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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下)

    沈默的签押房外,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柿子树,一棵也是柿子树。时近深秋,枝头的叶子落光了,挂满了小灯笼似的火红柿子,煞是好看。

    坐在直起湘帘的明窗前,张居正侃侃而谈。他所说的一条鞭法,就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编为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并由官收官解。称为一条编,因为编与鞭同音,故而后来都称一条鞭。

    在一条鞭法出现之前,农民对朝廷的负担,主要有四部分,一是土地的田税,二是特产地要向朝廷贡纳土产比如杭州要贡茶,湖州要贡绸,云南要贡木头等等三是壮丁要服徭役,四是,在正役之外,还有各种额外的杂差。

    这一套赋税制度,是极为不合理的。先看农民,因为交纳田税,均是谷麦实物,所以,每年夏秋交税之期,先由各保各甲收齐税粮,用车船送到乡里,再由乡及县,由县及府,由府解运各布政使廒仓,其间不知要耗去多少运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损耗,层层盘剥,粮户平白增加多少负担同时,他们还要负担沉重的劳役,在正役之外,官府随意加派杂差,免费大量使用劳动力,严重影响农民正常的生产活动,并将其牢牢的束缚在土地上,使社会缺乏自由的劳动力。

    结果便是,农民苦不堪言,挣扎在破产线上,出现大量的逃亡,而国家,也因为贪官污吏的层层盘剥,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尤其是缺少可供支配的银钱,长期在经济危机中不可自拔。

    改革势在必行,早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事实上,在一条鞭法之前,自洪武后期,至今一百五十年间,本朝便已经出现了一系列的赋役改革,如均徭法均平银纲银征一法十段锦法一串铃法等等,由不同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提出施行。

    可是,无论名称如何,他们都将赋税折银征收,作为最主要的一项改革内容,而且贯彻的是赋役合一统一折银的原则换言之,赋税白银化,已成为经久不衰的呼声,它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亡,反而愈发的响亮起来。因为它一改历朝历代实物纳赋出丁服役的传统方法,既为民众减轻了负担,又利于朝廷增加收入,利国利民,不是谁能任意抹杀的。

    而一条鞭法,正是之前众多改革集大成者,最先由嘉靖九年的内阁大学士桂萼提出,他构想以一切差银,不分有无役占,随田征收。紧接着,屯田御史付汉臣正式疏陈:顷行一条鞭法,十甲丁粮总于一里,各里丁粮总于一县,各州县总于府,各府总于布政司,通将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先帝当时批准,先在南直隶湖广山西等省的十余府中试点。兹后至今近五十年,因为嘉靖朝局的恶劣性,以及反对者的横加阻挠,此法推行时断时续,到了嘉靖末年,竟然有偃旗息鼓的危险。

    但形势在一个人登上权力舞台后改变了,这个人就是高拱,高肃卿虽然有很多的毛病,但他是个很纯粹的改革派,对一条鞭法是不遗余力的支持,所以从入阁的那天起,高拱便开始大声疾呼,要求在全国推行此法。

    可大权仍然掌握在内阁首辅徐阶手中,徐阶对一条鞭法的看法,与高拱截然相反,他认为此法不可取,巨商大贾虽多有资财亦因无田而免役。致使衣不遮体终岁辛劳的农民独受其困。而农民也因为新法不论户之等则,只论田之多寡,所以许多人放弃田土,以避差役。而且一条鞭法,不论仓口,不开石数,只开每亩该银若干,致使吏书因缘为奸,增减洒派,弊端百出。反对的理由同样十分充分,高拱也没法说服他。

    但高拱这一咋呼,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地方官员纷纷上本附和,有高拱为他们据理力争,哪怕是徐阶,也不能视若无睹,只能同意由江西布政使宋仪望,广东巡抚庞尚鹏,分别在赣粤两地,择数府施行,说起来,才不过刚刚数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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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的感觉无比敏锐,他意识到一条鞭法的施行,在赋税货币化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货币改革的良机只要规定某种货币可以用来纳税,则这种货币的正统地位,必将迅速确立起来,如果要改革大明宝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未议行,而先议收。张居正的宝钞改革,一上来就给人以强烈的信心他认为,要想使人民对宝钞有信心,进而使整个社会普遍接受普遍流通,最好的办法是由朝廷规定,一切赋税都必须用宝钞完税。如果用银的话,要先买钞,再用钞来纳税。他认为,如果由政府率先收钞,则不到一年,人民对宝钞的信心就会建立起来。

    当然他所指的宝钞,乃是所谓币制改革后的产物,称为新宝钞更合适。

    应该说,张居正的方案,水平是很高的,首先他中肯的总结了历代以及当代行钞的失败经验,得出一个基本原则先求无累于民,后求有益于国,便使自己不至于沦入与民夺利的桑弘羊王莽之流。

    然后,就大明宝钞改革,他提出了三项具体原则:

    第一,新发行宝钞的地位,只应是用来辅银钱,而非舍银钱而从钞。新的宝钞发行后,银钱并不退出流通,而是与宝钞以一定的价值比同时流通。

    第二,宝钞应该由,且只能由户部发行,并做到有限发行。否则钞无定数,则出之不穷,似为大利,殊不知出愈多,值愈贱。

    第三,宝钞必须能够兑现和为官方接受的。具体的,除了准许人民持钞缴纳钱粮外,还允许人民持钞到票号兑取现银当然,朝廷会支付给票号一定的费用作为报酬;允许各商铺用钞换银;允许典当铺款项出入搭用宝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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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端着茶杯,轻啜着从杭州运来的明前,他有个习惯,在和人进行比较重要的会谈时,手总是搁在茶杯边上。这样当对方的话题比较复杂时,就可以在自己开口前,先顺势端起茶杯喝一口,这样除了可以润下喉咙,使声音保持柔和外,更是可以为自己创造思考的机会。

    现在,张居正将币制改革的方案,向自己和盘托出。显而易见,他的目的是构建一个以户部为绝对领导,受社会各阶层广泛认可的货币体系。张居正已经意识到,货币不可滥发,必须可兑换,必须具有一定的信用,应该说,已经具备了建立货币体系的基本要素。

    而且更难得的是,他还清醒的意识到,施行近二百年,臭名昭著的大明宝钞,已经使百姓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加之官府本身贪腐低效,不能取信于民。而钱庄票号在民间却有很高的信用,所以他产生了借助票号的信誉和机构,推行货币改革的想法。

    沈默甚至不乏小人之心的想到,如果不是想借助票号的力量,恐怕张居正都不会来跟自己商量,自个就把这事儿给敲定了。

    但既然他来跟自己谈,那就有机会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

    是的,沈默不赞成进行这种货币改革。

    人人都在喊改制,仿佛改革已是大势所趋,可究竟有几个人能明白,这个处于十六世纪的中国,到底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不弄明白这个问题,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甚至起反作用。

    不客气的说,真正全都明白的,一个也没有,包括他自己,更包括张居正。社会改革是个牵扯广泛的系统工程,二十一世纪的超级计算机,也不可能算无遗策,更何况在现在的条件下,只凭着一个肉脑子想

    在这种时候,沈默那从五百年后带来的知识,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这两年沈默虽然没干什么实事,但他也获得了大量的时间,回忆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再运用到现实中,仔细思考大明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方方面面,整个过程,是孤独痛苦而漫长的,但收获也弥足珍贵他对这个变革中的社会,终于有了些深刻的理性的认识,这让他可以站在一个当世无人可及的高度上,来看待一些实际的问题了。

    比如说这个货币改革,张居正的看法已经超凡脱俗了,但仍然受到了自身的官职知识眼界等方面的限制,并不是符合大势所趋的,甚至会阻碍历史的发展。

    沈默的看法是,站在政府的角度,这项改革会带来财政收入的增长,对经济调控能力的增加等等很多好处。但站在国家和历史的角度,这项改革其实是没有必要,或者说多此一举的。

    他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判断:

    首先,什么样的改革才是有意义的必然是针对社会自身无法调节的问题,所必须进行的改革才行。那么宝钞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吗从其本身,以及户部的角度来看,烂到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当然是这样的。

    但从整个社会来看呢似乎却不是这样的。纵观中外历史,都是因为社会流通中,缺少足够硬通货币,才会出现纸币,作为补充品甚至代替品。

    纸币为什么最早在中国出现从唐代,到宋元金皆有各种形式的纸钞不是中国人有先进的金融思想,而是中国向来不是金银铜等贵金属的产地,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代表价值的贵金属便严重匮乏,不得不用纸币来补充。

    本朝立国后,更是长期面临贵金属极度匮乏,无法满足社会生产和交换需求的钱荒,由此形成了严重的通货紧缩,严重阻碍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如果情况不变,那么货币改革势在必行,沈默会不惜代价,帮他推行一套可靠的货币体系。

    但现在的情况是,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南美洲的开发,以及日本银矿的大发现,世界的白银存量极大丰富,虽然这些白银都不归中国所有。但在对外贸易中,中国处于无可比拟的优势地位,大量的白银通过贸易顺差,开始源源流入中国,这时国内产不产银,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作为本朝对外贸易的首倡者,以及市舶司的奠基人,沈默手中有最权威的数据,可以证明他的观点仅嘉靖四十四年一年,通过正常贸易,由马六甲输入澳门的白银,就达一千四百万两,大约相当于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大明王朝三十年鼎盛期内,中国官银矿总产量的两倍。这还不算从日本流入中国的,以及更多从美洲运抵香料群岛,再运进中国的白银。

    而且白银流入中国,并非仅有贸易一途,因为中国日本欧洲三地金银比价存在较大差价,中国金银比价为一比五到一比七之间;而日本的金银比价为一比十二到一比十三之间;欧洲则为一比十到一比十五之间,只要将日本美洲的白银输入中国套换黄金,即可获利一倍以上。当然这种高档的游戏,只有少数几家巨商有资格玩,比如王直,比如葡萄牙总督比如沈家。

    总而言之,在白银大量涌入中国,国家货币供应充足的情况下,积极推进确立银本位才是正办,至于大明宝钞,就让它继续烂下去吧,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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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社会通过自身调节,便可将矛盾消化,那就没必要再进行改革。如果这时非要改革,只是给朝廷增加负担,给社会增添麻烦,给贪官污吏创造中饱私囊的机会。

    而且就算你可以抑制住冲动不滥发又怎么保证继任者不会滥发呢到时候,你的一番好意,就要成为掠夺民财者的帮凶了当沈默将自己的看法,鞭辟入里的讲给张居正后,他看到这个深沉内敛的青年改革家,脸色明显有些苍白。

    沉默,长久的沉默,一个在思考,另一个也在思考。

    良久,张居正从沉思中醒来,端起茶杯,却发现早就空了,沈默去拿茶壶,发现里面也空了。

    不想让人进来,打断自己的思绪,张居正阻止沈默叫人,目光瘆人的望着他道:在币制方面,我承认你是我的老师。

    不敢当。沈默心说,你这表情,像要吃了我这老师。

    可你敢说,自己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场上思考,而不是为了某些人代言此刻的张居正,就像宝剑出鞘,寒光逼人,吓裂宵小的狗胆。

    沈默却还是古井不波的望着他,淡淡道: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鬼神捉弄,让我来到了五百年前的故园,就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为了那点微茫的希望,我也愿意把血肉之躯,献祭个苦难多灾的母亲

    张居正不会理解这首诗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信念和悲哀,但他能听出来,这是沈默在明志了,便沉声道:那请诚实告诉我,既然没有行钞的必要,那你为何要让汇联号,在东南发行银票呢

    那并不是纸钞,而是可以随时兑换成现银的银行券。沈默不意外他知道此等秘密,自然早猜到他会有此一问。

    只是换个说法吧少字张居正丹凤眼一眯,寒光一闪道。

    差别太大了。沈默仍然不急不躁道:从发行上看,汇联号要开出一定数额的银行券,必然要先收到一笔相同额度的金银,这笔金银保存在汇联号的金库里,人们可以随时兑换出来。而一旦票号支付金银,会立刻销毁等量的银行券,以保持流通银行券的数量,和库存金银的数额相等。说到这,他把话头扯到日昇隆身上道:所以,哪怕日昇隆发生挤兑,汇联号也不担心,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银行券收回,把金银还给大家就是了。

    这又是银行券和纸币的不同,纸币要求全国都承认,但银行券只由发出的票号承兑。汇联号的银票日昇隆不认,反之亦然。沈默微笑看着张居正,你有天才的远见卓识,我有多你五百年的见识,咱们看谁能说过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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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态恢复,泪奔中,再接再厉

第七七六章 十月围城(上)

    张居正思维敏捷,虽然在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但依然没有乱了思路,冷笑一声道:“原样进原样出,汇联号是做慈善堂的吗?”

    “怎么可能呢?哪有不逐利的商家?”沈默笑起来道:“还是说说,我为何会让汇联号推行银票汇兑业务吧。这是因为我在东南经略任上时,所需军粮物资,时常要在各省分别采购,用车船拉着现银到处走,极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就萌生了用银票支付的想法。就这个问题,我也询问过不少商户,他们普遍反映,能有一种方便结算的方法就好了,哪怕是交点钱呢。我便以东南总督的名义,照会汇联号的老板,希望他能做这个保管和支付的生意,当然作为报酬,每次提取现银时,汇联号都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

    “我听说,日昇隆为了挽留客户,已经把这个费用取消。”张居正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马上指出道:“甚至对一些大储户,还付给利息。我想,汇联号的手续费,也收不长了吧?”

    沈默的笑容有些僵硬,张居正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日昇隆的不讲规矩,把一个银行业的秘密,暴露于天下,轻叹一声,他点头道:“其实在几百年前,经营银号和当铺的商人便意识到,当客户积累到很大数目,但同样每天都会有人来提现,同样每天也都会有人来存钱,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库中总是有大量的金银闲置。后来,他们得出结论,只需要保留其中一部分作为支付准备,其余部分可以用来放款,以取得利息。”顿一顿道:“显然,日昇隆准备走这条老路。”

    “汇联号会不会跟进呢?”张居正紧紧的盯着沈默。

    “商业竞争,如逆水行舟,肯定要跟的。”沈默淡淡道:“而且说实话,有偿存款是必然,是趋势,也是历史的转折点。即使日昇隆不搞,早晚汇联号也要推行的。”

    听他拔得这么高,张居正难以置信道:“好像这是第一次,听你如此热烈的赞扬一样事。”

    “不错。”沈默点头道:“推行银票通兑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商业,促进生产。生产发展、商业繁荣了,投资致富的机会才会多,就算是没有那个胆量能力,去直接投资,还可以把钱存在银号,让银号去投资,自己安稳的吃利息,稳赚不赔,也比光靠天吃饭强。”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抑制土地兼并呢。”张居正不由笑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这个社会的上层,会那么热衷于囤积土地?不是他们深深的热爱这片土地,而是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干什么好。”沈默微笑道:“传说西北富家热衷以土窖藏银,历久不用,东南则无矣。非东南不如西北富足。盖其或可办工场、投实业,或以之取息于兴办工场、投资实业者。给富户们多一个选择,至少会分流一部分,涌向土地的资金吧?”

    “照你这样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了?”张居正玩味的望着沈默道。

    “只要保持一个比较高的准备金程度,就不会发生风险。”沈默双手交叉,回望着张居正道:“对国家对百姓,都没有什么坏处。”

    “对国家也没什么好处吧。”张居正冷冷道:“商人们玩得再热闹,国库还是饿死老鼠。”

    “首先,国家和朝廷是两个概念。”沈默淡淡道:“另外,我是赞同征收商税的。”

    “真的?”张居正的身子陡然坐直。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沈默缓缓点头道:“一味的损不足,而补有余,是违反天道,必受其咎的。”张居正一直认为,沈默这个出身江浙的大商人之婿,是个十足的商业代言人,但现在,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有些含糊了……

    秋后的阳光透过纱窗,洒在沈默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光,却又让他的面目陷入阴影,即使面对面,张居正也没法看清他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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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张居正咳嗽一声道:“现在可以来点水了。”

    “求之不得,”沈默莞尔道。说着拉了拉桌角的垂线,过不一会儿,王启明便进来添水,退下时,还细心的留下了暖水瓶。

    连喝了三杯,解了口干舌燥,张居正才搁下茶盏,幽幽道:“江南别忘了,日昇隆那边还上杆子求着和户部合作呢!我完全可以撇开汇联号,授予日昇隆独家行钞之权,并立即禁止一切私出之票。”说着挑衅般的望向沈默道:“你说,如果我许他们一分利,他们还会不会听你讲道理?如果我再给百姓一分利,还会不会有人反对行钞?”

    “此乃罔民之举!”沈默冷笑连连道:“禁票而行钞,则钱庄昔日收存储户之银,皆不复还银而只还钞……储户千万之银,一朝悉化为纸,虽古来暴政,也难及其一分吧?”

    “你怎敢说宝钞就一定不如银?”张居正瞪眼道:“若我再退一步,使民以银易钞,便加以一分之利,以钞完纳粮税,又加以一分之利,使百姓获二分之利也,谁不以银易钞?”

    “按照你说的,完银百两而获二分之利,不过少完银二十两耳,还是要赔八十两呢!如果再把这二十两换成宝钞,则二分之利,亦化为纸……”沈默云淡风轻的笑起来,指点江山的样子,就差来副羽扇纶巾了:“巨万之银,悉化为纸,谁肯以银易钞?”

    “你……”张居正拍案道:“难道只有你汇联号发的是钱,我户部发的就全是纸吗?”

    “第一,汇联号不是我的;第二,汇联号的银票,是以真金白银和十年积累的信用,做双重保障的。”沈默看一眼张居正道:“户部还有信用可言?太仓又有寸银为质吗?”

    “我说过,让日昇隆来担保。”张居正的面庞发红道:“你的银票可兑付,我的宝钞就不能兑付了吗?”

    “那你去找日昇隆吧。”沈默笑起来道:“看看他们答不答应。”

    张居正也笑起来,道:“好像不能答应……”除非晋商的脑袋全都让门夹了,否则他们凭什么为政府滥发的白条买单?

    两人对着笑一阵,张居正仍然不服,另起话头道:“银票非纸钞,却又无异于宝钞,进可攻、退可守,江南使得好手段,不就是想把朝廷排除在外,让票号来行钞天下吗?”

    “如果你非这么认为,”沈默淡淡道:“大可如方才所说,下令取缔银票的流通,你是专管发钞的户部侍郎,有这个权力。”

    “那我也太不自量力了,”张居正嘴角浮现苦笑道:“比起靠山如王屋、太行的大票号,我这个侍郎可什么都不算。”他敢打赌,只要自己敢把这个打算大白于天下,攻击自己的奏章,便会雪片般飞到内阁,结果肯定是,银票照行不误,自己却只能黯然下课。

    毕竟汇联号和日昇隆已经成立了十年,其发行的银票也早就深入人心了,就算皇帝也不能拿他们怎样了……如果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他张居正还是趁早辞官回乡,还能保全身家性命。

    “太岳兄说笑了。”沈默摇头道:“票号也好,银票也罢,都只是新生的事物,远没有那么强大,”说着诚恳的望着张居正道:“但真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需要你我的保护。”

    “我承认,你说的都对,但你也说了,纵使有再多保证,银票和宝钞一样,本身都是不值钱的纸吧?”张居正声音低低道:“如果民间多用银票,一旦票号钱庄倒闭,便全归无用,而国家来行钞,即可绝此风险……”他还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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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沈默喝口茶,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战役了,便语重心长道:“票号不过取富户千百万两之银,哪怕最终其悉化为纸,恐怕其危害,也无法与国家取百姓千万亿之银,一开始就化为纸相比吧?票号倒闭,犹有朝廷可为百姓做主;可一旦朝廷的钞票破产,又有谁能为平民百姓做主呢!”

    张居正无话可说,便又起一头道:“前代大贤云:‘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万物之利权,收之于上,布之于下,此乃国家之体统……”

    “观大明宝钞今日的窘境,又有何体统可言?”沈默轻叹一声道:“钱庄票号,终究只是经营生意,时刻需以信用为本,受官府、行业、储户之多重监督,尚能以保值为要,不敢滥发。但朝廷发钞,粉饰再多,本质上也只有一个,就是弥补财政不足——以无价值之纸张,换取百姓之钱财,说到底,就是一种掠夺!官府强权,下民易虐,你如何去遏制官府的滥发冲动?!”他心中不由自嘲,想不到自己竟成了货币拜物主义者,但又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历史阶段,这种思想是最合适的。

    其实张居正已经被沈默说服了,但他这辈子,还没让人全面压制成这样,所以嘴上还在继续放刁道:“这个不难,我只需事先预估天下之用,约定造钞之数,一旦印制够数,则立即停止,俟二三十年之后,再行添造,仍如旧式,不改法也。”

    说完,他也意识到这办法苍白无力。果然,沈默也被他的强辩搞得火大,毫不留情的反驳道:“宋、金、元之行钞,未尝不想足用而止也!但最后全都滥发无度,为什么?是因为足天下之用,和足国家之用是两码事!”道理很简单,足天下用的意思,是说钱数足够社会流通了,和国库是否缺钱,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后世,中央银行虽然是发钞机构,但你不能说,这些钱都属于它。

    “如果国家遇到财政危机……就像现在,正常赋税不能满足国家,朝廷必然要诛求于民,诛求之法,又以增钞最为隐蔽、快捷、不会很快引爆矛盾。恐怕就是太岳你面对这种情况,也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增钞滥发,虽掠民财解一时之急,却使钞票贬值,仍然不足国用。还会伤害民心,得不偿失,不啻饮鸩止渴。”

    张居正无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道:“好吧,你赢了,我可以搁置这个改革。”

    “明智之举。”沈默赞道。

    “但我有个条件。”张居正道。

    “请讲。”沈默眉头道。

    “银票既然有行钞的功能,就不能脱离朝廷的监管。”张居正目光坚定道:“我要求向发行银票的票号,派驻户部人员监管。户部保证不干扰票号的正常经营,但必须掌握发行银行券及储备银的数量,并可以就此发表意见和建议。”显然,他早预想好了各种可能,并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倒让沈默有些踯躅,汇联号的储备金率,以及具体的银行券数量,都是大秘密,岂能轻易为朝廷所知?于是道:“这个我不能替他们答应,汇联号不是我的下级,日昇隆我更不熟。”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张居正沉声道:“日昇隆不用你管,汇联号一定会听你的。”

    心念电转,沈默知道必须当断则断了……既然自己说银号置于官府的监督之下,那人家派人监督,也在情理之中,容不得再说个‘不’字……事实上,他早有心理准备——官府和票号之间,必须要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才能在银票的通行上达成谅解。

    两人都知道,户部派代表进驻票号意味着什么——那不啻于政府承认了银票的法币地位啊!

    为了这个,也得答应张居正的要求。“只要日昇隆答应,我会说服汇联号的。”沈默也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便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好。”张居正重重点头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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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虽然达成了协议,但张居正依然闷闷不乐。

    沈默知道他为何不乐,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对币制改革给予了厚望,无奈国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是啊……”张居正长叹一声,有些疲惫道:“藩王不纳税,官绅不纳税,商人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自己或为佃户种地,或去工场做工……如此下去,国库永远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大明亡国之日不远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现在的灰心,没有人能体会。只见他直直的望着沈默道:“难道真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有办法,可眼下还做不到。”沈默淡淡道。

    “是改制吗?”张居正的眼中光芒一闪道。

    “太岳慎言。”沈默不置可否,这是张居正的答案,但不一定是自己的。

    “我知道,有些话不是眼下当说的,”张居正的声音又充满了希望,紧紧攥拳道:“拙言,我自诩救时之才,平日目无余子,但今天,我真得服了你。我愿与君相许,齐心戮力,一起匡扶社稷,力挽狂澜!”方才还唇枪舌剑的辩论加谈判,现在又情真意切的志同道合,这种转变,非常人能够,换言之,太岳非常人啊!

    好在沈默也非常人,他动情的握住张居正的手,道:“还是那句话,我以我血荐轩辕!叔大,你我从此便是同志了!”说完心道,怎么这话怪怪的。

    “拙言……”张叔大热泪盈眶。

    “叔大……”沈拙言盈眶热泪。

    这番表白,怎么说呢?要说全假有些冤枉他俩,可要是谁全当了真,就等着被对方当枪使吧。

    两人心中同时一阵恶寒,但都若无其事的坐回位子上。张居正继续道:“就算币制暂时不改,但其它方面的改革,也是刻不容缓,吏治要刷新,税法要改革,还有工商、军制……各方各面,全都迫在眉睫!”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但朝廷却长久陷于内耗,人与人斗,其乐无穷,把政事也当成了斗争的工具。”张居正痛心疾首道:“结果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推诿扯皮、人浮于事,让有志者消磨心智,使无用者尸位素餐……拙言这两年,应该深有体会吧?”

    沈默无奈的点点头,自从南方回来,自己毫无建树,哪怕当上了一部尚书,还是做不了什么事,把大好的光阴都浪费了,一想就觉着心疼。

    “如果再不改变,你我的志向也早晚被消磨掉!倘若一事无成,眼睁睁看着亡国之日!该是我辈中人多大的耻辱啊!”张居正声音压得很低,却仍如惊雷滚滚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结束这些无意义的内耗,让这个国家,走上它该走的道路!”

