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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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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梦五百年 (上)

    第一章一梦五百年

    凉风习习,夜色迷离,轻纱般的薄雾缭绕着安静的县城。

    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清的小河,河水从拱桥下缓缓流淌,岸边是鳞次栉比的两三层黑瓦小楼。水渍斑驳的墙面上,尽是青绿色的苔藓痕迹,还有些爬满了常青藤蔓,只露出开在临河一面的一溜窗户。

    此时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声,巷尾的犬吠,再也听不到半分声音,只有东头一个窄小的窗洞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说话声隐隐传来……

    从敞开的窗户往里看,仅见一桌一凳一床,桌上点一盏黑乎乎的油灯,勉强照亮着三尺之间。长凳上搁一个缺个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个罗汉豆子。一个身着长衫,须发散乱,望之四十来岁的男人蹲在边上,一边照料着身前的小泥炉,一边与对面床上躺着的十几岁少年说话。

    他说一口带着吴侬腔调的官话,声音嘶哑道:“潮生啊,你且坚持一些,待为父煎好药,你服过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轻叹一声,暗道:‘这该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为自己着急,也就不苛责他了。微微侧过头去,少年看到那张陌生而亲切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顿感温暖。知道一时半会他也忙不完,便缓缓闭上眼睛,回想着近日来发生的不可思议。

    他本是一名年轻的副处长,正处在人生得意的阶段,却在一觉醒来,附身在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并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际,莫名其妙的与之融合,获得了这少年的意识和记忆,成为了这个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庄周还是蝴蝶?是原来的我还是现在的沈默?他已经完全糊涂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说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然而却确实发生,让他好几天无法面对,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是个未婚的孤儿,无牵无挂,在哪里不是讨生活?再说用原先的副处级,换了这年青十好几岁的身体,似乎还是赚到了。

    只是突然生出许多属于那少年的情感,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适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适应。沈默这样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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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放开心怀。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属于那少年地记忆便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唤作潮生。十三岁。是大明朝绍兴府会稽县永昌坊沈贺地独子。

    要说这沈贺。出身绍兴大族沈家……地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学中开蒙。学问那是很好地。十八岁便接连考中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一名每月领取廪米地廪生……廪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却不一定是廪生。因为只有考取一等地寥寥数人能得到国家奉养。

    能靠上这吃皇粮地秀才。沈贺很是给爹娘挣了脸面。

    然而时运倒转、造化弄人。沈相公从十九岁第一次参加秋闱开始。接连四次落第。这是很正常地事情。因为江浙一带乃是人文荟萃之地。绍兴府又拔尽江南文脉。余姚、会稽、山阴等几个县几乎家家小儿读书。可谓是藏龙卧虎。每年都有大批极优秀地读书人应举。

    名额有限、竞争残酷。像沈相公这样的,在别处早就中举了,可在绍兴这地方,却只能年复一年成为别人的陪衬。后来父母相继过世,他又连着守孝五年,等重新出来考试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应试最好的年纪也就过去了……

    可沈秀才这辈子就读书去了,不考试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败,便又考了两届,结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阴都不说,还把颇为殷实的家底败了个干干净净,日子过的极为艰难,经年吃糠咽菜,见不到一点荤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妇中了暑气,积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为了给媳妇看病,他连原来住的三进深的宅子都典卖了。结果人家欺他用急,将个价值百两的宅子,硬生生压到四十两,沈秀才书生气重,不齿于周借亲朋,竟真的咬牙卖掉了房产,在偏远巷里赁一栋廉价小楼,将老婆孩子安顿住下,给媳妇延医问药。

    结果银钱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病却越来越重,到秋里卧床不起,至年前终于阖然而逝。沈贺用剩下的钱葬了妻子,却发现连最便宜的小楼都租不起了,爷俩只好‘结庐而居’。

    当然这是沈相公的斯文说法,实际上就是以竹木为屋架,以草苫覆盖遮拦,搭了个一间到底的草舍。虽然狭窄潮湿,但总算有个窝了不是?

    这时一家人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县学发的廪米,每月六斗。按说省着点,勉强也能凑合,但‘半大小子,饿死老子’,沈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比他爹还大,这点粳米哪能足够?沈秀才只得去粮铺换成最差的籼米,这样可以得到九斗。沈默再去乡间挖些野菜、捉些泥鳅回来,这才能刚刚对付两人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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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祸不单行,一点也不假,几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条受惊的毒蛇给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儿几个送回来时,已经是满脸黑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当他悠悠醒来,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阁楼之中。虽然檩柱屋顶间挂满了蜘蛛落网,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却比那透风漏雨、阴暗潮湿的草棚子要强很多。

    正望着一只努力吐丝的蜘蛛出神,沈默听……父亲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药了。”便被扶了起来。他上身靠在枕头上,端量着今后称之为父的男人,只见他须发蓬乱,脸色青白,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颧骨上亦有些新鲜的伤痕。身上的长衫也是又脏又破,仿佛跟人衅过架,还不出意料输了的样子。

    见沈默睁眼看自己,沈贺的双目中满是兴奋和喜悦,激动道:“得好生谢谢殷家小姐,若没得她出手相救,咱爷俩就得阴阳永隔了……”说着便眼圈一红,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头也有些发酸,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喉咙却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沈贺赶紧擦擦泪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见沈默看向药碗,沈贺不好意思道:“险些忘记了。”便端起碗来,舀一勺褐色的汤药,先在嘴边吹几下,再小心的搁到他嘴边。

    沈默皱着眉头轻啜一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涩,反倒有些苦中带甜。见他眉头舒缓下来,沈贺高兴道:“你从小不爱吃药,我买了些杏花蜜掺进去,大夫说有助于你复原的。”便伺候着他将一碗药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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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毛巾给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贺很有成就感的长舒口气,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这才直起身,将空药碗和破碗搁到桌上,一**坐在凳子上,疲惫的弯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气。

    沈默见他盛满一碗开水,从破碗中捻起三粒青黄色的蚕豆,稍一犹豫,又将手一抖,将其中两粒落回碗中,仅余下一颗捏在手中。

    端详那一粒豆子许久,沈贺闭上眼,将其缓缓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动作极是轻柔,仿佛在回味无穷,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贺才缓缓睁开眼,微微摇头赋诗道:“曹娥运来芽青豆,谦裕同兴好酱油;东关请来好煮手,吃到嘴里糯柔柔。”

    沈默汗颜,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吃一个豆也会引起这么大的幸福感。

    见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沈贺轻抿一口开水道:“潮生,你是没有尝到啊,这

    豆肉熟而不腐、软而不烂,咀嚼起来满口生津,五香馥郁,又咸而透鲜,回味微甘……若能以黄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来尝一尝的。”

    ‘土地公就没吃过点好东西?’沈默翻翻白眼,却被沈贺以为在抱怨他吃独食,连忙解释道:“不是为父不与你分享,而是大夫嘱咐过,你不能食用冷热酸硬的东西,还是等痊愈了再说吧。”

    沈默无力的点点头,见沈贺又用同样的速度吃掉两颗,便将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脸满足道:“晚饭用过,咱爷俩该睡觉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圆,沈贺一本正经道:“圣人云:‘事不过三’,这第一次吃叫品尝,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饥,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费了。”说着朝他挤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灯,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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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别的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让我们开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亲爱的们,let‘go!!!

第一章 一梦五百年 (中)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着幽暗的天光,端详着趴在桌子上的…父亲,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是为眼前的衣食发愁,虽然这看起来是个大问题,但有这位…父亲在,应该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吧。

    他更不是为将来的命运发愁,他相信只要自己恢复健康,命运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处何时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说出来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为能有一个关爱自己的父亲而兴奋不已。也许是性格的融合,也许是心底的渴望,他对这个一看就是人生失败者的父亲,除了称呼起来难以为情之外,竟然一点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独和无助深刻的告诉他,努力奋斗可以换来成功和地位,金钱和美女,却惟独换不来父母亲情。那是世上最无私、最纯粹、最宝贵的东西啊,可他偏生就从来不曾拥有。

    现在上天给他一个拥有的机会,这对于一个自幼便是孤儿,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人来说,简直是最珍贵的礼物!

    所以沈默决定放开心怀,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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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小鸟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觅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贺叫醒了。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只见沈默正在微笑的望着自己。

    沈贺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起身往床边跑去,却被椅腿绊一下,踉跄几步,险些一头磕在床沿上。他却不管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带着哭腔道:“天可怜见,佛祖菩萨城隍爷保佑,终于把我儿还我了……”

    沈默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一下他的手,嘶声道:“…莫哭……”虽然已经接受了,但‘爹爹’二字岂是那么容易脱口?

    沈贺沉浸在狂喜之中。怎会注意这些枝节末梢。抱着他哭一阵笑一阵。把个大病未愈地潮生儿弄得浑身难受。他却一味忍着。任由沈贺发泄心情。

    过一会儿。沈贺可能觉着有些丢脸。便擦着泪红着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里沉迷科场。不能自拔。结果把个好好地家业败了精光。还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地泪水又盈满眼眶。哽咽道:“你娘临去地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把你拉扯**。可她前脚走。我就险些把你给没了……我。我沈贺空读圣贤之书。却上不孝于父母。中有愧于发妻。下无颜于独子。我还有何面孔能立于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测人心地能力。并没有随着身份地转换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贺正处在‘自我怀疑自我反省’地痛苦阶段。要么破而后立。要么就此沉沦了。

    他本想开导几句。给老头讲一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有笨死地狗熊。没有憋死地活人’之类地人生道理。但转念一想。自己个当儿子地。说这些话显然不合适。便无奈住了嘴。

    不过沈默觉着有自己在。老头应该会重回新振作起来。便紧紧握着他地手。无声地给他力量。

    好半晌。沈贺地情绪才稳定下来。他擦干脸上地泪水。自嘲地笑笑道:“这辈子还没哭这么痛快呢。”轻拍一下沈默地肩膀。他面色极为复杂道:“苦读诗书数十载。方知世上无用是书生。从今天开始。我要找份营生。好好养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您不必勉强自己,等孩儿身体好些,自有计较,咱们无需为生计发愁。”说着呲牙笑笑道:“说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贺仿佛从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着沈默,宠溺的揉揉他的脑袋,开心笑道:“天可怜见,潮生这次因祸得福,长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侧头,躲开沈贺的手,舔一下干裂的嘴唇道:“奋斗了半辈子的事情,放弃了岂不可惜?”

