,立过一点功,就一点委屈吃不得,都是末将教育无方,末将把他们带回去,重重责罚一番,也震一震那些骄兵悍将。”

    这话好像是在认错,实则避重就轻,想要把此事给糊弄过去。

    他不言语还好,让他这一说,沈明臣和余寅都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一起用轻咳提醒沈默。

    沈默轻轻点头,示意收到,便淡淡道:“老总,不是本官说你,余下严是好事,可不能青红不分,委屈了兵士,也一样会有损士气的。”

    “他们不敢!”刘显自信道:“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就是让他们死,也眼都不眨一下。”

    “让他们死干什么?”沈默紧抓住他的话头道:“本官就验验他们身上的伤,看看到底是谁把谁打了。”

    “啊,有这个必要吗?”刘显有些错愕道,胡大等人更是慌乱成了一团。

    “有!”沈默低喝一声:“来人,将双方伤好的衣服脱下,待本官验伤后,再做定夺!”

    “是!”衙役们一起高声道,就是最钝感的人也知道,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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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夜,大家麦瑞克瑞斯莫斯……要吃比割爱剖哦……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中)

    随着沈默一声令下,亲卫们将两边伤号带到他面前,猛地将所有人的单衣脱下,只见每个人的身上,都累累遍布着青赤伤痕,看起来都伤得不轻。

    似乎唯一的不同,就是那些山民咬着牙不吭一声,而几个官兵都在那哼哼唧唧。

    刘显也觉着面上无光,恶狠狠道:“都他妈噤声。”吓得那些伤兵一哆嗦。

    沈默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哎,老总不必如此,本官也是受过伤的,那真是痛彻心扉,叫两声也是应当的。”说着假意训斥侍卫道:“人家受了伤还罚站,也太不仁义了。”

    郝县令赶紧让衙役们搬来长凳,让那些伤号坐下。

    待那些人坐定,沈默吩咐侍卫道:“把老崔请来。”原来崔延听说何心隐要跟沈默出去平乱,静极思动,便非要跟着出来,沈默本就深感愧疚他良多,更何况山区卫生条件极差,有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傍身,绝对有备无患。

    正好余寅坐的是马车,便将他一起带上,没想到一来就派上了用场。

    卫士们将崔太医从马车弄到轮椅上,推着来到场中,崔延活动着筋骨,嘿嘿冷笑道:“让咱都伤成啥样了。”说着话,便被推到了伤号们身边,伸手在人家身上又摸又捏,还啧啧有声道:“块练得不错啊……”让围观百姓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些被他‘摸捏’的伤号更是菊花一紧、不寒而栗。

    把所有人都摸了个遍,他又回到了沈默面前,点头道:“有数了。”

    “怎样?”沈默问道。

    崔延的目光扫过那些伤号道:“山民是真伤,大兵们是假伤……”此言一出,人群嗡得一声炸开了锅,山民们欣喜若狂,观众们神情亢奋,官兵们却群情激昂,大声抗议道:“都青紫烂红还说是假伤?难道非要缺胳膊少腿才认吗?”

    刘显也黑着脸道:“你的心到底长在哪边?”

    “长在正中间。”崔延满不在乎的看他一眼道:“你是几十年的老行伍了,手下受没受伤你看不出来?

    “我就看见他们浑身青紫了。”刘显怒目圆睁道。

    “假的……”崔延不屑道:““殴打的伤痕会因淤血凝聚而变得坚硬,而伪造的伤痕却是柔软平坦,一摸便知,不信你自己去试试。”

    “这都是因人而异的。”刘显冷笑道:“气功练得好,就不会有淤血。”说着随手拉过一个伤病,大手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揉搓道:“你看掉色了吗?”

    “别搓了,都搓下灰来了。”崔延满不在乎道:“我没说这颜色是涂上去的,你搓个什么劲儿?”

    “哈哈哈,既不是涂上去的,又不是打出来的……”刘显放声笑道:“难道是自己生出来的?”引得众官兵一阵笑,刘显又朝沈默抱拳道:“请大人主持公道,让这位……”

    “崔太医。”沈默笑眯眯道。

    “崔太医……”刘显顺口接一句,这才知晓对方的身份,不由声音渐小道:“拿出证据来。”

    “可以。”刘显呵呵笑道:“要是证明了我说的是真的?”

    刘显看看胡大,后者心一横道:“俺就以死谢罪!”

    “要是证明不了呢?”刘显一张老脸阴得可怕。

    “瘫子我随你处置。”崔延大喇喇的一挥手,问胡大道:“你知道鬼柳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大仍嘴硬,但一张黑脸上,却渗出许多油汗。

    “那好,我再说清楚点。”崔延面上的嬉笑之色尽去,高声道:“鬼柳,又叫榉柳,生得不高,但粗粗直直的,是木匠们的心头好。”说着一指街尽头道:“那几棵就是。”便吩咐沈默的侍卫道:“去取一截树枝来,我要带叶的。”又吩咐那郝县令道:“我要老烧和醋,还有一炭炉,你这有吧?”

    “有,太有了。”郝县令满口答应,赶紧让人准备。

    听他报出这几样东西,那胡大已是面色煞白,其余的伤兵更是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那些东西备齐之后,胡大终于颓然低头道:“咱们道行不够,让崔爷见笑了……”引得众人哗然一片,刘显更是老脸铁青,但沈默却淡淡道:“到底怎么回事,还麻烦崔太医揭秘……”郝县令也附和道:“对对,也好让大家得个经验不是。”

    “没问题,”崔延笑道:“东西都备好了,瞧好就是了。”便命人将采来的叶子捣碎,合着老烧拌成一些绿色的汤汁,然后涂擦在胡大的胸口及手臂上,不一会,便浮现出青赤如同殴打的伤痕,引得围观者啧啧称奇。

    “还有些紫黑色的棒伤呢?”郝县令对比一下胡大和其它人,一脸好学道:“这又是咋弄出来的?”

    “这个稍麻烦点,但也不难。”崔延命人将浸在醋中的榉树皮,平放在胡大的皮肤上,然后从炭炉中取出块木炭,搁在上面熨烫,不一会儿,又出现了棒伤的痕迹,明眼根本无法判其真伪。

    “真是神奇啊……”郝县令啧啧称奇道。

    “不过是市井无赖,讹人钱财的惯用招式,”崔延却不屑一顾道:“孤陋寡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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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真相大白,众人的目光再次回到沈默和刘显身上,看这一文一武两位最高长官,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形。

    沈默的面上,已经被寒霜笼罩,望向后者的目光,绝对称不上和善了。

    刘显扑通跪在地上,闷声道:“仆驭下不严,请大人治罪……”

    沈默沉声问道:“欺凌百姓,讹诈钱财,依照《大明军法》,该当如何处置?”

    当然是死罪了,胡大低着头一动不动,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刘显喉头一紧,颤声道:“大人开恩呐,这胡大等人,是末将最早招募的一批将士,当时是五百多人,几年南征北战下来,只剩下一百多个……不能再死了。”说着伏地叩首道:“他们今日的胡作非为,都是末将放纵所致,但请大人看在他们曾为国出生入死的份上,饶过他们的性命吧。”

    其余官兵也跟着跪在地上,一齐道:“求督帅爷爷放他们一马。”也许是被刘显的话打动,好多老百姓也跪在地上,请求饶胡大等人一命。

    见此情形,沈默长身而起,走到刘显面前,冷冷道:“你是抗倭宿将了,应当知道,我们从抗倭初期的十不敌一、每战必败,到后来的以少胜多,摧枯拉朽,是靠什么实现的这种飞跃?!”

    “靠严明的军法……”刘显小声道。

    “还没昏了头嘛!”沈默冷哼一声道:“只有军法如山,才能保证军纪严明;才能秋毫无犯;才能赢得老百姓的支持!兵法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说着提高声调道:“历史早已证明,民心向背才是取胜的关键。只有获得老百姓的支持,我们才能取得真正的胜利!”

    说到这,沈默叹息一声,痛心疾首道:“可你看看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喝得醉醺醺的有之;大白天逛窑子的有之;敲诈欺凌百姓的有之,偷鸡摸狗的也有之,你们还是朝廷的军队吗?”不待有人回答,他便猛地一挥手道:“完全不像,我看倒像是一群流氓匪帮,跟赖清规、谢允樟他们有何区别?完全是一丘之貉!人家至少还有个乡里亲情摆在前头,咱们有什么资格要求老百姓站在官军这边?”

