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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二七章 状师与县令

    .魏有田案的扩大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反对势力暂且偃旗息鼓,让疏浚吴淞江的工程,得以顺利的展开。

    海瑞受命暂摄昆山县令,审理要案,归有光只得挑起全副的担子,好在海瑞以将前期的筹备工作做完,民夫到位,物料齐备,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如火如荼的开工起来!

    各地的客商也已经陆续抵达苏州城,等待着市舶司开张的那一天,只是迟迟不见动静,让人们焦急之余众说纷纭,实在不是个好现象。

    这种情况沈默自然心知肚明,但王直那里一天没有消息,他就一天无法开张,虽然没有人这样要求过,却是双方心照不宣的约定。

    所以沈默现在要做的就是安抚好各方各面,让大家安静等待。于是他隔三差五的约请名流,大张宴席,看似歌舞升平,实则为了减少众人的焦虑。

    但偏偏有人不愿他安生,非要跳出来给他添堵要问谁这么缺德,除了苏松巡按吕窦印,还能有谁?

    他代天巡按,有权过问苏松地区一切刑诉案件,并监督审理,甚至更改判决,地地道道的官小权大。听闻了魏有田案之后,便驾临苏州。督促沈默秉公办案,深挖幕后元凶云云辞冠冕堂皇,不过就是看准了他会回护师门。不敢惩治徐家,所以等机会弹劾他罢了。

    对这只烦人的绿豆蝇,沈默也没办法一巴掌拍**,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吵他的,我行我素。

    就这样过了五天,北京的徐阁老终于来信了,他很客气的感谢了沈默的维护,但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并表示已经写信询问家里,如果确有此事,就让他们无条件交人,任凭官府处置。

    看着这篇义正言辞的信件,沈默心中不禁冷笑,他绝不相信徐阁老会对家里的事情毫不知情,也不相信徐家会就此善罢甘休,因为傲慢自大是这种大家族的通病,他们不会轻易向地方官低头,恐怕就算徐阁老,也不想轻易让那徐五认罪,以免给政敌以攻讦的口实。

    果然,迫于压力,徐家交出了徐五,却他请来了有‘状王’之称的天下第一状师宋世杰,立志要打赢这场官司。

    六月的江南,闷热难耐,毒辣辣的太阳,似乎要把人的皮给烤糊了。按说这样的鬼天气,老百姓能猫着就猫着,恨不得一点阳光不沾身才好,可今天偏偏奇了,昆山县的老百姓,顶着初升就火辣辣的日头,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县衙外,仿佛赶庙会一般。

    因为今天,轰动一时的魏有田案,就要公审了!最早的二百民众。将有资格进入县衙,旁听审理过程。这对娱乐匮乏的老百姓来说,吸引力不啻于魏良辅的昆曲,说趋之若骛也不为过。

    但显然大部分人来晚了。等到衙门开门,官差数着放人,到了二百个便再也不让进去,其余人只能望而兴叹,却迟迟不肯散去,想要等有人出来,讲述里面发生的事情

    至于那二百个幸运儿,跟着官差进去县衙,在堂外等候,不一时县老爷升堂,原告,被告。还有被告的状师,大名鼎鼎的宋世杰到齐,便惊堂木一拍,开堂问案!

    海瑞问魏有田所控何人,有何冤情?魏有田便将重复过许多遍的控词,又一次道来。当然这也是第一次。能够当面指控徐五,巡检司,甚至昆山县令祝乾寿!

    不过宋世杰完全否认了原告的控诉,他抗辨道:“大老爷明鉴,这魏有田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仵作已经证明,他儿子身上没有打伤,只要后脑的撞伤,所以打伤之不住脚的,多半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磕到后脑摔**的,分明是想讹诈徐五!”

    “你胡说!”听他如是说,魏有田愤怒道:“那天我亲眼所见,徐五伙同巡检司的人,把我三个儿子**在地,足足殴打了一刻钟,怎么就验不出伤呢!”

    “仵作何在?”海瑞沉声道。

    一个猥琐的老头便被传唤上来,正是昆山县衙的仵作,海瑞问他实情如何,仵作道:“只有后脑一处致命伤,确实没有别的伤口,像是摔**的。”

    “尸体现在何处?”海瑞沉声道。

    “已经收敛下葬。”仵作答道。

    “你敢保证自己没说假话?”海瑞冷冷望着他道。

    仵作面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勉强镇定道:“小人敢保证!”“很好!”海瑞转向魏有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大老爷,他是骗人的。”魏有田磕头道:“当日有不少在地头干活的乡亲看到。您可问问他们!”

    “本官会问的。”海瑞缓缓点头道:“如果到万不得已,你可同意开棺验尸?”

    此时讲一个‘入土为安’,**者下葬之后,家人便不愿再被打扰。可魏有田横下一条心。一定要讨个公道。便点头道:“愿意!”

    “对!事**迟,此案改在魏家庄审理!”海瑞一拍惊堂木道:“立刻移驾!”

    好一个雷厉风行海刚峰,立刻带着三班压抑出了县城,向魏家庄方向而去。老百姓从来只见县老爷高坐县衙问案,却从没见过海瑞这样下乡开堂的,都十分好奇。有那些游手好闲。好看热闹的,都跟在后面出了城,足有五六百人之多。

    到了魏家庄,已经是过午时分,里正早得到消息,恭候在庄外,一见到大老爷的队伍,忙不迭大礼参拜。

    海瑞让他起来,道:“你还认识我吗?”里正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位老爷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十天前,被你报巡检司抓走的那个人,就是我。”海瑞面无表情道。

    此言一出,终于对上号了。里正惊恐的叩首连连,大骂自己有眼无珠,请大老爷饶命。

    海瑞淡淡道:“按照大明律,拘禁朝廷命官,可罪。哪怕本官无恙,也得仗二百,流放三千里,你买好金疮药,打点好行装了么?”

    里正被唬得汗如浆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请大老爷看在小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上,饶命则个吧!”头磕得更加用力,把前额都给磕破了。

    “奉命?奉了谁的命?“海瑞眯眼问道。

    “回大人,是巡检司的蔡巡检”里正泣声道:“他说有可疑人等便要速速报告,我们这些里正都得听他的,哪敢不从啊。”

    “蔡巡检。”海瑞对刚刚赶到的昆山巡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是为了”蔡巡检目光游离,看到宋世杰做了口型,才恍然道:“为了备倭,年初捉到过倭人的**细,所以下官命令乡里提高警惕,发现可疑立刻报告。”

    “原来如此。”海瑞点点头。指着魏有田道:“我来问你,可认识他?”

    蔡巡检打量魏有田半晌,方摇头道:“回大人,不认识,没见过。”

    “你见过他没有?”这话却是问魏有田的。

    “没有。”魏有田道:“那天来的是他下面的人。”

    “把你的手下集合过来。”海瑞命令蔡巡检道,又让魏有田去村里找人前来作证,当然两者都有官差跟着,以免他们两个搞鬼。

    不一时,两边都回来了。魏老汉领着七八个乡邻,蔡巡检带着三十多个歪瓜裂枣的乡勇,都站在海瑞审案的场院里,接受他的问话。

    海瑞先命巡检司的人排成一排,让魏有田找出那日打人的几个,谁知魏老汉来回走了几趟,还是没有找到人。失望的对海瑞道:“大人,不在这儿”

    “这是你所有的人了么?”海瑞问道。

    “回大人,除了几个不干了的,都在这了”蔡巡检道:“您也知道。这些人待遇差,压力大,还不是朝廷的正式编制,所以想要走的话,我也管不着。”

    见他一推三六五,撇的倒是干净,海瑞只好问魏老汉道“你带来的人能证明那天的事儿吗?”

    魏老汉点头道:“能,他们的地就在我家边上,那天都看到了。”

    这时,宋世杰冷笑着插嘴,对那几个老汉道:“这里是公堂之上,你们的为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任。信口开河可不行。”说着眯起眼睛,语带威胁道:“要想清楚了再说哦,污蔑徐家的后果是严重的!”

    其实不用他威胁,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已经被那些人轮番威胁怕了,歉意的看看魏老哥,纷纷摇头道:“事情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魏有天一听急了,抓着乡亲的手道:“怎么会呢?那天是清明,咱们一起去田里上坟,回来还说干一阵子,中午就去我家喝酒呢!”

    “老哥记错了吧。”乡里嗫偌道:“那天我们扫完墓就回去了,哪里还干活呢?”

    魏有田如遭重击,呆呆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昔日亲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宋世杰一下子来了劲儿,指着魏有田道:“大人,您看清此人的真面目了吧?他就是一个神经错乱的臆想狂,觉着所有人都伤害了他!这样的告状,就像疯**乱咬人一般!不仅不能听信,还得给与严惩!”

    状王不愧是状王,如果换个人坐在堂上,恐怕真要给他说动,把魏有田当成个神经病了。

    可惜坐在台上的那个人,是海瑞!是对待穷人犹如春风般温暖,对待富人有如冬天般冷酷的海刚峰。

    这位有仇富情结的海大人,根本不受宋世杰的蛊惑,温和对张皇失措的魏老汉道:“你不要慌张,看来不得已,得使出最后一招了。”

    “”魏老汉沉默半晌,终是狠狠咬牙道:“好,大人开棺吧!我那**去的儿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嗯。”海瑞点头道:“事**迟,这就出发吧。”

    海瑞的雷厉风行,让徐五等人措手不及,宋世杰只好出声道:“慢”

    “你有异议?”海瑞瞥他一眼道。他极为反感这些状师,讼棍,自然也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看。

    “大人,小人曾在衙门当差多年。”宋世杰拱手侃侃而谈道:“知道椁棺乃是鬼怪的居所,生人不得擅动,否则会遭到鬼魂的报应。如果非要开棺的话,也得选择在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那时鬼魂最弱,开棺即**,咱们才能平安。”说着看着西沉的太阳道:“现在天色已晚,阳气下降,阴气上升,正是阴鬼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可不能再动坟茔了!”

    这时候人都迷信,闻言纷纷毛骨悚然,后背进风。看他们一个个畏缩的样子,海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信仰儒教,坚信正气丹心,神鬼辟易,所以并不怕鬼神之说。正要板起脸来教训吓坏了的属下,转而却又冒出个念头,便缓和脸色,慢慢点头道:“虽然鬼神飘渺,但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说着挥挥手道:“就依你吧,明日午时开棺!”

    “大人英明!”宋世杰心中长舒口气,暗道:“可算拖得一晚。”

    于是审案告一段落,海瑞吩咐一干人等不得误了次日的询问,便带着手下,回县城去了。

    宋世杰和徐五自然单独行动,待到没人时,小声问徐五道:“那个**鬼,是火化的,还是土葬的?”

    “我哪知道。”徐五闷声道:“当初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也就没管那么多。”

    宋世杰无奈的摇头道:“做,就做得干净利索点。要不就乖乖当顺民,省得给大家找麻烦。”

    徐五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晚上想办法把那个坟毁了,把尸身偷走吧。”宋世杰想想道:“等半夜都睡了的时候再弄,别让人发现了。”“好勒,这个我在行。”徐五这下来了精神,撸袖子道:“今晚我亲自去!”

    “笨蛋!”宋世杰骂道:“这种事儿怎能亲自出马呢?别告诉我你不认识盗墓**金的!”

    徐五讪讪道:“认识几个”

    “让他们去!”宋世杰没好气道:“多出点钱,让他们抓紧点,千万别误了事儿。”

    “哦,我知道了。”徐五被训得没了脾气,小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请高手。”

    “嗯。”宋世杰没好气的点点头道。

    将任务委托给昆山最有名的两个盗墓贼,徐五和宋世杰,便在家中焦急等待着,一直等到翌日天亮。还没有丝毫回信。

    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海大人已经派人来催了。

    两人只好磨磨蹭蹭上了车。到了昆山城外三十里的魏家庄时,已经是临近正午时分了。

    马车没有进村,而是拐向坟茔密布的庄西面,海大人以及一干人等,已经等在那里了。

    只是。除了昨日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男子,让徐五两个不由心惊肉跳。

    两人向海瑞行礼,宋世杰小心问道:“敢问大人,这地上的是什么人?”

    海瑞才慢悠悠道:“贼。盗墓贼。”

    宋世杰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昨天的谋划被对方预见,抓了个现行!徐五也在那暗自庆幸道:‘幸亏没有亲自去。’

    “不过这件事情,十分蹊跷。”海瑞缓缓道:“怎么昨天我说要开棺验尸,半夜就有人来挖魏家的坟了呢?”

    “可能是凑巧了吧?”宋世杰干笑道。

    “凑巧了?这也是凑巧了,那也是凑巧了,一个案子哪来那么多凑巧了?!”海瑞沉下脸道:“这分明是有人意图阻扰开棺,掩盖事实真相!”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咄,你们这些盗墓贼,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的?!”

    盗墓贼们稍有迟疑,便听海瑞又一次拍响惊堂木,进一步威胁道:“本官耐**不好,既然不从实招来。那只好上刑了!”

    便有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各种刑具上前,将盗墓贼压在下面!

    “动刑!”海瑞毫不给盗墓贼一点机会,便下达了命令![(m)無彈窗閱讀]

第四二八章 海瑞的反攻!

    谁能指望一伙盗人祖坟的家伙有信义?三木之下,几个盗墓贼很快招认,是有人雇用他们来干的。

    “什么人?”

    “他。”盗墓贼们指向自己一伙中的一个道:“就是他带我们来的,他指明了坟堆就要走,却不想被你们抓了现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那面如死灰的家伙,海瑞眼尖记性好,不一时便冷笑道:“你是昨天跟徐五一起来的!”

    那人吓得一激灵道:“不是,我是看热闹的!我昨天旁听完了,知道今天要开棺验尸,耐不住好奇,就想提前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他是这么说的吗?”海瑞目光转向几个盗墓贼,冷冷道:“按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冢,开棺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如果你们不说实话,本官便清算你们的老账;如果从实招来,尚可从轻发落,不再追究从前!”

    盗墓贼被他如此涮悠,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便七嘴八舌道:“回大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要我们打开棺材后,毁尸灭迹!”

    “哦……”海瑞便望向那人道:“你怎么说?”

    “他们血口喷人!”那人自然不承认。

    “不要紧,”海瑞淡淡一笑道:“仅凭你组织掘墓,便可以杖一百,徒刑三十年了。”说着脸色一变,扔出一根火签道:“打!”

    左右衙役便齐喝一声,将那人叉倒在地,举起手臂粗的水火棍,噼里啪啦便打下来。那棍子打在软肉上,几下就能让人背过气去!

    那人撑了几下,便再也熬不住,哀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说着终于招认道:“我是叫许发,是五爷的家丁,我、我、我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望大老爷恕罪啊!”

    “奉了谁的命?”海瑞沉声问道。

    “五爷,哦不,徐五。”那徐发缩着脖子小声道。

    “若要减罪,就说实话!”海瑞沉声道。

    “是……”徐发小声道:“五爷、宋先生,小的顾不得你们啦!”不敢看徐五要吃人的样子,就把昨日两人吩咐他毁尸灭迹的经过,一一如实到来。

    徐五已是汗如浆下,六神无主。宋士杰小声道:“不要害怕,一切有我!”便闪身而出道:“大人,此人之言不足信!”

    海瑞冷笑道:“你还要如何狡辩!”

    “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好赌成性,时常偷府里的东西,”宋士杰一指那徐发道:“前日刚刚被徐五爷责罚过,因而怀恨在心,此举定然是要栽赃陷害五爷!”

    徐五也明白过来,大叫道:“是啊,我是冤枉的,没有指使过他!”

    海瑞不禁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说‘讼师一张嘴,白的说成黑’!果然是颠倒是非,信口雌黄啊!”因为宋士杰有功名,徐五也刚买了个生员,所以用刑不得,碰上这种讼棍,确实让人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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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问陷入僵局,海瑞知道,要想让那宋士杰无言以对,必须撬开徐五的嘴巴。其实昨日回城后他便有所定计,且已经询问过相关人等,便问徐五道:“清明那日你在什么地方?”

    “回老爷,那天正是清明节,学生记得特别清楚。根本没出城,而是在家与一班文友吟诗作对,饮酒取乐,学生还做了一首诗呢,请大人雅正。”说着命人拿出一副卷轴,呈到海瑞面前。

    海瑞打开一看,是一副‘水乡初春图’,上面题着一首小令道:‘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教春醉倒。’下面还有徐五的签名印章,看落款时间,正是今年清明节。

    海瑞微微皱眉道:“这是你所作?”心中却掩不住的狂喜,暗道:‘果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竟然自己送死来了!’

    “当然。”徐五昂首道,边上的宋士杰却变了脸色,小声道:“这一出怎么没跟我商量!”

    “这是三公子帮我想好的。”徐五小声得意道,仿佛得到莫大的荣耀一般。

    “休得喧哗!”海瑞早看到两人不能在一起了,不然自己打开多大的口子,都能被宋士杰那张嘴给缝上,便一拍惊堂木道:“左右何在?”

    “在!”衙役高声应道。

    “将这二人分开!”海瑞下令道:“未经我的允许,宋状师不得说话!”

    “我抗议!”宋士杰高声道,话没说完,便被衙役拉到一边,用竹棍扎住嘴,呜呜着说不出话来。

    “徐五,”海瑞又问道:“这首诗真的是你做的吗?”他故意随着徐五,把‘令’说成‘诗’。

    徐五点头道:“当然了。不信我给您背诵一下。”便背诵道:“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探樱花总教春醉倒!”一字不差,十分流利。

    海瑞抚掌笑道:“果然是好诗!堪比李杜了吧?”

    “那是……”徐五浑不知道谦虚二字如何写得。

    “呵呵,”海瑞笑道:“能达到这个水准,肯定少不得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吧?”

    “哦,这么个……”徐五寻思片刻,心说反正吹牛不上税,便往大处吹道:“寒窗……那个苦读了十几年吧。”

    “都读过什么书?”海瑞追问道。

    听了这话,宋士杰脑袋嗡的一声,心说这蠢货,怎么就胡吣起来啦!”

    “唔……是《百家姓》、还有《千字文》……”这也是他唯二知道的两部书。

    “十几年就读了这两本书?”海瑞挪揄笑道,满堂的人也轰然笑了起来。

    徐五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心头一阵阵抽搐,不由回头去看宋先生,却见宋士杰被死死压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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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提笔在纸上写个字,拿起来道:“我来问你,这是个什么字?”

    “呃……”徐五两眼发直道。

    “连个‘蠢’都不认识,”海瑞哂笑道:“还说自己会作诗,我看你是坐哪哪湿!”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大胆奴才,胆敢冒充斯文,假扮生员。来呀,大刑伺候!”

    堂下衙役兵丁齐声呐喊回应,紧接着,好几套刑具‘哗啦啦’扔到大堂上。

    徐五一见这阵势,双腿一软,堆在地上道:“我这生员是真的,大人不要动刑啊!”

    “连字都不认识的生员?”海瑞冷笑一声道:“还敢说自己不是冒充?”

    “您不信可以问本县教谕……”徐五不甘心的挣扎道。

    “昆山教谕何在?”海瑞高声道。

    “小人在……”竟然真有人应声出来,果然便是本县教谕周启山。

    这一声应,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使徐五等人呆若木鸡,感情海瑞早就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已经把本县的教谕找来了。

    那周教谕是拿了徐家钱财,偷偷给徐五补上学籍的,但现在见他连个‘蠢’字都不认识,若是还坚持他是本县生员,第一个被治罪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权衡半天,周教谕才躬身答道:“大老爷,他不是本县的生员。”

    “你胡说!”徐五怒道:“我那一千两银子,难道喂了狗不成?”

    “大老爷明鉴,”周教谕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还有一封信,双手奉上道:“这是华亭县徐家三公子的信,还有一千两银票,他们托请我给一个叫徐五的偷上学籍……”

    “这么说,你是受贿舞弊了?”海瑞面无表情道。

    “应该不能算吧。”周教谕其实昨天已经被海瑞召见过,知道自己做污点证人,便可平安无事。此时自然不慌不忙道:“虽然迫于徐家的权势,我不敢退回这银子,但学生饱读圣贤之书,岂能有辱先师之道?所以不敢、也不能将徐五的名字填到名册上去。”那位自作聪明的徐三少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生员虽小,却是整个官僚阶层的基础,岂是一个小小教谕可以随意填改?

    “这么说,县学没有此人了?”海瑞望着面如土色的徐五道。

    “回大人,本学没有此人。”教谕确定道。

    “胆敢假冒生员?”海瑞剑眉一挑,气场笼盖整个大堂,一拍惊堂木道:“给我动刑!”

    便有两个衙役,拿着一副‘夹棍’上前……这玩意儿乃是一副门板大小的杨木板,上下各有两个锁扣,将人犯手脚牢牢固定。然后将用牛皮绳栓紧的三根竖木,套上犯人的两个脚踝。上面两手也一样伺候,所不同的是,将三根直木换成了十一根细一些的硬木条,这样才好将犯人的十指入内。

    徐五就这样被全副武装起来,行刑皂隶拧紧牛皮绳,上面夹住十指,下面夹住足胫。又将坚木穿过牛皮绳,交辫两股,旋转一下,便夹紧一分,旋转十下,便加紧十分,甚至将指节足踝夹碎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徐五的痛点显然很低,木棍刚转了三圈,便杀猪般的嚎叫起来,浑身抽搐摇摆,大声道:“我招,我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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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瑞命手下暂停,却不松开刑具,问那兀自挣扎摇摆不停的徐五道:“快把你如何强占他人土地,如何打死良民的经过从实招来!”

    疼痛已经压倒徐五的理智,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如何觊觎魏家土地,如何勾结本县户房胥吏将田主改为自家,然后如何妄献给松江徐家,又派人去强占,然后与魏家发生冲突、吃了亏;又如何请巡检司出头,结果打死了魏家二郎。只好再买通县令、让仵作假验无伤、如何反诬魏家另两个儿子,将他们抓起来。最后将魏家父女赶出昆山县城,就此结案。一五一十,一口气全‘吐噜’出来。

    主犯都招了,其余一干共犯,自然没有再顽抗下去的理由!昆山巡检、仵作、书吏、主簿等一干人,全都招认了自己那块。

    海瑞让他们一一据结画押之后,望着跪了一地的恶霸污吏,不由怒火中烧,狠狠一拍桌子道:“尔等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相互勾结,鱼肉良民!似你们这些毒瘤不除,老百姓永无宁日!来呀,将这些恶棍全都下狱!”

    “是!”震慑于海大人的浩然之气,众衙役全都凛然应道。

    待那些人犯全被装到囚车里运走,海瑞却没有罢休,他目光炯炯的扫过众人,沉声道:“一个小小的恶霸,便能调动阖县的官吏相配合,强夺民田不说,还能把人命关天的大案化小、化了!可见昆山县这池水有多么污浊!”说着声调明显低沉,一脸沉痛道:“不知有多少冤屈不平就沉在这一池污水中,我海瑞不才,暂摄这一方父母,就要为百姓庶民扫除冤屈,伸张正义,换他们一池清水!”

    “众人晓谕全县,自今日起,昆山县衙开门接状!”海瑞高声宣布道:“但凡有冤情不平者,既可前来告状,尔等不得勒索、不得恐吓,若有违背者,便到大牢里跟那些人做伴去吧!”众人轰然应下。

    海瑞环视场中,这才发现那状师宋士杰,仍然被捂住嘴,压在地上,便命人松开他。

    嘴上的竹棍一去,宋士杰便忙不迭道:“大老爷,状师是小人糊口的职业,有人给我钱,让我帮他打官司我能不打吗?不打我就要饿死。但他们犯罪,可与我没什么关系啊。”

    “巧言令色。”海瑞冷笑道:“你明知道这些人犯了法,却依然为虎作伥,为他们编织谎言,全力开拓,企图使他们逃离国法的制裁,不是共谋包庇是什么?”

    “可大明律没有规定替人打官司,就要与人同罪啊。”宋士杰强辩道:“而且小人是货真价实的生员,大人可以去查,绝不会有半点掺假。”

    “别以为有个秀才的身份,本官就治不了你。”海瑞冷声道:“我随时可以移文你的原籍,告你个‘品行不端,学业不修’,请当地开除你的学籍。”说着一拍大案道:“大明律虽然没有替人打官司如何处置,本官却可以援引‘包庇与主犯同罪’,参照对徐五的判决来给你定罪!他这次是死定了,你就算不死,也得杖一百,徙三千里,永不放还吧!”

