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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八五章 内阁 (上)

    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点不留,卯时过半,天色已经渐明。

    沈默的暖轿在东安门的门洞中落下,轿帘掀开,便听胡勇小声道:“陈、张二位大人在。”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扶着胡勇的胳膊,稳稳走下轿来,看了看左手边,却没见到他俩的人影。

    “呵呵,大人来得早的。”身后想起说话声,沈默赶紧转身,就瞧见两个头戴纯白毛皮暖耳冬帽,身上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大红的官员,从他后面走过来。虽然天还暗、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

    沈默赶紧推开挡在身前的轿夫,快步走过去,抱拳朗声道:“久等久等。

    “哪里哪里,也是刚到。“来人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带着一脸笑容,双手虚拱,但许是天儿太冷了,沈默看他俩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僵硬。他心知缘由,于是快走了两步。

    两人走到离着他四步远时,站定脚步,便要正式见礼,却见沈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左侧,面带笑容的抱拳见礼。两人心下舒服了点,连忙还礼说:“大人焉能如此。”沈默笑吟吟答道:“你们又何必如此。”说着朗声道:“我等一同入阁办差,便是同僚,你们太见外了。”

    “岂敢岂敢……”两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沈默方才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奇怪,却是一种善意的表达……洪武三十年颁行的《大明会典》规定,凡百官交往,以品秩分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

    以沈默为例,他现在是从一品的官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他则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居下行礼,他则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则坐受其跪拜之礼。陈以勤和张居正都是三品官,按说应居下首行礼,所以他俩才会站在沈默轿子后面,就是为了行礼方便。

    但沈默不会如此托大,因为按惯例,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所以他抢一步上前,不让他们行上下礼,而是仅仅东西对立见礼。这就表明自己,无心以品级压人,而是以同僚之礼相交……

    陈以勤和张居正两个,心里就本来挺堵得慌。按说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本是大好的事情,可偏偏是经由中旨,而不是会推,委实美中不足……甚至是喜忧参半。张居正就不必说了,单说那陈以勤,自从接到圣旨那天,整个人就晕乎乎,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心里是百味杂陈,百念千转。一时想着不能接旨,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一时却又觉着,这次天上掉馅饼,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错过了,怕是再没这样好机会了……他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脾气太差、人缘不好,除了和皇帝的关系不错,就连裕邸的那帮旧人,都相处的不太愉快,若指望廷推过关,恐怕不知要猴年马月了。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高拱找他谈了次话,向他揭示了这次内阁人事调整的背景……当然着重讲自己是如何费尽心思,才给他争取到这次机会的。他一听说明年葛守礼、赵贞吉那帮子老东西要回来了,当时就全明白了,对高拱自是千恩万谢,再不提什么‘不能胜任’之类。

    甭管怀着怎样的心情,当张居正和陈以勤一见面,都涌起同病相怜之感,他们知道对方来这么早,不过是为了等候另一位的到来。虽然同日入阁,但人家已经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更重要的是,人家是经过廷推堂堂正正入阁的,和他们的差别,虽然没有进士官与科贡官的差别那么大。但是人家日后撒漫做去,只要不太离谱,没敢说他不字的,不然就说明大家有眼无珠,生怕绝了廷推的种子。而他俩这样未经廷推的,入阁后就得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群僚还要寻趁他,一旦有什么错,肯定群起而攻之,一分不是,就要当做十分,以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经廷推是不行的。有这许多不平处,两人见了沈默能顺气?那才叫有鬼呢。

    沈默当然不想才第一天,就让两人恨上了,所以表现的格外客气,执意平等相见,就是为了消除对方心里的别扭……当然没那么容易,但至少两人看他要顺眼一些了。

    三人这么寒暄着,客气的谦让几句,联袂往午门方向走去,虽然是并肩而行,但沈默居中,陈以勤居左、张居正居右,他俩还稍稍让沈默走在前面一点,这自然也是官场的规矩……虽然有些无聊,但外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丝毫不能出错。若是在这方面错了,有时甚至比吏部一次差评,对仕途的危害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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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三位新进的阁员第一天到阁,前一日,内阁便派司直郎分别到他们府上,周知今日的行程。大内宫门冬天是卯正开,而内阁是辰时准时办公,徐阶让他们三个在这段时间到阁,要举行个简短的欢迎仪式。

    三人来到午门外,今日没有早朝,所以外臣不得擅入紫禁城。但有两个衙门是例外的,一个是内阁,另一个是六科廊。这是因为朝廷十八大衙门都设在大内之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拐是会极门,是内阁;往左拐是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也可见六科的地位……当然这是题外话。

    昨日内阁已经送来了值牌,所以守门禁军一盘问,三人便出示自己的值牌……这值牌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是象牙的,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得到。六科是银的,内阁其余人等是铜的。后两种还得在午门处画像报备,比对之后才能放行。

    一见三位大人拿的是最高等的象牙牌,众兵丁便知道是新晋的三位阁老,赶紧毕恭毕敬的递还腰牌、让出去路,午门的值日太监还从屋子里跑出来,殷勤的给三人请安,并要给他们带路。

    三人又不是不认路,自然不会用他,但想想以往要先通报,然后司直郎出来带路,才能进一次内阁,现在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再也不用仰望这个大明最高的行政机构了。虽然都是一脸的古井不波,但说心中不雀跃,那就太虚伪了。

    陈以勤和张居正更是觉着,这次的选择没错,哪怕被人骂一阵子,也确实值了。

    会极门就在皇城东南角,进了午门拐弯就到,当他们抵达时,便见高拱、郭朴、李春芳,带着十来个司直郎,已经等在那里了,沈默看到其中有申时行和余有丁,但这种时候只能假装不熟了。

    沈默三人赶紧上前几步,向次辅和两位前辈行礼,高拱三个客气的还礼;司直郎们也向新阁老们请安,沈默三个也客气的还礼,便在高拱的率领下,鱼贯进入了会极门。

    虽然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想必他们对内阁的各处布局并不熟悉,高拱为三人介绍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后屡经扩建,才形成今日的规模。”说着指着正中一座飞角重檐,宏敞富丽的殿阁道:“这是文渊阁,我等阁臣议事办公都在这里。”再指着文渊阁东边的一座小楼道:“这是诰敕房,”他又指向文渊阁西边,和诰敕房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小楼,道:“那是制敕房。凡阁臣撰拟的诰敕、制敕,皆由这两房审核,缮定正本,交皇上用宝后,再由其颁发。”

    沈默等人都是翰林出身,自然知道帝国一切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批示、命令、公文等一应文书,皆由内阁草拟,这两房就是协助内阁来履行职责的秘书机构。其中制敕房掌书办‘制敕、诏旨、诰命、册表、宝文、王牒、讲章、碑额及题奏揭帖’等项,及一应机密文书,并各王府敕符底簿。诰敕房掌书办‘立官诰敕,及番译敕书,并四夷来文揭帖,兵部纪功,勘合底簿’等项。

    “但你们不要有这两房就能省事儿。”高拱却大煞风景道:“我等为皇上操乾坤御九州,所有文牍,除了例行公事的函件偶有舍人代笔外,其余皆由阁臣亲自起草,哪怕首辅亦不例外,从未有请两房代劳。”顿一顿,他的目光扫过三人道:“以为来内阁是作威作福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比你们之前在部里,要辛苦百倍。若没有辛劳克己、鞠躬尽瘁之心,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回去。”

    三人诺诺应下,但心中未免腹诽,这高胡子果然是难搞至极,迫不及待就来下马威!再说这话也不该你说啊,都说完了让首辅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高拱却浑然不觉,兴致勃勃的向他们介绍着内阁的布局:“文渊阁南面原为空地,后因内阁职权日繁,需要的人手越多越多,文渊阁地方不够。在严分宜任首辅期间,又在那里造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都迁到那里。再往南,是‘古今通集库’,凡草请诸翰林,宝请诸内府,左券及勘籍,归诸古今通集库。”也就是内阁的档案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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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绍完内阁的大体布局,高拱便带着他们进入了文渊阁,前厅之后是一圈游廊,正对着的是大厅,阁臣的四套值房,则在左右两侧,原先四位阁臣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现在又加了三个人,自然要重新安排。除了首辅的那套之外,其余的都要住俩人,所以三套房的门都打开,有杂役正在房中收拾,显然是在重新安排位置。

    “这里有四套房,首辅住一套,咱们六个人只能合伙住三套了。”高拱道:“我和老郭住一套,剩下两套你们商量着搭伙就是了。”

    一想到日后要经常和个老爷们住一起,沈默就感到一阵恶寒,其余两位的脸色也有些发绿,大家再不济也是副部级干部,那都是有独立套院的,什么会客厅、机要室、文书室、卧室、小厨房一应俱全,像礼部那种人少的衙门,身为尚书的沈默甚至还有个小花园。现在费劲千辛万苦,好容易鲤鱼跃龙门了,怎么非但没有海阔天高,反倒有种一摔跌进阴沟里的感觉?

    “暂时条件是艰苦点,这都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内阁设立之初,不过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已,是后来不断扩张权力,才成为行政之枢要,政府之首脑的,加之刚从西苑搬回来,办公条件逼仄,也是难免的。高拱也觉着脸上挂不住,忙道:“不过你们放心,我正和首辅商量着,把文渊阁北面的空地,向皇上要过来,给大家每个人都盖上独立的值房……”

    话音未落,便听到正厅门口有人低低咳嗽一声,众人赶紧齐齐朝里施礼道:“参见首揆!”高拱只好硬生生住了嘴。

    徐阶看看张居正,并未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便和蔼对众人道:“外面冷哈哈的,都杵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吧。”

    高拱不吭声了,场面顿时肃穆下来,众人凝神静气,步履庄重的步入正厅。徐阶先领着在至圣先师像前上香、磕头,然后徐阶便在圣人像下的大案后坐下,接受众人的问安。看着高拱虽然和徐阶势如水火,也依然每天要乖乖给徐阶深深作揖,沈默心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起身之后,徐阶摆摆手,司直郎们返回两侧配殿,正厅中便只剩下他和六位阁臣了。

    “都坐吧。”徐阶端坐在正位上,无需像高拱那样装腔作势,这位子便有足够的威势。

    “喏。”众人应一声,高拱走到了左面第一把红木雕花椅前坐下,他面前的书案,比其余人的长条几案略显宽大,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摞奏章,以及茶杯、老花镜等私人物品。

    郭朴坐到了高拱对面。李春芳坐到了高拱下首,剩下三人互相看看,沈默便当仁不让坐到了李春芳的对面。陈以勤走到李春芳的下首坐下,还有最后一把交椅,张居正没得挑,只能敬陪末座了。

    七位内阁成员全数到齐,正如他们的座次顺序,分别依次是首辅徐阶、次辅高拱、郭朴、李春芳、沈默、陈以勤、张居正。这其实也是他们的入阁顺序,非同小可,难以逾越。当然高拱、郭朴、李春芳是一天入阁的;沈默、陈以勤、张居正,又是一天入阁的,他们之间是怎么排名的呢?自然也有一套办法——先比资历,谁登科早,谁就是前辈;要是一起中的进士,那就比入阁前的官阶,你是尚书,我是侍郎,那么你是大哥,我是小弟;要是大家还平级,那就比年龄,总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吧?哪怕年长一天,都是一辈子的大哥……比如这其中,李春芳是陈以勤的学生,但就排在他前面,原因无它,入阁早而已。

    但也不是那么死板,比如说高、郭、李三位,分别是嘉靖二十年、十四年、二十六年的进士,按说应该郭朴当这个次辅的,但他甘愿让贤,又没影响别人,谁也没话说;再比如说,沈、陈、张三位,分别是嘉靖三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六年进士,按说该是陈、张、沈的次序才对,但人家沈默是廷推入阁,他俩没推过的,就只能往后排。当然他俩硬要坚持,也能和沈默争一争,无奈何靠中旨入阁的先天不足、腰杆不硬,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茬。

    这一屁股坐下去,你在内阁的排名也就尘埃落定了。日后内阁的权力交替,就按照这个排名来——最前面的当首辅,次一个的当次辅,后面其余的只能当跟班了。

    只有等前面的挂掉了……不管各种原因,反正是离开内阁了,后面的才能前进一位。当然你有本事,让人家在位时把位置让给你也行,只是谁苦熬干熬不是为了当上首辅?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把位置拱手相让呢?

    所以内阁中要么差距过大,等级森严,一潭死水;要么大家都野心勃勃想上位,那就非得把前面人拱掉,肯定斗争激烈,你死我活。

    很不幸,这届内阁班子,似乎属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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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五章 内阁 (中)

    “请首辅训话。”徐阶本打算让高拱继续讲,但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高拱一句堵上。

    徐阶闻言心里破口大骂,你娃把好的坏的都讲完了,让咱怎么办?嚼你嚼过的馍?但也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道:“三位都是部堂大吏之中,年轻有为、勤勉克己的典范,响鼓不用重锤,次辅大人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仆不必多说什么,唯有一事,不得不老调重弹……”这时他才进入状态,展现出一位大明首辅应有的气场,坚定目光仿佛盯着每一个人,道:“外厢视我等为宰相,那是皇上和百官的抬爱。虽然朝廷一应用舍刑赏皆由我等草拟,天子也无不应允,但我等需要时刻谨记,咱们入阁办事,只是为天子辅理朝政、参赞机要!说穿了,威福是皇上的,政务是六部诸司的,我等不过顺天意公论而为,将下情如实上达天听,使圣意为朝野心悦诚服。”

    见众人都一脸受教,徐阶的情绪好了一些,声调稍稍提高道:“我等身为辅臣,关键在一个‘辅’字上,乃辅助朝政之臣,而非朝纲独断之臣,所以一言一行,皆要因循本分,切不可窃主上威福以自专,置六部诸司为属吏,切记切记,不要越雷池半步。”

    徐阁老在上面老调重弹,似乎无非是那套‘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的白话版,但听话听音,在场诸位还是清晰的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要以为当上大学士就了不起,你们必须要遵守规矩。内阁有什么规矩呢?无非就是首辅负责制,老大说了算,所以你们都要听我的,别想着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什么的……显然还有敲打高拱,以儆效尤的意思。

    高拱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但人家老徐说得冠冕堂皇,他也没法公开叫板,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元翁谆谆教诲,他们肯定都铭记在心了,时候也不早了,让他们先去皇上那儿谢恩吧。”

    徐阶谈兴未尽,闻言只能不情愿的中断话头,闷声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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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由高拱带着,三人从文渊阁出来,一路上都很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方才在内阁的所见所闻,确实与自己的心理预期,有很大落差……本来都是在部里数一数二的堂上官,现在进了内阁,却得从头做起,好像初入衙门的小年青一样,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委屈做小,甘当龙套。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受这份小婢罪。

    但转念一想,既然内阁这么多不如意的地方,为何外面人全都削减了脑袋往里钻?因为内阁纵有千般不好,但有一样,是外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它是国家的核心权力圈。纵使六部九卿各管一摊、皆有实权,像杨博那样的,更是威风八面,连首辅都得让他三分。但他们不入内阁,就没法参与到这个国家的最高决策中。尽管他们可以道听途说,了解到当时的情形,但毕竟不是目见耳闻,就没法清晰理解每道政令背后的故事,应对上必然被动,久而久之,便彻底落了下风,被人牵着鼻子走。

    内阁阁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小心翼翼,但每次会议都不会缺席,至不济也能看个明明白白,再强点的,甚至可以借力打力、翻云覆雨……毕竟内阁大学士们也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端,有争端的地方,就有可乘之机,有可乘之机,就有聪明人发挥的空间……这就是内阁阁员强于六部九卿的道理。

    三人都不觉着自己是笨人,所以走到乾清宫外时,便对未来恢复了信心……

    一经通报,很快便出来个穿着大红金线蟒衣的太监迎接,四人一看,乃是老熟人冯保。

    都是裕邸出来的旧人,冯保一见他们,也觉着格外亲热。但苦于周围人多,无法表达,只能堆出一脸的笑容,道:“诸位阁老早,快进去吧,咱们皇上没吃早饭,特意等着你们呢。”这小子多会说话,一句‘咱们皇上’,就把要表达的意思,明白无误的传达出来了。

    沈默三个也笑着和他打招呼,恭喜冯公公高升,把冯保得乐合不拢嘴……就像内阁中的情形一样,宫里裕邸的旧人也都鸡犬升天。原来的大太监中,黄锦退了,要去南京享福,马森虽然还掌着司礼监、御马监,但内官监、以及乾清宫的管事太监,这些紧要的衙门,全都换成了裕邸的旧人,新旧交替已成必然之势。

    冯保现在就当上了乾清宫的管事太监,虽然不在内宫实权太监之列,但因为是皇帝近人,所以地位很高,不仅穿着大太监才能穿的大红蟒衣,谁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冯公公。

    但高拱不买账,因为他觉着当太监的就该有个太监样,哪怕贪财点,愚蠢点也无妨,可这冯保附庸风雅、颇有学识,若是让这种掌了权,难免又是个王振、刘谨那样的野心家……其实以他和皇帝的关系,想要封杀冯保,不过动动嘴而已,但他自持身份,不屑插嘴内宫之事,心说只要有自己在,还怕小鬼翻了天?所以只是不冷不热的应一声,便道:“皇上这时候在西暖阁,我们进去吧。”小样,凭俺们师生的关系,还用得着你在中间传话?

    冯巩早习惯了高拱这样,只是缩缩脖子道:“其实今儿在东暖阁。”

    “哦?”高拱微微有些意外,西暖阁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东暖阁是皇帝批阅奏章、处理政务的地方。隆庆皇帝自登极起,便对政务极为懈怠,极少涉足东暖阁,尤其是入冬后,更是整日窝在西暖阁中,与后妃饮酒取乐,即使接见大臣,也只是在外间,从不出阁。

    今日这是刮得什么风,怎么换地方了?