    此话重极了,压得刘显喘不过起来,他完全没料到,曾在杭州对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沈大人,一到来竟给自己如此可怕的一个下马威。

    但也有人深受鼓舞,比如郝县令、那些不堪其扰的百姓、还有深受其害的山民们……他们因为不是县城的居民,又与赖清规等人同族,免不了成了官军的撒气桶,更少不了被趁机打劫敲诈,要不是寨子里紧缺物资,哪会受这门子鸟气,所以听见沈默痛批官军,就像大热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怎一个爽字了得。

    “一支队伍的军纪坏了,就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就等于给自己挖掘坟墓!”沈默威严的声音回荡在龙南县上空,每个字都蕴含着他坚定的决心:“要想让百姓支持我们,取得剿匪的胜利,就必须从严治军,对一切违反军纪的事情严惩不贷,铲除那些害群之马!”

    “何大侠!”沈默沉声喝道。

    “在。”被他强大的气势感染,何心隐情不自禁的高声应道。

    “剖开这胡大的胸膛,让大家瞧瞧他的花花肠子。”虽然天气炎热,但沈默的话语却让人不寒而栗道:“开刀吧!”

    “遵命!”何心隐反手抽出宝剑,走到胡大面前,沉声道:“朋友,男人点,我给你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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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大却也是条汉子,咬牙道:“呔,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督帅杀我之后,放过弟兄们!”

    “你没资格讲条件!”沈默冷哼一声,道:“动手!”何心隐便取下腰间的葫芦,含一口烈酒,猛地喷在雪亮的宝剑,抬手便递了出去。

    “等一等……”在这要紧的当口,终于有人说出大家最爱听的一句,但发言者却出人意料,竟然是那畲族青年蓝小明,他被胡大临死前还想着兄弟的仗义感动了,竟一下子不那么恨对方了,出言求情道:“大官老爷,他既然已经知道错了,况且又是第一次,请您还是饶了他吧。”

    沈默阴着脸,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大家都等着他发话,他却迟迟不开口,气氛几近凝滞。

    这时候做木偶状的两位谋士,交换一下眼色,心说该咱们帮大人掉头了……他们这一路上不摆仪仗,隐藏身份,就是为了看清赣南现在的真相。结果让人十分失望,即使不特意打听,也能时时听到百姓对官军的抱怨。

    虽然早就知道,抗倭胜利后,许多将领官兵自恃功高,加之上层人心浮动,军纪日渐松懈,但他们谁也想不到,堕落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战时不顺、士气低迷,官兵们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县城里毕竟有官府,还算好的,在城外都已经发展到了白吃白拿、明抢强夺的地步,老百姓招惹不起,胆小的忍气吞声,胆大的直接投奔土匪去了。

    能让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还想剿匪成功?做春秋大梦去吧!

    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绝对是在杭州经略府的案头上看不到的,沈默在无比气愤之余,也深感庆幸,自己要是不亲自来这一趟,恐怕赣南还要一败再败,最后连自己也被拖进泥潭,摔个爬不起来的大跟头。

    所以在与几位将领秘密接触后,他和谋士们商议决定,一俟到龙南便立即整顿军务,严明纪律!没想到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进县城就遇上了胡大和蓝小明等人大打出手……

    两人起先还担心沈默压不住场,但后续的发展让他们认识到,说沈默是笑面虎、笑面虎都要抗议,这平素里说话总带着微笑,可以和身边每一个人亲热的交谈的家伙,绝对是个狠角色,怒气勃发出来,都能吓得刘显打哆嗦;杀气四溢出来,甚至要当街剐人!

    但权衡利弊之后,两人都觉着,这胡大不能杀……看刘显对他的感情不似作为,看那些官兵们更是真情流露,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血火同袍情。如果不顾他们苦苦哀求,执意杀人的话,沈默与刘显之间,必然会产生裂痕,这对剿匪是巨大的利空。

    因为东南军队采取的是募兵制,所有的士兵都是由将领亲自招募、亲自训练、亲自指挥,将领和官兵间的感情和联系,当然不是旧式军队可比……原先的军队中,招兵的地方官府,练兵的是都督府、是各省都统;而总兵官只是个被临时指派,带兵打仗的职务,等到仗打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认识谁……

    在原先的军制下,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根本无感情可言,更不可能诞生‘俞家军’、‘戚家军’等带着个人烙印的军队。而刘显的部队虽然没有‘刘家军’的名号,却也只听他一个人的指挥。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今天大人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要是再把他的人杀了,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后面就不好收拾了。

    而且还有一点,胡大一死,他的同袍不敢报复沈默,只能把这笔账记在蓝小明头上,双方的梁子可就大了,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这不是把山民往逆贼那边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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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综合考虑一番,二人都觉着最好能和气收场,当然前提是给大人搭个漂亮的台阶,让他完美的收场。

    正在等待机会的时候,蓝小明出人意料的为胡大求情,再没什么比苦主不追究更能为胡大开脱了,于是沈明臣上前拱手道:“大人,学生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沈默点点头,但依然背对着他没有转头。

    “大人严明军纪,学生无比赞成。”沈明臣轻声道:“但一来,今天乃是您正式在赣南开府设衙之日,杀人不祥;二来,毕竟这胡大犯事在前,咱们申明军纪在后,似乎还不应重责其身;三来,这么多人为他求情,就连苦主也不例外,看来此人确实有可取之处,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暂且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刘显一听这话,也赶紧附和道:“恳请大人让他戴罪立功!”

    “求督帅爷爷给机会戴罪立功!”众官军也一致央求道。

    此情此景,沈默还能说什么?其实他心里,是有另一套脚本的,不过让沈明臣这一帮忙,倒像是帮了倒忙,只能退一步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事出突然,加之大家相处尚短,还做不到心意相通,也没法要求尽善尽美了。

    “你们这是逼本官啊……”沈默叹口气道:“但军法如山,不能儿戏,本官无法改口,这样吧……他的命运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说着低声吩咐几句,三尺便从包袱中掏出个竹筒,这是沈默他们平时猜枚的工具,他将一枚铜钱投入竹筒中,淡淡道:“正面是生,反面是死。”说着将竹筒扔给了胡大,沉声道:”自己摇吧……”

    胡大感觉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颤抖着捡起竹筒,吃力的摇了起来,仿佛这小小竹筒有千钧之重。

    但那铜钱还是蹦了出来,划一道弧线,在众目睽睽中跌落尘土。

    灰尘渐渐消散中,空气几乎凝滞,那枚铜钱终于显露出来。

    是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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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电影院看了《让子弹飞》,确实是巨作,但不推荐去看……操蛋的观后感,源于一颗和谐的心。

第七四零章 龙南县(下)

    “是正面!”欢呼声随即响起,竟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这枚铜钱,送你作纪念了……”在护卫的簇拥下,沈默大步走过瘫在地上的牛大身边。

    胡大哆嗦着捡起那枚制钱,原先是写着‘嘉靖通宝’的那面朝上,这一捡起来,应该翻到写着‘一文’才对,但他仍然看到了‘嘉靖通宝’四个字,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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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市集,沈默径直来到了已经备好的行辕之中,他到后堂去更衣,刘显、郝县令,还有那蓝小明,则候在外面等待被召见。

    一个二品武将、一个七品县令、还有一个山民青年,这三位能坐在一间花厅中,同时等候被召见,确实让人觉着稀奇,就连陪着说话的沈明臣,也不禁暗自好笑。

    但在当事人却绝不这样觉着,尤其是第一次进公门,倍感举措的蓝小明,以及心中惴惴的老刘显都阴着脸杵在那。只有郝县令好整以暇,坐在那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和沈明臣东拉西扯。

    如此过了一会儿,沈默的侍卫队长从里间出来,刘显便欠身站起来,按照官阶、熟悉程度,都该是他先被接见。但三尺朝他歉意的笑笑道:“刘老总,您先稍候,我家大人请郝县令进。”

    “啊……哦……”刘显僵一下,只好硬生生的重新坐下,差点没闪到腰。

    “失陪失陪……”郝县令拱拱手,拍拍屁股进去了,让刘显深感忐忑不安,只好试探沈明臣的口风道:“句章老弟,这郝杰是个什么来路?怎么……”怎么能抢到我前头去呢?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沈明臣呵呵笑道:“难道草堂公从没打听过?”

