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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鼓打三更,深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烟huā之地,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无人迹、一片寂静。

    然而东城庙前胡同中,却有几个人影在游走,准确的说,是在一边哆嗦一边走。

    “怎么摊上这鬼差事!”一个全身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眼的汉子,一边跺脚一边,瓮声瓮气道:“深冬腊月的大半夜不让进屋,把俺冻成冰棍得了!”

    “少说两句吧!”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从怀里摸出酒壶,自己先灌两。”再扔给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边杵着呢,咱不能坠了镇抚司的名声!”

    那汉子伸出手,接过酒壶”猛饮一大。”顿时一阵烧心烧肺,平时这样只会觉着难受,现在却只觉着舒服。

    便再饮一口,感到身上终于有些热乎劲儿了,便使劲哈出一口白气道:“镇抚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给那家伙站岗,徐阁老都没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头领缩缩脖子,冷笑道:“要是没有咱们日夜守着”他早让人弄死八遍了。”

    “说得玄乎,这都一叮)月了,也没见有人来害他。”那手下汉子相当不忿道:“俺就知道,咱们整天在外面懂得哆哆嗦嗦,他却在炉子屋里”抱着婆娘睡大觉。”

    “是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一说,头领也有些发愁道:“这年根底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呢,整天杵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真他娘球”,那手下汉子又啐一口道:“还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爷们也好早点回家过年。”

    仿佛为了回应他,话音未落”宅子里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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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便衣守卫的、或者说看守的是谁?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这位昔日朝中的风云人物、徐阁老麾下的头号干将,自从上月在过堂时晕厥过去”便一直卧病在家,再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虽然没有人来解除他的官职,也没有人来提他问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总宪老爷的仕途,已经完蛋了。然而厄运远未到头,随着讨伐杀害胡宗宪凶手的声浪越来越高”府上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经戒严”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出,他们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这样,每天飞进府里的鸡蛋、青菜,也足以让阖府上下吃喝不愁……

    尊宪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也没有人再听主人使唤了,都整日窝在屋里吃酒耍钱”就等着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坏了良心的恶仆,竟然窃取主人财物,被发现了也毫无愧j色,公然道:“横竖要被抄家的”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一时间,总宪府上风雨飘摇,眼看就要树倒猢枷散了。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王廷相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饭。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气中。

    其实原先没这么糟糕的。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家里人都小心瞒着他外面的境况”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闻不问的浑噩度日。然而一切从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郏应龙过来一趟,向他讨要总宪关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绝水绝食了。

    家人起初以为,他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过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少爷小姐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婆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那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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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王夫人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悉悉索索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部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挚”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勉魅,跳粱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嵛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huā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郏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部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huā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再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一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鼻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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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粱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己经悬梁自尽了……

    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huā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m)無彈窗閱讀]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上)

    .王廷相的死讯,天一亮便传到了内阁。

    徐阶正坐在圆桌前,端着一碗桂花莲子粥,小口的呷着。

    天冷不愿出屋,他便让人把早餐送到值房里来。

    张居正进来,徐阶看他一眼道:“吃了吗?

    “师相,王廷相昨晚死了。”张居正面容沉肃道。

    “死了?徐阶手一松,粥碗落地,摔了个粉碎,衣袍jl

    沾满了稀粥。他却毫不理睬,紧紧抓住张居正的手道:“怎么

    死的?

    “自恁。”张居正感到他的手指冰凉,轻声道:“禀报

    说,他逗留了绝命书,不过得先让皇上过目。”

    “自恁……”徐阶没理会他的后半句,犹在那里喃喃道:

    “怎么会自缢,不应当啊……”

    张居正便不吭声,等待徐阶恢复正常……以他的经验看,

    此老属于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永远都不会丧失理智。

    但这次徐阶的冷却时间,竞出乎意料的长,使他不得不开

    口轻唤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冰冷的望着他道:“是不是你干

    的?

    “我……”张居正错愕道:“我就是寻死,也没这个死法

    呀”

    “真的不是?”看来在徐阶那里,这位高足的信誉已经是

    负与了。

    “不是。”被人冤枉的感觉,实在真不爽啊,张居正深深

    吸口气道:“李春芳都没急,我又着得那门子急?凭什么替他

    作嫁衣?”

    徐阶一想也是,上有冉己顶着↓下面有李春芳垫着,还有

    皇帝眷顾着,张居正确实没有理由,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不是你,那还有谁?”徐阶陷入了迷茫,在镇抚司和大

    理寺的层层监视和保护下,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暗害王廷相…

    不要说刑部大牢那次,没有黄光升放水,根本就办不成。现在

    镇抚司、大理寺互相监视,想要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告,但徐阶几乎可以嫦定,王廷相

    应该是死于自杀的。但自己可是对他做过承诺的,究竞发生了

    什么,能让他丧失了理智,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了结?徐阶百思

    不得其解。

    看到张居正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阶脸一沉,低声道:“你

    不会是以为,这是为师所为吧?”