    宋士杰知道这次算是栽了,碰到这么个比自己还懂律法,且运用更加纯熟的县太爷,自己确实如砧板上的活鱼一般,就算再能蹦跶,也免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想明白这一点,他苦笑一声,不再自辩道:“这次落在大人手里,只能全凭您发落了。”

    海瑞见他如此光棍,至少比徐五那些人要磊落一些,心中恶感稍减,况且此人也不是全无用处,便缓缓道:“其实对你,判与不判,皆在两可之间。”

    “大人什么意思?”宋士杰问道。

    “如果你跟官府合作,我就既往不咎,”海瑞沉声道:“否则,重重惩处,”说着咄咄望向宋士杰道:“你如何选?”

    “学生还有的选吗?”宋士杰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全凭大人吩咐。”

    “很好!”海瑞颔首道:“你附耳过来。”

    宋士杰只好依命上前,听得海瑞吩咐起来,听完竟笑起来道:“大人您放心,这是学生的专长。”

    原来,海瑞竟让他在衙门里做台,为前来告状的百姓免费写状子,遇到难决的案子,帮着百姓打官司,务必让心实口拙的老百姓,不在言语上吃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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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昆山百姓奔走相告,‘海青天’专为老百姓作主,专治各种恶棍。一时间,到县衙告状的人排起了长队。海瑞以他超出常人的精力,仔细看每一份状纸,尤其是那些‘霸占田地、抢夺财物、杀死人命’的,一篇篇都是状告昆山五虎!看来,这五虎对于百姓来说,其灾害简直胜过了天灾。

    这其中,那宋士杰的帮助也不小,他向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嘲良心都被狗吃了,现在却有机会帮人伸冤屈、斗恶棍,虽然没有钱财入账,却赢得了之前从未体会过的‘尊敬’——每当看到受他帮助的人,赢了关系,对他千恩万谢,宋士杰便觉着,这种感觉太他妈好了,千金都换不来啊!

    便立志要洗心革面,帮穷苦人打官司,伸冤屈,不再干那些丧天良,生儿子没**的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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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第一天,注意力有些涣散,不过大家放心,我会尽快回复状态的,今晚加油写出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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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九章 交代

    已是七月流火,日头下酷暑难耐,连蛤蟆都躲了起来,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的鸣叫:‘热啊、热啊……’

    苏州府衙的后院中,有个开满莲花的小湖,湖边有个小亭,挡住了灼人的阳光,给亭中人一片难得的荫凉。

    谁坐厅中?苏州太守也!只见沈默穿一身轻薄的白绸衣,懒懒倚在躺椅上,身边小机上,摆着茶盏,还有些时令水果;他手中持着一本古色的《黄庭》,目光却落在面前的鱼竿上,仿佛在关注是否有鱼上钩。

    可当有鱼儿终于忍不住,去吃钩上的钓饵,波起一圈圈涟漪时,却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直到饵食被吃光,涟漪也散尽,沈默依然如泥塑般坐在那里,不知出什么出神。

    身后侍立的柔娘,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缓慢而有节奏的为他打着扇子。最近这段日子,沈默莫名其妙常发呆,这种情形,就连柔娘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总忍不住心疼他。

    两人都在出神,就连若菡从远处过来也没察觉。到了柔娘身边,见两人还在各自发呆,若菡心里一阵促狭,便在柔娘耳边‘嘿’一声道:“想什么呢?”

    唬得柔娘掉落了手中的扇子,半天才回过神来,双手如西子捧心道:“非要被夫人吓死不可。”

    沈默也回过神来,懒洋洋的看一眼若菡道:“今天忙完的这么早?”

    若菡笑着走上前,道:“交易所和票号都上了正轨,事情自然就少了。”

    “很好,辛苦了。”沈默依然有些魂不守舍道。

    看他总提不起劲儿的样子,若菡微微皱眉,对柔娘使个眼色。

    柔娘会意的点点头,轻声道:“奴婢去看看午饭好了没有。”

    “去吧。”若菡点点头,柔娘便告退下去。

    亭子里只有夫妻两人时,若菡便不再客气,直接坐在沈默的躺椅边上,微笑的望着他。

    沈默避开妻子的目光,干咳几声道:“又不是不认识,干嘛盯着看。”

    “就是有些不认识。”若菡笑道:“我的夫君从来都是自信满满,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男子汉。”

    “呵呵……”沈默轻轻攥住夫人的柔荑,笑道:“你是说,就算全天下人都认为我错了,我还坚持自己是对的吗?”

    “才不是这个意思,”若菡小声笑道:“夫君可别曲解了。”

    “其实我真的错了。”沈默突然轻叹一声,面色沉静下来道:“遇到棘手的问题,存了侥幸的念头,希望能对付过去,两不得罪。到头来却被人逼到非得大张旗鼓的得罪一方,这真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相公,你是不是多虑了?”若菡反握着他的手,柔声宽慰道:“你先收押了包庇徐家的祝县令;又让海知县代理昆山,大刀阔斧的打击不法,为民伸冤,旗帜鲜明的伸张正义,这些谁都看得到,谁也不会说您半个不字。”

    “呵呵……”沈默拍拍若菡的小手,轻笑道:“于理是如此啊,我相信徐阁老会把这件事情处理的十分漂亮;但于情却难免要被人诟病了——在徐阁老那里,肯定不会心无芥蒂,在别人看来,我沈默也有些不近人情了。”说着轻叹一声道:“他们肯定会说,这个沈默太不懂规矩了,幸亏只是个苏州同知;若是成了松江知府,说不得要把徐家给连锅端喽!”一个被贴上‘不懂规矩’标签的人,注定是要被官场所排斥的。

    “夫君既然有此等忧虑,为何还要让海瑞掌管昆山呢?”若菡轻声问道:“当初选王大人或者归大人,波及的范围就没这么大了。”

    “不是这个理。”沈默缓缓摇头道:“这件事没捅出来时,自然得过且过,可一旦大白于天下,就非得彻查严办,不然不足以洗刷徐阁老包庇家奴,以及我包庇徐家的恶名。”说着目光闪过一丝狠厉道:“何况徐家一次次欺人太甚了,狗眼看人低不说,还将脏手伸到我的地盘上来了,如果不借这个机会狠狠斩断,杀一儆百,等日后开埠,还不知有多少外地的贵官家,会效仿徐家,到我分一杯羹呢!”

    “原来夫君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若菡捻起一粒荔枝,剥开红色的果皮,将晶莹白皙的果肉送到沈默的口中,挑笑道:“那要奖励一下。”

    沈默品啧着甘甜的汁水,还趁势舔一下若菡的手指。

    若菡登时酥麻了半身,粉面通红的娇嗔:“讨厌……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作怪。”

    沈默嘿嘿直笑道:“苦中更要作乐嘛。”便将妻子轻轻揽在怀中,柔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只是在权衡,此时该如何收尾,放能给各方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说着轻叹一声道:“归根结底,我还是不想做这个恶人……”夫妻俩说话,自然是最真最坦诚的了。

    虽说人不能既要当婊子,又想三贞五烈的立牌坊,可即便出来卖,也得有个名妓的范儿,那得讲究一个自我修养、自重身价,就算不能卖艺不卖身,至少也得轻易不失身,这样才能让人追着捧着,趋之若鹜,心甘情愿的奉上大把银钱,只以见你一面为荣;若是学那些不思进取,就知道躺下开腿做皮肉生意的,只会被人当成个马桶,有需要的时候用一用,用完就远远丢一边,唯恐被臭了身子似的。

    这番话是现在潜伏敌营的鹿莲心,当初讲给沈默的,据说是青楼行当培训名妓的思想课。沈默向来觉着当官与做姐儿,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尤其现在,自己就像那面对大嫖客的当红小妓女,到底是被人梳笼包养,再也没法吸引其他嫖客的目光;还是坚持拒绝,恶了大嫖客,但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有机会成为名妓。

    是左是右,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只是无论左右,都到不了天堂,全在炼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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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正说着话,却见柔娘去而复返,便赶紧坐直身子,听她小声道:“老爷,海大人求见。”

    “他回来了?”沈默的眼睛一下睁开,坐起来道:“看来昆山的事情了结了。”

    府衙外签押房,海瑞正襟危坐,官帽端正的摆在手边的桌上,两眼望着墙上一幅崭新的中堂曰,上有四个遒劲的大字曰:‘执中守正’,看落款是沈默亲题,时间就在前几日。

    正望着四个字出神,脚步声从远处响起,越来越近,海瑞将目光投向门口,正好与沈默瞧了个对眼。

    “大人。”海瑞起身行礼道。

    “坐。”沈默颔首道:“刚峰兄辛苦了。”

    待沈默在大案后坐定,海瑞才坐下道:“下官已经将昆山的案子审理完毕,今日前来请示大人,到底如何判决。”

    话说完了,却迟迟不见回应,海瑞抬头望去,只见府尊大人面色不豫的看着自己。

    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但海瑞早已料到会是这样,面色坦然的回望着沈默,重复道:“请问大人,该如何判决?”

    沈默双目微眯道:“海大人自作主张便可。”

    “那依照下官看。”海瑞站起来,朗声道:“徐五,强抢民田、行贿官府、假证杀人,按律当绞!昆山巡检,贪图贿赂、助纣为虐、打死良民,按律当斩!至于主簿、书吏等人,出具假证、为虎作伥,也殊为可恶,但念在俱实招供,从宽论处,杖刑五十,徒刑三年!”

    沈默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直到海瑞说完,才出声道:“还应该加一个……昆山县令,逢迎权贵、包庇乡绅、颠倒是非、玩弄国法,当革职囚禁,只候朝命!”

    “大人,下官有下情禀报。”海瑞一愣,旋即沉声道:“昆山县令祝乾寿并非徐五的帮凶,他那样做,乃是为了保护魏家人。”说着:“下官可以证明,魏家的兄弟俩,都在他的县衙中好生呆着,不仅没有遭受折磨,反而还养好了原先的伤。”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沈默一挥手道。

    “大人容禀。”海瑞拱手道:“当初那两兄弟到县里告状,祝县令十分震惊,暗暗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见那徐五的背后有徐家,而大人和徐家又是那种关系……祝县令唯恐事情一旦张扬开了,会有人狗急跳墙,对魏家人不利,便随便找个借口,将魏家兄弟名为收押,实则保护起来。”

    说到这,海瑞看看沈默,见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才接着道:“出于同样的目的,他将魏有田父女驱逐出县,还下令巡检司的人,抓到可疑分子便扭送县里。如此既保护了无辜者,又麻痹了那些人,让他们以为县令大人跟自己是一伙的,遂放松了警惕,一切恶行更是不避着他。”

    “呵呵,原来祝大人是忍辱负重的。”沈默不由冷笑道。

    “大人说的是。”海瑞点头道:“祝大人原本是想看朝中动向,等待合适的时机为魏家鸣冤的……但后来大人您过问此事,并令他抓捕昆山五鼠,这让祝大人以为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便兴冲冲回去布置抓捕……其实他早就广布眼线,紧紧盯住五鼠,一旦抓捕应该无一漏网才对。”

    “但是,他却扑了个空。”海瑞面露不解道:“不知道什么人提前一步报信,让五鼠悉数潜逃,祝大人一个都没抓到——他不得不怀疑,是……”说着他抬头望向沈默,轻声道:“是大人耍了他。”

    “所以他就恼羞成怒?”沈默双手抱在胸前,背靠着椅背道:“然后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把这件事捅到天上去,让上面下来人查办,对吗?”说到最后,沈默的目光已经一片森然。

    “不对。”海瑞却摇头道。

    “狡辩!”沈默哼一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脑中才不承认呢!”

    “祝大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海瑞摇头道:“但我海刚峰磊落光明,俯仰无愧,说不是就不是。”

    “那你是怎么想的?”沈默哂笑一声道。

    “恕下官直言。”海瑞昂然道:“与大人公事半年,对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属下还算有几分了解。”

    “哦,我什么样?”沈默问道。

    “您的智慧手段,是我所仅见的,不仅我海刚峰望尘莫及,我想大明朝也罕有匹敌。”海瑞先扬后抑道:“然而大人的性子,虽有七分热诚,却也有三分圆滑——就是这三分圆滑,让您有时候顾虑过多,不愿意坚持原则,在有些事情的处理上,便会难于抉择。”

    海瑞这话让沈默脸上一阵阵发烧,他知道这是海刚峰口下留情了,其实自己两世当官,个性早被官性所污染,说好听点,是信奉中庸之道;说难听些,便是个八面玲珑的官油子。

    “当时祝大人的态度已然决绝,谁也没法阻拦。”海瑞面色坦然道:“下官寻思着,有道是邪不胜正,此是肯定会引起士林的轩然大波,大人只有顺势为之,方为上策!”

    “就算你真是这样想,也该先行禀报于我!”沈默面色稍霁道,若是别人给出这番解释,他肯定会嗤之以鼻的,但对于海瑞,他还是相信的。

    “如果当时我回来,这件事就成了大人指使的了。”海瑞淡淡道:“所以我不回来,要让人们看到,是我海刚峰私自行动,胆大妄为,大人也控制不住,”说着看一眼沈默,又垂下眼皮道:“所以这一切,与大人无关,您也不会在令师那里无法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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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海瑞说完,沈默愣了,他万万想不到,铁面无情的海刚峰,竟然在为自己着想……

    发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你想把责任全部揽下?”

    “是的。”海瑞点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海某绝不因此牵连大人。”

    “为什么?”沈默目光游移的望着他。

    “因为大人不能出师未捷,便折戟沉沙。”海瑞沉声道:“我大明朝的财政已经濒临绝境,单靠土地完全不能负担浩大的开支,必须给国库另寻进项了。”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的市舶司,可以货中华无用之物以换取海外之金银。而且扰民最小,强似另立名目,搜刮民膏!”

    “你对我的期望倒高。”沈默嘿然笑道。

    “下官相信,您是一定可以办到的!”海瑞沉声道:“也请大人一定办到!”说着痛心疾首道:“下官当上这个县令后,方可查阅我大明朝的财政历史。发现同样是夏秋两税,太祖年间可以收入米两千四百万石,麦五百万石,现在却已锐减到米八百万石,麦四百万石。为什么天下承平百五十年,不停的垦荒扩种,收上来的税却只有原先的三成呢?”

    沈默沉默了。听海瑞慷慨陈词道:“就是因为土地源源不断集中到王侯将相的手中,这些人一面逃避赋税,一面却还要国家奉养!如此国库收入大副减少,支出却大量增加!仅皇族禄米一项,较之国初,激增数十倍,太祖有二十六子,经过一代代繁衍,到现在,依皇族谱牒所载,有两万八千四百位之多,这些人都要朝廷奉养!而现今朝廷又赋税萎缩,每年的税收得有一半奉养了他们!”

    “再加上官僚人数日益膨胀,南北边患日深,军费激增,我嘉靖一朝入不敷出,每年亏空四百万两。如果任由这个窟窿越来越大,我大明朝的财政崩溃之日不远矣!到时候不用倭寇、俺答入侵,老百姓就自己就揭竿而起,换了天日!”

    “所以大人千万要把市舶司搞得红红火火,让我大明朝能撑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日子,”海瑞向沈默深深鞠躬道:“我相信,只要撑过这一段,总会有贤君圣主励精图治,对症下药,使我大明沉疴尽去,涣然振兴的!”

    “那你要干什么?”沈默心说,我怎么听着就跟在这托孤似的。

    “属下当然要领罪了。”海瑞理所当然道:“徐阁老肯定不会饶过我的,无论杀头还是流放,我都心甘情愿领着。”

    “哈哈哈,你海刚峰想当英雄,”沈默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也得看人家给不给这个机会。”说着笑笑道:“不要把一位阁老的城府,想得那么简单。”便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恭喜咱俩吧,快要升官了。”

    “啊?”海瑞大吃一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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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定还有一章,这个可以保证。

第四三零章 发难

    “你不要不信,”沈默微笑道:“徐阁老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就算心里把我们怨死,也不会马上发作。相反,他还会想法升我们的官,好让人们看到,他是多么的以德报怨,公私分明。”

    “这样啊?”海瑞道:“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论起对上层人物的认识,他显然还是太嫩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有道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升了官,也不见得是好事。”

    “大人的意思是?”海瑞毕竟是个聪明人,转念便明白道:“他会对我们明升暗降,或者先升后降?”

    “不说这个了,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沈默摆手示意道:“你是我的手下,既然没有犯错,我自然会保住你,如果这点能耐都没有,我也不配当这个上司。”

    “那祝县令呢……”海瑞轻声问道。

    “他的问题,你不必操心。”沈默恢复了上司的威仪,淡淡道:“还有昆山县的案子,截止到五虎既可,不能再往上追究了。”

    “可是,条条证据都指向徐家,他们才是背后的罪魁祸首!”海瑞神情间尽是不满道。

    “跟你明说吧!徐家退出苏州府,我们也不再拿此事做文章,这是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沈默沉声道:“如果我们还要得寸进尺,徐阁老也不会再忍让了!”说着深深望向海瑞道:“刚峰兄,徐阁老为官几十年,身居内阁次辅,门生故吏满天下!我俩就是绑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无所畏惧!”海瑞昂然道。

    真是个犟驴子,沈默心中轻叹一声,只好拿出撒手锏道:“咱俩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想不想让我把市舶司搞下去了?”

    海瑞终于泄了气,默不作声的寻思一会儿,还是妥协道:“那五虎都要绳之于法。”

    “这个你放心,我会亲自跟徐家交涉。”沈默颔首道:“海大人。”

    “下官在。”海瑞应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归大人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沈默微微笑道:“要是再没人去帮他分担一下,真要殉职在吴淞江上了。”

    “下官明白。”海瑞道:“我这就去吴淞江,把归大人替下来。”

    “好的,”沈默颔首道:“就拜托你们两个了,工期只有十个月,一定要按时修好它!”

    “知道了。”海瑞拿起官帽道:“下官告辞。”

    “我送你。”沈默起身相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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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海刚峰,沈默回到签押房,铁柱也将软禁多日的祝乾寿带到了,看起来祝大人的日子不太难过,竟然还胖了一些。

    进屋后,他望向沈默,沈默也不跟他废话,沉声道:“徐五的案子已经了解,海瑞甚至把五虎……哦,他称之为‘五鼠’,全都给挖了出来。”说着瞥他一眼道:“一应人等都领罪了,你觉着自己该怎么办?”

    “大人的手腕出乎在下意料。”祝乾寿倒也光棍,掸掸衣领道:“想不到朝廷始终没有派员下来,那在下也就有口莫辩,只能任由大人宰割了。”

    “你太天真了。”沈默冷笑道:“也不想想徐阁老是什么人?他能让上面下来人,翻查他的老巢吗?”

    “我大明最大的是皇上,就算朝廷中,还有严阁老呢!”祝乾寿不服道。

    “要不怎么说你一个七品芝麻官,”对于这个偷偷使绊子,险些让自己摔倒的家伙,沈默是一肚子的邪火,伸出俩指头比划道:“眼界就跟芝麻一样大呢!”

    “大人可以治在下的罪,但请不要侮辱我。”祝乾寿面色不豫道,显然是个很自尊的人儿。

    沈默冷笑道:“不服?”

    “不敢。”祝乾寿把头一歪道。

    “那还是不服。”沈默笑道:“好吧,今天就给你上一课。”便发问道:“你可知天字一号大贪官是谁?徐阁老么?”

    “是……严阁老。”祝乾寿低声道。

    “多少年来,弹劾他的折子,已经装满了一屋子,陛下为什么视而不见?你想过没有?”沈默问道:“难道一句‘奸臣蒙蔽圣听’,就能解释的了吗?”

    “这个……”祝乾寿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告诉你,陛下不怕他的臣子贪,反而认为贪官比清官好用。”沈默冷笑道:“因为清官一身是刺、却把柄全无;而贪官却恰恰相反,一身把柄,且光滑无刺,用起来顺心舒心,不想用时又随时可以抓住把柄,用起来真是妙不可言。”

    祝乾寿听这说法着实荒谬,细想却真是这么回事儿,至少在嘉靖一朝,清官很少被重用,反倒是善于逢迎拍马的严嵩之流,屡屡被提拔高升,甚至把持了朝政。

    “所以你把徐家纵容恶奴、强占民田的事情捅上去,严阁老也只会说一声‘吾道不孤’,不可能真拿这件事发难……因为谁都不比谁干净,非得较真的话,只能一起被拉下水!”沈默接着道:“至于陛下那里,也只会更加放心,让徐阁老接班严阁老,你明白了吗?”

    祝乾寿眼里的神采开始涣散,轻声呢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跟陆家人说的不一样吗?”沈默语调平缓的问道。

    “是的,他们说……”说到一半,祝乾寿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诈了,虽然立即止住话头,却也已经露了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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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先用一连串骇人听闻的说法,动摇祝乾寿的意志,然后趁他心旌摇动之时,突然发问,果然攻破了他的心防,一下揪出了幕后的元凶。

    “果然是陆绩在捣鬼!”不管面色惨白的祝乾寿,沈默冷笑道:“被严禁跟我作对,便暗中使坏,看来还真是死不悔改啊!”

    好半天,祝乾寿才回过神来道:“大人……怎么猜到是陆家的?”

    “据说你是应城人,距离安陆不过百里吧?跟陆家可是能论上老乡的。你不会不知道我跟陆家的龃龉,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马就会往他们家想。”沈默微笑着解释道。

    “大人为什么会起疑呢?”祝乾寿不解的问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气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能知道多少事儿?朝中大人们的龃龉不说,单说你对海瑞说的那些数字……宗室藩王多少、官吏军队多少,每年所耗的粮米多少,导致国库的亏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说着哂笑一声道:“这些都是大明的机密,不少数字,我这个在内阁当过差都不清楚,你和海瑞两个七品县令,从哪里知道的?”

    “原来刚峰兄全都对大人讲了……”祝乾寿轻叹一声道:“看来他始终是与大人近一些。”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海瑞的慷慨陈词中,听出了端倪……觉着那些数字应该是他告诉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试,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难道大人就凭这一点,便断定是陆家在背后支招吗?”祝乾寿轻声问道。

    “这个只是条件,当然还有动机更加可疑。如果没人在后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过是闹到省里吧?可你却直接绕过巡抚、总督,想把事情往朝中捅,这哪是为人平反冤狱?分明是想把我赶下台去嘛。”说着挪揄的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诺你,我下去了,这个苏州府就由你接班?”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寿黑着脸道:“虽然他们确实说过,但我不会答应的。”既然人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捂着盖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沈默反问道。

    “因为,陆绩把那些数字给我看。”祝乾寿激动的瞪起眼睛道:“让我终于知道,堂堂大明已经是败絮其中了,如果不打击豪强贪官,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亡国之日不远矣!”只听他提高嗓门道:“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打倒苏松最大的地主!继而让大户们把吞没的田地退回来!”

    沈默对陆绩那家伙的蛊惑能力佩服极了,心说怎么就能把挺精明的大户、官员都忽悠成傻子,让干啥就干啥?单从这一点看,这家伙还真比自己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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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将陆绩与自己的恩怨,尤其是他们的背景,讲给祝乾寿听后,道:“现在知道了吧,他只是想利用你来对付我。”

    祝乾寿面色一阵纠结道:“难道陆家真的勾结倭寇吗?”

    “对,陆家和他们的合伙人,倚仗着朝中的贵人横行霸道,垄断了东南沿海的走私生意,还收买了巨寇徐海,以保护他们的垄断,铲除他们的对手。”沈默面色严肃道:“你真准备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吗?”

    祝乾寿颓然摇摇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责罚。”

    “哎……”沈默起身走到他边上,轻叹道:“我看过你的履历,清清白白,勤政爱民,其实是个好官。据说当年你的成绩不差,原本不必外放,可以任京官的。但是在京里观政时,曾与投附于严党门下的同榜徐从龙对弈。适棋子争路,你便戏之曰:“想依仗冰山倾轧我?”许从龙怀恨在心,告之于严世蕃。严便授意吏部镗铨选时,将你派往经常遭受水灾、城垣残缺、民生困苦的昆山县,是这样吗?”