    带着疑问,他率沈默三个进入东暖阁的外间,上来几个小太监,给阁员们解披风,拿暖帽,然后躬身退下,整个过程不仅迅速,竟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见沈默和张居正朝自己投来赞赏的目光,冯保脸上不禁有些得意,这是他训练的结果,别的宫里的太监,可没这份素质。

    高拱当然不会理他,此刻已经换上一副严肃谨敬的面容,朝内间沉声道:“臣高拱携新进大学士求见。”这原本是太监们的活,但高拱给他们省了。

    “各位快进来吧……”里面响起一把带着喜悦的声音。

    两个太监把厚厚的门帘拉开,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四人鱼贯进去,大礼参拜之后,皇帝便叫起来,亲热道:“快入席吧,师傅们起了个大早,肯定饿坏了吧。”

    高拱起身笑道:“谢皇上关心,我等阁臣唯有兢兢业业、加倍努力,才对的起皇上的信任。”

    “也得注意身体,不要累坏了。”隆庆关切笑道。

    沈默等人也起身,多日不见,皇帝又瘦了,面容发黄、气色不济,这显然不是一个才三十岁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快入席吧。”隆庆在正席上坐下,指着旁边的一张方桌道:“跟皇帝一起吃饭,遭罪,所以咱们分开吃。”他是个很体贴下属的君王,经常留徐阶、高拱等人吃饭,但发现高拱还好,其余人总是恭谨地欠着身子坐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动筷子。心里还在不停地打着算盘,生怕给皇上一个坏印象……就连徐阶也不例外。

    这不是吃饭,这简直是活受罪,所以隆庆以后请大臣吃饭,总是自己单独一桌,再给他们另开一席,好让他们吃得痛快。

    四人再次谢恩,便围着方桌坐下,小太监们马上摆上了一桌早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色香俱全、煞是诱人。折腾了一早晨的高拱几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但皇帝不动筷子,他们也不好开始,便坐在那等着。

    “师傅们教导过,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隆庆微笑道:“咱们分头吃饭,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便端了一碗莲子雪花羹,专心喝起来。

    见皇帝开始用膳,四人心下自在许多,便拿起碗筷,开始祭各自的五脏庙。冯保在边上看着,心说吃相上也很体现性格,高拱和陈以勤运筷如飞、呼啦呼啦的风卷残云,高胡子的吃相尤为不雅,甚至粘得胡子上都是饭汤。而沈默和张居正就斯文多了,绝不会飞象过河、也不会拨草寻蛇、更不会发出声音,吃相从容淡定,饿死都有个饱样……冯保以斯文自居,所以看沈默和张居正,要比那两个顺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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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一会儿就放下筷子,皇上已经要漱口了。沈张二人正好面对皇帝,一见这情景,连忙也搁下筷子。陈以勤见他俩做直身子,也不吃了,高拱嘴里正含着个灌汤的小笼包,咽不下吐不出,一时有些发窘。

    “你们吃,不要管我。”隆庆连忙解围道:“朕早先用了点,已经不饿了。”说着起身道:“朕先去里间写字,师傅们吃饱了再过来。”不待他们起身谢恩,便抽身进去了。高拱这才放下了心,把嘴里的小笼包慢慢吃下去,狠狠瞪他们三个一眼。

    虽然说是继续吃,但哪能让皇帝久等?四人连三赶二地扒拉了几口,就忙放下筷子,进去里间了,里间是御书房。迎面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宵衣旰食’的泥金横匾下,是紫檀木的宽大书案,上面文房四宝摆放整齐,隆庆正在提笔写字。看见几人进来,也不停下,口中道:“师傅们吃好了吗?请先坐下用茶,朕马上就完。”

    四个人便屏息凝神,等着隆庆写完字,除了高拱外,三人心中都不平静……看皇帝这样子,并不像外间所传的那样昏聩,甚至比在潜邸时,更加有风度了。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

    隆庆搁下笔,接过手巾擦擦额头的虚汗,笑道:“朕写了几幅字,送给师傅们。”说着挥挥手,冯保便和个小太监,拿起最左边的一副,小心展示给四人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启宏元师’,便听隆庆道:“这几个字,送给高师傅,您是朕的启蒙恩师,朝夕相处的九年里,蒙您悉心教诲朕、保护朕……”说着动情道:“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天……”

    高拱的眼圈当时就红了,推进山倒玉柱,跪在皇帝面前,哽咽道:“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绝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快快请起,”隆庆亲手扶起他道:“您是朕的师父,以后不要跪了。”

    高拱连道不敢,以袖遮面,站起身来。

    放下那副字,冯保两个又拿起第二幅,上面‘仁言利博’,隆庆指着那字对陈以勤道:“陈师傅同样为朕师九年,对朕竭进保护之力,朕把这四个字你。”

    陈以勤知道,皇帝指的是当年裕王地位摇摇欲坠时,自己在三公槐大会上,以隆庆的名讳‘载垕’为发端,做了一番‘国本早定’的演讲,大大的巩固了裕王的地位,一些流言蜚语也消失无踪。皇帝显然没忘了这份恩情。

    他感动莫名,赶紧如高拱一般接下。

    第三幅拿起来,上面是‘患难亨困’,陈以勤指给张居正道:“张师傅,当年多亏你为朕与严党周旋,为朕默默做了很多,别人虽不知道,但朕铭感五内,这几个字送给你。”

    张居正冷面热心,闻言眼圈一热,恭敬的行礼接下。

    还有最后一幅字,皇帝索性自己拿起来,众人只见是‘肝胆贞贤’四个字,只听隆庆道:“沈师傅,我们虽然相处最短,但无须讳言,你我之间的关系,又与诸位师傅不同,都在这几个字里了。”

    沈默重重的点头,人非铁石,得君上如此相待,他又怎能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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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位曾经的裕邸讲官,现在的内阁大学士,一人得到了皇帝的一幅字,其中还有个浅浅的玄机,高拱的字中,含着个‘元’字,陈以勤的含着个‘利’字,张居正的含着个‘亨’字,沈默的含着个‘贞’字,合起来就是‘元亨利贞’!

    易经第一卦曰:天有四德,元、亨、利、贞!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

    隆庆皇帝把他们四个与四个字对应起来,其中的殷殷期盼,不言自明……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皇帝这次的表现,真要让包括高拱在内的四位大学士击掌喝彩!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绝不是昏庸之君能够想到的!

    其实隆庆皇帝也是苦思多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的。那些言官们上的奏章,他其实都看了,也觉着说得有道理。毕竟他和父皇有仇,但跟祖宗江山没仇,既然做了皇帝,自不希望把江山给败了。但是他所面临的,是父皇嘉靖留下的烂摊子,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而他的大臣们,都是在嘉靖手下练出来的,巧舌如簧、胆大包天、腹黑皮厚、各个难搞!

    登上皇位不久,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既没有能力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也没有能力把这些大臣治得服服帖帖。国家是不好管的,皇帝是不好当的,至少我没那个本事,肯定越忙越乱……人贵有自知之明,能有这份觉悟,他就比绝大多数人要明智的多。

    当然隆庆本身,也不想吃那份苦,俺提心吊胆、装模作样十几年,终于一朝翻身得解放,当然不能再牺牲生活质量了。治国那么累,还是交给大臣们去做吧,自己多做些爱做的事,岂不两全其美?

    当然,必须要信得过的。那么谁是信得过的人呢?对于隆庆而言,他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太监之外,就相信自己的几位老师,高拱、陈以勤、沈默、张居正,这都是他完全信任,可以托付一切的人……

    所以当初徐阶提出,要在内阁增加两个名额时,隆庆一口就答应下来,并明确提出,希望首辅能多给裕邸讲官机会……皇帝相当逍遥天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选对掌柜,才能安枕无忧。

    而正是有这个前提,老徐阶才会在那次朝会上,看似冒失的把张居正推出来……张是裕邸的讲官,又有沈默做伴,皇帝自然不会反对。

    后来一连串变故后,徐阶仍然有信心让张居正入阁,皆因为他知道皇帝的想法,高拱同样也知道,所以陈以勤也能入阁……

    结果内阁七位大学士中,就有四位是裕邸旧人,甚至占了多数。今天再借这个机会,郑重的把国事托付给他们,隆庆就彻底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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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点以前发的……不过这个真不好说,因为有时候,可能在哪个点上,就一下浪费好几个小时,所以大家最好还是早晨起来看,这样我也没有心理负担,呵呵……

第七八五章 内阁 (下)

    和皇帝说了会儿话,高拱便要率领几人告退了,隆庆把他们送到门口,却又叫住沈默道:“沈师傅,你且留一下。”

    沈默只好在几人的目光中站住,和皇帝重新回到暖阁。

    地龙烧得很旺,暖阁里温暖如春,皇帝坐在榻上,招呼沈默隔几而坐。兴奋地脸放红光道:“方才朕的表现还不错吧……”

    “天恩如海,”沈默轻声道:“圣君之姿。”

    “呵呵,谬赞了。”隆庆本想说,这是朕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又觉着太掉价,于是硬生生另起话头道:“那件事儿,你想出个眉目了么?”说这话时,他猴急的样子,浑没了方才装出来的成熟。

    沈默知道皇帝说的是啥事儿,低声道:“似乎皇上已经有主意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滕祥他们给我出的。”隆庆道:“他们说还是自个有钱花着舒坦。”

    沈默眉头微不可察的一动,就听隆庆继续道:“他们还说,先帝之前的皇帝都是有钱的,但到了先帝,内帑才开始空虚的,花钱要向户部要,既不自由,又败坏了名声。”说着一脸感慨道:“对于这点,朕深有感触。”

    沈默望着皇帝酒色过度的脸,心说‘没钱都玩成这样,要是有了钱,还不折腾到天上去?’他真的很想劝劝隆庆,但心里总有个声音,不许自己说出口。话到嘴边便变成了:“这也在理……”

    “朕也觉着很对,”见得到了鼓励,隆庆兴奋道:“就让他们去查阅前朝旧事,发现嘉靖朝以前,宫里的收入,来自九门课税、经理仓场、提督营造、珠池、银场、市舶、织造、烧造、柴炭……还有皇店,税关等等……”

    沈默听得心中发紧,这分明是太监们借口为皇帝增加收入,而欲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来换了宽仁的主子,太监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压住心中的怒气,平静问道:“那嘉靖朝又如何呢?”

    “嘉靖朝……”隆庆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自成化以来,内侍气焰日益猖獗,最终导致正德朝以刘谨为代表的八虎乱国,以至于天怒人怨,沸反盈天。嘉靖皇帝正是亲眼目睹了前朝之祸,即位后才御近侍甚严,大珰巨阉一有逾矩,即罪挞至死或陈尸示戒。终嘉靖一朝虽由兴邸旧人掌司礼监、督东厂,然皆谨饬不敢放肆。先帝又尽撤天下镇守内臣及典京营仓场者,终四十余年不复设,故内臣之势,自洪武末年至今,惟嘉靖朝稍杀尔。

    好容易把太监伸向大明各个角落的魔掌斩断,现在隆庆却又想靠太监发财,岂不重启了宦官乱国的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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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炉中的银丝炭无声无味的燃烧着,皇帝陷入了沉思,一时无语。

    沈默安静的等着,心中颇为无奈,对宦官来说,天子无秘密,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些死太监耳中。但无论从哪方面讲,他只能这么说,得罪了他们也没办法。

    “像正德朝那样肯定不行,太监不得干政,这是洪武爷定下的祖制。”隆庆终于思考完了,字斟句酌道:“但是,能不让把一些不紧要的地方让出来,只让他们管管珠池啦、银场啦之类的,这样不关乎大局,宫里也能有个花销。”

    沈默暗叹一声,他知道隆庆一来是穷得太厉害了,二来耳根子素来柔若无骨,就算自己今日劝下,却挡不住明天太监们吹风,所以一味的劝阻是不行的。于是他缓缓道:“古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陛下身为大明至尊,在您眼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是数万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

    隆庆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声道:“当年你可是帮着朕的,怎么现在也学他们,把朕管得死死的呢。”

    沈默淡淡一笑道:“皇上误会了,微臣还是那个微臣,为皇上分忧,这点从未改变。”

    “朕还以为……”隆庆旋即释然道:“你当上大学士,就只站在官员的立场上说话了呢。”

    “怎么会呢?”沈默摇头道:“自从知道皇上的难处后,臣便寝食不安,朝思暮想,就想着怎么让皇上既能有钱花,又不会被大臣们说三道四。”

    “要是能那样,可就太好了……”隆庆一下兴奋起来,旋即又讪讪道:“不过怎么可能呢?”

    “完全有可能。”沈默微微一笑,神秘道:“只要我们不动他们眼前的,自然没人聒噪。”

    “那是哪儿呢?”隆庆迷茫道。

    “海外。”沈默单刀直入,干脆利索道:“世上并非我只有我大明一国,还有在遥远西方的泰西诸国,他们通过对世界各地的掠夺,获得了巨额的财富,他们爱好奢侈又贪图享受,所以每年从我大明进口巨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以及其他各种精巧的奢侈品,从而使数千万两的白银流入我国。”

    对于这些,隆庆并不陌生,在裕邸时,沈默便对他讲过世界地理、以及西方诸国的发家史,对海上贸易也不陌生。闻言恍然道:“对呀,既然民间可以与泰西贸易,皇家当然也能挣他们的钱!”说着十分振奋道:“滕祥他们也说过,当今最好挣的钱,就是佛朗机人的,还提议组建皇家商船队呢!”

    “皇上英明,”沈默终于拍个马屁,隆庆的骨头顿时酥了半边,便听他接着道:“但适宜远洋航行的大船,每一艘的造价都涨到白银万两以上,要建造这样一个船队,花费的资金着实惊人,这笔钱内帑出不起,而外廷也绝对不会出。”又一字一句道:“刘大夏虽已成古人,但朝中尚有无数张大夏、马大夏,是不会允许再出现一支三宝船队的……”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又一次陷如沉思。对于自己祖宗的光辉历史,他自然知之甚详……在永乐至宣宗年间,大明开创了震古烁今的七下西洋,由福建南下经由马六甲,印度洋直至非洲东岸几乎全是大明的天下,仅永乐年间各藩国贡使团多达三百一十八次,就此确立‘天朝上国’的名头。但自成化以后,朝廷官员以远洋船队太耗国力为由,禁止中国的舰船再次出海,时任兵部尚书、清名载史册的刘大夏,更是将郑和行海的无价资料赴之一炬,并下令南京龙江船坞、福建船坞等,停止建造一切远航巨舰。

    举办任何事业都要讲究效益,产出必须大于投入才能持续发展。而郑和船队将士众多、耗资巨大,每次出航要花大笔开销采办馈赠,而带回的大量贡品,则免费提供皇室、贵族享用,朝廷自然入不敷出,当财政健康时,尚且可以支持。但迁都北京、五征蒙古耗资巨糜,致使朝廷必须削减开支时,被文官们视为‘虚耗’的下西洋,自然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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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况且,海上航行时间过长,风浪险恶,十艘船中只有八艘能到达目的地,其中往往又有三成的货物腐败变质,不能出售。”为了打消皇帝的念头,沈默稍显危言耸听道:“所以风险太大,弄不好就要血本无归,皇室要挣钱,自然挣天下最安稳的一份,哪有在刀尖上舔血的?”说着神秘一笑道:“其实宫里不必直接参与进去,只需出个名头,便能财源滚滚,且全无风险。”

    让沈默这么一忽悠,隆庆彻底打消了自己建船队出海的念头,但又被勾起一丝希望,就像有小手在心里挠痒一般,探着身子望着他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办,快说呀!”

    “皇上,臣进献的那份‘坤舆万国图’还在吧?”沈默问道。所谓‘坤舆万国图’,乃是沙勿略亲手绘制的椭圆形的世界地图,要比宫中珍藏的‘大明混一图’,更加全面详细。一共有两份,一份沈默自己留着教育孩子,一份送给了皇帝。

    “在,朕时常把玩,就像你说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隆庆笑道:“朕给你找来?”

    “既然皇上时常看,那就不必了。”沈默微笑道:“目前我大明与泰西的贸易,主要有两条线,一条是经广州至马六甲,与佛朗机人买卖,另一条是经南洋至吕宋,与西班牙人买卖。其中前一条早且发达,后一条是新兴的,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其实还有第三条,与除了银子什么都缺的日本人买卖,但朝廷毕竟还禁止与倭国贸易,所以沈默也就不提。

    “嗯。”隆庆点点头,他对沈默说的地名并不陌生……也亏得沈默苦心孤诣,十年磨剑。竟提前多少年给皇帝进行知识储备,此刻隆庆才听得毫不费力、津津有味。这份润物无声的水磨工夫,要比张居正更像徐阁老。

    “这两条航道就是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航道。”沈默沉声道:“但是并不太平,除了惊涛骇浪之外,还有出没其间的猖獗海寇,往来船队时常遭到侵袭,往往人财两空,血本无归。”顿一顿,语调充满诱惑道:“所以护航船队应运而生,贸易越频繁,往来船只越多,这一行的钱景,也就越广阔。”

    “嗯嗯。”隆庆点头不迭道:“海上镖局嘛,就算不如陆上的抽头,也肯定是大赚特赚的。”便巴望着沈默道:“这个,现在怎么个情况?”生怕再次失望。

    “目前,主要是海商出钱,我大明的水师为其护航。”沈默微笑道。

    果然还是失望了,隆庆一下连腰都弯了,郁闷道:“那这个钱,还是没宫里的份儿。”

    “但是,”沈默大喘气道:“朝里大人对此很是不满,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为何?”隆庆问道。

    “原因有三,其一,他们认为军队是国家公器,却为商人护航有失朝廷体统。其二,之前的护航,只收取成本费用,所以朝廷并未见到钱。”沈默淡淡道:“其三……就是水师的构成,除了一部分来自俞大猷编练的水军,大半皆改编自徐海、王直、林凤等被招安的前海寇。”顿一顿,不无讽刺道:“朝中大人都是有洁癖的,当初迫于抗倭压力,开出高官厚禄,把他们从贼变成官,然后再让他们去打贼,现在海疆平了,也就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所以说沈默和杨博,东南商人和晋商的对立,几乎是无处不在,除了银行票号外,晋商们还想利用在朝中的影响,清除徐海等人,达到通过兵部控制水师,继而控制贸易航道的目地。

    但他们接受前几次的教训,先进行了调查,发现徐海等人桀骜不驯,自称臣下是给朝廷面子,要是不爽了,分分秒就能反出天庭。唯恐刺激他们叛离朝廷,再次作乱,所以晋商们没有对其轻举妄动,而是一面由兵部,不断向水师安插人手,甚至已经向在广东剿匪的俞大猷,发出了三次调令,命其进京述职,其用意令人不安;一面在朝中制造舆论,希望与京察的压力两面夹击,使与徐海等人脱不开干系的沈默作出妥协,至不济也要把原属于朝廷的那部分水师夺过来。

    沈默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早就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接随时到来的交锋……今天这一出,便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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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太地道……”隆庆当年与国政隔绝,对倭寇没有切肤之痛,所以听了沈默的讲述,觉着有些同情徐海他们。

    “岂止是不地道,简直只顾自个的名声,却让皇上做恶人!更把国家的信义当成了儿戏!”沈默一脸愤慨道:“海寇各个精明,当年可是不见圣旨不归降,官员们迫于形势,怂恿着先帝颁下了招安的旨意,现在却要公然违背先帝圣旨,卸磨杀驴!不仅让皇上背上不孝的恶名!还要使泱泱大明道义丧尽,日后谁还相信我大明的承诺!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必危啊陛下!”

    “嗯……”隆庆深以为然,但心中未免嘀咕,可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好在沈默终于揭开了盖子道:“臣是有私心的,臣是当初进行招安谈判的一员,十分不愿朝廷失信于天下,但也不想与同僚们闹僵,便想出了个变通的法子,”说着吐出一口闷气道:“就从了他们的愿,让徐海他们离开军队,也不让他们再回去当海匪,而是以民间的身份进行护航,写信与他们沟通,他们也都受够了兵部的鸟气,自是愿意。但也有一顾虑……没了官军的身份,谁还相信他们?愿意找他们保镖?”便朝隆庆跪拜道:“所以臣斗胆请求皇上,以皇家护航队的名义接收他们,让他们继续原来的护航——授其生业,则海疆安宁,皇上功德无量,臣也可忠义两全。”说到最后,都动情了。

    “快快起来,”隆庆赶紧拉起沈默道:“你好容易求朕个事儿,朕怎么也得答应,况且他们本就受先帝圣旨招安,朕给予庇护也是应当,谁也说不得什么。”

    “皇上仁慈……”沈默使劲挤也没挤出眼泪来,但心里真的十分熨帖,虽然先帝对他也很不错,却远远没有隆庆这样真诚热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让他怎能不感动?