    “呵呵……”刘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没打听过……”

    “是没把个七品芝麻官放在眼里吧……”沈明臣淡淡一笑道:“不瞒你说,郝县令是丙辰科的进士……”

    “丙辰科……”刘显先一愣,然后恍然道:“原来是经略大人的同年……”说完懊丧的拍腿道:“怨我太大意了,活该这次被告个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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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杰确实是沈默的同年,但他到龙南时,沈默还在京城呢,鞭长莫及。其实是胡宗宪将他调到这儿来了,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招闲棋,却在半年之后派上了大用场——有这个铁杆耳目在,谁也甭想跟沈默耍花招,都得老老实实的办差。

    胡大帅的手段,确实是高深莫测,若非在半年前就预见到,赣南民乱要等着沈默来处理,也不会下这招闲棋的。而且半年时间足够让郝杰了解情况,要再长点的话,难免会有跟同僚沆瀣一气的危险,火候拿捏的刚刚好。

    当然这些事情,郝杰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觉着,自己的好运快要来了,心里满是与同年重逢的激动与雀跃。

    但当下面人一回避,室中同窗二人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丙辰科不算录取的大年,也有三百人登科,这么多人只相聚寥寥数日,根本认不过来。要是留在京里的还好说,日后聚会几次,便都能叫上名来了。

    可像郝杰这种榜下即用的,次月就离京赴任了,根本没机会混个脸熟。说实在的,沈默还是来之前翻阅资料时,才知道有这么号人。

    当然,沈默是那一届的魁首,众人瞩目的焦点,郝杰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那又如何?两人虽然同时登第,但沈默高中状元,一路扶摇直上,这还不到十年,就已当上礼部侍郎、东南经略,这次把差事办好了,回去多半就要升尚书了,可谓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但郝杰呢,却是那一科的倒数第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同进士,被晾在南京整整八年,要不是胡宗宪把他弄到龙南,可能到老也就混个六品主事,然后便光荣退休了。像他这种芝麻官,大明有两三千之多,你让他怎么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这位‘贵同年’。

    但他这人话多嘴快,还是抢在沈默前头道:“一晃八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又觉着有些不妥,哪能把心里想得说出来啊。

    这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沈默摆摆手道:“彦辅!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唤我‘拙言’好了。”

    也亏沈默有心了,还特意记了郝杰的表字,这一说出来,顿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郝县令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不可不可……”

    “哪有不可?”沈默可亲的笑道:“想当年同学年少,我等金殿传胪登皇榜,春风得意琼林宴,好像就在昨日一样,那时候你我如何相处,现在便还如何。”

    其实当初压根就没相处过,但郝杰当然能领会沈默的意思,心说:‘早听说这沈默本事大,脾气好,对同年更肯照应,看来我真是遇到贵人了。”如此一想,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他受宠若惊道:“不敢直呼台甫,还是请教您的表号?”

    “贱号江南。”沈默笑道:“彦辅兄呢?”

    “匪号少泉。”郝杰恭声道:“您还是直呼姓名吧……”

    “你要再见外,咱俩就公事公办。”沈默笑骂一声道。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郝杰不好意思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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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郝杰才从里面出来,刘显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好出声问道:“郝县令,大人叫我了吧?”

    刘显歉意的笑笑道:“大人让他进去。”说着指了指那已经闷得蹲在椅子上的蓝小明。

    “他……”咱……”不光刘显,蓝小明都觉着很诧异,一下蹦到地上,安慰刘显道:“咱就想跟大人老爷说声谢谢,不用多长时间的。”

    刘显郁闷的没理他,待郝杰领着蓝小明进去,才对沈明臣低吼道:“句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故意折辱于我?”

    “先想想自己干的好事吧,”沈明臣低声道:“不妨告诉你,大人来之前,先拐去了定南县俞大猷的军营,和他密谈了一夜,然后才来的龙南。”

    “啊……”刘显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结舌道:“谈,谈了什么?”

    “就只有他们知道了。”沈明臣不负责任的笑道;“反正没让我知道……”

    刘显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沈默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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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辕内书房,沈默笑容和蔼的对那局促的畲族青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找你来说说话,请坐吧。”

    边上的郝杰也宽慰他道:“是啊,大人是很和善的,你快坐下吧。”

    那蓝小明才慢慢坐下,但一点不敢坐实了,仿佛椅子上有刺一般。

    “我听说,”见他还是太紧张,沈默便闲扯道:“我听说,你们山哈蓝姓,都是以‘千、万、大、小、百’的顺序排辈,有这一说?”山哈是畲族人自称。

    “有。”青年毕竟年轻,沈默一问便打开话匣道:“咱太公叫蓝千明,咱阿公叫蓝万明,咱阿爸叫蓝大明,咱就叫蓝小明,等俺媳妇生了娃,俺儿就叫蓝百明……”

    郝杰心说,这小子是不是存心占我俩便宜?咋说到长辈都是咱咱的,一说到老婆孩,就俺俺的了……

    “那等到你孙子怎么办?”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

    “再轮回来呗。”蓝小明一脸你真笨的样子道。

    “也对,不可能六世同堂。”沈默呵呵笑道。随意的攀谈很快让青年隔阂尽去,开始有啥说啥了。沈默便很自然的问道:“为什么要跟那些大兵交易?”

    “贪便宜……”一说到这事儿,蓝小明的表情凝重下来,道:“我们山哈人只务农,但今年让官军剿匪闹的,收不了多少粮食了,”说着低下头,一脸羞愧道:“那些兵爷们卖的东西,比店里便宜不少……”

    “他们都卖什么?”沈默淡淡问道。

    “什么都卖。”蓝小明道:“盐、布、粮食、还卖过鸟铳……”他不知要害,言无不尽,却把边上的郝县令吓得脸色发白,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刘显只能自求多福了。

    “缺得很厉害吗?”沈默的注意力,却没放在军队上,追问蓝小明道:“是一直很缺,还是最近才缺?”

    “很缺的……”蓝小明面容愁苦道:“别得都还好说,布可以自己织,粮食可以自己种,但盐可自己造不出来,原先我们是吃下历的井盐,和广东那边卖过来的海盐,可现在下历成了贼窝,往广东的要道也被土匪挡住了,买不到便宜盐,只有北方运过来的高价盐,咱们山哈可吃不起。”

    “难道赖清规不卖给你们盐吗?”沈默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卖是卖,但卖的死贵!”蓝小明恨恨道:“还经常把买盐的扣下,要么寨子里出钱赎人,要么跟着他们当土匪!”

    “对自己同族还如此狠毒?”郝县令感叹道:“看来真是丧心病狂。”

    “他不是我们山哈,”蓝小明登时急了,大声嚷嚷道:“客家是客家,山哈是山哈,只是你们分不清!”

    郝杰有些听糊涂了,笑骂道:“你说绕口令呢,什么什么分不清楚?”

    沈默却眼前一亮道:“你说,造反的是客家?不是你们山哈?”

    “也有山哈,谢允樟就是山哈,但赖清规不是,他是客家。”蓝小明实话实说道。

    “我先出去透透气……”郝杰彻底听糊涂了,他都当了半年的县令了,竟连这都搞不清,实在是没脸见人。

    这时,一直静静坐在角落的何心隐,出声道:“我来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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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赣闽粤交界地带的山区中的居民,其实可以分成两种,原住民和客家人。原住民就是山哈,山哈就是畲族;而客家人,其实是西晋末年,随着五胡乱华而南迁的北方汉人。在漫长岁月里,他们筚路蓝缕,颠沛流离,历尽艰辛,终于在当时人烟稀少的赣南、福建、广东一带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延续汉人的苗裔。

    其中有一部分,便在这山区中,与土著民族混聚在一起,两族长期相处在一起,必然在各方面相互影响,历经千百年之久,早就深深刻上了对方的烙印,彼此间的生活习惯、穿衣打扮、日常起居、所操语言上极为相近,以至于连郑若曾那样的大才,都把他们混为一谈,统称为畲族。

    但让何心隐说说,其实他们是有区别的:首先客家人十分重视谱牒。谱牒之制源自汉魏的士族制度,客家是中原衣冠南渡的士族,每个姓都修有家谱,并有堂号、堂联,每到除夕,将书有堂号的大红灯笼悬于门首,将堂联贴于大门框上,隆重其事,年复一年,代代相传……其规制远比中原严格而隆重。何心隐还告诉沈默,从客家人姓氏族谱看,没有一个姓的祖先不是出自中原望族,而且都是有据可考,有源可溯,做不得假的。

    而且客家的语言,在语调和一些用词上,更类似汉代官话,这些都是和山哈的区别。当然他也承认,经过这千百年的融合,客家和山哈早就界限模糊,让外人难以分辨了。但何心隐还道:“其实分辨起来也不难。山哈不冠不履,跣足锥髻,而客家是穿鞋缠头的。”

    听完何心隐的讲述,郝杰在佩服之余,也有些不解道:“何大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因为……”何心隐淡淡道:“我也是客家。”

    “原来如此……”郝杰恍然道。

    沈默笑道:“何大侠当年曾来赣南传授武艺,收了很多的徒弟,其中有客家也有山哈。”

    听他这样一说,那蓝小明使劲打量着何心隐,小声问道:“我大伯的师傅姓梁,您可认识他?”