    “是的……”听大人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祝乾寿颓然:“当时年轻气盛、春风得意,着实孟浪了些,想不到便祸从口出,被自己的一句话改变了命运。”

    “当官的因一言获罪,并不算稀奇,”沈默轻声道:“但难能可贵的是,你没有就此消沉,而是兢兢业业的操持政务,断狱平讼,修葺城墙,编练乡勇。从这点来看,你就比大多数官员要强。”

    “下官……在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祝乾寿面上的表情柔和许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次却逾越了本分,冒犯了上官,请大人责罚。”

    “跟你说实话吧。”沈默走回大案后坐下,没好气道:“如果从我个人论,你确实冒犯、甚至欺骗了我,我恨不得让你扒了官府滚蛋,有多远滚多远,一辈子见不到才好。”说着正色看一眼祝乾寿,一字一句道:“但是从苏州府的角度,你确实是个好县令……这年头好官不多,尤其是县令,能保持节操,让百姓少吃点苦头的,就更是少见了。”

    “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好恶,就让昆山县十几万父老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官。”望着难以置信的祝乾寿,沈默沉声道:“托了好官紧俏的福,你逃过这一劫,但如果再敢自作主张,或改弦更张,咱们就新帐旧账一块算!”说着一拍桌上的卷宗道:“给你提个醒,这里面的东西,便足以将你送入牢房了!”

    当初祝乾寿与徐五一干人虚与委蛇,可着实装了一把‘官匪勾结’,原本他的打算是,等钦差来了,必会询问自己,到时候交出魏家二兄弟,再将事情的真相一揭发,自然可以将自己洗干净。但现在天使没来,事情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再调查下去了,如此谁也没法证明他是装的。

    祝乾寿嘴角一阵嗫喏,但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算是被沈默彻底捏扁了,竟然从骨子里对这位大人萌生出畏惧来。

    “退下吧。”沈默一挥手道:“是要我不计前嫌,还是变本加厉,全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祝乾寿点点头,给沈默磕了三个头,便托着沉重的步子退下,回到昆山县,去接替海瑞那一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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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真的就这样放过他了?”将祝乾寿送走,三尺回来不甘心的问道。

    “既然成了徐阁老的学生。”对着自己的心腹,沈默自然无所顾忌道:“就得好好学学他的手段。”

    “徐阁老的手段?”三尺道。

    “先隐而后发,”沈默轻声道,见三尺一脸迷茫,只好白话解释道:“俗语又叫秋后算账,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哦,”三尺悟性很高,恍然道:“大人的意思是,现在风头正紧,若是对付他,对我们的名声不利,所以得先等等,过的一段时间,外界对这事儿不再关注了,到时候再跟姓祝的算账,对不对?”

    “那是徐阁老的选择。”沈默摇头笑道:“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得比他强点才行。”说着双目微眯道:“欠了我的债,就得连本带利的还,还不清就分期付款,休想一了百了!”说着重重一锤桌面道:“徐家也不例外!”

    沈默说到做到,三天后,他便再次莅临松江府。与前两次的便装简行不同,这次他穿着官服,坐着官船,到了松江码头后,便换乘八抬大轿,带着全副仪仗,一路上鸣锣开道,浩浩荡荡便到了徐家门口。

    看见徐家仅开着侧门,一身戎装的铁柱大声道:“开正门!”

    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也不能怪官员们出门爱摆谱,因为官威这东西,八成要靠这些仪仗随扈体现出来。沈默上两次来,徐家的门子狗眼看人低,明知道自己是五品官员,依然十分怠慢。但今天被他的仪仗震慑,全都跪在地上,只有一个屁滚尿流的进去通禀,不一时便中门大开,徐家兄弟俩迎了出来。

    这也不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了,只是望着那不怒自威的官员,徐家兄弟不由感到十分陌生,心说这还是那个沈拙言吗?

    只好压下心中的疑窦,恭恭敬敬请沈大人进去,在前厅就坐。

    徐老夫人出来相见,沈默以晚辈礼参拜后,废话未几,便单刀直入道:“前日老夫人说,如果有歹人冒充贵府家人,当按律而断、严惩不贷!现在学生已经查明,特来将名单呈给老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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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一章 三英战吕布,还是打不过

    徐老夫人可向来是个体面人儿,仗着儿子的权势,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捧着,现在却被个小小的同知欺负上门了,她打心眼里恨这个忘恩负义的沈默,为了自己清正廉明的名声,竟然连老师家里也要整治,这分明是为了树立权威……要杀猴给鸡看嘛!

    望着那一串徐字打头的名单,要依着她平素的性子,是决不会搭理的。可是京里的儿子写信说,严阁老现在拿这事儿做文章,时不时便冷嘲热讽,弄得他十分难受。何况天威难测,陛下虽然一时没表态,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以老太太纵然百般不甘,也得低下那‘高贵’的头,叹息一声道:“唉,拙言,哦不,沈大人啊,上次你来问我家奴的情况,是我老太婆失察,说话太满。”把姿态放这么低,对老太太来说,简直是极限了。

    看一眼两个孙子,徐老夫人接着道:“你走之后,我再三追问,他们才吐出实情,真是两个有眼无珠的蠢物,人家说两句好话,挤两滴眼泪,就当人家真是走投无路的了,便滥发慈悲收留下来。”说着摇头连连道:“殊不知那些看着人五人六的东西,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如今被沈大人给揪出来,老太婆还真得谢谢你呢。”

    这话谁都听出是撇清,显然徐家打算放弃‘五鼠’了。

    “老夫人深明大义,晚生佩服的紧。”沈默满面笑容道:“您请放心,些许小人,损不了阁老的声誉。只要处理得宜,反而会让天下人明白,阁老修身齐家是多么严谨,定然无不称颂!”

    这高帽一戴,徐老夫人的脸色好看许多,颔首道:“是啊,我徐家书香门第,清净世家,从无犯法之男,亦无再嫁之女,怎能容许些个邪魔歪道坏了门庭呢?”一说胖,她还就真喘上了,两手一拍道:“带上来!”

    便有八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押着五花大绑的四个人从外面进来。

    “这就是那四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太太指着四个‘大粽子’道:“沈大人只管拿去,任你处置,不必看我徐家的面子。”

    对徐老夫人的反应,沈默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豪门大户眼里,那些替他们做坏事的奴仆,从来都是源源不绝的消耗品,牺牲一批根本不会觉着可惜。

    昆山县的典史带人过来,对那四人验明正身,便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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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老夫人见沈默坐在那里品茗,没有一点告辞的意思,心说:‘人我都给你了,还赖在这干什么?还想让我管饭不成?’看看天色,才辰时不到,这也忒早了点吧。

    只见那沈默面上带着沉思之色,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徐家祖孙三个只好陪着干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徐家老二终于憋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再这么寻思下去,真把人要急坏了。”

    “好吧,那我就直说。”沈默马上点头道:“还有一桩事,我得跟老夫人说说……那些状告这些恶徒的百姓,大多是因为田产被夺,现在案子破了,恶徒也伏了法,但事情还不能了解。”

    “为什么?”徐老太太皱眉道,她感到有些不安。

    “人家告状为了什么?就算把那些恶棍上锅蒸了,也不够那么多苦主吃一顿的。”沈默沉声道:“他们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地!非得向苦主退还了田产,才能把这件事儿彻底了结!”

    话说到这,徐家人的面色都变了,但沈默依然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于是有司调阅了昆山县的田产买卖档案,想要查清到底多少人被占了田,具体亩数多少,以及现在谁的名下,好归还苦主……”

    他还没说完,徐蝌终于抑制不住怒火,一拍桌子道:“够了!”两个眼睛小灯笼似的盯着沈默,怒道:“姓沈的,做人不能太没数!我们徐家让你一寸,你还得寸进尺了!”他们原本打得好算盘,主动交出那几个奴才,先让沈默一步,有道是‘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想必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了,这样徐家在昆山县的近五万亩地就保住了。

    可这个沈默,竟然毫不识相,左手抓了人,右手还要那他们的地,这让一向占便宜惯了的徐家人情何以堪?登时便动了真火,只听那徐三公子咄咄逼人道:“沈默,你扪心自问,我爹爹对你如何?”

    “恩同再造。”沈默早就知道,对方一定会用这个杀手锏的。

    “知道就好!”徐三公子一脸激愤的指责道:“当初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先是恶了赵贞吉,后是惹到了李时言,他们哪个动动手指,不能把你碾成齑粉?若不是我爹爹处处护着你,才使你保住了性命。”说着手指颤抖的指着他道:“试想,你当年若是丧了命,还能有后来的连中三元?光宗耀祖,现在的守牧一方,高官厚禄?”徐阁老虽然从未大张旗鼓的支持过沈默,但他恰到好处的暗中回护,确实是沈默屡次化险为夷的必要条件,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这也是他最近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他不能回答,就不会来松江走这一趟。现在他出现在这里,直面徐家人,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诛心之问了!

    只见他搁下茶盏,深深吸一口气,坦然回望着徐蝌道:“三公子,您这话说的可有些欠考虑。不错,我沈默能有今天,幸赖阁老的栽培扶持,这份恩德我时刻铭记在心,从没有一刻敢忘。”

    徐家人刚以为他这是要服软,却听沈默话锋一转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为阁老着想,替他扫除后顾之忧,这是我身为学生应尽的义务,就算三公子不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干。”

    “呵呵,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徐蝌拊掌怪笑道:“你这哪是替老师扫除后顾之忧?你这分明是断我们徐家的后路啊!”说着把下巴翘得老高,两眼望天道:“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点儿地吗?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家都是这样的。怎么就抓着我们家不放了?”

    他二哥也插嘴道:“就是,让外人看笑话啊,他们得问这到底是师生,还是仇家啊?!”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换成个皮薄心软的,就真得让他们给说跑了。

    可沈默是什么人?在皇帝阁老、封疆大吏面前尚且方寸不乱,侃侃而谈,岂能让两个纨绔子给唬住了?只见他将官袍的下襟一撩,着面色一肃,冷声道:“你们这不是为阁老着想,你们这是在害他老人家呢!”

    “你少信口雌黄了……”徐蝌怒道。

    “我是实话实说。”沈默一脸痛心道:“我在京城时,素闻老师的廉名,也亲眼见他衣裳仅有三套,用餐不过五位,家中庭院朴素,仅有书卷之香。京中人都称赞阁老的清廉高洁!”说着瞪一眼徐蝌道:“如果让京里人知道,徐家现在家人数百、奴仆过万,仅在松江一府便有田产达二十万亩,家业之大,恐怕数遍江浙也是独一份,会说我老师什么?”

    说到最后,沈默已是痛心疾首了,双目闪动着泪花道:“一想到此事闹大了,他们会说我老师是伪君子,装清廉,真贪污,我这心就如刀割一般,痛的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见他捶着自己的心口,瞪着徐蝌道:“三公子说我断了阁老的养老田,我却要说,你们是要断了阁老的廉声,晚节,身后名!”

    一番话说的徐家老太太默然垂首,仿佛在思索沈默的质问。

    但徐蝌兄弟听不进去,还在那振振有辞道:“我们家是地多了点,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加上我们兄弟经营有方,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跟我们老爹没有半分关系。”

    “说话得让人信服才行,”沈默冷声道:“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徐家田产不过几百亩,是这几十年里才膨胀数百倍,达到二十万亩的,恐怕陶朱白圭至此,也没有这个本事吧。”

    “这个……”徐家兄弟语塞道:“无可奉告!”

    “对天下人也能这么解释吗?”不知不觉中,局势已经发生了逆转,由徐家兄弟指责沈默,变成沈默质问徐家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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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听沈默义正言辞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二十多万亩田产,有多少是强占来的,多少是昧着良心吃下的,你们兄弟知道,我也知道,苏松两地的百姓更是知道!”说着对徐家二兄弟厉声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要是还拖拖拉拉,不立即平复民愤,到时候事情通了天,传到北京城去,被那些言官抓住不放,你们要阁老如何自处?!”

    这番话彻底把徐蝌二兄弟给镇住,两人慌神问道:“那,那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在平息民愤。”沈默慢慢道:“我出一个告示,要乡绅限期退田,徐府带个头,把昆山县的百姓打发了,自然没人嚼阁老的舌头。”说着朝徐老夫人拱拱手,语重心长道:“请老夫人以阁老的仕途清誉为重,阁老是众望所归的清流领袖,肩负着对抗严党、匡扶国计的重任,万万不能有失啊!”

    一番话真真假假,连吓带哄,终于把祖孙三人给彻底唬住了。徐老夫人沉吟半晌,道:“寒家名下有二十多万亩田不假,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别人挂靠在寒家,指望寒家庇护,能少交点税的,我们徐家人就是心善,也不会拒绝,竟然不知不觉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便一脸肉痛道:“其实昆山县没有我们家的田产,都是他们挂靠的,大人若是觉着不妥,便帮着交割回去吧,省得我们担了心事、落了埋怨。”

    沈默心中松口气,大点其头道:“正当如此,还是恩师的清誉重要!”

    “是啊……呵呵……”徐家祖孙三个,想死的心都有了,那可是整整五万亩啊!就让这狠心的家伙,一下全给要回去了,真比断他们一只胳膊还难受……

    沈默知道这一巴掌扇得够狠的,若不再给个甜枣吃,徐家人怕是要怨死自己了。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剥他们层皮了,但是看在徐阁老很可能是未来首辅的份上,对待徐家注定不能一棒子打死,非得让他们吃亏之后,再占个便宜才行。

    便笑道:“晚生还有一事……”

    “还有?”祖孙三人齐声呼道:“有完没完?”

    “这是一件好事,”沈默一本正经道:“就像上次一样,一有好事,晚生第一个就想到老师家。”

    他说的是上次买粮食的事儿,不提不要紧,一提徐家兄弟脸都绿了……当初要是把粮食卖给沈默,四五百万两银子就赚到了,可他们贪心不足,卖给了出价更高的陆家,结果陆家给了首付之后,便彻底赖账了,至今四百万两的巨款要不回来,心疼的兄弟俩肠子都快悔青了。

    但越是脸绿肠子青,就越得好好听着,要是再错过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兄弟俩就真得跳河了。所以纵使满腹不快,还得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大人请讲。”

    沈默道:“我听说徐家有三万亩的桑园,八万亩的棉田,是这样吗?”

    “没那么多,没那么多……”兄弟俩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唯恐沈默再泛点坏水,把这些田地也给剥夺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沈默叹口气道:“苏州织造局要长期大量收购生丝、棉花。那黄锦因为欠我的人情,便想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本想拒绝,可想到老师家……”话说到这,他看到徐家祖孙三人,死死地盯着自己,一个个眼冒绿光,仿佛饿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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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的绸缎,松江的棉布,都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畅销海外,抢手无比,两府大户无不以此赢利!徐家虽然不直接经营工场,却垄断了相当份额的原材料共赢,同样获利巨大。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自从东南倭乱大炽,原先的商路被截断,要想再外销,就得忍受海商近乎盘剥的压价,可要是不外销,就更加卖不出去。几年下来,徐家不仅没赚到钱,反倒还因为倭寇劫掠,损失颇重。

    所以就不难理解,听说有个官方渠道,可以收购他们的产品时,徐家人的兴奋之情!如此一来,只管生产就有销路,什么时候都不愁了!而且这种官方收购,只要打点好主事儿的,议个好价钱是没问题的!

    徐家祖孙三个,仿佛看到积压如山的产品,全部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山,也仿佛一下搬开了似的,就连‘面目可憎’的沈默,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

    “要多少?”徐老太太颤声道。

    “有多少要多少!”沈默豪气道。

    “什么价格?”

    “市价。”沈默笑道:“我说过,我是不会让老师家吃亏的。”

    “太好了!”徐老夫人激动的面色潮红道:“果然还是一家人啊……”

    沈默心里这个好笑啊,方才还视我如仇寇,怎么转眼又成一家人?

    看着已经快到中午,徐老夫人命人摆酒,让两个孙子向沈默敬酒。这俩孙子言语间甚是亲热,一口一个‘拙言兄’,浑然忘了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沈默也表现的很妥帖,向老夫人敬酒,说方才都是迫不得啊,虽然都是为了阁老好,可我太着急了,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嘴巴甜,又会说话,三下五除二,便哄得徐老夫人笑逐颜开,看着他都顺眼多了。心说:‘这小子,虽然办事毛躁,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于是乎,宾主尽欢,双方约定,等徐蝌去一次苏州,见过黄锦后,合约立即生效。换言之,从下月起,便可以向苏州织造局发货了!

    在徐家兄弟双双相送之下,沈默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徐家。

    回到轿子上,等在外面的归有光焦急问道:“看这样子,没把地要回来?”

    “要回来了。”沈默微笑道:“徐蝌明日就去昆山,跟祝乾寿办理交割。”

    “不会吧。”归有光他们难以置信道:“您割了他们家这么大一块肉,怎么还能留您吃饭,还宾主尽欢,依依不舍呢?”

    沈默想一想,用富有磁性的声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个人魅力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道一声:“小的们,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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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毙了,才发第一章,下一章我抓紧写,估计今晚发不了了,最晚明天上午发。

第四三二章 机杼与琴声

    转眼到了七月底,往年这时候应该凉快点了,但今年雨水奇少,天还是很热。

    高大的皂荚树上,知了仍在声嘶力竭的叫着,却仍被树下院子里潮水般的机杼声轻易掩盖。

    这是苏州城最大的一个丝绸织造工场,前后七进的大院子,整整三十间的大通屋。随便走进一间,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十八行。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这个拥有三千架织机的大工场,属于苏州城现在最大的大户,彭家。负责日常管理的,是彭家的外系子弟,至于彭玺彭大老爷,若不是今日有贵客要莅临工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又吵又乱,还有过量飞尘的鬼地方。

    但今天,他老老实实陪着,且甘之若饴,毫不叫苦,因为两位主宾中的一个,正是他最敬爱的府尊大人。

    此时此刻,沈默与一个胖太监,被彭玺这些人簇拥着,在一个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导下,从作坊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你们工场一台织机,每天能出多少匹?”那太监正是黄锦,由于噪音太大,他提高了的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彭玺便催促那中年人道:“彭康,快告诉黄公公。”

    “回公公,一张机每天能织四尺。”那带路的中年人,正是这家工场的管事,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

    “怎么人家杭州城的织机,一天能织七尺?”黄锦奇怪道:“按说苏州的织造本领,要比杭州强才对。”

    “公公有所不知,”彭康道:“若是有活的时候,都是十二个时辰两班倒,这样我们一台织机是可以织出八尺的,比杭州的可强多了。”说着有些小自豪道:“我们苏州的织机可是最先进的!”却又沮丧道:“就是开工不足,人家干一天,咱们只能干半天,就这样,还积压呢。”

    “不要紧,”沈默呵呵一笑道:“有黄公公在,你们只管全力开工就是!”

    “就是就是,”黄锦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汗,一边附和笑道:“有多少要多少,只怕你们产不够。”

    “那太好了!”彭康登时欢天喜地道:“那可救活了咱们作坊了!”

    彭玺在一边察言观色,见黄公公已经浑身湿透,面色不耐了。便出言笑道:“就这些东西,看完也就行了,前面已经备好了酸梅汤,咱们坐下心平气和的说。”

    “好……吧?”黄锦眨着小眼睛,巴望着沈默道,他确实热的不行了。

    “好吧。”沈默再看一眼忙碌的车间,颔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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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个绿树环绕的跨院,有了树丛的遮挡,炎热和喧闹一下被隔在外面,真是个别有洞天。

    待众人在轩敞通风的大厅中就坐,有侍女端着铜盆,奉上湿巾,请大人们擦面净手。

    黄锦笑笑道:“沈大人还有诸位,我可要失礼了,实在是热得不耐了。”

    沈默笑道:“都是自己人,随意就好。”

    黄锦便扯开衣襟,袒着怀,拿起官帽呼哒呼扇起来。彭玺赶紧命人给黄公公打扇子,又接连给他上了三碗酸梅粉,黄锦这才长舒口气道:“终于舒坦了……”说完才发现别人都早好了,就等他一个了,遂不好意思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沈默颔首笑笑道:“今天请黄公公,与咱们苏州城的三十家丝绸大户,齐聚一堂是要干什么,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知道……”众人纷纷道:“公公的织造局,要和我们谈包销的合约。”

    “是啊,”黄锦表情有些郁闷道:“你们也该听说了,年前兄弟我栽了个大跟头,整整四万匹绸布被海盗劫了,这可都是织造局跟浙江的绸商赊得账,”说着眉毛一挑,重又激昂起来道:“事发之后,有人劝我赶紧回宫得了,可兄弟我说:‘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这个损失我担着,这笔债我得还上!’”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叫好,都说黄公公真仗义,真汉子!

    沈默听着暗暗好笑,这黄锦太能往自个脸上贴金了,当初自己也劝过他回去,可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和那个陈洪势成水火,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定斗不过他,到时候不是被发配去看皇陵,就是给撵到浣衣局。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此死了算了。’于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没敢露头,沈默都记不清,给他挡了多少回债主了。

    现在自己通过汇联,放给他二百万两银子的低息贷款,蔫了半年的黄公公,一下子又脆挺起来,前后之差别着实好笑。

    不过黄锦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拍着肉呼呼的胸脯说:‘沈兄弟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黄锦就是你的人了!’

    沈默这个恶寒啊,赶紧推辞道:“不必客气,都是兄弟嘛,况且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还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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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的条件是,这二百万两银子,织造局不能直接给浙江的绸商,而是向苏州的丝绸商采购绸布,用实物抵偿那些浙商。

    这是因为沈默深谙宏观调控之道,知道对于遭受过严重金融危机、百业萧条的苏州来说,急需有大工程、大订单来刺激经济的复苏。

    为此他准备了两手牌,一面是疏浚吴淞江的大工程,另一面就是这个织造局的大订单……要知道丝织业是苏州的支柱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煮茧做丝开始,步骤繁多,比如缫丝以后要‘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因此从蚕宝宝到精美的丝绸,要经过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养活着无数人——这些作坊只是进行最后一道‘上机织绸’的地方,至于纺绸用的丝,都是向老百姓收购而来……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城市居民家中也有都缫丝的缫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加上男人们在工场当机工挣得钱,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了。

    沈默看的很明白,怎么让治下繁荣安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百姓跟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自然就会真心拥护自己,谁敢跟他过不去,老百姓就先灭了谁!那样还愁什么治下不服,刁民滋事?

    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至少在苏州很简单,让所有的丝绸织造场有源源不断的订单,一直保持开工。大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给他们干活的机户才能保住饭碗,上游的桑户、丝户才能有钱赚,大家都有了钱,苏州的饭馆酒楼、妓院赌场才能红火起来,然后整个苏州的经济就盘活了。

    可问题是,现在市舶未开,销路不畅,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主顾。没有不要紧,沈默可以造一个出来,便操纵‘汇联’贷款给黄锦,让他的织造局向苏州订购丝绸,给那些杭州绸商顶账。

    所以苏州城的大户们,对沈大人的感激之情,那真是如太湖之水,滔滔不绝了。如果说原先只是怕他的话,现在就是又敬又怕了。

    有沈默在,合同的签订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很快,黄锦便在几十份合约书上签名用印,达成了收购丝绸四万匹的协议。

    有了这份合约,再加上别的合同,苏州城的丝织业全力开工半年,是没问题了,大户们满意,黄锦也去了心病,沈默自然也很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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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合同谈完了,彭玺笑道:“在下备了薄酒,恳请大人和公公赏光。”

    “呵呵,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容可掬道:“公公,您的意思呢?”

    “当然是跟着大人了。”黄锦卸下大包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真把沈默看成是再生父母一般。

    众人便移驾花厅,精致的菜肴摆满桌席,每个座位后还站着个侍酒的丫鬟,各个身材婀娜,长相可人,可见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按尊卑主宾就坐后,丫鬟倒上酒,彭玺这个地主便举杯起来,高声道:“诸位,咱们苏州城不知修了多少世,才盼来府尊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有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咱们苏州城的日子,那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咱们这些老东西净跟着大人享福就行了……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提议咱们一起敬沈大人。”

    众人轰然称是,便一起举杯敬酒,沈默饮了;第二杯自然敬黄公公,第三杯是祝贺今日大功告成!三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便热络起来,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说着说着,就到了男人最感兴趣的事情上。

    其实也是苏州城每年这时候的一件大事,八月十五选花魁!

    要问这个年代,什么女子才艺非凡,什么女子风情万种,什么女子最受追捧,答案无疑是——名妓。名妓,妓女中的神话人物,虽也身出淤泥,却可以摆脱低贱,成为官绅富商士大夫的座上客,席上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因一时之潮流,为众生所倾倒。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员、书生,也无不以皆是名妓为荣,不惜挥洒千金,也要买佳人一笑,就算未曾一亲芳泽,只要能手谈一局、聆听一曲,便心满意足,三月不知肉味!比如大才子杨慎,被世人称颂最多的,不是他博览群书,著作等身,而是可以让昆明城的名妓倒追,心甘情愿的养着他,为他送终。

    每每提及斯人斯事,沈默所见便是片片唏嘘,人们都道,恨不能为升庵门下一走狗尔!