    “这个……”张居正紧皱着眉头道:“学生怎么想不重

    要,关键是皇上怎么想,百官怎么想……”

    徐阶本来还挺得住,听到张居正这句话,一下子泄气道:

    “是啊,一一”,”

    王廷相之死,在一般人看来,是解开眼下这死局的最好方

    案……一来,一个左都御史给胡宗宪偿命,足以平息众怒了。

    二来他这条线断了,自然也就不好再往上查,至少上面的神仙

    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两点都没说错,可问题在于。对于了解案情的人来说,

    有几个人会认为,王廷相是心甘情愿自杀的?他们肯定会以

    为,是神仙们想要过年,可怜的王廷相便被自杀了。

    而无论是谁干的,最后都会被归结到徐阁老这尊大神的头

    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这下都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

    是屎了,一一”一

    “这是谁在陷害老夫?徐阶终于发作了,号称喜怒不

    形于色的宰相城府,也无法容纳他此刻的惊惧愤怒,狠狠的一

    拍桌子,面容扭曲道:“真以为这样就动得了我吗?放马过来

    就是他对自己是有充分信心的。徐阁老养望二十年,如今

    的地位早已是稳如泰山,明枪也好、暗箭也罢,谁都别想撼动

    他分毫

    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度过这一关、撑过这一局,决不再

    手下留情管他晋党还是沈党,统统赶出朝廷去

    这朝堂大窄,容不下那么多神仙

    张尼正心中苦笑道:‘您早干嘛去了……他对徐阶一直

    以来的‘三还政策’很不感冒,什么将威福还主上,将政务还

    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把权力都还给人家,你这个宰相手

    里还剩啥?

    他相信,做宰相,徐阁老这样是不行博。当宰相,就得有

    个宰执天下的样子,不敢任事,只知任恩。为些许虚名,把权

    柄拱手让出,搞得朝堂上山头林立,不出乱子才怪呢当年严

    阁老,绝对不会遇到这种麻烦要不是老头老得实在不像样

    了,恐怕现在还是那对父子的天下。

    当然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静等老师发泄完了,张居

    正才轻声道:“眼下这一关,怎么过?”

    “我必须马上去向皇上请罪,”发泄出来后,徐阶也恢复

    冷静道。

    “是,这个时候,帝心千万不能有疑。”张居正赞同道。

    “你去给我把此事查清,徐阶阴着脸道:“到底是谁在

    捣鬼,老夫不想被蒙在鼓里。”

    “是。”张居正又应一声道。

    于是师徒俩分头行动,张居正出宫去查案,徐阶则乘坐抬

    舆,往乾清宫去。

    须臾便到,徐阶对迎上来的冯保道:“劳烦公公通票一

    声,老夫要面圣。”

    “哎呦,您老来的真不巧。”冯保一脸苦笑道:“皇上现

    在没空啊。”说话间,两手成拳,大拇指对在一起,轻轻颤抖

    了几下……意思是,小蜜蜂在采蜜呢。

    徐价还就真看懂了,瞧瞧外面日头都升起来了,这时候敦

    得哪门子伦?强忍着‘致君尧舜的冲动。他强笑着问冯保

    道:“那得等多长时间?”

    “这哪好说,”冯保小声道:“也许一两个时辰,也许一

    两天,看皇上的性质了。”

    徐阶简直耍晕厥过去,这不是作死吗?但现在管不了皇帝

    的生理问题,他一把拉住冯保道:“我确实有急事,必须马上

    见到皇上,公公帮着想想办法吧。说着意给他作了个揖。

    “哎呦呦,折杀咱家了,”冯保连忙躲开,道:“您

    老稍候,我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皇上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心下稍宽道。

    冯保便进去西暖阁,穿过层层宫幔,到了皇帝所居的内殿

    中。

    这里哪有什么无遮大会?只有一个气得直哼哼的皇帝。见

    冯保进来,隆庆拉着个脸道;“把池撵走了?”

    “回主子,没有。”冯保看看边上的陈宏,小声道:“他

    非要见您,说是有急事。”

    “怎么办?”隆庆看向陈宏道:“会不会真有急事?

    “这都年根下了,除了这事儿,还能有急事儿?”陈宏还

    是那副命不长的样儿,不紧不慢道。

    “那,见不见?隆庆一阵怵头道。

    “皇上想好了,如何应付徐阁老,那就,见。”陈宏用那种

    老太监独有的语调,慢吞吞道:“若是还没想好,老奴建议还

    是等想好了再见……”顿一顿道:“毕竟,您是耍表态的。”

    “唉……”隆庆真恨自己,没有沈师傅他们那样,一眨眼

    就能把问题想周全的本事,不由头大如斗道:“可是这节骨眼

    上拒而不见,他肯定会以为,朕这是不想见他?”

    “实在为难的话。”等皇帝纠结一阵子,陈老太监又悠悠

    道:“可以这样说……”

    “皇上说了,他是信得过您的。徐阁老等了好一会儿,

    终于等到冯保出来宣谕道:“大事小情您看着办就行,不用事

    事汇报。

    “是,谢皇上信赖。”徐阶行礼领了上谕后,被冯保颤巍

    巍扶起来。后者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待到了背风无人处,徐

    阶拉住他的手问道:“冯公公,你跟我说句实话,皇上看了那

    封遗书没?”

    “看了。”冯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他的袖子里多了样

    东西,应该是一卷银票,这可是宰相行贿啊,真是令人激动

    “那,皇上有没有说什么?”徐阶络声问道,又是一卷银

    票……这手法动作显然是有练过的,就算这几年没干过,现在

    也一点不生疏。

    冯保简直要爽死了,忙痛痛快快道:“皇上看了后,说这

    家伙终于觉悟了,早干嘛去了。”顿一顿,面现贱笑道:“皇

    上好阵子都没这么高兴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

    “多谢。徐阶点点头,又是一卷银票,这才松开手。

    在冯保的搀扶下,走出乾清宫,jl了等在那里的抬舆。

    在回内阁的路上,徐仰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面容无比凝

    重。方才冯保的话,虽然让他心中的压力稍减。但他仍然深

    深感到,自己头顶笼罩着空前的危机。就像被一张大网牢牢冈

    住,越是挣扎的厉害,就被困得越紧,可要是不挣扎,这种坐

    以待毙的滋味,真是太煎熬了。

    时间,最需要的还是时间。一切等撑过这个牟再说……今

    天已经是二十九了,徐阶暗暗道:‘怎么还撑不过这一天

    半?