    “哈哈……”沈默笑道:“他就姓梁,叫梁汝元!”

    “哎呀……”蓝小明上下打量着何心隐道:“你真的姓梁?”

    “小子……”何心隐答非所问道:“你大伯蓝时玉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说着摆出个起手式道:“他的八卦掌已经练到第几次了?”

    一听何心隐这样说,蓝小明知道错不了了,因为他大伯的汉人名字,以及会八卦掌的事情,都极少有人知道。他便扑通给何心隐跪下道:“徒侄孙给师公磕头了。”

    何心隐笑道:“为什么要给我磕头啊?”

    “因为咱也想学八卦掌。”蓝小明确实是实在,咧嘴笑道:“大伯不教我,说是师门规矩,得师公点头才行。”

    “想不到他还挺古板。”何心隐笑道:“回头我跟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他。”

    “你,你要跟我回去?”蓝小明笑得更开怀了:“那太好了,我大伯他们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他们啊。”何心隐笑笑,朝沈默拱拱手道:“大人,我去看看朋友,这几天就不回来了。”

    沈默颔首笑道:“多年不见,理应聚聚,”顿一顿道:“空着手可不行,带上一车盐吧,算是给朋友们的见面礼了。”

    蓝小明问道:“那得多少啊?”

    “五百斤。”郝杰给他答案。

    蓝小明便开始掐着指头算,郝杰问他干什么,他道:“算要用多少东西换,粮食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加上全寨的兽皮……”顿了一会儿,有些恼火道:“一打岔全忘了,还得从头算。”

    “别算了,傻小子。”何心隐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便把他倒着拉出堂中,口中还骂咧咧道:“真给我丢人啊……”

    好笑的望着两人离去,郝杰收起笑容道:“看来大人已经是胜算在握了?”

    “战场上大不了胜仗,没有人会尊敬你。”沈默却摇头道:“不打个翻身仗,一个何心隐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说着沉声道:“把刘显给我叫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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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话题,不要再讨论下去了,谁也说服不了谁,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

第七四一章 民心似水(上)

    经略府签押房内,沈默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直裰,双手交叉搁在大案上,神情有些疲惫,眼神更是晦明晦暗,难以捉摸。

    刘显穿着那绯红的二品武将官服,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不敢与沈默对视,但呼吸有些粗重。两人已经如此沉默了好长时间,气氛十分凝重。

    “我对不起大人。”刘显还是开口了,他抬头望着上峰的眼睛,声音喑哑道:“但我当初举荐张公,是真的以为他可以胜任……”

    沈默仍微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刘显的汗下来了,其实郝杰也好,何心隐也罢,甚至沈明臣、余寅等人,之所以无法感觉到沈默的威压,是因为在地位上距离太远,大家根本不在一个圈子里,沈默又从不摆架子,所以才会觉着他平易近人。

    但到了刘显这个层面,感受就不一样了,他分明看到一个精明无比,又难以揣测的顶头上司,哪怕此人永远笑容满面,也足以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差点把他害惨了的时候。

    所以他不得不言辞恳切的解释道:“大人也知道,末将不是世袭将官,而是半道从戎,当时只是想混口饭吃罢了,做梦也没想到,能有穿上二品官服,当上总兵提督的一日。这一切,离不开当初张公的提拔,如果没有他,肯定没有我的今天。我要是不思报答,禽兽不如啊……”说到最后,他已是虎目通红,声音哽咽了。

    沈默终于慢慢睁开眼,目光在刘显身上稍作停留,便飘到了门外,缓缓道:“军国大事也能拿来还人情吗?”

    刘显低声道:“当时末将觉着,没人比张公更有资格,与其举荐别人,还不如帮老上司一把呢。”

    沈默缓缓摇头,一声长叹道:“中国的事坏就坏在这里——一遇到事情,不先考虑朝廷法度,也不考虑百姓,而是先考虑自己的小圈子,看看有没有便宜占,他怎么就能不坏事儿?!”说到这儿,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道“你刘显是朝廷的命官,不是只盯着自己小日子的村夫愚民,要是再这样把个人的私情,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你趁早就告老还乡吧,省得在这儿害国害己!”

    这话说得很重了,刘显知道沈默这是气极了,便愈发不敢言语,等着沈默消气。

    “不过张臬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过了一会儿,沈默的语气渐渐缓和道:“是我没有深入考察,便草率用人,才自酿了这杯苦酒。”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显轻声安慰道:“输了的再赢回来,还是胜利者。”

    “我原本也是这样想……”沈默看看刘显,缓缓道:“但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让我灰心丧气……你的军队是怎么带的?偷鸡摸狗、白吃白喝、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老百姓能不恨吗?”他越说越愤怒道:“通过交谈,我悲哀的发现,他们对朝廷已经没有多少好感,根本不相信咱们能剿匪成功,反倒希望咱们早点滚蛋,让他们过上安生日子!”说着自嘲的笑笑道:“我说东南经略亲自到了,说不定能有希望,他们却都笑我太傻太天真,说:‘指望破鞋扎烂了脚,指望官老爷伤透了心’,甭管是经略还是总督,都是来我们赣南捞钱的,把匪剿灭了,官老爷吃什么呀……”

    “老百姓都这样看我们的官员和军队了,”沈默又有些愤怒的望着刘显道:“你让我的信心从何而来?”

    “大人……”刘显艰难的低声道:“请相信末将的部下,孩儿们虽然平时浑了点,但打仗不是乖孩子的营生,越是平时混不吝的,打起仗来就越不要命……”

    “这点我不否认,”沈默缓缓摇头,正色道:“但这里不是你大杀四方的战场,而是地理情况复杂,民族情况更复杂的赣南,叛匪与当地山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们不注意保持军纪,对百姓滋扰过甚,他们很容易就倒向叛匪,”说着将右手摊开道:“一旦我们彻底失掉了人心,这十万大山,还有山里的百万畲民,都将是叛匪的帮凶,我们必败无疑!”

    “大人的意思是……”刘显有些懂了道:“要以安抚为主?”

    “准确的说,应是剿抚结合。”沈默沉声道:“对那些顽固的叛匪,要坚决予以镇压,但对于那些畲民百姓,还是要做好安抚工作,避免越打越多,陷入剿匪的泥潭。”

    说着他起身踱步到堂下,缓缓道:“一路调研,我发现三巢叛乱以来,赣南已是耕者废耒,织者废杼,萧然一片,不仅汉族百姓民不聊生,畲族山民同样深受其苦。”站定脚步,沈默语调自信道:“民心思定,是彻底平叛的先决条件——老百姓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若不是日子没法过下去,谁会跟着赖清规、谢允樟他们造反?同样道理,只要我们能让百姓把日子过好,他们一定会帮着我们,把顽匪消灭掉的。”

    “大人睿智非凡,说得确实在理。”刘显跟着起身,轻声道:“可这方针难免会引来物议,到时候朝中大人们如何看待此事?会不会打断您的计划呢。”

    “你说的也在理啊。”沈默点点头道。大明朝有一特点,就是不论面对何种情形,强硬派永远占据舆论的主导——哪怕是主力覆没、重臣死绝、皇帝被俘,也不会有投降派得逞的那一天。这是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帝国烙下的先天性格——他用年轻有冲劲,也棱角十足的新晋官员充当御史言官。这些御史、给事中们虽然官位低微,但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极大,命他们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为此可以风闻言事,甚至能够封驳圣旨。也就是说,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没有他们不能管的。

    这套监察制度设立之后,对打击贪赃枉法、保持官员的廉洁,维护朝廷的正义,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在这群硬骨头言官面前,即使是皇帝也要退避三舍,哪怕是首辅,也招架不住他们前赴后继的群起而攻,只能黯然下野。

    也正是因为一代代言官们不畏强权、舍生取义的表现,牢牢树立了他们正义光辉的形象,使他们成为全社会膜拜的对象,继而获得了舆论的主导权,或者说是霸权——他们的看法才是正义的,与他们对立的都是奸佞。

    这一主导权有一鲜明特点,便是对待外敌内贼的强硬态度,不管敌我双方实力如何,一定要战斗到底,任何妥协都会被视为有失朝廷体统的软弱行为,将遭到全体言官的弹劾。

    个中原因,除了言官们年轻气盛,满怀天朝上国、唯我独尊的自豪感之外,还因为在总结前宋耻辱亡国原因时,本朝人普遍认为,宋朝的主和派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澶渊之盟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的软弱妥协,终于把敌人越养越强,自己则越来越弱,最终被异族灭亡。

    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本朝的官员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哪怕别人把皇帝押到城下,都丝毫不作妥协,而是直接宣布皇帝过期作废,恨不得拿炮将其轰死。

    强硬不是坏事,但不分对象的一味强硬就不好了,不幸的是,抗倭战争的胜利,助长了强硬派的气焰,在此背景下,谁敢提出以抚代剿,必会被扣上纵寇殃民的大帽子,遭到言官们的围攻。

    沈默知道刘显的担忧不无道理,但他心意已决,重重的一攥拳道:“朝廷的事情我来管,你要做的就是整肃军纪,秋毫无犯,练兵备战,随时准备出击!”说着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要是再出篓子,新帐旧账跟你一起算!”