    普通嫖娼会玷污士子的名声,但名妓却可以成全才子佳话,给名声加分,仿佛嫖娼有品位,就说明做人有品位似的。

    而一年一度的中秋花魁大会,便是名妓诞生的摇篮,获得花魁的一位自不消说,取得前几名的,也会身价暴增,有很大机会成为‘名妓’。

    所以苏州城的娱乐业,向来无比重视这项活动,去年夺魁的,今年想卫冕;去年失利的,今年想复仇;还有那一代代新人涌现,想把旧人拍死在潮头,全都施展浑身解数,拿出百倍精神,力争鲤鱼跳龙门,妓女便名妓!

    因为最终的比试结果,是看官们赏赐的金花数量,谁得的金花多,谁就是妓中妓。这种赛制决定了,临场表现固然重要,场外工作同样得做好,所以离着大会还有半个月,那些有希望拿个好名次的,便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端着藏着,也开始接些出场子的生意,甚至免费给大户家表演,就为混个脸熟,等那一日,财主们能因为交情而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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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青楼’这种有益身心的文化活动,沈默其实发自内心的感兴趣,只是身为一府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所以也一直没机会检查一下声色场所的工作。但现在机会来了,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大会,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苏州城男女老少都会齐聚会场,按惯例,他这个太守也会作为贵宾出席,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名妓们的表演,并且宣布最终的花魁人选,甚至有机会……

    “大人……”一阵轻声呼唤,让沈默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一看,大伙都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他不仅老脸微红,心说:‘太没有定力了……’干咳几声,不好意思笑笑道:“本官今早刚从江堤上回来,精神有些乏了,实在是失礼。”

    “大人为我们苏州操劳,殚精竭虑啊……”众人一脸感动道:“彭老哥,还不快请苏大家,给大人唱一曲?”

    见沈默一脸询问,彭玺赶紧解释道:“今日有幸请了‘潇湘楼’的苏雪苏大家,前来为大人献艺。”

    “哦,快快有请!”沈默笑道。

    彭玺便朝着内室纱帘后面点点头,众人便跟着望过去,只见轻纱笼罩中,里面一素衣女子端坐在琴前,虽然轻纱模糊了身形,却挡不住那曼妙的风姿。

    众人正好奇纱幔后是什么光景,悠扬的琴声响起,初如和风淡荡,万物知春,让人觉得浑身一暖;继而琴声一变,如山静秋鸣,月高林表,让人倦意顿消;正心旷神怡间,琴声再变,如凤飞凰舞,百鸟相随,如黄莺般的歌声响起: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烟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沈默听着那婉转的歌声,竟真似回到旖旎绚丽的西湖边一般。

    歌声停下,最后一缕琴音散去,众人却兀自沉迷,不可自拔。直到那纱帘无风自开,一个身着纱裙,婀娜娉婷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望着那娇柔绝美的容颜,饶是在座的都算久历花丛的老手,也不得不感叹:‘老天爷太偏心了,怎么吧好东西都给她一人了呢?’

    就连黄锦那个死太监,也盯着那张俏脸使劲看,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关男女乎。

    见众人都沉迷于自己的风姿之下,那苏雪面上没有半分骄矜,躬身福一福,柔糯糯、清亮亮道:“妾身苏雪,拜见府尊大人,黄公公,各位大老爷。”

    “苏大家请起,”彭玺笑道:“你今日有幸,快做到大人身边,若得到咱们府尊大人三言两语的赞许,本年花魁就非你莫属了。”

    苏雪仿佛是那种清冷的女子,只是笑笑,便依命坐在沈默身边……当然不是同一把椅子。

    “苏姑娘的琴弹得好,曲唱的也好。”沈默也不是初哥了,这种应酬场面更是习以为常,端着酒杯笑道:“我敬你这一杯。”

    “谢大人。”那苏雪轻启朱唇,接过酒杯,掩面一饮而尽,便将空酒杯奉还,只见那杯缘处,已经印下一片淡淡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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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啊,忙到现在才发,我忏悔,晚上那章尽量早点吧。

第四三三章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沈默接过酒杯,玩味的望着那苏雪姑娘,心说这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好还是无意吧,如果有意的话,那……也挺好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听那苏雪姑娘,声如冷泉叮咚道:“小女子回敬大人。”说着便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握住桌上的白玉酒壶,向那桌上的两个杯子斟酒……一个是沈默用的,另一个,则是那个带着唇印的。

    “大人请。”苏雪轻声道。

    “哦,哦……”沈默回过神来,往桌上看去,但见两个杯子并排搁在桌上,唇印已经被酒水所溶解,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他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端哪一个了……万一要是端错了,那该多暧昧啊?岂不是在众人面前失仪?让人瞧了笑话?

    他这一僵持,那边的苏雪姑娘便尴尬了,只好小声道:“大人,莫非嫌弃贱妾?”

    “不是不是……”沈默心说,得了,二选一,蒙一个吧。便抄起靠近自己的那个酒杯,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便感到清冽的酒液入喉,除了令人陶醉的醇馥幽郁,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味……更加令人陶醉。

    望一眼饮后空杯,似乎还留有余香,沈默意犹未尽的暗叹一声,心说运气不错。

    再看那苏雪,已经垂下螓首,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

    “苏大家,不向咱们敬个酒?”黄锦虽然没有卵,却十分爱热闹,笑道:“不敬酒可没有金花洒。”

    苏雪还没说话,边上人先替她打圆场道:“公公有所不知,苏大家一次只奏一曲、唱一支、敬一杯酒,这次能出来见一见,已经是很大的客气了。”

    “呵呵,这样啊,下次再补上吧。”黄锦笑呵呵的倒好说话。

    “都是大家开玩笑的,其实子虚乌有,”却听苏雪道:“小女子敬公公一杯。”便给黄锦的杯子斟满酒,轻轻端到他面前。

    黄锦抽抽鼻子,心说这小娘皮挺给面子,结果酒杯却笑道:“哎,规矩不可废,不然以后麻烦就大了。”说着便将那杯酒搁在桌上,就真的没有喝。

    青楼女子要想在风尘中独善其身,非得有些不可理喻的规矩不可,时间长了就能形成一种保护,一旦破了,距离失身也就不远了。

    众人心说,想不到黄公公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可惜啊,可惜……

    苏雪也很意外,感激的笑笑道:“多谢公公体谅。”

    “嘿嘿。”黄锦突然来劲了,笑道:“苏姑娘,我有个主意,你要是听我的,这次的花魁就非你莫属了。”

    “不知公公要苏雪干什么?”苏雪清冷中带着一些戒备道。

    “莫担心,我不让你干什么。”黄锦呵呵笑道:“我们这些没了根的,最愿意看着别人好,现在咱们相见是缘,自要点化你一下了。”

    苏雪没见过这么好心的太监,向他福一福道:“请公公指教。”众人也十分好奇,都望向黄锦,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说好说。”黄锦笑逐颜开的指指沈默道:“你选个拿手的曲子,请府尊大人为你填个词,到时候唱出来,谁还能跟你抢这个第一?”

    众人恍然,哈哈大笑道:“黄公公果然老谋深算,如此一来,苏大家的第一就拿定了。”

    彭玺也笑道:“是啊,苏大家拿了花魁,还能留一段佳话,此等雅事大人不要推辞啊!”众人符合笑道:“就是,大人是六甲状元,苏州太守,岂能让杭州的苏太守、白太守专美于前?怎么也得给咱们苏州扳回这一局来。”

    虽然当事人还没表态,但经他们这一说,不答应都不行了。

    沈默只好苦笑道:“你们休要起哄,苏大家神仙中人,唱的词清丽婉约,不带人间烟火气。我这种俗世萦怀之人可写不了。”

    众人都望向苏雪,便见她落落大方道:“除非大人嫌弃贱妾了。”

    “哪里哪里。”沈默摇头笑道,只好接下来这个差事,问道:“请苏大家点个曲牌吧?”虽然不算擅长此道,但八股文做得好,要诗得诗,要赋得赋,填个曲儿啥的,还不至于贻笑大方。

    苏雪微微笑道:“什么曲子都可以,大人也不急于一时,什么时候写好了给小女子就行。”

    “那……好吧。”沈默颔首道:“容我回去想想,至少要配得上大家的歌喉才是。”

    “那小女子就先行谢过了。”苏雪福一福,又给沈默斟一杯酒道:“多谢大人。”

    “这个,不算是坏规矩了?”沈默接过那酒杯,两人的手指不经意轻触,竟然让他心里毛毛的。

    “这不是敬酒,是谢酒。”苏雪微笑道:“与规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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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沈默便把苏雪与填词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对于成年人来说,逢场作戏是难免的,但入戏太深可以是大忌了。

    又过两天,正是衙门休沐之期,因着天热,两口子也没出去,便在屋子里,肩并肩坐在地毯上,左手边搁着个什锦果盘,各色水果十几样;右手边搁着稍显散乱的几摞书,都是最适合休息时看的。

    沈默拿一本柳三变的《乐章集》在随意翻弄,若菡则拿着本《笑林谐史》,一边看,一边轻笑,看到极好笑的地方,便伏在沈默肩头,咯咯笑成一团。

    每当此时,沈默便忍不住问道:“有那么好笑?”

    若菡擦擦眼角的泪花,指给沈默看道:“这个极好笑。”

    顺着若菡所指,沈默见那条笑话说的是,宋军打了胜仗获得许多兵器,将它们回炉熔解,铸成秦桧夫妇的塑像,让他们双双跪在岳飞庙前面,任由凭吊者唾弃。

    秦桧整天弄得满脸是痰,心里自然郁闷,一日趁着没人,骂他老婆道:“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谁知王氏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回嘴道:“啐,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

    沈默不禁莞尔,笑道:“却也算是一对患难夫妻了。”说着突然冒出一句道:“若是将来我也被人铸成铜像,任由千万人唾弃,你可千万别陪着。”

    “为什么?”若菡仰望着他问道:“不陪着你,我还能做什么呢?”

    沈默轻抚下她吹弹得破的脸蛋,微笑道:“你最爱干净了,我可不忍心让你那样。”

    “那……”若菡支着下巴,闪着双眸道:“那我就背对他们。”想一想又道:“对,背对他们抱着你。”

    “抱着我干什么?不怕羞吗?”沈默好笑道。

    “给你挡住口水!”若菡紧紧攥拳道:“我夫君是大好人,谁也不许吐口水……”说着突然醒悟过来,小拳头捶着他的胸膛道:“你坏死了,学谁不好,非要学那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秦桧。”

    “我是一千年也出不了一个的沈默……”沈默轻轻摇头道:“秦桧也不一定能比得了。”

    “好好的,干嘛说这些啊?”若菡撅起小嘴道:“你赔我好心情。”

    “好好好,我赔给你。”沈默赶紧翻几页,随便找一个笑话,便读起来道:“某老翁高龄续弦,其子夜往窃听,但闻连呼‘快活’,频叫‘爽利’。子大喜曰:“吾父高年,尚有如此精力,此寿征也。”

    沈默一边翻页一边由衷赞道:“真让人羡慕啊!”也不知是羡慕老者精力过人,还是羡慕儿子能有个健康的爹。

    若菡听得小脸通红,掩住耳朵道:“这算什么笑话?”

    这时沈默已经看到下一页,但见这个笑话,还有最后十个字,便读道:“再细察之,乃是命妻抓背。”

    若菡先是一愣,旋即便笑跌在沈默怀里,笑着笑着,竟然干呕起来。

    沈默赶紧轻轻拍打妻子的背,笑道:“从来只听笑出泪来,却还没听说能笑得干呕起来呢。”

    若菡却没心情跟他笑闹,捂着嘴巴便起身,朝着边上乘果皮的白瓷净桶,便一个劲儿的呕吐起来。

    这下可把沈默吓坏了,手足无措道:“这是怎么了?”

    若菡这时也吐完了,擦擦泪,指指小机上的茶盏,沈默赶紧拿过来,一边让若菡漱口,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见她恢复了正常,沈默不由叹道:“你看你,整天光吃水果不吃饭,这下把肠胃都给凉出毛病了吧?”

    若菡白他一眼,实在没力气反驳。

    这时柔娘也闻声进来,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沈默道:“可能是吃坏肚子了,你让三尺去把慈云庵的水静大师请来,给夫人号号脉,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归根结底,他还不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

    “不用,我吃点消食片就行了”若菡也觉着沈默说的有道理,摇头道:“怪丢人的。”

    “还是看看吧,看看放心。”沈默摇头道,便把她抱到床上,盖上丝被,柔声道:“休息一下,乖乖听话。”

    “嗯……”若菡发出幸福的小鼻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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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娘和三尺去请会医术的尼姑,沈默则坐在床边陪着妻子。

    若菡小声歉意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老是犯困,提不起精神来,原来半天能干完的活,现在多搭上一个时辰还干不好。”

    沈默轻轻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没听人说春乏秋困吗?那就先不干了,养足了精神再说。”

    若菡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便听外面有轻微的敲门声。

    沈默皱皱眉,柔声对她道:“你睡会吧,我出去看看。”

    “嗯。”若菡乖乖的闭上了眼。

    又坐了一会儿,沈默才起身出去,开门一看是铁柱。

    “什么事儿?”两人走远了,沈默才问道。

    “毛海峰来了。”铁柱小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沈默眼前一亮道,心说,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小毛你盼来了。

    “刚刚接到消息。”铁柱道:“这小子倒也识相,直接住在上次给他的找的客栈里,也没亲自上门,而是派了个随从来送信。”

    “他这不是识相,是试探。”沈默摇头道:“他不放心我们。”

    “那大人……要不要见他?”铁柱问道。

    “见,”沈默寻思片刻,狠狠点头道:“不仅要见,还得大张旗鼓的见,毫不避嫌的见!”

    “这样……不合适吧?”铁柱小声道:“他是倭寇哎。”

    “错,他现在是大明朝百户军官,为什么不能见?”沈默哈哈一笑,又压低声音道:“放心吧,这次的计划我早已经与胡宗宪商量,且跟陛下汇报了,有这两位的首肯,还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双手一拍道:“这种一石三鸟之计,也只有我这种天才才能想出来!”

    “哦……”铁柱向来问题不多,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听众好奇心的匮乏,大大的打击了表演者的积极性,沈默气道:“你不问问哪三鸟?”

    “哪三鸟?”铁柱憨笑道。

    “偏不告诉你。”沈默翻翻白眼,便一拍他的肩膀道:“去准备仪仗吧,让毛海峰也见识见识咱大明朝的威严。”

    “嗯,知道了。”铁柱点头就走,果真没什么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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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全副仪仗,敲敲打打来到那家客栈时,遍寻里外,却找不见毛海峰,问店家也说不知道,真真好生奇怪。

    那这家伙去了哪呢?答案是在屋顶上——话说方才,一听到外面的动静,毛海峰的手下便冲进来禀报道:“当家的,官兵打着旗,拿着老长的兵刃,大队人马已经杀到门口了!”

    “他妈的,这世道,我这种实在人没法混了!”毛海峰气急败坏的骂一声,便准备从后门逃走,却见后门也有官军,深恐陷入了重围,毛海峰也不敢冲出去,便带着跟班爬到房上,紧紧贴屋顶趴着,无比紧张的盯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见墙外那么多的旗子牌匾,还有明晃晃的斧钺金瓜,毛海峰的跟班小声道:“当家的,我说咱们是自投罗网吧……”

    “自投个屁!”毛海峰看清了外面的队伍,他不像手下那么有头无脑,心说这哪是来抓人的军队?气得狠狠拍一下手下的猪脑袋道:“这是迎接我的仪仗队!”

    “啊,是吗?”手下一脸痴呆道。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爹每次出行的仪仗,不就这个样子?”毛海峰气坏了,心说现在下海的,素质太差了,哪像我们那会儿,都顶半个先生……他这话倒也不全是吹牛,当年下海谋生的,是干海上走私,要算账、要航海、还要做买卖,肚子里没点墨水可不行。但现在下海讨生活的,都是冲着当海盗去的,追求上首先就低级了,自然也不会严格要求自己了,更别提学习文化知识了。

    ‘要不怎么说格局决定成就呢!’毛海峰暗暗自豪道。

    抱怨完了手下的人头猪脑,毛海峰便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问题……我到底是继续趴着,还是现在下去呢?

    好在沈默没让他继续饱受选择的痛苦,不一会儿便发现了趴在房顶上的毛海峰几个。

    “海峰兄,怎么跑到房顶上去了?”沈默手搭凉棚,仰头笑道。

    “这个嘛,哈哈……”毛海峰尴尬笑道:“屋里太闷了,房顶上敞亮,还可以晒晒太阳。”天可怜见,虽然已经是八月,可中午头的太阳依旧能把人皮晒暴。

    “哦,海峰兄果然非同常人。”沈默颔首笑道:“不过咱俩这么对视,也不是个事儿。你看是我上去呢?还是你下来呢?”

    “还是我下来吧。”毛海峰笑道:“客随主便嘛。”这词用得倒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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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海峰无限尴尬的下来,进去换了身一副,才出来与沈默见礼。

    寒暄之后,沈默便邀他共乘一轿,去府衙赴宴。

    毛海峰受宠若惊了,这次的待遇,比起上次来时的偷偷摸摸,差别简直太大了!

    只听沈默无比亲热道:“上次海峰兄来,这里正要发生大事,也没法留你,兄弟我心里一直愧疚的很啊。”说完便拉着毛海峰的手,继续道:“这次海峰兄又来,说什么也得多住两天,让兄弟好好陪陪你,不把苏州城吃遍、玩遍,我是绝计不放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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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四章 梦兰

    把毛海峰安顿好,又给他接风洗尘,沈默惦记着妻子,便在席上准备了最烈的酒,稍稍耍了个障眼法,便把毛海峰喝趴下了,让人把喝高了的客人送去客房,自己则急匆匆赶回后院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屋还亮着灯,沈默心中发紧,便急匆匆的进去,一掀帘子,就看见若菡与柔娘坐在床边,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一见他进来,柔娘便站起来,若菡也要起来,却被柔娘按住道:“夫人,小心身子。”

    一听这话,沈默本来放下的心,一下又提起来道:“怎么了?请水静大师看过了么?她说什么来着?”

    柔娘看看若菡,吐吐舌头道:“奴婢不知道,您还是问夫人吧。”便掩嘴笑着离开了,只是谁都没看见,她笑容里那一丝丝酸涩。走到门口时,接着掀门帘的机会,偷偷回头望一眼,只见沈默已经坐在床边,对若菡问长问短,她的眼圈终于红了。

    赶紧放下帘子,深吸口气,她便已经面色如常,不让任何人看到眼里的羡慕。

    屋里的小夫妻,两耳不闻帘外事,一心只在彼此身。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沈默如何追问,若菡总是笑而不答,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只好亮出绝招,双手成爪道:“再不招来,就大刑伺候!”若菡是最怕痒的,每到此时总会投降。

    这次也不例外,她紧张的缩缩身子,护住小腹道:“我招了,我招了,千万别呵痒……”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沈默嘿嘿笑道:“快说吧!”

    若菡红着脸嗫喏半天,如蚊鸣般哼哼出三个字来,沈默听得糊涂道:“你怎么了?”便将耳朵凑在她的香唇边,道:“大声点。”

    若菡又说一遍,这下他听明白了,还傻咧咧的重复道:“你有了?有什么了?”

    “傻样……”若菡伸出纤纤玉指,戳一下他的脑门道:“还状元呢!”

    沈默没有被戳醒,反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木呆呆的不动一动。

    过了许久,静谧的夜空,被一声狼嚎划破道:“你有了,你是说你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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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那位水静大师看过,若菡不是害病,而是害喜。换言之,再过九个月,沈默就要当爹了!

    沈默快要兴奋坏了,他上辈子三十了还没结婚,所以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现在最爱的人儿,要给他生一个他的娃,那种幸福的感觉,可以让他忘记尊严,不分时间场合的傻笑,甚至比连中六元还兴奋。

    兴奋过后,便是数倍的紧张,因为若菡去年才害过一场大病,虽然现在似乎已经痊愈,但怀胎十月可是件极折磨人的事情,尤其是若菡这种第一次的,在最初几个月,就好比上刑一般难受,且十分危险。

    听那水静师太如是说,沈默唬得手心直冒汗,往常的从容淡定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抓着老尼姑的胳膊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水静师太红着脸道:“施主先放开则个。”

    沈默赶紧松开,在袍子上擦擦手道:“不好意思,激动过度了。”

    水静大师对他擦手的动作很感冒,心说:‘我有那么脏么?’不过出家人总是慈悲为怀,能体谅他现在的欣喜若狂,四六不靠,单掌一竖道:“阿弥陀佛,施主无需太过紧张,贫尼会时刻关注夫人的。”

    “那,那要准备什么吗?”沈默紧张兮兮道:“补品肯定是要吧?燕窝,鹿茸,雪莲,虫草,鱼胶,虎鞭?”

    “……”水静大师这个汗啊,心里默念数遍:‘众生皆色相,万般皆幻想……’面上勉强笑道:“现在补还太早,保持静养,有个好心情,切忌不要太操劳,别生病即可。”

    送走了水静师太,沈默便谨遵医嘱,暂时免去若菡汇联票号实际董事长,苏州政权交易所幕后所长等一切职务,命她静养安胎。

    “这才一个多月就歇着,”若菡笑道:“是不是早了点?我见身怀六甲还有下地干活的呢。”

    “人家生了多少个了?”沈默大摇其头道:“咱们第一回,还是谨慎点好。”

    “可是,人家会闷的。”若菡不依的撅着小嘴道:“八九个月哩。”

    “那,总得先稳几个月吧?”沈默为难道:“师太说一开始是很危险的。”

    “那就,一个月吧。”若菡轻咬着下唇道。

    “最少三个月!”沈默气势十足道,见她苦着小脸,只好妥协道:“两个月,不能再商量了。”

    “一个半月,不能再多了!”若菡坚决道。

    “好吧,成交……”沈默投降道。

    都说怀了孕的女人像立了大功似的,天仙般的若菡也不能免俗。

    幸福的女人都是一个样,这话太精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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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这时候,已经不把若菡当老婆看了,而是当成……菩萨!诚心奉承,还得小心供着,除了‘好好好’,就是‘是是是’。原先丰富多彩的工作生活,一下变成签押房和后宅两点一线来回跑,偏偏他还乐在其中,甘之若饴。

    只是这样一来,对其它人和事的关注,难免就少一些,好在苏州城的政务已经上了正规,海瑞、归有光、王用汲这些人各自负责一摊,至少维持日常运转没问题。

    所以目前一切还算正常,只有一个人,急得成了热锅里的蚂蚁,那就是毛海峰。

    毛海峰其实是写好遗嘱,带着悲观情绪来的,他十分担心万一被官府永远留下回不去了,自己的儿子、老婆、财产就全成了别人的。

    但现实比预想好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受到了最热情的招待,沈默将他接到府中,安排最好的客房……跨院带池塘那种,里面雕梁画栋,摆设奢华,还熏了香,软软的床,暖暖的被,让常年漂泊在海上,只能睡在狭窄潮湿的船舱中的毛海峰,恍若天天住在皇宫中一般。

    还有四个各有绝活的厨子,他想吃徽菜吃徽菜、想吃浙菜吃浙菜,再稀奇的菜品也能找到料,做出来,让常年漂泊在海上,时常生吃螃蟹活吃虾的毛海峰,恍若天天住在皇宫中一般。

    又有八个环肥燕瘦,样貌可人的侍女,整日里莺莺燕燕的环绕在他身边。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伺候得他跟大爷一般,洗澡洗脚都不用自己动手,跟大爷一般,让常年漂泊在海上,好几个月都不洗澡换衣服的毛海峰,恍若天天住在皇宫中一般。

    若是在住处呆得闷了,便有人陪着他,虎丘塔,寒山寺,狮子林、沧浪亭,想往哪转往哪转,让毛海峰感动的不知说啥好。

    不过他并没有乐不思蜀,因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按照他干爹的指示,他要跟沈默进行深入谈判,以确定对方的态度,到底有没有和谈的诚意。

    但沈默似乎不愿谈正事儿,他让人带着毛海峰,去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宴会,让他终于见识了上流人的生活;还出钱让他去赌馆、妓院消遣,让他知道苏州被称为人间天堂,不只是因为冠绝天下的园林!