    回到内阁后,徐阶招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司直郎道:“今天

    和明天,所有送去司礼监的奏章,你都必须都仔细看过。”老

    头难得的霸气外露,一字一顿道:“若是有不懂事的言论,一

    律先留着在文渊阁过年。

    “是。那司直郎也知道情况严峻,便要领命而去,却听

    徐阁老道:“还有……

    那司直郎站住脚,垂手恭听。便听徐阶轻声道:“如果到

    中午,陈公公还没有信来,你就主动和在宫里的眼线联系,务

    必把真相弄清楚。”这是徐阶一直很忌讳的事情,如今万不得

    已,也只能特事特办了。

    “是。”司直郎这下表情都僵硬了,难道比想象的还要严

    峻。

    “奎吧,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伤不到你们的。”徐阶给

    他打气道。

    “是”那司直郎挺起胸膛,转身离开。

    望着他背影,徐阶面容冷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哪

    一句;‘权臣都是逼出来的”并不是当婊子立牌坊,而是

    一种无奈的心路…

    那厢间,冯保回到值房,把门关好,喜滋滋的清点手里的

    票子,好家伙,一个问题二百两,足足六百两银子,徐阁老三

    牟的俸禄,真是大手笔啊

    虽然冯保这个太监很另类,并不爱钱财这种阿堵物,但是

    能拿到当朝宰相给的贿赂,实在让他深感荣幸。并准备收藏起

    来,将来老了也好有个炫耀。想到运,他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可惜咱还是骗了您老,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咱得听皇上的

    呢?

    滕祥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何况今天

    皇帝是那样的生气……冯保还从没见过,好脾气的隆庆皇帝发

    那么大火呢。

    在听说王廷相自缢后,隆庆先是错愕,然后越来越生气,

    到最后竞怒不可遏了,捞起什么来砸什么,把的瓶瓶罐

    罐全都砸了个粉碎,才不那么生气。但嘴里仍然碎碎念道:

    “太目中无人了,太不要脸了,这就是你的一查到底吗?把朕

    当成什么了?秦二世还是汉献帝?太丧心病狂了

    好在陈宏已经提前一步,待所有现在人等,驱逐出西暖

    阁,才没有让这些疯话流出去。

    好说歹说,陈宏终于把皇帝劝下了;但当皇帝想接见徐阶

    时,陈宏却又似乎不经意的拦住了……

    经过这么多风雨,冯保已经成熟多了,就是静静的看着运

    一切,除非皇帝让他干什么,否则一句话也不多嘴,一件事也

    不多干,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jj分割——ll——

    两更,发现这个前十不是那么好当的,各个高手,月票都

    是成百成百的涨,咱稍有疏忽,就会被人爆了呀。亲爱的,这

    个月已然如此了,就让咱们硬一把,保住这个名字。

    话说,轻抚月关老哥的菊花,感觉很好……(未完待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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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二章 绝杀(中)

    请记住北梅胡同,天官府,后书房,大明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杨博。35eiOm回味eiOm回-味库iΝniеpοΜ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在常人的想象中,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边帅,写起字来应该银钩铁划、力透纸背。其实不然,他的字极为工整,间架结构、一笔一划都十分讲究章法,给人一种含而不露、细腻严谨的感觉。

    当然,这也跟他此刻所写的内容有关:,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nv细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好,好!……待其写完最后一捺,边上静静围观的几个人,便一同叫起好来:,“字好、诗也好……”。

    杨博搁下笔,将那雷宇宙视一遍,用他那带着山西味的官话道:“几句顺口溜,好个球球……把边上人一下就nòng讪讪了。

    ,“给外面送去吧。”。杨博淡淡道:,“告诉他们印得用心些。不必计较本钱。若是能让老夫满意,会买五百本《百粥谱》送人……

    那两个幕僚忙着把字收起来,拿去前面jiāo差去了。

    这时屋里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杨博外,一个是他的三子杨牧,另一个是他亲家外甥,新任夹部右侍郎张四维。全是一家人,气氛自然要比方才亲切许多,有着标准世家公子仪表的张四维笑道:,“想不到几年不见。舅舅竟做起学问来,要出书了。,。

    ,“要是食谱也算学问的…………杨牧字牧之,与张四维自xiǎojiāo好。一面给父亲收拾摊子,一面笑道:,“所谓《百粥谱》,听着像是个文集,其实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也要合辑出版。以解名下没有著述之苦。”,,“大胆,连你爹也敢调笑。看我不掀了你的皮!”。杨博佯怒”但看着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鲜花着锦般的年纪,一边洗手一边不由感慨道:,“你们年轻人,正是吃全羊、喝烈酒的时候,还体会不到吃粥是福。HweiOm回味eiOm回味乃人生第一哲理……说着对张四维道:,“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写成一札《百粥谱》”专道不同配方之粥疗治不同之时症。方才这首《煮粥诗》,便是老夫为此其写得序诗。这里有一套手抄的,你拿回去送给你父亲,他一定喜欢……

    张四维正sè道谢:,“莫道淡薄滋味少。淡薄之中滋味长。仅这一句,家严就会很喜欢的……

    ,“是啊,烈火烹油虽然热烈。但必不长久啊,……这时杨博洗完手,杨牧也收拾完书桌,三人便移步到内室吃茶。杨博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如果可能的话”老夫倒是愿意一直这样平平淡淡下去…………说着轻叹一声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还不是棋盘胡同那位,……杨牧有些不忿道:,“既想吃羊ròu,又不想沾身sāo,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这样,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他却chōu身去徽州送葬”真是…………让人无语……自己说着就服气道:,“不过他也真厉害,我到现在,还看不懂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真让人不得不服啊……”