    “朕现在知道你的意思了,”隆庆却挤眉弄眼道:“你也该跟朕说说,这事儿的前景了?光出个名头,恐怕朕分不到多少好处吧。”

    “呵呵,皇上太小看‘皇家’这两个字了,”沈默笑起来道:“六必居的酱菜,宝大祥的珠宝、水云斋的水粉,瑞泰祥的绸布为什么全国闻名,招牌响亮而已!天下哪还有比‘皇家’这块金字招牌更闪亮的?况且不仅名头响亮,还有莫大的好处……巨商、税官、水师,谁也不敢欺负他们,恐怕海匪见了也要望风而逃。生意亨通,自然财源广进了!”

    一番话说得隆庆眉开眼笑:“那到底能挣多少钱?”

    “挣多少钱不好说。”沈默笑道:“但皇家的名头不能白用,每年要先给宫里固定一笔钱,然后再分红。”

    “那究竟是多少呢?”隆庆急不可耐道。

    “头一年,还不太能肯定。”沈默道:“但他们知道宫里急用钱,所以愿意先付一百万两,等到年底,若没有红利则罢,有的话,再分宫里三成。”顿一顿,又道:“以微臣估计,从明年起,应该能稳定在一百五到二百万两之间。”

    隆庆彻底呆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名头竟这样值钱……前天他刚问了,宫里每年的开销,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岂不是一下就能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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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算早吧……

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上)

    其实海上护航的利润并没有那么高,按照沈默的许诺,将会拿出一半左右付给皇室。但徐海他们不会有异议的……因为对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们而言,这点利润根本不算什么,就是全付给皇帝也无妨。而且仅从眼前讲,它带来的衍生利益,也将远远超过他们付出的;况且从长远看,只有竖起‘皇家’这杆大旗,沈默向他们描绘的伟大蓝图,才能顺利展开。

    沈默之所以能始终得到桀骜不驯的前海盗们的支持拥护,乃至崇拜,是因为他总能拿出让所有人都得到好处的方案。他从来都信奉一条,有钱大家赚,这样买卖才能持久。不然利益受损的人肯定要跳出来惹是生非。所以他给隆庆的报价,其实就包含了供大太监们贪污的钱……看在真金白银的份儿上,希望他们能尽量少折腾吧。

    但这套看似简单的方法论,别人却学不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像沈默那样,有多出五百年的见识,知道未来的趋势如何,他们的视线只停留在大明境内,不知该如何去寻找新的蛋糕,所以只能将救国的努力,全都放在‘除弊’二字上——张居正的经济改革,沈默前世念书时就学习过,当时自然惊为天人。可随着见识的增长,就不像儿时那么盲目了。他知道,如果没有外部的强压,在一个封闭系统内部,想进行经济上的改革,必然是千难万难。因为这个系统内部,能分配的利益就那么多,且早就各归其主了,你要搞重新分配,就必然要损害既得利益者,你多占一分必然就意味着别人多损失一分。

    这种情况下,大伙必然要斗得死去活来,而既得利益群体往往因为具有先发优势,根深蒂固,能量强大,哪怕一时被压制,但往往能够后来居上、反败为胜。所以任何封闭环境下的经济改革,往往都以失败告终,哪怕看似成功,也不过是原先的利益者换了身份,继续吃人罢了。

    沈默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利益在作祟。‘谁动了我的蛋糕,我就要和谁拼命!’这是任何利益集团共同的心声。他不愿以卵击石,不想学未来的张居正,公然去触动那些大地主、大家族的利益,因为不论过程如何精彩,那样只能以失败告终。

    当然他肯定还是要触动,不仅要动,还要大动特动,动得惊天动地,但不是靠行政手段强权霸道,而是利用经济规律这双看不见的手,去拿走一些人的财富,成就更多的新贵阶层。在不知不觉中,使强弱易位,等到旧势力反应过来,已经无力回天……至少双方已经可堪一战,这样的改革才有意义。

    如何能延缓矛盾爆发,给新兴势力以发展的时间,沈默认为除了不遗余力的保护和扶植新兴势力外,也不能忘记给旧势力谋取福利——一切政治的本质,都是利益分配,好的分配方式,就是利益均沾!大家都有好处,矛盾自然缓和,爆发的时间自然推后。而且无须担心这样会养虎为患,因为财富到了旧势力的手中,大多都被挥霍和储存起来,并无法使他们更加强大。

    当然,如果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所有利益阶层都满意,但天意让他身处在大航海时代的前期,放眼世界,有足够的金山银山分配给各利益集团,所以才给了他不断妥协、争取时间的资本。

    是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史无前例的白银大流入,将第一次改变华夏自古以来的恶性通货紧缩!货币的丰富,将极大改变社会的交易方式、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释放消费能力!继而人们的价值观念,理想追求,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变革的浪潮即将不可阻挡的涌起,财富膨胀、物欲横流的时代就要来临,大明要么像‘两颗牙’那样沉迷享乐,堕落无可救药,最后走向自我毁灭;要么像英国那样利用天量的财富,完成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过度,继续领先世界五百年!

    向左,是光辉的天堂,向右,是堕落的地狱,这就叫时代转折点。在上一个时空里,大明已经在享乐主义中失败过一次,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怎能再走一遍老路?

    伟大的先行者、思想家、政治家沈默沈拙言,在从乾清宫回内阁的路上,心潮澎湃的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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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当他一进入文渊阁,便立刻把那些疯狂的东西压在心底,面上恢复了谨慎低调的微笑。

    进去正厅,众人已经收拾东西,结束上午的办公,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跟他们去‘食堂’用餐……别笑,就是食堂。且与沈默上辈子常吃的机关食堂是一个意思。国家为官员提供工作餐,其滥觞可上溯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唐人书中云:‘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使对官员最抠门的国朝,也没取消这项福利。

    在这其中,除了天子请客的‘天厨’外,就数是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厨,简称‘堂厨’,档次最高。而其就餐场所,便称‘食堂’。《唐会要》里说,高宗时,宰相们曾以“政事堂供馔珍羹”为题开会讨论,削减伙食标准的问题,但有人反对说:‘这顿丰盛的公餐,是皇上对中枢机务特别重视的表示。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罢议。

    虽然本朝不复设宰相,但自从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又重新出现,专由负责皇帝膳食的鸿胪寺打理,自然规格够高。当然有资格享用堂厨的,只有几位大学士,至于那些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的是‘佐史厨’,自然没那么丰盛。

    内阁的食堂是由文渊阁的后殿改成的,外间是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饭的地方,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在一边吃饭,一边乱哄哄的说笑交谈,见了大学士们从门口经过,也只是声音稍小,而没有停下来,更没有人出来问安。这也是食堂用餐的一大特点,谁在吃工作餐时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所以这里也是衙门里礼仪规矩最疏松的地方,被上下视为难得的放松之处。

    进入内间,便是阁员们吃饭的地方,宽敞的房间内,铺着提花地毯,挂着前宋画轴,摆着官窑瓷瓶,布置得十分雅致高档。但占主要位置的,永远是那张黄梨木的长方形餐桌。座位前已经摆好七套餐具,徐阶在主位上坐定,其余人等便分左右列坐。这时侍役便举着托盘开始上菜……按照标准,阁员每人每月十五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么多钱,就是每天去大饭庄摆一桌,也勉强够了。七个人凑一起,就是顿顿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了的,所以伙食款要被鸿胪寺贪污大半。

    当然阁老们操心天下大事,是不会去关注这些‘细节末梢’的,上齐了菜,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就是。也只有这时候,阁老们才能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轻言细语的交谈说笑。席间,陈以勤告诉沈默,张居正主动要和李春芳一个屋,所以他俩只能搭伙了。和谁一个屋,沈默都觉着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睡一张床……不过张居正的态度表明,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他再像从前那样了。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沈默也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徐阶和高拱两人的表现。后者在那里就今年的经济形势高谈阔论,不时还要问别人的看法。相较而言,徐阁老就沉默多了,只是专心的吃饭喝汤,没多会儿就吃饱喝足,离席去了。

    望着徐阶离去的背影,高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众人心里不由暗叹,这下高阁老要扬眉吐气了……皇帝向四位裕邸老师赐字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了,其中透露的政治信号,再清晰不过——尤其是赐给高拱的那四个字‘启宏元师’,首辅又叫元辅,皇帝把‘元’给了高拱,让首辅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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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在接下来几天,高拱对徐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当然也不能简单的归为‘得意猖狂’之类的,而是两人的个性和处事风格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官场评论的,华亭专任恩、新郑好任怨,前者是久历宦海、稳健圆通、事事务求周全;后者却用心全在国事,不计毁誉、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讲个公心。这样两种处事方法,必然要产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让,冲突必然公开化……

    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庞尚鹏事件的争执。这日,内阁收到通政使司转来的奏章,又是弹劾广东巡抚庞尚鹏的,负责阅看此类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况严重,便向徐阶做汇报道:“元翁,诸位阁老,这些日子,内阁已经收到七份奏疏,都是御史弹劾广州巡抚庞尚鹏的,仆以为兹事体大,还请元翁和诸位阁老商议裁之。”

    沈默三个初入内阁,还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徐阶对他们的要求是,尽快从原先的具体部务中脱离出来,树立起处理问题的全局观念,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学习。闻听‘庞尚鹏’三个字,沈默和张居正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因为这正是试点‘一条鞭法’的两名官员之一。

    “都是什么罪名?”徐阶摘下眼镜,没有接李春芳手里的奏疏。

    “主要因为他在广州各县强行清丈田亩,闹得人心惶惶,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结果发生了冲突,出了十几条人命,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李春芳已经对这些奏疏,进行了归纳总结,道:“也难怪粤籍御史们众口一词,齐齐地上疏弹劾他……”

    高拱闻言插话道:“你是说,弹劾他的都是广东籍的御史?”

    “是的。”李春芳点点头道:“家乡出了这种事,肯定有父老乡亲写信给他们诉苦,为此愤而上书也是情有可原的。”李春芳从来是一团和气,但不代表他没有观点,他话里为粤籍御史开脱,话外就是对他们弹劾庞尚鹏的支持。

    “不是说,庞尚鹏在广州试行一条鞭法吗?”郭朴一脸奇怪道:“怎么又开始丈量土地了?难道他把一条鞭法推广成了?”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装作无知不过是为了把‘清丈田亩’和推行‘一条鞭法’联系起来,自然有人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果然,便听高拱道:“所谓一条鞭,就是把各项税赋全都摊到田亩里去,要想推行一条鞭发,当然要先丈量田亩。”

    “原来如此……”郭朴恍然道:“那么说,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士绅,其实反对一条鞭法了?”

    “他们当然怕,一旦按照田亩数征税,许多人可要大出血了。”高拱嘲讽道:“家有良田万顷,却比小农交的税还少,这种好事,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自然坐不住了。”也难怪士绅会反对。若按一条鞭法,根据田亩征收田赋,不再按户征收税费。此前所有摊派项目,无论名目为何一概取消。这种法子推行开来,恐怕不光大户受不了,即使是广东阖省的官吏,对此法也十分的痛恨。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既不能摊派了,又不能在征收实物时中饱私囊了,自然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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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哼哈二将的一唱一和,徐阶脸色阴沉下来,赶紧咳嗽一声掩盖过去,声音平静道:“明年改元,新朝肇始,一定要平稳的度过,给隆庆新政开个好头。这时候安定压倒一切,大明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我等谨守成宪尚且事端层出,况又标新立异乎?”先是定个调子,然后严厉道:“都像他这样,不守成宪,兴来革去,天下岂不大乱!”顿一顿道:“我看这个庞尚鹏不必干了,此等不安分之人,就是祸国殃民的种子,老夫建议对他就地解职,永不叙用!”徐阁老大刀金马的亮出立场,一是因为苦于暂时没有代言人,二是压住后面要唱反调的……当然高拱是压不住的,他只是让别人闭嘴。

    结果非但其余人没反对,连高拱也一拍几案,连声道:“好!好!好!”

    “高阁老也觉着那些御史弹劾的好?”李春芳吃惊的注视着高拱,心说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却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只听高拱冷笑连连道:“我可没这么说,我是为那些官员高兴——要是一条鞭法落实下去,他们就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财路断绝,还怎么花天酒地养小老婆?现在咱们把庞尚鹏撤了,恢复所谓的‘成宪’,我都能感受到他们该当如何的欢欣雀跃,不禁替他们叫起好来。”

    “呵呵……”李春芳竟毫无火气,还笑得出来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但高拱的矛头直指徐阶,他不得不多说两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步子太大不行,标新立异也不行,那庞尚鹏如此急躁任性,恐怕非封疆大吏的合适人选。”

    “那什么样的人合适?难道是那些不思进取、一味维持的官员么?”高拱脖子一梗,厉声道:“我大明积弊重重,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便是贫者益贫、富者益富,以至于民怨沸腾,危及社稷!何以至此?是因为国朝所谓的成宪,漏洞百出,致使小民难以为继,官绅贪婪无度!”顿一顿道:“如今我隆庆皇帝虚怀若谷、垂拱而治,将国事托付政府!这正是我辈兴革递嬗、开创新局之良机,像庞尚鹏这样不必诽谤、不计得失的干吏,非但不能处罚,还得奖恤有加!我建议,把那些个告他的言官,统统都革职!永不叙用!”

    你不是要把一个革职不用吗?那我就还你七个革职不用,这叫针锋相对!就看谁更狠了。

    “言官风闻奏事,”徐阶皱眉道:“就算不属实,也不应受到追究,不然会坏了朝廷正气!”对科道言官他是一贯的保护有加。

    谁知高拱却哂笑道:“元翁果然是博大宽柔、和辑中外,只为何为独独对言官们如此宽容,却对锐意改革者格外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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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桥段应该用在这里,却死活想不起细节了,查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所以晚了点,扫瑞啊……

第七八六章争执(中)

    .沈默冷眼旁观,发现高拱和徐阶的矛盾,最根本的是治国方针不同,徐阶奉行的是,救弊补偏、恢复旧制,的政治纲领,与此相反,高拱却奉行,挽刷顽风,修举务实之政”两头牛一个要走回头路,一个要勇敢往前进,怎么能强按在一个槽里喝水?

    争执之下,双方各不相让,却也不能就卡在这儿,只能暂时压下,先处理别的政务。

    高拱心里窝着火,一直黑着脸在那里翻阅奏章,当看到其中一份时,终于忍不住爆发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大明的官员怎会如此无耻!”说着把那奏章拍到徐阶的桌上道:“元翁看看,他们这时候又装起了哑巴!”

    徐阶隔着老huā镜看他一眼,舀起那奏本翻阅,乃是工部侍郎总督河务的潘季驯,上书弹劾开封知府杜尹德,说今年秋里黄河决口,淤堵河道,使得漕船难以通行,潘季驯知会开封府,请其组织民夫疏浚,那杜知府却整日热衷聚会讲学,对此置若罔闻,还挪用河道衙门拨发的河工费,置书院、设讲坛,甚至所有听讲之人,俱由知府衙门供应食宿,竟任由河工荒废,给朝廷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言官们竟无一字论劾!高某愚钝,实不知那些稍有草新、不问利弊,便群起弹劾攻汗的朝廷耳目喉舌之官,为何对此人此事却格外宽容?”

    徐阶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因为高拱这一番话,明是抨击开封知府,责备言官,实则是在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首辅沉迷讲学,带坏了风气一讲学之风之所以在全国盛行,还要多亏他徐阁老的倡导和力行。特别是近些年来,他身居宰辅之位,却数次亲自登坛讲学”每每主讲之日,京师大小衙门为之一空,就连阁臣、部院堂官,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都得前去聆听,唯恐表现出怠慢,引得首辅不快。

    高拱对此极为不满,他认为讲学只当止于平居讲学、朋友切磋,徐阶却在朝堂之上公然设坛,身为首辅竟为盟主,名义上是弘扬王学,实则聚党贾誉齐王好紫衣,天下紫布贵:楚王好细腰,天下皆饿死一那些捧徐阶臭脚的,大多非为学问,实为窥上官之喜好”以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天下将陷入上行下效,空谈误国的境地!

    他曾数次劝其收敛,但徐阶根本不理会,反而越发热衷,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徐阶回答高拱说:“国政不举,官常不振”端在人心不正。欲正人心,则在教化,欲广教化,则以讲学为捷径。”又说平时的讲学,都是为了科考,功夫都用在了功利词章上,于教化无益。而他倡导的讲学”听众已然是大小官员,给他们讲授学问”纯粹以正人心、树新风为目地。

    徐阶将讲学视为改变字场贪墨、扭转国势衰微的突破口,当然不容高拱肆意影射。

    所以当时就沉声道:“既然是秋天的事情”为何年底才报上来?我看这个潘季驯,不像是就事论事*……”说着看一眼高拱道:“怕是像新郑说的,投机逢迎罢了!”

    这是说潘季驯上本,是为了配合自己,高拱脸一黑,拍案道:“那就派御史去查,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要查!”徐阶也拉下脸道:“当然要查!朝廷每年拨给河工的预算,多达数百万两,河工却每每如纸糊泥捏,稍遇洪水,不垮即塌……把活干成这样,还整天哭穷,要求追加拨款!”说着看看高拱道:“我看有必要派干员彻查河工**!高阁老,你来负责此事如何*……”

    高拱脸色铁青,潘季驯才主持河道衙门几个月,却要他对历史遗留问题负责?这不裸的要挟吗!遂一时无语,厅中的空气陷入了凝滞。

    “元翁容禀”见场面僵住了,郭朴只好给高拱解围道:“政府对潘季驯寄予厚望,为此不惜把朱衡召回,也要使他毫无掣肘,专心治黄。这种时候,却要纠察河工,似乎有给他拆台的嫌疑…………”

    ……哼……”徐阶有些不满的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啜了一。才问李春芳道:“石麓,你的意思呢?”

    石麓是李春芳的字,闻言他上身微欠道:“依仆愚见,京察就要到了,到时候吏部并都察院自有公论,这些奏疏还是暂时留中不发吧…………”他其实走向着徐阶的,但和稀泥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种谁也不得罪,还能把自己的倾向表达出来,使人不敢轻视。

    高拱也自酌,这时候和徐阶撕破脸,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退一步道:“弹劾开封知府的奏本,可以留中。但是弹劾庞尚鹏的粤箨言官,必须严旨切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了保住庞尚鹏、保住试点改草,只能作出必要的妥协。

    “如此甚好!”徐阶哼一声,便起身没好气道:“备厕纸,老夹要*恭*……”

    众人都望向徐阶的背影,他们知道首辅大人向来主张开言路、褒言官,对科道优容有加,这是他的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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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也没走,过来帮他一起处理政务。明亮的灯光下,师生俩专注的批阅着奏章,当十点的钟声敲完,徐阶正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又取下眼镜,双手在脸上搓动着,突然幽幽叹道:“叔大为师老矣……”

    张居正正在看一本奏折,闻言赶紧合上,笑道:“师相不老,严阁老干到八十三,你怎么也得再干上二十年呢。”

    “真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笑笑道:“为师马上就六十四了,这今年纪的老人,不是百病缠身,就是含绐弄孙,为师却还要整日挑灯夜战,废寝忘食,一年到头也不得休息。

    时常有振衣奋袖,回我故园之念日复一日,越发强烈。”

    “师相千万不能作此想*……”张居正一脸焦急道:“大明离不开您掌舵啊!”