    毛海峰对沈默感情,可以说是与日俱增,只是总也见不着人,让他心里忐忑的不行,终于忍不住到签押房求见。

    卫士倒没有拦他,毛海峰顺利见到了正在批阅文件的沈默。

    “哎呦,海峰兄,”沈默搁下手头的文件,起身相迎道:“快请坐,”又吩咐卫士道:“把我的那点大红袍拿来。”话说那还是当日陆鼎送给他的呢,茶叶还没喝完,苏州的陆家却已如明日黄花,真叫人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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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海峰原先打算单刀直入,质问沈默何时能开启谈判,现在却被沈默的热情所感动,又想起人家对自己的盛情款待,觉着自己说话不能太生硬,便搜肠刮肚的想找个委婉的说法。

    沈默看他吭吭哧哧,仿佛便秘一般,真诚关切道:“怎么了,海峰兄,可是住的不舒坦,还是谁胆敢怠慢了你?”说着一摆手道:“你只管说,我给你出气!”

    “不是都不是,”毛海峰赶紧摇头道:“我住的很好,吃喝玩乐,都跟进了天堂似的。”

    “那你是?”沈默奇怪问道。

    “是这样的,”毛海峰心里有了定计,挠挠脖子道:“你看兄弟来了这么多天,承您盛情款待,我多不好意思啊,说什么也得回请大人一次!”在酒桌上谈事已经有两千多年历史了,毛海峰心说,我请你吃饭,三杯酒下肚,然后再把这事儿挑明了说,就算谈不成,也不会伤感情了吧?

    怕沈默不答应,毛海峰还加一句道:“当我是兄弟,就务必赴我这个局!”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好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说说时间地点吧。”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毛海峰大喜道:“我先出去定个包间,完事儿天擦黑就在前院等着大人……我得走了,苏州有钱人太多了,晚了就订不到地儿了。”说完便风风火火的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苦笑着摇摇头,便继续批阅他的文书。

    待日头西斜,光线开始暗淡时,沈默便放下笔,伸个懒腰,对铁柱道:“提前结束一会吧,我去后面换身衣服,你给我把这些收拾起来,完事儿就歇了吧。”现在铁柱与三尺已经分班,前者负责内院的安全,后者专门跟着大人。

    走到后院,只见在外面晒衣服的柔娘,蹭一下钻进里屋。沈默紧赶几步,跟了进去,掀开门帘一看,却见柔娘和若菡正慌里慌张的收拾账册。见他进来,若菡仿佛偷嘴吃被抓住的小孩,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干嘛呢?”沈默问道。

    “看……看书啊。”若菡心虚的笑道:“你不是让我闷了就看书吗?”

    沈默叹口气道:“账册也是书吗?”

    “差不多吧,都是白纸黑字的。”若菡小意赔笑道:“别生气啊,我只是想找点事儿解闷。”

    沈默又不敢真训她,瞪一眼柔娘道:“你也是,让你看好夫人,结果直接叛变了。”柔娘吐吐舌头,小声道:“奴婢给老爷准备晚饭去。”

    “不用了,”沈默摇头道:“给我换身衣服吧,晚上有个应酬,就不在家吃了。”

    “哦,”柔娘便打开衣柜,寻找合适的衣服。

    见沈默还气呼呼的,若菡也撅起小嘴道:“人家真的闷坏了么。”

    一见她撅嘴,沈默马上想起师太的嘱咐,‘要让她保持心情平和’,只好强笑道:“没事儿。”见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不听话,他确实有些不开心了。

    “哦……”若菡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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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沈默出现在前院,毛海峰已经等在那了,没废话,便上车出府,直奔东南城而去。

    行了一阵,沈默奇怪道:“这似乎是往那些地方去的。”就像所有的男人,虽然不一定去过声乐场所,却一定对其位置如数家珍。

    “哎,你这地方有钱人太多了。”毛海峰抱怨道:“我跑了七八个酒楼,人家都跟我说,晚上的包厢,至少得提前两天预定,”说着一摊手道:“请大人吃饭,也不能去大厅啊,我落得下这寒碜,大人丢不起那人啊!”

    “所以你就?”沈默苦笑问道。

    “是啊,他们说青楼里都是当日订地方!”毛海峰理所当然道:“我一想正好,咱们先吃,吃完了再玩,一条龙不用再换地方了!”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小毛你怎么能带我来这种地方呢?至少也得早说……让我化个妆再来吧。

    见他面露难色,毛海峰赶紧问道:“怎么了大人?”

    “我,你……”沈默哭笑不得道:“我这个父母官,去那种地方……”

    “哦……”毛海峰一拍脑门道:“你看我,忘了大人的体面。”说着有些郁卒道:“那咱回去吧……”

    “那倒不用。”沈默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那种地方对所有男人都极具诱惑力,尤其是从没去过的,所以他不忍拒绝毛海峰的好意,便轻声道:“扫兴的事情我是不干的,不过请海峰兄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你说。”见又有转机,毛海峰兴奋道:“我全答应。”

    “第一,得想办法不和那些客人朝面。”沈默轻声道:“他们中难免有认识我的。”

    “嗨,这个肯定没问题。”毛海峰笑道:“咱们从后门坐车进去,可以直接开到我包的小院里。”

    “小院?”沈默顾不得面子,轻声问道。

    “原来大人不常去过那种地方,”毛海峰这人太直,想到就说,让沈默好不尴尬,笑笑点头道:“我十六岁就当官……”

    毛海峰只是随口感叹,便将妓院的格局讲给沈默,一般前面是楼,后面是一个个小跨院,可以理解成,前面是大厅,后面是包厢就行。

    沈默这才放了心,又笑道:“第二,你可不能再叫我大人了。”

    “那是当然,”毛海峰呵呵笑道:“您说叫吧?”

    “叫我文清兄吧。”沈默想一想,便把徐渭的曾用字拿出来,废物利用一下,又道:“沈文清。”

    “哎,好。”毛海峰默念几遍,确信记住了,才道:“第三呢?”

    “第三啊,”沈默咳嗽几声道:“咱们吃完饭就回去,可不能留宿。”

    “这个可不能答应,”毛海峰摇头笑道:“去那种地方光吃饭不玩,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

    “哎,海峰兄有所不知。”沈默只好实话实说道:“你弟妹刚有身孕,我可不能惹她生气。”

    “是吗,恭喜恭喜!”毛海峰一下恍然大悟,心有戚戚道:“我去年刚生了儿子,知道这时候的女人最难弄!你还打不得骂不得。”好丈夫二号毛海峰便道:“好吧,咱们今天就破回规矩,只吃饭,不睡觉。”

    沈默觉着很没面子,便道:“下次哈,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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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马车停了。沈默把车窗打开个缝一看,已经是在后门了。便见一溜接送客人的马车轿子都停在门口,一排风磨铜气死风灯由院门笔直的延伸到中厅,照得院子里恍如白昼,树木掩映中的几座小楼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间杂着盈盈笑语。空气中飘荡着脂粉香气,勾魂摄魄,让人销魂。

    便听外面龟公热情道:“客官,欢迎来我们潇湘楼!您是有约还是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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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十五,总有应酬,我已经把全部可利用的时间都给了大家,嗯,出了十五肯定用稳定大量的更新补偿大家,鞠躬……话说因为自感二月份更新太过懒散,和尚连下个月的起点年会都忍痛谢绝了……那是和尚的第一次哎,从没去过的昆明哎……当时热血上头,光想着补偿大家,现在又开始一阵阵心抽搐……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应该不再怀疑,你们在我心里的地位了吧?是的,除了我的家人,你们是最重要的,什么都比不了!!!

第四三五章 不请自来

    因是定好的,马车便径直开进院去,进了个名为‘听荷小筑’的跨院,沈默下车一看,竟真有荷塘水阁,木桥九曲,晚风一吹,莲花、荷叶摇曳生姿,仿佛世外仙境一般。

    沈默心说:‘乖乖的来,这放在前世,该是高尚会所等级的吧。’便真觉着虽然过了五百年,却没有丝毫差别。

    在水阁里坐下,便有侍女将四面排窗打开,放进柔媚的月光,时鲜水果、精美菜肴、陈年好酒摆满了桌上,几个乐娘拿着琵琶箫笛,也在纱幔后坐好,就等叫上姑娘便可开席了。

    “把你们这最红的姑娘找来!”财大气粗的毛海峰对侍立一旁的龟公道:“今天大爷我招待贵客,你看这办吧。”说着拍出一摞崭新的汇联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

    龟公知道来了大金主,登时眼冒绿光,满脸谄媚道:“大爷您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潇湘楼可是苏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园子,美女如云,琳琅满目,或艳丽,或娇俏,或妖冶,或妩媚,真格是桃花红李花白,就看您喜欢哪一种口味了。”

    ‘口味?’沈默心说,莫非是‘人体盛’?但当然不会问出声。他的品味过于超前,殊不知明朝人还没有那么变态,所谓的‘口味’是针对各色美女的特点而言,比如体态丰腴、柔若无骨者,可谓之‘鲜藕’;肌肤白皙、娇嫩欲滴者,谓之‘蜜桃’;蛮腰秀颈、婀娜窈窕者,谓之‘俏菱’;笑厣贝齿、晶莹剔透者,谓之‘玉榴’,等等等等,花样繁多。

    别看毛海峰体毛旺盛,口味却清淡的很,点了‘俏菱,玉榴’各一例,让那龟公暗暗称奇,便要下去叫姑娘过来。

    毛海峰却叫住他道:“我这是给自己点的,贵客还没点呢。”

    龟公心说:‘胃口还不小’,赶紧点头哈腰的赔不是,问沈默道:“大爷您什么口味?”

    沈默正在思量,是蜜桃还是鲜藕,却听毛海峰道:“那些个庸脂俗粉,岂能入我们公子的法眼,”说着把那一摞汇联票往龟公面前一推,道:“叫你们的头牌!那个叫苏雪的过来陪酒。”小毛显然提前做了功课,这份儿请客的诚心,就值得所有人好好学习。

    “对不起大爷,”龟公陪笑道:“苏雪姑娘卖艺不卖身。”

    “没让她陪睡,就是陪我们公子喝个酒。”毛海峰耐着性子道。

    “这个……也不行。”见毛海峰面色都变了,龟公赶忙解释道:“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花魁大会了,苏大家要代表我们潇湘楼参赛,所以我们东家特别关照,大会之前一律谢客,您看我给这位公子安排两位不亚于……”

    “出来敬杯酒都不行吗?”毛海峰语气不快道,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个面子!小毛眼看便到了发飙的边缘。那龟公却是决计不能答应的,这些客人的德性他最清楚,说是敬杯酒,可只要见了人,就像见了腥的猫一样,死缠烂打,非得占尽便宜才行。

    沈默却不想闹出事端,暴露了行踪就不好了,出声劝阻道:“出来玩,为的就是个开心,勉强就没有意思了。”他这样说了,毛海峰也没发作了,只好气哼哼道:“找两个最好的过来!要是敢糊弄,赶明砸了你的场子!”

    龟公擦擦额头的白毛汗,点头不迭道:“您放心吧,保准最妖娆。”也不再问沈默什么口味,便逃也似的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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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时,四位环佩叮咚,香喷喷、白嫩嫩的大美人便联袂出现在水阁中。这里姑娘的质量本就高,那龟公又确实费了番心思,此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这四位,果真是娇俏美艳,各具风韵,乃是美女中之楚翘。

    四只可人意的小白兔,便莺莺燕燕的傍上了二位大爷,见客人露出满意的神色,龟公松口气,躬身退下了。

    乐声起,宴席开始,水阁内一片甜腻腻、能拧出水来的莺燕之声,四个姑娘殷勤备至的为他俩斟酒夹菜,一口一口个‘大爷、公子’的,能把人给叫酥了……这几个姑娘是真卖力,一来客人多金,二来两位客人一个俊逸沉稳,儒雅风流,好似潘安宋玉一般;另一个虽然皮肤粗粝,五官抽象,却胜在身材雄壮,肌肉虬结,如果说前者是精装版,那后者就是特惠装,各有各的好处,都是姐儿们最爱的客人。

    四位姑娘自然拿出真情假性,用粉脸、樱唇、玉臂、酥胸,将两位客人重重围住,曲意奉承,任君采撷。进到这阵仗,只要你还算个男人,饶有一身铮铮铁骨,也会在这软玉温香之中酥麻了、融化了。

    但沈默时常参加各种上流宴会,再漂亮的女人,再销魂的阵仗也经历过,在脂粉堆中还能保持清醒,虽也左迎右接、予取予求,眼睛的余光却不时落在毛海峰身上。

    令他吃惊的是,那色中恶鬼似的毛海峰,竟然也没有一味地贪恋女色,而是眼神飘忽,嘴唇翕动,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大会掩饰,自然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姐儿们发觉。

    这可是对姐儿们极大的侮辱,便伸出白嫩的玉臂,绕着毛海峰的脖子,嗲声嗲气道:“怎么啦?大爷,您的魂儿飘到哪儿去啦?”

    “是啊,”另一个也不甘示弱,握住他粗大的手掌,送向自己**的酥胸,娇滴滴道:“大爷,您的魂儿是飘到这来了么?”

    两个烟视媚行的女子,尽情施展着狐媚,如在往日,毛海峰早已把持不住,与她们滚成一团,醉生梦死去了,但今日他始终不能放开胸怀,暗暗道,奶奶的,好容易请沈默吃次饭,怎么也得把事情讲开了。

    他便攥住两边娘们的手,笑道:“美人先别急,我还有些正事儿要跟公子讲……”他没轻没重的,握得两个小娘皮呼痛连连,只好乖乖坐在一边。

    沈默却左拥右抱,一脸惬意道:“海峰兄你真扫兴,良辰美景,应当及时行乐,说什么正事儿?”

    “可是,我已经晚了快十天了……”毛海峰苦着脸道:“心里有个事儿,玩也玩不踏实,大……哦,文清兄行行好,就先跟我把正事儿说了吧!”

    “明天说也不迟。”沈默呵呵笑道:“姑娘们,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当然是听沈公子的了,”四大鲜果娇声道:“正事儿什么时候谈不行?还非得这一时吗?”

    “几位妹妹说的在理,”沈默颔首笑道:“来,把酒满上,今日我与海峰兄不醉不归。”姐儿们一听便兴奋了,端着酒杯送到二位唇边。

    “这个……”毛海峰皱巴着脸道:“那什么时候谈事儿啊?”

    “明天,好吧。”沈默豪气道:“只要今天玩的开心,明天咱们就开始谈!”煞那间,恍然有前世纵横酒桌的感觉。

    “好吧……”毛海峰只得把心放回肚子里,与沈默对酌起来。

    也许是暂时抛开了冠冕堂皇,没人认识他;也许是最近当好男人太憋闷,沈默今天特别放得开,甚至有些放浪形骸,只听他一边饮酒一边高声吟唱道:“将进酒,杯莫停……”毛海峰只好举起杯,一杯又一杯的陪他喝,又听他道:“斗酒十千恣欢虐,与尔同销万古愁……”毛海峰这下愁坏了,这么大酒量,我可没法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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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湘楼里欢宴不夜天,却也有一处冷冷清清,灯光暗淡,不像别处那么热闹嘈杂,但整个后院唯一一处三层楼,和门口的双岗,显示了主人的身份。

    这正是整个潇湘楼最吸引人的地方,因为住着琴歌无双的苏雪姑娘。话说这位苏雪姑娘,一直是秦淮河最有名的歌姬,号称琴歌双绝,最难得的是一直出淤泥而不染,没有被人梳笼。后来据说被人纠缠得紧了,这才离开南京,到苏州来挂单。

    这种名人一来苏州,自然受到众多缙绅的追捧,各家秦楼楚馆也纷纷力邀她加盟,都保证不限制她的自由,不违背她的意志,收入三七分成啦,等等等等,条件优厚的不得了……感情那些老板都贱吗?弄个菩萨回去供着?当然不是,因为只要有了这尊菩萨,那上香的客人可就海了去了。万一哪天凡心动了,肉身布施,更是赚翻了去!

    也不知这潇湘楼的东家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得苏雪姑娘答应落户,且还会代表潇湘楼,参加今年的花魁大会,让其它家的老板嫉妒的要死。

    得了这样的珍宝,潇湘楼的老板自然要好生供着,将最大最好的院子给她起居,还给她配了十几个保镖,想见谁不想见谁,全由她自己的心愿。

    最近苏雪姑娘心情不太好,随便给个理由,说要专心备战,便干脆谢客。可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只见不时有人兴冲冲的进去,又被灰溜溜的撵出来,却仍挡不住同好者前赴后继的脚步。

    那些求见者都身穿各色圆领大袖衫,头戴皂条软巾垂带,清一色的儒士打扮,却不尽是读书人,只因听戏文中尽是‘才子对佳人,书生配妓女’,便都附庸风雅,装成文化人,希翼能得到苏雪姑娘的青睐。

    这些真假书生纷纷败退出来时,只见一个葛衣白发的老者,慢悠悠的往门里踱去,众人大哗,而后哑然失笑道:“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头,怎么也来凑热闹?”便都盯着他的背影,准备等着看他被撵出来时,老脸往哪搁?

    结果令他们领掉下巴,那老者大摇大摆的进去,看门的根本不拦着。

    “这老头为什么可以进去?!”众人纷纷愤怒道。

    “因为他是苏大家的叔叔……”

    “原来是大家的叔叔啊……”众人一阵唏嘘,便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巴结一下这位‘大家的叔叔’,好借此见到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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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者进了院子,径直上楼,门外的丫鬟也不阻拦,让他直入苏雪的绣房。

    弹琴唱曲的人,对声音特别敏感,苏雪早从脚步声中,听出来人是谁,却依旧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头青丝打散,如瀑般的流淌下来,看来并不想见这个人。

    “这么早就歇着了?”那老者苍声道,看她那垂至腰间的乌黑秀发,似乎有些喜爱,竟踱上前去。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没有让苏雪的动作缓了下来,她依旧用一柄犀角梳子梳头,只从镜中观察对方的动作。

    铜镜中映出对方的身形,只见那老者带着古怪的笑容俯下身去,靠近苏雪的黑发轻轻一嗅,铜镜里便并排出现了两张脸,一张干枯如树皮,一张清丽如水莲,看起来有天壤之别,却又相映成趣。

    “冰肌玉容,我见犹怜啊。”老者竟然在她的粉颊上印下一吻。

    被这个老汉如此轻薄,苏雪很意外的没有生气,只是一脸无奈道:“这样很有意思吗?”

    “呵呵,没什么意思。”老者那嘶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如二八少女一般,柔美细腻,若是不知底细的,定会被这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的家伙吓一跳。

    而苏雪显然是知情的,仍然平静如水道:“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那个人来了。”老者低声道:“就在潇湘楼中。”

    “他……终于来了么?”苏雪心跳加快了几排,面上竟然浮起一丝红晕,就仿佛大地回春一般,让老者都不禁心跳,暗道:‘冰美人解冻,让我都心动了。’

    但一想到她是为那人而红脸,老者一下子又气坏了,冷笑连连道:“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芳心暗许了?”

    “不是你让我接近他吗?”苏雪的很快冷若冰霜道:“在这一行中不用三年,真情假性就能收放自如。”

    “但愿如此。”老者消了点气,道:“我花那么大力气,帮你摆脱了胡公子,又给你赎身,你可不要忘恩负义。”

    “我弟弟妹妹都在你手里,你还没有安全感?”苏雪冷笑道:“你太高估那人的魅力,也太低估自己的无耻了。”

    “呵呵……”老者这下没了气,竟然还笑道:“好姐姐,我真是爱死你了,等把这桩事一结束,你就嫁给我吧。”

    “我虽然讨厌男人,”苏雪按按太阳穴道:“但也不喜欢女人。”

    “到时候再说,”‘老者’呵呵一笑道:“他在‘听荷’,跟一个叫毛海峰的海盗喝酒,你去会会他吧,能让他留宿最好。”

    “他会跟海盗喝酒?”苏雪小口微张道:“他是那种雅人……”

    “雅个屁!”一提起那人,老者就抑制不住骂人的话道:“他与当兵的拜过把子,跟黑帮还称兄道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比你们这行的差!”

    “我不是妓女,”苏雪突然杏眼圆睁道:“我只卖艺!”

    想不到她自尊心如此强烈,‘老者’赶紧投降道:“我又没说你是那啥……我就是提醒你,别让他的迷魂汤给灌晕了。”

    “不用说了,我去。”苏雪叹口气道,便将头发用一根丝带简单挽起,不施粉黛,不着盛装,穿一身素白的纱裙,用丝带束住纤细的腰肢,挂上一支竹笛,便带着小婢,飘然下了楼,从一处不为人知的侧门,出了院子,往那听荷小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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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尽从花荫下走,一直到了那院外,也没有被人撞见,她轻轻呼一口气,吩咐吩咐道:“去通报一声。”

    婢子进去没多久,便听里面的乐声止了,不一会儿,一张黑黢黢的大脸出现在门口,瞪着灯笼似的大眼打量她道:“你真的是苏大家?”

    苏雪心说这可能就是那海盗,便不动声色的福一福道:“大家不敢当,奴家正是苏雪。”

    “嘿,我就奇怪了。”那黑脸汉子正是毛海峰,他侧开身子,让出道来道:“咋请都请不来的苏大家,怎么自己上门了。”

    “讨债。”苏雪给他一个完美的背影道。

    “讨债,难道是风流债?”毛海峰挠头嘿嘿直笑,便左右看看,见无人盯梢,便关上门,跟着回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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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六章 假戏真做,真戏假做

    苏雪姑娘进去听荷小筑的水阁,见到了满室的杯盘狼藉,脂粉香腻,与寻常狎妓的地方无异。

    沈默已经喝高了,见有个白衣女子进来,醉眼迷离道:“海峰兄,太客气了,怎么又找了一个?”

    水阁里的众人,能听到卡啦卡啦的碎裂声,那是苏雪心中,一个崇高偶像的破灭……其实大多数时候,笼罩在‘头号状元’光环下的沈默,都不得不扮演一个大众偶像的角色,现在能见到他层层伪装下的另一面,该是何其幸哉啊?

    只是苏雪姑娘不这样以为,她失望的暗叹一声,低敛裙裾,轻声道:“小女子苏雪,您还记得吗?”她知道官员来这种地方,最怕被道破身份,所以含糊了称谓。

    “苏……雪?”沈默咋舌道:“苏州不下雪啊……”

    “小女子是说,我叫苏雪……”饶是走的冷冻路线,苏姑娘还是额头见汗。

    “你叫苏州下雪,苏州就下雪?”沈默撇撇嘴道:“真有那本事,就该叫王母娘娘了。”

    看来是真高了,满屋子人都暗暗叹息道:‘这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了……’

    三尺顶不住了,小声凑到毛海峰耳边道:“大人的体面要顾及。”

    看热闹的毛海峰这才反应过来,对原先陪酒的和伴奏的,现在却在看热闹的那伙小娘们道:“都走吧。”

    “大爷,还没完呢……”妓女们撒娇道,也不知是酒没喝完,还是戏没看完,不过从她们直盯着苏雪姑娘的目光推断,应该是后者居多。

    “他奶奶的,都滚蛋!”沈默一醉,毛海峰尽显粗暴本色,把银票往其中一个姑娘胸前一塞,便挥舞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全撵出去了……

    “奶奶的,姐儿想看大爷的戏,没天理了!”气哼哼的关上门后,毛海峰转身小跑进屋,回来继续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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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进去时,那苏雪姑娘已经要走了,毛海峰赶紧挽留道:“怎么没坐会儿就要走呢?”

    “沈大人醉了,”苏雪向他福一福道:“奴家还是改天讨教吧。”

    “讨教什么?”毛海峰好奇问道:“对了,你说自己是债主,沈大人欠你什么了?人还是情……”

    苏雪低下头,以掩盖面上的不快,轻声道:“当日沈大人曾经答应奴家,要给我填一首曲子,贵人事忙,小女子也不好催扰。”

    “嗯,不错,沈大人确实挺忙的。”毛海峰深有同感道。

    “听说沈大人来了,奴家便赶紧过来,本想死皮赖脸也要求一首出来,”苏雪说着,回头看看醉得胡言乱语的沈默,轻叹一声道:“今次看来是不行了。”

    “不行了?”沈默突然抬起头,斜瞄着她道:“你说谁不行了?”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苏雪郁闷道:“大人请歇息着,小女子先行告退。”

    “你不能走!”沈默突然拍一下桌子道:“你走了谁陪我们喝酒?”