    ,“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不过智的疯子”,杨博颌首笑道:,“这种人是不能惹的,徐阶老儿却纵容他那高足,反复去刺激他,这不是茅坑里点灯笼吗?……说完看看张四维。有些歉意道:,“这样说你岳父。你不会不开心吧?”。

    ,“从二位舅舅给我订下这mén亲那天,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脸的时候,……张四维面带苦笑道:“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放心”杨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愧是山西帮的未来领袖,没才被徐家的xiǎo狐狸jīng把魂勾去。他安慰的拍拍张四维的手臂道:“不让你难做,咱们不会跟你岳丈闹翻……

    ,“无妨,舅舅不必顾忌我”。张四维微微摇头道:,“孩儿知道大局为重。,。顿一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何况……,。

    杨博听杨牧说。张四维婚后并不幸福。起先张四维对能娶到这样一今年轻貌美,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而欣喜不已,然而徐璃对他始终冷冷冰冰,后来听说,张居正在他之前,便求娶过徐璃。张四维心比比干多一窍,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便和她分房而居,夫妻甚至好几天都不照面。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杨博暗暗道。便轻叹一声道:“子维,听老人一句劝。HweiOm回味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一经进mén,恕不退还。别别扭扭也是一辈子,和和气气还是一辈子。eiOm回味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张四维心说,你那叫搭伙过日子,我和谁不走过?干吗要跟个心在别人身上的过?但这是长辈关心,他也就点头听着走了。

    但是杨博这人。做事从来都极有目的xìng。包括关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样。看出张四维是在应付自己,便加重语气道:,“就算为了大局。你也得和她搞好关系!”。顿一顿道:,“有道是。兵无卑形,水无常势。政坛上的敌友转换,就像你三哥换nv人一样不靠谱……

    那边杨牧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害得他连连咳嗽道:,“爹,说我干嘛?……显然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调笑,看得张四维不禁暗暗苦笑。果然,淡薄是给人家看的。当官的玩淡薄,可要坏事的。

    杨博也不看他,正sè对张四维道:,“这次之所以干这一票,一是为了我们的大计。让你早日上位:二是徐阶在位,手cào生杀予夺一切大权,我们太被动了,才不得不清他回家养老。”。其实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杨博唯一的入阁机会。是因为被徐阶捣鬼,功亏一篑;今年chūn里又因为他同情高拱,差点被徐阶整回山西老家。虽然忍气吞声装孙,子,狼狈万分的过了关”但杨博心里已经把徐阶恨死了”觅到良机当然要送他归西其实包括对沈默,即使双方在经济上处于蜜月期,在军事上还有求于他。杨博不能做得太过,但也不会让他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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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因为是算计人家老丈人,所以杨博一直没有让张四维掺和。但现在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必须要跟他jiāo底了……毕竟张四维是晋党的未来所在,若是让他心生芥蒂,对杨家并无任何好处。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你那岳尖便要回家抱孙子了。”便听杨博慢悠悠道:“说好听点,这叫“千军万马中取其上将首级”然而这并毕竟不是打仗,也不能真把徐阶老儿怎样”,说着看看张四维,很神情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岳父啊。”

    张四维却暗笑道:,是因为他是沈绍兴的老师吧。,当然不会说破,而是很感激的对杨博道:“舅舅为我想得太多了,其实用不着的……,……

    “用得着。”杨博一摆手道:“这就是我说,你要跟媳妇儿和好的原因……下野后的徐阁老”还是mén生故吏满天下的徐阁老,依然会控制着强大的徐党。我判断,将来和他联手的可能xìng很大,你要好自为之。”

    这是当代首领对下任首领的指令,张四维只能肃容道:“孩儿明白了。”

    杨博知道他说一不二的xìng子,放心的点点头道:“你果然是识大体的。”说着喝口茶道:“之前因为你和徐阶的关系,有些事情没和你通气……,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怕你难做,这你要晓得。有什么问题”你现在都可以问,以免到时候被动。”

    “我晓得。”张四维点点头道:“孩儿倒还真才个问题,王廷相到底是怎么死的?”说着摇摇头道:“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不会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难道是李阁老所谓?”

    “他倒是想,可惜没这个本事。”杨牧冷笑道:“还得我们帮他擦屁股。”

    “这么说……”张四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道:“真是我们干的?”

    “不错”,杨牧领首道:“沈默chōu身而去”这摊子只能我爹来挑,虽然他之前已经把火烧起来了,但还不够旺”得再加把柴。”顿一顿道:“王廷相的死,就是这把柴。”

    “是怎么做到的呢?”张四维苦笑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还得三哥解惑。”

    “利用了一个权yù熏心,急功近利的蠢材罢了。”杨牧淡淡道:“右醉都御史部应龙,都察院里排第四,却想一步登天,越过前两位,接王廷相的班。”便将真相对他简单道来。

    原来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徐阶好看后”杨博便让人仔细梳理徐党上下。专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进行拉拢蚕食。其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部应龙。便是他们名单上的第一人,至于李chūn芳,其实他在扬州的家族,不知从盐商那里得了多少好处。这老倌一直官运亨通,到哪里做官都是风调雨顺,其背后也少不了晋党的鼎力相助,所以其身份明是徐党,实则晋党。

    晋党不是没有想过,要把李chūn芳推上首辅的宝座,然而李chūn芳的xìng格和能力,注定了他即使勉强坐上那个位置。也无法在虎狼满地的内阁里,为晋党攫取应才的利益。而且很可能转眼就被人拱下台。所以当张居正反复找他商量,一起把沈默搞回家时,杨博力劝他以大局为重答应下来,以造成徐党内部的自相残杀。