    沈默一阵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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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青岛,竟然没喝过崂山白花蛇草水,实在是遗憾,明日去买一瓶,尝尝此圣水是何等销魂,竟然千百人闻之变色……

第七七六章 十月围城(中)

    谢绝了留饭,张居正回去了,虽然他的方案被否了,但若能将票号置于朝廷的监管之下,除了可以控制银票的发行之外,对下一步无论开征商税也好、推行一条鞭法也罢,绝对妙用无穷。

    沈默看似被摆了一道,但一点也不沮丧,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用不了多久,张居正就会明白,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倒是被张居正提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他意识到现在各分号掌柜的权柄过大,虽然都是若菡看中的人选,但指望一个人永远英明,永不变质,本身就是极不靠谱的。集体决策、监督有力,才是长久兴旺的保证,在汇联号成立董事会和监事会,必须要提上日程了……其实沈默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但都被若菡阳奉阴违,拖延下去了。

    沈默知道,她不愿意分权,更不愿被掣肘,认为那样不利于自己发挥,但如果不在早期就把体制完善好,将来一定会吃大亏的。不能因为一帆风顺,就麻痹大意,必须回去好好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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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张居正的轿子离开,沈默转回内院,便看见王启明过来,恭声道:“大人,有个西夷,自称您的朋友,已经在前面等了半天了。”说着掏出个名刺,笑道:“会说咱们的话,还懂这个。”

    沈默接过来,见封面上画着个十字架,便明白了,打开一看,果然是‘西学后进沙勿略拜上’,他不由笑起来道:“快请……哦不,还是我亲自去吧。”说着便拍一下王启明:“愣着干什么,头前带路啊。”

    “哦,是……”见大人如此重视那夷人,王启明不禁心里打鼓,原来前面的知客,对那夷人态度可不怎么好,还差点把人家撵出去。

    沈默来到会客厅中,一进门便看见个红发碧眼红胡子的外国人,穿着青布儒袍,外套黑色缎面薄夹袄,头带同色六合帽,正在那里像模像样的喝茶。

    “哈哈哈,沙勿略神父,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伴着爽朗的笑声,沈默迈步进入厅中。

    “沈大人……”沙勿略赶紧起身,朝沈默深深一躬道:“能见到您才是太好了。”

    “都好都好,”沈默虚扶他一把,双方重新序座后,他面带热情的笑容道:“东南一别,转眼便是一年多,神父别来无恙啊。”

    沙勿略的脚上穿着方头寿字鞋,头发和胡须,都按照大明的规矩,梳理的整整齐齐,举手投足间,中国味比原先醇厚了许多,他闻言笑道:“是啊,从大人的家乡出发,在下一路向北,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到北京,在大人的兄弟……南明先生的照应下,我已经在京城愉快生活一年多了。”南明是诸大绶的号,与沙勿略分开前,沈默除了官方的介绍信,还把他引见给了在北京的诸大绶,请他代为照顾。

    沈默心说,你倒是住得安稳,总不会打算移民吧?便笑道:“真是抱歉啊,我回京也已经一年多了,但是种种缘由,始终没机会再和你相见。”

    “大人的事情,我都听南明先生说了。”沙勿略道:“您要操劳国事,完全不必为我分心。”

    “时间还是有的……”沈默摆摆手道:“跟我说说,进京后的情形吧,对了……你开始传教了吗?”

    “呵呵……”沙勿略耸耸鼻子,苦笑道:“比想象中还要困难,我在澳门、在福建、在上海,那都是开放的城市,人们对外国人并不陌生,交流起来比较容易。”顿一顿道:“但在北京,除了一些南方来做官的官员,大部分平民,都没见过我这样的……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尾随,我一说话,他们却笑着一哄而散,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哈哈……”沈默笑起来道:“少见多怪,这也是没办法的。”

    “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先把传教的事情搁在一边。”沙勿略笑道:“主要精力都用在学习大明的理解习俗,研读传统的经典书籍,让自己从里到外,都和大明人没有区别……这样,才能京城的人交朋友。”其实他积极学习中国文化,还有个目的,是为了将天主教义,融合进中国的古代经籍之中……他费了很大功夫,从《中庸》、《诗经》、《周易》、《尚书》等书中摘取有关‘天’和‘帝’的条目,用来比作西方天主教义中的天主,为天主教义更容易被明国人接受做准备。当然,没必要跟沈默说那么细。

    “你有心了。”沈默点头道:“这个国家的人,有根深蒂固的传统,不尊重这些传统,就没法在这个社会中生活,更别提传教了。”他看见王启明在门口比划个夹菜的手势,便笑道:“到饭点了,咱们边吃边谈。”说着对王启明道:“就在这吃吧。”

    王启明便带人上来,把餐桌摆上,又端铜盆上来,请两人净了手。才把四荤四素八样菜肴,从食盒中取出摆好……虽然不丰盛,但都很精致,王启明深谙部堂大人的口味。

    “上班时间,就不陪你喝酒了。”沈默对沙勿略道:“不过你可以喝点……”

    “客随主便。”沙勿略摇头笑道:“大人不喝,我也不喝了。”

    “那我就以茶代酒。”沈默端起茶杯,朝沙勿略一举道:“为咱们的重逢干杯。”

    “敬大人。”沙勿略赶紧双手端起茶杯,轻轻跟沈默碰一下,啜饮一口,搁下茶杯道:“您的热情令我如回家一般温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沈默谦和的笑起来,两人安静的用一会儿餐,他又问道:“那么除了学习之外,你还做了些什么呢?”

    “还遵照大人的指示,将一些泰西的科学技术,还有新奇的西洋方物介绍给人们,吸引大明人的关注。”沙勿略赶紧搁下筷子,轻声道:“还用西医为民众治病,随着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我也有些了名气……”

    “这都是为传教做准备吧?”沈默不动声色道:“你们耶稣会那边催你了吧?”

    “都瞒不过大人。”沙勿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上级,耶稣会的会长罗耀拉,命令我尽快展开工作,为耶稣会求得在大明合法传教的权利。”顿一顿道:“所以我特意来衙门拜访大人,因为这是一次正式的请求。”

    沈默坐正身体,道:“请讲。”

    “耶稣会准备了一船礼物,已经送到京城,请大人代为进献给皇帝陛下。”沙勿略目光希夷的望着沈默道:“并代为引荐。”在他看来,参见皇帝,是打开传教之门的钥匙。

    “我很乐意效劳,”沈默笑起来,端着茶盏轻啜一口,又一脸抱歉道:“但以我看来,你很可能没法达到目的。”

    “为什么?”沙勿略有些焦急道:“据我所知,贵国宗教是自由的啊……”

    “你说的都没错,”沈默淡淡道:“可形势比人强,谁也没办法。”说着拿起桌上的湿巾,擦擦手道:“你应该知道,我国刚刚失去了一位皇帝……”

    “是的,国丧期间,我还为先帝祈福过呢。”沙勿略恢复了镇定,传教士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不然也干不了这行。

    “那就应该知道,先帝在位时,因为沉迷一种宗教,不仅大兴土木、蓄养教徒、甚至还荒废了政事,整日和教徒们一起修炼。就连最后去世的原因,也被怀疑是吃了教徒进献的丹药。”沈默低声道:“现在刑部正在审讯此事,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听说过。”沙勿略点点头,道:“据说先帝的《遗诏》,还有新陛下的《登极诏》上,都强调要严惩那些教徒呢。”

    “说的就是,”沈默一脸沉痛道:“皇帝陛下和大臣们普遍认为,先帝因为宗教误国,甚至损害了龙体,对宗教的信任已经降到冰点,甚至开始反感宗教人士。”

    这话从大明礼部尚书的口中说出,对沙勿略的打击可想而知,虽然见惯了风雨,但仍难掩失措道:“大人,我那该怎么办?”

    “你放心,大明是文明之邦,断不会发生欧洲那样的宗教极端事件,”沈默适可而止道:“我只是认为,现在觐见皇帝,可能结果不会太好。”

    “那就先不见。”沙勿略急了,抱拳道:“请大人千万别对本教另眼相看。”一着急,他都罕见的用错成语了。

    “别着急,别着急。”沈默笑着安抚他道:“我的一贯态度不会变,就像在上海,南京、苏州一样,全力的支持你,我的朋友。”

    “这是我的荣幸。”沙勿略朝沈默感激的笑道:“我能认识大人,真是圣母的赐福,您和您的朋友,对我的关照和帮助,是我一生都无法报答的,主一定会赐福你们的。”

    “认识你也是我的荣幸,神父。”

    沈默的笑容,如阳光般和煦,让沙勿略恢复了镇定:“请大人指点迷津。”

    “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沈默便热情的出谋划策道:“在没有被接受之前,不能急着行动,要先树立自己美好的形象。现在你的个人形象,算是树立起来了,大家都知道,沙勿略是个好人,智者,绅士,但对你们教派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你便贸贸然要求传教,就算我们的皇帝仁慈,恐怕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

    “您的意思是,让我先私下一下宣传本教?”沙勿略问道。

    “不能提‘教’字啊……”沈默一脸诈唬道:“现在国人敏感着呢,你又是个异族,恐怕一听见你宣传,就要立刻扭送见官了。”

    “那该怎么办?”沙勿略有些糊涂了。

    “圣人云,大音若希、大成若缺,”沈默高深莫测道:“最高明的宣传,不是高喊自己教派有多么厉害,而是让人们自动认识到,你们教派的优点。”

    “我明白了。”沙勿略惊喜道:“您是让我,以后做什么事儿,都打着本教的旗号?”

    “是的,”沈默淡淡道:“虽然我没法批准你传教,但身为大明主管宗教方面的官员,批准你以天主教徒的身份,在京城活动,还是没问题的。”又道:“你还可以佛朗机使团的名义,招呼不超过五十人同伴在京城暂居……”五十人,是大明规定使团进京的人数限制,而使团进京后,一赖好几年的情况,实在太多了。这不是滥用职权,而是在职权范围内灵活处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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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听到沈默的优惠大派送,沙勿略一阵阵狂喜:“大人您真是天使下凡。”若不是东方世界的礼节不允许,他真想上前使劲拥抱一下。

    “为朋友两肋插刀嘛。”沈默慷慨的笑道:“不过千万记住,不要私自传教!神父你当然不会,但你那些后来的伙伴,可能一时心急,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那可就不好办了。”

    “大人放心,我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发誓,我会精选进京的同伴,一定会约束好他们。”沙勿略重重点头道:“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很好。”沈默点头笑道:“我相信你。”说着站起身来,朗声道:“好了,神父,你的担心没有了,我们的饭也吃完了,不如咱们去花园里散散步,聊一聊你对大明的看法?”

    “求之不得。”沙勿略早就憋了一肚子看法和疑问,他知道现在就是释疑的绝佳机会……能聆听这位英明的大明高官的见解,必然会自己日后大有好处。

    两人便离开会客厅,来到后院的小花园中……礼部人少,衙门可不小,各司官吏都在前院办公,整个后院都留给尚书和侍郎大人,比起拥挤不堪的户部、吏部,显得十分奢侈。

    走在落满黄叶的石径上,沈默轻声问道:“你来大明也有几年了,不妨说说对这个国家的看法。”说着看看他道:“我现在不是朝廷官员,只是你的朋友,所以……”

    “我当然会说真心话,说谎者是上不了天堂的。”沙勿略正色道。

    ‘看来我注定要下地狱了。’沈默不禁悲哀的想道:“请讲吧。”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物产丰富的伟大帝国,毫无疑问它是世界上最大最富强的国家,欧罗巴的所有国家加在一起,也不能和大明相提并论。”沙勿略的说法虽有些溢美,但是属实。

    “我要听的,不光是好话。”沈默却不买账道:“这些年来,你就光说好去了,现在我要听听不好的地方……”

    “呃……”沙勿略毕竟是西方人,性情率直,不善掩饰,便真得打开话匣道:“我发现大明的百姓和官员,大都对海外世界全无了解,以致很多人认为,大明就是整个世界,其余的番邦小国,只在世界的边角。你们很少在著述中提到外国,即使偶尔有提到的地方,也会理所当然的一律统称为‘荒蛮之地’。当然,大人不一样……”

    说完他看看沈默,见他神色如常,示意自己继续,便接着道:“结果便导致他们,对我这样的外来人士,相当的排斥和抵触。”难得有个倾诉的机会,沙勿略也就索性一吐为快了:“大明人把所有外国人,都看作是没有知识的野蛮人,并且就用这样的词句来称呼我们!”

    看来这位神父的自尊心,还是被天朝上国的轻视,给伤得不轻。

    沈默轻声安慰道:“大明闭关锁百五十年,几代人都没见过外国人了,难免有些大惊小怪,但请相信我,大明百姓是富有教养的,大多数人,还是会以礼相待的。”

    “这我完全同意。”沙勿略点头道:“在度过最初的陌生后,我们都成了好朋友,都争着请我吃饭,问这问那,十分的友善而好奇。”顿一顿道:“我发现,大明人有一种天真的脾气,一旦意识到外国货的质量更好,就喜好外来的东西超过自己的东西;一旦认为外来的观念是正确的,就彻底否定自己的传统。我感觉,他们的自大和排斥,是出于他们不知道世界上有更好的东西,有更多的科学和真理。”说着挠挠头道:“不过这也难怪,大明的四周全是野蛮国家,人们很难没有这种骄傲,可一目真相大白,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用大明的话说,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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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有点晚。不过终于,终于把一团乱麻给理清了,剩下的就是开足马力,呵呵……

第七七六章 十月围城(下)

    庭院中十分安静,只有脚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沙勿略那沙哑且略带些生硬的说话声:“这两年,我用了大量的时间学习中国的古代经典,但恕我直言,并没有什么收获,反而让我更加的……迷茫。”

    “为何迷茫?“沈默轻叹口气道。

    “我发现所有被社会认同和广泛阅读的书籍,都是关于道德哲学方面的,而且这些书也缺乏逻辑规则的概念,因而在对某一方面进行阐述时,毫不考虑整个体系的各个分支间,存在的内在联系,结果就是一系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沙勿略有些歉意道:“这些话说得太重,但古语云‘爱之深、责之切’,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如此伟大的国度,在知识领域怎会如此混乱?”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于是沙勿略接着道:“而且在数学、天文学、几何学等科学方面,存在严重的空白和不足。我猜测,原因可能是在大明,只有研究哲学,才被认为是在钻研学问,才有可能被任命为官员。而官员,几乎是大明唯一受人敬畏的职业,所有侧身其中者,都被公认达到了幸福的顶峰。结果就导致,没有人会愿意费劲去钻研数学或者科学,除非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放弃学业的,才会去钻研数学和医学,这些并不受人尊敬的行业。”

    “你的观察很细致啊……”沈默颔首道:“是的,这是社会的病态。”

    “我觉着病根,就在于官员的选拔制度上,在我们泰西人看来.‘科举制’,是一个组织空前严密,完全将社会笼罩起来的伟大工程。”沙勿略两手一摊道:“但它只考应试者的哲学水平,主考官也都只从哲学元老中选出,从不增加一位军事专家或数学家或医生,更没有在大明罕见的科学家了。”说着有些不以为然道:“在大明,人们似乎都认为,擅长于哲学的人,可以对任何问题做出正确的判断,但实际上,隔行如隔山,他们并不能胜任。一个国家需要有建筑的、会计的、军事的、法律的……各方面人才共同管理,而不应该全部交付给哲学家来掌握。”

    “说的都很好啊。”沈默还是第一次,听一个仔细观察中国许多年的外国人,来评价自己的国家。沙勿略说得或许不全正确,但真的让他感悟很深:“那你认为,我大明应该如何改正呢?”

    “我觉着这不是问题,大明的官员都是精通哲学的学者,这让他们有很好的风度和个人修养,喜欢听取由理性提出的看法,即便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但只要有人能理性的向他们指出,经过理性思考后,他们会慢慢被说服的。”沙勿略站住脚,深深望着沈默道:“最大的障碍是让他们能走出故有的桎梏,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未知的世界,尤其是哲学以外的学问。”

    “不错。”沈默点点头,沉声道:“那该如何破除桎梏呢?”

    “唯有科学之光。”沙勿略一字一句道。

    “说得好。”沈默点头道:“科学,这确实是大明最需要的。”

    沙勿略右手按在左胸,向沈默深深一躬道:“耶稣会愿尽绵薄之力,派遣正直诚恳的学者,协助大人传播科学的光芒。”

    见他如此上道,沈默笑起来道:“我谨代表个人,热烈欢迎啊,将来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两人很清楚,这是个各取所需、两好合一好的事情,但都心照不宣。

    “有您这句话,我就更有信心了。”沙勿略开心的笑起来,说完从袖中取出个天鹅绒面的小盒子,奉送给沈默道:“这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沈默一愣,才反应过来,感情这老外在中国时间久了,也学会送礼了,不禁莞尔道:“你我之间,哪还用这套?”

    “这是耶稣会送给大人的,”沙勿略解释道:“为感谢您对鄙会的照拂,一点心意而已,请不要推辞。”

    沈默平时是不见礼品的,但这老外的态度很坚决,他推让了几次也不行,只好先收下,心说回头弄点别的,让人给他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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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把沙勿略送走,沈默回到签押房,打开那小盒一看,只见深蓝色缎面的底衬上,静静躺着一只金质表壳,白银雕刻表盘,天然水晶表镜的怀表。能在这个年代,看到这只有掌心大小的精致怀表,对沈默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他拿起极具质感的怀表,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表盘上表现的,是小镇河畔一人垂钓,一人独步桥头的情景。天鹅悠游湖面,两岸观象台、教堂、城堡、塔楼、屋宇、小丘和垂柳等诸般风情景物历历在目,触手可及。表盘外圈铜环上,有荷兰郁金香与鲜花手工錾花饰纹。怀表有罗马数字计时刻度,钢质烧兰的‘大教堂指针’,正无声无息的走动着,一件多么完美的机械艺术品啊……

    沈默深深的震撼着,心中却是一番大煞风景的惊诧……难道欧洲的机械工艺,已经先进到这种程度了?浓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让他的见猎心喜大打折扣。其实沈默不知道,即使在欧洲,这也只能算是手工艺品而已,距离真正的工业生产,还要好几百的时间呢……

    “大人……”王启明在门外轻唤一声,把沈默从精神世界中唤醒,下意识把那怀表收入抽屉,低声道:“什么事。”

    “主客司郎中崔宗尧求见。”

    “请进。”

    于是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五品官员,从外面进来,恭敬的行礼道:“参见部堂。”

    沈默和气笑道:“崔大人请坐吧,看茶。”

    “多谢部堂。”书吏端上茶水,崔宗尧再次致谢。他知道沈默不喜欢打官腔,赶紧直入主题道:“有南洋吕宋国使节,向主客司投递国书,要求朝见。”

    “吕宋……”沈默默念这个地名。

    “哦,那是个南洋岛国,”崔宗尧却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赶紧解释道:“洪武初年,曾入贡称藩,我朝也遣官赍诏,抚谕其国。至永乐年间,共计入贡五次,之后便久不至,不知此番前来,又是何种目的。”说着把淡绿色的国书奉上。

    “那使节目下在何处?”沈默接过来,简单一看,沉声问道。

    “在上海等待回文。”崔宗尧道:“准许与否,还需大人定夺。”

    “嗯……”沈默淡淡道:“以往的惯例如何?”

    “一般是不许觐见的。”崔宗尧苦笑道:“尤其是现在这光景,说实话,咱们真受不起。”外使前来,一般都是朝贡的。所谓朝贡,就是藩国入朝,贡献方物。说是来进贡送礼的,但真消受不起,因为明朝自诩天朝上国,往往要给予十倍,甚至百倍的回礼……结果许多小国看到好处,便纷纷踊跃前来‘朝贡’,其实就是想揩冤大头的油,与诈骗无异。

    虽然明朝地大物博,可也吃不消,所以严格规定了入贡的资格和周期,以及贡团的规模,这才把开支减下去……结果许多属国一看不划算了,就再也不上门了,比如吕宋,就是这种情况。后来明朝又奉行闭关锁国,国力也开始式微,于是更加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常以‘贡非期’、‘贡非道’或‘贡不合法’而却贡,现在一看是百多年不上门的藩国,崔郎中便下意识的想往外推。

    沈默拿着那国书看了两遍,摇头道:“加上通译才十个人,这显然不是入贡。”

    崔宗尧还真没注意到这点,轻声问道:“那会是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人家不远万里来了,”沈默看向他,慢而坚定道:“而且这是开海禁以来,南洋第一个前来朝见的国家,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都不能却而不见。”

    虽然搞不清,什么是‘重要而深远的意义’,但部堂既然说是,那就一定是了,反正到时候人来了,主客司就接待呗,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于是痛快的改了口风,道:“部堂说得对,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沈默也懒得跟他细说,便道:“那此事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可是,入贡的路线、人数、时间……这些事体,向来是部堂大人轻定的。”崔宗尧有些犯难,见沈默面色有些不快,赶紧改口道:“当然,大人事忙,属下代劳也是应该的。写成条陈再给您过目吧。”

    “嗯……”沈默这才点点头,又道:“以后主客司要重视起藩属各国来,他们的基本情况、最新动态,都要及时搜集,建立档案,及时备查。对待各国使节,也不要一味的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势,吃了亏还让人家笑话。”

    崔宗尧哪知道,沈默刚和老外聊过,精神受了刺激。心说,这是怎么了,咋想出一出是一出?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下。

    “别回头就抛之脑后,就先从这个吕宋开始……下个月向本官汇报进度。”沈默顺手就写进了记录本中,将口头命令变成了硬性任务。

    “是……”崔宗尧哭丧着脸道,苍天啊,多么浩大的任务,想想都让人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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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不是被沙勿略说得恼羞成怒,拿手下撒气,虽然确实很气,但他不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所下的每一道命令,都是有深意的。

    为什么要收集吕宋的情报,因为他要让朝廷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言外之意,沈默对那里的情况了若指掌……

    吕宋,就是沈默原先时代的菲律宾群岛中的最大岛,位于亚洲东南部,西濒南中国海,东临太平洋,与台湾遥遥相望,物产丰饶,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宋元以来,中国商船常到此贸易,本朝更是有不少大明百姓,为了躲避官府的苛捐杂税,举家迁来定居……吕宋现在的国王拉贾苏莱曼,是比较开明仁慈的君主,对吃苦耐劳,掌握先进技术的明朝移民十分欢迎,允许他们在首都定居,并给予优待,这也导致当地华侨越来越多……根据沈默手上的数据,在吕宋国首都马尼拉居住的中国移民,已经超过了两万户,成为当地最大的少数民族。

    但中国有句古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宋的地理位置太优越了,尤其是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它是连接亚洲与南美的天然中继站,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野心勃勃的海上第一强国——西班牙人想要征服的目标……他们已经占领了南美洲,正野心勃勃的想要染指亚洲,把南太平洋,变成西班牙的内湖。

    可按照在教皇面前立下的两强契约,子午线以东归葡萄牙,以西归西班牙,按说西班牙是不能染指东方世界的。不过这对雄心勃勃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来说,绝对不是问题,他根据地球是圆的这一新鲜理论,打定主意要钻这个空子,命令墨西哥总督组织船队,拼了命的向西向西,最终也到达了东方——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这里北上可抵吕宋、南下可达棉兰老岛,岛上有良好的港湾、充足的粮食、物产,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于是西班牙人将其作为在亚洲的第一个殖民点。

    起初,西班牙人企图以温和的方式,与岛民建立关系,但在受挫后马上原形毕露,决定使用武力强攻,远征队集中了所有的大炮向当地居民的村庄猛烈轰击,同时派出一队士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强行登陆。岛民们进行了抵抗,不过在西班牙人的优势火力面前,还是被迫撤退到海上。西班牙人在构筑了据点和工事后,软硬兼施处理撤退的村民,一方面扬言不追究岛民的抵抗行为,另一方面又表示要惩罚继续不归的岛民,并要毁掉他们的房子和庄稼,嘉靖四十三年五月,返回家园的岛民们,被迫与西班牙人比签订条约,承认西班牙统治权。

    在血洗了两个岛的***城堡后,西班牙人彻底占领了宿务,他们马上着手寻找返回墨西哥的航线,在往返航线确定后,来自墨西哥的支援便源源不断到达,他们面临着选择战略方向,继续扩展势力的选择——是北上征服中国,还是南下,和葡萄牙人争夺香料群岛。如果南下,那么宿务就可成为他们的中心据点,如果北上,就需要到北部吕宋岛的马尼拉去。由于此时的香料大量涌入欧洲,香料的价值没有那么大了,况且据报告吕宋岛也产有香料,而且他们更希望打开中国的大门,在美洲和亚洲的征服让西班牙人的自信极度膨胀,认为中国人也和印第安人差不多,征服他们不会费什么力气。因此他们不愿意向南与葡萄牙发生冲突,最终决定向北发展——侵占吕宋群岛,然后以此为跳板,进攻中国。

    西班牙人的狼子野心,早就大白于天下,吕宋国王拉贾苏莱曼,一面积极组织防御,一面接受大臣的建议,向久不联系的宗主国大明求援。刚才崔郎中所说的,正是前来求援的吕宋使团。

    作为时刻关注海洋,关注两强的沈默,自然对此一清二楚,也早早就在准备应对。是的,他准备跟大名鼎鼎的西班牙人较量较量,但在这之前,还要先过朝廷这关。不得到朝廷的允许,师出无名,也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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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转眼进了十月。沈默却不得不把目光,从遥远的南海转回京城……

    漫天西北风卷起黄土枯草,也吹来了边塞的报警声。

    ‘胡虏每岁秋高马肥必扰边’,早已成为大明经久不息、循环上演的戏码。又因为天子守国门,也就免不了‘帝京频见狼烟起’了。京城的百姓,也早习惯了每年这个时候,看到一匹匹插着火红小旗的快马,在街道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甚至连京师戒严也不惊慌。

    可这次,他们真的害怕了,因为是老魔头俺答亲自来了,据说麾下有十万铁骑,规模之大,已经是许多年没听说过了。

    九月二十二日,俺答攻陷石州,屠城,男女被杀五万余人,焚烧房舍三日不绝。之后掠交城、文水等地。另有察哈尔土蛮部进犯蓟镇,掠昌黎、抚宁、乐亭、卢龙等地,直至滦河。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京师震动。

    十月一日,京师戒严,令五城御史加紧盘察,巡仓御史督运漕粮入城。次日,天子早朝,令六部九卿议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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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认真的在写……

第七七七章 西风劲(上)

    天空中黑云密布,虽然已经是卯时,但依然伸手不见五指。

    承天门前高悬着八具大灯笼,因国丧未阙,故而都用白布蒙着,光线惨淡,照在宫门前候朝的官员身上,映照出一张张阴沉甚或惊恐的面孔。气氛极为沉重,与平时进入承天门前,众官员说笑打诨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沉默的人群稍有骚动,官员们循声望去,便见两盏灯笼的引导下,大学士们一起从内阁方向走过来,显然阁老们一夜未眠,研究对策来着。

    百官张望着,想从阁老们的脸上看出点讯息来……走在最前面的一矮一高,是首辅徐阶和次辅高拱,徐阁老依然是古井无波,谁也别想看出什么,但从高阁老铁青的面色中,就能猜到,局势似乎比想象的还要糟。

    阁老们总是卡着时间到,刚在朝班站定后,鼓楼上响起了钟声,承天门缓缓打开。百官无声的列队,鱼贯而入……

    金殿上,隆庆皇帝竟早就等在那里了,虽然贪图安逸,尤其不喜欢早起,但接连传来的报警声,让年轻的皇帝彻夜失眠,第一次迫不及待的要见到他的大臣。

    当百官山呼万岁,皇帝感到了一些安全感,但在鸿胪寺宣谕官的声音中,很快又消失不见,宣谕官先宣读了宣大总督王之诰的秘奏:‘臣侦得虏酋俺答,率铁骑八万,已自晋中绕过大同,诚恐京师震动,请以便宜应援,或径趋居庸关增守。’

    又宣读了蓟辽总督曹邦辅的急奏:‘鞑靼土蛮部骑兵三万余众,已沿朝河川进至古北口,蓟镇告急!’