    沈贺又是吃了一惊……这倒不怪他爱吃惊。一个以前还木讷难言的少年,突然说出这样深沉的话来,搁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毕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联系到‘否极泰来’这样的玄学观点上,起身在屋里走几圈,兴奋的搓手道:“看来祖宗有灵,让我儿的灵窍早开,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啊!”

    沈默虽然不敢苟同,但对无需自我辩解很是满意,便紧抿着嘴,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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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贺又在屋里脚步沉重的转几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严肃的望着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决断,沉声道:“潮生,为父决定了,就此不再读书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说了。’便要开口劝道,却被沈贺挥手阻止道:“你好生将养身体,万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隐约猜到他的决定,面露不忍道:“您……”话说到一般,却又被重重的敲门声打断。

    爷俩回头望时,那门已经被推开,一个怒气冲冲的婆娘出现在两人眼前。只见她穿一身花花绿绿、皱皱巴巴的长裙,身材肥短、面目可憎。伸着根萝卜似的指头,指着他俩便开了骂:“侬个促老头和个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个堂里走来走去,着急起去报头胎啊!”

    沈默对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适应……反正横竖是骂人的话,也没必要听下去。想将那臭婆娘撵出去,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压根坐不起来;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闷闷的斜着眼,让老头对付她。

    但沈贺显然不是这泼妇的对手,涨红了脸也说不出话来。被骂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还不让人在自个屋里走道了么?”

    “啥西?自个屋里头?”泼妇激动的唾沫横飞道:“这是侬家么?昨夜头还是我家阁楼好不好?”后面又是一阵语速极快的漫骂,沈默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沈贺却听得明明白白,这让他表情十分难看。几次想要趁她换气时反驳,却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极为惊人,竟一直保持着喋喋不休的状态,没有丝毫停顿。

    沈贺无奈,只好闷不作声,沉着脸随她骂去。

    那泼妇足足骂了一刻多钟,直到汉子喊她回家吃饭,这才意犹未尽的啐一口浓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骂侬一天!”说完便摇着肥硕的**,吃力的下楼去了。

    望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沈贺生了半天闷气。突然听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愤愤道:“野蛮粗鲁,简直是不可救药!”这才冲淡了心中的郁闷,朝沈默勉强笑笑道:“潮生,饿坏了吧?”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那婆娘为何发飙?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确实是。”沈贺苦笑道:“这间阁楼原是她的库房,现在被咱爷俩占了,她当然不高兴了。”

    “我们住的是她家么?”沈默难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头是个死要面子的书呆子,宁肯搭草棚也不愿寄人篱下那种,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呢?

    “不是,”沈贺神色一黯,不迭摇头道:“这里是沈家大院,我们本家太爷安排咱们住下的……至于那泼妇,跟我们一样,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过先来欺负后到罢了。”越说表情越黯淡,沈贺不想在儿子面前再说这些,便强打精神道:“莫理她,就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着从门后提起个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进砂锅里,便默不作声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炉边发起了呆,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

    沈默能隐约听出,他念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里一定很难受。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好低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贺身子一僵,使劲点点头,却不再说话。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轻声问道:“能自己吃吗?”

    沈默活动下手腕,点点头道:“没问题,手上有些气力了。”

    沈贺便将碗搁在床沿上,低声道:“慢慢吃,吃完了继续睡。大夫说,睡觉最养人了。”

    沈默又点点头,见老头端起砂锅,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饭,似乎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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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梦五百年 (下)

    草草吃过早饭,沈贺先将家什一收拾,再把个瓦盆端到床下,嘱咐道:“想解手就往这里面,爹爹出去转转。.***”便急匆匆掩门下楼,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阁楼内便安静下来,外面的喧闹声却渐渐传了进来。

    透过虚掩的窗户,沈默看到蓝莹莹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颜色是那么的纯粹。这个见惯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痴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支起耳朵听窗外的动静……他听见有船儿过水的辘辘声,有吴侬软语的调笑声,还有些孩童戏耍的欢笑声。

    躺了一会,还是睡不着。沈默使劲撑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无奈身体仿若灌了铅,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气。

    他偏生是个犟种,越是起不来越是反复尝试。不一会儿,便折腾得满身虚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这时房门被粗暴的推开,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现在沈默面前,还有个身材干瘦的汉子,背着个大箱子,低头跟在她后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贺离开,大模大样的走进来,一**坐在长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对那汉子指指点点道:“搁到角上去,再把那些个箩筐也拿上来。”

    那汉子看看满头大汗的沈默,于心不忍道:“这小哥病着呢,我们还是莫打扰了。”

    “让个小娘养的死去。”胖女人轻蔑的看沈默一眼,怒冲冲道:“我们家都插不下脚了,不搁这里搁哪处?”

    “可以放在底楼嘛。”汉子小心翼翼道。

    “放个**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长蘑菇怎办?你个穷鬼再给我买新的啊?”说着矛头又转移到汉子身上,指着鼻子骂他穷光光、没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辈子大霉,不去偷汉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烟之类。

    沈默在边上默默听着。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呢。’

    那汉子被婆娘骂得窘迫不已。赶紧将箱子往地上一搁。丢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着他地背影狠啐一声。又觉着意犹未尽。准备再寻沈默地晦气耍耍。

    沈默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蛋憋得一阵白一阵红。再配上那满头地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地样子。

    见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试探问道:“侬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着咳嗽起来。

    “啥西?痨……痨病?”胖女人面色顿时煞白,如坐了钉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声,便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出门时没留神,被门槛一绊,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个包袱往上上的汉子怀里,两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滚了下来。

    沈默只听到一阵稀里轰隆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那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你不会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汉子委屈巴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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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一会儿,摔得鼻青脸肿的短衣汉子重又上来,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后叫他道:“其实,咳咳,我想说的是老……”

    那汉子却加紧了脚步,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在这屋里多待一瞬,都会有生命危险。

    “老子没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为什么都不等我把话说完?”对付这些愚夫愚妇,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暗自臭屁一阵,沈默感到一阵的困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过去。

    稀里糊涂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楼声吵醒,他也不睁眼,郁闷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痨病,这下放心了吧?”

    却听到一串银铃般的悦耳笑声,让人精神为之一震。沈默睁开左眼,便见个皮肤白皙,眉眼带笑的小女子,一手拎个食盒一手掩口娇笑,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这女孩身材娇小,望之不过十三四岁。头上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淡绿长裙,上罩对襟七彩水田比甲,虽不算太靓丽,却胜在青春可爱,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两眼便恢复了正常,阅人无数的沈默同志,知道这种小丫头最难缠,还是不惹为妙。

    果然,那女孩见他毫不避讳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刚要张嘴挖苦……却见沈默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一串话憋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脸通红,好半天才回过劲来。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进屋,将食盒搁在桌上,带着怒气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着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小丫头决定不与他置气,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儿子吧?”

    “是的。”沈默点点头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我不告诉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问了。”

    丫头顿感气馁,撇撇嘴道:“其实你再问一下,我就告诉你了。”

    “好吧,”沈默还是微笑道:“敢问高姓大名?”

    “记住啊,人家姓殷,叫画屏。”小丫头很认真道。

    ‘银花瓶?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转念一想,顿时明了,肃容道:“敢问这位姑娘,与殷家小姐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小姐。”画屏小丫头骄傲的昂着头道:“人家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很有地位那种。”

    “失敬失敬。”沈默强撑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实在不着力,只得苦笑道:“我实在起不来,实在是失礼了。”

    见他态度大转弯,画屏奇怪道:“你变脸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经说了,若没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这条小命就要归阎王爷管了。”说着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画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来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几句冠冕堂皇的说辞,顿时把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开心了,进门时的不快烟消云散不说,画屏还觉着他真是个有良心、懂礼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着痕迹的引导下,阁楼里的氛围和谐下来,画屏将食盒打开,从中端出个陶罐。掀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便伴着腾腾热气四溢出来,让某人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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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秀才谋生 (上)

    “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厨房炖的鸡汤,”画屏一边将汤盛到个精致的青花瓷碗里,一边献宝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参、当归、黄芪,还有十几样药材,滋补的很。”又拿出两串油纸裹的药包,放在一边道:“这两个一份补气血,一份是跌打药……一个你用,一个沈相公用,别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轻声道:“画屏姑娘,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那疲惫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让画屏姑娘心弦一颤,面颊顿时羞红了,轻轻搁下碗,蚊子哼哼道:“你问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诉你。”

    “在下不会那么唐突。”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要问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后,我就昏过去了,至于父亲怎样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样来的这里,全都不知道。”诚恳的望向她道:“你能给我讲讲吗?”