    “离开谁都能*……”徐阶摇头笑道:“只是有些事情没安排好,我不可不负责任的离去,也就只能隐忍初心,勉力支撑了。”顿一顿,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道:“但究竟支撑多久老夫也心中无数,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君倦勤,悍臣满朝,千难万难师相最难……”张居正轻声道。

    徐阶有些动容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尽管眼huā看不真对面学生的表情还是有些动情道:“太岳,政务永远也干不完,我们爷俩今夜秉烛夜谈,也忙里偷闲一把。”

    “是*……”张居正顺从的把自己坐的黄huā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提了起来,稳步走到徐阶案侧放下,躬了躬腰坐了下来。

    徐阶这才看真切张居正那张成熟俊朗的面孔准备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讲出来,但文人就是文人开场仍然要先铺垫一下:“当年的一天,我和严阁老也是这样对坐他问过我一个问题,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应该是父子最亲*……”张居正已经有了答*案,但故意说了个错的。

    果然见徐阶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轻轻摇了摇头:“按说是这样,但实际未必。《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生在世,最难报的便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如是想?你也是有儿子的,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张居正对徐阶几位公子的德行颇有耳闻,知道那是老师最大的隐忧。

    他不知该如何接言,只能静静地听徐阶说。徐阶见在这方面没有共同语言,只能无奈道:“罢了,和你说这个有些早,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顿一顿,他望着张居正缓缓道:“听说前几天,皇上给你们四个赐字了*……”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就知道,早晚要说起这事儿的,便把那日的情形讲给徐接听。

    徐阶的目光有些复杂,静默了片刻方缓缓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了*……”虽然说的平淡,但话语间的萧索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上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张居正轻声安慰道:“说不定,皇上只是单纯赐字呢。”

    “叔大啊*……”徐阶这一声带着叹息,“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要安慰老夫了,难道你真不知道,皇上赐你们这四个字的圣意?”

    张居正岂有不知之理,但他哪能刺伤老人的心,故而仍装糊涂道:“学生愚钝,真的无法揣测上意,总觉着这样理解也行,那样解释亦可……”

    “哪有那么复杂?”徐阶也不强求他了,叹口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要让他的老师们上位了。”

    “学生也不是没想过这*……”张居正这就不能不表态了:“但如果真这样,那必然新郑公当国。新郑公确实才干超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则“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礼部亦能将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草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但一想到他挂在嘴边的,要除旧布新!“要只争朝夕”学生就有些无茶……”

    徐阶听到张居正说,非新郑莫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听到后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的望着他道:“新郑是当今的启蒙恩师,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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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知道,老师这话并非单纯出自私怨,高拱在百官那里,也确实啧有烦言。这也很正常……在一个人人都得过且过混日子的萎靡官场”高拱整顿士风、草除陋习,强势的行事风格,已经很让一些人难受了。且他还不像别人,只是把“拨乱反正、兴草改制,挂在嘴上,而是真正的付诸行动,所以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其中有这么件事儿,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高拱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选官之事,由尚书和郎中负责,而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副手,却不能参与其中、甚至不能提前知晓。高拱对此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凭什么在奏报名单时要我们署名,却不让我们知道内容。简直岂有此理!

    他便命令文选司郎中,以后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这种公然分割权力的要求,郎中当然不愿意,于是顶撞说:“向来无此规矩。”按说一般人也就没话说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马上回敬道:“自我开始,即有了规矩!”就是这么个敢为天下先,视陈规陋习如无物的猛将兄,在官场上自然是人人敬而远之”却让张居正暗自折服,引为同类……

    但在徐阶面前,张居正没法为高拱辩解,唯有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不是良相之选。”又一咬牙,道:“今上刚刚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难免任人唯亲,学生不才,愿意为新君讲明此理,使陛下明白老师的苦心!”

    徐阶笑了:“这就是我刚才说”这世上不是父子最亲,的缘故,因为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说着一脸欣慰道:“儿子视亲恩为理所当然,弟子却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叔大”你能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说着他伸过手去,握住张居正的手,低声道:“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不看到你当上首辅那天,我死不瞑目!”

    张居正能感受到老师这话里的真情,两眼湿润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您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说高拱的坏话。”徐阶缓缓道:“那样会激起宴帝的逆反心理,反倒怀疑你在搬弄是非,得不偿失。”张居正暗暗松口气,他还真怕徐阶提出这种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隆庆面前做人?

    “但当年为师暗中为皇上做的事儿,现在看来皇上并不知情,还以为我与严嵩是一丘之貉,向来不向着他呢……”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徐阶一下抓到了问题的要害,隆庆皇帝不像他父皇那样复杂,之所以不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误会了自己,只要解释清楚,事情自然会有转机:,“你也无须夸张,便把自己知道的跟皇帝说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高拱,那么为师主动让贤*……”

    “是……”张居正点点头,徐阶沉机密谋,做事不留痕迹,但什么都不避他,所以他十分清楚徐阶对裕王的帮助有多人……实实在在的说,当时嘉靖在景王和裕王之间,其实是更倾向于弟弟的,加之有严嵩父子在里面掺和,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若没有徐阶的回护,仅凭高拱等余地一系人马,是根本无力回天的。

    别忘了,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高拱还只是裕王身边的侍读,他张居正也只不过是裕王一个陪读,还远谈不上朝廷重臣,只能说是东宫智囊,而沈默……,还不知在哪儿凉快呢。在那种时候,丰亏有了位高权重、而且深得嘉靖信任的徐阶,一直不遗余力的暗丰保护,裕王恐怕很难熬到顺利登极的那一天。

    但可惜,徐阶做事太隐秘,这样固然不会招致景王和严家父子的忌恨,但也没法获得裕王的感激。所以知道现在,裕王还认为徐阶这个老滑头,只在大局已定后,才忙不迭的政治投机呢,当然对其没有好感半夜里,他突然又意识到,当年老师之所以事事都要与自己密谋,恐怕让自己出主意、长见识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让自己做个证人,好在今天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如果是这样,那徐阶的心机也太深沉不可测了,高拱怎可能斗得过他?张居正一头冷汗的坐起来,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再也睡不着了……

    寻思了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更欣赏高新郑,但其败局已定,自己不能再首鼠两端下去了……

    “……”——………分刻“……m“……

    隆庆朝的风云变幻目不暇接,每个人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m)無彈窗閱讀]

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下)

    没过两天,徐阶便给张居正创造了,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命其为隆庆讲解前朝政务。为了让皇帝尽快的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内阁早在几个月前,便决定由大学士分别为皇帝开讲,张居正还没开始插手国事,被派去给皇帝讲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谁都把这没当回事儿,但两天后,司礼监过来宣旨:‘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庙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进徐阶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少师兼少傅,赐蟒袍、金印,准许紫禁城乘舆,并加荫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几乎是人臣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高拱等人当时就震惊了,不知为何突然圣心大变。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徐阶却已经回过神来,叩首谢恩,固辞道:“启奏陛下,自古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

    众人不由暗暗赞叹:‘能在巨大的荣耀面前保持清醒,徐阁老确实令人赞佩’……却不知,其实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夏言,正是大明唯一一个授此荣衔的大臣,风光一时无两,却难免身败名裂,所以对这个‘上柱国’,徐阶是敬谢不敏的。

    其实隆庆之所以要给他最高荣誉,除了他操持国政的功劳外,更主要的是,奖掖他当年对自己的回护之情。前日张居正为皇帝讲述前朝故事,说到二王争嫡的艰苦岁月时,隆庆感叹道:“当时朕受父皇冷落,百官皆以为景王会后来居上,故而皆对朕避之不及,甚至为了讨好景王,故意设法出朕的丑……”说着他满怀感情的望向张居正道:“得亏有你们几位师傅,竭尽全力的保护朕,咱们今天才能坐在这里……”

    “皇上谬赞了。”张居正却正色道:“其实当时裕邸诸位讲官,在朝中大都根基浅薄,地位最高的高师傅,也不过是国子监祭酒而已,虽然尽心竭力的维护皇上,但仅凭我们几个,还是没法和先帝、景王还有严家父子周旋的。”

    “哦?”隆庆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说,还有人暗中相助?”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道:“能在先帝跟前,为陛下说得上话;有资格和严家父子周旋的;能让景王忌惮的,只有当时任次辅的徐阁老。也正是他常年如一日的暗中保护皇上……”

    “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隆庆吃惊道。

    “徐阁老的身份特殊,他是先帝的近臣,又被严家父子视为眼中钉,如果把立场表露的太明显,不但会引来先帝的猜忌,严家父子也将处之而后快,那样不仅帮不上皇上,还会害了您。”张居正淡淡道:“但徐阁老对陛下的拳拳之心,是无须质疑的……记得几年前,世庙一日忽有疑于陛下,命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阁老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当年成祖皇帝,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

    虽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隆庆还是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原来先帝真的有过废长立幼之心,要是没人帮自己说话,恐怕现在自己和朱载圳的命运,就要颠倒过来了。便听张居正讲述当年的秘辛道:“幸亏有徐华亭为陛下从容譬解,说仁宗虽然不如汉王聪明讨喜,但胜在宽仁持重,更适合做守成令主。况且如果立仁宗,则汉王仍存,反之,则仁宗必亡。先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久便派翰林编修为王府讲官,这就是相辅的意思。显然先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道:“徐华亭对微臣青眼有加,诸多大事皆与我相商。故此事惟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

    隆庆听后久久不语,隔了一天,便发生了前面所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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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皇帝给的荣誉,徐阶却坚决不受‘上柱国’衔。

    见国老如此谦恭,皇帝当然倍加欢欣,没有再强迫他接受,而是转封左柱国,并手书‘硕德国老’条幅送到文渊阁,一时恩宠无加,人人称羡……其他人还好,高拱心里就不是个味了,他知道这下自己再和徐阶起冲突的话,恐怕皇帝不会再偏帮自己。更严重的,在群臣眼中,徐阁老也得到了圣眷。自己这个帝师,再也威胁不到徐阶,相反还可能遭到他的打击报复。

    很多人肯定要和自己拉开距离,那些言官们这下也再无顾忌,肯定要朝他开炮了。一想到这些糟心事儿,高拱便嘴里发苦,心里发堵,暗暗埋怨自己的好学生,耳根和心肠都太软了。

    接下来到年根的几十天,内阁开始忙着进行各种总结、盘点,能吵架的地方不多,加之高拱收敛了许多,所以虽然日复一日的忙碌,却也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沈默他们也结束了观政,开始分担一些任务,其中张居正负责的是盘查户部总帐册,以备年终财政会议上使用;陈以勤负责研究吏部送来的官员考核档案,准备为来年京察定下基调;沈默则负责兵部的账目分析,同样是为了年底的财政会议上,能够和各部据理力争,不至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当然也不光是忙着作总结了,同样还除了很多国务。先是,广东那边已经调查清楚,流血事件的背后,其实是宗族械斗。因为官府清丈田亩前,要求各保甲先自行申报田亩数,这两族为了偷逃田税,想尽办法想将各自的田地往免税的学田、济孤田上挂靠,但免税的亩数毕竟有限,两族为了争抢份额发生了口角。又因为彼此早有宿怨,故而越演越烈,最终变成械斗,粤地民风彪悍,结果出了十几条人命。

    其实彼时,庞尚鹏正在费尽口舌,试图说服广州的大家族接受一条鞭法,而清丈田亩还尚未正式开始呢。对于那起血案,他顶多算是间接责任,哪能以罪魁祸首而论呢?事实证明,当时没有草率处理是对的,那几个粤籍御史显然要负更大的责任。但徐阶以保护言路为由,不准再予追究;这样一来,更没法追究庞尚鹏的责任,只是下文提醒他,要注意方法,不准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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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内阁的辛劳,因为许多情况仅限高层所知,原先内阁人少,一些工作才不得不交给司直郎完成,现在补充了人手,自然全都收了上来,所以大量繁复的工作,必须亲力亲为。加之,他们这批后进大学士,与上一批有些不同。人家高拱三位,都是卸了部务,净身入阁的,他们三个却还仍然兼着部里的差事。按例,大学士兼部堂的,应定期回部坐堂,日常部务由佐贰处理,但一应重要事务,还是应当由其亲自决定。

    陈以勤那边还好些,吏部有杨博这位大拿,他回不回去都不影响,所以只是隔三差五回去看看,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耗着;而沈默和张居正就不行了,户部没有尚书、张居正又是个好揽权的,他的部务改革刚刚开始,哪怕有徐养正盯着也不放心,非得每天回去一趟,才能镇住那些偷奸耍滑之辈。

    礼部按说事儿少,可也得分时候,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两京一十三省都要开秋闱了。这可是大明这具国家机器的头等大事,意义重大、万众瞩目,由不得半点疏漏。每一处考场的主副考官、监考官、提督官、乃至誊抄书吏,全都要由礼部派员;每一处贡院的考场,以及考试条件,也需要礼部去查验封闭……虽然乡试秋天才举行,但因为大明的疆域实在太广阔,所以从现在就要开始忙碌。

    既要操心部务,又不能耽误了内阁的事儿,沈默不得不每日里从白忙到黑,时常顾不得回家,只能在大内住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他统共才回家五趟,其中还因为宝儿生病,才多跑了两趟。

    忙碌之余,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先前的布局都有了进展,似乎已经能收获一批成果了:

    首先,按照他的安排,沙勿略组织了一个佛朗机使团,以向隆庆进贡的远夷使者身份请求进京。有大明礼部尚书的关照,自然一路绿灯,从上海出发来到北京,顺利的向礼部递交了使团文牒,并很快到了沈默手里。他见沙勿略给皇帝的奏疏,固然颇有文采,却没有展现自身的特长,便亲自为其修改。因此,沙勿略最终呈上的这份奏疏辞采通达,又合规中矩。

    奏疏中沙勿略自称为‘臣’,说外臣仰慕中华天朝,从八万里外而来,为了进京,在上海、北京等地学习汉语,研读中国圣贤之书,并向自己的同胞热情介绍大明。结果他们也十分的向往天朝上国,于是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使团,携带着上百种西方贡品,不远万里前来大明,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接见。

    这个愿望可不太容易实现,因为垂拱而治的隆庆皇帝,自登基至今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接见外臣的数量,也是用手指就能数出来。连自己的大臣都难得一见,又哪轮得上一个外国的远臣呢?当然沈默只要说一声,隆庆肯定会给他个面子,见见那些老外。但沈默现在身份特殊,反而不能随便说话,以免留人话柄。所以他只能暗中指点,教给他们打动皇帝的秘密武器。

    秘密就藏在所进的贡品里。贡品清单所列包括:黄金天帝图像、黄金天帝母图像、金嵌银天帝经、珍珠镶嵌十字架、怀表、音乐报时自鸣钟;管风琴、长管等十几种西洋乐器,以及《万国舆图》、《泰西历法》等数百种图书……都是要么价值昂贵、要么新奇罕见,可谓费劲心机,可见其对此行的期望,已经到了不计血本的地步。

    这份礼单连同所贡礼品,由沈默直接递给了司礼监。与辅臣们的克己辛劳截然相反,在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后,隆庆皇帝专攻吃喝玩乐,甚至赢得了‘小蜜蜂’的雅号。当然辛勤耕耘之外,皇帝也爱好涉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以看了这些贡品,备觉新奇。

    不过再珍贵的东西,大明皇帝也都不稀罕,新奇一阵也就罢了。对于那些书籍更是连看都不看,最终能让皇帝爱不释手,还是那块怀表……其实与沈默那块是同一款,但沙勿略按沈默的吩咐,把背壳换成了金的,上面还刻了‘万寿无疆’四个字,以及蝙蝠、庆云之类的图案,立刻看着高贵多了。

    隆庆果然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中把玩。结果被李贵妃看到了,想借去玩几天……虽然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李娘娘母凭子贵,享受着无可动摇的恩宠……皇帝不好拒绝,只得忍痛割爱几天。但又怕她不归还,便故意不告诉她,这玩意儿还得上发条。结果李妃玩了几天,那怀表就停摆了,还以为被自己弄坏了呢,赶紧向皇帝请罪,结果隆庆接过来,掏出发条匙,一脸淡定的拧了几下,表针便又滴滴答答的转动如初。

    望着皇帝一脸的得意,李妃知道自己上当了,娇嗔着一脸的不依,隆庆赶紧讨饶道:“朕就这一块表,你就别抢了。要不这样吧,其余的东西你看着挑,喜欢哪样就尽管拿走。”

    李妃继续撒娇,要皇帝陪她一起挑。虽然她是太子之母,荣宠无加,却也难得和皇帝在一起,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了。

    隆庆自然无不应允,便让太监把那些贡品,一股脑的从库里搬来,陈列在暖阁中,任凭李妃挑选。女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偏偏此时欧洲的工艺,远远比不上大明,要不也不会出现如此悬殊的贸易差额。所以李妃看来看去,也没有能入得了眼的。只看那抱小孩的女子挺和气,就要了那副圣母像去。

    皇帝看她只拿了最不值钱的一样,心里哪过意的去,于是又催她再挑,道:“好歹都是万里迢迢运过来,你就再挑两样吗。”

    李妃只好再看,指着一个方方正正大柜子似的东西笑道:“这些西洋人也真是,万里迢迢送个柜子过来,难道有咱大明的好?”

    “这可不是柜子,”见又有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隆庆十分开心道:“这个叫大键琴,是一种西洋乐器。”

    “乐器?”李妃登时来了兴趣,她如今于琴道也算入门,正是恨不能见识天下乐器的时候,当时就要试试。

    “这个,可没人会弹。”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把盖板掀开,道:“但真好听……”说着随手按了几下,天籁般的叮咚声,便从那些黑白键中流淌出来,一下就把李妃给镇住了,虽然其尊容谈不上优美,但细腻生动的音色,却是任何中国乐器不能比拟的。

    她便亲自上手弹了几下,乐器毕竟是相通的,李妃很快摸索出了音调,能简单弹出些旋律,很快就被深深吸引。然而无奈东西乐器的本质,还是有差别的,她总感觉有层窗户纸隔着,百思不得其解,娇嗔道:“光有乐器不会弹奏,还不如个柜子呢。”

    隆庆也觉着这玩意儿,要是弹奏好了,肯定比那些吱吱呀呀的丝竹声好听多了,这样饮酒作乐时,也能多些趣味。想想便道:“那些西洋人肯定知道怎么玩,这样吧,朕见见他们,帮你问问。”于是下令礼部,择期召见外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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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同于皇帝儿戏般的理由。对于这次接见外使朝贡,内阁十分重视,因为王朝国家鼎盛的标志之一,就是‘万邦来朝’,而大明因为国力衰落,加之闭关锁国,除了朝鲜、琉球等几个素来亲近天朝的属国之外,已经和绝大多数藩国断掉了往来。现在竟有泰西贡使慕名而来,使久旷的大臣们倍感新奇兴奋,尤其是徐阁老,竟命礼部给予最高的国礼。

    还是沈默劝道:“场面一大、仪式一多,皇上又要不耐烦了,以后不再接见使团怎么办?”