    “是……”刘显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肃容应道。

    “这几日你先回去重整军纪,三天后,召集全营游击以上军官,”沈默沉声道:“来经略府议事。”

    “是。”刘显又应道。

    “我丑话说在前头,”沈默目光坚定的望着他道:“珍惜这几天时间,给你的‘弟兄们’好生紧紧弦,不然日后有你难看的地方……”

    “是……”刘显再应道。

    两人又就接下来的安排商议一番,一直谈到过午,刘显连‘接风宴’三个字都没敢提,就匆匆回去依命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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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刘显率领一众将领,早早来到了经略府的大门外,此时的经略府前,已经升旗了‘钦命经略东南大臣’的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府前大门外,锦衣卫整齐列队,那鲜明的衣甲、威武的神态,无不昭示着东南督帅不可侵犯的威严。

    看到这一幕,一众军官不禁暗自凛然,通报之后,安静的列队从侧门进入,穿过仪门,来到大堂议事……按说是应该在二堂的,但经略府因陋就简,大堂之后便是后堂,压根就没有二堂。

    内里由沈默的侍卫负责,侍卫长请诸位将军在堂下分坐两排,便道后堂去请经略大人。

    刘显坐在紧挨着大案的左排上首,他看看自己的部下,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乱动乱说的,心中不禁有些安慰道:‘不枉我这几日耳提面命……’这三天,他将所部官兵全部关在营中,每天只干一件事——那就是背诵军法。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至少知道规矩了……

    一阵欣慰之后,他又开始心事重重了……经略大人冲自己发了那么大火,双方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万一沈默因为方针路线被参倒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归根结底,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刘显胡思乱想间,堂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经略大人到!”几乎是下意识的,刘显便从椅子上弹起来,单膝跪在地上;其余军官也有样学样,全都单膝跪下,一起高声道:“恭迎经略大人!”

    只见沈默今日穿上了他的三品官服,确实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绯红的官服一上身,戴上乌纱官帽,脚下踏着粉底黛面的官靴,一步步沉稳走来,马上便气势十足、不怒自威。就连紧跟在他左右的俞龙戚虎,似乎都成了背景摆设。

    但刘显不会将他俩当做摆设。看到这两员他最忌惮的大将时,他的瞳孔不禁一缩,心中涌起丝丝的不安,不过转念就消失了……如果沈默真要对付自己,又何必跟他浪费那么多时间呢?

    “都起来吧,”沈默没有丝毫客套,径直走到大案后坐定,然后示意俞大猷和戚继光在预留的位置坐好,目光缓缓扫过众将,淡淡道:“在议事之前,本官先问诸位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坐在什么地方?”

    众将领心说,当然在大堂上了,还能在哪里呀?都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沈默为何有此一问。

    沈默看众人满脸的疑惑,似笑非笑道:“是不是觉着本官的问题太过滑稽?不错,咱们是安稳的坐在大堂上,但在本官看来,更像是坐在一艘江海风浪中颠簸破船中!”说着面色渐渐凝重道:“更严重的是,船上的诸位却毫无所觉,坐的坐,睡的睡,心不同,力不齐,丝毫没有面临危险的觉悟!”

    “督帅不是吓唬大家。”刘显按照沈默的吩咐,出声附和道:“朝廷今年几次廷议大幅裁军,这个大家都知道;但大家不知道的是,为什么一直没议出个结果。”

    大堂中的气氛紧张起来,看来天大地大没有饭碗大,什么都不如这个话题提神。

    “是因为督帅为我们顶着压力。”刘显朝沈默拱拱手道:“大人反复上书为我等说话,才让朝廷认识到,强大的军队是东南不可或缺的卫士,这才使那些想断我们活路的家伙,一直没有得逞。”

    听了总兵的话,众将望向沈默的目光,一下变得火热……说实在的,裁军的问题困扰他们许久。一直风传,朝廷将遣散一半以上的军队,相应的军官也将减少一半。这绝不是无中生有,而且裁军的难度虽大,却不是毫无可能,因为东南军队已经没有世兵制,而是清一色从普通百姓中招募。既然是招募的,当然可以遣散了,相信只要朝廷下定决心,拿出足够的遣散银子,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手下一散,他们这些军官也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空架子,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但众人的‘恩公’还没叫出口,刘显便转了话锋道:“可是他们亡我们之心不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想出个‘募兵改世兵’的法子,想让我们自生自灭!”

    嗡得一声,众军官再也忍不住,纷纷大骂道:“谁这么缺德,想出个这么个馊主意?”“日他先人板板,想出这个主意的,生儿子没**!”这主意确实龌龊至极,先不说有多少士兵愿意将民户转为军户,单说如果把目前的军制改回世兵制,朝廷和地方官府便不会再供应钱粮。吃穿住用,都要靠自己屯田所得。

    最可悲的是,屯田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东南的军屯土地,几乎全部被大户、官绅所侵吞。军户们指望卫所是活不下去了,只好一半沦为佃农,一半逃亡去城里做工,自己找活路……

    现在朝廷竟想把他们往火坑里推,众军官能忍得住,那才叫见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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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安静……”刘显止住众人的喧哗,起身朝沈默施礼道:“大人说的对,我们确实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朝廷要动刀,肯定先捡软柿子捏,我们这支新败之师,便是最好的目标了。”说着干脆单膝跪下道:“请大人搭救,不要让我们遭此灭顶之灾……”

    众将也跟着跪下,一齐求告道:“请大人搭救,以免我等灭顶之灾……”

    “都快起来吧……”沈默欠欠身,虚扶众人道:“我当然会竭尽全力替你们说话了……”说着喟叹一声道:“可是这次,张总督重伤,尔等败绩,本官作为东南经略,也受到些牵连……不瞒你们说,朝中的风向变了,许多支持我的人开始观望,那些反对我的,更是借机上蹿下跳,每天都有弹劾我的奏章。”

    众将凝神听着,虽然明知大人还有下文,可还是忍不住惶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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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建议生性悲观敏感者观看《非诚勿扰2》,反正我看完后觉着人这辈子,真他妈没劲啊,死球算了……然后猛醒,靠,我美丽的人生还刚开始呢。

第七四一章 民心似水(中)

    “诸位,”沈默沉声道:“我等已身处惊涛骇浪之中,为使这一船人不遭灭顶之灾,大家必须和衷共济、齐心协力——掌舵的掌舵,划船的划船,扬帆的扬帆,才能把这船开过汪洋海。”说着目光缓缓滑过众人,一字一句道:“今日谁与我共患难,他日便是我同富贵的兄弟,否则……你可以立刻离开这里?”

    众人齐声应道:“我等愿听督帅调遣,同心协力,共度艰危!”

    “好!”刘显兴奋地站出来道:“既然大家都愿唯大人的马首是瞻,末将斗胆提议,我等不如仿效一次古人,也来个歃血盟誓。快取鸡血酒来!”