    隆庆虽然对政事心不在焉,但大明天子守国门,他当然知道大同和蓟镇,乃是京城的东西门户,如今东大门已经被穿越,西大门也岌岌可危,已成包夹之势,显然蒙古人这次前来,是大有所图的。

    于是,隆庆皇帝登极后,第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诞生了。宣谕官接过太监递上的一道上谕,高声宣读起来:‘边将畏敌怯战,兵部麻木不仁,致使鞑虏长驱直入,竟欲撼我帝京,朕心甚忧,尔等众臣岂不愧哉?’

    听到皇帝的责难,徐阶从锦墩上站起来,率领百官叩首请罪。

    “磕头有什么用,都起来吧。”隆庆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中气不足,声音都发颤道:“赶紧合计个对策吧,别真等着人家兵临城下。”

    徐阶扶着锦墩起身,恭声安慰皇帝道:“陛下息怒,鞑虏虽然来势汹涌,但朝廷也做足了功课,必不会重演‘庚戍之变’的惨剧……”说着看看斜对面的杨博道:“还是请兵部,为皇上分说吧。”

    虽然情况已经十分紧急,但从兵部尚书杨博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他这辈子见过的风浪太多了,在任何时候下,都能保持冷静,便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自去岁老臣接手京城防务以来,一直在力图转变京城的防御战略,即从原来的居重驭轻,固守北京城,转向以整个京畿地区的防御为重点。为达到这一目的,微臣不断抽调外卫旗军轮班京师操练,并修造了一系列遥相呼应的军事设施,现在京营官兵已完成动员,各地勤王之兵业已陆续到位,已然构建起一个外围的防御体系,虽不是天衣无缝,但在攻破我外围军镇前,蒙古人是不敢擅越雷池,觊觎京城的。”

    听了杨博的话,隆庆心下大定,龙颜大悦道:“怪不得父皇要把京畿防务交给大司马,您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啊!”

    听了皇帝的称赞,杨博淡淡一笑,道:“但京畿防御构筑时日尚短,且经费一直捉襟见肘,尤其缺乏机动兵力,所以……拱卫京都尚可,但退敌就无能为力了。”老头很有自知之明,他手下只有不到一万骑兵,其余都是步兵,以步兵对骑兵,守城可以,但野战机动皆无可奈何,所以早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免将来有人参奏自己‘望敌生畏、不敢出战’之类。

    “朝廷养兵,不是光用来守卫京城的,”高拱一听,不乐意了,出列道:“若十万大军不敢出城,坐视百姓惨遭涂炭,那天子守国门,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番话说得杨博有些脸红,哼一声道:“非吾不愿保民,实乃力有不逮,现实如此,徒呼奈何?若高阁老觉着谁能做到这点,我愿让贤。”

    “不要争论了……”见两人要争个面红耳赤,徐阶出声打断道:“还是请皇上圣裁吧。”

    “元翁……”隆庆心说,我能裁得了什么呀?便望向徐阶道:“您意下如何?”

    “老臣的意思是,先把京畿防御做好,立于不败之地。”徐阶沉声道:“再命王之诰、曹邦辅火速调集兵力,尽快将两路鞑虏驱逐出境。”

    “善策。那就交给内阁统筹了。”隆庆的心情终于放松下来道:“诸位爱卿也要群策群力,做好后援工作。”心情一放松,阵阵倦意袭来,皇帝心说,得赶紧回去补个觉……

    “遵旨……”众官员一起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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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大朝会的作用,最多就是做一下动员,鼓舞鼓舞士气,又因为人多嘴杂,几乎不涉及任何细节性的东西;在散朝之后,内阁还要开小会,那才是真正敲定策略、布置任务的场合。

    这次内阁会议,除了四位阁老、九卿,还有英国公张溶、东宁侯焦英等掌军的勋贵,以及兵部侍郎、户部侍郎,兵部职方司主事、兵科、户科科长等相关官员列席参加,正好把文渊阁正堂的两排椅子坐满。

    会议的保密等级是最高,大厅四周,院子里,大门外,站满了全神戒备的锦衣卫,连苍蝇也休想飞进去。这个等级的会议,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所以不会像朝会上那样遮遮掩掩,报喜不报忧,所以徐阶上来就定了调子道:“这次俺答入侵的规模之大,实乃近年罕见,而且策略明显转变,不再直奔京城,而是往山西、天津等各处侵掠,深入我国境之深,实属罕见。”

    在座众人顿时发出嗡嗡声,方才朝会上说,两路鞑子都奔京城而来,可现在徐阁老又说,他们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安静。”高拱咳嗽一声道:“内阁这样说,一来是为了安定人心,二来是为了便于动员,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实情。”这话说得,其实一点也不荒谬……北京城是大明最坚固的城池,有最完善的防御体系,最充足的兵员物资。加之蒙古人不善攻城,所以听到他们朝北京逼近,大家心里虽然紧张,但并不会惊慌失措。而想要最大限度的调动人力物力,没有比京城面临攻击,更加得力的理由了。

    “诸位,所以这次会议的重点,”徐阶道:“不是京城防御,而是如何退敌。”说着叹口气道:“俺答已经屠了石州城,土蛮也把滦河水给染红了……”他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使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坚决:“无论用何种方法,必须让他们停下来,这就是内阁的要求!”

    “我的态度没变化,”杨博先开口道:“京师乃是国之首脑,关乎社稷之存亡,故务必谨慎行事,万不可轻举妄动。”顿一顿道:“况鞑虏为抢掠而来,掠足以后,自然不战而退。在我军无力应战的情况下,此乃今次御敌之战略要领,不能变,变则危矣。”

    听了他的话,那边东宁侯焦英急了道:“这么说,我们京营不能出击了?”他虽总领京营四卫,但大明以文御武,还得听杨博指挥。

    “此次鞑虏几乎是倾巢出动,京营一共才多少骑兵?贸然出击、有败无胜。再说侯爷的麾下全都肩负守卫京都之重任,若因此让鞑虏趁虚而入怎么办?”杨博淡淡道。

    看他打定主意,老虎不出动,焦英顿足道:“关乎百姓生死,只能视而不见吗?”

    杨博只是叹息,不再理他,焦英只得住了嘴,郁卒的坐在那里。

    见军方人士竟要做缩头乌龟,高拱拍案道:“堂堂华夏,巍巍中华,却要一次又一次的受此凌辱!百姓拿自己的膏血的养兵,到头来敌寇入侵家园,自己养的兵却视而不见!还说什么,鞑虏来犯,只为抢掠而已!便袖手旁观,只等他们抢掠够了自行退兵。”说着虎目迸泪道:“可怜苍生百姓,为什么总是被我们牺牲!”

    众人一阵沉默,都被高拱说得羞愧不已。杨博却心头火起:‘好你个高肃卿,老子主动给你们内阁背黑锅,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能骂我哩!’说着冷笑连连道:“那咱们看看,新郑公有何妙招吧!”

    “绝对不能再坐视下去了。”高拱是个有主意的,沉声道:“鞑虏入境以来,接连劫掠十余府县,肯定斩获丰厚,受辎重拖累,早就失去了原先的速度,且心态也会发生变化。命我军主动迎敌、衔尾追击,就算不能消灭敌人,也要让他们不胜其烦、得不偿失,自然会萌生退意!”

    “说得简单。”杨博哼一声道:“蒙古人不像咱们那样缺马,他们有专门的马驮东西,还有专门打仗的战马,根本不影响战力。”

    “我说的是速度,不是战力。”高拱反驳道:“你们不是整天说,人家来去如风,你们追不上吗?现在能追上了,怎么又拿战力说事儿?”

    “官兵缺粮、缺饷、缺额。”杨博淡淡道:“更重要的是,缺乏野战经验,如果让他们去追击,不啻于送羊入虎口,万一惨败了谁来承担?”顿一顿道:“别忘了,这是在天子眼前。”

    这话说到徐阶心坎上了,但他没有吭声,因为他预料到,这将会遭到批判。

    “这论调怎么这样耳熟……”果然,高拱的脸色铁青道:“好像严嵩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你……”大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杨博愤怒的吼声道:“我像严嵩,你又把元翁置于何地!”

    “哼……”高拱不说话了,心里却定然有另一番想法。

    “不要再吵了。”徐阶终于出声劝阻道:“吵吵吵,从朝堂吵到内阁,难道吵架能解决问题?”说着叹口气道:“精诚团结,群策群力才是正办。”

    “哎……”杨博点点头,也不说话了。

    “诸位,我再说一遍,内阁已经统一了意见,”徐阶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让蒙古人停下来。”说着看看沈默道:“拙言,你也是领兵打过仗的,又跟蒙古人打过交道,你怎么看?”

    “元翁,诸位大人。”沈默本不想说话的,但被徐阶点名,只好清清嗓子道:“我观蒙古人此次所来蹊跷,并不只是单纯的抢掠,似乎还另有图谋。”

    “此话怎讲?”徐阶问道,众人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到沈默身上。

    “我对蒙古人自宣德年间以来的入侵,做过一个统计分析。”沈默言出必有实据,这也是他说话总让人信服的原因之一:“发现这次入侵,是蒙古人侵入我国境最深的一次,截止到昨日,仅俺答部便已接连洗劫了十一个府县,还破天荒的攻破了城池,这都与他们之前,单纯以掠夺为目的入侵,有很大区别。”接着又解释道:“如果只为了掠夺财物,那么他们完全没必要入侵这么深,就算一路上收获不够,那么在攻陷石州城后,也该彻底满足,打道回府了……但他们现在却在我军民全都警戒起来的情况下,继续往我纵深活动,显然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什么?”郭朴出声问道。

    “呵呵,这哪能乱猜。”沈默笑笑道:“不过我料定,不出几日,咱们就能知道他们的目地了。”

    虽然沈默不说破,但在场众人都从他的分析中,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到那一天,谁也不会说破。

    对于沈默能这样表态,徐阶是很欣慰的……他自当上首辅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严阁老当年的苦衷,身为这个国家实际上的决策者,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将国家推向深渊,也使自个身败名裂。换成谁坐在这个位子上,可能都会不约而同的先求稳。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首先是不能出错,至于立不立功都无所谓了。

    虽然迫于舆论和道义的压力,他必须代表朝廷,拿出坚决的态度,但内心着实想要慢一些,稳一稳,看清了局势再做决定。所以沈默相当于给了他个台阶,让徐阁老就坡下驴,一面加紧调集粮草、部署部队,一面命部下广派斥候,严密监视俺答动向,待事态明晰后,再确定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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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把任务都分配下去,徐阶总算是松口气。散会后,他留下了沈默和张居正单独说话。

    值房中,老首辅不必再伪装沉稳,一脸忧色道:“你们说,这次会怎样收场?”

    “江南说的不错。”张居正道:“我也认为,俺答他们八成是看着我新君即位,趁机大举压境,设法胁迫皇上签订澶渊之盟,重开边贸……”

    “嗯。”徐阶深以为然道:“鞑虏渴望开边久矣,为师当年在江南这个位子时,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朝廷迫于压力,权且答应了下来,在宣府开放马市,但不久便因为鞑子强买强卖,公然抢掠,甚至打杀我互市官员,便被朝廷又关闭了。”

    之前说过,蒙古部落有上百万之众,却因为游牧民族的特性,只能放牧挤羊奶,不会生产日用品,想跟明朝人买吧?可双方处在交战状态,明政府不让老百姓和他们做买卖,那就只能抢了。于是一次次蒙古铁骑冲入中原,待其满载而归时你再看,马背上最多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锅碗瓢盆。

    你还别笑,不兴师动众出来抢的话,连这点东西也没有。别看蒙古人每年耀武扬威,心里却早腻歪透了,老为了这点东西出来打劫,高风险、没保障,投入产出严重不符,太不划算了。

    谁不想图个安稳呢?所以他们一直渴望,能恢复五十年前那样,大家在边境上开个市场,不用打打杀杀,就能得到足够的生活必需品。

    看起来,‘开边互市’是个消除战争、永享和平的好办法,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贸易才能带来和平。现实却是蒙古人强横,明朝处于弱势,人家是不可能和你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拿几匹老掉牙的瘦马,就要换你价值千金的货物,你给不给?不给就打砸抢。再精明的汉人,也没法在互市上赚到钱,所以百姓对此极不感冒,朝廷更是引以为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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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这是昨天的,今天的另发。

第七七七章 西风劲(中)

    “谈判开边,这都是礼部的事情。”听了张居正的话,徐阶看向沈默道:“你这个礼部尚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老师方才也说了过去的经历,所以恕学生直言,无武备不足以言文事,战场上打不过,谈判桌上就赢不了。”沈默却一扫平时皮里阳秋的做派,明确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道:“如今鞑虏来犯,破我城池,屠我百姓,辱我国体。妄图以武力胁迫我开边互市,如果这时我们态度软弱,一味求和,只会令其自以为得计,就算今番退去,往后若稍不如意,必又挥师重来,一而再、再而三,绝不会跟我们客气。这世上没有喂得饱的豺狼,只有上了膛的猎枪,不打一仗就谈判,这个礼部尚书我宁肯不干!”

    “说得好!”张居正在一边叫起好道:“我也是这样看,必须要打一仗,就算打不赢,也要让鞑子知道,我汉家男儿、有辱必报的决心!”

    见两个学生一起热血起来,徐阶唯有苦笑连连,道:“你俩说得倒轻巧,万一输了,我这个首辅顶多面上无光,可你们这些首倡者,非得把仕途赔上不可……”

    “师相,有时候不能太惜身啊!”张居正一句话堵上去,让人依稀看到,十余年前那个满腔热血的小张大人:“不管后果如何,我愿意上书请战!”

    “我也是。”沈默站起来,走到张居正身边,但他的态度更为缓和道:“老师,不大不小的一战而已,胜则一本万利,即使败了,也无伤大雅,不会那么严重的。”

    徐阶陷入了沉吟,在他的印象中,沈默每次这样坚决,都是有必胜把握的……如果这次也不例外,那当然是好。毕竟徐阶也想用一次胜利,将自己和严嵩区别开来,摘掉‘甘草国老’的帽子。

    当然他必须考虑到失败了怎么办,还是那句话,官当到这个份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要想下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最后徐阶也没有点头,但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要‘考虑考虑’,便让二人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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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紫禁城出来,走在长安街上,张居正问沈默道:“你说老师有可能答应吗?”

    “都‘考虑考虑’了。”沈默摇头道:“还有什么希望?”

    “不见得。”张居正道:“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这次是真的心动了。”顿一下道:“不过,以老师的性格,多半是犹豫之后,一切照旧的。”

    这不等于没说吗?沈默翻翻白眼,没搭腔。

    “我的意思是,这时候,就需要咱们帮老师下定决心了。”张居正笑起来道。

    “你有好主意?”沈默看他一眼道。

    “附耳过来。”张居正神秘兮兮的笑道。沈默只好把头凑过去,便听他如此这般的说一番,脸色也变了变道:“你这……不太地道吧?”

    “放心吧,老师要是怪罪,这个责任我全担了。”张居正拍着胸脯道,说完话锋一转:“不过你得跟我交个底,有多大把握打赢这一仗?”说着双眼放光的笑起来道:“你沈江南没个七成把握,是万万不会说出那番话来的。”

    “呵呵……”沈默这下再打哈哈,就有些失身份了,便摇摇头,道:“打仗这种事,谁说的清楚。”

    “那就是五五开喽?”张居正拊掌笑道:“你沈江南眼里的五五开,可比别人的牢靠多了。”也不问他具体准备怎么办,便拱拱手道:“就这么定了,明天别忘了上书,措辞要激昂,不让人心潮澎湃可不行。”说完先行上了轿子,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轿子走远,沈默心说比起魄力来,这张太岳真比我强多了。想到这,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一甩袖子,也上了轿,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沈默换了便服,便往前院行去,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垂花门口,不时的往里张望。

    “引城,有事吗?”沈默走过去,微笑问道。

    原来是他儿子的老师李成梁,闻言躬身施礼道:“部堂,在下恭候多时了。”

    “有什么事吗?”沈默站定道。

    “在下听闻,有鞑虏兵临城下……”李成梁道:“今天便去兵部打听了一下,说是军队缺少军官,不管通没通过考试的,只要现在愿意应招入伍的,就马上准许承袭军职。”

    “嗯。”沈默点点头道:“不过这可是拿命换,要上战场的。”

    “是啊,刀剑无眼,说不定连俸禄都没领一次,就要把职位传给儿子了呢。”沈明臣从前面凑过来,他是来看看,沈默回来了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就忍不住插嘴。

    “句章先生这话差矣,”李成梁却一脸坦然道:“当兵的天职,不就是保家卫国?怕打仗还当什么兵?”

    倒把沈明臣弄得好没面子,讪讪道:“算我多嘴,算我多嘴。”说着看向沈默道:“大人,他们让我来看看,您回来了没有。”

    “我这就过去。”沈默点点头,转脸对李成梁道:“既然引城有意报国,那就一起来吧。”

    “是!”李成梁虎躯一震,霸气外露,原先那股酸秀才气,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人来到书房,王寅和余寅已经等在那里。一进去,李成梁便被墙上挂的几幅地图吸引,见他看得出神,沈明臣打趣道:“看得懂吗?”

    “当然。”李成梁一幅幅的指着道:“这是京畿地图,这是山西的、这是直隶的、这是全图。”

    “有两下子啊……”沈明臣笑嘻嘻道。

    “别耍贫了。”王寅淡淡道:“引城有飞将之才,只是你平时有眼无珠罢了。”

    “多谢十岳公夸奖,在下惶恐。”听王寅把自己比作李广,李成梁顿感大受抬举,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象过,自己的功业能及得上那位大名鼎鼎的飞将军。

    沈默在主位上坐定,端着余寅刚奉上的热茶,笑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我看你李成梁,要比他们幸运多了。”

    李成梁闻言心尖一颤,朝沈默重重点头道:“我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好,好。”沈默含笑点点头道:“你先在这边坐,听十岳公他们讲话。”

    李成梁便在下首背对门的地方,像个学生一样正襟危坐。

    “开始吧。”沈默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对几位幕友道:“先告诉我结论。”昨天晚上,他跟三人说,自己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让他们好好研究研究,看看有没有把握。现在他们把自己找来,显然是有了结论。

    余寅便站起身来,先恭敬的朝沈默行礼,然后沉声道:“尊大人的命,我们三个推演了整个局势,一致认为,可以一战。”

    “哦?”沈默不由坐直了身子,表情专注的做倾听状。

    余寅便侃侃而谈道:“兵法说,要从五个方面分析研究,比较敌我双方的各种条件,就能预测出战争的胜负。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所谓‘道’,便是战争的道义,站在道义的一方,才可能使军队出生入死而不及安危。此次鞑子入侵,我们保家卫国,所以道义在我们这边;而所谓‘天’,是天时,必须因时制宜,以顺天时。近期秋雨连旬,战马容易生病,弓弦也会失去弹性,道路更会泥泞不堪,蒙古人赖以为傲的骑射,必然大打折扣,所以天时也在我们这……”

    “所谓‘地’,是指路程的远近,地形是否利于攻守进退。鞑子劳师远征,深入我国境数百里,已然犯了兵法的大忌,而我军主场作战,对地形了若指掌,则可从容展布,选择有利地形,与敌决战。”余寅走到地图边上,指着那些用红笔打的叉叉道:“这都是我们认为,有利于我方的决战地点,共有十八处之多,相信只要前线指挥官临机善变,一定可以在合适地点打响战斗。”

    “以上三条,合起来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沈明臣接话道:“我方抗击侵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这都胜不了,那还有什么仗能打赢?”

    沈默点点头,心说,明天的奏章有了。余光看见李成梁脸上有些不以为然,便不动声色道:“引城,你有什么看法?”

    “君房先生和句章先生说的都很好。”李成梁有一股东北汉子的爽直,直言不讳道:“但打仗这码子事儿,归根结底还是看兵和将。恕我直言,大明的将军吃空饷、跑门子、欺负老百姓,一个个都是好手,但真要他们打仗,就全都抓瞎了。”说着面现古怪的笑意,道:“有个流传很久的笑话,不知部堂听过没有。

    沈默轻轻咳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李成梁便道:“说是黄河决口,万岁爷命首辅徐阶率六部尚书前去堵漏。徐阁老先命令工部尚书跳下去堵口,工部尚书二话不说,纵身跳进决口里,结果被冲得无影无踪,其余五位尚书也接连下去,都是这样;皇帝便下令让徐阶下去,徐阁老只好把自己用绳子拴好系牢,试探着慢慢跳下去,察看水情后,随即又慢慢爬上来,说以老臣的观察,惟有派几名将军下去方可;皇帝便找了几个总兵,命他们跳下去,谁知还真的把决口须臾就堵上了……”

    “为什么呢?”沈明臣最好凑这种趣儿。

    “皇上也问徐阁老。”李成梁道:“就听徐阁老慢悠悠道,因为老臣听说,大明的将军一个个都是大草包!”

    “哈哈哈……”沈明臣率先笑得前仰后合,其余人也笑起来,就连沈默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道:“是谁这么促狭,竟把大明的文武都编排进来了。”

    “虽然是个笑话。”李成梁却笑不出来道:“却也说明了大明领兵军官的现状,一个个可能拉开硬弓,知道孙武白起是何等人物?不是草包又是什么?人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今我大明军中,尽是此等将领,就算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拉出去也还是人家的菜,断无取胜的道理。”

    “哎……”沈明臣摇头道:“引城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大明的将军也不都是你说的那样。”

    “是的,这正是我要说的第四点,‘将’。”余寅接过话头道:“所谓“将”,是指将帅的智谋才能,赏罚有信,爱抚士卒,勇敢果断,军纪严明。这样的将帅带出来的兵,才是可靠的部队,这样的将帅指挥的战斗,才有获胜的希望。”说着望一眼李成梁道:“这样的将军并非不存在,反而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多。”

    “喔?”李成梁不太相信:“愿闻其详。”

    “在眼前就至少有三个。”余寅道:“听我为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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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寅的一番讲解后,李成梁面色好看了许多,但还是不无担忧道:“第一个人我没有疑问,但对第二第三个,他们虽然威名赫赫,但在南方打得都是小股的乌合之众,来北方面对鞑虏的数万铁骑,会不会南橘北枳?”