    徐阶一想也是,本朝皇帝的懒惰,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为了增加其对国事的兴趣,还是一切从简的好,于是要沈默自行安排,他也不再过问。

    结果接见外使的地点,安排在了皇帝最爱的西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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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去如抽丝,一直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勉强写出的东西也不甚满意,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但总不能再拖一天,请大家原谅则个……希望明天会好。

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上)

    西暖阁,当皇帝看到穿着墨紫色儒服,红发碧眼,鼻梁高耸的沙勿略后,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问陪在一旁的沈默道:“这不是个回回吗?”

    “长得像而已……”沈默这个汗啊,没想到隆庆还认识回回,忙解释道:“其实也不太一样。”

    “哦……”隆庆也就这么一说,其实他也没见过回回,只是看过书上的描写,觉着看起来挺像而已。便对沙勿略道:“听你汉话说得不错。”

    “多谢皇上夸奖,外臣仰慕天朝上国。”沙勿略儒雅温和的长者风度,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一直刻苦学习大明的文化。”

    “难得,你有多少年纪?到中国几年?曾在何处?”隆庆好奇的问道。

    沙勿略恭敬的回答着:“回皇上,远臣今年整六十岁,来中国四年,曾到过上海、松江、苏州、杭州、南京等地,去年来过北京,见识了大明朝无比的繁华昌盛。”

    隆庆很开心道:“到过这么多地方,晓得松江方言么?”

    “臣略晓得几句。”沙勿略答道。

    “你即如前面的问话,用松江方言奏对。”隆庆见猎心喜道。

    沙勿略即用松江话回答了一遍。

    隆庆望着沈默道:“他说的怎么样?”

    “比微臣强。”沈默笑道:“论语言天赋,我比不了沙先生。”

    隆庆很是高兴道:“不错不错,可见是真的用心了。赐些果食给他。”以示慰勉之意。

    小太监马上捧嘉果、乳酥二盒给沙勿略。

    沙勿略跪叩致谢道:“臣蒙圣恩宠锡,不能仰报万一,只求天主保佑,皇上永享荣福。”

    “真会说话……”隆庆眼睛都笑眯了,身为皇帝,好话听腻,可西洋人的恭维,听着就是新鲜。对这个比大明人还大明人的老外,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他是如何来到中国的。

    沙勿略回答,搭乘佛朗机的商船从欧洲出发,远涉重洋六个月抵达了马六甲,然后换乘大明的商船到了上海,全程大约八个月时间。

    “要这么长时间啊……”隆庆虽然看过这时代的世界地图,但对东西方的距离,却没有直观的印象,直到现在有了感性的认识。又好奇问道:“你们那里也有皇帝吗?”

    “是的,”沙勿略正色道:“欧罗巴有很多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王,但最强大的,是我的祖国,西班牙的皇帝腓力二世陛下,他与圣上您一般的年纪,统治着广袤的疆域,但文明程度,比不了大明。”沙神父骨子里还是实诚人,得亏隆庆是个很随和的皇帝,若是换了嘉靖,听了这话就得把他打出宫去。

    隆庆则不然,他只是深表惊叹,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当、权势相当的西方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追问其所住宫殿的建筑样式,沙勿略准备齐全,马上拿出一幅西班牙圣劳伦斯宫殿的铜版画,为隆庆生动的讲解起来。隆庆又想知道那位皇帝的登极礼仪,沙勿略立即将描绘腓力二世加冕的图画呈上去。

    看到那位西方皇帝,竟然单膝跪在一个老人面前,隆庆吃惊不小道:“莫非是太上皇禅让?”

    沙勿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他的父皇已经驾崩,那是为他加冕的教皇陛下。”

    “教皇?”隆庆奇怪道:“那是什么人物?”在他心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怎么还有比皇帝更大的?

    沙勿略刚要回答说:‘在我们欧洲,新皇帝必须得到教会的承认。’却见沈默瞥来警告的目光,心中一凛,才想起这是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大明,要是敢这么说,恐怕皇帝再好脾气,也会把自己杀掉的。忙改口道:“我们欧洲奉行君权神授,皇帝跪的是天帝,不是教皇。”

    “那他就不该站这儿。”隆庆可以不履行手中的权力,但对皇帝的尊严十分在乎,竟埋怨起那个西方同行道:“这个西方皇帝,也太好脾气了。”

    沈默终于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一声道:“陛下,那皇冠是他们大行皇帝传下的,教皇代表大行皇帝赐给新皇帝,他当然要跪接了。”顿一顿道:“就像咱们先帝的遗诏……”

    “这么说就明白了……”隆庆道:“原来那教皇,是传旨太监啊……”

    沙勿略听得心惊肉跳,暗道:‘这话不会传回教廷吧?教皇还不杀我了?’但形势比人强,打消皇帝的疑忌最重要,只能硬着头皮道:“也可以这样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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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皇帝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让人把那具西洋琴搬过来,问沙勿略道:“你会演奏吗?”

    “略懂,略懂。”沙勿略谦虚的点头道。

    “那快弹来听听,”皇帝说着看看左侧的珠帘,李妃正躲在那后面,屏息凝神的旁听着。

    沙勿略出身大贵族家庭,自幼经受了严格的艺术熏陶,其实弹得一手好琴,便见他要了个圆凳,正襟坐在琴前,深吸口气按动了琴键……

    悠扬动听的琴声响起,皇帝、贵妃、阁老、太监、宫女……每一个人都如闻天音,立刻被吸引进这前所未闻的美妙仙境中。他们好像身处青葱翠绿的山林中,太阳刚刚升起,光芒照射在山间缭绕的薄雾上,泛起淡淡的金光。忽而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头老牛驮着个一脸纯真笑容的牧童,从薄雾中穿行出来。霎时间清风吹过,雾气散尽、百鸟鸣唱、繁花盛开,景色无比优美。然而牧童仿佛想起什么烦心事,竟敛起了笑容,面上挂起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要心疼的问:‘你怎么了?’

    这时,沙勿略用那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唱道:

    ‘牧童忽有忧,即厌此山,

    而远望彼山之如美,可雪忧焉。

    至彼山,近彼山,近不若远矣。

    牧童、牧童,易居者宁易己乎?

    汝何往而能离己乎?

    忧乐由心萌,心平随处乐。

    心幻随处忧,微埃入目,人速疾之。

    而尔宽于串心之锥乎?

    已外尊己,固不及自得矣,

    奚不治本心而永安于故山也?’

    歌词的意思是:‘一个牧童一天突然感到忧伤,他讨厌自己所在的山冈,他想他所望见的远山,一定远比这座山冈美丽。到那里去会使一切忧愁烟消云散。于是他向远山走去,可当他走近这座山,却发现它不如远看那么漂亮。啊,牧童呀,牧童,你怎能期待改变自己的居住地,就能改变你自己。’

    ‘假如你走了,你能抛下自我吗?其实忧伤与欢乐皆由心而发,假如心灵平静,你会处处幸福,假如心灵遭受纷扰,无处不带给你忧伤;眼中落一粒沙子,你很快会感到不舒服;你又怎能忽视,那扎入你心中的利锥。假如你的期望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你将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所期求之物;为什么不让自己心静神宁,在自己所在的山冈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宁静。’

    琴声悠扬,虽然带着昆曲的韵味,却又完全不同于东方的音乐,更具感染力和表达力;歌词典雅古朴,文采飞扬,让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隆庆觉着这曲子就是自己心灵的写照;李妃完全被音乐陶醉,早就满脸泪水;沈默却有些失神,暗问自己,会不会像那个牧童,终于走近远山,却发现它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漂亮?自己那苦苦追寻的目标,真的适合华夏民族吗?

    过了许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想要喝彩叫好,却又觉着喝彩忒俗,憋了半天,还是隆庆开口道:“这玩意儿太神了,能甩下大明的乐器一条街,朕看以后用它演奏韶乐得了……”

    “……”沈默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皇帝大婚时,丹陛上不再摆着编钟、编磬,而是改成钢琴,一起手就是‘当、当…当、当……’的‘婚礼进行曲’,登时一脑门子黑线,使劲咽口吐沫道:“这个恐怕不行……”

    隆庆也只是随口说说,很快就转移注意力道:“刚才你唱的这歌,是谁写的?”

    “是微臣作曲填词。”沙勿略赶紧起身回话道:“一共有八首,合称《西琴八曲》,方才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游山》。”

    听说这如此富有中国意境的歌曲,居然是这泰西人所作,隆庆彻底服了,连声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这时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乐曲……其用意是以时间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来唤起人们的宗教情感。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播天主教,但传播之巧妙,与中国文化之巧妙对接,又让他不得不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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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还记得李妃的嘱托,便对沙勿略道:“朕想派乐工向你学习这些西洋乐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对人尊敬有加,这是这位皇帝身上,很动人的一点。

    “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沙勿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进献的自鸣钟,朕也十分喜欢。”隆庆又道:“但那个大自鸣钟,宫中无人会操作,还得你来指导一番。”在沙勿略所进献的贡品中,最令皇帝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鸣钟,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运进宫里时,还没有调试好,不走也不响。皇帝命太监去修,但其原理与那些小钟表完全不同,太监们也束手无策。

    面对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无不应允,还说要操作维护起来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于是隆庆命令他立即进行调试,并派身边最有学问的太监——冯保,带着钦天监的四名太监去参观学习钟表技术,并让他们三天内将大钟修好。

    在以后的三天里,沙勿略不分昼夜地给太监们,解释自鸣钟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想方设法造出汉语里还没有的词语,使太监们能够理解他的讲解。冯保等人学习也很刻苦,为了防止出差错,他们一字不落地把沙勿略的解说记录下来,帮助记忆自鸣钟的内部构造,以便将来独立地进行调试。

    三天还没有到,隆庆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来瞧那大钟,当他看着指针有力的匀速走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皇帝非常高兴,狠狠的夸奖冯保等人一番,并要赏赐沙勿略。

    冯保讨好的笑道:“主子,沙先生说了,这只是这大钟的表盘部分,其实还有钟摆没安装呢。”

    “为何不装上?”隆庆奇怪道。

    “因为太高太大了,内殿里装不下。”三天时间,在沙勿略的刻意亲近之下,冯保已经和这个‘外国大才’结下了挺深的友谊,所以替沙勿略说话道:“沙先生说,他有一份钟楼图纸,如果皇上愿意,他可以为此钟制作一座精美的钟楼。”有工程就有赚头,怪不得他如此热心。

    “这个呀……”隆庆十分心动,但觉着会破费不小,不免踯躅道:“还是缓缓吧。”他想到年底就会有一百万两银子进账,到那时建个钟楼还不轻松?

    冯保以为皇帝不喜欢这个提议,连忙闭口不提。

    虽然皇帝没有答应修建钟楼,但还是给予沙勿略‘宫廷乐师’的身份,允许其出入禁宫,教授几名小太监学习西洋乐器,然后再由他们回头转授给李贵妃。

    沙勿略的交际能力特别之强,才教了那些太监三天,就又和他们混熟了。通过交谈,他已经知道,其实是皇帝的贵妃要学这些乐器,不由奇怪道:“为何不直接来学?还得让你们转授,这样效果差很多的。”

    太监们吃吃笑道:“您要想直接教娘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和咱们一样,下面挨上一刀就成。”

    沙勿略虽然是个不近女色的苦修士,但不代表他可以舍弃自己的蛋蛋,看着那些太监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感觉股间一阵凉飕飕,赶紧捂住下体道:“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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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勿略之所以如此逢迎宫中,是因为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和研究,发现大明世界自有其运行规矩。不像是在印度那样,只要获得地方官员和一般民众的认同,就可以很好的传播主的福音。但在大明只获得这些人的心,对整个传教事业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获得至尊皇帝的支持……假若不溯至皇帝这个根子,从他那里着手,大门就永远不可能向神圣福音打开。反之,只要能赢得皇帝的心,则自由传教便指日可待了。

    正因为如此,沙勿略和他的传教团队,才把目标牢牢锁定在皇帝身上。但他们太心急了,完全把沈默给他们划定的路线抛之脑后……结果,在他们还沉浸于和皇帝拉上关系的喜悦时,便已经惹得一些人看不顺眼了,先是有礼科官员上本说:‘这些西洋人非我族类,所带之物又都是神仙方士的东西,这等不明之人怎能留下?’

    内阁请示皇帝,隆庆当然不高兴了,就让他们把奏疏压下来。见皇帝没有回旨,官员们就又奏了一本,这次拿出了朝廷规矩,说凡是外国使团,在京城逗留是有时间限制的,既然他们已经见过皇上,就该速速打发他们离去,不能再将他们留在京师,以免他们每天想家。

    然后礼部的官员又连续上了几份奏疏,隆庆皇帝不胜其烦,只得不让沙勿略再进宫。沙勿略这才知道,自己对大明的了解还是不够……在这里,只讨好皇帝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为数众多的官员阶层,其综合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称孤道寡的皇帝。

    传教士团这才慌了神,他们后悔没听沈默的话,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也不管他们了……如果真要这样离开北京,那么耶稣会努力二十年的成果,就会付诸东流,谁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

    沙勿略只好再次去向沈默求救,却连吃闭门羹,他知道沈大人这是在表达不满,心里也是十分羞愧。回去后写了一封信,向沈默表达万分歉意,并发誓不会再违背他的意志,肯请他不吝援手。

    有了白纸黑字在手,沈默这才让手下的官员停下火力,再让自己在工部的学生上疏,言道:‘京城钟表已经不少,随时都会发生故障,如果沙勿略等西洋人不在,就无法保证钟表的正常运转,那么千金换来的昂贵玩意儿,就成了破铜烂铁,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故奏请皇帝将沙勿略等人留在京城,负责修理钟表。

    这话才正中隆庆下怀,但他听了沈默的话,没有明旨批复这份奏疏,而是让太监正式通知,沙勿略等人可以长期住在北京,每月由大内拨付他们生活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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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休息一天,身上终于有劲了……

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中)

    其实沙勿略也是有苦难言,他虽然是耶稣会创始人之一,但已经离开欧洲太久了。二十多年来,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第一任会首罗耀拉已经去世十年,第二任会首莱内斯也于去年回归了天主的怀抱。现在掌权的第三任会首博瓦迪利亚,虽然同样对开拓东方领地野心勃勃,但更希望由自己的人来完成。好借此功劳,实现自己的教皇梦。

    所以去年一上台,他便派了自己组织的传教团,前来代替沙勿略的工作。只是由于这些人到中国后,发现对这个庞大世界一无所知,暂时还离不开沙勿略的指引,所以才没有马上宣布会首的命令,而是向沙勿略套取相关的情报。

    然后,他们通过沙勿略的几封书信,和对中国南方的一些认知,便自以为了解了大明的政治人情,认为取而代之的时机已经成熟。当他们借由沙勿略的努力,以进贡使团的身份进京后,就当仁不让的接过了主事权,命令沙勿略走皇帝路线,不要被沈默牵着鼻子走。

    身为最自律的清教徒,沙勿略无法抗拒会首的命令,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结果捅了马蜂窝,险些把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在面临失败的巨大压力下,那些新来的神父不敢再狂妄专行,只得请沙勿略重新做主。

    沙勿略重新掌权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取得沈大人的谅解……沈默其实并不怪罪沙勿略,传教士不是白求恩,不可能毫不为己、专门利人,他们来大明的一切行为背后,根本目地就是传教。但沈默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却不是为了让天主的光辉照耀中国,而是要借这些精通科学和哲学的外国人,来为大明的士大夫开启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

    所以他必须打消他们想走捷径的念头,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在这片东方大地上,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沈默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就能达到自己的目地。对于这位年轻大人的想法,饱览世情的沙勿略自然不会不知,起先他并不甘心被利用,但通过同伴进行试探,已经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击。

    了解到对方的态度后,沙勿略明白了,要想在这里传教,就只能被对方利用,而且还得把差事做好。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传教的自由。但光自己明白没有用,还得让同伴也明白才行。好在没用多久,他的同伴们就发现,仅取得皇帝的信任是没用的,这位年轻的皇帝,并不像与他同龄的腓力二世,或者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强势。相反,他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他的大臣们。所以取得这些大臣的认可,才是最重要的。

    让他们沮丧的是,那些京城的官员们虽然彬彬有礼,纷纷邀请他们去做客,但也只是对新奇事物的好奇,更多的是问海外的风土人情,打听自鸣钟、西洋琴的来历,以及能否代购之类。通过交谈,他们发现京城高官对世界的了解,远不如上海那些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官员,其对整个西方世界的认知,都透着妄自尊大,显得支离破碎且不着边际……而这正是传教团遭遇困境的根源,因为《大明会典》里只记载有西洋琐里国,并无大西洋国,所以京城官员普遍认为他们‘其人可疑,其国也真伪不可知’也。

    富有学问的明朝知识分子尚且如此,更不消提普通的民众了,在老百姓心里,这些西洋人形容丑陋、体毛浓密、且带着浓重的味道。只肯远远围观,绝不肯靠得太近,更不会接受他们的礼物,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种观念层次上的错位,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传教事业将会异常艰辛。便想拿出杀手锏,通过提供免费早餐、向贫民派发衣食,来吸引下层百姓入会,却遭到了沙勿略的严厉禁止,因为这是本土邪教的惯用手段,只能让天主教蒙上邪教的标签,害得大家都被抓起来砍头。

    终于体会到当初沙勿略感觉,神父们彻底没了初来时的傲气,诚心诚意的请他教导如何去做。虽然生他们的气,但沙勿略以大局为重,还是把自己的心得和盘托出。他对其他人讲道:“首先,为了减少传教阻力,在传教初期,要坚持奉行上层路线。皈依普通民众自然容易,但我们不能像在印度那样,一上来就打他们的主意。因为这个国家的官员,像监视私产一样,紧盯着他们的百姓,我们得到太多百姓的信仰,会被视为引起社会不稳的邪教,而遭到严厉的打击。”

    见众人一脸失望,他话锋一转道:“但这并不代表宗教不能流传,事实上,这个国家的人们,自由信仰着佛教、道教、儒教、***教等数种信仰,关键是要得到上层社会的认可。假如有一批知识分子,如进士、举人、秀才以及官吏等皈依天主,自然可以铲除误会,得到认可,其他人也就更容易皈依了。”

    “所以我认为,一位知识分子的皈依,较一般教友更有价值,影响力也大。所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努力对象,不是大批民众,而是大明的知识分子。”沙勿略心中暗叹一声,最终还是上了沈大人的贼船。

    为了更方便与中国的官员士大夫的交往,赢得他们的信任,沙勿略让其他人像自己一样,先从穿衣打扮做起。首先学着梳理须发、头戴儒巾。不再披散着头发,更不能不戴帽子,因为在中国人看来,这是蛮夷的典型特点!并开始改穿儒服,放弃部分西式的生活方式,转而学习中国礼节、中式生活方式,以求融入大明社会。

    此外,应多多利用西方的科技知识、人文思想,引起大明知识分子对于天主教的尊敬。沙勿略告诉他们:‘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中国人对‘实学’,比对天主教更有兴趣。为了引起更多中国人对我教的注意,我们最好以‘西儒’,也就是西方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这就是我为何,让你们带三棱镜、自鸣钟、地球仪、世界地图、以及各种科学书籍来北京,就是要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国人介绍天文、地理、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在这方面,中国人是很薄弱的,但他们热衷讨论研究,只要我们能引起争论,并赢得争论,自然可以声名鹊起,赢得他们的尊重。”顿一顿道:“中国人并不是一味的妄自尊大,只要能证明他们是错的,咱们是对的,他们自然会倾慕西方科学,虚心向咱们学习,而后便有机会,把他们皈依我教。”

    见他终于指出一条明路,众神父不禁松口气,却听沙勿略加重语气道:“但我要提醒各位,这个国家虽然流行着各种宗教,但真正占统治地位的还是儒教。哪怕佛教、道教这样的本土宗教,也必须将与儒家抵触的学说去除,才能相安无事。我们新来乍到,更加不能与儒家文化的冲突,而是应该以一种‘补儒’、‘合儒’的配合姿态出现,这样才能使对方接受我们……”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沙勿略盗用了沈默的一句名言道:“为此,需要诸位努力精通中文,刻苦钻研儒学。你们会认识到,我教和儒学存在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两者都相信一神论,都主张‘仁爱’,都重视精神道德修养问题,而这正是双方彼此交流和理解的基础。但两教在信仰观、人性论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异。当双方不可避免地出现冲突时,不要针锋相对、恪守成规,而要暂时把我们的教义稍做些调整和变通,最大限度地把我教和儒家文化会通糅合,使之成为适合在中国生存的宗教。大家不要认为,这是对自己信仰的不坚定,相信我,待到将来,天主的光辉照耀这片大地时,就是我教实现‘超儒’的那一天!”