    三尺等人有些迟疑,因为这段台词并非沈默设计,探求的望向大人,只见沈默大手一挥道:“还愣着干什么……”

    侍卫们赶紧取来许多碗、几坛酒、还有一只芦花大公鸡。刘显接过那鸡,也不用刀,随手便把鸡头拧下来,把鸡血滴入一个个碗中。然后侍卫们将碗一一斟上酒,各位将领每人上前端起一碗。

    这时,只剩下沈默、戚继光和俞大猷没端了,沈大人乃上官,当然不可能先端,于是众将领的目光,都望向了俞龙戚虎。

    戚继光平时不胜酒力,他望了望身旁的俞大猷,急促而低声说:“老哥,一齐干了吧。”说完,他伸手端了一碗。

    俞大猷却一动不动,声音平静地说:“在下一向滴酒不沾。请大人和诸位原谅。”这刺耳的一句,马上让大堂上的众将变了脸色,沈默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玩味的望着他,闪闪发光。

    “今天就改了规矩吧!”刘显声若铜钟般笑道:“这不是喝酒,这是在向众位同僚,表达同患难、共命运的决心!”说着,他竟双手端着一碗,送到了俞大猷的面前,如此一来,任谁也推脱不掉了。

    俞大猷双手将接过酒碗,但众人还没松口气,他却将其重新放在桌上,再打了礼,依然坚持道:“在下不能坏了信条,不饮……”

    此时,所有人目光,都带上了愠色、甚至怒火,全集中在俞大猷的身上,竟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感到浑身不自在。戚继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带,示意他别再犟下去了;但他依然一动不动。

    刘显的老脸早就挂不住,怒哼一声道:“莫非你还有二心不成?”

    “末将尽忠职守,绝无二心。”俞大猷不卑不亢道。

    “你……”刘显的双目瞪成了牛眼。

    “唉……刘老总不必如此。”见两人要掐起来,沈默终于出声道:“俞老总身体有恙,不能饮酒,这我是知道的。”说着笑笑道:“就不要强人所难了,相信俞总兵不喝这碗酒,也会把差事做到最好的。”

    “谢大人体谅……”俞大猷抱拳道。

    “呵呵哈……”刘显只好干笑几声道:“我最欣赏俞老总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概。”说着对一干下属道:“弟兄们,来日也要有这样一股犟脾气,才能成大事啊。”众人齐声赞同,终于把这一节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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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插曲之后,该干啥还得干啥。

    沈默其实也不想喝这碗酒,但他不能像俞大猷那般不管不顾,心中轻叹一声,振奋精神,走下堂来。接过一碗鸡血酒,高高举起道:“为保大明江山永固,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沈某愿与众位对天发誓:一,不怀二心,永不懈气,奋战到底,直到成功;二、不欺百姓,秋毫无犯,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三、不贪不淫,爱民如子,不分畲汉,一视同仁!”又目光森然扫过众将,一字一句道:“凡有违抗,严惩不赦!”

    言毕,他捧起鸡血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把酒碗往地上一摔道:“愿从上言者,干!”

    “干!干!干!”他话音一落,将领们都把碗中的鸡血酒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全都摔个粉碎,齐声道:“我们愿听督帅调遣,协力同心,永不失信。如有违背,天地不容,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好!”沈默哈哈大笑着坐回大案后,众各将领也各自归位坐好,大堂内鸦雀无声。

    “血酒也喝了,誓也发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沈默沉声道:“为了扭转赣南的局势,接下来有三件事要做好。第一,严肃军纪,迅速改善军地关系;第二,加强训练、提高军队山地作战的能力;第三,精心谋划,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见众将全身倾听,沈默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这三件事要全力做好,为免权责不明,推诿扯皮,我将为三位总兵大人明确一下责任。”

    “全凭大人差遣!”刘显、俞大猷、戚继光三人一齐起身应道。

    “首先你三人将组成军法委员会,由一人领导,二人辅助。”沈默的目光落在俞大猷身上,虽然他没喝血酒,但沈默还是从他开始点将:“俞总兵!”

    “末将在。”俞大猷沉声应道。

    “我命你为总法纪官。”沈默拿起一根令箭道:“负责全军军法军纪之监察,有抓捕不法、审判处置之权,任何人胆敢阻拦,以同谋罪论!”

    “遵命!”俞大猷上前,双手去接那令箭。

    沈默一面将令箭递给他,一面语重心长道:“你的差事最为重要,军纪的好坏,不仅是军队战斗力的基础,也是我们能否将百姓争取过来的关键。”说着拿起一本册子道:“俞总兵行伍几十年,军法这块自然不用我多言,但军纪方面,我有‘六条军纪’请你宣导执行。”

    俞大猷接过来,便转身面向众武将,声如洪钟道:“一,无论汉畲,皆我同胞、亲如兄弟、不准歧视;二,买卖公平、不拿不占,有借有还,损坏要赔;三,说话和气,不准打骂,若有矛盾,县衙解决;四,爱护庄稼、保护百姓、私人财产、不可侵犯;五,对待妇女、不得调戏、言语尊重,不淫不辱;六,抓获俘虏、禁止虐待,保证衣食、不辱尊严!以上六条,官兵谨记,切莫违反,军法无情,触之必死!”

    俞大猷在那念着,沈默便默默观察众军官的表情,果然在倾听的同时,还颇有些不以为然,于是等俞大猷念完了,他大声接着道:“都给我听清楚了,赣南剿匪,难点不在剿匪,而是民心!民心似水,叛匪如鱼,之所以屡剿屡叛,越平越乱,就是因为民心不在我们这边,才让叛匪如鱼得水,使咱们抓不着。为什么不在我们这边?原因不在别处,就在我们自己身上,调戏妇女、偷鸡摸狗、白吃白喝,欺凌百姓,比叛匪危害更甚,人心当然不在我们这边!”

    他又提高声调道:“但我们不必沮丧,因为历史早已证明,人心似水,民动如烟,老百姓的心,就像这水一样多变,待之善则清,待之不善则浑,只要我们用心去做,方法得宜,就一定能把赣南的水,净化到清澈见底!”说着抽出侍卫的宝剑,高高举起道:“所以我的战略核心,就是重新赢得民心,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都必须严格执行,胡大的好运不会有第二次,谁敢以身试法,这……”他目光扫过大案,见其用材十分厚实,估计自己一下砍不掉案角,便一剑斩在签筒上,将其劈成两半,火签四散飞舞,极具震撼效果,沈默这才缓缓:“这就是他的下场。”

    “我等不敢不从……”先喝了血酒,又挨了吓唬,众军官终于接受了这六条特殊军纪,心说这穷地方也没什么好图的,就忍他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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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俞大猷归位,沈默又道:“然后是训练委员会,同样一人为主,两人辅助。”说着他拿起一根令箭道:“戚总兵,我任命你为总教练官,负责操练全军将士。”

    “是。”戚继光上前一步,接过令箭,然后退回原地。听沈默的具体要求:“第一,尽快使官兵摆脱散漫,保持紧张;第二,训练以山地作战为主,贴近各种实战状态;第三,抽调各营精锐炮手,组成直属炮团,由西洋教师传授……打炮技术!”他要是说什么基础弹道学,估计满屋子人都得听晕了,就换了个笼统的说法,也顾不上好听难听了。

    “遵命!”戚继光沉声应道。

    “对赣南山区的封锁,已经四个月了。”沈默的目光重新投向众军官:“叛匪的日子越发难过,很可能狗急跳墙,我们必须做好迎敌准备,同时也要准备好主动出击。所以,从即日起全力练兵,不得有丝毫怠慢。”

    “是……”众将齐声应道。

    “山地作战与平原上大相径庭,你们应该深有体会,三位总兵都有过山区剿匪的经历,应当好生总结经验,加以探讨,”沈默微笑道:“这可不光是戚总兵一个人的事,大家一起进言献策,争取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还要大人多多指导。”戚继光谦虚道。

    “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沈默摆手笑笑,看一眼刘显,道:“还有就是作战委员会,刘总兵。”

    “在。”刘显心说可算轮到我了。

    “我任命你为总作战官。”沈默沉声道:“总领战前谋划,战时指挥!”

    刘显一听是让他指挥全军,心里像喝了蜜似的,暗道:‘看来是我多虑了,大人并不是让这俩人来架空我的。’便抖擞精神道:“请大人指示!”

    沈默点头笑笑道:“尽快打一场漂亮仗,提振一下士气,也给我减少点压力。”说着把令箭递给他道:“但具体的作战训练,我是不会插手的,我给你们当好大管家,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就行了。”说着朝三人语重心长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能不能成为好汉,就看你们三位能不能精诚团结,全力付出了。”说着起身深施一礼道:“拜托了!”