    “这样啊,”画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将一方罗帕搁在长凳上,与沈默对面坐下,轻声回忆道:“昨天过午时分,人家陪着小姐在我家济仁堂查账,听到前厅有嘈杂吵闹声,小姐便让我去前面查看。我去前面一问,才知道沈相公抱着你冲进我家济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但济仁堂的规矩是,病患进来先收五十文的问诊费,然后大夫才会医治……”

    着,画屏担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见他面色不善,小声辩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济仁堂,起先并不知道有这么条规矩,现在已经叫他们废除了。”

    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画屏得意的笑笑,接着道:“沈相公拿不出钱来,大夫便不给你医治,双方争执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闹,这才惊动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没有画屏说得那么简单,毕竟铺子是人家家里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没理的,肯定是要帮着自己人说话。但他几乎可以断定,父亲脸上的擦伤与淤青,八成是那劳什子‘济仁堂’的伙计殴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阴暗,妄自揣测,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双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诊费、再给他免费抓些药,也就仁至义尽了。实在没必要次日还派贴身丫鬟前来探视。又熬鸡汤又送药的……还是跌打药,不是心里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头为自己低声下气,还要看些小人个的嘴脸,甚至被人打伤,他便觉着热血往头上涌,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于色。再加上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对自己有恩无过。确实不该迁怒人家。长舒一口气。沈默朝一脸忐忑地画屏笑道:“继续往下讲吧。”

    “你不怪我们吧?”画屏毕竟年纪还小。下一句便露了馅。

    “哪能呢?”沈默温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地救命恩人。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画屏双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说了。不管怎么说。人是我们家地。这事儿就得负责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听不懂这话地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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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不想再谈论此事。微微皱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么?怎么开了这么多滋补地药?”

    “大夫说你常年营养不良,严重的气血两虚,”画屏板起面孔望着他,一本正经道:“被蛇毒入体之后,便引发出极重的阳虚之症,若不及时调养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没那么严重。”沈默自己也懂些医道,微微摇头道:“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火力旺,气血足,只要注意营养,加强锻炼,忌寒忌冷,很快便会复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爷也是这样说的,还让昨天坐堂的庸医立刻卷铺盖卷。”画屏满面钦佩道:“你可真厉害啊!”

    沈默失笑道:“谢谢夸奖,不过你方才干嘛要吓唬我?”

    “方才说话太严肃了。”画屏摆摆小手,笑眯眯双眼如新月道:“放松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样逗笑了,颔首道:“继续讲吧。”

    “嗯。”画屏点点头,接着道:“给你瞧完病,你父亲便要背你离开,我家小姐让马车送你们一程,还让人家跟着照应。”

    沈默轻声道:“殷小姐是个厚道人。”心中还补充一句:‘确实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画屏瘪瘪嘴,小声道:“可你父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亲是个极要脸面之人,定然不愿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只好答应,但让车夫载着我,在后面暗暗跟着,好记下你们的住处。”画屏面露不忍道:“结果看你父亲在一条胡同里几经徘徊,最后还是掉头回来。我们赶紧躲开,好在他行色匆匆,没有发现。”

    “便见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门前停下,犹豫了好一会,才上前叫门。”

    画屏的讲述虽然不甚详尽,沈默却见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亲心中的纠结与痛苦……大夫说绝对不能受潮了,他便不愿背自己回到河边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云,身无分文的父子俩却再没有立锥之地。

    无奈之下,沈贺只好硬着头皮到本家求助。他确实是无计可施了……以沈贺的书生气,但凡有一线希望,这个‘求’字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响沈家大门前的那一刻,老头心里是多么羞耻。然而最终为了救他,老头什么颜面都放弃了。

    寄人篱下,忍受白眼,都是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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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心里乱极了,连画屏小丫头什么时候走的,走前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碗香喷喷的鸡汤搁在床头,早就没了热气,结一层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渐渐黑下来,缓慢的步履声响起。不一会儿,门推开了,沈贺拎着两条巴掌大小的鲫鱼,笑眯眯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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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秀才谋生 (中)

    “潮生,你有口福了。”沈贺一进门便呵呵笑道:“回来路上碰上长子,便见他拎着两条鱼东张西望。”长子与沈默的年纪相仿,姓姚,因为身材高大,大家便叫他‘长子’,久而久之,便把原先的名号给顶替了。

    姚长子为人忠厚义气,与沈默最是相善,常常在一起玩耍。那天沈默被蛇咬了,还多亏了长子将他背回去,否则他的小命一准被阎王爷收了去。

    “他说在家里等你不见,便到街上寻找。”沈贺将鱼搁在盆里,一边熟练的去鳞去鳃,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一边笑道:“见到我时,他已经转悠大半天了,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这才放了心,还把这鱼给我,说让你补补身子呢。”这些活都是这一年里,媳妇病倒后才学会的。放在一年前,沈贺连生火都不会,更别说整治鱼了。

    “他怎么没来?”歇了一天,沈默已经能坐起身子,斜倚着窗台问道。

    “这里是沈家大院,规矩多多,不是咱们那来去自由的草棚子。”沈贺压低声音道:“族里人多嘴杂,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沈默安静片刻,轻声道:“要不……咱们明天搬回去吧。”

    “回去?”沈贺将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故作轻松道:“我可住够了那草棚子,一天也不想回去了。”他说话时是背对着沈默的,通红的眼眶也就无人看到。

    却不知坐在床上的沈默,也是两眼通红,鼻头酸涩,如鲠在喉……

    爷俩就这样沉默着,小小的阁楼上,只有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沈贺将处理好的鲫鱼下了砂锅。

    鱼下了锅,活计告一段落,沈贺疲惫的坐在凳子上,捻个罗汉豆到口中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察觉到气氛的凝重。他知道心思突然细密的儿子,一定察觉到什么了,便故作轻松的说笑道:“等老爹我有了钱,一口吃十个茴香豆。”

    “别噎着。”沈默失声笑道。

    沈贺呲牙一笑。关切问道:“楼下那女人没再上来吵你吧?”

    “没有。”沈默摇摇头。撒谎不眨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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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贺点点头。终于看到桌上地陶罐和药包。奇怪道:“谁来探望了?”

    “殷小姐……地丫鬟。”沈默实话实说道:“说是让咱爷俩补补身子。”

    沈贺顿感不安道:“这怎么使得。你怎么能要人家东西呢?”

    “我连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没法跟人家争啊。”沈默一指床头道:“喏,一口都没动,就等您老人家回来处置了。”

    “这个……”沈贺坐卧不宁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药费,已经是非分了,现在再要人家的东西,这个人情怎么还啊?还不上的。”

    “慢慢还就是了。”沈默呲牙笑笑道:“你还不上我还,我换不上你孙子还。”

    沈贺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于吧……”便也接受了这份馈赠。

    这时候鲫鱼汤炖好了,沈贺便将砂锅直接端到床头,烫得他直往手指上呵气。又将被褥搁在沈默背后,帮他坐直身子,给他准备好碗筷,这才笑道:“快趁热吃,小小鲫鱼却是大补的。”

    沈默轻声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沈贺摇头笑道:“爹在外面吃过了,肚子胀着呢,待会喝点汤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里的鸡汤道:“天热,隔夜就坏了。”此时天气闷热潮湿,这些鲜嫩食物过夜变质,只有扔掉的份儿。

    “不要急,慢慢吃。”沈贺慈爱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说完又将那碗鸡汤倒回罐里,放在炉子上热起来。

    沈默便不再出声,吃了一条鱼,喝了一碗汤,一拍肚子道:“吃涨了。”

    “再多吃些。”沈贺又给他盛一碗鸡汤道:“快快好起来,别让爹牵肠挂肚了。”

    沈默明显听到老头腹中的咕噜声,暗叹一声,接过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难受了。”其实早上他便发现,给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后,那砂锅里仅剩下点清汤寡水。一直挨到现在,老头肯定饿极了。

    “也对,过犹不及嘛。”沈贺这才点点头,转而又可惜道:“有鸡又有鱼,实在太奢侈了。”沈默苦笑一声道:“明天还不一定有没有饭辙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暮气。”沈贺终于不客气,舀一碗鸡汤小口品尝道:“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明天再给你买只鸡回来。”

    “做什么呢?”沈默兴致勃勃的问道。

    “写字。”沈贺边喝汤边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庙前面有给人代写家书、撰写对联、誊写铭文的,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个百十文的进项,这样一个月最少能赚二两银子,再加上每月六斗的廪米,咱爷俩吃喝够用,紧一紧还能攒下两个供你念书。”

    “为什么不去教书?”沈默奇怪道:“那个收入应该稳定些。”

    “哎,你当我不想啊?”沈贺叹口气道:“我一个秀才出身,县学府学教不了,蒙学里又才给一月一两的银钱,不划算的很。”按规矩,他一旦开始从事别业,其廪生资格便自动取消,每月六斗的廪米自然也就停发了。

    在江浙富庶地区,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米,但沈秀才不劳动也可以得到六斗。即是说,他若是当塾师的话,每月才多进账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钱银子。若是出去练摊写字的话,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因为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诸如卖字、算命这种流动性很强的营生,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活计,都被视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策,不会取消廪米。

    道理很简单,因为世人以劳心者为贵,以劳力者为贱,而走街串巷算命;摆摊挂牌卖字之类的营生,虽然也不算体力劳动,但终归是有辱斯文之举。但凡有希望,不会有读书人长久操此贱业的。

    其实还有一项营生,收入高,也算体面,那就是去外地给达官贵人当师爷。

    要知道绍兴师爷‘饱读诗书、苛细精干、善治案牍’的名声可是海内皆知。尤其沈贺这样有着正经功名的绍兴人,到哪都抢手的很,一年挣个百八十两银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为了沈默的学业,沈贺只能放弃这最佳的选择,毅然决定上街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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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秀才谋生 (下)

    干就干,第二天沈贺便回河边的草棚,取出笔墨纸砚,扛上一副破桌椅,兴冲冲的去城隍庙练摊了。Ζ

    他毕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体挺瘦秀润,不论识字与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饭吃的写字先生漂亮许多,这也属于错位优势了。再加上他并不贪财,百文也写,十文也书,实在没钱给点粮食腊肉也行,人们都愿意照顾他的买卖。

    除了第一天才开张之外,从次日起每日进项就超过百文,没几天功夫,便把周边的买卖抢了个空。

    贫穷乍富的感觉,让沈贺有些头脑发热,竟然果真一天一只大肥鸡,买回来给沈默补身子。

    吃着香喷喷的鸡汤,沈默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无忧虑的问道:“父亲那几个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贺夹着根鸡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着,口中含混道:“不过这些天,找我写字的人越来越多,宁肯等我第二天才写好,也不找别人。”说着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没看见那几个同行的表情,啧啧……估计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轻声道:“凡是还需留些分寸,父亲初来乍到,便把人家的饭碗夺了,搞不好会遭人记恨的。”

    “暮气。”沈贺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声饮下一盅黄酒道:“你爹我一没偷二没抢,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好小心的?至于没人找他们,是他们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练一下才是正办,哪能怨到我头上呢?”