    沙勿略的这些说法,不仅得到了其他神父的一致拥护,甚至还被总结为‘东方四条准则’,命所有进入大明的传教士和教徒遵守,为天主教在中国迅速站住脚,并兴旺起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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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对这些西方传教士,确实是寄予厚望的,在南京、在上海、在苏州、在杭州,其实已经有教堂出现,这都多亏了他网开一面。而沈默之所以肯帮助他们,是因为他需要这种的交流对话。

    他认为,思想的变革是任何变革的前奏,思想不变,任何改革都是徒劳。中国的传统文化,固然历史辉煌,但亦因为历史太久,已经死水微澜,不再流动。这样的结果是,精华沉积在底,难见天日,糟粕漂浮在上,臭不可闻。只有让这湖死水流动起来,才能冲掉糟粕,让精华重见天日,实现华夏民族的思想复兴。

    中国无法也不能重复西方文艺复兴的老路,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希望能借那一缕西风,吹皱这一池浑水。利用不同文化间乃至不同文明间的交流与对话,使大明的知识分子开阔眼界,认识到自身在科学、哲学等各方面的不足,继而补我所短,对传统儒家思想进行反思,希望最终能再现百花齐放的春秋胜景。

    而西洋传教士,就是他放进鱼池的那条鲶鱼,至于效果如何,只能留待时间检验了。

    有些事情可以留待将来,但也有些事情必须现在就处理,吕宋使者已经到了北京,向皇帝求援的国书,就摆在沈默礼部签押房的案头。但沈默的目光,却落在另一份东西上。

    那是王直送来的南洋最新情报,自从得到沈默的允诺后,老船主便密切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并通过‘毛海峰——沈京’这条线,随时向沈默传递消息,以帮助他实现目标……

    通过各种情报分析,沈默已经可以对南洋发生的事情,有一个比较深刻的认识了……十年前,腓力二世成为西班牙国王,这个好大喜功的皇帝,想把殖民地从美洲扩展到亚洲,把‘南海’变成‘西班牙的内湖’。八年前,他写信给墨西哥总督,反复强调拓殖菲律宾群岛的重要性。他指令总督负责组织对菲律宾进行新的远征,四年前,经过细致的准备,远征军于墨西哥出发,由富于冒险精神的海军将领黎牙实比担任总指挥;另一个重要人物是神父乌达内塔,他具有丰富的航海和殖民经验,对太平洋航道十分熟悉,并擅长对土著居民进行拉拢分化。

    此外,还有一批在征服南美过程中,积攒了丰富作战经验的军官,率领着先遣部队,先在吕宋群岛外围的萨马岛落脚,然后用十个月的时间,软硬兼施夺取了位于吕宋群岛中部的宿务岛,这里北上可抵吕宋、南下可达棉兰老岛,岛上有良好的港湾、充足的粮食、物产,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建立中心殖民地的同时,西班牙人也找到了返回墨西哥的航线,并迫不及待展开对华贸易,这当然引起了葡萄牙人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对《萨拉戈萨新约》的公然挑衅,并以此为由,把西班牙人封锁在宿务岛上。

    虽然难以和葡萄牙在此的势力抗衡,但在获得来自墨西哥源源不断的支援后,黎牙实比打破了葡萄牙人对宿务岛的封锁,并保证不会南下染指香料群岛,以此换得了双方关系的缓和。消除了大敌隐患后,西班牙人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不断在吕宋群岛扩大地盘,并最终逼近了吕宋王国首都马尼拉。也就是这时,吕宋国王拉贾苏莱曼,派人向宗主国大明求援。

    后面的事情,恐怕连吕宋使者也不知道,但沈默觉着,他们不知道也好,否则只能徒增慌乱和恐惧……原来强敌压境之下,内部未战先乱,而导致敌人趁虚的桥段,又一次真实上演了。在战前,马尼拉统治者内部分为两派,主战派的拉贾苏莱曼主张避敌锋芒,退往北方,积聚力量准备再战。而主和派的拉贾马坦达,则认为抵抗只会增加伤亡,不如就此投降。双方争执之下、胡不想然,最后各走各的路,苏莱曼带部队离开了马尼拉,而马坦达真的撤除防御工事,让西班牙人毫发无损地进入马尼拉。

    今年五月十九日,黎牙实比宣布占领马尼拉,开始西班牙的殖民统治。六月三日,苏莱曼联合其他十几个部落,向西班牙人发动了反攻,可惜失败了。苏莱曼继续坚持作战数月,结果被赶出陆地,最终再一次海战中,船毁人亡,以身殉国。

    当然吕宋人民不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仍以苏莱曼的名义,继续进行着反抗殖民者的战斗。更让沈默揪心的是,反抗主体已经从当地的部落,渐渐转移为在吕宋的华人。与逆来顺受、鼠目寸光的当地土著相比,华人们更能看清自己的命运——一旦西班牙人站稳脚跟,等待自己的,要么是屠杀、要么是奴役。所以他们义务反复的肩负起了抗击侵略者的重任,并向来往密切的海商们求援,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

    说实话,海商们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他们已经在多年的海上贸易中,明白了控制航线的重要性……每年经过吕宋岛运往墨西哥的商船队,都要被西班牙人白白抽去超过千万两的重税,还有高昂的补给费用,简直就是拦路抢劫。如果能把西班牙人赶出吕宋,或者至少不敢再胡乱收税,对海商们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

    但南洋是五峰船主的势力范围,没有他发话,谁也不敢贸然相助,只能偷偷的卖给他们些武器药品……当然,这也跟西班牙人武器精良、战力强悍有关,大家都指望着,老船主能领个头,一起跟洋毛子决个高下。

    可王直迟迟没有表态,因为他在等沈默的态度。他时常回想那次短暂的会面,那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大人,竟将几年后发生的事情,准确无误的预言出来——包括新兴的贸易航线,让王直赚得盆满钵满,再不用羡慕徐海那边。

    如果换成是徐海,肯定早就招呼小弟去削西班牙人的脑壳了,但王直年纪大了,凡事求稳,他知道西班牙人有多强大,他们的舰队无敌于世界,他们的陆战队,也是无比的厉害。是不是要招惹这个强大的敌人,王直吃不准,他要先听听沈默的意思,还要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决定如何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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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实体书五六册马上就出版了……

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下)

    到底现在要不要和西班牙人开战,需要沈默来做决策。从手中几份情报综合对比,此时在整个吕宋群岛的西班牙陆战队员,总数在五百左右,另有二百海军官兵,这是黎牙实比的核心力量,至于另外的两千黑人水手,以及两千五百名印第安士兵,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

    西班牙人手本来就严重不足,却又分兵驻守马尼拉和宿务,之所以敢犯如此兵家大忌,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土著民族放在眼里——因为他们征服西印度群岛,只用了四百陆军、一百海军;征服墨西哥……号称西班牙殖民史上最艰苦的‘阿兹特克王国征服战’,也只不过用了八百陆军;征服庞大的印加帝国,更是只用了一百六十九名士兵,没有海军。

    在非洲、南美轻易获得的巨大胜利,使西班牙人愈发相信,他们的军队消灭低等文明,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这次能派出这么多部队,还得感谢腓力二世陛下的亲自过问,才使墨西哥总督忍痛割爱。

    沈默对王直们的战斗力,还是很清楚的。拿下马尼拉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会不会激起西班牙人的怒火?要知道此时的大洋之上,航行着上千艘西班牙军舰,更有近十万精锐的海陆军,时刻护卫着这个世界上最大帝国的领土、海权和利益。所以一旦开战,会不会把西班牙人的主力引来,必须要先考虑清楚,才能做决策。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沈默认为西班牙人的主力,几乎不可能离开欧洲本土。他的理由有三,第一,双方相距太远了,军舰从西班牙到吕宋,走最近的航道,也需要八个月的时间。况且,这条航道和亚洲非洲,都是葡萄牙人自认的势力范围,怎么可能把航道借给他们,让他们染指自己的后院?所以西班牙人要来吕宋,只能先到墨西哥,然而在巴拿马运河没有开凿前,他们必须先上岸,然后走到大陆的西侧,搭乘太平洋上的船只,才能继续向目的地航行,一来二去,最少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恐怖的行军难度,将带来恐怖的减员损失,以目前的航海经验看,航行一年以上,人员折损率将高达百分之五十,尽管可以在墨西哥中转,但三成以上的战前折损率,也是西班牙人难以承受的。

    第二,尽管西班牙人击败了法国,国力达到巅峰,版图扩张至最大,正享受着世界之王的荣光,然而好战的腓力二世树敌太多,同时要应付尼德兰革命、新兴英国的挑战、以及对德意志和土耳其的战争,纵使军队再多,也被牢牢牵制在欧洲,不从殖民地抽调兵力就不错了,怎可能为了殖民地,而从欧洲再抽调力量?

    第三,好学生沈默记得,历史教科书说,西班牙一直对葡萄牙早有图谋,最终在一五八零年,也就是十四年后,最终吞并了后者。显然,西班牙人早有了擒贼擒王,拿下葡萄牙,接管其亚非殖民地的计划,也就不大可能节外生枝,再派遣远征军绕地球一圈,来夺取亚洲了。

    综合三条理由,沈默相信如果没有深仇大恨,或者不得不战的理由,哪怕是战争狂人腓力二世,也绝不会劳师远征,开辟‘遥远的东方战场’的。所以在夺取吕宋后,只会有从墨西哥和南美前来的敌人,相对而言威胁就小多了。只要自己计划得当,完全可以抵挡住这种低烈度的攻势,并借此机会在吕宋站住脚。

    “天时地利人和!”沈默睁开眼睛,一掌拍在那道吕宋的求援奏疏上,低喝一声道:“天赐不取,必受其咎!”

    拿定了主意,沈默却还不能把吕宋人的求援书递上去,也不能给王直答复,因为在这之前,他要先和一人谈过。他便吩咐外面的胡勇道:“备轿,老爷我要去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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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沈默来访,吏部尚书杨博,登时眉头紧皱,对身边人道:“夜猫子进宅,好事儿不来,恐怕这小子又要算计我了。”杨博也自认为精明,但每次都被沈默绕得稀里糊涂,最后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一次,宣大援军兵变,自己出城弹压,和沈默在城门遇上。一路上他低眉顺目陪着不是,给自己猛灌迷魂汤。结果就真把自己灌晕了,一路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费劲了口舌,真把他沈黑狗当成是失足青年,以为他能浪子回头呢。

    就因为信了沈默的鬼话,以为他只是出去走个过场,所以才没有惩处马芳,还答应了派其跟他出征。按说自己也够以德报怨了吧?谁知这小子只是表面上一百个感激,却一回头就偷了兵符,调走了戚继光的神机营。

    都到那一步了,杨博还对沈默的承诺抱着幻想,直到万全右卫大捷的消息传来的,他才如梦初醒,原来人家一直在耍自己呢!可恨一生英明,就让这小子给付之东流了!

    一想到这个,杨博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对方现在今非昔比,已经成为阁老大学士……虽然杨博并不把这种阁员放在眼里,但是‘宁欺白须公、莫惹少年郎’,杨博不想给子孙招揽祸事,所以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还是不敢怠慢。在沈默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院中迎候。

    沈默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

    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签押房中。

    叙过茶,沈默看看四下,笑问道:“博老,听说你这里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

    “还不是因为你来,我把他们都撵到前院去了,不然这里早就跟开堂会似的了。”杨博摇头苦笑道:“这把老骨头,快被他们折腾散了。”

    “索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沈默给他出主意道。

    “老夫何尝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挤门缝儿的本事。”杨博暗讽一句,不过也不敢太过,马上接一句道:“眼看就是年根,转过年就是京察,京官们一个个都像是火烧屁股。”

    “这个年不好过啊……”沈默若有所思道。

    “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嘛。”杨博心中警惕道:‘老夫不能失了主动,不然又要让这小子,带到爪哇国去了。’便马上另起话头道:“倒是贤弟在内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老哥这小庙了?”

    “我呀,是来给博老赔不是来了。”沈默说着站起身,朝杨博深深一躬道:“因为在下行事幼稚,让博老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十分抱歉!”

    “哪里哪里……”杨博赶紧扶住,心中却狂呼道:‘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打定主意,不管沈默说什么,自己都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千万不能再上当了。便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老夫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可是在下放不下啊,”沈默浑然不觉,仍一脸真诚道:“最近睡不着觉,常反思当时的孟浪,便愈发觉着愧疚万分,真好比泰山压顶……要把人压成肉饼。”说着竟把脸神过去道:“要不,您打我两下吧?”

    “……”杨博无语了,按说官儿越大谱越大,这沈默却反其道而行之,叫人哭笑不得。他只好连连摆手道:“还是请你饶了我吧,别再给我灌迷魂汤了。”说着正色道:“京中谁不知道,你沈阁老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工夫来我这耍宝。”

    “怎么叫耍宝呢?”沈默一脸无奈道:“我是真心来求原谅的。”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杨博知道,跟他绕来绕去,弄不好又把自己绕进去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于什么?”沈默依然笑眯眯的问道。

    “在于京察!”杨博一字一句道。眼见着京察转弯就到,京城各衙门的官员,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但不是表面上那种嘈杂闹哄,相反这些日子衙门里肃静极了,原先上班点卯、爱来不来,来了的也是三五扎堆,凑在一起吹牛皮。现在却全都守规矩极了,每天不等点卯,就早在值房中正襟危坐了,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全都十分忙碌的样子。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京察中,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上《自陈不职疏》,历数自己不称职的地方,这就是授人以柄,任人宰割啊——一旦负责京察的人想要废了你,连阴招都不用出,就拿你自己所列的罪名废黜了,让你吃了亏还没处喊冤去。有人要问,那我自陈时,不写自己的缺点总成了吧?那就更完蛋了。因为人无完人,除非圣人。所以多多少少都得给自己抹点黑,要是你不舍得,那本身就是一条罪名,曰‘狂妄浮躁’。是以官员们的去留荣辱,全在吏部和都察院的大佬们一念之间,这就叫‘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

    正因如此,杨博这里才会门庭若市。官场上总能扯上关系,那些要么沾亲带故、要么神通广大能挤上门来的说客,都求着他这能够网开一面,几乎快把他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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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不用担心自己,大学士虽然也要自陈,但三品以上都是由皇帝来决定去留,原本不用买杨博的账。可在官场上混,除非要做孤臣,否则你就永远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复杂关系网中的一员,不为自己担心,也要为同年、门下考虑啊。

    沈默这帮同年,资质绝对是顶尖的,但软肋是登科时间太晚。嘉靖三十五年步入仕途,到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一年,不必说像沈默这样机缘造化、蹿升一品的,就说像林润、邹应龙那样,立了大功,升三品右副都御史的,都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的。大多数的同年,还是正常晋升的……进步快的,像徐渭,四品国子监祭酒;诸大绶,四品少詹事;孙鑨,四品山东巡抚;陶大临四品江西督学;孙铤,四品福建按察副使,这都是靠了自身的起点高,又有兄弟帮衬,才能达到这种高度。至于更多人,还是在五六品上打转……更不要说他的学生了。

    可以说,沈默的弱点在这次京察中暴露无遗。虽然自已是官居一品的内阁大学士,但人脉势力还在成长阶段,没法直面残酷的风雪。像徐阁老、高阁老就不存在这种担忧……高拱的同辈,只要还在朝堂的,都在三品以上,而徐阶的学生都成了部堂高官,京察也动不了他们的筋骨。

    而这次京察,内阁和吏部、都察院会商后,已经定下了调子——明年就要改元了,为了树立隆庆朝的新风,必须要狠狠整治一下吏治,所以这次京察绝不能走形式,至少要十去其一!这样光北京,就是三百个名额。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像封神演义上,众大佬议定封神榜的样子,灰灰的人数是一定的,你的小弟不倒霉,就是我的倒霉;我的也不想倒霉,那只有他的了。反正总得凑够一定数量的倒霉蛋,才能向老板交差。

    沈默现在勉强也算大佬中的一位,无奈却是实力最弱的一个,要是不想办法,自己的那点人脉,非得上榜大半。加上杨博本来就对他恨得牙痒痒,此刻不坑他坑谁?

    对于沈默的心思,杨博很是明白。看着这小子年轻的面庞,老杨博心中升起一阵快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非得把事做绝,想不到今天落在我手里了吧?

    心里有了此等念头,杨博怎会轻饶了沈默,于是在点破他的心思后,叹口气,拿腔拿调道:“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胆大心黑、中饱私囊!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朝廷的决心你也知道,只是让老夫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头子,坐纛儿负责京察,实在是太不人道了。”顿一顿,几乎是挖苦的望着沈默道:“别看那些人,现在都装得像孝子贤孙,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家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活剥了咱?你说这差事难不难办。”

    沈默来之前,就做好了让杨博出气的心理准备。没办法,当自己执意要率军出战时,老头就把自己恨上了,后面又几番触怒于他,老杨博对自己的怨气,恐怕是堆积如山了。若不先让他发泄发泄,想和他谈什么都是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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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博又是一阵冷嘲热讽,见沈默一直微笑着,连眉头都没眨一下,便照单全收了,心中不由感叹道:‘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见我是当不了宰相的。’

    要说还是老先生厚道,沈默这边还没事儿,他先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两声,低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怎么说也是个阁老,不该屈尊来这一趟的。”

    “我不来,别人更入不了您老的法眼。”沈默还是笑,真诚的笑容能融化万载寒冰。

    “唉……”杨博终于被沈默打败了,叹一声道:“实话实说吧,你们老大和老二的名单早递过来,这两个我得罪不起,除了名单上的,他们的人一个也不能动;但我也不能让那些无门无派的全兜了,所以这次你的门下,将是京察的重点。”更不能让自己人亏了,当然这话没必要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默并不吃惊,功夫在诗外,一切太寻常不过了,所以在知道了,自己的人将为别人顶缸后,他只是收起了笑容,声音仍然听不出一丝火气道:“凡事总有个商量。”

    杨博不禁暗暗佩服沈默的忍功,心说怎么能在这个年纪,把火气全都打磨净了呢?但还是一脸无可奈何道:“还是那句话,他们俩,我得罪不起。”

    “你得罪不起?”沈默突然笑起来道:“笑话了,还有蒲州公得罪不起的人?”