    “再给您把姑娘们叫回来。”苏雪轻咬着下唇道,那不愿的模样,让毛海峰这等粗人看了,都忍不住道:“她不愿意就算了吧。”

    沈默斜着眼盯了苏姑娘半晌,看得她后背发毛,尔后才缓缓点头道:“消失吧……”

    ‘消失吧?’虽然遣词怪一些,但好歹能听明白,苏姑娘终是松口气,却突然想起那人的命令,暗度道:‘我若是这么早回去,难免被他非难,却还要磨蹭片刻。’可要怎么拖延时间呢?喝酒是决计不肯的,谁知道这醉鬼能干出什么来。

    见屋角有具古琴,她便款款行到边上,信手拨弄一下,见音色还可以,便轻声道:“小女子今日冒昧前来,唐突了大人和这位先生,就让我弹唱一曲赔罪吧。”

    “谁稀罕……”沈默摇头撇嘴道,这估计是苏雪此生,第一次主动献艺,也是第一次被人回绝。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坐在那里竟有些发呆。

    好在还有看热闹的毛海峰在,他久闻苏雪琴歌双绝的大名,只是无缘聆听……虽然肯定听不懂,却不妨碍他追星的心情……赶紧出声解围道:“请苏大家操琴,就算给大人解解酒了。”

    苏雪心说,没听说琴声还有这功用,但至少是有了个台阶,自然就势下来。既然客人点了醒酒的,那就把曲子往清冷上靠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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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音乐上,她那剪水双瞳便专注的盯着榻上的古琴,似乎天地之间除了琴再别无他物。一阵风将纱幔吹开,月光照进窗子,屋子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银纱,显得格外清幽,苏雪姑娘便借着这清幽的月光,舞动修长的十指,动听的琴声便响起在水阁内。

    那琴声如月光般清冷,如冷泉般幽咽,又如大海般有着深沉的悲哀,仿佛顾影自怜的丽人,又像感叹韶华远去的妇人,还似白衣戴孝的女子,动人心弦,令人伤怀,催人泪下……

    当那乐曲奏道第二段,一直低着头喝酒的沈默,开口清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听那个醉汉开口,苏雪微微皱眉,原本以为定然是淫词艳调,但听了后倒也十分感慨缠绵,她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乐随心转,便已经完美的和上了曲调。

    又听沈默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待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一句时,苏雪姑娘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愈发如醉如痴,细品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意境,不知不觉竟停了下来,静静的坐在那里,听沈默打着拍子唱完,这才幽幽问道:“敢问大人,何谓良辰?”

    沈默为自己斟一杯道:“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听雪。”

    苏雪姑娘听了,不由大为震撼,暗道:‘我原来总觉着人生悲苦,了无生趣,却是因为总盯着污浊看,其实只要把视线放在美好的东西上,每时都是好时光。’想到这又轻声问道:‘那请问先生,何为美景呢?’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沈默举起酒杯道。

    ‘是啊,景色的宁静优美在于心灵的清澈无波,只要我的心静了,哪里不是美景呢?’不由更加郑重的问道:‘敢问先生,如果达到那种境界,会怎样?’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插巫山一段云。”沈默轻啜一口道。

    ‘岂不成了姑射山人一般的仙子了?’苏雪姑娘不由痴了,轻声问道:“该如何去做呢?”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沈默一饮而尽,声调渐高道。

    苏雪面上的兴奋一下沉入海底,不由自言自语道:“是啊,造化天地物,只在谁先觉。有意和无意,全归一念别……”便想听沈默给她鼓鼓劲儿,满怀希望道:“只要我百折不挠,就一定成功公吧?”

    沈默突然哈哈一笑,将杯子掷于地上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说完便一头栽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毛海峰和三尺赶紧上前扶起,一看大人已经彻底醉倒了,毛海峰问道:“怎么办,住下还是回去?”三尺看看那痴了一般的苏雪姑娘,小声道:“大人的行踪已经暴露,若是再夜不归宿,明天还不知有什么谣言呢。”

    “也是。”毛海峰便道:“那咱们走吧。”说着朝苏雪姑娘叹口气道:“下次弹个欢快点的。”便与三尺一左一右,扶着沈默出阁上车去了。

    苏雪犹自坐在那里坐着,连灯灭了也不知道,就着清冷的月光,弹一阵曲子,唱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又垂首叹息、默默流泪一阵,再弹几段曲子,唱几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再流泪叹息,不知不觉,四下天光见谅,却是入了一夜的魔。

    直到那‘老者’找来时,见她双眼红如桃子,显然一夜未睡,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显然有了一层飞跃。不由沉声问道:“昨夜他留宿了?”心里竟腾起无明业火。

    “早走了。”苏雪长舒口气,看看磨破了的纤纤十指,竟然微笑起来道:“似他那种看透世情,笑看红尘之人,是不会被任何人留住的,我不行,你也不用找任何人尝试了。”

    “胡说八道!”见她给予那家伙那么高的评价,‘老者’火冒三丈,终于露出少女那怒气冲冲的声音道:“他年纪轻轻就有妻有妾,分明跟别的臭男人无异,分明是你不情不愿,在这敷衍我!”

    苏雪款款起身,将一双玉手拢在袖中道:“你放心,我的弟妹都在你手里,你的命令我会认真执行的……”

    “那你还废话?”‘老者’怒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失败是注定的。”苏雪淡淡道,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水阁外,看看湖面上摇曳的莲花,她疲惫的脸上,浮起一丝纯净的笑容,轻声道:“真美……”

    那‘老者’的脸都气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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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那毛海峰三尺,扶着烂醉如泥的沈默上了车,便离开潇湘楼,往府衙回去。

    这时候的车,是畜动力,木轮胎,连轴悬挂,无任何避震,不禁无法过滤路感,还会加剧颠簸,尽管已经尽量满行,对喝醉了的人来说,还是像坐在船上一般。于是,毫不意外的,沈默吐得满车都是……

    毛海峰和三尺捏着鼻子给他收拾了,等到了府衙后门,三尺让毛海峰背着沈默,自己去敲门……为了避免动静,车就先搁在外面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子开了门,两人便赶紧溜进来,径直往沈默的住处去了。

    走着走着,三尺突然道:“不行,可不能把大人这么背回去。”

    “咋啦?”毛海峰也喝得手脚发软,背了沈默几步,竟然出虚汗了。

    “你也知道,我们主母刚有了身孕,生不得气。”三尺小声道:“大人现在又臭又脏,夫人看了肯定要生气的。”

    “嗯……”毛海峰记得沈默跟自己说过这事儿,去潇湘楼的路上,还一直大吐苦水来着,说他夫人自从怀了身孕,不仅不服从领导,还时常发个脾气啥的,把优良传统全丢光了云云。

    所以毛海峰信了三尺的说法,喘息问道:“那怎么办?”

    “让我想想……”三尺拖着腮帮子,寻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去跟夫人撒个谎,就说大人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上就睡在签押房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道,对毛海峰道:“麻烦你把大人送去吧。”

    “哦,好。”毛海峰也不多想,便张开嘴,叼着那钥匙,背着沈默往签押房去了,那地方他今天刚去过一次,不担心找不到。

    背着沈默沿着回廊,一路到了签押房,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门锁打开,毛海峰赶紧进去,借着月光将沈默搁在内室的床上,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道:“可累死我了。”

    说着不由摇头笑道:“想不到堂堂府尊大人,也会这么怕老婆,听那三尺的意思,显然是经常睡签押房的……”说到‘签押房’三个字,他已经平复的喘气声,竟重又粗重起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签押房,长官批阅文件、接见属下的办公场所,换言之,就是沈默的办公室!

    他清晰记得,下午来此地时,在书桌上堆积着许多公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能让他一探对方的底细虚实!

    想到这,他的心砰砰跳起来,头脑也清醒起来,缓缓地回过头去,看看床上的沈默,呼呼睡得跟死狗似的,便一擦手心的汗水,暗暗道:‘对不起了沈大人,你对我够仗义,我却要干点不仗义的事儿了。谁叫你藏着掖着,整天也不给准信的?却不想阴差阳错,竟让我有机会看看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做完心理建设,他便自言自语道:“渴死我了,得找点水喝。”起身借着月光,走到外间,先把门关死,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便现出一点如豆的火光,提起灯罩,将大案上的灯点着了。

    座灯便将大案照亮,毛海峰强抑着砰砰的心跳,在散乱的文件中寻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封胡宗宪写给沈默的信,大致内容是:‘虽然卢镗、俞大猷那些主战派的意见很大,但我还是听取了你的意见,上奏朝廷。令人欣喜的是,陛下和严阁老都同意和谈,原先我是准备授权你和谈的。不过前日徐海派人来说,愿意帮我们剿灭王直,这让主战派一下子硬起来,你看该怎么办吧?’看到这,毛海峰一下子两眼圆睁,险些就要骂出声来:‘好你个明山和尚,竟然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

    深吸几口气,强抑住怒火,看一看落款时间,乃是上个月的事情。

    再看下一封信,还是胡宗宪写给沈默的,看看落款,竟然是三天前写的。‘那就应该是今天才收到吧。’毛海峰心说,便抽出来浏览,这次胡宗宪说‘你的意见很对啊,王直本质上是个商人,只想好好做买卖;而徐海是个海盗,更愿意抢劫,现在倭乱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因为想好好做买卖的王直,压制着一心抢劫的徐海,如果我们帮徐海打倒了王直,从此东南沿海他一家独大,恐怕朝廷的半壁江山都要危险了,我当不起这个罪人。所以你开始谈判吧。’

    看完这封信,毛海峰悬着的心终于松下来,却突然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赶紧将两封信装回去,塞到文件底下,端起座灯走到屋子中间……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脸警觉的三尺道:“你这是干什么?”

    “哦……沈大人直喊渴。”毛海峰福至心灵道:“我给他找水喝。”说着苦笑一声道:“你看,我找了半天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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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写了好久啊。放心,过了十五,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哈……

第四三七章 夫人,就是一大人

    “在这里。”三尺走到墙角,拎起一把铜水壶道:“把碗拿来。”

    “哦,哦,”毛海峰四下看看,有些慌乱道:“碗也找不到啊。”

    “在桌上。”三尺自己走到大案边,看一眼凌乱的桌子道:“不是我防着你,这里事关机要,最好不要乱走动。”

    “是你让我送人来的!”毛海峰委屈道:“怎么倒头来又这样说我?怎么像林教头误入白虎堂啊。”

    “没怨你,”三尺只好道:“是我一时思虑不周,咱们赶紧给大人喂水,然后就出去吧。”说着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事儿,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为了……”

    “避嫌,我知道。”毛海峰因为去了大心病,心情大好,自然不跟他计较。

    两人服侍着沈默喝了水,便将那灯摆在内室的桌上,然后退出去,三尺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得在这守着,值夜的家伙偷懒,不知跑到哪去眯着了。”

    “哎,我们船上值夜的,也是老溜号,真是烦人。”毛海峰感同深受,说完便回去睡觉了。

    毛海峰彻底放心了,他回到屋里,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没办法,实在太兴奋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坐到桌前,将今天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以免忘记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那间签押房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三尺站在签押房门外,听到有沉稳的脚步声,从毛海峰消失的方向传来,他没有问是谁,只是一脸笑意的朝着那个方向。

    黑暗中浮现出铁柱的面孔,从毛海峰背着沈默进去签押房开始,他便在暗处观察其一举一动,事实上,他比毛海峰还要紧张——如果这家伙笨得翻不到,大家折腾这一晚上,大人还喝得烂醉如泥,就全都白瞎了。

    好在傍晚布置现场时,他认真琢磨了那两封信的摆放位置,毛海峰虽然有些二,却依然不费力的找到了。待其一将两封信看完,便通知三尺出场,以免毛海峰再胡乱翻……虽然已经将机密收起来了,桌上全是些寻常的文件,但谁知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容,是不该让他看到的。

    “那小子睡了?”三尺笑着问道。

    “兴奋过头了,正在奋笔疾书呢。”铁柱站在他身边,轻声道:“去给大人解酒吧。”

    “好。”三尺应一声,便转身进去,将一年多以前,李时珍给的丹药化在水里,送给大人服下。

    可能时间太久了,药有些失效,沈默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醒来,且头疼无比,浑没有原先那种醒了就是醒了的感觉。

    喝几口水,清清火烧似的喉咙,沈默用手支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低声骂道:“他妈的,早知道这么难受,就不喝这么多了。”

    三尺听大人难得骂人,便知他肯定是难受坏了,赶紧报喜道:“大人神机妙算,那毛海峰果然是上当了!”说着不无后怕道:“当时毛海峰说出‘林教头误入白虎堂’,吓得我一脑门子汗,心说这小子都知道《水浒》,大概也看过《三国演义》,万一想起‘蒋干盗书’的典故,我们该怎么办?”

    “哦……”沈默缓缓点头道:“正因为担心弄巧成拙,我才一直没发动,非得等着他请客……”今日的约会是毛海峰主动提起的,且行程由他安排,沈默也是被他灌醉的,其警惕性自然一降再降,再拿出这个道道,他才可能上当。

    “放心吧,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周瑜,却不会发觉其实成了蒋干的。”沈默缓缓合上眼道,他是连赵文华都能阴死的阴谋家,摆弄个直脾气的小毛,简直是太安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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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沈默便睡在了签押房,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摇一摇快要裂开的脑袋,不由叹口气道:“以后要少喝了。”便撑着床沿起身,摇摇晃晃的去拿杯子喝水。

    待将满满一杯凉水喝下肚子,再用袖子一擦嘴,却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道,这令体面惯了的沈大人颇为不悦,四下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污染源,最后才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污渍……那是昨天的呕吐,留在他身上的纪念品。

    “哎,指望男人照顾……”沈默无奈的摇摇头,往常宿醉之后,他醒来必然穿着干净舒适的衣裳,只因昨日是三尺服侍,自己便落到了这般田地。

    “看来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话真正确。”沈默跟自己说一句,便出了签押房,朝通向后院的垂花门去了。

    远远便见柔娘在月门洞下张望,一看到沈默,她竟如释重负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女眷不能迈出垂花门,到衙门的办公区域,这是死规矩。

    见柔娘两眼发红,眼圈发乌,似乎一夜未睡一般,沈默心里一紧道:“怎么了?”

    “夫人等了您一夜,到现在还没合眼呢。”柔娘小声道:“您就别跟她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了?”沈默奇怪道:“莫名其妙。”便加紧脚步,走进去屋里,掀开门帘。

    若菡坐在床边,听到响动,便飞快的望过去,一看是沈默,眼圈就红了,赶紧扭过身去,别着劲儿不看他。

    “嘿嘿……”沈默嬉皮笑脸的过去,摸一把她的头发道:“夫人这是跟谁生气呢?”

    若菡紧绷着小脸,不跟他说话。

    “哎呀呀,看来本人不受欢迎啊。”沈默笑道:“那我只好回避了。”

    若菡还是不说话。

    “真的走了啊。”沈默重重的倒退几步,见若菡的娇躯明显一紧,他便站住不动,一声也不出。

    双方就这样可笑的对峙了一会儿,若菡终于忍不住道:“不是说要走吗?”沈默不吱声。

    “哼哼,你唬不了我!”若菡冷笑道:“身上那么重的味,闻得清清楚楚,”说着便转回头去,要看看他尴尬的模样。

    却见沈默一脸痛苦的捂着心脏,垂手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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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若菡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两步过去,看沈默的脸色。

    只见他使劲揉着胸口,一脸痛苦道:“心痛。”

    “怎么会心痛呢?”若菡赶紧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便要叫柔娘去喊大夫。

    “不用,”沈默叹口气道:“我这是心病。”

    “心病……”若菡奇怪道。

    “对,心病还须心药医,”沈默终于绷不住,咧嘴笑道:“你理我了,我就不疼了。”

    “讨厌……”若菡扭着小身子,就要不理他,却被沈默一下揽住腰肢道:“不要让儿子看到咱们闹别捏。”

    若菡的脸一下红了,拧他一把道:“才两个月呢,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万一是个闺女呢?”

    “闺女就更不应该了,”沈默笑道:“你要教她做淑女嘛。”

    “坏死了。”若菡扭他一把道:“我问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嘿嘿,没去哪。”沈默笑道:“毛海峰请我吃饭,不是跟你说过吗。”

    “吃饭就去酒楼,去青楼干什么呢。”若菡撅起小嘴道。

    “你怎么知道的?”沈默吃惊道。

    “苏州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若菡眯眼笑道。

    沈默不禁毛骨悚然,他终于体会到,一个掌控‘汇联’和交易所的女强人的手段。

    看他面露骇然,若菡给他轻轻除下外衣,道:“也不是我问的,是他们告诉我的。”含糊的说法,有利于保持对坏分子的震慑力。

    沈默知道她决计不会说的,不由呵呵笑道:“那你也该知道,我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了吧?”说着挠挠头道:“昨晚不到亥时就回来了。”

    便如一阵春风吹过,若菡的笑容绽放开来,在他腮边印下一吻道:“那位苏雪姑娘都没把相公留下,可见相公是真君子。”

    沈默心说这监控太有力了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把我去了哪见了谁搞得清清楚楚,这以后要想偷个情、养个小啥的,岂不是随时都会被抄了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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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外面传来柔娘的声音道:“夫人,水烧好了。”

    “去洗洗吧。”若菡拉拉沈默的衣袖,沈默赶紧诚惶诚恐的起身道:“遵命……”

    这一个动作,就让若菡的心沉下来,她轻咬下唇道:“真的不是要查你,只是昨天你也没带护卫,就和三尺两个去赴宴,我怕那毛海峰终究是海盗出身,会对你不利;又怕那陆家阴魂不散,出了什么意外,便让人打听你在哪……”

    “不用解释了,”沈默呵呵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若菡的小脸却更苦了,眼圈通红道:“你还是怪我了……”

    “没有,”沈默苦笑道:“让我怎么说你才相信?”

    “看,你不耐烦了……”若菡憋着小嘴,竟然吧嗒吧嗒掉下泪来,揪着衣襟,抽泣道:“我是对你有信心的,可听说那苏雪是江南第一名妓,那种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没有把持得住的,呜呜……她现在主动找你,就是要对你下手了……”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沈默这个晕啊,赶紧揽住若菡的肩膀,让她坐在腿上,假装打自己两下道:“夫人啊,你可是我三媒六聘的结发妻子,吏部在册,跟我同级同俸的五品宜人,那真好比是铁打的江山,铜铸的天,这天下谁能耐你何?”说着刮刮她的鼻子道:“这么大个领导,还跟个……不知从哪来的妓女吃醋,真是太掉价了。”

    “别瞎说,人家是名妓……”虽然这样说,若菡脸上分明已经浮现笑意。

    “不过是个噱头罢了,”沈默笑笑道:“生张熟魏,朝秦暮楚,有什么真感情?”说着拍胸脯保证道:“既然夫人不喜欢,那我就不见她了。”

    “见倒无妨,只是别来真的,”若菡小声道,说着又赶紧解释道:“不是我嫉妒,只是公公嘱咐过,咱们沈家书香门第,什么时候都是名声最重要……你要是找个良家女子,我一点都不反对,只是别要苏姑娘那样的。”

    怀孕的女人真的是,没办法啊……沈默苦笑道:“你放心吧,我沈默说过的话,是万万不会反悔的,当初在山神庙底下,既然对你允诺,除了柔娘,我不会再收任何妾室,那就一辈子都不会反悔。”

    若菡舒服的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那倒无所谓,你看着谁好,只要愿意就收了呗,也省得人家说我不容人。”却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小意思。

    “要那么多媳妇干什么?”沈默大摇其头道:“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我要是再弄一个,你们正好凑一台戏,整天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还让我清净不?我才不那么傻呢。”他这话是真的,在外面逢场作戏便已经足够爽了,干嘛还要弄回家管饭呢?

    “那,把柔娘收了吧……”若菡小声道:“等过一阵子,我身子沉了,就不能那个了……”

    “这个嘛?”沈默寻思一下道:“再等等吧,我还没做好分心的准备。”但其实,他对柔娘的身份始终存着顾虑,这才是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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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过澡,换上干净的衣衫,吃一顿美味的早餐,或者说是午饭,然后端着柔娘沏的茶,沈默舒服的哼哼道:“生活啊,怎么就这么美……”

    柔娘掩嘴轻笑道:“爷,您也太容易满足了。”

    “知足常乐。”沈默呵呵一笑道:“这样才能进退自如,宠辱不惊。”

    说话间,外面传来三尺的声音道:“大人,毛海峰求见。”

    “哎,这个小毛,真是沉不住气。”沈默苦笑一声道:“我这就过去。”

    回到签押房,便见到满面春风的毛海峰:“大人,您没事了吧?”

    “哪有什么事儿?只是我酒量欠佳,扰了海峰兄的雅兴了。”沈默呵呵笑道:“坐。”他也没有回大案后就坐,而是与毛海峰一起,坐在那一溜太师椅上。

    上茶后,沈默笑道:“海峰兄,我说话算话,咱们现在就谈正事儿。”

    毛海峰也笑道:“那太好了。”说着肃容道:“我原先对朝廷的态度,还是存着疑虑的,但跟大人相处下来,便彻底不再怀疑。”说着一拍胸脯道:“一句话,我信你沈大人了!”

    沈默正色道:“感谢兄弟的信任,”说着也轻轻一捧道:“看来感觉真是相互的,我也通过海峰兄,感受到了老船主的诚意拳拳,兄弟你放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能答应的都答应,解决不了的,也想办法解决!”

    毛海峰激动道:“大人,您做人,没的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我义父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沈默肃容,用白巾擦了双手,才郑重接过,当着毛海峰的,撕开火漆,拿出信纸,读了起来:‘带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隶徽州府歙县民,奏为陈悃报国,以靖边疆,以弭群凶事:窃臣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贼党侵扰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屡立微功,蒙蔽不能上达,反遭藉没家产,举家监禁之厄,臣心实有不甘。’看到这里,沈默心中冷笑道:‘这个老东西真能撇清,却与那些名妓无异……’王直的罪状,在总督衙门堆了满满一屋子,用罄竹难书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然后是对倭情的介绍:‘连年倭贼犯边,为浙直等处患,皆贼众所掳奸民,反为响导,劫掠满载,致使来贼闻风仿效,纷至沓来,致成中国大患。旧年四月,贼船大小千余,盟誓复行深入,分途抢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风阻滞,久泊食尽,遂劫本国五岛地方,纵烧庐舍,自相吞噬。’

    “有这样自相残杀的事情?”沈默问毛海峰道:“消息没有传过来。”

    “这肯定是真的,”毛海峰斩钉截铁道:“后来那帮倭寇被本国人撵下海,成了丧家之犬,最后投到徐海门下……哦,对,他们的首领就叫辛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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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今晚再更一章吧……

第四三八章 谈判

    知府衙门的签押房里,谈判仍在继续……

    沈默接着念道:‘但其间先得渡者,已至中国地方,余党乘风顺流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丽,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此臣拊心刻骨,欲插翅上达愚衷;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自相禁治。’

    接下来是叙述日本的近况:‘日本虽统于一君,近来君弱臣强,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尚有六十六国,互相雄长。其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岛,臣已遍历,劝自约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看到这,沈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下太不应该了,就连憨厚可爱的小毛也变了面色道:“大人笑什么?”

    “哦……”沈默当然不能说,你干爹还真能往自个脸上抓肉,便假装笑不停,飞快想出一条说辞道:“看了老船主的信,才知道倭国弹丸之地,其中竟有六十六国,”说着一脸好笑道:“那一国也就是咱们大明一个村那么大吧?”