    当然,杨博也信誓旦旦的向李chūn芳保证。绝不会给他造成麻烦。并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掐断任何可能对他的威胁。

    是的,这一场冬季的大政cháo,其始作俑者,就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一直看似置身事外的杨博。

    不要忘了,他被严世蕃称为天下三杰之一时,徐阁老还在给严家父子当xiǎo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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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博的计戈,不可谓不妙”先让李chūn芳假意答应张居正,然后故意把张居正的计划,搞出破绽。以杨博对沈默xìng格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一定能败中求活,然后必然会对张居正施展凌厉的报复。

    张居正当然是敌不过的,这时候老徐阶就该出马了,师徒相争。必然是好一番腥风血雨,不过最后什么结果”都是杨博喜闻乐见的。当然最好就是一个卷铺盖滚蛋,一个没脸见人,杨博估计,这样的可能xìng不

    虽然后续的发展,令他有些瞠目结舌。沈默所表现出来的手腕和能力,让已经高看他一眼的杨博,不禁再次刮目相看。几个凌厉的杀招,便将主动牢牢的握在手中。也让杨博打消了想坑他一把的念头。

    为免徒劳无功,只能老老实实的和他合作。先把徐阶坑回家再说。

    杨博本想一直置身事外、不惹是非的,然而沈默在把大局做起来,却chōu身而走,把剩下的任务丢给了他。

    这个点,沈默掐得很准,一方面胜利在望,杨博想要兑现自己的利益,就必须接着干下去;另一方面,如果杨博不chā手,让徐阶缓过劲儿来,倒霉的可不一定只是沈默。

    好在对沈默作的这个局,杨博已经了然于胸,接下来完全可以胜任,也没有什么后遗症,这才无奈接过沈默的枪,继续他的倒徐大业。

    但沈默想自己替他染这段因果,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杨博已经想好了对策,不仅可以完成目标。而且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还能xiǎoxiǎo的yīn沈默一把,可谓一举三得。!!本章已经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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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珠变最新章节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下)

    .第八二二章绝杀(下)

    杨博一共只准备出三招。

    第一招就是邹应龙。

    邹应龙,字云卿,兰州皋兰人,丙辰科三甲进士,徐阶门人,沈默同年,倒严头号功臣,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家境贫寒,热衷出人头地,目前还没有表现出对金钱的贪婪。

    这份资料一摆在杨博面前,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人,因为此人当年倒严,并不是处于公愤道理之类,而是纯为了投机。通过派人和他进一步接触,更证实了这是个权力**强烈,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的……小人。

    是的,小人。在杨博看来,邹应龙就是那些败坏言官形象的人的代表,当然这样正好,否则也没法利用他。而且这厮还是兰州人,兰州地处九边之地、乃晋党的传统势力范围,杨博一声令下,很快便将邹应龙的关系网查清。

    邹应龙在京城的朋友不多,只有三两个而已。其中有个叫周易的,是个兰州的行商,每年往来于兰州和京城之间。两人在老家就是街坊,这周易每每来京,都住在邹应龙家里,当然是要付房租的,而且他给的房租,足以在东城租个很好的四合院了。

    这里面的猫腻,不当官的也知道,无非是一种变相贿赂罢了。当然周易也亏不着,他打着邹应龙的旗号,在兰州做起生意来,自然无往不利,说起来,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前面说邹应龙不爱财,那他怎么还拿这种钱呢?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别看他是四品大员,但俸禄微薄,又在都察院这样的清水衙门,没有外快可捞。他又端着架子,不受人家外官的冰敬、炭敬,所以活该受穷。可当这么大官儿,得坐轿吧?得雇管家、佣人、婆子吧?总不能自己走道上班,让诰命夫人下厨做饭吧?不是谁都像海瑞那样,丢得起这个人的。

    这些政府都不管,都得自己掏腰包,所以他再清廉,也得有找钱的路子才行。能有个同乡好友这样可靠的来源,对邹应龙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对这周易虽有些瞧不起,但礼数还算周全,加之他朋友不多,也时常与他一起吃酒……当然邹大人都是白吃的。

    周易这人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其实要比这个官老爷见识多多了,又尽心巴结着,所以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加上他不是官场人,邹应龙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都会向他倾诉。

    就这个人了!杨博一拍板,晋党强大的机器马上运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周易的生意濒临绝境,债主把他兰州老家砸了稀巴烂,扬言七天之内不还钱,就杀他全家。

    周易是个有脑子的,知道自己惹上不能惹的对头了,他就没指望邹应龙那个自私的家伙,能帮自己什么忙,只能小心翼翼的去求告,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对于他这份机敏,对方很是满意,告诉他,只要办成一件事,非但债不用还了,还会收购他的买卖,让他成为整个兰州城布匹生意的大掌柜。

    做生意的,总是在权衡值不值得。现在只要坑一把邹应龙,就可以成为山西帮的一方掌柜,他绝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这些年供祖宗似的养着这厮,还整日得听他聒噪,就是让他把他剁了,周易都不会犹豫,何况只是小小的坑一下……至少在周易看来,比起他做生意坑的那些爹,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在一次喝酒时,邹应龙又向他提起自个的苦闷……邹大人的问题在于,他对左都御史之位的极度渴望,和上面迟迟不肯让自己动手,无法实现目标的憋屈。

    邹应龙告诉周易,上面说情况有变,局势对徐阁老异常不利,这时候组织弹劾,无异于自杀,所以在新的指令到来前,先干嘛干嘛。他们等得,邹应龙却等不得,因为总宪之位不能虚悬太久,而他和这个位子之间,还隔着两个人呢,一旦不能马上立功,得不到徐阁老的支持,想在廷推胜出难比登天。

    所以邹应龙都感到有些绝望了,一晚上问了周易八百遍:‘怎么办,怎么办?’后来看差不多了,周易便装作不耐烦道:“我们做生意的都知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既然那么相当这个都御史,就主动出击呗!”