    “父亲是坦荡君子,”沈默缓缓摇头道:“可这世上最难防、最该小心应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应付?笑话。”沈贺又饮一盅道:“还指着他们帮什么忙吗?”

    “当然帮不上什么忙。”沈默轻声道:“只是防备他们坏事罢了。”

    沈贺正在得意劲儿上。怎能听进沈默地逆耳忠言去呢?他摆摆手。终止谈话道:“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岁地人。还用你个十三四岁地娃娃教。”沈默只好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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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几日。沈默便在家安心养病。沈贺每日将鸡鸭鱼肉往家里买。那殷小姐地贴身丫鬟画屏也时不时过来。送些滋补药品。每次都跟他说笑半晌才走。临走还央沈默再将讲过地笑话、猜过地谜语说一遍。说是要回去显摆显摆。

    那楼下地婆娘也一时没了动静。好吃好喝没了打扰。沈默地身体复原很快。只是六七日便能扶着墙下地行走。看起来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后。沈默做地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门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地院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住地是最北面地阁楼。也是这大宅院地最高处。倚在门口。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只见这宅院坐北面南。占地极广。数一数黑瓦屋顶。竟然足有五进深。

    远远望去,正门口处竖着两面五丈高的大旗。两旗之间是整个宅院的中轴线,大院里的建筑从南至北完全对称,正堂压在中轴线上,左边有耳房厢房,右边也有同样的耳房厢房,房房相连,间间相对。

    看上去布局与他熟悉的四合院并无不同,只是布置更加紧凑,天井空地也小得多,虽然建筑精巧细致,却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轩敞舒适。沈默觉着,可能是因为江南人多地少,为了节省空间吧。

    尽管在平面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却要胜过不少。他看到除了二进的正厅厢房之外,后面院内皆是两三层的楼房。每一进的左右都有对称的四间房,正面为上房,东西为厢房,南面为倒厅,四面相对,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组成一个个小型的四合院。

    从第三进到沈默所在的第五进,以回环的廊道分隔出六个形似独立,而又有相互联系的庭院。房舍分布错落有致,庭院毗连,门户相对,回廊串接,四通八达。又有假山流水,红花绿柳点缀与粉墙黛瓦之间,看得人神清气爽,顿感夏日不那么难熬了。

    正沉浸在对美的欣赏之中,沈默突然听到楼下一阵熟悉的骂声响起:“侬个小娘养的,不是得了痨病吗?咋西还不报胎呢?”

    沈默低头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只见她一如既往的肥硕,穿着紧绷绷的衣裙,抱着半边西瓜,脸上还沾着几粒黑籽,正仰脖瞪着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临下道:“老泼妇,小爷说的是‘老子没病’,谁让你跟你汉子都不听全?”

    “啥西?本事见涨啊?”胖女人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利齿,登时战意高涨道:“侬个小娘生,整日里与个小娘皮勾勾搭搭,愈发不要脸皮了。”

    沈默却不理她这茬,转身进了屋,只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后脑勺。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泼妇,倘若与其对骂,便正遂了她的意。输赢且不说,先将你扯成泼妇贱男队伍里的一员,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见沈默挥舞,以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发得意洋洋,扭着肥硕的**往上爬,要将前些天失去的场面找回来。

    好容易爬上阁楼,胖女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稳脚一推虚掩的门,便要往里进。

    只听哗啦一声,带着浓重气味的液体从天而降,兜头淋了她一身,紧接着一个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吓呆了。吧唧一声,西瓜落地,胖手却仍然半举着,愣愣的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搞不清状况。

    却听沈默捏着鼻子道:“啊,你把我传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赔我!快赔我!”

    胖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骚味,登时脸就绿了,恼羞成怒道:“小子,你给我等着!”逃也似的转身下楼……虽然极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却禁不住身上的腌臜,先行刷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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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上)

    过了半晌,沈默听到楼下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汉子上楼报仇,那汉子不愿意,婆子便臭骂他一顿窝囊废,拎一根擀面杖,自己气势汹汹的上楼来了。

    女人看到房门仍然虚掩着,便从缝隙中往上瞄,果然见一个篮子坐在门顶,不由冷笑连连道:“老娘才不会再上当呢?”她仰着头,踮起脚尖,双手握着面杖,使劲往上一杵,果然将那篮子顶落下来。

    “哈哈,技穷了吧,侬个小娘拉泥子。”胖妇人一把推开门,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迈过门槛进了屋。

    然而意外无处不在,右脚甫一落下,她便感觉似乎踏在镜面上一般。低头一看,原来踩在了一大块西瓜皮上……只听‘哧溜’一声,胖妇人便仰面朝天向后倒去。有道是祸不单行,她的小腿肚又绊在门槛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坠之势猛增,顿时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摔了出去。

    伴着一阵杀猪似的哀嚎,胖妇人如个大皮球一般,从狭窄的楼梯上翻滚下去……这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不过她家汉子这次学乖了,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滚下来,想也不想,便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妇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面听着,心说:‘这下摔得够狠,连骂人的劲儿都没了。’他知道这事儿没完,却没有丝毫放在心上。

    他静静依在窗边,看窗外的小桥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面,看那些往来如织的乌篷船,看那些身穿长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劳作着,说笑着,间或也有人抬头看一眼这凭窗而望的小哥,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没有半分疏离的感觉,仿佛自始至终他都属于这里一般。

    ‘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对自己说,挥挥手,告别了梦中的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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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猜错,天还不黑,麻烦就来了。

    沈默当时正在出神。听到天井里传来嘈杂地人声。紧接着便有‘咚咚’地上楼声。

    沈默刚刚坐直身子。便听轰隆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一个肥头大耳地庞大汉子出现在沈默眼前。

    大汉并不急着进屋。而是上下左右地四下巡视。待确认安全后。才大步进来。闪身让出了门口……还不忘一脚踢开地上地西瓜皮。

    一个头上戴着缨子帽。身上穿着绿罗褶;手里摇着洒金扇地轻浮子弟出现在门口。他不过十六七地年纪。却倨傲无比。用两个鼻孔对着沈默道:“是你打伤了七姑娘?”

    沈默一脸不解道:“劳驾问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锦服青年哼一声。显得鼻孔更大了。对边上那大汉道:“告诉他。七姑娘是谁。”

    “嗯,你听好了,”大汉瓮声道:“七姑娘就是我们公子的堂侄女,也就是住你楼下那位。”

    沈默差点没噎死,心说那胖妇人的老公,当初必定是听了名字没见人,这才误入狼窝的。面上却淡淡道:“她不是我打伤得。”是她自个摔伤的。

    “休想狡辩。”那青年冷笑道:“须知我们沈家家规森严,严禁宗亲斗殴!”说着一拍折扇道:“还不将他绑了,送去大老爷那里,领受家法去!”

    那大汉便走上前,要将沈默拉起来,沈默咳嗽一声,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纸糊似的?把我碰出个三长两短,算你的还是算你家公子的?”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脸红扑扑的,咋看都不像夭寿的样子。

    大汉却被他唬住,歪头望向锦衣青年,青年不耐烦道:“让他自己走。”他这才想起,这小子因为被蛇咬了才住进来的,虽然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谁知道去没去根,会不会猝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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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扶着栏杆,颤巍巍的下了楼,那锦衣青年趾高气昂的走在追前面,彪形大汉垂首走在最后头,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里,沈默便见那鼻青脸肿,手脚打着夹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辆板车上,正眯着眼朝自己笑……那应该是一种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脸肿的跟个大茄子似的,让人咋看咋可乐。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让她男人推着大车跟在后面,五个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后看看,突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儿歌,竟是那么的应景,便扯开嗓子唱起来……

    “唐僧披着绿袈裟,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长得胖,后面跟着个沙和尚;沙和尚,推着车,车上坐着个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坏,骗过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涂,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当,多亏孙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举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扫光……”

    这个年代,唐僧西游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再加上他嗓音极好,唱腔滑稽顽皮,引得各院里的男女出来观望,还有些小孩子跟在后面,嘻嘻哈哈的听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头笑道:“你这个歌有点意思,是谁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弱智。

    当时那帮孩子们听明白了,围着大车上胖胖的七姑娘,叽叽喳喳扮鬼脸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气急败坏道:“四公子,他骂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么俊吗?”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着脸问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么俊吗?”