    “非不能,实不愿尔。”杨博面上闪过一丝傲气道。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沈默沉声道:“只要不犯王法,我什么都答应。”

    这就等于开空白支票啊!杨博心中一动,道:“我要三个条件。”

    “最多两个。”沈默摇摇头道:“三个会让我一无所剩,得不偿失的事情,没有做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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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困死了,明天早点发……

第七八八章 过年 (上)

    虽然读书不成器,但不能否认沈京是一等聪明之人。凭着天生的嗅觉和巧妙的手段,他打通了府、布政司两级的经办书吏,将沈贺的名字抢先一步送到南京,而另外两位竞争者,则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硬生生压了五天。

    这五天的空当,足够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按照李县令的指点,沈默将账面上的资金抽调一空,兑成四十两黄金,交给沈京去南京纳捐……

    大明的都城在北京,为什么要去南京呢?因为这里是留都,除了没有皇帝之外,这里有一套与北京一模一样的行政机构,官员的品级俸禄也完全相同。虽然这套‘南廷’多用来安置闲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员,其职权远不如北京六部,但他们的品级毕竟在那里,又抱成一团,自成一股势力,与北京明争暗斗,两京官员迭为消长,操纵朝局……不是你把我赶到南京去,就是我把你赶到南京去,这是大明朝十分独特而有趣的现象。

    当然对沈京来说,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员任免要经过北京吏部,以下的则通过南京吏部,所以他就去了金陵。

    到了地头,找到南京吏部衙门,奉上门包,进了文选清吏司,见到了一位主事。要说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人家明码标价,捐一百两半年后拿到批文;二百两可以缩短为一个季度;三百两一个月;若是贡出四百两白银,明天就能给你批下来。

    沈京唯恐夜长梦多,一咬牙便选了个最快的。那位肥肥的员外郎又道:“你可以一次付清,若是手头紧也可以分两年付。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补缺的话,最少要首付八成。”

    沈京便选了大八成,没有一次付清……因为还要去考功司疏通,他怕后面钱不够了。

    他相当会来事,竟然与那文选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在其引荐下,终于把考功司的主事请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那啥那啥一条龙之后,沈贺的人事考评便从一等降成了二等,品级也从拟定的从八落成了正九。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京找的歌妓没把二位爷伺候好呢。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的玄机在于,品级升迁,看上去很美,可实际风险很大……因为所有的任命最终都要送到北京去,由大明朝的吏部尚书用印才能算数。万一到时候云南、贵州这些地方有县丞出缺,万一那位姓万的尚书大人一高兴,把他发配过去可就惨了。

    所以这一番看似脱裤子放屁的周折,为的就是得到‘降级留用’四个字,降一级无关紧要的品阶,留用却还是在绍兴,傻子都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

    刚刚因为‘考评一等’而擢升的会稽主簿的沈相公,还没上任便因为‘考评二等’而‘降级留用’,事情就是这样滑稽,可在大明朝却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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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瞧好吧,过了正月吏部就下来任命了。”沈京嘿嘿笑道:“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信誉还是有的。”

    “终于可以让我爹歇歇了。”沈默点点头,苦笑一声道:“这阵子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他是三天两头的请人喝酒,今天刑房,明天礼房,后天又是主簿衙,整天喝的烂醉如泥,看着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气!”

    “谁让咱们资历浅呢?”沈京陪他唏嘘一会,才想起过来的由头,一拍大腿道:“说起话来就忘了,我爹让我来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

    沈默‘哦’一声,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二十七个月……”

    “是啊,终于服阙了。”沈京点点头道。这两年多的时间内,沈默整天穿着白衫素服,没法参加科举考试,没法订婚结婚,逢年过节人家庆贺他还得躲着。就拿去年来说,大过年的他得在门楣上贴上蓝灯花纸的挂签,挂一副蓝对联,上书‘未尽三年孝,常怀一片心’。门心上还贴着一对蓝道‘思齐思治,愚忠愚孝’,也不能去别人家拜年,只能大过年的在家读书。

    就这样清淡无比的过了两年,倒让他的学问大大长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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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待沈贺醒过来,沈默便过去给他倒水洗漱。沈京在边上将好消息一说,沈贺果然乐不可支,非要提前给大侄子压岁钱。沈默扔件干净衣裳到床上,没好气道:“天都擦黑了,赶紧拾掇拾掇该走了。”

    沈贺知道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醉了就吐,每次都是儿子给收拾的干干净净,心里自然觉着理亏,朝沈京挤挤眼,便三两下穿好衣裳,再套上件毛领棉袄,呲牙笑道:“走吧。”

    三人出了门,沈默早已经跟姚大叔说过,不跟他们一起祝福了。待他们出去时,姚老爹已经坐在辆大车上,等在外面了。一看见他们便笑道:“送沈爷过去。”

    沈贺刚要点头,沈默却先开口道:“不必了叔,你们家里也大忙忙的,就这么两步近远,我们走过去就成了。”说着悄悄一捅沈京的后背,沈京便也笑道:“是啊是啊,走走待会吃得多。”

    姚老爹只好道:“那晚上我去接你们吧。”

    “那就更不用了。”沈京笑道:“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

    “那就明天一早去接。”姚老爹很执着道。

    沈默这才点头笑道:“麻烦大叔了。”

    待走得远了,沈贺突然道:“我们该把祖宅赎回来了。”

    沈默默不作声的点点头,他原本以为,随着时日的推移,能跟长子爹娘相处的十分得宜,然是事实恰恰相反,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已经没法用原先的姿态对自己和老爹了。

    他不想让好兄弟的爹娘变成自家的佣人老妈子,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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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八章 过年 (中)

    绍兴习俗,小年送完灶神后,就开始准备着‘祝福’了,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其实所谓‘祝福’,应该说成‘请福’更恰当,或者扩展成‘请福神来家吃饭’更准确。

    但同样是请吃饭,必会因家境的不同,有着不一样的丰俭。一般人家用肉一方,活鱼一条,鹅一只‘三牲福礼’请菩萨,讲究一点的用‘五牲’供养,像沈家这样的大家族,则用‘七牲福礼’,却是多了牛羊鸡鸭四样,而且都是整只的。

    规矩自然也不同,一般人家只是将祭品煮熟之后,再插上些筷子,便称为福礼了,等五更天陈列起来、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即可。但到了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原本简单的一切,便衍生出一系列繁缛来,他们穷尽心里,不惜物力,也要整治出一桌花团锦簇来……也不知是为了让大菩萨心满意足,还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比如他们的福礼都盛于大桶盆中,猪嘴须朝上,鸡、鹅须曲身跪腿,头朝福神,以示恭迎;再摆一尾活的鲤鱼,是取‘跳龙门’之意,并要把鱼的眼睛用大红的福字贴上,以免惊吓到福神。还在肉、鸡、鹅之类的祭品上要插些筷子,数目要成单,以七和九为宜,只是那些可怜的小动物,煮熟之后,还要被摆成十八般模样,想必十分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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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菩萨入席之前,沈家女人们先摆好碗、筷、酒盅,将‘七牲福礼’放在中间,右边放着刀和案板,左边放碗鸡血鸭血,向菩萨表示这是专门为您杀的,除了不能吃的,全都归您一个人享用。

    只是都吃肉菩萨也会腻味,所以还得摆上韭芹木耳等素菜十碗。另有佐餐的腐乳一盘;又怕咸淡不合适,还端上细盐一碟,盐上再放两块豆腐干,请菩萨酌自个口味添加。

    有菜没酒怎么成?所以还得端上六盅酒。又怕菩萨齁着,再端上三盅茶备好,另有年糕数块、粽子一串,算是给菩萨上的面食了。

    这顿丰盛的大餐才算是备齐,但还没完……不能光让菩萨吃饭吧,还得准备点果子饭后清口,便又将荔枝、桂圆、核桃、枣子四色干果,莲藕、橘子、木瓜、佛手四色水果摆好了,此刻整张大桌子已经满满当当……除了最里面留着五个碟子大小的空隙之外。

    这时候女人都得退场了,由主持祭祀的男人,端来五个烛台,搁在那空当处,点着五根大红蜡烛,这叫‘五事烛台’,分别代表‘福、禄、寿、富、贵。’这就叫图穷匕见,先请菩萨吃饱喝足了,再趁机把要求提出来……有道是吃人家的嘴短,想必大菩萨是不好意思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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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祀’,拜的时候是只限男人的,这一点上无论贫富都是相同的。事实上,这种歧视是贯穿整个祝福始终的,比如说离过婚的、改过嫁的、死过男人的、怀着孕的,进过产房的,都不准碰福礼和祭品的。

    等到了正式祝福的时候,就连太太、小姐们也是要回避的……据说是因为菩萨是爱干净的,女人不洁,有她们在场,是不会吃的……照此推论,男人脏兮兮不爱干净也是很正常的。

    妇人和小姐们颇为失落的退了场,心中暗暗盼着八月十五快到来,拜月的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歧视一回男人。

    待女人都离开,沈默便跟着老爹进去,厅堂里高矮胖瘦全是本族男性,无需指挥,所有人便自然的按辈、年龄依序站好,在家主沈老爷的带领下,向着菩萨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个祭典在深夜举行,所有人必须保持绝对肃静,不能随便说笑,气氛之压抑无以言表。

    磕头之后,沈默看沈老爷起身了,刚要跟着起来,却见周围人没有动弹,只好继续跪着,偷瞄沈老爷在干什么。

    只见他斟上满满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地上,然后便恭恭敬敬地把神像请下来,连同化纸、元宝一起焚烧。等差不多快烧成灰的时候,沈老爷又把供桌上昂着头的鸡鹅的舌头挖下来,抛向空中,再在火堆周围奠上一杯有茶叶的酒,用一种跳大神的语气,念念有词道:“菩萨有灵,把口舌带走。”

    然后便转身道:“撤去福礼和祭品吧。”男人们这才纷纷爬起来,几个辈分高贵的过去,将祭桌小心的抬出厅去,显然是完成了。

    目睹了这次极其短小的祭祀过程,沈默心说:‘实在是太快了,菩萨来得及伸筷子吗?就给撤了。’趁着人群骚动,他小声问身边的沈京道:“怎么就敬了一杯酒?怕菩萨喝醉吗?”

    沈京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看看周围人都没在意,这才蚊子哼哼道:“没听说‘快菩萨,慢祖宗’吗?据说菩萨吃东西的动作是很快的,咱们一次斟酒的功夫,菩萨就吃完了,要是送晚了会不高兴的。”

    沈默心说这哪是请吃饭啊?这不耍神仙玩吗?老百姓确实都请吃饭,可都集中到一顿请了,让菩萨吃哪家的是?还只给一眨眼的功夫吃,来得及尝出滋味吗?他相信如果菩萨可以选择,一定会让绍兴老百姓错开请,你家请初一,他家请十五,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上饭了……

    他又暗下决心,等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供品一定要多摆一会儿,摆多久呢?当然是一顿饭的功夫……想必福神大菩萨就算图个饱,每年也都来会他家吃饭的。

    后世沈家祝福的时间都比别人家长,就起源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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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方才那几个男人,又搬着方才的祭桌出来,沈默才知道,原来事情并没完。

    他见上面的鸡鸭供品、杯盘烛台纹丝未变,心说:‘现在端回来有什么用?菩萨肯定是有骨气的。’

    这时人群开始移动,起先是面朝着厅门,这会儿又掉了个个,变成背对着门。

    沈默这才发现,起先供神的时候,桌面是木纹横摆的,现在则改为了直摆。

    “这是干什么?”他低声问道。

    “请祖宗回堂羹饭。”沈京小声道。

    原来是祭祖啊!沈默暗暗吃惊道:‘原来祖宗和神仙一样,都是可以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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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八章 过年 (下)

    按照‘快神仙、慢祖宗’的说法,请祖宗一定要慢,祭的时间也特别长,直三更时分才结束。

    这时女人们才重新出现,她们用煮福礼的法汤,烧了年糕、下了面,每人分上一碗,名曰‘散福’,实际就是给折腾一宿的人们煮宵夜吃。

    吃完宵夜,人们便各自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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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说四更天睡下,次日应该起得很晚才是,可当沈默天不亮起来出恭时,却见睡在外间的老爹没影了。

    他仔细一看,被褥整整齐齐,回想一下,昨夜是自己给他铺的被子,知道老爹是自个起来的,提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回到屋里睡了个回笼觉,待日上三竿再起床时,却发现老爹还没有回来,沈默这下终于着急了,他叫上沈京,出府寻找。到大门口时,门子告诉他们,沈爷天不亮便叫开大门出去了,看脸色也没有异常。

    “没说去哪吗?”沈默皱眉问道。

    “这个小人还真问了。”门子赔笑道:“我说‘这么早您老要去哪转啊?’沈爷便道:‘去老宅转转。’”

    “什么老宅?”沈京问道。

    “我们原来的家。”沈默轻声道:“在永昌坊紧西边。”

    两人便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姚老爹的马车停在门外,他竟然一早就过来等着了……

    沈默这次不再客气,与姚老爹打了招呼,便和沈京上了车,马车缓缓向西驶去。

    一刻钟后,马车行到远离闹市的一处街道,这条街上的宅院都颇具规模,家家户户挂灯结彩,喜气洋洋。但在东头有一家,墙上长满衰草,墙皮也掉落不少,露出黄褐色的坯砖,显然已经荒凉废置已久,与欢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默让姚老爹在那破败的院子前停下,从车窗探头一看,大门果然是开着的。

    他扶着车辕下车,对沈京道:“三四年前,这里就是我家。”姚老爹在外面看着车,两人便放慢脚步走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沈贺在面红耳赤的与人争辩,边上还有几个壮汉虎视眈眈。

    沈默一把拉住沈京,轻声道:“快去找马典史,他家就在后面街上,你一打听就找到了。”沈京知道轻重缓急,点头道:“你小心。”便匆匆退了出去。

    沈默则把脚步放重,快步走了进去。沈贺一看来了救兵,马上嚷嚷道:“潮生,你快过来评评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那与沈贺对立的人转过头来,却是个刀疤脸的矮胖汉子,他一见沈默过来,一呲大黄牙道:“怎么小子?想打架吗?”边上那两个壮汉也凑上前,不怀好意的瞟着他。

    沈默理都不理他们,轻声问老爹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一见儿子来了,沈贺仿佛有了支柱,愤愤道:“当初我把房子以四十两纹银的价格典当给他们,现在我要赎回来了,他却说要四百两银子!”

    那疤脸汉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道:“当初是四十两不假,可现在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难道没有利息吗?”

    “就算是三分利,也不到四十两啊!”沈贺气愤道。

    “对不起,敝号的规矩,利滚利,利打利,三年零三个月,连本带来便是四百两了。”那汉子冷笑道:“赎不起就赶紧滚蛋,兄弟们还等着回家过年呢。”这家伙很显然并不认识沈贺。

    “你让谁滚蛋?”沈默面沉似水的站到那汉子面前。

    “你……”那汉子伸手指向沈默,脏话还没说出口,便听沈默冷冷道:“如果不立刻收回这只手,我保证你和你的胳膊将要分开过年。”

    那汉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你什么来路?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一书生尔。”沈默表情欠奉道:“你是什么堂口的,不妨报上来听听。”

    “我们不是堂口的,我们是牙行的!”那刀疤脸一呲牙道:“怎么样,怕了吧?”牙行原先是撮合买卖成交的中介机构,本朝才发展规模,成了集客栈、仓储、流通于一体的组织,起初还是有积极作用的,但这几十年里,渐渐变成地痞流氓聚集之所,已经堕落成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拐卖人口、放高利贷的代名词,让百姓又怕又恨,让当政者头痛不已。

    “果然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沈默依旧面无表情道:“你是王老虎的人,还是贺老七的人?”天下几乎没有别的营生,比牙行更适合黑道滋生了,所以两县最大的黑帮,对半瓜分了这项生意。

    那汉子终于被唬住了,狐疑的打量沈默一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书生而已。”沈默淡淡道:“但是一个你们绝对惹不起的书生。”

    “好大的口气啊?”那汉子干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掸掸衣领上的浮灰,沈默轻声道:“我叫沈默。”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旋即哈哈大笑道:“没听说过。”

    “但你们贺老七贺老板还是认识我的。”沈默竟然微笑起来道:“回去问一下再来吧。”

    “我可不是吓大的。”疤脸汉子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王老虎的人?”

    “因为虎头会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沈默平静道:“这次之后,你们也会记得的。”

    疤脸汉子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件事……去年过年的时候,三个虎头会的打手,被发现赤身裸体的吊在庙前的大树上,还有几个写字先生,被扔在了粪池子里。虽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是有牵连的,但贺大老板告诫他们,这是有人在报仇了,并禁止他们讨论这件事,仿佛十分忌惮一般。

    “难道你就是……”疤脸汉子结结巴巴道:“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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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上)

    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鲜花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鲜花,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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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璠,说:“三位中堂已经到门口了,大爷赶紧迎一迎!”徐璠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璠高兴得一跃站起,一推门出去,就见三人已经站在大门口了,忙拱手笑道:“三位中堂到了,快请上房里坐,你们这一来就好开席了!”这时屋里的官员们也都听见了,纷纷出来欢迎。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璠说话,一边朝周围的官员们打招呼,每个人都觉着他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璠道:“快领我们去见老师。”

    徐璠忙将三人向后堂引。一进门,就见徐阶穿一身深蓝色的五蝠捧寿纹大襟,笑眯眯的坐在堂上,三人连忙下拜道:“学生给老师拜年了。”便在蒲团上磕了头。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璠将手一拍叫过管家道:“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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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政治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政治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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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北京,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北京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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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偷懒……就是不好写。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中)

    见两人闹得这么僵,徐阶有些讶异,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又有些明白了。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装聋作哑了,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是啊。国家以人心为本,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但观念不正,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学生们轰然允诺。

    徐阶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向来都是一绝。”

    这种场合下,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再想对策。又吃了会儿酒,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怀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细表。

    沈默一坐回轿子,脸上便再没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复平静,也没回后宅,直接走进前书房,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

    王寅听了后点头道:“今天的状况,大人应对的很好,只让徐渭发飙,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又不会太露痕迹,跟他们撕破脸。”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

    “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沈默淡淡道:“还是说正事吧。”

    “这次徐阁老的安排,能解读出三层含义。”王寅点点头道:“第一层,今年京察,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层,抬举丁未科的目地,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层,做得这么明显,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这是当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书上说的,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

    “嗯。”王寅点头道:“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虽然在力捧张居正,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毕竟对他来说,两个学生都在内阁,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

    “但他会打压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声道:“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这一点不会变。”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要远远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

    “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今天这场聚会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几天,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处,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这次却是在明处,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懵懂的也会梦醒,形势将非常不利。

    “徐阁老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沈明臣哂笑道:“好处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着他。”

    在谋士们讨论时,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他这种心态。”王寅缓缓道:“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说着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显然别有用意。”

    “嗯……”沈默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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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甃,时脊时角者,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顾名思义,此乃一处道观,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然而近些年来,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

    灵济宫每次讲学,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说白了,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士子、官员过来,接受心学的熏陶,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

    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又是一项政治活动,借此机会,王学提高了影响力,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可谓互利互惠,十足的好买卖。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登台讲授;哪怕脱不开身,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

    为上者的大忌,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徐阶一生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办讲学、印王学典籍,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但趋炎附势的热情,就像没过沙滩的潮水,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那潮水退去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

    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徐阶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满了担忧。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关切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阶微微摇头,轻声道:“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印象如何?”徐阶洞明世事,自然对此十分的担,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可这个班不好接——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历来是泰州学派,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

    几位宗师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存斋公,接到圣旨时,学生正在江西讲学,与夫山见过一面。”徐阶初号‘少湖’,后改为‘存斋’,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湖是以地为名,表达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潜心于学问……当然是阳明心学了。

    而夫山,则是何心隐的号。

    徐阶比赵贞吉早登第十二年,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徐阶任翰林侍讲,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性情相投,时常一起探讨学问,可谓亦师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杀,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他却依然如故,这让徐阶大为感动,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第一批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到处传道,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

    至于和何心隐见面,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两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换一下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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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但还是微笑道:“哦,怎么说起何狂来了?”