    “怎么主动出击?”邹应龙醉眼惺忪的问道。

    “他们让你弹劾徐阁老,是为了什么?”周易问道。

    “当然是给徐阁老解围了。”邹应龙道:“但现在弹劾的话,非但解不了围,还能害死徐阁老。”

    “你再想个别得办法,能给他解这个围,效果不是一样?”周易诱导他道:“塞了鼻子不会用嘴喘气?”

    “说得轻巧,哪有什么办法……”邹应龙苦笑道:“真要是有办法,上面那些聪明人早想到了。”

    “只有把别人都办不成的事儿办成了,才能显出您的本事。”周易循循善诱道:“别忘了您是怎么飞黄腾达的。”

    “嗯……”邹应龙被这一番话激起了斗志,便对周易道:“我想想,你也帮我好好想想,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俩总比臭皮匠强吧,也能顶个诸葛亮。”

    于是两人便白天各自寻思,晚上碰头合计,周易故意先乱出了很多主意,都不能让邹应龙满意。过了几天才在邹应龙快绝望的时候,状若不经意的把山西帮给出主意说出来。

    他说,我听说大户人家犯了事,总有下面人出来顶罪。如果你能利用职务之便,见到王廷相的,是不是可以劝说他,主动把案子揽在身上呢?如果案子到他为止,徐阁老不就两难自解了?

    邹应龙一想,总宪的关防还在王廷相身上,到年底了总要盖章的。副宪大人催了好几次,但下面人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拿回来……如果想见王廷相的话,这倒是个机会。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邹应龙便打了鸡血似的,和周易讨论起可行性来。

    讨论来讨论去,自然还是杨博给的那套办法。

    虽然觉着这法子不错,但邹应龙还有些迟疑道:“徐阁老毕竟没给过这些承诺,我这里假传将令,会不会怪罪我呀。”

    “哪有菜齐了才下锅的道理?富贵险中求,不管做官还是经商,都是一个道理。”周易道:“这事儿就得先斩后奏,等那边王廷相一撂,你去跟徐阁老坦白,他一定不会怪你的。”说着笑起来道:“你给他解了大围,就算嘴上骂你两句,心里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有道理……”邹应龙的脸上,终于在连日阴霾之后,露出的笑容。

    ~~~~~~~~~~~~~~~~~~~~~~~~~~~~~~~~~~~~~~~~~

    听完杨牧的讲述后,张四维不禁感叹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一手确实狠辣,利用邹应龙的愚蠢,逼死了王廷相,而且还查无对证……王廷相的死讯一传出来,打死邹应龙也不会承认,自己曾经跟他说过什么话。

    所以这个案子,并不会给杨博引来任何麻烦。但是查不出结果,人们可以用脑补的,必然都以为是徐阶授意,便达到了继续抹黑徐阁老,激怒隆庆皇帝的效果。而且将来,还可以再栽赃沈默……邹应龙和沈默是同年啊,将来邹肯定会投靠沈,不管沈会不会接受,都很容易捏造攻击他的口实。

    一举三得,可谓妙哉。

    虽然张四维对沈默还是很有好感的,但一切为了晋党,没什么好内疚的。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杨博对徐阶的算计,从当初举朝倾拱的时候就开始了,他不仅亲自上演苦肉计,还撺掇刚刚起复没几个月的葛守礼辞官致仕,以及暗中挑拨言官和内监相斗……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就是让皇帝一次次体会到徐阶的跋扈。

    “徐阶老儿太过自信了,总以为掌握了言路,掌握了六部,就能无敌于天下了。”杨博淡淡道:“他忘了杨廷和、夏言、严嵩是怎么败的。大明朝皇权在上、太阿高悬,你一个权臣没有兵权,再怎么牛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儿。”说到这,杨博有些欣慰,虽然自己因为久掌兵权,导致被挡在内阁门外。但也因为九边军镇,只有自己能镇得住,所以不管宫里刮哪阵风,他也总能屹立朝堂,地位无虞。

    “如今火候已到,过犹不及!”见杨博的表情严肃起来,两个后辈都正襟危坐,听他沉声道:“所以我决定,命人上书弹劾徐华亭!”

    “舅舅莫怪孩儿多嘴。”张四维却不太认同道:“徐阁老虽然早就不讨皇上欢心,但他的威望太高、太重,也没有恶行劣迹、更没有不臣之意,皇帝焉能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今有承受政坛大地震的魄力?孩儿不太相信。”

    “哈哈哈……”杨博笑起来道:“不要担心,我还有第三招,这招一出,你老丈人就该回家了,还能把我们撇清。”

    “愿闻其详。”张四维好奇道。

    “我先卖个关子,咱俩打个赌怎样?”杨博看看他,笑道:“要是我赢了,你半年之内和你媳妇和好如初,如何?”

    张四维是个心比比干多一窍之人,知道这是杨博不放心自己……不过他并不生气,谁让自己娶了徐阶的女儿呢?把最终手段对自己保密,也是题中之义。

    何况老杨博一点没让他难堪,张四维也便就坡下驴,和他打了这个赌。

    待张四维走后,杨博不禁对儿子叹道:“子维确实是我山西之凤啊,你一定要跟他搞好关系,把老爹失的分补回来。”

    杨牧点头应下,道:“爹,明儿就是三十了,让张齐赶紧上书吧!”