    毛海峰释然,也哈哈笑起来道:“确实很好笑,不过一个村倒不至于,他们大名……也就是大诸侯的属地,大概有一个乡那么大,只有极厉害的几个,才跟咱们一个县差不多。”

    “现在哪个大名最大?”沈默挺后悔的,当初要是多玩玩光荣游戏,现在也能运筹帷幄一番,他最喜欢玩的是大航海时代……好像也是光荣的。

    “名义上足利义辉是统领诸侯的幕府将军,”这点情况毛海峰还是知道的,便对沈默道:“不过这个人虽然武功高强,号称剑豪将军,但志大才疏,大政都在豪族三好家手里,去年更是被三好长庆击败,逃往近江投奔六角氏。我来的时候,听说他与细川晴元准备再度发兵上洛,还邀请过织田信长,不过他好像兴趣不大……但我义父说,三好家必不长久,因为他比较看好织田家。”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沈默除了织田信长,一个都没听懂,不由暗暗自责道:‘怎么能如此狂妄自大,不见邻邦呢?’其实是社会风气所致,天朝上国的官员百姓,对海上弹丸小国,一点都不关心。

    既然意识到了,沈默便暗下决心,要想法长期搜集日本的情报,因为历史书告诉他,万历年间是有一场抗倭援朝大战的,估计自己只要没病没灾,可能会赶上的,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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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往下看,王直更加大言不惭道:‘臣料九州诸夷,经臣抚谕,必不敢仍请攻犯。臣当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此臣之素志,事犹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江浙择一港口,仍如粤中事例,通关纳税,又使不失贡期;宣谕诸岛,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躯报效,赎万死之罪。’

    这一段,便是王直的谈判条件:如果你答应开禁通关,我可以接受招安,学那宋江攻打方腊一般,帮你搞定倭乱……不过潜台词是,我自信不会落到宋江的下场。

    看完之后,沈默却有些茫然,这封信固然暴露了那个海盗头子爱吹牛、不着调的毛病,不过也不全算是胡言乱语,如最后一段‘不战而屈人之兵’,显得相当动听,也许真的可以打动人主……他深知嘉靖帝是个怕麻烦的老人家,但矛盾的是,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皇帝,沈默也猜不透他看到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朝廷接不接受王直的投效,都已然开埠了,这样双方就有了合作基础,可以先赚钱再说别的嘛。

    所以沈默决定先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搁置起来,想法子拖上一拖,等着让朝廷见到真金白银,再将王直投效的事情报上去,看朝廷会不会答应。

    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有看官要问,甭管这王直是真投还是假效,只管跟他虚与委蛇,写个委任状,给他个空头总兵当当,让他跟日本人斗去呗,此举有利无害,可谓惠而不费,不利用就是个傻子了。

    您还别说,大明朝的读书人跟傻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朝上国、唯我独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在对外关系上,向来强硬无比,不服就打,打不过也要打,被打败了也不求和,不赔款,不互市,那种天下第一强国的信念,深深浸在骨头里。

    要说在对付农民起义时,招安自然没问题,那属于内部矛盾,怎么弄都行;可现在抗倭战争,虽然明知‘真倭’不是主力,可朝廷那帮大佬们,还是将‘假倭’视为数典忘祖的叛徒,开除了中国国籍,换句话说,就是不齿与其为伍。

    再换言之,对这些‘叛国者’,朝廷那都是下过必杀令的,虽然默认地方上可以利用一下,或者苟且权宜,却几乎不可能在台面上承认这件事的。

    深谙朝廷风气的沈默,知道这时候要是呈上这封信去,可能要引起轩然大波,那些闲得蛋疼的清流,定然会喊打喊杀,将他的好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果也搅黄了。

    而老江湖王直,毕竟是混江湖的,不懂朝中人心态,竟还抱着招安的想法,那只要最终的结果没出来,他就不会再与朝廷为难。

    换言之,苏州开埠的最后一个障碍,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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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信件小心的收好,沈默轻声道:“你回去告诉老船主,开埠的事情我能做主,自然绝无问题;但是给老船主什么职务,如何安排,就不是我一个市舶司的提举能说了算的。”说着啜一口清茶道:“但我会尽快上报总督大人,请朝廷定夺。”

    毛海峰是看过胡宗宪的那两封信的,‘知道’朝廷目前的态度,还是倾向于和谈招安的,所以没有怀疑沈默的说法,如释重负的笑道:“没问题,我干爹说了,投效的事情并不急,等着将来立了功,也许更有利一些。”

    ‘看来王直同样对朝廷有疑虑,’沈默心说,这样正好,大家互相利用,一起赚钱,别的方面就先不瓜葛了。

    既然双方已经就开市达成共识,毛海峰便代表他义父,提出了实际的要求——悬挂五峰旗的船只,可以自由出入吴淞江,与苏州府的商人贸易,当然会按照朝廷的税率交税。

    刚说了第一条,沈默就不愿意了,朝廷的关税税率,是五十税一,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如果按照这个税率收税,那要达成二百万两白银的税收总额,贸易量就得达到一亿两;这还是今年的要求,从明年起,每年递增两百万两,到第五年,嘉靖要求的关税收入是一千万,那一年的贸易总额就得是五亿两白银。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是不可能。

    而且就算可能,沈默也不会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全流到富户手里……他手里必须要有钱,这样才能设法引导那些富户,不再有钱就买田置地,或者埋到窖里,而是让那些钱流动起来,真正成为社会繁荣与进步的力量源泉。

    所以他无法接受这一条,无法允许自由贸易。沉吟片刻,轻声道:“请问海峰兄,按说走私不用交税,利润应该比开埠互市要高得多,为什么老船主如此执着的,想要开海禁,通关纳税呢?”

    “嘿……”毛海峰想一想,点头道:“罢了,大人对我太够意思了,我也不能跟您藏着掖着。”说着便压低声音道:“我们五峰旗,虽然可以插遍大洋,却没法到岸上来。原先若想做买卖的话,就得跟沿海的一些大户合作,但那些人心黑的很,卖给我们东西时,漫天要价不说,还经常以次充好,缺斤少两,让我们的收入和声誉都大受损伤。”

    “确实是个问题。”沈默颔首微笑道。

    “但这个还勉强可以容忍,”毛海峰愤愤道:“令人忍无可忍的是,他们在给我们卖东西时的表现,简直是缺德加冒烟!”怕沈默不明白,他解释道:“日本的武士刀、南洋的香料、西洋的奢侈品,向来也是有销路的……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他们那里代售,约好了定期结算,他们却不是说产品滞销,只能贱价出售;就是说风声太紧,查禁太严,故意拖着,不支付我们货款,变本加厉的占我们的便宜!如果强要,他们便会引来官府抓人,让我们无可奈何。”看来在九大家撑腰的闽浙海商面前,强大如王五峰者,都自觉是弱势群体的一员。

    毛海峰说的是大实话,王直之所以反复要求开海禁,当然不是因为他忧国忧民,而是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富,被闽浙海商巧取豪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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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知道那些大家族的能量,他们势大财雄,根深叶茂,”沈默不紧不慢道:“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同知可以对抗的,如果任其自由贸易的话,难免会被他们操纵了行情,你我两方却没有什么办法……到时候市舶司形同虚设,还是他们说了算,我们等于白忙了一场。”说着苦笑一声道:“海峰兄听说今春的粮食之战了吧?”

    “听说过。”毛海峰一脸钦佩道:“大人一柱擎天,力挽狂澜,将那些人的阴谋挫败,我干爹赞不绝口,说您是奇才,还想跟您见见面,探讨一下心得呢。”

    沈默肃容道:“少不得要向老船主讨教。”

    他对王直的尊重态度,让毛海峰十分舒服,便关切问道:“不知大人有何解决之道?”

    “这个事儿市舶司不好出面。”沈默微笑道:“但可以成立一个拍卖会,每一笔交易都在拍卖场,以暗拍的形式买进卖出,这样就不怕有人操纵行情了。”

    待沈默说完了,毛海峰两眼发直,挠挠头,尴尬笑道:“大人别介意,我听不太懂。”

    “不妨下午去拍卖场看看,让他们当场演示给你看。”沈默微笑道。

    “那敢情好!”毛海峰高兴道:“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

    “还有。”沈默轻声道:“在朝廷下明谕之前,双方只是暂时停战。吴淞江是大明的内河,往来船只若是都悬挂五峰旗的话,大明水军会视为赤裸裸的挑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等船只上了海上,再挂旗也不迟。”

    “这个,没问题。”毛海峰进一步妥协道:“我可以替干爹答应。”反正只是个面子事儿,没必要斤斤计较,这就是商人跟政客最大的不同。

    “很好,”沈默沉声道:“那我们下午去拍卖会看看,你就尽快给老船主信吧。”说着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我今年还有二百万两的关税任务呢。”

    “我当多少呢。”说到这个,毛海峰突然笑道:“虽然市舶司没有开,但您跟我们做生意,已经不算违法了吧?”

    “我说不算就不算。”沈默也笑起来道。现在海禁已经解除,市舶司却还没有立起来,正是个可以钻的空子……哦,不,应该说是合理利用规则。

    “那上次跟大人说过,收购生丝的事儿,”毛海峰上次离开苏州时,曾拜托沈默尽力收购生丝,他准备这趟回去的时候带上。

    为什么是生丝,不是丝绸呢?因为丝绸是日用品,而生丝在日本,主要用途是制作盔甲和武士刀,属于军备物资!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对这种物资的需求无比之大,而日本生丝的产量却十分低下,连三分之一的缺口都补不上。

    且我们知道,这时候的日本处于战国时代,物资极具匮乏,又因为盛产白银,导致物价奇高。据沈默从多方面了解,此时在日本,白银一百五十两,才能买一百斤生丝;而更高级的丝锦,则需要四百两才能买到一百斤。

    而在大明,正常价位是,生丝十五两一百斤;丝锦四十两一百斤。所以同样的东西,在日本的售价,是在大明本土的十倍!如此大的差价,除了供求关系的不同外,还因为日本银贱,而明朝银贵,两者存在很大的差价——日本银一两在本土能换二百五十文钱,到了中国却能换七百五十文!足足三倍的差价!

    种种因素,使生丝与更高级的丝锦成为了最赚钱的商品,所以在历次倭寇抢劫中,生丝与丝锦都是倭寇的最爱,他们甚至会掠夺人口,专门为他们缫丝,以赚取丰厚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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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要问了,既然利润这么大,还抢劫干什么?直接拿钱跟老百姓买生丝不就得了?如果买得着,当然没问题,可有九大家和沿海大户在,就一定会让王直们买不着。

    他们垄断了生丝出口,将价格控制在国内售价的七八倍,毛海峰如果按照这个价进货,也挣不到几钱银子,所以他上次来谈判的时候,便请沈默帮着尽量收购些生丝或者丝锦。

    沈默正为今年的指标发愁……他现在虽然趁个七八百万两银子,却全是账上的,要是交出那么多现银,地下的营生非得瘫痪了不可。双方一拍即合,沈默便开始以织造局的名义,默默收购生丝。

    今年因为粮食危机,引发了金融危机,使很多丝绸工场开工不足,对生丝的需求量不及往年的一半,生丝价格自然下落。沈默瞅准机会大量买入,所耗金额,仅是平时的六成……就这还让那些缫丝大户趋之若鹜呢!

    最后毛海峰以每百斤一百两白银的价格,收购了生丝八十万斤,以每百斤二百五十两白银的价格,收购了四十万斤丝锦,沈默抛去本金,以及各项费用,竟然一笔净赚了将近一百万两。

    ‘好吧,陛下,您交代的任务完成一半了。’沈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如是写道:‘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微臣相信一定可以完成另一半的!’当然不会说的这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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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们从三月爆发!!!!

第四三九章 苏州平准拍卖行

    当天下午,沈默带着毛海峰来到了运河码头,这里原先伫立的高大粮仓,已经作为未来的‘苏州平准拍卖行’,被改建一新,粉墙黛瓦,雕梁画栋下,是气派的大门,门楣上还没有挂牌匾,显然不到正式开业的时候……开业日期定于八月二十日,届时总督大人会亲临剪彩,江浙头面人物也都会道贺。

    此时拍卖行门口处人头攒动,原粮油商会会长,现拍卖行的行长古润东,率领着全体员工,恭候府尊大人莅临指导。

    作为对古润东忠心追随的回报,沈默将他扶上了会长的位置,而古润东空下来的粮油商会会长之位,毫不意外的落在了沈鸿昌身上。

    能从一个行业的头头,一跃成为市舶司进出口交易的管理者,其身份与地位上的升华不言而喻。所以古润东对沈默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发誓要肝脑涂地以报知遇,自从接受任命起,便将全部精力放在拍卖行的筹建上,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就将沈默给他的十余万字的说明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今天正是大人前来验收的日子,也是他和全体员工,废寝忘食两个月的成果展示,能不能让大人觉着没有选错人,就看这一场了!饱经沧桑的古行长,甚至紧张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道:“大人,请进。”恭恭敬敬将府尊大人和贵宾迎进去。

    沈默和毛海峰步入会堂,便见其中采光充足,布置富丽堂皇,在大厅中央,呈‘口’字型的整齐排列着四行宽大的交易台,每行一共九个窗口,一共三十六个。

    在中央交易台的周围,大厅的东西两面,是一排排带靠背和扶手的座椅,这是供前来拍卖行交易的商人就坐歇息,观看‘水牌’的。所谓水牌,便一块块悬挂在交易台顶上的木牌,每个交易台对应一块,上面贴着三、四种商品的当日指导价……这个价格由拍卖行结合上一日行情给出,以供交易者参考。

    “那这玩意是怎么交易呢?”毛海峰好奇问道。

    “是这样的。”古润东解释道:“每只交易柜,兼做三、四种不同的商品……就像您看到的,上面的水牌写什么,下面的柜台就做什么交易。首先卖主要提前一天,将要出售的商品在柜台登记,然后由拍卖行派出专员验货、并封存,最后统计出总件数,在水牌上写出来……这个数,便是翌日可供拍卖的该类商品数。”

    “然后呢?”

    “第二天开盘时,柜台后的‘经纪人’,便将自己负责的几类商品的指导价写出来,然后接受报价。”古润东笑道。

    “然后价高者得,是吗?”毛海峰觉着自己得表现表现,不然非得让人小瞧了,便皱眉道:“有些哄抬物价的感觉,还是我想岔了?”他毕竟是海商起家,对这些经济的东西,很是敏感的。

    “没那么简单。”古润东微笑道:“我们叫平准拍卖行,顾名思义,平抑物价,维持稳定是我们的宗旨。”说着朝沈默一拱手道:“大人设计的方法,可以有效遏制哄抬物价和囤积居奇;为交易各方,提供一个稳定且合理的物价,是未来苏州埠贸易兴盛的基础!”

    沈默呵呵一笑道:“老古,你再吹捧,我就真要找不到北了……”见毛海峰一脸的不信,便笑道:“还是给海峰兄讲讲吧,让他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遵命,大人。”古润东恭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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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交易台接受报价时,购买方便可以参照指导价,将自己预备购买的数量,和愿意支付的最高单价写下来,密封在放在信封里。然后放进相应柜台前的木匣里。”古润东指一下身边柜台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道:“每个匣子正面,都写着相应的商品名,不会弄错的。”

    见毛海峰点头,古润东接着道:“投标时间,从每天的辰时到未时,一共四个时辰,未时一过,便停止接受报价,由经纪人当众打开匣子,将所有价格按从高到低的顺序,写在水牌上。出价最高的,会得到他需要的所有件数;次高的会得到剩余件数中他所需要的,以此类推,直到该商品全部分完……所有得标的价格都叫成功出价。其中最低的一个,叫最低成功出价。”

    “那岂不是一样的东西价格不一?”看不出毛海峰人虽然憨实,脑子却不笨……其实他要是真笨,王直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古润东笑着解释道:“毛先生问得好,不过我们大人解决的更巧——等所有件数分配完毕,所有得标者都按最低成功出价成交

    ,公平着呢。”

    毛海峰细细琢磨,越想越觉着这法子真是绝妙,首先公平、公开,白纸黑字做不得伪,价高者得呗。而且这种一口价、容不得反悔的竞拍,使恶意哄抬变得非常困难……除非你准备用高价包圆,不然就别想用托,将某样商品的价格炒上去,对买家来说,这无疑是个福音。

    而且这种比单价不必总价的做法,对于那些有迫切需要的商家更是有利,只要把价格开得高些,总会拿到的……且成交价大多会低于开价,不担心损失太大。

    “这对买家的保护,确实到位了,”想一想,毛海峰道:“可卖家呢,怎么保证他们的利益?”

    “是这样的,”古润东道:“我们拍卖行卯时开门,开门即公布指导价,如果卖方觉着不满意,可以在辰时前撤单或者压单,退出这一日的交易。”

    “同时在交易过程中,”古润东道:“如果想避免成交价被恶意拉低,还可以向柜台申请价格保护。”

    “怎么个保护法?”毛海峰觉着自己简直白活了,完全折服于这一系列奇思妙想中。

    “其实就是提前出价,”古润东道:“按照自己的心理底线,先在交易台投全标,这样一来,便可将低于心理底线的价格,挡在成交价外。”

    “自己卖给自己,要不要交税啊?”毛海峰问道。

    “所有者不变更,交易所也不会发给贴花……没有贴花出不了关,自然也不产生关税。”古润东侃侃而谈,显然已经将整套规则烂熟于胸了,道:“而且出现这种情况,相当于没有交易,本行自然不收交易佣金。卖家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申请提前出价的手续费,比起可能的损失来,还是可以接受的。”

    毛海峰终于无话可说,伸出大拇哥道:“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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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交易过程,完全建立在公平、公正、公开的基础上,现在在小毛心里,沈默已经成为毫不利己,专门为大众服务的青天大老爷了!却没法想到,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最重要的定价权,牢牢掌握在了沈默手中。

    沈默有着超时代的经济头脑,他很清楚在各种贸易中,谁拥有了‘定价权’,谁就拥有了绝对的主导权,别人就得被牵着鼻子走。这才是他建立‘苏州平准拍卖行’的初衷所在!就是为了用一种看似公平的温和手段,将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手中——那个带着富有迷惑力的‘指导’二字的每日价格,只要操纵得宜,便可将所有的商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过这个年代的商人,还远未认识到定价权的重要性,至少毛海峰是心满意足了,他又在沈默的带领下,参观了可以在江浙主要城市通存通兑的汇联票号,以及可供商人融资的证券交易所。

    一天下来,他是大开眼界,深感在沈默领导下的苏州城,实在是商人的天堂,想来义父会很感兴趣的!甚至为此放弃一些利益,也该与苏州合作,以求更好的发展。如是想着,他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日本,向义父讲述这一切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又是一夜没睡的毛海峰,顶着一双熊猫眼,去向沈默辞行,沈默诚挚的挽留他道:“还没有亲近够,怎么就要走呢?”

    “我也不舍得大人,”毛海峰也是一脸留恋道:“不过义父等着回信,确实不能再待了。”说着嘿嘿一笑道:“我回去跟义父磨一磨,请他在苏州设立个代表处,若是可以的话,我就当这个代表,那就时常可与大人见面了。”

    “那……至少也得过了十五再走吧。”沈默道:“后天的花魁大会,可是我苏州城的胜景,看完了再走也不迟。”

    毛海峰颇为意动,费了好大劲才挡住诱惑道:“还是等明年吧,父亲还等着我复命呢,要是他知道我办完了事儿还赖着不走,非得打断我的腿。”

    “哎,那就只能明年了。”沈默一脸惋惜道:“海峰兄什么时候能回来?”

    “短则两月,长则三月。”毛海峰真的沉浸在依依惜别的情绪中,有些感伤道:“日本离着大明还是还是很远呢……”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道:“大人的市舶司只管开埠吧,至少在我回来之前,进出黄浦江的商船,都在我们五峰旗的保护下,无论是去日本,还是往南洋,皆是绝对安全的。”

    就等你这句呢,沈默终于松了口气,一脸不舍道:“什么时候走?”

    “跟大人辞别了就出发。”毛海峰也不舍道。

    “我给你践行。”沈默沉声道,便命人摆酒,将毛海峰管了个酒足饭饱,再捎上给王直的礼物,就送他滚蛋了。

    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大船,沈默长舒口气,便坐在岸边,享受着清新湿润的江风,静静的闭目养神。到今天他才敢回头看看……开埠之路走得太难了,也太累了,从当年联络唐顺之与谭纶次第上书,请开开海禁;到朝堂上与李默等人唇枪舌剑,压倒反对的声音;再到与海商集团的殊死搏斗,又到与王直的尔虞我诈,还有筹建汇联票号、四通车马行、证券交易所、平准拍卖行……一步步走到今天,可谓是步步艰辛,危若累卵,但终究是联合起了所有能整合的力量,将一座座大山搬掉,终于到了可以开埠的一天。

    微微自豪之外,沈默竟有些虚脱的感觉,他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只不过开个埠而已,便如此费尽周折,几乎把我所有的人脉都用上,全部的才智都调动起来,才堪堪能够达成。而且可以预见,日后定然有许多困难考验,在等着年轻的市舶司,还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不甘失败者的挑战。

    ‘这应该是我的极限了吧?’沈默轻声对自己:‘仅仅一个市舶司,便让我发挥到了极限,至于更大的责任,我恐怕是有心无力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想到这,他不由轻叹一声道:“看来不能太着急,得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让儿子、孙子,继承老子我的事业,干嘛要一个人担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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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担着什么?”王用汲笑眯眯的出现在沈默身后道:“大人。”他已经加入了琼林社,在感情上与沈默近了许多,没人的时候也会开开玩笑了。

    “润莲兄,来,陪我坐会儿。”沈默也不回头道。

    王用汲坐在他身边,轻声问道:“大人在想什么呢?”

    沈默沉默一小会儿,低声说道:“我在感叹,做事难啊!你想,咱们开埠费了多少周折啊。”

    王用汲认同的点头道:“这个世道,想要做点实事,确实是千难万难。”

    “还有没有更难的了?”沈默笑问道。

    “更难的?”王用汲琢磨一会儿道:“有句俗语道:‘一样米养百种人,做事容易做人难’,也许做个大家都认可的人,才是最难的。”

    “要是你这么说,我也有一句,叫做……”沈默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

    这句话,在王用汲还是第一次听说,品咂一下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难,是句隽语;不过,官字上面应该要加一个好字。”说着轻轻点头道:“做好官难。”

    “什么是好官?”沈默望着江上的孤帆远影,幽幽问道。

    “好官……”王用汲轻声道:“海瑞那样的勤政爱民、清廉自守的官员,当称得上是好官。”

    “你觉着做这种官最不易吗?”沈默靠在石阶上,轻声问道。

    “这个世道,不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就得全家贫寒,甚至忍饥挨饿。”王用汲道:“替老百姓着想,就得跟官宦大户作对,随时都可能丢乌纱,甚至被中伤陷害。”说着压低声音道:“能始终不渝,坚持做一个清官、好官的话,应该是最不易的吧。”

    “做官的经验,你比我长,”沈默轻笑着摇摇头道:“却不如我的经历曲折……我享受过连中六元的辉煌,也在锦衣卫大牢里饱受折磨,可以说深知其中的甘苦。”说着捻起一片小石子道:“做个好官,只要一念之转,倒还不大难。要我看来,最难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

    “既想做官,又想做事?”王用汲小声重复道。

    “是的,既想安安稳稳做官,又想轰轰烈烈的做事,实在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情。”沈默把小石块丢到水里,扑通一声便沉了底,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不由扫兴的瘪瘪嘴,道:“想把事情理顺做好,就得将一切掌握在手中,便难脱揽权之嫌——但同时还得注意,既不能侵他人之权,又得自守分际,否则变成弄权,搞得功败垂成、身败名裂,这种分寸的把握,心里的挣扎、煎熬,实在是最难过的。”

    王用汲虽然比沈默年长,但谈到做官,自然不及活了两辈子的对方。所以听了沈默这番话,他竟有闻所未闻之感。细细咀嚼了一番,轻声说道:“‘守分际’三个字说得好,做到这一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谈何容易!”沈默摇摇头说,“都将本分的话,又怎么能前人未作做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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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满怨念的和尚,光着膀子,红着双眼留

第四四零章 苏州城中秋行乐

    .八月十五,丹桂飘香,天气中终于转为凉爽,但苏州城老少爷们的心,是火热火热的,因为他们期盼了三百六十天的‘花魁大赛’终于来临了。

    这次的花魁大会,在苏州城最大的金鸡湖畔举行,提前三天,苏州城的青楼行会,便派人在挂灯笼,搭彩棚、扎高台,把会场精心布置好……这不仅是一次头牌间的较量,也是各家青楼实力的展示,更是苏州市民难得的联欢,如果能在此有个好的表现,对青楼的口碑和未来的收入,都是莫大的推动,所以各家青楼无不尽心竭力,非得这场盛会,搞得更胜往昔不成。

    当沈默听说,这个大会已经举行了将近五十年,就算扣除各种国丧停办的年份,也有三十好几届了,不由感叹道:‘其难度不亚于春晚啊。’

    大伙很迷惑,不知道这个春晚是什么东东,沈默只好敷衍道:“那是京师举行的类此晚会,历史同样悠久,目的也是一样一样的……”人们才不再追问,只是心里难免嘀咕,没听说京城有这节目啊?