    “哼……”此言一出,沈明臣三个都有些不悦,李成梁才意识到,在座的可都是南方人,全都参与过那场抗倭战争,连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他们会水土不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沈默淡淡道:“其中一位就在京营,改日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是。”李成梁咽口吐沫,不敢再多说了。

    “第五个是‘法’。”余寅接着说道:“所谓‘法’,是指军队的组织编制、将吏的统辖管理和职责区分、军用物资的供应和管理等是否得力。”说着看看沈默道:“这一条么,我们对大人有十足信心。”

    沈默不禁摇头笑道:“好么,这也算理由?非得扣你们工钱不成。”

    “不要啊大人,”沈明臣大呼小叫道:“您可是成功经略东南六省的统帅啊,现在请您来坐镇中军,还不是小菜一碟?”引得众人又一阵笑。

    待笑完了,一直没说话的王寅,作总结陈词道:“当然我们也有劣势,如可用兵将太少,内部也有掣肘,等等,但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全歼敌军固然不可能,可以精兵对决,谋取战场胜利还是有条件的,所以我们一致支持大人的主张。”说着突然把拳头露出来,在空中一挥,咬牙切齿道:“好好教训一下那些鞑子吧,省得他们以为我中华无人!”

    “是啊,大人!放手干吧!”余寅也重重点头道。

    “干他娘的!”沈明臣一拍桌子道:“对不对,引城。”

    “哦,对对。”李成梁才回过神来,也大声道:“干他娘的!”

    沈默被他们搞的哭笑不得,只得点头道:“我尽力吧。”谋士们还没来得欢呼,却又听他忧虑道:“可这样的话,就是跟杨博对着干了……”

    “大人啊,做大事的哪能前怕狼,后怕虎!”沈明臣呲牙裂嘴道:“他是尚书您也是尚书,对着干又怎样,他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

    “句章话糙理不糙。”王寅点头道:“大人,眼下国难当头,谅他们也不敢釜底抽薪,只要咱们把这一仗赢下来,真得就不用怕他杨博了,大家旗鼓相当,有甚好怕的?”

    “就算是赢不了……”余寅小声道:“也不要紧,咱尽量保证不输就是了。”这话说的,着实伤士气,却也摆明了一个道理……沈默要是强出头,可以,但赢得起,输不起,不担风险是不行的。

    包袱重新回到沈默身上,说得再热闹,也得他愿意才行。

    沈默真的已经不太习惯,冒险这两个字了,他的身后是东南、是汇联号、是数不清的同年门生,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他的权力来庇护了,一旦倒台,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便有轰然倒塌的危险。

    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沈默现在别说千金,就是千万金也值了,更是要远离风险。

    “在民族大义上,没什么好说得!”但这次,他却出奇坚决道:“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何况近在咫尺?!”

    见大人终于下定决心,谋士们不禁一阵欢呼,然后以百倍的热情,开始为他出谋划策,接下来每一步应当如何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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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这章有点不和谐,但书中的俺答也好,土蛮也罢,和现在的蒙古族兄弟是不一样的,现在咱们都是华夏民族了,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剧透一下,书上到最后,也会是这样的。

    补上的……

第七七七章 西风劲(下)

    当天下午,通政司便传出消息,沈默和张居正同时上书,坚决要求主动出击,驱除鞑虏,以报石州被屠之仇。稍晚些时候,两人又各上一疏,张居正力陈此战非打不可九大原因,沈默则备述此战必胜的七大理由,一唱一和,配合无间,立刻在京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一方面他们的级别摆在这儿,一个礼部尚书、一个户部侍郎--两位部堂高官同时说话,份量自然不轻;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都乃徐阁老的得意门生!在这节骨眼上,两人同时上书,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是不是有徐阁老在背后示意。

    于是许多人怀着不同的目的,连夜撰写奏章,翌日早朝之前,一股脑的全交到了通政司。

    ‘旧恨未雪,又添新仇,此番不报,誓不为人!’这是满腔热血型的。

    ‘给我三千虎贲,直捣鞑虏老巢,必不贻陛下北顾之忧!’这是自不量力型的。

    “陛下以神武不世之资,有元辅深思熟虑,有天下各镇勤王,足以应合天人。所谓仁者无敌,驱除鞑虏,事在不疑!”这是逢迎拍马型的。

    “鞑虏入境月余,连番征战,已是精疲力竭。正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我军保家卫国,同仇敌忾,养精蓄锐,战必能胜!”这是理智分析性的。

    这一篇篇奏疏,一道道檄文,化作令人激昂的号角,一声声在朝堂上奏响,一时间,舆论所向,人心大快,群情振奋,大臣们恨不得投笔从戎,立刻催马出城,与鞑虏决一死战!

    虽然最终做决定的,是最高层的几个人。但舆论的压力,士林的风向,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决策。

    高拱本来就是主战派,国难当头,哪管是谁的提议,自然是大加支持。但在另两位大佬那里,就不想他这样痛快了……

    散朝后,文渊阁,首辅值房。徐阶和杨博相对而坐。

    早朝发生的一切,让杨博心情十分灰恶,到现在还铁青着脸。徐阶苦笑道:“我说不是我的主意,你信吗?”

    “我信不信没关系。”杨博闷哼一声道:“百官已经信了,是不是你说的,还有什么区别。”

    徐阶的脸上,展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胆大妄为,老夫稀里糊涂,就被他们给代表了。”

    “怕是华亭公,心里也默许吧。”杨博这种老江湖,你以为他糊涂的时候,他都是在装糊涂,一旦他不装了,就会比谁都明白:“你怕人说,华亭分宜无二致。”

    “呵呵……”徐阶摇头道:“军国大事,还是听蒲州的稳妥。”

    “你也知道我是山西人,现在鞑子在哪?就在山西!你以为我不想出兵?!”杨博语带愤怒道:“但一切得从大局出发,一旦京城有个闪失!或者出兵全军覆没,谁来负这个责任!”

    “虞坡公,我是了解你的。”徐阶轻声安慰杨博,心里却暗自冷笑,欺负我不懂地理怎么着?鞑子侵略到晋中就不再南下,离你们晋南远着呢。当然他不会戳穿杨博的自辩,大人物嘛,互相要留面子的。于是徐阶轻声道:“你是老成谋国,忍辱含垢啊。”

    “呃……”什么叫忍辱含垢?杨博心说,怎么这么别扭啊。闷声道:“元翁,这时候只有你说话了,才能压住事态。”

    “这个么……”徐阶面露难色道:“问题是,现在连皇上也动心了,要内阁快些拿个出击方案来呢。”

    “皇上登基不久,身边又尽是高拱、沈默、张居正这样的主战派,当然会被说动了。”杨博盯着徐阶道:“关口是你徐阁老,只要你支持我,此事就不了了之,否则……无法收场。”

    “呵呵,”徐阶又笑,和杨博认识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呢:“虞坡啊,你跟我交个底,这一仗真的毫无胜算吗?”

    “真的……唉……”杨博叹口气道:“从表面上看,也不是全无胜算,毕竟鞑子犯了兵家大忌,但我明军的战斗力,那叫一个麻绳提豆腐,指望不得,让他们守守城还可以,可要这样大规模奔袭,首先就溃不成军了,送给蒙古人砍瓜切菜吗?”顿一顿,他举例道:“官兵一闻俺答率大军而至,上来便噤若寒蝉,缩在宣府、大同的高城厚墙内,目送俺答率部南下。直到俺答屠了石州,总督王之诰闻变,知道事态严重了,才以游兵六千骑兼程抵雁门,大同、延绥二万骑亦至,但到了近前,却皆裹足不前,无一人邀击。待俺答走远之后,他们却斩杀避难士民报捷。这样的军队,你能指望他们驱除鞑虏?还不如去拜神呢……”

    听杨博一番老成的剖析,徐阶心里本来已经有了主意,却似乎又打起鼓来,叹口气道:“你说的也是……”

    “本来就是嘛,”杨博哼哼笑道:“张居正从没离开过台阁,纯粹书生之言,沈默虽然抗过倭,当过东南经略,但从没接触过军事,恰逢其会,碰上一些能人,打了几场胜仗,就以为老子天下无敌,实在可笑。”他也是真被沈默和张居正惹毛了,在自己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之后,两人竟扯虎皮做大旗,毫不客气的和自己唱反调,实在是不当人子!

    “但是……”徐阶这次是真叹气了,道:“你看我的‘三还誓言’还挂在墙上呢,内阁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就说了算的。”

    “嗯……”杨博知道,徐阶说的是高拱这个主战头子,皇帝还是听这个家伙的,确实挺棘手。但归根结底,还是徐阶拉不下脸来,不想被人说成,和前任一丘之貉罢了:“我现在是问你,首辅大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战,还是不战,给句明白话吧!”

    “叫你们说得,我也矛盾得很。”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徐阶慢慢悠悠道:“战,有战的理由,不战,也有不战的道理,到底是战不战呢?”说着试探的望向杨博道:“要不,咱们小规模的打一下,就算打不赢,也不打紧嘛。”

    听了徐阶的话,杨博的气息变粗,面容阴晴变幻一阵,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擦擦嘴道:“也罢,大家都做好人,不能光我一个做恶人吧?”说着挥挥手道:“我也不吭声了,你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但京营的一兵一卒,都得留在北京城,这没什么好商量的。”

    “那让他们怎么打仗?”徐阶有些傻眼了。

    “城外还有那么多勤王的军队呢,就让他们随便调兵,想怎么打怎么打。”杨博说完,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拱拱手道:“告辞!”便拂袖离去了。

    待杨博走出去,徐阶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又恢复了往日古井不波的模样,方才在杨博面前一番作态,不过是为了撇清自己,让杨博知道,沈默和张居正的行为,并不是自己幕后指使。其实他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打一场有限度的战斗,不求改变什么,要的只是个意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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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打定主意,杨博的态度也明确了,徐阶便来到正厅,召开内阁会议。因为这次两大巨头难得的意见一致,所以会议进展也是出奇的快……

    首先是总制军务的人选,因为前来勤王的官员中,有两个总督,六个巡抚,以及若干总兵、将军之类,这些人打仗不怎样,但脾气可不小,所以找的这个总制,不仅要会打仗,还得镇得住台面。本来杨博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拒不合作,所以只能另外找人。环顾朝中诸公,会打仗的品级不够,品级够的不会打仗,算来算去,除了沈默,真没有第二个合适的。

    徐阶和高拱,都对沈默的能力有充分的信心,所以便定下由他,来统筹指挥这场战役,但放着兵部尚书不用,却让礼部尚书挂帅,显然不是个事儿。再说也得照顾兵部的情绪,所以还是由杨博担任主帅,沈默担任副帅。当然,为免这两人到时候起冲突,还得有人镇住他们。

    高拱本打算当这个督师的,但徐阶不答应,说让你干,那指定是拉偏架,还不如直接把杨博排除在外呢,还是我来吧。高拱一想,反正沈默是他学生,徐阶肯定不会胳膊往外拐,也就从了他。

    于是首辅大人亲自督师,杨博任主帅,沈默任副帅,便组成了一套领导班子。

    剩下来是个高难度的苦活,那就是筹集转运粮草辎重,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高拱说,张居正已经打招呼了,愿意主动承担。徐阶知道,既然张居正首倡出战,那是一定要在其中承担责任的,也就答应下来。

    仅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敲定了一系列安排,如此高效快速,让几位阁老都不适应了。票拟很快送司礼监批红,然后变成圣旨传达下去。

    接到任命,沈默立马赶赴内阁,和总军需官张居正碰上了,后者笑着拱拱手道:“督帅放心,咱们一定保障有力,让前方将士没有后顾之忧。”

    沈默苦笑道:“亏你还能笑得出来,怕是还不知军需之苦吧?”

    张居正笑道:“那可未必,你别小瞧人。”

    沈默笑笑,便和他并肩进了文渊阁,正遇到高拱出来,也不寒暄,他便给两人打气道:“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一定给你们解决。”

    两人施礼道谢,高拱点头道:“去吧,少扯淡多干事儿。”便离开了。

    沈默和张居正相视苦笑,心说,这个高大人,就像烈酒一样,酒量不好还真消受不了。

    进首辅房,见徐阶在聚精会神的奏章,两人便安静的等了一会儿。

    “你们来了。”察觉两人进来,徐阶摘下眼镜,道:“都坐吧。”

    两人施礼后坐下,便听徐阶道:“江南,你的第二份奏章我仔细看过了,说得很好,很给人信心,但是……”想一想道:“似乎缺点具体的东西,老师虽然没接触过军事,但也知道打仗不是将道理,还得有具体的战略战术吧。”

    “老师,这些东西怎能在奏章上明讲。”张居正笑道:“江南,你快现场给督师大人的汇报一下吧的。”

    “是你自己想知道吧?”徐阶不由笑了。

    “都一样,都一样。”张居正讪讪道。

    沈默便神态自信道:“先是点将选兵,没有精兵强将,胜利也无从谈起。”

    “能选出来吗?”徐阶想起杨博的话,不无担心道。

    “堂堂大明,岂无豪杰?”沈默掷地有声道:“现在鞑虏犯了数条兵家大忌,只要选出精兵良将来,求一胜有何难?”

    “那具体怎么打?”张居正问道。

    “这个要看敌情了……”沈默淡淡道。

    张居正差点晕倒,道:“难道你心里还没个章程?”

    “战场之道,千变万化,哪能事先预想,只有临敌应变。”沈默想一想,还是说点什么,让他们安心道:“鞑子分东西两路,看似遥相呼应,实际上两者相距数百里,根本都是孤军,我有一支奇兵可以出其不意,又有一支正兵,可以挫其锋芒,两者运用得当,不愁没有一胜……不过指挥作战是将领的事,具体战略也该和将领们相商后再敲定,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张居正大张着嘴巴,半天才合上,心说我这一注是不是下错了,怎么感觉不太靠谱呢?

    徐阶也咂咂嘴,有些无力道:“好吧,为师等你的好消息。”木已成舟,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信任他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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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沈默不谈战术,那徐阶只能反复嘱咐他,不要冒进,不求大胜,要未算胜先算败,一切以达到目的为要。沈默都很认真的记下,表示明白了。

    出来后,张居正突然笑道:“你是个没谱的统帅,我是个没谱的军需官,这一仗,可真有的看了。”

    “我没谱不要紧,”沈默却淡定道:“不瞎指挥就行了,不过我很担心你……”一句堵得张居正没话说。

    两人又去了兵部,杨博已经看不出生过气,他温言勉励二人,又表示自己承担守城任务,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出击作战的事,就得仰仗沈部堂多多谋划了。

    沈默本就没指望他能帮忙,得体的谦逊两句,便道:“既然让下官负责出击事宜,那请督帅赐下兵符。”为免武将作乱,京营的调兵权统一归兵部管辖,也就是说,没有兵部赐下兵符,谁也不能调出营中一兵一卒,否则就算谋反,要诛九族的。所以沈默要调兵,得先杨博要兵符。

    杨博却道:“兵符已经赐给东宁侯了,你们想调哪支部队,问他要兵符就是。”东宁侯焦英,就是京营总管,手里确实有兵符,却也有杨博的密令,让他以巡视外围碉堡的名义出城,万万不能让沈默找到。

    沈默不知有诈,只好起身告辞,出来后,沈默说:“咱别一家家的转悠了,耽误不起,先去军营吧;东宁侯那边,我先让人去找找他,八成也在军营里。”

    张居正笑道:“我是外行,都听你的。”

    正要分别上轿,沈默听到有人叫:“大人。”回头一看,便见一员身材魁伟,衣甲鲜明,腰佩宝剑,气势凌人的将领,从衙门里出来,再一看,不是李成梁又是谁?不由笑道:“这么快?”原来早晨时,李成梁说来兵部报名,没想到一上午功夫,连军服都发下来了。

    “也就这时候能麻利点。”李成梁反握着腰刀,苦笑道。

    “分到哪里了?”沈默示意他跟自己步行离开,走出一段后,轻声问道。

    “去居庸关,任参将。”李成梁道:“不过我不打算去,还是跟着大人。”他是世袭指挥佥事,但这个相当于军衔,而参将是军职,位次于总兵、副总兵,着实高得吓人……他昨天还没当过一天兵呢,今天就成了高级将领,也可见明朝军制的不合理。

    “军令如山。”沈默道:“这样好吗?”

    “您不是副帅吗?把我要过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李成梁满不在乎道。

    “你就让我把杨博往死里得罪吧。”沈默无奈的叹口气,这时候,胡勇牵过两匹马,既然成帅了,那就不能再坐轿。

    沈默持缰踏镫,翻身上马,李成梁也上了另一匹,胡勇急道:“这是给张大人准备的。”

    张居正闻言,掀开轿帘笑道:“给他骑吧,我不会骑马。”

    李成梁一抱拳,呲牙笑笑道:“那就多谢张大人了。”

    “不必客气。”张居正朝他点点头,把轿帘放下。

    于是两骑一轿,在护卫的簇拥下,往外城军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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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上的……

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上)

    一行人从兵部出来,沿着安定门大街,到了城北兵马司一带,远远就看见就见城外地坛方向黑烟滚滚,还听到叫喊喝骂的声音,乱糟糟成了一团。

    难道是蒙古人逼近京城了沈默心一沉,看一眼胡勇,后者立刻策马上前查问,不一会儿转回道:不是什么蒙古人,是官兵冲进地坛,抢夺避难百姓的财物,不知怎么着了火,百姓就往城门逃,却又被守城的官兵拦住,不让他们进来。

    沈默闻言默不作声的策马上前,待到近了,就见城门洞里挤满了京营的兵士,持着刀枪结着队,把惊慌失措的老百姓死死挡在外面;再看那些难民百姓惊恐的神情和动作,好像外面真来了鞑子一般。

    张居正在轿子里,看这混乱的局面,暗暗心焦道:出师不利啊,怎么一上来就遇上这种事他没和当兵的打过交道,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好在有会处理的,沈默点点头,李成梁便拨马过去,大声道:哪个是头问了两遍,没人搭话,他便马鞭擎起,猛抽起来,他那股牛劲儿,一下就能把棉甲给抽裂了,若打到脖子上胳膊上,立马皮开肉绽。

    沈默早就派人去铁岭摸过底了,知道李成梁在巡按钦差的麾下时,实际上就是他的护卫长,时常要面对兵痞,震慑力极强,人送绰号李太岁。

    哎呦呦一片惨叫,七八个官兵遭了毒手,捂着伤处回头怒视:谁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李成梁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猛打,几个官兵让他的煞气给镇住了,又看他身着高级军官才穿的山文甲,摸不清状况哪敢造次只好抱头求饶。

    不识相的东西。李成梁拿马鞭指着他们道:你们的头儿在哪

    士兵们赶紧四处张望,指着个想要脚底抹油的军官道:那是我们千总大人。

    那千户这才不甘不愿的走过来,朝李成梁唱个喏道:这位上官,有何见教

    不是我要见你,过来跟我家大人说话李成梁让开身形。

    其实那千户早看见沈默了,他也算个有见识的,知道这种大官一来,必然要多生事端,所以才想躲起来,谁知还是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跪地磕头道:小得永定门千户马德,叩见大人。

    马千户,我且问你,沈默沉声道:外面来了鞑子吗。

    这个,似乎没有。马德小声道。

    什么叫似乎胡勇咋呼一声道。

    不似乎,确实没有。马德赶紧纠正道

    那为何要把百姓拒之门外沈默厉声问道:朝廷不是有明旨,允许百姓进城避难吗。

    大人也看见了,这么多人一窝蜂往里冲,马德道:怕有奸细混在其中,故而不敢放他们进城。

    这些人为何要往里冲沈默追问道。

    这个么马德有些慌乱道:小的就不知道了。

    嗯沈默眼一眯,胡勇和李成梁便一齐爆喝道:说后者还把手中的马鞭,猛地甩了一下。

    跟大人实话实说吧,外面有乱兵,在抢老百姓的东西。马千户小声道:上峰怕骚乱蔓延到城内,故而不许任何人进城。

    那好,我现在命令你,立刻撤开人墙,放百姓进城。沈默不容质疑道。

    敢问大人您是哪个衙门的马千户才想起问他的身份。

    我家大人乃礼部尚书,此次战役之副帅,沈部堂沈督帅胡勇大喝道:还不赶快依命行事

    这个马千户有些迟疑,他这个档次的军官,消息还没那么灵通:咱还没听上头传达呢

    现在就传达给你了李成梁却不跟他客气,刷得拔出佩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要担心,我会一直在这儿,没你什么责任。沈默又道。

    那好吧马千户心说,反正我就跟在你身边了,到哪也别想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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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马千户一声令下,早就撑不住的守门官军,轰然让开了去路,老百姓便一窝蜂的奔进城来。

    沈默这时,已经和张居正上到城头,看着那些乱军正在为非作歹,大肆抢劫,甚至为了争抢财物,互相大打出手的。陡然遭难的百姓抱头痛哭东躲西藏呼儿唤女,乱作一团恐怕俺答真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兵还是匪张居正重重的拍打城墙,面色铁青道。

    有时候是没区别的。沈默轻声道。

    要是这些人进了城,后果不堪设想。张居正毕竟是个豪杰,不会被情绪控制,很快就担忧起现实问题来。

    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叫援兵了沈默轻声道。

    唉看着城外的兵像土匪一样,城内的兵却松松垮垮,若无其事,一水的兵痞做派,张居正叹口气道:就指望这些人去打仗他现在觉着,杨博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真不坑人,自己要被沈默给害死了。

    我指望他们那还真是嫌自己命长。沈默却淡定道。

    两人正在说话,就听胡勇高声道:大人,戚将军来了。便见一员三四十岁器宇轩昂气度沉稳的军官,从城下快步上来,见到沈默,一个大礼参拜下去道:督帅唤末将来,不知有何吩咐。

    现在城外有乱兵作恶,本官让百姓入城暂避。沈默沉声道:你且命人在城门前结阵,有百姓入城,放过,有乱军入城,格杀勿论

    遵命戚继光领命下城,很快便把跟来的一百名部下分成两队,一半在城门口戒备,另一半在维持秩序,引导老百姓从阵型的缝隙间穿过。

    张居正见他只带了这么点人,还只投入一半堵城门,心说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也不能只靠名气就吓住那些乱军吧。不由担心道:是不是再派些人来

    足够了。沈默淡淡道:兵不在多,在精。

    张居正明白了,噢一声道:原来,你的信心在他身上。

    只能算其中之一吧。说完他的目光投向西面,面容冷峻的注视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张居正站在边上,不禁暗暗称奇,心说此人的气场,与平时竟截然不同,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一言一行皆是法令的气势,真看不出是那根官场老油条来。

    两人等了少许时刻,就见西面扬起尘土,一彪骑兵飞驰而来,仿佛一阵旋风,朝着城门方向席卷过来。

    张居正先是一惊,但看到那些骑兵都是明军装束时,才放下心来,问道:这又是哪的兵

    麾下骑不待沈默介绍,那些骑兵便爆出呐喊道:奉督帅大人之命前来戡乱,尔等速速回营,有滞留着者杀无赦伴着喊声,这些骑兵便高举马刀,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中,看到有当兵的就砍,有挡道的直接撞飞,便如一道无可阻挡的洪流,绕着地坛席卷一圈。

    这也太残暴了吧少字张居正变色道:上来就杀人

    你仔细看他们的刀。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定睛一看,原来是练习用的木刀,这才松口气道:这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便见那些骑兵全都丢下手中的木刀,从马背上取下明晃晃的斩马刀,高高举起来,一齐爆喝道:杀一股凶横之气砰然而发,横扫一切魑魅魍魉。

    那些乱兵显然被吓到了,在铁骑奔过来的瞬间,看着那亮闪闪的马刀,终于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丢下抢夺的财物,慌忙作鸟兽四散了。

    便有许多慌不择路,往城门方向跑来。张居正不禁暗暗揪心,道:还是再派些人下去吧。

    沈默却不动声色,只是朝下面的戚继光点了点头,戚继光一挥手,原先只是简单结长蛇阵的亲军队伍,转眼便组成了大鸳鸯连环阵

    胆敢上前者,杀无赦戚家军的喊声同样令人胆寒,紧接着兵器入肉声,惨叫声哀嚎声,在城门洞中响成一片。

    虽然看不到脚下的情形,可听起来却倍加真切惨烈,张居正只觉着心惊肉跳,天旋地转,得扶着城墙才站稳,这跟他平时所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嘛

    扶张大人下去休息。沈默余光看到他的样子,下令道。

    张居正摆摆手,谢绝了他的好意,坚持扶着城墙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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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茶的功夫,喊杀声小了。在城外骑兵和城内戚家军的夹攻下,乱军逃的逃散的散,还有一些被夹在中间没地儿逃的,只能跪地投降。