    “通政司是徐阶的人,如此非常时刻,如果我是他,肯定会把这种弹本扣下……等过了年黄花菜都凉了。”杨博摇头,吩咐杨牧道:“让人去把张齐的奏本拿来,我想办法递进宫里去。”

    牧恭声应下。

    ~~~~~~~~~~~~~~~~~~~~~~~~~~~

    文渊阁,首辅值房。

    张居正向徐阶汇报调查的结果,自从王廷相被软禁以来,只有邹应龙在七天前去过他家,虽然打着公务的幌子。但这种事,随便派个御史最合适,邹应龙一个副都御史,干嘛要自找不痛快?

    “你说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王廷相产生错误判断,结果自杀了?”徐阶不愧是徐阶,一下就猜了个不离十。

    “八成是这样,但空口无凭,问他也只说,去要了个关防,然后问了问病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张居正冷哼一声道:“那何必要屏退左右?我看他必然有鬼!说不定,已经投靠什么人了。”

    “算了……”徐阶现在是焦头烂额,只求先过了这一关,哪有闲心清理门户,他对张居正道:“明天六科来内阁会揖,老夫会出席,你让他们都过来。”

    居正点点头道。

    “明年就是大年三十了。”徐阶仰面靠在椅背上,无尽疲惫道:“年年过年,年年过关,今年的年关最难过,但只要过去了,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居正心说,但愿如此吧。

    张居正出去后,徐阶歇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把一份写了个开头的奏章,从抽屉里拿出来,继续字斟句酌的写起来。

    只见其题目是‘乞骸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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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上)

    二十九过午,在举行完盛大聚餐之后,京城大小衙门便陆续关门大吉了,官员们开始享受一年最长的假期,要到来年十五之后,才会重新回衙开印。

    也有例外,作为诸司之首的内阁,会坚持到除夕日,一来,各个衙门最后报上来的奏本,还得进行最后的归拢,二来要为来年开年的政务做一准备;第三,也是为了表示内阁之恪尽职守。

    上峰不放假,对下面人就很有压力。那些处于宫外的衙门还好说,横竖不照面,先歇一天也无妨。然而和内阁打对门的六科廊,可就不敢先撤了,每每要等到会极门上贴了封条,那些科长科员们才能作鸟兽四散。

    以往每年到了除夕这天,六科廊的人都是百无聊赖,啥事儿也没有,就巴巴等着内阁的人出来。所以往日严肃的给事中们,也会难得轻松的说笑、聊天、甚至打几把马吊。多少年来,年年如此,已经形成惯例。

    然而隆庆元年的这个除夕之日,却显得分外不同。

    六科给事中,在各自科长的率领下,正襟危坐在科廊大厅中。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与节庆气氛格格不入的严肃。没有人说话,厅里一片安静,只听到墙角那座西洋钟,指针在‘嗒嗒’地转动。

    直到那指针指向八点三刻时,吏科都给事中辛自修,带好暖帽起身道:“出发吧。”于是其余五名科长、并几十名科员,便跟着他鱼贯走出大厅,排着队从归极门往会极门而行,去参加内阁召开的特别会揖。

    按先朝传下的惯例,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次,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就是互通声气的例会。只是今天这次会揖不伦不类,一是时间不对,大年三十开会,这还是头一遭;二则内阁次辅李春芳、阁员陈以勤均不在阁,前者偶感风寒,后者则告假回家过年,只有首辅徐阶,和阁员张居正出席。

    辛自修一帮给事中们,在内阁的朝房中坐定,这才知道李春芳和陈以勤都不会出席,不由更加确定,这次会揖绝不会是例会那么简单。应该就像有些人私下说的,是个‘动员会’、‘誓师会’!

    众人心中不由浮现出,这几日时常议论那些话题:

    ‘这次政潮汹汹,看似是民意难为,实则有人在背后推手,要逼徐阁老的宫呢。’

    ‘就是有人在拿胡宗宪的死大做文章,想把姓高的迎回来!’

    ‘高党余孽,贼心不死,这是要报复徐阁老!报复我们科道!’

    终于,朝房中嗡嗡声渐起,给事中们一个个面现悲壮之色,小声却激动的议论道:

    ‘这次恐怕要比年初那次闹得还大,徐阁老也不能掉以轻心!’

    ‘徐阁老对我们向来爱护有加,朝野也早将我们看做徐阁老的人!一旦要让姓高的回来了,咱们可就惨了!’

    ‘都察院的同仁已经坏了,我们要是再不反击,谁来捍卫徐阁老?!’

    这一切,都被站在屏风后的张居正看在眼里,见给事中们果然被自己散布的谣言,搅得十分不安,却又不失斗志。不由暗暗点头,悄悄退出了朝房。

    他顺着回廊,来到首辅值房外,轻轻叩门道:“师相,人都到齐了。”

    屋里的徐阶没有马上应声,而是将那本辞呈中,完整的一段写完。才轻轻搁下笔,吹干了墨迹,将其收回抽屉,用一把精致的小锁扣上。这才沉声道:“来了。”

    ~~~~~~~~~~~~~~~~~~~~~~~~~~~~~

    “元翁驾到!”门口的司直郎一声通传。

    众言官马上噤声,肃衣起立,一起向门口处行礼。便见身材不高、面容白皙、略带忧愁的徐阁老,在玉树临风的张阁老的陪伴下,缓缓步入了朝房。

    徐阶挥手示意众人坐下,他也在正中空着的主人位子坐了。言官们偷眼瞧去,便见平素和蔼可亲的徐阁老,此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角密如蛛网的鱼尾纹和那两道绕嘴的深刻法令,都透着一股凝重忧虑……这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张居正也在徐阶边上坐定,捋着保养整齐的胡须,开场白道:“方才在走廊听得里头叽叽喳喳,如何我们一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辛自修乃六科给事中之首,闻言便欠身恭敬答道:“下官等,方才在议论时局。”