    虽然饱受程序僵化、节目单调、名ji质量下降、老面孔霸占前几名,以及盲目追求舞台效果,以至让人眼花缭乱、主次不分等诟病,但延续了半个世纪的花魁大会,已经变成了苏州人必不可少的中秋大餐,年年骂,年年看,今年也不例外……

    天上的红霞还未消散,金鸡.湖边的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全不见一点空隙。看这架势,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人,恐怕八分之一的苏州人,都挤到这里了。

    话说这时候又没有大屏幕,这么.多人能看到什么?答案是两个字,热闹。就算看不到名ji、听不到声音,大伙至少来过、感受过,回头吹起牛来,一样可以理直气壮,说哪个名ji相貌最好,哪个歌唱得最好,哪个琴弹得最棒。

    至于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待天色稍黯,几天前便挂好的.上千盏大红灯笼便次第点燃,把夜空照亮起来,尤其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是在临湖一面扎起来的两层楼高、重檐歇山式的高台,更是亮如白昼。站在台下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台中央悬挂的‘瑶台’匾额……那是当年唐解元观看苏州的花魁大会之后,欣然题写的。

    这‘瑶台’正是待会儿名ji们出场表演的场所,此刻.还不到时辰,名ji们都不在,但瑶台也没有闲着,上面有好大一群人在吹弹舞拍、杂剧撮弄,表演暖场,声音传出老远,二里外还能听得清楚……据说因为在台下埋有铜水缸六十四个,用以产生共鸣扩音的效果,以便让台上的靡靡之音,能被台下的贵宾听到,这已经是青楼行会能做到的极致了,至于再远处的百姓,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不过好在主办者想的周密,多找了些蹴踘的、踏滚.木的、走索的、弄盘弄瓦、吞刀吞火、流星火爆的,让人听不见声,也能过个眼瘾。

    那些做小买卖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挽着筐子一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边尖声道:“瓜果、点心、酒水、腊肉、海味、马扎子,酱鸭腿、卖完了没有喽……”不少人纷纷解囊,不光为了解馋,更是为了显摆。

    苏州府的金鸡.湖畔,此时热闹无比,喧杂无比,铜鼓之声,呼喊之声,叫卖之声,充斥于耳,却也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苏州老百姓的生气勃勃!

    如果说岸上是老百姓的游乐场,那瑶台后的金鸡湖,便是有钱人的逍遥所。只见平素宁静清澈的湖面上游船画舫,其多如云,一看就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主。看热闹自然少不了他们,却又不愿跟老百姓挤一身臭汗,也存了显摆之心,便或是乘着自己的船,或是租一艘体面的游船,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在初升的一轮圆月下,一边欢度中秋,一边等着大会开始,其享受自然不是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能体会。

    商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钱的主,他们乘着轻舟,载着时鲜水果、精致点心,鲜花美酒,在游船间叫卖‘湖上土宜’。若看到有不是带自己老婆来的,还会拿出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漆窑玩器等贵重物品推销,因为那些财主们,为博美人一笑,也为炫耀实力,往往会不问价钱,出手阔绰。

    也有那教水族飞禽、玩水傀儡、鬻道术戏法的‘赶趁人’,一边在小船上炫着技,一边等着有财主把他们叫上去演一出。

    当然更少不了千娇百媚、盛装炫卖,予取予求的歌ji舞鬟,她们还有个美名谓为‘水仙子’。

    这场全民狂欢虽然热闹,显然却只是前奏,因为大会到现在还没开始,名ji一个都没露面呢!

    所以人们一边各自找着各自的乐子,一面还分心关注远处的湖心……隐约能看到湖心处,似乎有些影影绰绰的花船,与岸上湖边的灯火通明相反,那些花船都没有亮灯,只是在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着两个超大的灯笼,灯笼上题着青楼的名字,和某个姑娘的花名。那些竞选花魁的姑娘,便在有着自己名字的船上,只见其名不见其人,平添几分神秘。

    岸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指指点点,分辨着一个个灯笼,以此确认参加大会的姑娘,每认出一个,便高声叫出她的名字,什么‘柳含烟’、‘小翠仙’、‘芸仙儿’、‘绿柳青’,之类的呼声最高,毫无疑问,她们都是花魁的热门人选,也不知长得怎么样,是否能技压群芳。

    这些花船上之所以迟迟不靠近,不是为了摆谱,而是在等待那些摆谱的贵宾……

    大概到了戌时初,从南岸驶来一艘艘画舫,在众目睽睽之下,停靠在瑶台边上。待船挺稳,各家青楼派出的侍者,赶紧接着踏板,将一位位贵宾扶将下来。

    这些手持着大红请柬的贵宾,主要由四种人组成,其一是苏州本地的大户,如彭玺、潘庹之流;其二是本地的富商,如沈鸿昌、古润东之流,这些是宾客也是往常头金花的主要力量。不过今年他们的风头,注定要被第三股力量抢去,那就是云集苏州城的各省客商,他们携带重金从各地赶来……当然不是为了参加花魁大会……已经在苏州城待了两三个月,让苏州人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出手豪阔。

    用一组数据可以直观说明,在五月份,苏州的一般服务业,如酒楼客栈茶馆之类,纳税总额是白银两千两;特殊服务业如赌场青楼,纳税总额是白银七千八百两,加起来还不过万;但从五月底,各地客商涌入苏州城,这两个数字便开始直线上升,六月份的一般服务业纳税额,达到五千两,特殊服务业达到一万两千两;七月份前者八千两,后者两万二千两,比起五月整整翻了三番。

    而在八月份,受市舶司开市日期最终确定的刺激,消费**更是空前,据课税司估计,本月仅特殊服务业,最低也能征收到四万两,以后也应该会稳定在每月三万五千两的平台上。

    如此耀眼的数字,八成要拜那些涌入苏州的富商所赐,所以人们都在期待着,想看看今天送出的金花,能不能打破历史最高纪录。

    但这些挥金如土的富豪,也不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下船之后,同样与前两帮人一道,簇拥在一艘三层楼船前,毕恭毕敬的迎候那船上下来的府尊大人,及其僚属——身为苏州府的最高长官,有出席各种大型民间活动的义务,当然沈默也很愿意履行这项义务。

    他的属下也有同样的想法,不仅苏州城的大小官员,就连吴江、常熟、太仓这些下属州县的县令,也纷纷慕名而来,一睹苏州花魁大会的盛况……当然他们会说,我们是前来参加市舶司开幕仪式的,至于为什么要提前五六天就来,八成都会说,怕迟到……

    一身便装,俊逸非凡的府尊大人一出现,便引得众人齐刷刷行礼道:“供应府尊……”这声音又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纷纷从远处向沈默行注目礼,甚至连乐曲、嘈杂之声都戛然而止。

    一出场便能让热闹的场景变得静悄悄,沈默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自嘲,只好轻咳一声,笑道:“诸位快快免礼,今日万民同乐,无分尊卑,以免坏了这大好的气氛。”

    众人自是一片称颂,簇拥着府尊大人往前台贵宾席去了……虽然沈默上任才半年多,却经过了一系列严峻的考验,每一次他都能令人叹服的克服,也在人们心中,树立了很高的威信。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对沈默心悦诚服,在一艘不起眼的画舫中,便有一双嫉恨的眼睛,毒蛇般的盯着他的背影。那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里的人,他坐在一具木轮椅上,一面怨毒的望着沈默,一面冷笑连连道:“看到了么,多少人奉承他呀?恐怕就是他放一个屁,也还威行千里。那些奉承他的,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当道救命符箓,捧在鼻边,只当外国的返魂香。吸在口里,还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还恐怕人偷接了去……”虽然听着像是嘲讽,其中却有掩不住的嫉妒。

    “哎……”他的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先不见人,但闻其声。只这一声轻轻的叹息,就能使世上三成的男人怦然心动。便见一个身形窈窕的白衣女子,悄然立在轮椅后,苗条的身形,披肩的长发,仅一个背影,就能让另外七成的男人热血如沸,坚硬如铁。

    偏生那轮椅上的黑衣人,不在这十成之内,他吃力的歪着头,往上斜瞟着那女子道,嘶声道:“怎么穿上女装了?也想上去跟那些婊子比一比?”

    那轮椅后的女子的脸,因为气愤而显得略有些苍白,双眼也露出凄婉的神情,但依旧灵动之极,一点也没妨碍到她举世无双的美丽。一双纤手紧紧抓着椅背,娇躯微微颤抖一阵,她恢复了平静,轻声道:“我的两副易容都已经被见过了,只有这个模样是他们陌生的。”说着自嘲笑笑道:“其实……我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听到她这句话,那黑袍人的目光才不那么吓人,他叹息一声道:“妹妹,你为我做的牺牲我岂能不知?我也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二房、三房、五房的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着咱们大房的家主之位,拿着徐家的债务,还有咱们在那家伙手下吃的败仗来说事儿,要是这时候懈怠了,丢掉了话事权,咱们怎么跟九泉下的爹爹交代?”

    “就会拿爹爹来说事儿……”女子深吸口气,抖擞精神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那你方才为何叹息?”黑袍人明显松口气道。

    “我是看方才一幕,觉着那人已经成了气候,”女子声音低低道:“苏州开埠显然是大势所趋,咱们怎么也挡不住了,为什么不因势利导,主动求和,想来看在叔父的份儿上,他也会让咱们分一杯羹的。”

    “求和!”黑袍人刚刚抑制住的情绪,一下子爆发起来,嘶声叫道:“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堂堂陆子玉,跟那个小瘪三求和?为什么不让一只公狗来”

    那女子的表情一下子极难看,她想不到自己的哥哥,竟然用如此不堪入耳的话来说自己,气得浑身发抖,紧咬着下唇一句话不说。

    “对不起,我说重了。”那真正的陆绩假装打自己一下道:“陆绣,你知道我脾气不好,别跟我一般见识……”他现在这个德行,孪生妹妹就是他的脸、他的嘴、他的手和腿,若是彻底得罪了,纯属跟自己过不去。

    陆绣缓缓摇下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在陆绩看来,这就是表示谅解了,便语重心长道:“傻丫头,我们陆家,甚至全部九大家,哪里是正当做生意的料?如果不靠走私垄断,肯定敌不过那些商帮,到时候没了这块巨利,咱们家里人就得和西北去!所以咱们跟沈默,是永远走不到一起的,非得把他整下台才行!”

    陆绣听他振振有词,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我看你之所以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还是嫉妒心在作怪。’她知道陆绩含着金汤匙诞生,从哪一方面,都属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其醒目程度不亚于今日之沈默。

    但发生了某件事情,让他咎由自取的毁容了,也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一切,非得靠着自己假扮,才能继续在唯我独尊的世界中意yin。

    可各方面都比他强……当然是原先那个他……的沈默横空出世,将他那最后点虚幻的自信,也彻彻底底的打碎,欠徐家的巨债也好;逃离苏州城的仓皇也罢,都让看似骄傲,实则无比自卑的陆绩痛彻骨髓。尤其是那次自己被捕入狱……在世人眼中,可是他陆家的掌门人陆绩,被沈默轻易逮捕,一关就是七八天!

    这份奇耻大辱,已经成了九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是插在陆绩心中的一根刺,不拔出来,永不安生!

    陆绣甚至觉着,陆绩已经彻底偏执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倒沈默,其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我的好妹妹,你放心吧。”只听陆绩桀桀笑道:“只要那个苏雪今晚能夺魁,沈默就是我们的狗了,到时候我让他给你当马骑好不好?”

    陆绣轻叹一声,幽幽道:“哪次你都是信心满满……”

    “这次是万无一失!”陆绩斩钉截铁道。[(m)無彈窗閱讀]

第四四一章 苏雪大家

    待所有大人物都落了座,青楼行会的会长,便宣布大会开始,这一点让沈默颇为欣赏,至少没有让人无比扫兴的领导致辞。

    取代那败兴玩意的,是湖上的一声炮响,将人们的目光,全部引向湖心处。

    正在人们还一阵茫然时,只听得一声声尖啸划破夜空,伴着阵阵的惊呼,一道道焰火射入高空,转眼便如菊花般绽放。一时间半边夜空中五彩缤纷,锦绣团团,美得令人忘记了呼吸。

    沈默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焰火,心里直后悔,没有带若菡一起来。

    只是这年代,放烟花的成本极高,即使不差钱的苏州青楼界,也只能燃放半刻钟的时间,就这么短的时间,几千两银子便流水般的淌出去了……

    半刻钟后,烟花散去,望着了无痕迹的夜空,人们久久不愿低头,仿佛在回味方才那场绚丽的春梦一般。这也是烟花的缺点,刹那的绚烂越是震撼,就越让人无限惋惜。

    但当他们低下头,把目光投效湖面时,心头的遗憾登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兴奋,无比的兴奋!

    因为湖心处那些一直刻意收敛的花船,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一齐点亮了船上的千百盏灯火——一艘艘妆点的美仑美乱的花船,便纤毫毕现的展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江面上亮如白昼,花船上的五彩缤纷,又倒映在水面上,伴着湖波荡漾,色彩变化莫测,让人愈加眼花缭乱。

    待那些花船开的近了,观众们才看清,这些船虽然都是精美绚丽,却也有各自的主题。比如那艘怡红院的,便将自个的花船,装点成个大花园一般……牡丹、芍药、山茶、玉兰,各式各色的花灯,营造出一副百花齐放的景象。一个身穿鹅黄色宫装的窈窕女子,站在其中,顾盼生姿。让人不禁联想到莺歌燕舞、蜂飞洋溢的春天,一位贵妃娘娘来到御花园赏花弄春一般。

    还有将花船装点成百鸟园的,在垂柳满枝、满树挂金的‘树林’中,挂着一盏盏各式鸟灯,在最醒目地方,又有一个身穿深绿孔雀翎长裙的女子亭亭玉立着,仿佛在听鸟儿叽叽喳喳合唱一曲‘百鸟朝凤’一般。

    原来花船什么主题,不是由工匠随心所欲,而是要配合参会佳丽的特点,做到相得益彰,相映生辉。如果做到了,必然能在正式表演前加分,也可以将原先的缺点掩盖住,甚至变成优点。比如说那艘百花园,正是因为那位姑娘是丰腴形的,在娇小玲珑的一众佳丽中,显得有些吃亏。但经过这个‘贵妃赏牡丹’的场景一烘托,就让人顿觉她是四大美人的化身,就该这样丰腴才是,便把缺点转化成了优点。

    其余各家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得将花船妆点成瑶池,不用说,佳丽打扮成了七仙女;有的妆点成了美丽的西湖,也不知他们家的佳丽,到底是苏小小还是白素贞,却是有些失败。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令观众们大饱眼福,也吊足了人们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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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万众期盼中,第一艘‘怡红院’的花船,也就是那位‘杨贵妃’小翠仙登场了。

    那小翠仙果然是极美的女子,举手投足,轻颦浅笑之中自有一股妩媚味道,她身上披着绚丽裙裾有如虹霓,全身饰以璎珞,冠饰也极华丽,称步摇冠……顾名思义,那冠是会随着步伐摇曳的,也摇得下面人心痒难搔。

    她是上届的亚军,名声已经很大了,这从她一上台,便引来阵阵不绝的欢呼声便可见一斑。对今年的花魁,小翠仙和她的东家也是势在必得,只见她款款站在台上,自我介绍说,去岁重金求得一套《霓裳羽衣舞》的乐谱、舞蹈,乃至服饰,闭关修炼大半年,力求将这个李隆基作曲,杨贵妃编舞并领舞的唐朝第一舞,完美的重现出来。

    人们的胃口自然被高高吊起,场中很快停止喧闹,大家都安静的望着台上。读过书,比较有品味的人想看看时隔千年之后,这曲《霓裳羽衣舞》,能否展现出虚无飘渺的仙境和仙女形象,能否如千年前那般销魂。

    就算不懂什么叫‘雨衣舞’的一般老百姓,可也知道唐明皇扒灰杨贵妃的动人故事,所以也十分期待,想看看这对不伦的皇帝夫妻,到底捣鼓出个啥舞蹈……八成是艳舞吧?众人如是想道。

    好在小翠仙听不到众人的想法,丝毫不受影响的招呼伴舞上台,将自己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见她摆好架势,众人便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唯恐错过每一个画面。

    待听到一声云板响起,她便轻启朱唇,吟唱道:“天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当吟到最后一句时,音乐声渐起,抒情优雅,不疾不徐,是由磬、箫、筝、笛等乐器轮奏,台上的表演者不舞不歌。

    当人们沉浸入抒情的音乐中时,终于见那顾影自怜的舞者动了,罗袖轻舒,娇躯曼转,带领众女子跳起了流芳千古的霓裳舞。

    只听她放开歌喉唱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伴着歌声,身段飘摇,渐渐翻跃如风,令人眼花缭乱。

    乐曲声越来越疾,她的舞蹈也越来越快!繁音急节,乐音铿锵,舞姿也‘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在那一刻她已经完全化身为那位惊为天人的杨贵妃,与这霓裳羽衣舞完美的融为一体!

    直到乐声渐渐转慢,她的舞姿也跟着柔缓下来,‘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终于在乐曲戛然而止的同时,她也背对台下停了下来,就在众人恋恋不舍之时,便见她‘回眸一笑百媚生’,顿觉‘六宫粉黛无颜色’,痴了片刻,呆了一会儿,才拼命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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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翠仙的表演极为成功,这从四下人群经久不绝的掌声,便能清晰感受到。然后几个著名的文士一番讨论,派个代表上台点评几句,说她‘舞姿华采飘逸,令人赏心悦目’云云……若是唐解元那个年代,由群众的呼声,选出几个公认的人选,再由几个著名的文士一番品鉴,便可产生花魁人选。

    但现在不行了,群众的呼声也好,名士的点评也罢,都只能算是个参考——现在排定名次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佳丽所得金花的数量,明面上的说法是因为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选出的结果往往争议很大,其实谁都知道,这样不过是为了变着法子捞钱而已,因为送一朵金花就得出一两金子,这些钱都是前排就坐的财主们出!

    一两金子等于八两银子,一朵金花就够小康之家舒舒服服过一季了。

    在归有光等名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摇头叹息中,送花已经开始了,这个送八朵,那个送十朵,不一会儿便积攒了将近一百朵。当然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如果后面的佳丽得的金花比她多,那么她的支持者还可以继续追加,不限次数,不限数量!

    可见组织者十分清楚人的攀比炫富的心理,知道只要一较上劲,这帮大爷扔出钱都不稀奇。

    果然,随着后面的佳丽上台争奇斗妍,各展千秋,统计的金花数也节节攀升,到两个时辰后,小翠仙虽然仍排在第一,但金花数已经超过了两千朵。但领先优势并不明显,柳含烟、芸仙儿、绿柳青几个拥趸众多的,也都得了一千八九百,看来非得等最后一轮大比拼,才能得出结果!

    按照往年的经验,最后一轮的送花数,会在目前的基础上翻一番的。因为很多自觉有地位的人会最后出手,好让自己被当成决定性的人物。

    四大佳丽笑语晏晏的站在台下,眼光中却满是凌厉的杀气,恨不得将对方杀掉了事。

    这时候,青楼行会的会长,兼此次大会的主持人,在台上高声道:“还有没有再上场的?如果没有的话,现在就统计初步结果……”虽然手中有报名表,但许多已经报了名的青楼和佳丽,在看了前面人的表演后,便会临阵退缩,不想自取其辱,所以他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要参加。

    他又问了两遍,刚要宣布表演结束,突然从湖面处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引得众人纷纷越过瑶台,朝金鸡湖上望去,只见湖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叶小舟,乌篷平顶,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像其他船一样挂上灯笼。别说一众花枝招展的花船,就是跟富人们乘坐的游船画舫比,也是黯然失色,甘拜下风。

    小船十分不起眼,起眼的是船上绰约而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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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能清晰看到,一个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子正俏立舟头。夜风拂过,荡起她雪白的衣袂,仿佛谪落凡间的仙子,即使夜色迷蒙,也难以掩去她一分皎好动人的身姿,似要腾空飞起,又似要溶入夜色。

    有文化的人,兀然想到了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没文化的,只能张大嘴巴,心中一个劲的叫,怎么这么好看呢!

    在众人的无比期待中,小舟终于靠上了亮如白昼的左岸,那白衣女子终于纤毫毕现了。

    湖上拂起一阵晚风,吹乱她几许青丝,遮去了她半边俏脸,但她的一双眸子是怎么也遮不住的。天上繁星满空,湖畔边灯火万盏,交相辉映着灿烂的光,但她的眼睛竟比星星还要动人,比灯火还要明亮。

    夜风停处,黑发垂下,现出了她那绝美的娇颜,雪白的脸颊在夜色中散发着灼灼清辉,让人不敢逼视……是的,这美人是绝美的,却也让人感到冰冷,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而是像腊月里的那支白梅,不争不艳,却让人发自内心的不敢亵玩。

    冰清玉洁,孤芳自赏。

    岸边所有的声息都早已消失,所有人的心跳都跟着她的动作,仿佛稍稍粗重的呼吸声,都会惊扰到这谪落凡间的仙子,使她一惊之下,又飞回九天上去。

    当人们回过神来,小舟上已经没了佳人的影子,茫然若失的寻找一圈,终于在瑶台上见到了端坐琴前的仙子。

    青楼行会的会长见出来压轴的了,知道这一届肯定圆满了,激动的高声道:“请欣赏苏雪大家的琴歌双绝!”

    ‘哗’地一声,人群潮水般的骚动一阵:“原来她就是苏雪大家!实在太美了吧……”“就是,金陵十二钗之首,果然非同凡响,不是咱们苏州的庸脂俗粉可比……”“是啊,是啊。”种种言语落在小翠仙、柳含烟等佳丽耳中,气得她们鼻子都歪了。

    这时叮得一声琴响,将众人的心神拉回了瑶台,回到苏雪身上。

    但见高台之上,白衣胜雪,苏雪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或急或徐的跳动着。此刻的她,已没了方才的清冷神态,一双妙目专注的盯着琴弦,表情也随着乐声变换,似乎天地之间除了这琴,便再别无他物,就连一头长发随着身形的摆动轻舞飞扬遮住了她半边脸她都浑若不觉。

    望着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沈默心中升起一丝明悟,她已经把全部身心都献给了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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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声悠悠,似春回大地,繁花似锦,蜂鸟雀跃,天地生辉;不一时又如流风回雪,换了人间,众人眼中的景色萧瑟,残垣断壁,只见花败柳枯,一片昏黄,心情也跟着消沉下来。

    这时,便听她轻启朱唇,声如黄莺般宛转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词似乎是沈默当日所唱,但比起他那荒腔走板的唱腔来,是要强之百倍的,显然经过人家苏雪姑娘重新编排,在无大锣大鼓烘托气氛下,仅以清唱的形式,便能够清丽悠远,旋律更加优美动听,可见牡丹还得美人戴,不能送给老牛嚼啊!

    几经宛转,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沈默当日已经醉倒了,没有再往下唱,苏雪便凭着超强的音乐素养,将这段唱词补起来,便听她接着唱道:“却只恨少年公子负恩多,珠泪纷纷湿绮罗。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掌声?没有掌声,不是不配,实在是不能——人们久久不愿出声,唯恐从那凄美的意境中掉出来,留下无尽的遗憾。这次,就算最俗的人,也长大了嘴巴,感受着那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过了许久许久,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才响起来,经久不息,坚决不停,直到苏雪大家只好重新上台返场,这才稍歇。

    苏雪只好又弹了一曲,观众还不愿放她离去,一直连返三场才罢休,再看她得到的金花数,已经破万!

    差距无法弥合,那最后的大决战,已然没有意义,但那青楼行会的会长,依然乐得合不拢嘴,一个苏雪大家,便已经抵过全部了,还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本届花魁,毫无争议的落在苏雪头上,潇湘楼也获得了一块‘独拥花魁’的牌匾,以及三万两银子的奖金。

    然后便是颁发花魁的桂冠……按惯例,向来是由府尊大人来颁发的,在众人的邀请下,沈默欣然上台,对于苏雪能唱着自己的歌夺冠,他还是与有荣焉的。

    亲手为苏雪姑娘戴上桂冠,沈默刚要下去,便听那会长笑道:“大人请留步,按规矩,苏姑娘还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请大人代为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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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晕,第一回用定时发布,结果没发出去,还用不了高科技呢。只好手动发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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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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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