    “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虽然才五六年不见,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却显得老多了,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变:“说嘉靖三十九年。程学颜北迁,他曾随同入京。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

    “哦,这倒未曾听说。”徐阶捻须道:“他们都谈了什么?”

    “夫山说,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在交谈中,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便问道:‘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道:‘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赵贞吉道:“夫山说,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那副表情,犹有余悸的对我说:‘我很怕张江陵。’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他呢?’夫山说:‘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我不以为然,夫山又说:‘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只有他张居正。’”顿一顿道:“夫山还说……张居正看透了我,将来迟早要杀我。”

    赵贞吉也好,何心隐也罢,都是出了名的‘贵乎本心’,要他们撒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徐阶见状,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必要强求。便笑起来道:“诸位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张太岳,而是沈江南。”两个弟子,一个朝堂为尊,一个学术为王,谁也没法伤害对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该……多好哇。

    比起对政务的狂热,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已是由来已久了。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这次之所以提出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然后再提一个,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虽然沈默地位够高、名望够大、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足够的领悟,便是最好的继承人选。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浙中学派,是王畿和季本极力吹捧的子弟,身为北宗的泰州学派,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让呢?

    “我们和浙中学派的理念相左,恐怕到时候冲突不小。”在场众人辈分最高,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王栋这时出声道:“况且沈江南虽有六首之名,但从未有著作问世,也未曾登台释我王学精义,恐怕难当此等大任吧。”

    “说起来,存斋公还是出身江右派的呢,不也没引起什么纷争吗?”赵贞吉在边上帮腔道:“可见出身不是问题,重要的还是他的理念,还有讲学水平如何……”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没必要质疑了。

    徐阶也点点头道:“是啊,待会儿他也会上台讲一课,咱们听完了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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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济宫讲学,是在院中松风坪内举行,这大坪四周生着许多株树冠如盖,交错连理的古松,微风吹过,便能听到沙沙的松针摩擦声,因此而得名。

    在大坪正北面,平地又垒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台,名曰‘讲经台’,这里原先是道士们为信徒讲经之处,但现在台上台下,全都是穿儒袍的书生,已经见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虽然刚过年,但场中仍有近两千名热心听众,从辰时开始,听几位学者宣讲自己的心学体会。

    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但凡敢登上这灵济宫讲台的,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讲解起经义来,真可谓是舌粲莲花、口若悬河。无论是就句论句的诠解经义,还是从前人经典中向外推演,尽皆说得脉络分明,饶有新意。将那幽微玄奥的心学经义,讲得精妙无比,令在场众人听得目眩神迷。

    听众们能感觉出来,今日讲学的几位都特卖力,让知道沈默今日将登台的人们,不禁为他暗暗捏把汗。在他前面登场的这些大牛,各个飞花粲齿,妙句连珠,倒让从没上过台的沈大人如何与他们相比?

    就在众人的担忧中,轮到沈默了。他翩然走上台来,端坐在蒲团之上,还未开口,众人便放下心来。因为他的气场已经笼罩住了全场。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色从容,气定神闲,这绝不会是初次登台的菜鸟。那是当然,当年在国子监、在苏州府学,沈默不管多忙,都会亲自授课,像这次不过是场面大一些,人多一些而已,没什么不同。

    于是在这个冬日的傍午,沈默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讲学。松风坪上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盖因夫子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故小子斗胆,亦自证一篇,贻笑大方……”

    “我王学号称‘良知之学’,然何谓良知?‘本体’即是‘良知’,‘功夫’即是‘致良知’。然而我等后学,却分化成了‘本体派’与‘功夫派’。本体派只重本体,认为‘良知不需学不需虑,终日学,只是复它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它不虑之体。’讲的是无功夫中真功夫。功夫派则注重由工夫而悟本体,但对本体的重要性有所忽略。”

    “然而夫子曰:‘合着本体的是功夫,做得功夫的方识本体。’世间哪有现成的本体?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也,不是现成可得。是以不下功夫,不得良知,不悟本体。‘功夫’必合‘本体’,‘本体’不离‘做功夫”,二者是即一即二的关系。而并非一体。”沈默的声调提高,清啸一声道:“故曰:‘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才是夫子之真谛!”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因为在中国哲学史上,无论是老庄的‘道’论,玄学的‘贵无’论,还是宋明时期的理本论、心本论,都将作为本体的‘道’、‘理’、‘心’视为‘先天地生’,‘长于上古不为老’,‘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超时空永恒不变之物。而沈默所言虽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学,但并未将‘心’执为一成不变之物!而是看成是变化和发展的。

    其实,他所说的心,是认识的主体;本体,是本然状态;工夫,乃指主观努力和体会。而他的意思是,人的认识本来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识或任何知识,做学问不要执定成局,而要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把握真理。工夫即本体”。这一命题把道德意识及知识看作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

    这就把王阳明的唯心修整成了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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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的东西,还是不沾的好,要把鸟语写成人话,实在太难太难了,都要把人逼疯了。不过后面就好写了……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下)

    沈默是不反王学的,相反,他他很清楚,阳明心学乃是打破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禁锢的最佳利器,是这个时代思想变革、社会革新的最佳助推器。这种信心不是来自主观臆断,而是他知道后世每一次社会变革之前,必然会掀起阳明心学的热潮,中国的戊戌变法、五四运动,乃至日本的明治维新,全都是革新派人士与传统官学相抗衡的力量源泉,这不是偶然,而是因为阳明心学有着反对禁锢、解放思想、追求自我的现实意义。

    在心学兴起以前,国朝的社会思想,是程朱理学一统江山。而程朱理学的核心思想,是将纲常天理化,把‘三纲五常’当作世界的本体,要人们以此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和自身行动的准则。受这种纲常名教的束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社会等级森严、异常沉闷,人们受到沉重的精神压迫,造成了思想上的僵化、学术上的空疏、道德上的虚伪,乃至对整个社会的禁锢。

    而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初衷虽然和程朱理学一样,都是为了以伦理道德来规范人们的思想行为,但他所提倡的‘良知’毕竟是发自主体内心的道德意识,从而否认了用外在规范……也就是三纲五常……来管‘心’禁‘欲’,这种强调自我,主张以自家的‘心’去认知外间事物的学说,无疑是‘灭人欲、从天理’的程朱学术的死对头,在解放思想,张扬人性的作用方面,甚至要比西方早些时候发生的文艺复兴,更加彻底和坚决的弘扬了人文精神。

    这对社会进步有何重要作用呢?首先,心学强调自我认识,重视人的价值,就是提倡以人为本,反对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二是,张扬人的理性,反对封建礼教对个人理性的贬低。在阳明心学之前,无论是黄老还是孔孟,都提倡‘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是以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以贯之的主张愚民,而阳明心学却主张‘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在道德人格上人人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三是,在追求精神升华的同时,也肯定了对物质的追求。针对当时许多士人经商的现象,理学家们自然是大加谴责,但王阳明却指出经商如能尽心修身‘致良知’,那么与‘业儒致仕’无本质区别。无疑,这种思想为人们从事被传统轻贱的商业,提供了正当的伦理依据。他的弟子王艮所创的泰州学派,更是提倡‘百姓日用即道’,为商人治生经商的正当性提供了充分的理论保障,使经商不再是末业和贱业,而是道之所存,光明正大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因此有了儒家伦理的充分肯定。

    所以无论从解放思想,还是鼓励工商来看,阳明心学,尤其是主张‘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泰州学派,都极具弘扬价值。高举阳明心学这面大旗,是沈默很久之前便定下的方针,所以他才会修阳明公祠,才会孜孜不倦的钻研心学各流派的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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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为何心学有这么多的进步之处,却没有挽救大明走向灭亡呢?因为心学发展下去,后学者们一味否定程朱理学,继而连带孔孟儒学也一并摒弃,放弃了儒家本身提倡的‘经世致用’和‘严谨治学’的优良传统,不读书,不探讨实际学问,只知谈心性、参话头,形成了终日清谈的空疏学风。心学以外的诸子百家之学也都遭到了厄运,人人都去高谈阔论,再没人人肯埋头研究了,各个领域几乎都形同荒漠。翕翕訾訾,如沸如狂。创书院以聚徒,而官学几废;著语录以惑众,而经史不讲。学士薄举业而弗习,缙绅弃官守而弗务。后来到了万历年间,竟出现了政府岗位严重缺额的罕见现象,严重影响了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也怪不得张居正后来要禁毁天下书院了。

    甚至连社会道德也沦丧了,人人打着‘贵乎自我’的旗号,实际自私自利,只知自身享乐,毫无爱国之心,更无牺牲精神,这才让泱泱大国,亡在了流贼、建奴的手下……说大明亡于心学有些过,因为那毕竟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但王阳明确实也难辞其咎,他的‘心学’核心是良知,作为本体表现为先天之知。他说:‘人心之无不知,犹水之无不就下也。’也就是说,‘人心无不知’,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是王学理论中,无需求证的必然前提,并非由后天的经验综合而形成。

    这种界定和推论在逻辑上的合法性颇成问题,但在阳明心学中,却被用来说明心与知之间的逻辑关系——既然‘人心无不知’,既然‘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那当然不需要对外界进行认识和改造,只要对本心,只需要整日枯坐高谈,辩而论之,修炼心性,便可穷究世界本源,继而成就圣贤……这与禅宗多么的相近啊。列宁曾经精辟地指出:‘哲学唯心主义是经过人的无限复杂的、辩证的认识,而通向僧侣主义的道路。’而阳明心学,正是人类唯心哲学的顶峰。

    事实上,即使是王阳明本人,也因为片面地、无限夸大‘心’的作用,而使自己陷入了禅宗的泥坑。如果说,在心学形成的过程中,他还没有完全摒弃‘事功’思想的话,那么到了晚年,已经明显地表露出虚无主义的倾向……连开山宗师都如此,他的信徒们哪有不沦陷的道理?

    要想摆脱这种宿命,跳出虚无主义的窠臼,唯有否定这种‘人心无不知’的先验论,所以沈默巧妙提出了‘心无本体论’,意欲用这一命题说明,人心本来不具备任何道德与知识,想要获得知识、提高道德,必须充分发挥心的认识作用,通过不同的途径去认识,通过实践与思考相结合把握真理。还进一步提出了‘功夫即本体’,更是把道德和知识界定为后天学习和践履的结果,否定有人可以生而知之。

    这是对王学虚无主义的修正,消除其唯心空谈的不良影响,使其化为‘经邦弘化,康济艰难’的经世之学,继而提出‘学问之道,贵在实行。圣贤之学,俱在践履。更需於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制沿革,皆极意研究’,实际上与永嘉学派的‘实学’有同工之妙,却又有本质不同,因为他并未背弃心学……

    沈默的‘心无本体’与王阳明所谓‘心无体’,有同根相生的意蕴,沈默并不否认‘心’作为本体存在的地位与价值,但要求学者不可将‘心’视为脱离万物的绝对存在,而应看到作为天地万物本体之心,是‘变化不测,万千不同’的。这样就把对心学的研究重点从‘致良知’,转移到‘用功夫’上,所以欲领悟‘一心’之本体,必须以‘功夫’去穷‘万殊’之心,惟有‘功夫’实在,方达到对心本体的把握。在功夫与本体合一的前提下,重功夫而不废本体,实现了对内自省和对外实践的统一,比较圆满地解决了功夫与本体的辩证关系。

    这样一来,沈默的新学说,既继承心学的优点和长处,又摒弃了其缺点和短处,且仍然在心学的范畴。只是在沈默这里,心对道德和知识的认知,不再是先天的前提,而是后天学习和实践的结果,这样除了可以消灭虚无主义,批判脱离现实之外,更为吸收别派的优秀思想,以及未来大力提倡科学,创造了足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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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灵济宫的讲学,意味着王学又有新的一脉诞生,沈默将其称为‘实心学’。这个学说体现着浓重的沈氏风格,那就是八面玲珑,老少咸宜,竟然各方各面谁也不得罪,且都觉着很不错。

    对于心学北宗来说,他们本身就是以‘泰州学派’为主,而泰山学派就是沈默口中的‘功夫派’,沈默的实心学虽然同时说‘本体派’和‘功夫派’的不是,但听起来更倾向于‘功夫派’,而且他的很多说法,都是来源于泰山学派,自然被视为同类。况且他所指出的,正是泰山学派始终无法成为主流的原因……如果只下功夫,不注重心的修为,难免行事脱离普遍道德,被人视为异端,自然不被主流接受……这是他们一直十分苦恼,却没有意识到原因的。所以芦棚中的几个泰山学派的长老,当场就被沈默征服了,整场讲授都听得如痴如醉,频频击节叫好,等到最后,已经把他当成是承前启后、开一代新风的宗师了。

    而对于‘本体派’的心学南宗长老,沈默的‘心无本体论’虽然不那么顺耳,但沈默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他们宁肯认为,这是沈默在故意骗取北宗的信任,也万万不会拆他的台。况且哪怕将来沈默仍然坚持不变,他们也不必担心,仍可借助沈默搭起的平台,宣讲自己的一套……就像徐阶其实是‘本体派’,但依然和泰州学派相互合作,各取所需,并没有发生过冲突。毕竟大家同为王学门人,只是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不同,大方向上是一样的。

    至于传统的程朱理学家,因为沈默的学说,带着浓重的心学修正色彩,有向理学倡导的‘格物致知’回归的色彩,所以看他要比看其余王学门人顺眼得多。

    还有另外一家,那就是‘实学’派,这一派讲的是‘经世致用’,立‘事功’之学,溯源于南宋永嘉学派,当时可与理学、心学并称,虽然近些年逐渐式微,但很多朝中大员,都是其坚定的信徒……代表人物是高拱、郭朴、朱衡等人,甚至张居正也在其列。无疑,实学与实心学有很大共同之处,尤其是在‘经世致用’上,双方可谓志同道合,当然会彼此欣赏了。

    结果一番演讲下来,竟然大受欢迎。沈默本来只想讲一场,但在听众和泰州学派长老的强烈要求下,不断的加场。从初六到十五,接连讲了九场,起先听众只有一千多人,但从第三场开始,就达到五千多人,彻底爆满,之后每场都是如此。

    但沈默很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讲课大受欢迎,一是因为内容新颖;二是自己讲课生动风趣,又有‘六首状元’光环的加持,三是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吸引了很多人来捧场,所以场场爆满并不足喜,如果不能真正得到人们的认可,就会像流行一样,兴起得快,消灭的更快。

    必须趁着正新鲜的时候,让更多人接受自己的学说,让自己的学说更深入人心,为了这个目标,沈默每次的讲学都全力以赴、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场场轰动,广受听众好评……甚至很多人直接住在观里,就为了能有位子,听他的下一讲。

    代价就是,正月十五最后一场讲完,沈默一下台就咳血,然后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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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府前书房。

    “以后要少说话,非要说话也得小声细气。绝对不能吃辣的、酸的、凉的东西,更不能沾酒!”金太医匆匆赶来,看过之后,开了药,叮嘱道:“不能去人群集中的地方,不能吸入太多灰,不然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嗓子。”

    沈默苦笑着点头应下,让沈明臣把金太医送走。这时第一副药也煎好了,他端起来一尝,眉头不由拧成菊花,心说:‘真苦啊……’

    “大人真是拼命三郎,”王寅不由感叹道:“要是换了我,估计等不到现在,早就累趴下了。”

    沈默不理他,继续低头喝药。

    “不过辛苦没有白费,”余寅赶紧安慰沈默道:“您的讲学反响十分的热烈,尤其是年轻一些的士子,肯定会对实心学更感兴趣,后续南方的报纸和书院,都会长期跟进,相信您的学说,一定能站住脚,然后发扬光大的。”

    “呼……”沈默终于喝完了见鬼的药汤,一边端起水杯漱口,一边提笔写下一行字:‘赵贞吉回来了’。其实他前几天就知道了,但这几日全身心都扑在讲学上,也就没提这一茬。

    “哦……”王寅不禁轻呼一声道:“这么快……”顿一下又问道:“还有谁?”

    ‘就他一个。’沈默写道。

    “按说起复的老臣,最快也得三四月份到京,”王寅皱眉道:“这赵贞吉干嘛那么急?”

    “因为他叫赵真急……”沈明臣从外面进来,只听到王寅那一句,就顺口答话道。

    “一边歇着去……”王寅笑骂一声道:“说正事儿呢?”

    “啥正事儿?”沈明臣笑问道:“说来听听?”

    余寅便简单一说,沈明臣顿时变了脸色道:“这肯定是徐老奸的主意!”

    “为什么?”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

    “赵贞吉这个人,”在揣摩人心上,沈明臣不是一般的强,自信道:“是很有私德的,这种人很要面子,最怕被人说长道短,只为了灵济宫讲学,他不可能这么早进京……”别的起复大臣都在家过年,就他一个等不及先回来了,这让人怎么看他?

    “所以是徐阶让他赶紧来的。”王寅轻声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呢?”

    “赵贞吉原先是干什么的?”沈明臣问道。

    “礼部尚书啊……”王寅顿时面色一变道:“现在礼部尚书由大人兼任,赵贞吉一回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来接手了!”

    “该死,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大人染指此次大比了。”沈明臣拍案道:“大人忙忙碌碌一个冬天,倒让他摘了桃子!”二月份,大比的相关工作就要正式开始了,一旦开始,一般就不会再更换负责人了,除非犯了什么大错。而等到明年春闱时,不出意外,就是礼部尚书担任会试主考官了。赶在正月里把赵贞吉召回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让沈默无法染指明年的大比。

    “徐老奸好算计,真是谁都在他的棋盘里。”沈明臣恨恨道。

    “这那是老师啊!”王寅也气愤道:“比后娘还可恶!”

    “该杀!”余寅闷哼一声。

    见谋士们都气坏了,沈默提笔写下一行字:‘不要担心,该谁的就是谁的,强求不来的。’众人以为他这是认命了,其实正好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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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两更……不知还有没人信……汗一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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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