    在李成梁和胡勇的护卫下,沈默和张居正从城墙上下来,但见地上伤者枕籍,哀声遍地,大都是被狼筅划拉的皮开肉绽,却没有毙命的。毕竟不是面对敌寇,经验丰富的戚家军将士,没有用锋利的武器招呼他们。

    再看那些戚家军将士,各个气定神闲,连衣服都没弄脏。张居正这下服了,道:人说,撼山易撼戚家军难,看来所言非虚啊

    小试牛刀而已。沈默虽然嘴上谦虚,但内里还是很开心的,这时见戚继光领着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从外面快步走来,见过二位部堂大人。

    哈哈哈二华兄,沈默朝那身穿三品服色的文官抱拳道:久违了。

    那文官面色微黄,颌下三缕长须,面容儒雅,气度从容。但与一般文臣不同的是,只见他身形渊渟岳立,双目如鹰如电,让人看了不由暗赞,好一位出将入相的镇国文帅

    下官谭纶参见部堂。虽然沈默叫得亲热,那文官却丝毫不敢怠慢。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沈默挽住他的胳膊,坚决不受他的礼,指着张居正道:这位是户部张侍郎,号太岳。说着又对张居正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谭纶谭子理

    谭纶很会为人,客气的行礼道:久仰久仰。

    张居正的脑子太灵光了,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马上浮现一串信息:谭纶谭子理,江西宜黄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二十七年,有倭寇逼近南京城下,官员惊慌失措,将士怯懦不前,时任南京兵部郎中的谭纶,请命募壮士五百,击退倭贼,其善用兵之名,自此闻于朝廷。二十九年,浙江倭犯猖獗,谭纶受命台州知府,募乡兵千人,教以荆楚剑法及方圆行阵,严格训练,成为劲旅。之后便长期战斗在抗倭第一线,身先士卒历经大战,功勋累累,官阶也扶摇直上。倭患平息后,从东南调往北疆,任保定巡抚至今。

    面对这位功勋卓著,还比自己早一科的前辈,张居正哪敢托大,赶紧行礼道:久仰久仰。

    两人认识了,沈默又指着一员大胡子,红脸膛的大个子武将道:这位说起来,和太岳兄更有渊源了,说着一拍他壮实他壮实的肩膀道:尹德辉,你们那一科的武状元这也是他在南方的老相识,与谭纶一起调到北方的尹凤,现任保定总兵,那支骑兵便是他的麾下。

    张居正其实是不认识他的,但还是很热情道:年兄

    不敢当,尹凤咧嘴笑笑,站在一边不说话。

    简单的介绍完了,沈默望向谭纶道:子理兄,这场兵乱

    唉谭纶叹息一声道:不瞒二位大人,各路军镇问警讯后,皆是仓促出师勤王,未及携带粮草。从出发到现在,长的有七八天,短的也有五六天,都早就断了炊而且现在初冬,部队也缺少御寒的衣物,每天都有人冻出毛病虽然奉命平乱,但他毕竟是各路诸侯中的一员,要先给这些军士减罪。

    圣上不是颁诏犒赏援军了吗。沈默望向张居正道。

    户部移文经返,确实迁延了数日,张居正道:但已经把军需配给了兵部,前天就完成交割了。勤王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为了备齐这批物资,张居正是绞尽脑汁,费尽周折,能在几天之内凑齐,已经是个奇迹了。只不过他这人说话得体,只道是文移费时了,绝口不提困难二字。

    兵部倒是下令了,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可每日只给一天的口粮不说,粮食掺的沙子比米粒都多。谭纶接着道:更离谱的是,下发的棉衣棉被,且不说大小合不合适,单说面料一扯就开裂,里面竟用些烂草叶破布头填充。说到这,谭纶的面庞微微发红,深吸口气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将士们满怀忠君爱国之心,驰援京城,竟被人如此对待,能不窝火,又怎能不出事再有那唯恐天下不乱者一挑唆,难免拿老百姓撒气

    怎么会这样沈默还没说话,张居正面色铁青道:粮食是从广济仓里调出来的,被服是预备发给京营的,不可能有问题的

    那些东西还堆在营里。谭纶叹口气道:张大人不信可以去亲自查看。

    我会的。张居正知道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点点头没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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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又有一支部队,从城内开过来,沈默明知故问道:兵马司的人来了吗。

    在,小人在。一个胡子拉碴,发了福,眼睛小小的军官凑上来,陪着笑道:小人兵马司指挥牛德华。

    牛指挥,我命你速速把这些乱军收监。沈默沉声道:立即恢复城门秩序。

    大人,我们是管治安的牛指挥为难道:军队的事情,管不着吧。

    那就只能送镇抚司了。沈默垂目道。

    你可想清楚了。张居正双目通红的望着,道:锦衣卫插手的话,事情就通天了声音冷得让人打颤。

    兵马司隶属兵部,是知道一些内情的,牛指挥连忙投降道:我们收,我们收赶紧下令把人都收押。

    沈默把他们叫来收拾残局,就是谁惹得祸事谁自己担,那些巡抚总兵的,请罪也好要人也罢,全都去找兵部去吧。

    见这边事了,沈默看看左右,道:先去戚将军营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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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昨天的,今天的另发。其实是这样的,昨晚就写完了,但一直上不去起点,今天一直没时间上网,后来有空了,又有个采访,是哈尔滨广播电台的,今天晚上17:10分播出

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 (中)

    京营官兵大半驻守在兵马司附近,安定门以东是武骧腾骧左卫,以及勇士营驻地,以西是武骧腾骧右卫,以及新组建的神机营驻地。说是新组建的也不正确,因为太祖定鼎时,京军三大营中,就有神机营的编制,并在太祖成祖时期大显神威,立下了赫赫战功。只是后来土木堡之变,三大营全军覆没,于谦改组禁军,就没有再复设神机营。

    还是大明文武在抗倭战争中,看到日本人偶有使用的火绳枪,要比大明以前火铳要先进许多,便萌发了仿制火绳枪,复建神机营的念头。对此沈默也是支持的,并向朝廷推荐戚继光为其第一任长官。

    这时戚继光善于练兵的名声,已经朝野皆知了,朝廷深感倭寇肆虐之辱,又有鞑虏如芒在背,十分渴望练一支精兵。在这个背景下,戚继光与神机营,这一天作之合,自然走到了一起。

    于是朝廷将戚继光从东南调回京城,任命他为神机营副将主将为襄城伯李应臣,不过老头只是挂名而已,除了开营时来过一次,再也没露过面。从招兵到训练到军械军需,都由戚继光全权负责,他从直隶乡下招募五千兵勇,以两千戚家军为主干,组建了大明第一支由冷热兵器骑兵步兵车兵混成的精锐部队神机营。

    现在是下午时间,正是各营出下午操的时候。沈默他们往神机营去的路上,要经过其它两卫的营地,隔着栅栏能看到士兵在校场上操练。只见军官骂骂咧咧,士兵松松垮垮,甚至还有干脆一起坐在树下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

    看到大敌当前,京军的训练竟然还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张居正不禁忧心忡忡,暗道:神机营应该不同吧。于是抱着极大的希望,往最西面的神机营地行去,谁知道到了营外,他就傻眼了,只见这里的官兵们这里一团那里一伙,分散在校场的各个角落,在你死我活的打架斗殴,还有许多围观叫好的,却没有一个拉架的。

    看了这一幕,张居正不由担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训练而已。沈默淡定道。

    什么,训练张居正嘴巴半张道:我看有人被打在地上,一动不动,训练还有这么玩命的

    嗯沈默颔首道:戚家军的训练,向来以惨无人道著称,每年因训练伤残死亡,都会减员百分之五。

    戚继光在边上轻声道:这是京城,没那么高,只有一半。

    那也够变态的,张居正有些晕。

    戚家军之所以屡屡在战场上以极低的伤亡,换取极大的胜利,沈默轻声道:就是因为他们,把血都流在训练场上了。

    对了,既然是神机营,怎么不见打张居正回过神来,问道。

    射击训练之类的,都在郊外举行,城里只有日常的身体训练。戚继光解答完了,拿出个铜哨,滴滴吹了两声。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具有魔法一般,让乱成一锅粥的校场上,瞬间安静了许多,打架声,叫好声全都消失,只剩下官兵快速列队时,发出的细碎脚步声。

    从门口走到校场前的高台,大概是二十息的时间,就在这短短的二十息,七千神机营将士,已经列队完成,站在台上往下看,每一行每一列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整齐的划出一条条等距直线。而组成线的每一个点,都是一名如标枪般挺立的官兵,齐刷刷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给张居正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

    想必尔等都知道戚继光大声对他的部下道:鞑虏又一次入侵我大明,所到之处,杀掠焚毁不可胜计,此仇不报,愧为男儿朝廷决意出兵,卫我疆土,驱逐鞑虏戚继光说完,转身朝沈默行礼道:请督帅大人训话

    沈默点点头,走到了台中央,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戚家军刚组建时入伍的新兵,沈默作为其直属长官,时常到营中巡视,甚至能叫上许多官兵的名字,当然他们也都认识他现在,这些当年的新兵,都已经成为了军官,率领着各自的部下,仰望着昔日的老长官,目光交流中,双方都有些激动。

    俺答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这次屠石州城,五万同胞死于非命五万啊,咱们在场加起来,也不过才七千人而已沈默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身为大明的男儿,国家的军人,你们恨不恨

    恨官兵们一起吼道。

    恨怎么办沈默问道。

    杀杀杀回答他的,是接连的三声吼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沈默用丹田吼出这样一句。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不管认不认识他的将士,条件反射的一起大喊道,声如巨,直贯云霄。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沈默又大喝一声。

    杀尽鞑虏兮,觅个封侯官兵们高声应和道。即使张居正,也能感到场上气氛的变化老兵们的眼中,放射出饿狼见到食物时的饥渴,新兵们则明显肃穆了许多。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蔓延开来,真像施了魔法一般。

    这当然不是什么魔法,这是戚家军的战歌,每当即将面临战斗,主将都会用这四句来宣布备战,提振士气老兵们在南方时,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了,早将其当成胜利和荣耀的序曲了,新兵们也操练时也听过多次,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将追随老兵的足迹,踏上血与火的战场了

    而这四句话的原创,正是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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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短而有力的战斗动员后,戚继光命令队伍解散,各自回营打点行装装运辎重,等待开拔命令。得益于平日训练有素,这一切都不需要他操心,戚继光领着众大人进中军帐中说话。

    升帐之后,沈默坐了主座,谭纶和张居正分坐左右,戚继光和尹凤坐在他们下首,至于李成梁,自然老老实实甘陪末座。

    环顾一下四周,沈默终于开腔,道:诸位,要和鞑子开战了,没人看好我们,除了我们自己。这话引来一阵轻笑,但很快安静下来,听他继续道:他们都说,蒙古骑兵如何来去如风,如何善于骑射,我军如何难于应付,打一百次也打不赢现在,我就要你们拿出取胜之道来说完他望向谭纶道:二华兄,你来北疆的时间最长,先说说你的感受吧。

    纶说话速度不快,但很有条理:北方的战场环境对于我军来说非常不利,广阔无边的平原地带,非常适合大规模的机动马战。虽然我们有大量的步兵可用,但机动能力太差,远不如蒙古人来去如风,所以处处吃亏顿一顿,他又类比道:这点和咱们抗倭时的遭遇很相似,倭寇利用海上的舟船快速机动,让我们根本无法抵御,也无处抵御,往往被其觑得空当,以少数兵力就打得我军落花流水。但蒙古人是有着高明战术的大集团精锐武力,远非乌合之众的倭寇所能比拟。咱们原先的那套战术甚至包括戚家军的鸳鸯连环阵,在南方无往不利,可在北方却无法遏止大规模的马战突击,初到北疆时,我们着实遭了几番败绩。

    沈默点点头道:那是如何应对的呢

    我和元敬参考了北方边军的作战经验与资源,融合我们原先的长处,摸索出两条制敌之道来。谭纶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一是,以骑射对骑射,二是以我们擅长的阵型和火器,加以改进后对敌。说着看看戚继光:于是我们分头进行,看看谁的效果更好毫无疑问,骑射归了谭纶,阵型和火器是戚继光的事儿。

    见张居正欲言又止,沈默问道:太岳兄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蒙古人在马背上长大,以骑射为生,想在这方面和他们持平他们,恐怕很困难吧。张居正轻声问道。

    太岳兄可曾听过马家军。谭纶却不正面回答。

    马家军马太师的部队吗。张居正问道。

    不错,正是马芳的部队。谭纶点头道。

    勇不过马芳张居正道:马王爷的事迹,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他被调到保定以后,便名声不显了。他口中的马王爷,可不是超一品的王爵,而是原宣府总兵马芳的绰号,且还是蒙古人给他起的。

    说起这马芳,毫不夸张,乃是大明最具传奇色彩的名将。他不像大明九成九的高级武将那样,出身簪缨世家,生下来就是将军。他出身之微寒,绝对在大明武将中数第一的,因为他曾经是个奴隶

    马芳,字德馨,号兰溪,山西蔚州人,其家为宣化边境农户,在一次俺答的侵掠中,其家乡村镇尽成焦土,父母也失散于逃难人群,年仅八岁的马芳,不幸被掳为骑奴,替蒙古人放牧。尔后十余年,这个苦命的孩子,过着任人驱使欺侮的奴隶生活,小小年纪便尝尽世间苦难。但也使他练就了精湛的骑射武艺。

    长大后,一次随俺答狩猎,忽然一只猛虎现身,直扑向穿着醒目的俺答汗,众位蒙古勇士惊慌失措,避之不及,唯独马芳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弯弓搭箭,当场射杀猛虎。逃过一劫的俺答,对马芳大加赞赏,当场赠予他良弓善马,并命其随侍左右自己。随后几年,马芳跟随俺答汗身经百战,不但谙熟了这位不出世天才的作战之道,更是渐渐对蒙古各部落的活动规律和弱点了如指掌。

    虽然受到俺答的重视,在蒙古部落的地位节节升高,但马芳并没有因为敌人的恩宠,而忘记国恨家仇,他日夜等待着回归大明的机会。终于在落入敌营十年之后,趁着跟随俺答侵扰大同的机会,他趁夜盗马逃出,连夜投靠至明朝大同军营,然后被明军当奸细捉起来。

    算他运气好,当时的大同总兵周尚文,乃是一位顾惜人才的大将,没有按惯例,立即诛杀奸细,而是凭着马芳的叙述,寻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并把他们接来大同团聚。感谢涕零的马芳,当场折箭立誓道:愿尽逐鞑虏,一死以报国恩

    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马芳从一名队长开始,每战奋勇杀敌,因为骑湛且甚至蒙古人的长短,所以他总能有的放矢重创来敌。甚至数次力挽狂澜,率精骑抄杀俺答后路,迫使蒙古军队不得停止侵掠,撤退出边。周尚文认为他是个将才,悉心教他兵法,马芳学得极快,且能灵活运用,自此用兵更是出神入化,每战必先,战无不胜,打得蒙古人叫苦连天,不得不远离大同,数年不敢侵扰。

    他最经典的战役,出现在嘉靖三十四年,俺答故伎重演,绕过宣大防线,率骑兵再次闪击至京畿外围的怀柔一带,一时间京城大警,数万援军遥相观望畏惧不前。危急之下,已经升为参将的马芳慨然出击,率麾下精骑与俺答血战,是役马芳军奋勇跳荡,生猛敢战,直杀得俺答部连退十数里。遭此重击的俺答汗不知明军虚实,以为他们会大局掩杀过来,立刻率军仓皇北撤,一场险些复制庚戎之变的兵祸就此消解。

    此役马芳身负刀伤五处,坐骑也被射杀,却仍以命相搏,令嘉靖皇帝十分的感佩,赞道:勇不过马芳而蒙古人也算彻底记住了马芳的勇猛,送他一个马王爷的尊号。马芳之勇猛,从此一战成名

    在群星黯淡的大明天空,一颗将星冉冉升起马芳被破格提升为正二品都督佥事,至年末又加封为正一品左都督,以其十多年来一刀一剑杀出来的累累战功,这绝对是不过分的褒奖

    但命运这时和他开了个玩笑,就在马芳踌躇满志,主动出击,频繁派遣精锐骑兵分队,深入草原劫掠蒙古人的马匹焚烧他们的草场,以最大限度的摧毁其作战资源时,一直支持他的老上司周尚文却因病去世。

    如师如父的周尚文去世,对马芳的打击十分沉重,不仅是心灵上的,很现实的问题,他失去了最可靠的靠山。虽然已经是大同总兵,但这个奴隶出身的外来户,本来就在山头林立盘根错节的大同武将集团之外,又是如此的战功卓著,且对部下要求十分严苛,自然更不招人待见。

    结果天随人愿,兵部一纸调令,便将马芳从前线调到后方,担任总理宣大保定练兵事务官从一镇总兵到四镇总理,看似是升了他的官,可这个总理只管在后方练兵,带兵打仗跟他没关系,这不明摆着把老虎装进笼子里吗

    自此后,马芳便逐渐没了声息。一把宝刀沉寂十年,纵使曾饮血无数,也只能化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无人再拔刀问一声,将军,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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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芳当年的骑兵部队,战斗力超过了最精锐的蒙古骑兵,谭纶告诉张居正:他深谙蒙古骑兵的厉害,却仍提出了以骑制骑的作战思路。除了训练严格,装备精良之外,他还结合了南宋吴阶的叠阵法,发挥我军在火器上的优势,大规模装配火器。作战中火枪骑兵,骑射兵,刀兵相互配合,反复冲杀,不仅可补骑射之短,射程和威力又远甚于鞑子,加之主将指挥得当,才能把鞑子的骑兵,死死克制。

    那马家军现今何在张居正闻言惊喜道。

    他都离开大同十年了,那支部队早就被杨顺那些人整废了。谭纶惋惜道:不然俺答怎敢嚣张若斯

    嗬张居正心说,说了半天,感情都是过干瘾。

    谁知那谭纶是个大喘气,摇完头又道:但他已经不再消沉了,我们所带来的骑兵部队,就是在他指导下训练出来的。

    那有马家军那么厉害吗。张居正又燃起希望问道。

    没有经过实战,哪能和马家军比肩谭纶摇摇头,又过了一会才道:不过他还训练了另一支骑兵亲自带着,也跟我们来了。

    张居正心说,大喘气真是个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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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不管早晚,反正是发了。

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 (下)

    .第七七八章射天狼

    “既然在,为何不来?”张居正问道。

    “呵呵……”谭纶神秘的笑笑道:“他去干一件大事,一时还来不了。”

    ‘什么大事,神神秘秘的?’张居正心中好奇,但毕竟不熟,也不好问。

    说过骑兵,谭纶又道:“另一种方法,还是让元敬来说吧。”在场都是机灵人,知道沈默带张居正来,或者说张居正跟着沈默来,其实是代表徐阁老的,如果不给他足够的信心,就不会得到他和徐阶在后方足够的支持,所以必须让他放心才行。

    戚继光也了然,便沉声道:“末将受命组建神机营,主要的假想敌,当然是蒙古人的骑兵。那就必须克制他们精于骑射、善于穿插迂回的特点,但末将在南方抗倭时,主要是以步兵冷兵器为主,不可能达成这个目标……”怕张居正不明白,还进行名词解释道:“用火药的是热兵器,不用火药的就是冷兵器。”

    张居正点点头表示了解,道:“射程可以比弓箭更远的,只有火枪,这不正是神机营的本行?”

    “大人说的对,但火枪的威力,并不足以对骑兵造成压制,一旦敌人迫近,还得靠白刃肉搏,所以神机营的冷热兵器各半,一半为鸟铳队操火器,一半为杀手队仍用狼筅、钩镰枪、大棒之类的兵器,以保护鸟铳队。”戚继光为他分解道。

    “蒙古人来去如风,步兵再强大,”张居正又问道:“也难免被动挨打吧。”

    “是的,在步营之外,末将还建有马营,以马队为机动力量,完成反击逐退敌人的任务。”戚继光点头道:“末将的马营分三部,左右二部其实不能骑兵,只能说是……骑着马的步兵,他们骑马进行机动,但都是下马作战,作战方式与步营相同。只有中部的轻骑才是真正的纯骑兵,都是马术优秀、武艺精湛之辈,全部配有厚实披甲与精良的弓矢刀具,配属的马匹是能与蒙古马匹抗衡的上等战马。”

    听说神机营所有部队,都配有半数的火器,唯独最精锐的轻骑部队,还是纯冷兵器,张居正不解道:“为什么不给骑兵配备鸟铳?”

    众人不禁莞尔,戚继光倒能忍住,板着脸解释道:“因为开火后,会有一股很强的后坐力,直接把射手从马上摔下来,所以真正骑兵只能用刀枪弓箭和敌人硬碰硬,无法使用鸟铳。”

    “也就是说,整个马营也只有少部分真正的骑兵,其余的不过就是骑着马的步兵。”张居正有些明白道:“这样可以弥补机动上的不足,也可以发挥咱们火器和军阵上的优势,就有了和鞑子一搏的资本……”

    “大人说的完全正确。”戚继光肯定的点点头道:“但如果面对数倍于我的敌骑,仅靠血肉之躯,很难禁得起反复穿插,一旦被人踹营,则万事休矣,所以在两营之外,还设有车营,利用战车组成防御,并用车载的火炮进行远程打击。哪怕敌兵以数万之众冲击我军,我有车营,不用跳壕而壕之险在我,不用依城而城已在营。车上士兵再用长兵器和火器击敌,敌骑必退。”

    “战车我是见过的……”张居正听得怦然心动,但还是觉着不妥,沉吟道:“但恕我直言,一是笨重,二不牢靠,似乎有些累赘。”

    “你说的是以前那种。”一直默默听着的沈默,出声笑道:“现在的这种,是经过戚将军重新设计的,行动灵便、战斗力强。车上能容士兵,能装火器,要行则行,欲止则止,还能首尾相接,组成车城,方便得不得了。”说着对戚继光道:“百闻不如一见,找一辆过来,给大家开开眼吧。”

    “是。”戚继光点点头,吩咐下面赶紧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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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臾,戚继光便请众大人出帐观看,只见帐前空地上,摆放着一辆旧式的战车,还有一辆新改进过的。

    戚继光亲自上前讲解道:“诸位大人请看,我把旧式战车两面的车箱板去掉,改成八扇折叠板,平时全部放在车辗上,作战时全部打开,树立在迎敌一面,以代车箱,所以它叫做‘偏车厢’。”他说话的功夫,两个操车的兵士,熟练的将那屏风牢牢卡在车的一侧,便如竖起一面屏障。

    “此偏厢有一丈五尺长,用来遮挡矢石。”戚继光接着道:“每车配两头驮马,装有佛朗机两具,另配有二十名士兵,分奇正两队。正兵一队十人,负责偏厢车的运转,其中两人专管驾车的骡马,六人专管发射佛朗机。由一名车正指挥车辆进止,一名舵工掌管车辆前后左右运动;奇兵队也是十人,亦分鸟铳、杀手两伍,行军时保护战车,作战时则在战车的支援下杀敌。”

    “这样的车一共多少辆?”张居正问道。

    “一百二十八辆。”戚继光道。

    “一二八辆,每车有一五的偏厢,”张居正打起算盘道:“那横向排列就是一里多长;列成方阵,每面也要五十多丈,足以为全营抵挡敌兵的弓矢射击、骑兵冲突,使敌兵的长技无法施展。”不由赞道:“这样的车阵,一可以束部伍,二可以为营壁,三可以代甲胄,简直就成了有足之城,不袜之马,而且有那么多大炮鸟铳,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神机营了!”方才还是门外汉呢,现在却能说到点上去了,他惊人的领悟力,再次震惊了全场。

    但张居正的疑问还没消除,也没注意到别人惊讶的眼神,而是盯着那大车问道:“这车可够结实的,再加上两门佛朗机,行动方便吗?”

    “虽然有两头驮马拉车,但为了节省畜力,加快速度,即使平地拉行,仍会要用人力来拉动车辆前行。除了驾车人员之外,正奇两队必分出一队负责拉车,另一队负责在车旁掩护,每日交换。如遇上斜坡或者烂路时,则两队必须一起同心协力的拉车,方能赶上步兵。”戚继光道:“但说实话,正常行军可以,可还是跟不上急行奔袭。现在已经研制出一种轻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还没有正式投产,这次是用不上了。”

    “这已经很不错了。”沈默出声道:“哪能事事完美,有什么料做什么菜,这才体现大厨的水平。”

    重回到厅中坐定,沈默笑问道:“怎么样,财神爷,能安心做我们的后盾了吧?”