    “我等谨记大人教诲!”三位总兵大人,带着几十名高级将领,一齐激昂答应道:“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去吧……”沈默一挥手道:“我这里只有庆功宴。”

    “我等告退……”

    望着众将领鱼贯而出,沈默不由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恢复下气力,便转到后堂去了。

    等他换穿便衣,来到书房,沈明臣和余寅早在那等着了,一见沈默进来,沈明臣便嚷嚷道:“今儿竟是第一次见大人穿官服,真是太气派了,那叫一个威严啊……”说着眨眨眼道:“不过话说回来,您干吗老穿布衣呢?就算是人生得再俊,也得靠衣服衬托啊。”

    “是不是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沈默坐下喝口茶,拿起块茶点慢慢咀嚼。

    “那到不是,”沈明臣道:“只是觉着跟您的身份不称。”

    “呵呵……”沈默擦擦手,道:“要说相称,那要改的地方可多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我身为三品侍郎,东南经略,离京得坐十六抬的大轿吧?得有封疆大吏的长长仪仗吧?得有自己的亲兵营吧?镇府之内,除了大小官员、卫兵亲随,还得有侍妾若干吧?至于种花的,砍柴的,洗衣、采办最少也得上百人吧?”

    听完沈默巴拉巴拉,如数家珍,余寅缓缓道:“听说默林公开府时,府上有五百余人伺候,是真的吗?”当然是问沈明臣了。

    “那只是杭州行辕……”沈明臣道:“南京总督府,平湖别墅、台州行辕,等五处备用的地方,都常年有一二百人不等。”

    “看来大人是吸取了胡总督的教训……”余寅目露赞赏之光道:“贤臣萁子见纣王用上象牙筷子,便忧心国君会堕落,因为他知道,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原来的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粮,只能与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锦绣,乘华车,住高楼。国内满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异宝,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只要开了头,就会越来越难以满足。”

    “是啊,默林公常说的一句话,是‘大行无须拘小节,微瑕不掩美玉光。’”沈默轻声道:“我也曾经相信过,但看过了李默、赵文华、严世蕃……乃至默林公的败落,细细思量之下,才知道‘千里之堤溃蚁穴,小节不修坏大事’,实乃真理也。”说着正色道:“默自知品行不算高洁,也没有圣贤的定力。只能防微杜渐勤自省,索性用个笨办法,坚持不用象牙筷。”

    余寅闻言,起身朝沈默深鞠一躬道:“您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值得学生追随一声,”说着毫不犹豫的跪拜道:“余寅拜见主公。”包括他在内,四大谋士一直对沈默以‘大人’相称,摆明了就是以幕友的身份自居,帮你解决一下东南的问题,等着事情了了,大家就各回各家,谁也不欠谁的。

    但这称呼一改,性质马上不一样了,那就表示要鞍前马后,辅佐他一辈子……这对很多自恃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

    比如沈明臣,就感觉有些尴尬,他可不想放弃幕友的身份,以臣下自居。

    好在沈默明察秋毫,一边请余寅起来,笑道:“三国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主公,咱们一起合力做一些事情才是正办。”说着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咱们都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一起做大事的朋友!”

    这话不仅让余寅的满腔热情得到了高规格的回应,也把沈明臣的尴尬消弭无形,让他暗暗感激。便不再管沈默的穿着,回到正事上道:“方才大堂上的事情,我俩都听到了……”

    “你有何感想?”沈默给他沏茶道。

    “刘显不厚道,俞大猷太迂阔,”沈明臣正经八百道:“还是戚继光这种铁班底好啊。”

    “你别那么一板一眼,”沈默笑道:“我老不习惯了。”

    沈明臣登时垮下脸道:“谈正事儿呢……”

    “呵呵……”沈默收起笑容,淡淡道:“这三位都是难得的良将,人尽其用才是正理,不必纠缠那些细节末梢!”归根结底,他还是自信能驾驭得了这三驾马车,所以才能这么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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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月票双倍了,日啊,我的债还没还完呢……

第七四一章 民心似水(下)

    墙角数着一面铜镜,镜中的男子望之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肌肉结实,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让亲兵将须发打理整齐后,他便套上刚用浆打过的衣裤,笔挺坚硬,并不舒服,但非常有型,所以他坚持这样穿。

    蹬上油光鉴人的牛皮军靴,双脚在地上实了,他直起腰来,在亲兵的协助下,将哗啦作响的山文甲披挂上身,这是只有将官才能穿的高级盔甲,由兵部工匠量身打造,那盔甲由几百片熟铜甲片密缀而成,交叠后仿佛一个个的‘山’字,制作无比精密,穿着十分轻便,且贴身有款,深得广大将领喜爱。

    亲兵帮他将甲片一丝不苟的理顺。然后将狮吞口的腰带从他身后环上。他便双手接过,用力紧紧箍在腰间,咔吧一声,将那狮头扣在正前,又对着镜子稍稍整理,看其正对护心镜,这才接过祖传宝剑,轻轻扣在要腰带上。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黑色腕扣,扣在左右手腕上,身后的亲兵也为他将猩红的披风挂好,然后用双手顺一下,使下摆飘落到靴跟。

    这时铜镜前的自恋男子,也就变成了威武不群,不苟言笑的戚总兵。并不是因为今日乃三军训练的第一日,他才这样一丝不苟,而是一贯对自己对自己要求严格——这就是戚继光,一个近乎完美癖的男人。

    看到镜中的自己,从头到脚毫无瑕疵,戚继光才满意的点点头,接过自己的纯银头盔,端正的戴在头上,把红缨理顺,单手握着剑柄,转身大步出了营房。

    一到室外,他的眉头便不由皱起,只见天空中布满乌云,似乎要下雨了。但转眼便恢复如常,大步来到校场上,但并没有马上走上高台,而是在一角站定,默默的观察着将要面对的官兵。

    士兵们的集合时间,自然要比总兵大人早一些,此时已经开始列队,但仍有军卒陆陆续续从营房出来,一点都不慌忙。

    这时,云层越来越厚重,黑黑的压低下来,众士兵全都昂头望望天空,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其他军官也陆续到了,因为军官的营房在同一位置,所以他们都看到了总教官,便纷纷站定问安。

    戚继光点点头,望向那些抬头看天的士兵道:“他们在干什么?”

    将领们回答道:“求雨呗。”

    “求雨?”戚继光好笑道:“当兵的又不靠天吃饭,求哪门子雨?”

    “下雨就可以不训练。”将领答道。

    “什么?”戚继光眉头一皱道:“我怎不知军规上有这条?”

    “我们一直这样……”将领们解释道:“约定俗成的……”

    “我们是娇小姐吗?”戚继光沉声道:“当兵打仗,雨里雪里,有你挑的份吗?”说话间,他便感到鼻头一凉,伸手一试,果然是雨滴,周围的将领也纷纷道:“果然下雨了。”

    戚继光立即下令道:“传我将令,任何人不准乱动。”可似乎有些晚了,这时能听到,教场上欢声雷动,甚至还有许多头盔被扔到天上,士兵们鬼叫神嚎道:“下雨喽,回去困觉喽……”然后纷纷跑回营房内。

    传令兵呆呆望着像退潮似的教场上,问道:“还……传令吗?”

    “算了吧,”众将望向戚继光道:“还是等雨停了再说吧。”

    “这要是打仗的时候遇到雨,还要歇一歇,等雨停了再说?”戚继光气极反笑道:“你们以前就是如此带兵吗?”

    众将尴尬道:“打仗的时候当然不行了,不过这不是训练吗?”

    “放屁!”向来儒雅的戚继光,竟然爆粗道:“战场打仗,拼得就是悍不畏死,下一点小雨就要躲进营房避雨,那战场上刀枪箭雨怎么办?”他痛心疾首道:“娇纵如此,如何打仗?”说着一甩披风,大步往教场正中走去。

    将领们面面相觑,只好跟在他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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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继光独自站在高台上,雨越下越密,他的披风已经被打湿了,雨水顺着甲片淌下,头盔上也往下滴水,但挡不住他眼睛中怒火。

    将领们惴惴不安的站在台下,不知他要如何发落。

    跑回营房的士兵偷偷的从营帐中张望,即使最钝感的人,也察觉到事情严重了,愈发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这时刘显也匆匆赶到了,一看这场面,便拿马鞭敲打着众军官道:“怎么惹总教官生气了?”有人小声的向他说明情况。

    刘显闻言骂道:“平时松松垮垮,这时候就难了看吧?”说着朝戚继光歉意的笑道:“元敬老弟,都是兄弟管教不严啊,孩儿们都随便惯了,确实不像话,你狠狠管教他们!让他们好好学学规矩!”看来沈默的敲打起了作用,至少让他不那么护短了。

    戚继光闻言面色稍稍好看点,点点头,刚要说话,有兵卒跑过来,禀报道:“报,胡副将和戚参将率军到达,在营外待命!”