    沈默望着他那张歪瓜裂枣的脸,胡说八道道:“公子玉树临风,貌赛潘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

    “好小子,眼力不错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欢喜笑道:“很少有人能发现我的内涵的。”

    “哎,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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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中)

    那四少爷突然觉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少年,实在是个妙人儿。Ζ

    捏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他小声道:“要不你给七姑娘道个歉,这事儿私了得了。”

    沈默还没说什么,那一直支着耳朵听的七姑娘先不干了,尖声道:“不行!他把我害成这样,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四少爷也觉着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话会惹人闲话,说不定还把自己惹上一身骚。想到这,他朝沈默挤挤眼道:“放心吧,只要不是你的错,本公子会帮你说话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着嘴道。

    四少爷看看廊外的天空,干笑一声道:“今天这天,真清爽啊。”便低头走到前面,不再与说话。

    穿过几道拱门,一行人到了位于三进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个先进去通报去了。

    这大厅显然是府中极重要的场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厅门上,镂空雕刻着‘春夏秋冬’、‘渔樵耕读’、‘琴棋书画’,人物造型古朴,雕工精细入微,让沈默险些拔不下眼来。

    过一会儿,那四公子出来道:“大老爷叫你们进去。”

    汉子便将七姑娘从大车上扶下来,搀着她走到厅门口。便撒开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进去,自个不再往里踏进一步。

    见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入赘的,上不得台面。”说着又好心嘱咐道:“大老爷很厉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谢少爷指点。”整一整洗得发白地长衫。便昂首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花厅地正上方悬着块檀木匾额。上书‘中和位育’四个古拙有力地大字。匾额下地墙壁装修典雅。浮刻着行书写地朱子家训。两旁对联为‘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八个镏金楷书。

    一张八仙桌立在对联与家训之前。桌上端正供着孔圣人地神位。桌边右首坐着个头乌纱东坡巾。身穿袖子类似道袍地褐色氅衣。三缕长须。面目清雅地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地面前。正在向他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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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中年人便是沈府地主人。沈大老爷。按说他不该理这些琐事地。无奈为了严家规、正门风。从他祖父开始。就将宗族内地打架斗殴。视作有辱斯文、辱没门风地行为。予以严令禁止。一经发现便由家主亲自处理。只要查实就会将其驱逐出门。十分地严苛。

    这种权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门里还不得乱了套?是以尽管颇为不耐,他却仍要按下性子来,将冲突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他正被那说话颠三倒四、还一口永昌土话的‘七姑娘’搞得头晕脑胀,便见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后生从门外进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的长衫虽然缀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让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贵的是,这孩子行步端庄,举止有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之人,必为书香门第出身。

    再比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猪的七姑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白雪一个泥巴呀。不知不觉中,大老爷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里先偏向于这后生了。

    沈默进来后,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着的孔圣人像恭敬行礼。这举动又让沈老爷好感顿增。给孔夫子行完礼,沈默又朝向沈老爷,朗声道:“童生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沈老爷赶紧呵呵笑道:“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这并不是沈老爷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在这个年代,跪礼是区分上下尊卑,树立上级威严的必备礼节,特别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那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这一拜,关键在于沈默口中的‘童生’这两个字。童生是什么?不是说自己年纪小,请多关照之类的,而是表明一种身份……参加过县试、府试、院试,却没有取得生员资格的读书人,不论是黄发垂髫,还是白发苍苍,都叫童生。

    这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童生’便是失败者、倒霉蛋的代名词,社会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实际上,只要能参加科试,就代表着童生们身世清白,三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并接受过正规教育,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在大明朝的士农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优待的,属于治人阶层。虽然‘童生’只是这个阶层的最底层,其生活处境很可能连农民都不如,却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这不难理解……虽然人家现在潦倒,谁知道下一科会不会咸鱼翻生跃龙门?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后相见。久而久之,对童生便形成一种规矩,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岁应过童生试,却因为母亲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弃……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还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称道的孝行。

    但他毕竟是考了一场县学,也算是参加过童生试了,自然就有资格自称童生了,还是最不丢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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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闻声痛快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后学末进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免礼了。”沈老爷呵呵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爷话,学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礼道:“家父常说,蒙大老爷于我父子落难之时收留,我父子无以为报,只能铭感五内……”

    沈老爷摆摆手,佯装不悦道:“你们难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吗?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从沈贺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实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亲热里说,也没有什么错。

    见他们说的热闹,七姑娘感觉这事儿要黄,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爷爷,就是他把孙女害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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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好吧,以后每天都是三章

第三章 沈家大院 (下)

    尽管对沈默心存好感,但毕竟家规大于天。ΖuiLu.***

    皱皱眉头,沈老爷沉声对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爷道:“老四,人是你带来的,把来龙去脉向为父讲一下?”

    “遵命,父亲大人。”四少爷乖得跟小猫似的,低眉顺目道:“今儿后晌孩儿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过来告状,说这小哥打伤了他媳妇。”说着看一眼老爹,见他脸色不变,才继续小心道:“父亲要孩儿们留心照看族人,孩儿便秉承着这个意思,去闻涛院中看看,便见到了受伤的七姑娘,和这位住在楼上的小哥。”

    “说重点。”沈老爷黑着脸道:“不要老是自夸。”

    “哦,知道了。”四少爷缩缩脖子,言简意赅道:“孩儿发现七姑娘确实受了伤,但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没有出过屋门。孩儿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伤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带来请父亲明断。”

    “算你懂点规矩。”沈老爷这才面色稍霁,淡淡赞许一声。转头问沈默道:“是你动手打伤七姑娘的吗?”

    “学生敢起誓,”沈默断然否认道:“若是我动手打伤了七姑娘,就让我这辈子都中不了举人。”这对读书人来说,绝对是极重的赌咒了,但确实不是他动的手,怎么起誓都没关系。

    沈老爷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动的手,那七姑娘的骨头是怎么折的?”

    “这个……您可以问问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个誓,保证说的是真话。”

    沈老爷点点头,对七姑娘道:“你起个誓吧。”

    七姑娘只好赌咒,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自己穿肠烂肚,这才委屈巴巴道:“孙女今天第一次上楼去,一推门便被个尿盆砸了头;第二次上楼,又踩上西瓜皮,从楼上摔里下来。”

    在边上旁听地四少爷。没想到这事儿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沈老爷也有些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道:“沈默。你为什么要搁个……尿盆在门顶上?”

    “防盗。”沈默一本正经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着一摊手道:“学生正在病中。手无缚鸡之力。且时常昏昏沉沉。在门顶上隔个瓦盆。一来可以示警。二来可以打不速之客个措手不及。”

    “你说地也有些道理。”沈老爷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误伤了好人怎办?”

    “只要不是心怀叵测。就会敲门而入。学生便会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门了吗?”沈老爷问七姑娘道。

    “没有。”七姑娘低头道:“直接推门进去的。”

    “为什么不敲门?”沈老爷沉声道:“不请而入是为非礼,这你不知道吗?”

    沈默心说,好么,原来我被非礼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备。”沈老爷盯着沈默,沉声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个字轻易不能吐露,那会结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摇头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来时扔的。”

    “什么?”沈老爷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七姑娘两手食指对在一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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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事实清楚了。”沈老爷沉声道:“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阴差阳错造成的。”就在沈默以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将事情结束时,沈老爷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邻里之间本该和睦相处,闹到现在这地步,到底是为哪般?七姑娘,你说。”

    “这小子骂我。”七姑娘嗫喏道:“说孙女是泼妇。”

    “他为什么说你是泼妇?”沈老爷问道。

    “因为,因为……”七姑娘低下头道:“因为我先骂他了。”

    “你为什么要骂他呢?”

    “因为他骗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说他肺痨了……”

    “你有这么说过吗?”沈老爷问沈默道。

    “没有。”沈默两手一摊道:“学生当初跟她说:‘劳驾,出去时把门关上。’结果她只听了个‘劳’字,就张皇失措而逃,也许是误会了。”

    沈老爷寻思一会,已经将事情的缘由猜了个八成,他猜测应该是七姑娘主动生事,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贺和沈默,并让他们住进了原本属于她的阁楼。对七姑娘的品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估计在几番骚扰漫骂,引来了这聪慧少年的反击……

    他这种雅人,最爱沈默这种聪颖伶俐的少年郎,而对七姑娘这种庸俗粗鲁,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为耻的。想明白事情关节后,他便有意帮沈贺父子占下那座楼,把七姑娘一家撵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里,沈老爷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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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听着,”打定主意后,沈老爷音容严肃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爱,若有那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见容于我沈氏一门!”

    这疾言厉色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实实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脑门子上,她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大老爷这话中的问罪之意。

    ‘逐!出!家!门!’四个斗大的大字在她脑海中盘旋,把她骇得冷汗直流,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听沈老爷又温声对沈默道:“沈默啊,你说说你们的争端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见她的左眼肿成一条缝,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双目满是乞求、泪珠滚滚的望着自己。

    他知道沈老爷这是存心拉偏架了,只要自己实话实说,七姑娘九成会被撵出家门去。自己离了沈家,还有个草棚可以住,估计这两公母就只能无家可归了。

    ‘罢了,都是苦命人,总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何苦要自相为难呢?’一转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不过是日常过日子的小摩擦罢了。上下牙还有打架的时候呢,没有大老爷您想的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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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上)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neΤ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满脸的惊喜感激,挂着鼻涕咧着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爷也是一脸吃惊的望着沈默,他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下这少年。至于那四少爷,也在沈默身后暗暗点头,嘴唇一张一翕,仿佛在说‘好小子,够义气’之类的。

    沈默坦然承受众人的目光,他心里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撵出大院,父子俩独占一栋楼,也改变不了寄人篱下的处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只要是寄人篱下,就免不了像今天这样,被人居高临下的责问,随心所欲的掌控,这简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爷无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让他选择的话,那是宁肯回到河边草棚,也不愿再在这大宅院里住了。

    只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么应该表现出来,什么不应该表现出来,这才不会当场发作。

    ‘损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损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这是沈默的座右铭。

    心里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会背负‘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骂名,做下损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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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错愕之后,还是沈老爷最先恢复过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说,便是两家都有错,都要受罚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爷公允仁慈,无论什么惩罚,沈默都情愿接受。”

    “呵呵……”沈老爷被沈默逗乐了,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十分老辣。一顶‘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头上,让沈老爷既舒坦又哭笑不得,只好板起脸来道:“邻里宗亲之间,应该相互友爱,相互扶持,这次姑且念你们是初犯,就不动用家法了。”便对七姑娘道:“你回去给人家把房间打扫干净,以后别再那么小肚鸡肠,”说着一瞪眼道:“没有下次,知道了么?”