    “那是自然,”张居正笑起来道:“常言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就回去给你们,把粮秣解决了。”说着突然想起件事道:“我听说戚将军在南方时,发明过一种‘光饼”便于携带,又能放得住,不如教教我,回头给将士们做一批,方便行军时候吃。”

    众将领都不禁点头,张侍郎真心细,后勤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呵呵,光饼已经过时了,”戚继光却摇头笑道:“我们研制了一种新的食品,要比光饼好多了。”

    众人闻言饶有兴趣,沈默笑道:“也快到饭点了,元敬,你就上点给大家尝尝,就算是晚餐了。”

    “这……太简陋了吧。”戚继光有些为难道。

    “唉,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么。”沈默笑道,张居正也点头称是。

    “好吧。”戚继光点点头,道:“那就献丑了,正好请各位给鉴定一下”于是吩咐人赶紧准备。少顷,两个亲兵端着个大托盘上来,托盘上都是白瓷碗,给所有大人都上了两只碗,还有一支小勺。

    众人一端详,发现一个碗里有半碗炒面样的东西,另个碗里是水。

    戚继光一边做示范一边道:“现在,请诸位将水倒进面碗里,就象我这样,搅拌搅拌。”

    于是在场文武都开始按照他说的,把两个碗里的东西掺一起,搅合成一碗糊糊。

    “请大家品尝。”戚继光率先舀一勺送到嘴里。众人便也各吃了一口,一阵吧嗒嘴后,便纷纷点头称赞:“嗯,好吃,说不出是咸还是甜,反正是有滋有味呢”

    戚继光开心的笑了,能得到大家的称赞,说明这东西成功了。戚继光看一眼沈默,沈默也开心的笑了,这东西其实有他的功劳,但当着张居正的面,还是不要暴露这种联系的好。

    “请问戚将军,这东西是如何制法?”张居正把一碗吃完了,意犹未尽道:“应该是先把面粉炒熟了吧?”

    戚继光赶紧让人再大家添上,又对张居正道:“这个很便宜的,因为里面不光有小麦粉……事实上,本地的任何作物,小米、大豆、黑豆、糙米之类的粮食,都可以碾成粉,掺匀后炒熟,再拌一些油和糖就成了,吃的时候,可以在水里加点盐,这样就足够保持力气了,方法还是很简单的。”

    张居正向他要了份配方,笑问道:“对了,这个叫什么名字?”

    “未曾取名。”戚继光摇头道。

    张居正便望向沈默道:“戚将军在南方制出了‘光饼”在北方又研制出这种炒面,干脆就叫‘继光面’吧!江南兄觉着怎样?”

    “很好啊,”沈默笑问众将道:“你们觉着吧。”

    “同意——”大家异口同声道,倒弄得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默默倾听的谭纶出声道:“这东西吃起来确实方便。但不知打仗时如何携带呀?”

    戚继光笑道:“问的好。将肠布袋取来”亲兵早就准备好了,把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布袋子,分发给每个将领。

    戚继光拿起一条布袋道:“这个布袋是用白布缝制而成,又细而长,跟马肠子似的,有五尺长,官兵们就顺嘴叫它‘肠布袋’。把炒面装在这里面,两头系在一起,”戚继光边说边示范道:“步兵就背在膀背上,骑兵可拴在鞍架上。如果在急行军时,来不及泡,那就先吃上几口,再喝几口水,走着道就把饭吃了。这一袋足够一名士兵五天食用了。”

    沈默看着戚继光把那肠布袋斜挎在肩上,不由有些眼晕,他一直以为,这是八路军的创举来着,闹半天是跟戚继光学的……这可不是他的主意,是人家小戚原创。

    这个发明引起了一片赞叹,尹凤拿着它爱不释手道:“这下好了,我们以后追击敌兵时,就不用饿着肚子了。”说着又犯愁道:“可是出征在即,这么多部队,怎么来得及缝袋子、做炒面啊?”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张居正笑起来:“明日一早,开城门前,我定然给你们准备好。”说着站起身道:“时间紧迫,我要回去准备了,诸位就不用再跑一趟了,让你们的军需官跟我回去,仓库里有的随便拿,没有的,我现借现买,也不能让将士们缺这少那的出发。”

    这种话,谭纶他们简直没听过,哪次去领点物资,都跟要了那些仓大使命似的,还从没见过张侍郎这样豪气的呢。不由大为感动,纷纷起身道谢。

    “告辞了。”张居正朝沈默点点头,再和众人拱拱手,便大步出了中军帐,坐上等在门口的轿子,风风火火的离去了。

    ~~~~~~~~~~~~~~~~~~~~~~~~~~~~~~~~~~~~~~~~~

    送走张居正,众人重回中军帐,没了外人,顿时亲热随意了许多。

    沈默刚想打趣戚继光两句,就见胡勇从外面走进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找遍了也不见东宁侯……”

    沈默的心咯噔一声,饶是定力惊人,也变了变脸色——这个消息,哦不,该说是噩耗,实在太惊人了,如果明日一早就准备出发了,要是没有兵符的话,戚继光的神机营,是绝对不能擅动的,否则就是谋反

    说实话,沈默此役的信心,八成来自戚继光和他的神机营,虽然马芳名声更大,但更像个传说……真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没有神机营,沈默就没有打胜仗的把握,如果这一仗败了,后果想都不敢想……

    他这一沉默不要紧,刚才还很热闹的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脸,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默便看一眼李成梁,淡淡道:“引城,没了你的管教,我那俩小子又撒了缰,竟然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找着。”

    “啊……”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赶紧:“要不大人赶紧回去看看吧。”

    “不要紧,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沈默却很沉得住气,盯着胡勇吩咐道:“你去找北镇抚司的……管他几爷了,反正有喘气的在那,就把这事儿告诉他,让他赶紧帮着找,明早之前,我要见到人……当然,别吓着小东西。”

    众人不禁暗道:‘大人也太溺爱孩子了……’李成梁也在那心里奇怪道:‘不可能吧……’

    只有胡勇知道,大人这话什么意思,重重点头道:“俺晓得了。”便快步出去。

    “好了,大敌当前,把家事先放放吧。”沈默咳嗽一声,让众人集中注意力,才沉声道:“老规矩,战略我定,战术听你们的。”便提高声调道:“诸位,俺答和土蛮,哪个才是我们这次的对手?”

    众人正在思索,沈默已经给出答案道:“一方面,是因为俺答乃此次入寇的主脑,如此兴师动众而来,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所以虽然土蛮人少,打起来能简单些。但两者相隔太远,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其实并没有呼应。所以,即使打了土蛮,俺答也不会感到多少震动,他还是要按计划作孽的。”

    “第二,就是土蛮没有攻城能力,而俺答在一些汉奸的帮助下,已经掌握了这种能力……石州城的沦陷,就是最好的佐证。”沈默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哎……俺答汗此次的战术,已经十分明确了,他们以一部人马虚张声势,做出要攻击京城的态势,待各地军队仓皇勤王,防御空虚之时,再汇集主力,挑选最合适的府县进攻。”他抬头望向众人,沉痛道:“所以土蛮的破坏力,是远远比不上俺答的。而且两者相距太远,一旦往东打土蛮,就没时间阻止俺答作恶,我们不能再承受一次石州之痛,所以哪怕吃力些、牺牲大些,也要坚定不移的朝俺答进军,明白了吧?”

    “明白了”众人一齐高声应道。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沈默望向谭纶道:“二华兄,你来主持吧”

    “是。”谭纶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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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了,精彩的开始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九章 卷平冈 (上)

    具体的战术会议,激烈而漫长,沈默认真的听了一会,就见胡勇又一次出现在门口。示意他不要进来,沈默披上大氅,走出了营房。

    外面的风又冷又硬,直往脖子里灌,沈默赶紧竖起领子,感觉身体都要缩成一团了。

    “大人,出事了。”胡勇赶紧禀报道。

    “东宁侯还是镇抚司?”

    “都不是……”胡勇轻声道:“是马将军……”

    “马芳,怎么了?”沈默皱眉道。

    “他竟然进入人家宣大援军的营地,”胡勇道:“鼓动官兵和他一起去打鞑子,当场就有整营的官兵要跟他走,宣大总督出面都拦不住。”

    这也太大胆了吧?沈默登时就不觉着冷了,追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王总督哪能让他把人带走?一边带人把营门堵住,一边让人传话给城里,禀报兵部知道……”胡勇道:“镇抚司的人说,杨博已经往安定门来了,看来是要出城去处理。”

    “那还等什么?快备马去……”沈默顿足道:“真是越忙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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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芳很郁闷。

    人们常说,如果俺答是上天降给大明的克星,那他马芳,就是老天降给俺答的克星。别人打不过俺答,丢官下狱者不计其数,马芳这辈子的功业,却全都是在俺答身上建立的。

    就在他把俺答打得毫无脾气,踌躅满志主动出击之时,一纸调令就把他从前线撤下来,到保定担任什么练兵总理,一待就是十年!正是武将最黄金的十年啊,却全都白白浪费……不是说练兵不重要,而是马芳不适合干这个,他的长处在于带兵打仗。马家军之所以能跟蒙古骑兵抗衡,靠的是他身先士卒的榜样作用,豪气干云的兄弟义气,以及在血火战场上淬炼出来的杀气。

    他很早就喊出‘胡虏之强,强在视战为生,我军之弱,弱在畏战如死’,每战更是身先士卒,浴血杀敌,袍泽们背地给他个外号叫‘马疯子’,成为将领后,他要求部下们和他一起疯。为了让部下悍不畏死,他重立‘军战连坐法’,规定临战畏敌不前者,后队斩前队,将领畏敌不前者,士兵斩将领。他更是以身作则,哪怕成为总兵之后,每战依旧率先冲杀敌阵,引得属下殊死效命,这才在与敌人一次次的狭路相逢中,打造出一支令鞑虏闻风丧胆的马家健儿!

    想让他在远离前线的大后方,训练出和马家军媲美的劲旅,只能是痴人说梦。不用别人说,马芳自己首先就泄了气,白白地蹉跎了八年光阴,若不是谭纶到来,循循善诱的解开了他的心结,恐怕他还在醉生梦死呢。重新振作之后,他终于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到现在,他已经为各镇累积训练出了两万余合格的骑兵。

    这次听说俺答大举进犯,他也率领刚完成训练、还未分到各镇去的四千骑兵,跟着谭纶一道前来。但他深知,自己现在的部下,只是掌握了骑兵的技能,还没有上最后的一课,那就是真刀真枪的战斗。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就永远只是没用的菜鸟。要在小规模的战斗中,一点点积累经验,逐渐的强大起来,这才是王道。

    而马芳带他们来的目的,也主要是感受一下战场气氛,最多参加点小规模的战斗,积累一些经验。并没想过一上来,就让他们与数万蒙古骑兵决战,那肯定要全军覆没的。

    但计划不如变化,当他听说蒙古人攻陷石州城,屠杀五万同胞之后,登时怒不可遏,他仿佛看到自己的悲惨的同年,在无数孩童身上上演,立刻战火熊熊,不可遏制。所以谭纶一说,朝廷要组织反击,他毫不犹豫的报名,说算我一个!

    可他不能指望一群新兵,跟着自己完成奔袭、强击、突围吧?要想干好这种高难度、高风险的活计,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召集自己的老伙计!以老带新,尚可一战!

    所以他跟谭纶说一声,便直奔宣大兵驻扎的兵营去了。要说姜还是老的辣,一上来,马芳并未大张旗鼓,就带了几个警卫,便装进了人家的军营。结果都以为他是来和老部下、老朋友叙旧的,甚至没人通知总督、总兵,让他轻轻松松的,就把昔日马家军的一干将领召集起来了。

    军人最重感情,尤其是面对带给他们无上荣耀的老上级,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已。甚至不少人,一见了他就掉泪,他们都是马芳从善于骑射的边民中募集而来的,并不是那些世代从戎的军户出身,能有今日的官阶,全靠当年马芳的提拔。结果在马芳调离后的十年间,这些人几乎再没得到升迁,甚至有人还被降职使用,清一色的在基层带兵。此番见了马芳,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娘,情绪能不激动?

    马芳见自己从没离开过他们心里,自然大感欣慰,于是对众人说道:“弟兄们,嘉靖三十一年,我向朝廷上奏,提出‘尽遣宣府客兵,以乡人守乡土,可得虎师。’朝廷采纳此议,才允许我在山西当地,征募青壮从军,这才有了咱们兄弟的相聚。”他说这话可不只为了叙旧,更是为了进行动员:“为什么要乡人守乡土,因为保卫家乡,保卫爹娘妻儿,是男人的本性!”

    “什么是本性,老虎知道捍卫自己的领地,牛马知道保护自己的幼崽,这就是本性!要是做不到这点,禽兽不如!”马芳皮肤粗黑,个子不高,面方口阔,胡须浓密,一双虎目闪着泪光,声调高了一截道:“我们身为宣大守军,却不能拱卫自己的家乡,任由鞑子把山西各府糟蹋个遍,石州城破,五万冤魂啊!我们有何面目再面对家乡父老?难道我们连牲口都比不了?!”

    马王爷的战斗动员虽然粗野,但胜在效果显著。一众将领仿佛狼群找到头狼,全都陷入了疯狂中,嗷嗷叫道:“报仇雪耻!驱逐鞑虏!报仇雪耻!驱逐鞑虏!”

    这一阵震天动地的吼叫,惊动了正在营中喝闷酒的宣大总督王之诰,以及宣府总兵邢玉、大同总兵周连捷等人,大惊失色道:“怎了,炸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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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之诰也很郁闷。

    在这个月之前,他一直觉着自己的人生很顺利。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次年中进士,可谓少年得志,科甲连捷。登上官场后,也凭着自己的才干,走得极为顺利,先授江西吉水知县。任满迁户部主事。寻迁为兵部员外郎,出任河南检事,不久因平定叛乱有功,转山西布政司左参政,旋调大同兵备副使,不久升山西布政使。

    因为表现出色,不久又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任满召为兵部右侍郎,嘉靖四十四年,升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以四十出头的年纪,成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不仅在同年中绝无仅有,甚至放眼前后几科,除了前无古人的沈拙言之外,也算是头一份了。

    当然一切皆有内因,他固然是个人才,但大明人才多了,怎么唯独就他冒尖呢?俗话说的好,七分靠努力,三分贵人助。他也有一位贵人,乃是他昔日的老领导——嘉靖三十年,他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时,左侍郎叫杨博,对他十分的赏识,在那段共事的岁月里,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而有了贵人关照的王大人,便如虎添翼,青云直上,不在话下了。

    但到上月,他的好运气似乎用光了,俺答汗率六万大军压境,王之诰按惯例严防死守。结果也不知是俺答变狡猾了,还是他身边有能人,竟一眼看穿官军主要保卫宣府、大同,而山西一带则兵弱,亭障稀疏,备御薄弱,大胆绕开宣大,分三道攻朔州、老营,偏头关诸地。结果老营副总兵田世威缨城自守,游击方振出战失利,被其打开缺口,率部南下!

    王之诰闻变,惊得面无人色,以游兵六千骑兼程抵雁门,大同、延绥二万骑亦至,却慑于俺答兵多,竟远远观望不敢接战。结果被其布设的疑兵狠狠摆了一道,近三万人在雁门关裹足不前,待识破后这才出兵,可石州失陷的消息也传来了……

    听闻石州城破,俺答屠城,五万百姓死于非命,王之诰知道,自己这下是完蛋了——野战失利尚能掩盖,可城池失陷,还被屠了城,这是谁也盖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要不是老长官掌着兵部和吏部,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锦衣卫肯定早就上门了。

    听说朝廷要组织反击,驱逐鞑虏,以报石州的一箭之仇。王之诰和麾下将领,将这次反击看做救赎的机会,纷纷上书请战。谁知等来的,确实杨博劈头盖脸的训斥,以及不许出战的严令。

    他登时傻了眼,直到听说礼部尚书沈默,户部侍郎张居正,带着一干将领,在神机营开起了战前会。这才品过味来,原来朝中也有主战、不主战,自己的老上司显然是不住战的,那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可要是不出战,就立不了功,那秋后算账,还是吃不了兜着走,哥几个这个郁闷啊,也没心操练部队了,凑在一块喝起了闷酒……

    正喝得晕晕乎乎呢,就听那一声声震天似的咋呼,王总督一下就醒了酒,站起来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参议赶紧出去查看,少顷转回,小脸蜡黄道:“大帅不好了,马王爷挖墙脚来了。”

    “马王爷?”王之诰黑着脸道:“马芳?他想干什么?!”

    “甭管干什么,您赶紧拦住他吧。”参议焦急道:“这会子已经散会,他那些老部下们,都回去拉队伍,要跟他去打鞑子,眼看就要出营了!”

    “这还了得?”众人全都变色道:“他还真当自己是马王爷,视王法军纪于粪土了!”

    “快,集结你们的亲兵队封锁军营!”王之诰一边让侍卫给自己披甲挂剑,一边黑着脸道:“其余人随我前去!”

    “要不要上报兵部?”参议小声问讯道。

    “报什么报?”王之诰皱眉道:“还嫌不丢人吗?”

    “家丑固然不可外扬。”那参议声音更低了:“可区区武将,敢如此胆大妄为,怕是背后有人撑腰……”

    王之诰的动作明显一滞,显然把这话听进去了,过一会儿才狠狠点头道:“不错,顾不上那么多了,你去传信吧。”便带着一干手下,快步出了中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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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博同样很郁闷。

    从过了年到现在,就没一件顺心的事儿。老杨博承认,那些晋商想通过蒙古人入侵,给朝廷压力,以达到开边互市的目地……就像王直当年,虽然掌握着走私的主要渠道,但还是要谋求开海禁。两者道理是一样的。

    虽然他也不赞成主动出击,但和他们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是的,晋商代表不了他,他也代表不了晋商,他虽然是晋商的保护人,但同时也是个朝廷官员。处理问题时的原则,是先国家后乡亲的……至少也是两者兼顾,不会颠倒过来,损害国家的。

    只是很多时候,真能分得清吗?只怕他自己也不敢那么笃定。所以别人更分不清了……这次鞑虏入侵,他主张采取‘固守静待敌退’的战略,几十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最合理的选择。再看以往的历史,每次也都是这样的。虽然每次都伴着争议,但永远是支持声压倒了反对声。所以他本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但经验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只代表过去,甚至可能与现实南辕北辙。比如说这次,先是高拱激烈的表示要出战,然后沈默张居正又扯虎皮做大旗,借着徐阶的名义,就造起了不可逆转的舆论浪潮。最可恨的是徐阶,也默许着这一切,结果弄了半天,大家都成了好人,就自己一个坏蛋了。甚至有传闻说,自己不许出战,是因为晋商和蒙古人有协议云云,已经是越描越黑。

    结果今天又发生了援军打砸抢事件,虽然被沈默平息了,但全京城人都知道了,这次事件的导火索,是因为所发军需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这才惹恼了援军的。继而引发了对黑心晋商发国难财的讨伐。

    简直太可笑了,晋商就这点出息?靠着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挣俩小钱花花,就能混成天下第一商帮?除非大明就只这一个帮。

    晋商成功,靠的是诚信经营,是目光长远,是和官府保持良好关系。怎么可能在兵部的军需上动手脚?这可是天子脚下,什么都瞒不得的,一旦出事,他们还要不要招牌了?还要不要和官府的关系了?如此目光短浅的事儿,用脚趾想,也不可能是晋商干的。

    但就因为他这个兵部尚书是山西人,所以那些言官、那些舆论,就被认定是黑心晋商捣得鬼,这才多会儿工夫,就谣言四起,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可让老杨博见识了,什么叫‘人言可畏’。

    他刚刚命人封存未发的军需,清查过往的账目,以撇清兵部的嫌疑,却又接到王之诰的禀报,说马芳来他的兵营挖人,说要带他们去打鞑子,谁知竟然半营的官兵铁了心要跟他走!我们正在阻拦,下一步该怎么办,请部堂大人速速定夺。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天下奇闻。杨博没法想象,宣大兵的军心得散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个离开十年的将军,轻易地领走。

    “快,去看看。”顾不上手头的活计了,杨博赶紧命人备马道。

    “部堂,城门已经落锁了。”手下小声提醒道:“得拿钥匙去才行。”京城九门落锁之后,到天亮开门之前,是谁也不能开门的,只有两种情况是例外。一是皇帝有特旨,二就是他这个掌管京城防务的兵部尚书,亲自拿钥匙打开……当然这种特权不能轻易使用,除非遇到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

    “去吧。”杨博点点头,他认为这次就算是‘十万火急的军情’了。

    于是一行人急匆匆的骑马离开兵部,因为街上没有人,所以很快到了安定门。杨博刚出示令牌,叫值守的千户把城门打开,就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道:“呵呵,蒲州公,这么巧啊,你也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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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好像活在外太空,才发现我的偶像贼道三痴开新书了。书名《丹朱》,正在全站强推中,大家去看看,看完在那留个言啥的,以证明我的他的……敬爱。谢谢啊……

第七七九章 卷平冈 (中)

    听到这个声音,杨博的脸色更加难看,好在黑灯瞎火,他又骑在马上,倒也不怕被对方看见:“原来是沈部堂,这么晚了还要奔波啊……”

    “您不也是一样,”沈默骑马从阴影里走出来,来到杨博身边道:“老前辈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年轻人,哪敢偷懒呀?”

    两人亲热的打着招呼,言语间却针锋相对起来。杨博道:“看样子,沈大人是要出城啊?”

    “是啊。”沈默笑着点头道。

    “叫不开门是吧?”杨博笑道:“要是我不来,沈大人岂不要等到天亮?”

    “其实在下只不过,比老大人早来片刻而已,”沈默笑眯眯道:“知道您要来送钥匙,哪好意思让您等着啊?”

    “哈哈……”杨博心说,得,我成巴巴来送钥匙的了,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便放声笑道:“沈大人的正事儿怎么能耽误呢,快快开门。”

    绞索咯吱吱的作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两人并骑而出,竟都不像开始救火似的急切了,反而都放慢了马蹄。

    北风凛冽,月光如霜,马蹄踏碎了城外的安静,侍卫们都闪得远远的,自觉的给二位大人留出空间。

    “年轻真好哇……”杨博突然笑起来道:“看到沈大人,老夫就想起自己,当年随同翟阁老巡边的光景……当时的我,正和沈大人一般岁数,风华正茂啊。”所谓巡边,就是视察国境,乃是兵部尚书,或者主管军事的大学士,代表天子视察国境,慰问官兵,了解边防。边境大都在穷山恶水之地,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个苦差事,而且还会遇到危险。

    “一路上的艰辛就不用说了,到了肃州时,还被蛮番给团团围住了。”杨博就像个老前辈,在给后生讲那过去的故事:“那些蛮番靠山吃山、不服王化,明知是朝廷高官的队伍,还拦住不让走,非要买路钱。”还耐心解释道:“所谓买路钱,不过是打劫的雅称而已,要是不给,就直接杀人越货了。”

    沈默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在赣南也遇到这种情况,不过何心隐的名头太大,一亮明身份,对方马上收兵,还会热情的请客吃饭。所以还真没为这事儿伤过脑筋。

    “翟阁老代天巡牧,哪能接受这种要挟?便下令动武,却遭到卫士们的拒绝,因为对方的人太多了。”杨博用一种回忆的语气讲述道:“既不能打,又不能求和,这下麻烦了。”

    “这时候蒲州公站了出来,道:‘有我在,必保大人无恙!’”沈默接上话茬道。

    “原来你听说过了?”杨博看着沈默道。

    “您老的光辉事迹,咱们晚辈早就耳熟能详了。”沈默笑道。原来,就在翟鸾进退两难之际,杨博召集了所有侍卫,让他们着装整齐,带着全套仪仗,威武雄壮的出了营房,并趾高气扬的命那些蛮番列队迎接。

    这下把蛮番们弄糊涂了,就像贵州的老虎第一次见了驴,竟一下被镇住了。杨博更加卖力的表演道:“内阁大学士翟阁老率大军至此,我们是他的先头部队,你们竟敢只带这么点人来迎接?其余的人哪去了?要是等我们的大军护卫阁老到此,你们还敢如此轻慢,就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本来打算干一票的蛮番们傻眼了,这还是第一次有被打劫的,嫌他们人少了,一时竟踯躅起来。

    杨博这时才放缓了语气,道:“不过不知者不为罪,看在你们出来迎接的份上,还是给你们一些赏赐,下次等我们阁老来了,可记住要多来些人啊!”

    蛮番们彻底被他的虚张声势糊弄住了,以为后面还真的有大军要来,哪里还敢造次?再说给的赏赐也挺丰厚,何必非要打打杀杀呢?结果蛮番们收起了刀枪,还宰牛杀羊,用美酒美食款待杨博他们,欢送他们出境。

    一番又拉又打,让蛮番不敢胡来,又保住了朝廷的脸面。这个故事传开后,杨博名声大噪,可以说是他的成名作,所以沈默也听过。

    今天这个时候,杨博旧事重提,当然不是为了说故事,而是要给沈默讲道理。

    沈默是明白人,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现在,俺答就是蛮番,明军就是翟鸾,丢不起人又打不过,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当年那样,先虚张声势一番,把对方镇住了,然后再给他们点好处,不丢朝廷体面的把瘟神送走……毕竟贼不走空,人家也不干啊。

    见都到这时候了,杨博还在努力的劝说自己,不要和蒙古人硬碰硬,沈默对他的印象,反倒好了很多。他知道,在现今的狂热气氛中,仍然逆潮流而动的人,不大可能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因为那必将得不偿失。只有心里更高尚的人,才能坚持己见……不论是对还是错,至少认为自己在坚持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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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沈默心寒呐!