    戚继光闻言心中一喜,原来为了赶上经略大人的会议,他让副将胡守仁和弟弟戚继美领军,自己则只带了亲兵飞马赶到龙南。原以为他们会明天才到,想不到提前一天便抵达了。

    刘显也登上高台,和他并肩而立,哈哈笑道:“戚家军威震天下,可惜愚兄竟一直没曾亲见,今天正好一展雄姿,”说着目光扫过那些将领道:“也让这些兔崽子们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铁军。”

    “遵命!”戚继光点点头,低喝道:“命他二人带队进来!”

    那士兵高声应下,跑步出去传令。

    “差点忘了,”刘显歉意笑道:“老弟麾下赶路许多天了吧?”

    “从杭州到龙南全程两千里,一共行军二十九天。”戚继光道。

    “一天将近七十里啊,真是神速……”刘显道:“还是让将士们修整几日,恢复了力气再说吧。”

    “多谢提督大人好意。”戚继光淡淡道:“可是敌人不会因为你累了,就让你歇歇再打。”

    “那倒是……”刘显尴尬的笑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姜还是老的辣。”戚继光也笑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跟老哥学习。”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刘显顿感受用许多,心说这戚虎比俞龙会来事儿多了,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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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多会儿,胡守仁和戚继美率领四千戚家军,顶着漫天的大雨,出现在教场之上,虽然穿着宽大的油布雨衣,但队伍严整、丝毫不乱,就连踩在地上,溅起的水花,都看着十分的整齐。

    一名打着红旗的先导兵,已经在面朝讲武台的右前方站定,再无需任何命令,队伍便有序的在旗后列队,一次四列并排入场,每列到一百人便再起四列,当最后四队入场后,其余三十六列已经整队完毕。军官们从台上望下去,只见每一列都仿佛用墨线比过,才知道什么叫‘整齐划一’。

    最后四列也很快站好,胡守仁便跑到台下,大声禀报道:“禀报总兵大人,经略府直属部队完成行军任务,应到四千人,实到四千人。请大人训示!”

    “除下雨具。”戚继光点点头,直接下令道:“列队待命!”

    “是。”胡守仁没有半分疑问,毫不犹豫的高声应下,转身回到戚家军前,高声下令道:“全体有令,收雨具!”

    便听哗啦啦的响声填满了整个教场,但四千戚家军将士,没有一个问说:‘这下雨天发什么疯啊?’全都毫不迟疑的执行命令,将雨衣脱下来折叠,收入背后的行囊中。

    待队伍恢复安静,胡守仁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原地待命!”于是四千将士便静静的立在那里,任凭雨水将全身浇头,也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一刻钟过去了,纹丝不动,两刻钟过去了,仍然纹丝不动……老天爷也仿佛要为难一下他们,大雨没有丝毫减缓,反而越下越大,溅起满地的水花;黄土夯成的教场上,已经到处是小溪,许多将士的脚面都被水泡了。现在是七月底,雨水已经变得冰凉冰凉,让讲武台上的一众将领通体凉透,有人甚至开始牙花子打架。

    亲兵们早就抱着伞站在台后,但刘显和戚继光都没打伞,谁也不敢开这个口。

    看到这一幕,躲雨的官兵们深感诧异,交头接耳道:“戚总兵也太残忍了,人家远道来的,也不让先避避雨,歇一歇……”“是啊,不淋病了才怪呢……”“都这样了,也没人吱一声,我看都练坏脑壳了……”

    却不是都在说风凉话,也有不少人感慨道:“都是当兵的人,人家咋就不怕雨呢?”“戚家军果然是铁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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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显年纪虽大,但内功深厚,哪会在意这点雨,他抹一把眉毛上的雨水,看到戚家军将士们也已经个个浑身淋透,但始终一动不动,直立如松,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令人肃然起敬。也让他的心,如翻江倒海一般——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可笑一直以为自己的部下,和戚家军应该差不多,但今日双方判若云泥的表现,让这位骄傲的将军,不得不承认,差距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十万八千里。

    此时此刻,他终于摆正了心态,认识到不足,朝自己的副将下令道:“让兔崽子们滚出来,睁开狗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军队!”

    副将赶紧敲响了集合的鼓声,也许是知道老大发怒了,后果很严重;也许是被戚家军触动到了,将士们很快从各自的营帐中涌出来,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列对于戚家军的两侧。这次没人喧哗,也没有人嬉皮笑脸,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戚家军,心中有些旧的东西在被打破,也有些新的在生成。

    刘显诚心诚意的朝戚继光抱拳道:“戚总兵,请操练!”

    “遵命!”戚继光点点头,上前一步,接过一杆火红色的令旗。

    四千官兵的目光都汇集到一处,那就是他高高举起的令旗上。

    戚继光猛地向左一挥旗帜,一直巍然不动的军队,终于开始行动起来。

    只见红旗下的第一列不动,其余的三十九列不约而同向左移动,片刻的微乱后,每列间的距离,由起先的两尺变成了五尺,然后很快的对齐。

    戚继光又向前挥动旗帜,便见队伍的第一行不动,其余九十九行向后移动,将纵距扩大到五尺……教场确实很大,戚家军散开队形,都只填上三分之一不到。

    只见随着令旗变幻,四千戚家军也紧紧的跟着变换各种阵形,天上大雨倾盆,地下泥泞不堪,都无法影响他们的执行力,总能迅速准确的完成戚继光每一项指令。也让观看的官兵们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如臂使指,整齐划一。

    旁观的官兵,大半是刘显的江北兵,也有浙江兵、福建兵和江西兵,但无论哪里的兵,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式,全看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的高声喝彩起来,也没人在意天上瓢泼般的雨水了,完全沉浸在这场前无古人的演练中。

    突然戚继光将令旗高高举起,猛地划了三圈,将旗面缠在了旗杆上。只见所有将士迅速合拢,几乎是眨眼功夫,方才还交错纵横,散做数团的戚家军,就恢复成起初那个整齐密集的方阵——仍然如尺子量出来一般。

    在全体官兵的震撼中,戚继光那嘹亮威严的声音,穿过了雨幕,送到每一个人的耳边:“自古以来,将骄兵必惰,兵惰仗必败!故练兵之道,在于严格军纪,令行禁止。军令未发,泰山崩于前也不能动,军令一发,刀刃架在脖子上也要向前,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然后才能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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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场的一角,沈默几个撑着伞,满面欣赏的望着这一切。沈明臣赞叹道:“戚家军的成就绝非侥幸,戚元敬百年之后,必可与徐达、李靖、周亚夫这些古来名将并列!”

    沈默不由赞道:“句章兄好眼力。”他当然知道,戚继光的历史评价,超过了皇帝,首辅,以及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恐怕张居正也比不了。

    但这话在别人听来,却有些怪怪的,沈明臣扑哧笑道:“我这眼力要是值得一夸,那大人的眼光,应该如何赞美才好呢?”

    “哦……哈哈哈……”沈默一想,现在戚继光可是自己发现的,这么说当然有些王婆卖瓜了,不由笑道:“我确实很自豪……”想想吧,百年以后,人家在提戚继光的时候,当然少不了一句,‘是在他沈默麾下干活滴’,那多气派啊……

    等等,为什么自己上辈子,从来不知道,戚继光的老板是谁?按说应该是胡宗宪,可为啥没见过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场上又有新动向,沈默赶紧定神望去,只见全部军队混合在一起,校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戚家军,哪些不是了。

    只见刘显低声对戚继光说了句什么,戚继光便退后一步,把讲武台中央让给了他。刘显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官兵,声如洪钟道:“看了戚家军的操演,你们有何感想?”

    没人敢说话,当然刘显也没指望有人回答,因为这叫设问:“反正我是羞愧之极,无地自容呐!”刘显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教场上空:“怪不得打不过叛匪,原来我们堕落了,变得骄傲、娇气、玩忽职守,无视军规了!这样下去,我们又会重回十年前的老路,彻底变成一群只知道欺负老百姓的无用废物!”顿一顿,他情绪激动道:“都醒醒吧,不要在功劳簿上睡大觉了,其实有什么好炫耀的?举全国之力,付出那么大代价,才打败了一群海盗、浪人、水手、流氓组成的乌合之众,如果中山王,开平王泉下有知,肯定气得蹦出来,痛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被老总兵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将士们全都低下了头,原来自欺欺人被戳穿之后,是这样的让人脸发烧……

    “都想想吧,如果遇上有比倭寇更厉害的敌人,咱们怎么抵挡得住?不是我危言耸听,真到了那一天,大明就要重演宋朝的悲剧,亡国啦!”刘显的声音越发沉痛道:“振作吧,孩儿们!不要再堕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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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