    七姑娘早就服气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敢。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道:“孙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爷一甩宽大地衣袖。平淡道:“好自为之吧。”

    七姑娘先给沈老爷磕头。再感激地看沈默一眼。这才慌不迭地逃离了这令她倍感压抑地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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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里便剩下沈默。沈老爷和那四少爷了。

    沈老爷地表情也柔和不少。对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只能用体力活罚她。但你是读书人。咱们就得来点文地了。”

    沈默这汗刷得就下来了,心说:‘你让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别让我吟诗作对,背书写字啥的。’但这种时候哪能露怯?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大老爷悉听尊便。”沈默神色平静,腿肚子转筋道,他已经做好‘尿遁’的准备了。

    “我考你个问题。”沈老爷呵呵笑道:“若是答对了、答好了,不但不罚你,还有奖励。若是答错了,便罚你将整个沈家台门打扫一遍。”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沈默差点就喊出‘我直接认罚还不行?’好在他对沈老爷心里有气,不愿意服这个软……还因为他内心中迸发出一种自信,似乎并不惧怕这种游戏一般。

    于是,他大义凛然道:“好吧,大老爷请讲。”

    “好的。”沈老爷颔首道:“你既然应过县试,想必已经读过四书了吧?”

    “读过。”沈默鬼使神差道。

    “很好。”沈老爷一指头上的匾额道:“为老夫解释一下,这四个字的出处。”

    “中和位育……”‘靠,什么意思啊?’沈默暗骂一声,脑海中便闪现出一连串字句,不由脱口而出道:“这句话是出自《中庸》第一篇第五句,‘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不错,那是什么意思呢?”沈老爷点头笑道。

    “这四个字乃是《中庸》全篇之精髓所在。《中庸分章》上解释道:‘以中和,明体用之一贯;以位育,明仁诚之极功。’”沈默索性不再惊讶,拉开话匣滔滔不绝道:“即是说,‘中和’是目的,待人接物,立言行事都要不偏不倚,谐调适度;如何让做到这一点呢?‘位育’便是方法。”

    “如何‘位育’呢?”沈老爷一脸郑重的问道,仿佛在与一个同辈人讨教学问一般。

    “朱子曰:‘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按照朱子的解释,‘位育’便是‘安所遂生’。我读书人应该恪守己身,遵循天道,便可‘位育’便可‘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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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后,沈默便安静的立在堂中,静静地回味方才所言,似乎心有所悟。

    沈老爷也双目微闭,不言不语,仿佛亦有所感悟。

    只有那沈四少什么都听不懂,自然觉着百无聊赖,却又不敢擅自离开,站在那抓耳挠腮,浑身难受。

    好在两人的神游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只听沈老爷抚掌欢笑道:“好一个恪守己身,遵循天道,已经深通朱子三味了。”

    沈默赶紧谦虚道:“学生不过是照本宣科,稍加体悟罢了,大老爷过奖了。”

    “没有过奖。”沈老爷捻须笑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沈默轻声道。

    “十三岁便能达到如此程度,可见你天分之高,用功之深。难得,难得啊!”沈老爷感叹道:“若是老四有你一半的聪慧,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说着瞥一眼沈四少,面色重新冷硬道:“文不成,武不就,游手好闲,废物一个!”

    沈四少心说:‘就知道你不让我走就准没好事。’

    沈默也心道:‘来正题了。’果然,便听那沈老爷转过头来,笑眯眯道:“沈默啊,我方才说答对有奖,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啊?”

    沈默心中翻翻白眼,暗道:‘这还有的选吗?’便一脸真诚的笑道:“长者赐不敢辞,亦不敢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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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中)

    “哈哈哈哈……”沈老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突然觉着眼前这个少年,也许有着远大的前程……他也曾进过学,做过官,自然知道想在这个世道出头,读书和做人的本事都得厉害才行。读书的本事是先决条件,做人的本事却是决定成就高下的最终因素。

    眼前这少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温文尔雅,外方内圆,确实不是一般书呆子可比……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少湖公。

    一念至此,沈老爷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好笑道:‘我怎么会想到恩师呢?难道他年轻时也是这样子?’但他终究还是改变了初衷,不让沈默给小儿子当伴读,而是让他们结伴读书:“沈默,我沈氏族学乃是绍兴城拔尖的私塾,你可愿意在县试之前,在里面用功啊……当然,也帮我管教一下这个逆子,让他跟你好好学一下。”这后一句却是对昏昏欲睡的四少爷说的。

    饶是沈默心智沉稳,也难掩面上的吃惊之色……他本以为自己难逃伴读书童的耻辱命运,但听沈老爷的意思,竟是让自己与那四少爷结伴读书,平起平坐,这真是……太好了。

    伴读和结伴,只有一字之差,含义却有天壤之别,前者类似于主仆关系,后者却是同窗之谊。他却不知,若沈老爷没有当过官,见过世面,是万万不会做出此等决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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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晕晕乎乎答应下来,沈老爷很满意他的反应……虽然这小子这次没笑,但看着却实在多了。

    沈老爷决定趁热打铁,伸手往袖子里摸了摸,却只摸到两袖清风。稍显尴尬的给儿子一个好脸色道:“朋友有通财之谊。你们以后就是同窗了,你手头宽裕些,沈潍呢一时手紧些,你说该怎么办?”

    沈四倒是个机灵人,赶紧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绸布钱袋。放在手里试一试,足有四五两沉,心里滴血递给沈默道:“朋友,拿去花吧。”

    沈默心说:‘我要是拿了这钱,你还不恨死我?’便朝沈老爷作揖道:“承蒙大老爷关爱,给沈默一个读书的机会,已经是大大的恩典了,”说着朝沈四笑笑道:“但这钱……我是绝对不能收的。”

    “哎,上学吗,总是要买些笔墨纸砚的。”沈老爷温和笑道。

    沈默真诚笑道:“纸笔书本都是现成地。不用再买了。”向两人歉意地笑笑道:“学生家教甚严。实在不敢接受。请大老爷和四公子见谅。”

    沈老爷这才作罢。笑眯眯道:“你不愿意要也罢。只是日后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当然跟沈京说也是一样地。”说着指了指那沈四。原来他叫沈京。

    沈默再次致谢。这才躬身告退。离开了中和堂。

    望着他离去地背影。沈京松口气。小声道:“还有不喜欢前地。真是地。”

    “哼。你以为都像你那么没出息?”沈老爷地脸色不出意外由晴转阴。叹口气道:“这事儿是我孟浪了。明知道这孩子心智成熟。却还要用几个阿堵物去撩拨他。实在是落了下乘了。”

    “爹。孩儿承认这小子挺厉害。”沈京小声问道:“可您也用不着这么看重他吧?好像他将来能当阁老似地。”

    “那也未可知。”沈老爷淡淡道:“不管怎样,这小子都是个人物,你要是还没蠢到家,就多和他亲近亲近,说不定将来就是你的出路。”

    沈京呆住了,对于他老子的眼光,他还是很服气的。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老头第一次说他有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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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那爷俩研究着,就算知道也顾不上了。因为满心的狂喜让他失去了平时的稳重,他趁着夜色在回廊上奔跑,一边跑一边无声的呐喊道:‘谢谢啊,谢谢啊……’

    一直跑出十几丈远,他那大病初愈的身体终于抗议了,开始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气。

    正看见左边有座假山,便翻出长廊,绕道山后一**坐下,一边歇息一边暗自窃喜不已。

    当然不是为了能念族学而高兴,他还没那么浅薄。他是为了心头一大痼疾得到解决,才如此得意忘形的……这事儿还得从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说起,话说当时,父子俩吃饱喝足了,泡一壶花茶,开始摆起了龙门阵……

    聊着聊着,便很自然的说到了沈默将来的出路问题。

    众所周知,沈默是个自信到自负的臭屁家伙,那天他就对他老子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沈潮生干什么都是好样的!都能光宗耀祖!”

    对这个说法,沈贺的评价很简单,就一个字‘屁!’然后才带着酒意指点江山道:“虽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可在大明朝想要不被人欺负,想出人头地,想做一番事业,就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当官,还得是文官,还得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沈默岂是容易服气之人,当时便犟嘴道:“我去当兵,现在朝廷南北都不太平,说不定我就立了大功,当了总兵,封了公侯,还不算出人头地吗?”

    “当兵?哼,且不说你不是军户身份,能不能当上兵。”沈贺哧笑道:“就算你当上兵,立了功,封了侯,又能怎样?一个小小的御史就把你管的死死的。你要是三品以上的武官还好说,犯了错顶多挨顿训斥,若是三品以下的,直接按在地上打板子。人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说当兵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江南富甲天下,商贸发达,我经商,成为天下第一富翁。”沈默纯粹为抬杠而抬杠道。

    “你能富过沈万三?”沈贺哂笑道:“咱们这位本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结果呢,还不是因为钱多招来太祖爷记恨,落了个籍没家产,发配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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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万般皆下品 (下)

    “照父亲这样说,便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沈默笑道。

    “不错,正是如此。”沈贺用美好远景激励沈默道:“只要你用功读书,考取生员资格,便可免赋免税,见官不跪,考得好了还有国家供养!”说着呵呵一笑道:“而且在乡里之间,那是一等一的体面风光啊!”