    杨博的故事固然充满智慧,却是带着腐朽味道的智慧……别忘了,蛮番最初的要求是什么?求财而已,翟鸾却不答应。最后杨博的解决办法,其实不过是以赏赐的名义,把这笔钱付了,本质上有何区别?当然,在朝廷大人们看来,区别大了——‘买路钱’多难听,被要挟的意味太重,有失朝廷体面!至于‘赏赐’就好听多了,是一种上对下的赐予啊,多有面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体面,所有的智慧也都用在如何不失体面上,哪管黎民百姓是死是活,国家利益是损是盈——只要不失体面,能把上面下面糊弄住了,就是为官者最大的追求,至于面子下面的里子,是不是败絮其中,就不是大明国的大人们关心的了。

    连杨博这样号称国之干城的大臣,都是这样想,这大明怎么能不腐朽?要是这点不改变,在别的方面进行多少改革,也会沦为毫无用处的面子工程,这大明也活该被通古斯人灭掉。

    “沈大人,沈部堂……”杨博的声音,把沈默从走神状态拉回来,笑笑道:“老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您的故事告诉我们,想让买路钱变成赏赐钱,中间还需要先把对方吓住的……”

    “嗯……”杨博满意的点点头,又有些狐疑道:“你不是虚以委蛇吧?”他感觉沈默这转变,有些太快了。

    “不瞒您说,今天开了一下午的会,他们的表现让我很失望,竟然连和鞑子正面决战的勇气都没有。”沈默叹口气道:“说真的,后悔没早些听您的话,原以为不是战就是降,现在才知道,还有不战不降的办法,多些您老指点迷津了。”

    “哪里哪里……”杨博连说不客气,心思却飞快的转动,判断沈默这话的真伪,感觉至少是听进去了。就算他仍然坚持进攻,但一旦受挫,必然会回到自己指的路上,便道:“毕竟我是名义上的主帅,一旦你遭了秧,我也脱不了干系,咱们现在唯有同舟共济,合力把这关过了。”

    “您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沈默闻言羞愧的行礼道:“之前让老大人难堪,实在是对不起,待战后必然登门致歉。”

    “呵呵……”虽然不知他这话真假,杨博都感觉不那么憋闷了,大度的笑道:“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是正常的。”这时候,已经能听到宣大军营的吼叫声,还有许多友军的官兵在看热闹,杨博勒住马缰道:“先顾眼前吧,此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马芳煽动部队不听指挥,当然是有罪的。”沈默抱拳道:“但刚才您老也说了,咱们得先把敌人震慑住,在下窃以为,能让蒙古人感到害怕的,唯有马王爷的名头了,所以斗胆请老大人暂且放他一马,给下官留个撒手锏吧。”

    “嗯……”杨博捋着胡须,陷入了思索。

    “老大人,请手下留情,在下再次谢过了。”沈默再抱拳道。

    沉默许久,杨博终于开口道:“你准备让谁来做总指挥?”他看得明白,沈默要是敢直接插手指挥的话,此役必败无疑。

    “保定巡抚谭伦。”好在沈默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嗯……”杨博再次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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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大军营中,火把通明,里面的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在营门前的校场上,全都骑着马,持刀引弓,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王总督在两位总兵的陪同下,站在护卫从中,大声道:“马德馨,本官敬你是有大功的前辈,更不愿同室操戈,对自己的将士开杀戒,只要你现在离开,我保证不再追究此事!也不会有任何人追究!”顿一顿,又对那些跟在马芳身边的官兵道:“你们也一样,立刻回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折箭立誓!”不得不承认,王之诰还是很优秀的,知道这时候不能火上浇油,所以强压着怒气,也要先把事态压下去。

    但马芳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断然拒绝道:“不行,我要带他们去为家乡父老,报仇雪恨!”能和狡猾的蒙古人周旋的将领,一定有过人的智慧。

    见他拿大义来压自己,王之诰暗叹一声,执行老上司的命令,就没有大义可言,便冷冷道:“我是宣大总督,我现在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谁敢踏出营门一步,就是违背军令,斩无赦!”杀气四溢,令人胆寒,果然就有不少人面现惊异之色。

    “嘿嘿,未必吧……”马芳可不是莽撞之徒,他是有备而来!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道:“我这里有圣谕的抄本,皇上有旨,命从在京部队中,挑选精锐敢战者,组成出击部队,驱逐鞑虏!无论京营还是外军,有志愿者都可参加!”说着两眼一瞪道:“难道你的命令,比圣旨还好使?”

    “当然不是……”王之诰咽口吐沫,艰难道:“但我是宣大总督,不经过我的同意,谁也不能离开!”说着黑着脸道:“大不了咱们去金銮殿理论,看看皇上到底说谁的不是!”

    “我非要走呢?”马芳轻蔑的瞥他一眼道:“谁能拦得住?”

    “你……”王之诰知道没法再跟他客气了,黑着脸喝一声道:“马芳,你太不识趣了!真以为自己是马王爷?!你知道不知道,宣大山西的一兵一卒,全归本帅节制?!就算要遵圣命,也是我王某人的事,用不着你在这儿越俎代庖!”他是越说越恨,咬牙切齿道:“本帅念你是位宿将,又曾经立过功,所以才对你一让再让!可是,你竟丧心病狂,无视朝廷法度,执意要搅乱我宣大军务!我非参你不可,不但参你祸乱军心,还要参你藐视军纪。甭管你是马王爷还是牛王爷,现在在我的军营里,就是我最大,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他这边的兵丁就要动手。

    这时马芳一把扯下身上的棉袍,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对身后的马家健儿道:“你们也把上衣脱了!”

    这群人二话不说,刷地脱下了军服,全都精赤着上身,把对面的官兵全都惊呆了——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多裸体,而是他们每一个的身上,都是伤疤累累,有枪伤、有剑伤、有刀伤、有箭伤,还有些是被火烧的,数百人没一个完好的。马芳也不例外,而且他身上的伤,比旁人还要多,还要深,在火光中更显得,纵横交错,狰狞可怖,却又像是炫耀的勋章,让人自惭形秽。

    马芳指着他们笑了:“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家健儿,他们身上的伤,无一例外,都是跟蒙古人百战余生留下的。这是都是幸运的,还有更多的兄弟,早就马革裹尸,长眠草原了!”说着放生大吼道:“咱们豁出命去,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咱们是为了什么呢?”

    “保家卫国!驱逐鞑虏!”几百个声音,如一人般怒吼道。又引发了上万人的怒吼道:“保家卫国,驱逐鞑虏!”沈默他们听到的,正是这个声音。

    这一切太过惊人,不仅宣大的兵震惊了,就连在外面围观的友军,也惊呆了。这些以往只知道混吃等死、欺负老百姓的大头兵们,被彻彻底底的教育了一次,到底什么是男人!为什么当兵!

    “来吧!让咱们也感受一下自己的刀枪!”马芳拍着胸口,那里有个深可见骨的创口,道,“朝这来呀,蒙古人没射死我,你们再补一下就算帮了他们大忙!有种的,你们就来吧!”

    谁还敢来?马家健儿脱光膀子以后,把所有人全吓呆了。王之诰额头满是汗珠,暗骂道‘怎么耍这种无赖手段!’他觉着对头脑简单的大兵来说,这种手段最好使。

    其实他错了,崇拜勇士,跟随英雄,是军人的天性。而战功赫赫、伤痕累累的马家健儿,无疑是勇士中的勇士,英雄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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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王总督已无计可施之时,突闻一声仙音道:“老令公驾到!”这一声仿佛有魔力,便见乌压压的人群分开两边,自动让开一条去路,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校场上,竟一下子安静下来。

    当然,这个令公,指的是杨博,而不是沈默……事实上,‘令公’这个中古味十足的尊称,就始自部下对杨博的称呼。在很多边军将士的心中,杨老令公就是他们的大老板,没有其他。

    看到杨博出现在营门口,王之诰已经揪成一团的心,马上舒展开来,暗叫道:‘老大人呐,您可算是到了……’赶紧拨马迎了上去。

    “参见督帅!”待到近前,王之诰率众将翻身下马,整齐划一的单膝跪地。

    “嗯……”杨博用鼻腔哼了一声,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马芳身上。

    一直霸气外露的马王爷,终于不淡定了,有些不自在的笑笑,终是翻身下马,也单膝跪地道:“老令公。”他这辈子就怕过两个人,一位是已故的周总兵,那是他的恩公,另一位,就是这个杨博了。

    从他当千户那天起,杨博就是就是他的大老板,到现在二十多年了,马芳已经习惯了对杨博毕恭毕敬;况且当年他辉煌的时候,也离不开杨博的赏识与提拔,这份恩情,搁在谁身上,都是沉甸甸的,何况他这种最重情义的汉子呢?

    杨博根本不搭理马芳,而是看了看沈默,意思很明显……小子,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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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世界和平,共建美好家园……

第七七九章 卷平冈 (下)

    喧嚣暴戾的军营,因为一人出现而归于平静。

    杨博自身也深感畅快,这种被万人敬仰,令行禁止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可惜自回京以来,事事不顺,蝇营狗苟、让人不快,都要快忘了自己曾经的尊严了。好一阵感慨之后,他的目光才缓缓从场中掠过,最后落在马芳那一身腱子肉道:“你燥热吗?”

    马芳天大的本事化为乌有,讪讪道:“不热……”

    “那大冷的天,为什么光着膀子?”杨博轻捋着手中的小牛皮鞭。

    “这……”马芳低头无语。

    “抬起头来!”杨博低喝一声。马芳应声抬头,就见老令公面含着怒气,高高举起了马鞭。

    ‘啪’地一声,一鞭落下,在他的脖颈上,印下一道血痕。

    马芳反而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杨博的怒气未消,鞭子接连落下,鞭鞭入肉,马芳却依然纹丝不动。

    一连抽了十几鞭,老杨博有些喘了,这才停下鞭,鞭梢指着马芳的鼻尖,破口大骂道:“越活越回去的狗东西!你是朝廷命官,不是响马头子!大同的骑兵,是朝廷的部队,不是你马芳的私产!”

    马芳高昂着头,一声不吭。

    “还敢煽动官兵分裂,你作死啊?”杨博继续训斥道:“王总督当场砍了你,都没人能给你说理去!”说着把手一挥道:“把他抓起来,明刑正法,绝不姑息!”

    马上有几个军士,要上前去拿马芳。马家健儿不干了,呼啦一片跪在杨博面前,高声道:“不关将军的事儿,是我们自己要跟他回山西,打鞑子去!”“令公,您要抓要杀,就朝我们来吧,千万不要怪罪我家将军……”

    求情声不绝于耳,杨博只是冷笑不停,这时沈默也适时出面讲情道:“这事儿,也怪我,没把圣旨传达清楚,才让马将军误会了。眼看大战在即,杀将不祥,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给他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吧。”

    杨博当然不会杀马芳,摆出这副样子,就是在等人求情,但人家苦主不松口可不行。于是他看向王之诰。

    王之诰心如明镜,他是知道老上司的脾气的,如果真要开杀戒,就不会费那个力气,打骂马芳了。之所以一上来又打又骂,其实是在给他出气,好让他大度一点。想到这,暗叹一下,王之诰低声道:“沈部堂说的是,马将军也是一片拳拳之心,还请老令公宽宥则个。”

    杨博闻言不住的点头,赞许的看看王之诰道:“王总督是识大体的,我很欣慰。”说着转向马芳道:“狗头权且寄在项上,你别高兴太早,要是这次打了败仗,回来连本带息,一起算账。滚起来把衣裳穿上。”

    马芳一阵狂喜道:“这么说,您同意我带人去了?”

    “我可没说。”杨博脸一板道:“宣大的兵归宣大总督管,我这个兵部尚书可管不着。”

    马芳这下心花怒放,一面接过衣裳往身上套,一面给王之诰赔不是。

    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之下,王之诰还能再说什么?也就哼哼哈哈,就坡下驴了。

    如果徐渭或张居正在这儿,肯定要对沈默顶礼膜拜的,原本明明是去给马芳撑腰,必然要跟杨博撕破脸,谁知让他这么一阵子翻云覆雨,竟把杨博感化成了说客,这份功力,已经到了大音若希的地步。

    杨博已经应承了沈默,要把马家军给他用,但他当然不能白做嫁衣,这个好人是要自己当的,于是朝满营官兵道:“家乡蒙难,石州遭劫,我这个山西人,夜不能寐,忧心如焚,恨不能提枪上马,回去和鞑子杀个你死我活!所以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也可以帮你们劝王总督放人。”此言一出,场中一片欢呼。

    “不要高兴太早……”杨博一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有些话要和你们说在前头,俺答此次侵扰,与以往分散骚扰、只为求财不同,这次他亲帅重兵,倾巢而来,所图必然不小。”顿一顿道:“以往我军不是没面对过这么多鞑虏,但都是以城池为依托,据险而守的。但这次,我们不得不在同等条件下,和他们交战。大伙儿都不是新丁,当然知道无险可守的情况下,面对数万蒙古铁骑,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们也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次出征只是志愿,留下的任务更加重大,保卫京城,这才是你们的本职,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杨博这番话,乃是为了给众人泼冷水……你们是来保卫京城的,不回去也没有责任,回去了却很可能马革裹尸,到底怎么选,相信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

    场中更安静了,杨博的话,让已经冷静下来的官兵们,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出击还是留下?死还是生?这真的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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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效果达到,杨博朝王之诰点点头,又对沈默道:“老夫要去别的营地转转,沈大人是同去,还是留在这里呢?”

    “哦,下官还有些琐事要办。”沈默轻声道:“恕能奉陪老大人了。”

    “那好,你忙你的。”杨博颔首道:“明日没法相送,就等你们凯旋归来,咱们共饮庆功酒吧。”为了保密起见,大军出发时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相送。当然,说保密只是个托词,真正的原因是,谁也对这次出征没底,生怕到时候一败涂地,颜面无存,所以一开始还是低调点好。

    一起送走了杨博,沈默再次向王之诰致歉,态度十分的诚恳。

    王之诰之前自然是怀恨的,现在沈默主动道歉,心里终于松缓多了,再加上虽然大家平级,可人家是礼部尚书,登阁拜相只在朝夕,自己却是个待罪的总督,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对处于弱势的他来说,就不是留一线了,而是要留一大片、一整面了。

    于是王总督很大度的表示,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至于现在和将来的,当然都听督帅大人安排了。要说他也是个狠角色,一旦下定决心,绝不拖泥带水,竟慷慨的对沈默道:“我这营中两万军队,都任他马芳挑选了,他就是全带走,我也认了!”倒把沈默弄得不好意思了。

    王之诰的算盘打得精,反正自己这总督也当不成了,何苦替继任精打细算呢?还不如做个人情送给沈默,要是能和他搭上关系,必然会对将来好处多多,也算因祸得福了。

    沈默看一眼马芳,点点头道:“王兄气量宽宏,深识国体,小弟佩服之极,将来若能侥幸得胜,必少不了您的帮扶之功。”王之诰闻言大喜,心说这沈大人果然上道,便热情相邀道:“外面天冷,我让人备好了酒菜,咱们进去,一边说话一边等吧。”

    “悉听尊便。”沈默颔首微笑,他得在这儿震着,时间紧迫,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待两位大人离去,场子又归马芳了,但让杨博那么一搅合,已然没有开始的气势了。

    “老令公说的都对,但现在敌寇凶猛,避之必败,击之方有胜机。”马芳见状慨然道:“况身为朝廷之兵,即有卫国之责,何况守乡土乎?”

    结果是他多虑了,片刻的沉默之后,马家健儿站出来道:“大丈夫身受国恩多年,正当杀敌报国,纵是此役必败,拼得我等性命一条,却要叫敌寇知我大明兵威,虽死又何妨!”然后他们的手下也全都跟上,这时候谁也不肯认怂,紧接着全营将士都群情激昂、争先从之。

    老杨博虽然经验老道,但他仍然低估了将士们勇气的和爱国心……当然,也不乏死要面子者。

    马芳是带兵之人,对将士们的心理十分明了,他不能带着缺乏十足勇气的将士上阵,必须再进行筛选。于是备述此战凶险,对三军反复放话,有兄弟同在军中的,弟弟留下,父子同在军中的,儿子留下,家中独子也不许出战。

    交代完一切,马芳拨马到了点将台上,等待真正的勇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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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和王之诰聊了很久,话题自然离不开此次战役,王总督是十几年的老边帅了,又满心想要和他搞好关系,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沈默受益匪浅。

    直到四更天,胡勇再次进来,在沈默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沈默点点头,起身对王之诰道,有要事要办。

    王之诰知道大军马上要出发,哪里敢留,亲送沈默出了中军帐。

    两人来到教场上,马芳那里已经整军完毕,尽管反复筛选,还是有七千健儿愿意跟随,可见马王爷的号召力,确实非同凡响,连老杨博都拉住不。

    王之诰有些肉痛,他原先觉着,能有三四千跟着就不错了,没想到却翻了一番,几乎把他营中精锐拔净了。只是大话说在前头,哪好再反悔?只能默默承受这份内伤。

    马芳请督帅指示,沈默说有你马王爷在,我不担心士气,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打点行装,卯时到安定门前待命。

    马芳领命而去,让部下抓紧时间备好马匹、武器、粮秣,他是宿将了,这些自不消人操心。

    离开宣大军营,沈默沉声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三十里外的马河村。”胡勇回报道:“镇抚司出动全部人手寻找,把他能去的地方找遍了,最后才在那个旮旯里寻着他……据说那是他三房姨太的四舅老爷家,也不知去那干嘛。”

    “鬼知道。”沈默夹紧马腹道:“头前带路!”

    “驾!”一行人策马奔驰,官道平坦宽阔,跑得倒比白日还快些。

    天蒙蒙亮时,马河村到了,锦衣卫的早等在那,沈默看到了陆纶和朱十三,是的,正是陆炳的二公子,陆纲的弟弟陆纶。

    两人迎上来,恭敬的行礼。

    沈默扶住他们,道:“竟让你们忙了一夜。”

    “应该的。”陆纶一脸感激道:“要不是师叔你的神机妙算,我们陆家这次肯定要被清……”

    沈默一抬手,阻止他说下去,沉声道:“以后这种话烂在肚中,传出去大家都要完蛋。”

    陆纶咽口吐沫,小声道:“这不没别人吗?”

    “自言自语也不行。”沈默瞪他一眼,对朱十三道:“十三哥,哥哥们都各赴天南海北了,你得多提点他点儿,省得不知什么时候,祸从口出,连家也败了,咱们怎么跟我那老哥哥交代?”说着又瞪一眼陆纶道:“多跟你哥学学吧,他这几年,比你长进多了。”

    “大人息怒,二爷最近春风得意,您又是他世上最亲的人,难免有些大意。”朱十三连忙陪笑道:“对吧,二爷?”

    “是极,是极。”陆纶小鸡啄米的点头道:“我以后都注意。”

    “嗯……”沈默点点头,继续训话道:“别以为当上指挥使就了不起,这次把皇上的亲舅舅顶下来,你道他们能善罢甘休?还不夹起尾巴来做人。”

    听到这茬,陆纶的态度终于端正,默默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是的,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再是朱大,也不是陆纲,而是陆纶!这已是一系列复杂角斗后,能达到的最好效果了……众所周知,锦衣卫的头领人选必须忠心可靠,所以皇帝一般会选择自己最信任的近臣担当。哪怕隆庆这种甩手掌柜也不能免俗,登基之后必然要将原先的班子换个遍,安排上自己信赖的人手。

    这对陆纲和十三太保来说,无异于大难临头,作为知晓太多秘密的特务头子们,一旦离开本职,等待他们的不是退居二线,而是灭顶之灾。

    好在沈默早就未雨绸缪,陆炳一共两个儿子,陆纲是长子承袭父爵。陆纶虽是次子,但老子的地位太高,竟也有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荫职,按说也可以进镇抚司,但沈默偏偏要把他安排进裕王府,充当一名侍卫……当时景王和裕王之争,还没有分出胜负,裕王府还是个门可罗雀的冷衙门,哪有在镇抚司里当个肥差,一班叔叔大爷照应着快活?

    加上裕王一直讨厌特务,对陆炳更是深恶痛绝……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陆炳奉命监视二王,在他们家宅中安插了很多眼线,随时把他们的一举一动报告皇帝……只要他们稍有非分之举,必然遭到皇帝的痛斥、甚至惩罚,害得兄弟俩噤若寒蝉,连自己王妃都不信了。遭受这种非人折磨,当然就把陆炳当成罪魁恨上了。

    见沈默要送自己去裕王府,陆纶哭喊着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道:“您老杀了我也不去!”

    “起来。”沈默拿出当叔叔的威严,沉声道:“你当你爹还在世上?谁还看你撒泼打滚?”

    陆纶愣住了,想不到沈默说出这种绝情的话来,要不是父亲临死前,让他们发誓,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沈默,他早就要翻脸了。虽然强压住火气,但仍把不快摆在脸上道:“叫侄儿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侄儿往绝路上送吗!你不知道裕王恨我爹啊!”

    沈默冷冷道:“你也知道裕王恨你爹,看大明这气数,皇位迟早是裕王的,等他继承大统之时,就是你陆家家破人亡之日。”

    “那,那怎么办?”陆纶才一脸担忧道。

    “怎么办?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爹得罪了裕王,但那是奉命行事,换了谁都得这么做。可你爹后来,更是暗中保了裕王不知多少次,这可不是谁都会做的。裕王不知道,所以恨你爹。裕王很重情,趁着你爹去世,我把你爹为他做过的事儿说了,他已经知道自己误会你爹了,还问我能为你爹做点什么。我才把你推出来,说你爹希望能让你服侍裕王一辈子,以赎清当年的罪过。”

    “裕王其实是不太愿意的,但碍着我的面子,还是答应了。”沈默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陆纶道:“你记住,去了要夹着尾巴做事,忠心不二,只听不说,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别看你哥哥继承了你爹的官位,可等到裕王入主大内的那天,还要你来保护陆家,和你爹的那班老部下。”

    陆纶是个聪明孩子,听明白了师叔的话,可他仍然担心道:“我一个外来户,又是个不受待见的,怎能让王爷推心置腹?”

    “别忘了你是谁的弟弟……”沈默淡淡道:“裕王府上没有自己的势力,等于聋子和瞎子,一遇到事情就抓瞎,所以我才把你派过去。”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给裕王当耳目?”陆纶瞪大眼道。

    “嗯。”沈默点点头道:“裕王这个人,心软,但是个明白人。只要你对他忠心耿耿,他必然会把你引为心腹。”

    “忠心?”陆纶道:“怎么个程度?”

    “他就是你的天。”沈默淡淡道:“关键时刻,我、你哥哥,还有你那些叔叔伯伯,都可以出卖。”

    “使不得,使不得……”陆纶连连摆手道。

    “不然他怎会放心,把锦衣卫交到你手里?”沈默目光幽深,声音低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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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临时事情太多……

第七七九章 战正酣 (上)

    沈默所料不错,作为王府最紧缺的人才,陆纶很快得到了裕王的重用,更是因为在嘉靖病重期间,忠心耿耿的表现,又得到了裕王殿下的信任。但这样,还不能保证他可以接掌锦衣卫,因为毕竟他家在锦衣卫的根基太深厚,把哥哥换成弟弟,也不过换汤不换药,纵使皇帝觉着无所谓,也难免小人嚼舌根,难以服众。

    但不要紧,沈默还有第二招——‘以退为进’,在裕王登基之初,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并禁军统领的陆纲和他麾下的十三太保,便一起上书请调,说得十分诚恳——文官尚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先帝鹰犬,不宜再把持陛下耳目爪牙,望求去,以全名节。

    一群特务求名节,这真要把人笑掉大牙,但隆庆皇帝很是欣慰的。虽说都知道新君继位,必有一番新陈代谢,可能知天命,主动放弃权位的有几个?更让皇帝感动的是,他们竟主动要求赴九边刺探军情,为驱逐鞑虏效力。

    甘愿放弃京城的安逸生活,去边疆苦寒之地报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操?要是大明的文武都这样,那我这当皇帝的还愁什么?隆庆的心彻底软下来,假模假样的挽留了几次,见他们去意已决,才依依不舍的答应他们的请求。于情于理,皇帝也不能亏待他们,可隆庆穷得自己都揭不开锅呢,没法赏赐金银财帛,只能利用自己的权力,封官——不同于文官那么麻烦,封几个武将,皇帝还是能说了算的。于是把陆纲他们一律官升一级,从事军情工作的一切经费,皆由锦衣卫支出。

    而对情报工作重要性,已经有了一定认识的隆庆皇帝,也不能任由京城锦衣卫的架构一下就瘫痪了,所以他命十三太保留下两人,襄助继任的指挥使大人,协理锦衣卫事务。

    至于指挥使的人选,最后能落到陆纶头上,也还有些运气的成分,因为原先皇帝属意的,是自己的亲舅舅——就是那位杜康妃的弟弟,已经被奉为伯爵的杜仲,无奈那老哥实在不是个能办事的,接连办砸了好几个差事,还搞得内部怨气冲天,实在难堪大任。隆庆这才想到了陆纶,且用陆纶有两个妙处,一来,显得皇帝能容人,没有把先帝的重臣打落尘埃;二来,原先那些大头目虽然不在了,但想来小头目、小喽啰们,还得给陆家的儿孙个面子,调度起来也得力。

    现在虽然还是皇舅爷担任锦衣卫大都督,可最紧要的南北镇抚司,却落在陆纲手中,避免了一场大清洗,相信只要过了皇位继承的动荡期,陆家便又能安稳一朝了。所以陆纶对沈默的感激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沈默为了让双方的联系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除了定期有密信传递,掐断了其余一切往来走动,要不是这次的事件,陆纶还找不到机会,向他道一声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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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这种事,让下面人办就好了。”沈默教训二侄子道:“你不该亲自跑一趟的。”

    “师叔难得差遣一次。”陆纶陪笑道。

    沈默笑笑,问道:“人在里面?”