    “啊?”沈默难以置信道:“不是还有举人进士吗?”怎么也轮不到个秀才占一等啊。

    “傻孩子,进士都去做官,举人居乡者也不多哉,乡间常见有功名之人,就是你爹这种秀才,别人对我们的称呼,非‘先生’即‘相公’,尊敬的不得了。”沈贺一脸缅怀道:“有许多事情,必须要请我们秀才帮忙的。譬如说结婚迎亲时,稍有资财之家,便必须请两个秀才做伴郎。而女家所请陪伴新郎之人,也必须是秀才。再如丧事之赞礼,也必须用秀才。尤其是知县有公事下乡,虽有绅士,但陪知县起坐之人,也必须用秀才。”

    末了,沈贺有些不长出息道:“还有一层,就是以上这种种都是有上好的席面吃,这是老百姓第一羡慕的事儿,所以才有俗谚道:‘秀才吃得真是美,大米白面偎着嘴。’”

    “呵呵……”沈默干笑几声,敷衍道:“吃的美呀吃的美。”茴香豆都舍不得两个两个的吃,还大米白面偎着嘴呢。

    沈贺老脸一红,叹口气道:“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世人惯是爱少贱老,不肯一视同仁。我二十岁时成廪生,人都说我后生俊彦,无不抬爱,门前宾客如云,往来应酬如织。但数次应举不第,黑发熬成白首,年华渐渐老去。人们见我发达的希望渺茫,便视之为朽物,谓之为不可雕也……”

    “倘若我能考上个举人,就算终生再无寸进,熬到现在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至不济也是县丞、教谕之类,谁还敢笑话?所以呀,孩子,你必须要中举啊!”说完这番话,沈贺醉倒了,但‘必须中举’四个字,却在沈默的脑海中扎了根,也成为了困扰他的难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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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觉着自己从没读过那些四书五经,连毛笔字也写不好,怎么跟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书生相比?

    他不是个畏惧用功的人,他畏惧的是徒劳无功。沈默知道人在六到十二岁时,是一生中接受知识最快的时候,这阶段被称为启蒙时期,一生知识的基础在这一刻打下,之后所学的一切,都建筑在这个基础上。

    而他已经十三岁了……错。心理年龄应该快三十了!让他再从《百家姓》《千字文》学起。虽然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但他地目标不是扫盲。而是参加万马千军争过独木桥地科举考试。跟那些为了科举‘头悬梁、锥刺股、夏集萤。冬映雪’。不成功便成仁。以读书为终身事业地疯子们去竞争。其结果是真正地万里挑一!

    沈默虽然看上去成熟智慧。但那是沾了前世阅历丰富地光。对自己地智商他还是很清醒地——能算是百里挑一就不错了。放进千人万人里。就不算出类拔萃了。

    先天优势小。后天劣势大。你让他这驽马该驶向何方?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但也得现有梅花和宝剑才行。

    然而天可怜见。方才在‘中和堂’地一番应对。才让他发现。原来自己融合地那个记忆。竟有着扎实地诗书功底……从那沈老爷地反应来看。应该还是相当优秀地。

    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这真是天字第一号好消息啊!让沈默怎能不喜形于色?现在能跟别地书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便有信心克服所有困难。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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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揣着兴奋的心情,沈默一蹦三跳的回到住处……许是性格融合的缘故,他的举止行为,介乎于三十到十三的中点,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有道是‘人欢无好事’,此话绝对真理。沈默蹬蹬蹬跑上三楼,还没站稳。角落里突然站起个黑影,吓得他‘哇呀’一声,两腿一软,便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虽然这里的楼梯不甚陡峭,又是全木质的,仍然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满眼金星。

    楼上那人慌里慌张跑下来,口中惊惶道:“沈小相公,您没摔着吧。”

    沈默一听,原来是七姑娘的老公,登时没好气道:“怎么着,给你老婆报仇来了?”

    那汉子本就口舌笨拙,一着急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好一边抽自己嘴巴子,一边去搀扶沈默。

    这时候,两人眼前一亮,二楼的门开了,却是那怒气冲冲的七姑娘,举着那根熟悉的擀面杖冲出来,口中还大喊着:‘我打死你!’配上鼻青脸肿的尊容,看上去分外狰狞。

    沈默暗叫一声‘苦也……’他摔得浑身麻木,想躲也多不了,只能两眼一闭,任由那女人施暴。

    砰砰的声音随即响起,他却没感到痛……沈默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七姑娘打得是她老公,心说:‘这位不会患有夜盲症吧?’正纳闷间,便见七姑娘住了手,恶狠狠地对她老公道:“过会儿再收拾你,还不快把恩公扶进屋来。”

    那汉子如蒙大赦,连拉带抱的将沈默扶起来,夫妻两个将他搀进屋,恭敬的摆在椅子上。一个倒水给他擦脸,一个望他身上摸索,看看有没有伤着。那七姑娘的口中还不住的‘谢谢’‘抱歉’‘我们真该死’之类的说着。

    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哭笑不得,摆摆手,不着痕迹的阻止两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苦笑道:“亏着这楼梯短,没摔着哪里。”说着打量二人道:“我说你们二位,先把我惊下来,再把我供起来,倒是唱的是哪一出?消遣我不是?”

    “恩公冤枉。”七姑娘没口子叫起了撞天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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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关于更新时间问题,因为琐事繁多,免费章节又没有定时发布功能,这个真的不好说。只说是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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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城隍庙 (上)

    检查一下身上的部件,万幸没什么损伤,沈默的火也就消了,揉揉脖子道:“真不是算计我?”

    “我们就是狼心狗肺,也不会算计恩公啊。”七姑娘五官挤成一团,揪着她汉子的耳朵,让他跪下道:“你说去给恩公打扫屋子,怎么又把恩公给吓着了?”

    “恩公家里没人,俺不敢进去。”那汉子满脸歉意的望着沈默道:“就蹲在门口等恩公回来,后来恩公一回来,俺就站起来,然后恩公便‘嗖’地一声飞出去了……”

    一想确实也是自己孟浪了,沈默咂咂嘴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还有……别恩公恩公的了,我又没做什么好事,听着臊得慌。”

    “您怎么没做好事?”七姑娘满脸羞愧道:“若是您在大老爷面前实话实说,我们没法住这,就只有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

    “哦,”沈默微微一笑道:“这事儿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算扯平,就此不要再提,以后和睦相处怎么样?”

    “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点头作揖,道谢不迭。又请沈默留下用饭,沈默以老爹还没回来为由,这才推脱掉。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歇着吧。”沈默走到门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万谢,和她老公将沈默送上了楼。

    “回见吧。”能化干戈为玉帛,沈默还是很高兴,对两人也有了好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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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回到屋里,寻着淡淡的红点,摸索着寻到火折子……那是一种用很粗糙的草纸卷成的紧密纸卷。在漆黑的环境下,能看到这玩意的顶端有红色亮点在隐隐的燃烧,但是没有火苗,就像灰烬中的余火。

    这东西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熄。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比火镰火石要方便得多。不过想要吹着它。是很需要技巧地。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长。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地。

    点着了桌上地油灯。房间内渐渐明亮起来。沈默吃惊地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爹。

    只见沈贺弓着身子。面朝里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连鞋都没脱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皱眉。心说这是怎么了?

    他轻轻端起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低头去看沈贺地脸。却发现他瞪着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台。

    “这是怎么了?”沈默终于问了出来。

    沈贺没有答话,反而闭上眼睛,身子也蜷得更厉害了。

    沈默又问了两遍,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退回桌边,在长凳上躺下道:“那你憋着好了。”便合上了眼睛。他也不是真想睡,只是准备假寐片刻。谁知今天这一番折腾下来,早让他体力透支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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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就到了天亮,当沈默醒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老头已经走人了。

    活动一下酸麻的后背,沈默心里感到丝丝不安,便胡乱洗把脸,准备出去看看。

    刚推开门,就看见七姑娘端着碗热腾腾的荷包面往上走。她一瞧见沈默便满脸堆笑道:“小相公,还没吃饭吧,这里有荷包面。”

    沈默看那一碗飘着肉丝香菜的荷包鸡蛋面,知道对于七姑娘家来说,已经是诚意之作了。

    沈默推辞两次,但那七姑娘已经横下心,身子一正,将个楼梯堵得满满当当,摆明了不吃不让下楼。

    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沈默便呵呵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七姑娘连连点头道:“小相公快趁热吃吧。”

    沈默接过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楼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险些让他滴下泪来。

    见他神情有异,七姑娘紧张道:“可是不对胃口?”

    沈默深吸口气,摇头笑笑道:“不是,实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会说话了,”七姑娘登时喜不自胜道:“其实比起馆子里的差远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摇头道:“确实是好吃。”

    其实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鸡蛋肉丝面,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贺给他做饭,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错了,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给糟蹋坏了。此刻终于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难怪他反应这么大。

    ‘我吃的不是面,我吃的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沈默暗暗道。

    将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边接过碗筷,一边笑道:“一家就两个爷们也没个女人,就算有鸡鸭鱼肉也也做不出味道来。”说着:“要是小相公不嫌弃,等着跟沈相公说说,你们爷俩一块下来吃吧。”

    沈默吃惊的望着变了个人似的七姑娘,呵呵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么臭脾气,上来一阵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赖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着。”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这朋友我交定了。”说着指了指楼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兴高采烈的让开去路,带沈默离开,她才欢天喜地的朝屋里喊道:“听见没有,人家读书人愿意跟咱们交朋友呢!”在她看来,实在是件荣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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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脚步,往后门走去。到门口时,正好碰见沈四少没精打采的从另一条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来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见是他,只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来是四少爷,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却不跟他生分,走过来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们顺路不?”

    沈默随口胡说道:“河边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过望,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让咱们兄弟把臂同游,写一曲断袖分桃的龙阳佳话吧。”

    沈默这个汗啊……刷得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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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了发晚了,12点前肯定还有一章哈!!

第五章 城隍庙 (中)

    “这个说法是谁教你的?”沈默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面色怪异道。.neΤ

    “他们呀,族学里的那些兄弟们。”四少爷合上描金扇,奇怪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断袖、分桃、龙阳,三个典故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四少爷忽闪着一对小眼睛,憨实的问道。

    “男男之爱。”沈默压低声音道。

    沈京呆了一会,才爆发出一阵绍兴土话的咒骂声,沈默没大听懂,但估计是‘找他们算账’之类的。

    他本以为沈四该回头找场子去了,谁知过一会儿沈京便不骂了,气呼呼道:“走,去河边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么不去找他们算账?”