    “是。”朱十三点头道,弟兄们把庄子围了个天罗地网,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嗯。”沈默点点头,道:“你们在这守着,不要暴露。”说着就要策马进庄。

    “师叔,还是多带些人吧,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也不吃亏。”陆纶关切道。

    “傻小子,就知道打打杀杀。”沈默笑起来道:“他要是真想和我打,就不会躲在这旮旯了。”说完放声胡勇道:“去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来访。”

    胡勇策马上前,通过庄前甬道,到了大门口,高声道:“快快开门,故人来访!”声如洪钟,打破了夜的静谧,引得庄子里一片狗叫。

    里面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道:“夜深了,不便开门,客人天亮再来吧。”

    “那就把门撞开。”沈默淡淡道。

    马上有几个侍卫,把庄门前的拴马桩拔下一根,一起高喊着,朝门口冲撞而去。就在将将要撞上的一刹,门开了,外面的人收势不住,猛冲进去,里面的人也被撞了个结实,一片惨叫声中,不分彼此的倒了一地。

    胡勇率领其余侍卫,簇拥着沈默进去,马上有家丁拦住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民宅?”

    “我是大明礼部尚书,京城保卫战副总指挥,让你家侯爷速速出来见我。”沈默从丹田发声道。

    “我们这没什么侯爷。”家丁们亮出兵刃、摆开架势道:“不要再上前了,别怪咱们不客气。”

    “胆敢伤害钦差着,杀无赦!”胡勇同样拔出了兵刃,暴喝一声道:“让开!”

    那些家丁迟疑一下,又相互对视一阵,竟真的让出一条去路,放他们长驱直入。

    “大人真是神了,”胡勇一边走道,一边小声恭维道:“竟能料到他们不敢动手。”

    “更神的还在后头呢。”沈默看看四下,已然到了内宅正房,又不知从哪冒出个管家道:“我家老爷过饮了,恐怕得明天才能醒,大人还是……”话没说完,就被胡勇提小鸡似的拎到一边。

    沈默推开正房房门,不禁皱眉,好大的酒气。里面灯火通明,就见一条大汉仰面朝天、呼呼大睡,这么冷的天也没盖被子,看来东宁府侯府的下人,还不如寻常富户家的有规矩呢。

    沈默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吩咐左右不要跟上,自己进了屋,也不打个招呼,就开始到处翻找起来。找了半天,也没寻到兵符在哪里,倒是找到了不少春宫图册。沈默把其中一册拿在手里,走到床前,信手翻开几页,不禁摇头笑道:“原来侯爷喜欢重口味的……”

    ‘咳咳咳……’话音未落,便引得那踏上让咳嗽连连,险些就醒了酒。但终归是‘醉’得厉害了,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呼呼大睡。

    再看床上,赫然多了一枚半个巴掌大的玩意儿,不是兵符是什么?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原来被他压在身下了。

    唯恐再有变故,沈默赶紧拿起来,抄在袖子里,抱拳低声道:“多谢了。”

    “打个胜仗回来,不然我可惨了……”那人虽然背对着他,说话也跟蚊子哼哼一般,但架不住沈大人听力一流。

    郑重的点点头,沈默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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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晓,神机营中军帐中。

    经过一夜的激烈讨论,终于敲定了整个作战计划。一众文武虽然一宿没睡,却个个精神抖擞,只等督帅大人分派军令,便要分头行动了。

    谁知却找不到沈大人踪影,这下大家傻眼了,主帅丢了,还怎么下令?

    这时,就见谭纶走到大案后站定,沉声道:“诸位,督帅有要事出城去了,命我暂摄主帅之位,分配军令!不得有误!”

    这里除了李成梁一个外来户,其余都曾经在谭纶手下听令,所以沈默把大权交给他,当然无人质疑,于是众将轰然而起,肃立领命。

    “诸位,这次的的敌人狡诈凶残,兵多将广,战力高超,各方面都胜过我们。”谭纶沉声道:“现在我们以少击多,又是野战,无比凶险,尔等必须严守将令,倘若有一点贪生怕死,或者懈怠迟疑,必会引来全军覆没,到时候,就算我和督帅不办你,朝廷也饶不了你的九族!”

    众将悚然应下,都道‘不敢’。

    “时刻牢记,生死荣辱。”谭纶也不废话,便开始下令道:“根据情报分析,蒙古人现在绕过大同,往东北而来,他们的目标,极可能是万全右卫。一旦万全右卫沦陷,俺答将重新获得退回草原的通道,此次南侵便可后顾无忧,到时候,不仅张家口一带将会惨遭涂炭,京城也会在其直接威胁下。现在,我们需要一次快而有力的出击,震慑住鞑虏,使他们不敢攻击万全。”顿一顿,望向刚刚进城的马芳道:“马将军,你对蒙古人的威慑力无可比拟,故而此次先锋非你莫属。”

    “得令!”马芳一脸兴奋的出列道:“保准给他个迎头痛击!”

    “切莫高兴太早。”谭纶板下脸道:“并不是让你和他们决战,而是要把他们牢牢吸引住,同时本将和尹总兵将帅所部骑兵从侧翼夹击,戚将军的神机营,以及其余部队,将在这里设伏。”说着,马鞭指在地图的一点上,除了新到的马芳,众人不看也知道,那是大同附近的阳和地区。而这个决战地点,也正是他们争执的焦点,许多人主张选在张家口和京城之间,因为这里距离京城近,戚继光的神机营仅用一天多不到两天便可就位,不易暴露行踪。

    而一旦选在距京城五百里的阳和一带,神机营要赶过去,最少得五天。且不说友军能不能争取到这么长的时间,单说这么长的路途,会不会被蒙古人的游骑,以及更令人防不胜防的汉奸发现?万一被蒙古人提前知晓,那整个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最后为何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因为谭纶和戚继光他们,不敢低估俺答汗的智商。作为小王子之后,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他有着狼一样的狡诈多疑。如果在张家口一带设伏,俺答肯定会怀疑,是不是明军在诱敌深入,想引他们钻口袋?哪怕马芳他们演得再像,也不大可能跟上来。

    所以必须要把伏击点,设在他们曾经经过的地方。刚走过,知道没威胁,才会不那么谨慎,一头装进包围圈。而且从侦查的力度看,也是对身后的最弱,往往只要保证没有尾随的即可,不会像对前方和两翼那样,放出几十甚至上百里的侦骑。

    最后还是戚继光立下军令状,保证三天之内赶到阳和。虽然大家不太相信他的部队,能在三天走完五百里,但军令状可是拿脑袋作担保。众人素知戚继光稳重,断不能孟浪到拿性命开玩笑。这才一致同意,将阳和定为决战地。

    见唱主角的是戚继光,马芳撇撇嘴道:“原来咱只是幌子,那岂不没法过瘾!”

    当兵的,争强好胜无可厚非,只要不太过就成。

    “哈哈,老将军放心。”谭纶爽朗笑道:“因为据可靠情报,经过这些年的休息,土蛮、瓦剌,这一东一西,两个俺答的手下败将,都已经恢复了元气。虽然还臣服于居中的俺答汗,可三家的仇恨由来已久,俺答岂能放心他们?所以他虽然亲帅大军而来,望之气势汹汹、实则色厉内荏,不敢损兵折将太重,以免那两家再起歹心。”说着眨眨眼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马芳寻思片刻,捻须笑道:“晓得了,他越是怕损失,咱们就越往死里打,把他们赶到阳和去!”

    “是极!”谭纶颔首笑道:“你用佯败诱敌,人家可不一定敢追过来,倒不如用赶的,还能更听话一些。”马芳这下满意了。

    “还有什么问题?”谭纶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将。

    “没有了!”众将起身答道。

    “去吧!”谭纶一挥手,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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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军本来就是战备状态,所以到天亮时,已经全都准备就绪,只要粮草一到,马上就可出发。但他们对今日能开拔,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从以往的经验看,要准备这么多人吃马嚼,再分到各部队,最少也得两天时间。所以很多人准备抓紧时间睡一觉,养养精神。

    可很快,各部几乎同时得到命令——马上开拔!

    官兵们携带全部武器装备在校场上列队,听了各自长官的最后一次动员后,就得到出发的命令。将士们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军粮何在?总不能让我们饿着肚子去打仗吧?”

    “休得聒噪,去营门口领取即可。”军官们统一口径道。

    官兵们狐疑的列队来到军营门口,就看到军需官在发放一种驴肠子似的布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的还热乎呢。

    他们被告知,这里面的食物,足够五天之用,到了饭点自有人来教你怎么吃。但绝对不准偷吃,因为五天内,将得不到任何补给,你要是吃完了,就只能饿着。

    站在城头之上,沈默看到将士们斜背着干粮袋,浩浩荡荡的向远方进发,不由感慨的对身边人道:“五万条装满继光面的肠布袋,竟能在一夜之间备齐,太岳兄,真乃神人也!”

    站在他身边的,正是连夜筹措军粮的张居正,只见他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声音嘶哑的笑笑道:“我京城有百万居民,区区五万条肠布袋,每家每户还分不到一条呢。”说着正色道:“我真见识到了什么叫民心所向。一听说是给打鞑子的子弟兵备干粮,那些保长里正都踊跃认领,你要八十条,我就要一百条,唯恐落于人后,而且全都按时交付。”又有些激动道:“更让人感动的是,没有一保少交不说,反倒大都多交了不少。方才清点时,竟足足多出八千六百多条……这次是绝对够了。”

    “这次真知道项羽的感受了,”沈默也感动道:“要是这仗打不好,我也无颜见京城父老了。”

    “不要有压力。”张居正轻声细语道:“该怎么打就只管去打,老师那里有我,万不会让你掣肘的。”

    “多谢!”沈默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也难为你了……”张居正是个肯担责任的,别的不说,就说这次动员全城百姓,为军队备粮,那可是大大伤到了朝廷某些人,无谓的自尊心……按照他们的理论,国库再穷,也不能要向老百姓借,否则朝廷的脸面何存?

    所以必定已经有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家伙,在那里些奏章弹劾张居正了。

    张居正果然有些忧色,旋即恢复如初道:“哪里的话,你不要想那么多了,专心打仗吧!打了胜仗,你好我也好,否则,咱们一起蹲大狱。”

    “嗯。”沈默重重点头,抱拳道:“告辞了!”

    “敬候佳音。”张居正也抱拳道。

    “好!”沈默干脆的应一声,便一撩背后的猩红披风,大步下了城楼。

    而此时,马芳的先头部队,已经离开京城四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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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复正常更新……

第七七九章 战正酣 (中)

    怀安县怀安镇,昔日繁华的城镇,已成一片焦土,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蒙古营帐。

    攻破石州城的收获超乎想象,让蒙古人十分兴奋,但由于担心明军的报复,他们马不停蹄的转移,直到离开山西地界后,才停下来修整一番,并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此刻的军营中,篝火处处,酒肉飘香,满身疲惫的蒙古勇士们,团团围坐,喝酒唱歌,大口吃肉,一片欢乐气氛。居于大营中部的汗帐之中,更是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蒙古当世最英武的领导者土谢特汗俺答,正在宴请他的将帅,以庆贺这次伟大的胜利。

    宴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将军们喝得痛快淋漓。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离开了座位,带着他的弟弟,以及几位头领,在场中手舞足蹈,唱着他们最喜欢的歌道:“明朝的军队,哈哈,都是缩头乌龟!何不一鼓作气,攻到紫禁城,俺答汗当上皇帝,三宫六院的美女,够咱享受享受啦……”

    每场一句,都迎来一片狼一样的喝彩、更多人跟着鬼叫起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被胜利冲昏头,紧挨着正位的一个汉人,低声对俺答道:“此番前来,咱们是要逼明朝签下檀渊之盟,而非要攻占北京。且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能不能占下北京城,就算费尽力气打下来,我们很可能就出不来、回不去啦!”

    俺答须发花白,虬髯剑眉、阔脸方口、相貌堂堂,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举手投足都带着草原王者的威风凛凛。听了那汉人的话,他重重点头道:“薛禅说得有理。我不会被冲昏头脑,咱们还是按计划攻打万全右卫!”

    ‘薛禅’的意思是‘军师’,正是这个汉人的职务。他叫赵全,曾经是个破落书生,投靠俺答后,积极地出谋划策,并为他招揽工匠、聚集流民,极大地保障了蒙古人的后勤,深得俺答的信任,所以被任命为‘薛禅’,须臾不离左右。

    这次俺答出征的路线,正是采纳了他的主意。当时俺答和他的儿子们,是准备先攻打蓟州的,但赵全对他们说,蓟州一带防御甚固,兵多将广;而山西一带则兵弱,亭障稀疏,备御薄弱,石州、隰州富饶且多良铁,且官兵主要保卫宣府、大同,不易来救。俺答采纳其议,分三道攻朔州、老营,偏头关诸地,明军猝不及防,畏敌怯战,结果使其率部南下,深入腹地,顺利得出乎意料。

    这多亏了赵全的参议和引导,俺答对他更是倚为心腹,自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大汗英明。”见俺答对自己如此信任,赵全感到比吃了人参果还快活,更加卖力道:“烧杀抢掠固然快活,但咱们不能忘了最终的目地——只要把万全打下来,咱们这次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到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和明朝谈判,得到咱们想要的东西了。”

    “嗯。”俺答颔首,将金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儿郎们,都听到了吗?今天晚上尽兴玩乐,明天咱们大军开拔,渡过小洋河,直取万全城,我们多年的梦想,就指日可待了!”

    “父汗万岁!”欢呼声响成一片。

    俺答端着酒杯,眯眼望着下面狂欢的儿郎,心思却飘到了茫茫无际的草原上……

    他是达延汗之后,蒙古最伟大的领袖,多少年来东征西讨,他已经控制了东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青海,北抵戈壁沙漠,南临长城的辽阔领域,其威势甚至超过了当初的达延汗。

    为了加强实力,弥补自身的不足,他还接收了从明国投奔过来的汉人,‘多与牛羊与帐幕’,优待他们,让他们为自己服务。因为他发现,这些汉人虽然打仗不行,但精通很多技艺,如盖房、制弓、冶铁,蒙古人不缺牛羊和牧人,唯独缺这些工匠。

    于是,俺答汗开始了‘多诱华人为己用’的方针,不但大规模收容苦于峻削、失事避罪的逃难者,入侵大明时,也以掠夺人口为主,岁掠华人以千万计。其中丁壮有艺者,更是得到他的青睐。俺答把这些掠来的俘虏,统一安置在土地肥沃,宜于耕种的丰州川一带,命主动投奔者代为管理。

    这些人虽然背井离乡,很多是以俘虏的身份来到这里,但因为蒙古虽有君臣上下,却无政府胥吏,干戈之暇,任其逐水草畜牧自便。除了每年要缴纳一定的粮食和牧草外,其他别无差役,因此反而安居乐业,不但来了的不想走,还引诱国内的乡亲举村来投。结果原本的草原地带出现了‘开良田千顷’、‘村连数百’的奇异景象,甚至出现了最初的城市雏形——板升,成为他重要的后勤基地。

    而在这个过程中,白莲教也在板升居民中蓬勃发展起来,几乎家家信教,而其教主萧芹,护法丘富、赵全等人,也获得了俺答的信任,逐渐成为各个‘板升’的领主。作为汉人,他们没有蒙古人对于王室正统的敬畏,他们所考虑的,仅仅是如何让他获得更高的地位,好使自己得到更多的利益!

    当俺答结束对青海历时数年的征讨,回到自己的大本营时,便看到一座真正的城市——大板升城,拔地而起,不但有着碉堡、城墙、民居,还有着有‘八大楼阁’和华丽的宫殿。原来他的儿子们,在赵全等人的建议下,调集板升地区的蒙汉民众,仿照元大都的样式,为他建造了一座都城。

    面对着迷惑不解的俺答汗,几个台吉,以及萧芹、赵全等人跪了下去,齐声道:“请大汗建号称帝!”

    称帝!那就意味着,建立一个由自己完全统治的国家,与在辽东的北元汗廷彻底决裂!自己就不再是劳什子‘济农’了,而是一个真正的可汗!

    是的,他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可汗,因为他不是达延汗的嫡孙,即使实力再强,他的身份也依然是全蒙古的‘济农’……也就是副汗。而蒙古可汗的位子只属于他的堂孙,土蛮部的札萨克图汗——尽管后者的王庭已经被他赶到察哈尔、辽东一代。可人家是达延汗的嫡系血脉,草原的共主!所有人公认的可汗!

    曾经,俺答的父亲,趁着兄长早逝,抢夺过一阵汗位,但等侄子一成年,又在全草原的反对声中,不得不把汗位让给了人家,灰溜溜的回到了右翼,不久便窝囊死了。这个教训让俺答记忆深刻,所以即使已经不把札萨克图汗放在眼里,他也不敢贸然行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应付所有人的反对、

    但就这样放弃吗?自己几十年来东征西杀,拓地万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么?

    俺答汗没有给出答案,但他住进了大板升城,并给它起了个蒙古名字,叫‘呼和浩特’,意思是‘青色的城市’,并命令各部首领都将汗帐搬进呼和浩特,按时向他朝拜。

    城市的出现,为蒙古各部带来了更紧密的联系,可要维持这样的城市,使其不断的发展壮大,进而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实现自己的可汗梦,就得有稳定的铁器、种子以及其他物资的来源。这些靠战争是无法满足的,只能通过互市解决。所以俺答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开边互市。

    恰恰这时候,那个宁肯眼看畿辅被搅得满目疮痍,也始终不愿意开启互市的嘉靖皇帝去了,现在的明国皇帝,换成了他的儿子,据说是个温顺平庸的年轻人。俺答渴望趁其立足未稳,以泰山压顶之势,让明朝彻底屈服!所以才倾巢出动,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此外,他还有另一层打算,所以极力邀请札萨克图汗出兵,双方从东西两线侵掠大明。后者果然应允,亲率土蛮部三万大军,从辽东入侵大明。这样就在蒙古各部眼中,形成了双雄并进的局面,只要自己能在这次表现卓越,把土蛮部比得灰头土脸,孰强孰弱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样日后自己独建汗庭,阻力肯定会小很多。

    是的,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这对常年经历风霜的蒙古人来说,已经是高寿,所以没有耐性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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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俺答突然听到外面的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警号声,然后便是一片人慌马乱。

    “大汗,我们遇袭了!”一名千夫长急匆匆闯进大帐:“他们趁着我们戒备疏松,潜入营中四处放火!”

    “什么?”俺答霍得站起身,但很快镇定下来,重新坐下道:“慌什么!百里之内没有明军主力,肯定只是小股奸细而已!”他对自己的斥候十分有信心。

    大汗的自信,让汗帐中的众人也很快镇定下来。

    谁知还未等下令,又一个千夫长闯进门,面色惶急道:“大大大事,不好了……马王爷来了!”

    “慌什么!”辛爱黄台吉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道:“什么马王爷,都消失十年了,难道诈尸吗?”

    “不信你听。”那千夫长做个噤声状。汗帐中的人凝神一听,果然听到一阵阵的大喊,‘马王爷来了!’

    “马芳!”俺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这辈子罕逢敌手,只有这个从自己身边逃走的奴隶,屡次让自己惨遭败绩,所以虽然十年不见,但这个名字,依然清晰的印在俺答的脑海里。想起过往的交战记录,他每次都被对方状若疯虎的突击,打得一退再退,已经孤独求败的俺答汗,顿时涌起熊熊战意,哈哈笑道:“终于来了个够劲儿的!”说着沉声下令道:“尔等速速回营,整合兵马,命令部队交替掩护撤退,我亲自率军断后!”

    “父汗!”辛爱、丙兔等几个儿子大声道:“还是让儿子断后吧,您的中军先撤!”

    “放屁!”俺答一拍桌子,怒吼道:“任他们来势凶猛,只要我的汗旗不动,全军就乱不了。我若是是一撤,就要一溃千里了!”说着抽出马刀,凌空一劈道:“再敢啰嗦,斩!”

    众人知道他法度最严,言出必践,哪敢再聒噪,只好朝他重重行礼,快速出了汗帐。

    俺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身边的侍卫哈哈大笑道:“随我痛快杀一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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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芳率领一万骑兵日夜急行,终于在第二天过午,抵达了距离京城三百里的万全右卫。

    此时万全右卫已经接到锦衣卫的通报,全城军民高度紧张,见朝廷援军先一步抵达,自然欣喜若狂。把他们接进城来,做饭轧草,热情接待。

    马芳一面命部队抓紧时间休整,一面会见当地守将,以及负责收集情报的锦衣卫首领。当他得知蒙古人正在小洋河以西的怀安镇犒赏三军,便当机立断,停止休整,立刻出发偷袭。

    守将和锦衣卫的人,难以理解他的决定,认为这样太冒险,马芳却坚持道:“兵贵神速,趁着蒙古人还没意识到援军前来,警惕性还不高的时候,才能偷袭成功,否则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于是不顾阻拦,率军出城。

    见他心意已决,万全右卫只好派船将他们摆渡过河,在小洋河下游抵达了彼岸。

    这时马芳反倒不急于进攻,他一面命令主力部队隐藏休息,一面亲率昔日的家兵健儿前去侦察,终于在未被发觉的情况下,找到了俺答的军营。看清楚敌军的分布,马芳拟定了突袭计划——先以其精锐的‘家兵健儿’为先导,借夜色潜入蒙古军营中放火,然后趁混乱时拼命高呼‘马王爷来了’!待其方寸大乱后,他才亲帅主力踏营,从正面发起强攻,直取俺答中军。

    计划起初很顺利,猝不及防的蒙古军队连连中招,果然大溃。马芳身先士卒,高呼杀敌,率领将士冲入敌营。这一万骑兵毕竟是志愿前来的,又见占了上风,是以士气高涨,前赴后继,杀得蒙古军惊慌失措,相互踩踏死者无数。

    就在明军以为就要大功告成时,却被一彪人马死死敌住。看清对方后,马芳倒吸一口冷气,他对这支部队太熟悉了,因为他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就是俺答汗的亲卫部队,装备精良,武艺高强,配合严密,战力强劲。

    尽管明军突袭之势汹汹,但俺答亲卫悍不畏死,硬碰硬的撞上去,虽然损失惨重,但还是生生的挡住了明军的攻势。

    看到这一幕的蒙古勇士一起欢呼,一下从恐惧和慌乱中摆脱出来,聚集到各自的头领身边,并不急于退却,而是相互掩护着整理武器马匹,抓紧恢复战斗力。

    机会稍纵即逝,哪能让他们稳住阵脚?!马芳急得哇哇乱叫,挥舞着长刀率军猛冲,和俺答亲军绞杀在一起。这时候,明军乃十倍于敌军,如果是从前的马家军,转眼就能围而歼之。可十年的事件,毕竟会带走很多东西,尽管这些骑兵,都是马芳和他的部下训练出来的,就算从单兵到配合,都不比原先差,却在杀气和锐利上远远不足。

    很快,马芳就意识到啃不下这块硬骨头,还有可能把牙蹦掉了……一旦让那些部队重整完毕,战场形势将会马上逆转,他赶紧向部下发令,执行第二套计划!这时候就看出训练有素来了,准备包抄俺答亲军的两翼骑兵,马上改变方向,在如森林般的营帐间肆意奔跑,扔出一坛坛火油。

    连营成为一片火海,火势滔天,几十里外的万全右卫都能看见。

    战场火势凶猛,不想变成烤乳猪,只能暂时退却了。

    几乎是同时,两边响起收兵的号角声。而且撤兵的战术动作也如出一辙……都是各部交替掩护撤退,且主将亲自留队断后,不给对方任何机会。

    双方各退二十里,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第一战。

    结果两边都很懊恼,马芳气得是,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能力抓住,让蒙古人几乎全须全尾的溜走。对方肯定会加强戒备,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一锤定音的机会了。

    而俺答这边,虽然成功顶住马芳的强攻,安然抽身北退,但他们的辎重粮草、所掠夺的财物,却被烧了个精光,望着焦头黑脸的一众部下,他气得嗷嗷直叫道:“他们竟敢无耻的偷袭我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众部下振臂高呼道:“用我们的马刀教训他们!让他们用血和生命偿还!”

    “对!用我们手中的马刀,斩断他们的脖子,洗刷这场耻辱!”俺答的弯刀指向东方道:“去报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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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场面从简,因为小沈没法在战场上装B……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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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