    “算了,不由人啊。”沈四含糊一句,显然不想多说。

    沈默也没有探人**的癖好,便点点头,当先走去。沈京闷头跟在后面,显然还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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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门。沈默便听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材高大地少年。站在道边地树荫下。正惊喜地朝自己挥手。

    “长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与那大个子见面。

    这人就是沈贺口中地‘长子’。个子确实够高地。才十四五岁地年纪。身高便超过了六尺。沈默仅到他地鼻子而已……而沈默地身量。与大他个三四岁地沈京一样高。在南方人里已经算高地了。

    两人见面先一个熊抱。然后使劲互相拍着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俩这般热乎。在一边地沈京酸酸道:“这算是断袖了吧?”他还活学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没有人会想歪地。”便不理他。对长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门。正想去给你报声平安呢。”

    长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张国字脸,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明亮,一看就是个实在人。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几天忙着帮家里收庄稼,今天才得空来看你。”说着从身后拿起鱼篓道:“抓了几尾活鱼,给你补补身子。”

    “不用了,我已经活蹦乱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给大叔大妈吃吧。”

    “他们会打我的。”长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边上的沈四看不惯他们磨叽,不耐烦道:“不就是两条鱼吗?给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两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着沈京,心说这家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心眼转得就挺快。

    “这谁呀?”长子奇怪道:“你家亲戚吗?”

    “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沈默望着沈四,一时有些混乱道:“怎么称呼?”他实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错综复杂的脉络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沈四不负责任道:“兴许是堂兄吧。”

    “应该是这样的。”沈默点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沈四这小子纯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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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生,你们要出去啊?”长子却是个识趣的人。

    “对,我们要出去。”沈四点头道:“你有事儿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长子道:“你不是说今儿没事吗?咱们逛街去。”

    长子点头道:“地里活都干完了,一时没事情。”把个四少爷气得直翻白眼。

    见他俩并肩往西去,那傻大个手里还拎着个鱼篓,沈四在背后没好气道:“不嫌沉啊?”一把夺过那鱼篓,让门子送去沈默住的闻涛院,气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边。

    三人一个锦袍,一个布衣,一个短衫,代表着富家公子,平民书生和贫寒农民,按说这三人是万万不该走到一起的。可他们却偏偏并肩而行,不分前后的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对于沈四来说,只要能吸引别人眼球就是好事;长子则默默的跟着,别人不问话,他绝不说一个字。

    至于沈默,他已经出神了……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踏上这个时代的街道。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边是鳞次栉比、白墙黑瓦的两三层小楼,右边是清澈的河水。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体刻就的‘聚香居’、用草书写出来的‘酒旗风’之类。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

    河水伴着道看不到尽头,河上往来着窄而长的乌篷船,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桥供行人过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谁也不碍谁的事。

    跟着沈默闷头走了半晌,沈京终于忍不住道:“我说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难道真是沿着河边散步吗?”

    “城隍庙。”沈默说出目的地道。

    “哪个城隍庙?”这次沈京和姚长子异口同声道。

    “哦……”沈默闭目回想一下,轻声道:“永昌坊的那个。”

    不怪他俩问,因为绍兴城里有三个城隍庙。按说‘城内城隍庙,城外土地庙’一个城里有一个也就够了,为什么会有三个呢?这得先从城隍神说起,这位以守护城池、保障治安为主要职司的神仙,在国朝以前,还是个跟土地公一样的小神仙,换算成国朝的官职,最多也就是个从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国朝开国以来,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级官府衙门的规模来建造城隍庙,并命各级官员赴任时,在城隍庙里宣誓就职。大大抬高了城隍庙的地位,使之成为县城以上必备的建筑。

    而绍兴城之独特就在于一城分两半,被一条界河分成了两个县。东边是会稽,西边是山阴。既然是两个县,自然就得有两座土地庙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么来的呢?不好意思,因为这地方太好了,所以绍兴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县长都有的东西,我们市长不可能没有吧?

    不仅要有,还得更大更好更气派!这就是所谓的绍兴‘一府两县三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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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入佳境了,呵呵……推荐票啊,亲爱的们。

第五章 城隍庙 (下)

    会稽县的城隍庙坐落在河边码头前,庙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平日里便有许多商贩汇聚于此,贩卖东西,糊口营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场上更是比肩接踵,挥汗如雨,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笑骂声,嘈嘈切切,嗡嗡不绝于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难,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边的沈四却满脸兴奋,嘿嘿笑道:“满集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进去更待何时?”

    沈默翻翻白眼,对长子道:“我们进去,你留神写字的摊子。”长子点点头道:“我看着呢。”

    三人便挤进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分不清东西南北。长子紧紧拉着沈默,沈四也紧紧拉着沈默,两人唯恐走散了……这下可把个沈小相公折腾惨了,一会儿被长子拉着往东,一会儿被沈四拉着往西,时不时还不由自主的被来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说,还被踩掉了一只鞋。

    沈默觉着两只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挤人、人挨人的,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就当自己是一截木头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挤了多久,左边的姚长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脚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后面跟着的沈四,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个前心贴后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郁闷,心说:‘我还没叫呢,你叫个啥劲儿?’不过长子似乎找到沈贺了,他也没心情跟沈四废话,攀住长子的脖子,大声道:“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爹被打了!”长子突然大叫一声,两臂推门似的往左右一撑,把面前的行人推到一边,然后双手护在胸前,低头就往前冲,把路人撞得东倒西歪。

    沈默身子灵巧,沿着长子开辟出来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让他越了过去。

    沈四跟在最后,周遭环境又乱,等他反应过来,要跟着跑过去,却被怒气冲冲的人群拦住,揪住他的衣服,纷纷指责道:“侬跑这么快,赶着去报头胎啊?还是前面有只金元宝等你拿?”还有那脾气坏的,扬着巴掌便要揍他,骇得沈四满脸发白。

    眼看就要被愤怒的人群淹了,沈四终于急中生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道:“河上飘来一具**女尸!”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往东看,一时没人顾得上他,沈四这才趁机逃离了人群。

    这小子虽然不学无术。却很有心眼儿。他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着悬疑、惊恐、侦探、**、伦理、鬼怪。总能让人找到感兴趣地方面。是以男女老少。无不中招。他还说是‘河上’。把人地目光往东引。自己则朝北跑。实在是狡猾狡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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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人有看热闹地爱好。每有婚丧嫁娶、打架斗殴。甚至是母驴下仔。都会兴致勃勃地围而观之。上千年来痴心不改。且在悠久地围观历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热闹地规矩……自觉为被围观者腾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地一条。

    今天集市上突然发生了斗殴。那条奇怪地规律便立刻显现出来。原本熙熙攘攘地人群给他们让出直径一丈地地方。再将其三圈外三圈。围得密不透风。大家伙兴奋不已地相互打听着。事情地来龙去脉很快便在人群中传诵……似乎是一个卖字地摊子突然被人砸了。闹事地将桌子凳子掀翻。把笔墨纸砚都撒到地上。那写字地书生愤怒地与他们理论。却被打翻在地。劈头盖脸地拳打脚踢。

    也有看不下去地。躲在人群中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场中一条黑凛凛地大汉回过头来。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头纹着地狰狞虎头。恶狠狠道:“少管闲事。连你一起开销!”人们一看。原来是道上地兄弟。更加无人敢言了。

    那大汉正在耀武扬威间,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冲出个大个子,正是那充当开路先锋的姚长子。

    只见长子一边抡拳往前冲,一边大吼一声道:“给我住手……哦……”却是不知被谁绊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飞了出去。

    大汉听到身后有动静,冷笑一声道:“敢偷袭?”便使一招‘回头望月’,扭腰转身抡着斗大的拳头,呼得一声回头便砸。

    时迟那时快,低空飞过来的长子一头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汉‘哦’地一声,半边身子便失去了直觉,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众人只见那大汉被横冲出来的大个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压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又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冲了出来。

    那少年正是沈默,他一看到场中被打的正是自己老爹,不由目眦欲裂,热血上头,随手拎起一根扁担,朝着三个行凶的暴徒没头没脑的打去。

    但他已经丧失了突然性,那三个围殴沈贺的流氓,马上回过头来,几下便招架住沈默的扁担,还抽冷子给他窝心一脚,将他直挺挺的踢倒在地。

    那边长子急了,赶紧起身去救沈默,却被倒在地上的大汉抱住两脚,摔了个狗啃屎!他只好回头再与那黑大汉拼命亲热。

    三个流氓嘿嘿笑着围住倒地的沈默,准备像对付那卖字书生一般,如法炮制了他。却不曾想沈默虽然身小力亏,却极是悍勇,抱住一条大腿,便狠狠咬下去。

    那被咬的恶人顿时哀嚎起来,使劲甩腿想把他甩下去,却只换来沈默更用力的噬咬,任凭另两个流氓对他拳打脚踢,也绝不松口,场面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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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要伤我兄弟!”就在此时,一声暴喝在人群中响起……这次围观群众很麻利的让开一条通道,便见沈四拎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过来,怪不得啊……

    见一个青年举着菜刀,面目狰狞的冲过来,那群暴徒相互使个眼色。他们只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出气的混混,很沈默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看对方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比一个不要命,自然萌生了退意。

    一转念功夫,沈四便冲到了眼前,看着那锋利的菜刀,毫不含糊的劈过来,两个流氓拔腿就跑。

    至于被死死咬住的那位,死道友不死贫道,兄弟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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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修正了一下剧情,现在才发。不过三章是不会变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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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32/ 第一时间欣赏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官居一品》为转载作品,官居一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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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