    “哦……”这次是徐阁老说话了,他捻须望着辛自修道:“倒要听听辛科长的高见。”

    “元翁不要故作轻松了!”辛自修其实是就是个托儿,闻言慨然道:“现在朝野风浪险恶,其用心更是险恶,竟意欲坏了您的名声!对您的处境,学生等都感同身受,恨不能将那些暗中作乱的魍魉斩尽杀绝,以解师相之忧!”他是丙辰科进士,可以用这个称呼。

    徐阶听了有些不爽,这个话虽然要说,但这样毫无铺垫说出来,效果却会差很多,不过他显然多虑了。张居正散布的谣言效果极佳,一听说是高拱在暗中捣鬼,言官们根本不用动员,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高肃卿再回来啊!

    “是啊元翁,我们给事中深受皇恩、代掌天宪!碰到朝政窳败、结党作乱之人,必须拍案而起、犯颜直谏,这不仅是责任、也是道义,否则,会令天下人耻笑的!”另一个给事中王岳大声道,不少言官也跟着嚷嚷起来。

    见士气可用,徐阶老怀甚慰,抬起双手微微下压,让躁动的言官们安静下来,才缓缓道:“诸位如此急公好义、奋不顾身,老夫很是感动……”说着满含感情道:“六科廊都是好样的,二百年来,不知多少给事中,为了维护朝纲法度,为了致君尧舜,为了天地道义!而被罢官、被判刑、被廷杖,乃至被杀害……毫不夸张的说,你们就是朝廷的脊梁,大明的良心啊!”

    被徐阶如此一捧,给事中更加头脑发热,这时让他们去死,都会毫不犹豫的。

    “元翁说的对……如果没有你们,恐怕现在严党还会肆虐,那些大奸似忠之徒,还会窃据高位,戕害国民,我大明隆庆新政也就无从谈起。”张居正接过话头,继续下料道:“方才辛科长说得也不错,现在朝野上下,风高浪急,看似是民心所向。但实际上,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在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唯恐天下不乱!”说着声音变得激昂道:“这是一股妄图祸乱朝争、打倒内阁,逼元翁下台的逆流!诸位都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现在朝廷需要你们、内阁需要你们、元翁需要你们,各位又要披挂上阵,灭此朝食了!”

    他富有激情的讲演,让言官们彻底热血沸腾,纷纷按捺不住起身请愿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全凭元翁吩咐!”

    “好好……”徐阶也被他们感染了,情绪明显高昂起来道:“今天找诸位来,正是为了会商此事。其实之前,辛科长几位便对老夫说要上本,老夫考虑当时的形势扑朔迷离,让他们暂且观望几天再说。现在看来,再不动手的话,就要大事不妙了……诸君,为了朝局稳定,为了‘隆庆新政’能顺利实施,又要劳烦诸位了。”

    “我们这就上本弹劾高拱老贼,必不叫他得逞!”给事中们纷纷道。

    “诸位误会了,弹劾,就必须做到铁证如山。”张居正面不改色道:“高肃卿一乡野村夫,距京城千里之遥,没有确凿的证据,贸然进行弹劾,是无法让皇上、让朝野相信的。”

    “那我们该如何去做?”言官们问道:“总得有个目标吧。”

    “现在我在明,敌在暗。兵法有云‘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图战而胜之’。”张居正沉声道:“我们暂时谁也不攻击,而是要一起呼吁结束混乱,稳定朝局。”

    “结束混乱,稳定朝局?”言官们道。

    “对,对方要想浑水摸鱼,我们则要朔本清源!”张居正双手一击道:“只要尽快结束混乱,让池子里的水清下来,那些魍魉就无处可躲,沦为众矢之的!”

    原来不是弹人,言官们闻言一阵失望,旋即又大感放松,毕竟大过年的不玩命,上些冠冕堂皇的奏本,既体面又安全,何乐而不为?

    “不要掉以轻心。”张居正谆谆道:“这种奏章不好写,必须拿出正邪不两立的气势来。让天下人知道,谁敢破坏安定的局面,谁敢阴谋作乱,就是朝廷公敌,人人共击之!”

    “要让他们看到,我们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决不让些许魍魉,破坏了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辛自修站起来喊口号道:“给皇上的贺表还没送去,我们这就回去重写!”

    “也不必着急嘛。”徐阁老终于露出了笑容道:“今儿是大年三十,咱们就不要给皇上添堵了。”

    “致君尧舜,刻不容缓!”给事中斗志昂扬道:“何况改起来并不麻烦!”

    “还是要注意语气的。”徐阶叮嘱道:“过年讨吉祥的时候,有些过火的话,还是留待年后再说吧。”

    “是……”给事中们齐声应下,便都回衙改奏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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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揖结束,给事中都走光了,徐阶又露出疲惫的神色,张居正为他斟茶,轻声道:“师相,除了这些给事中外,我还联络了几十名各级官员。这么多人一起上书,必能形成一股压住他们的风头。”

    “但愿如此吧……”徐阶点点头,缓缓道:“王廷相的死,虽然谁也不愿看到,但至少眼前帮我们解了围。”王廷相一死,便给立刻结案创造了机会,虽然不能他前脚一死,后脚就结案。但从陈老公公那里传来的消息,皇帝早就厌倦了这冗长的折磨,迫切希望结束这一切。

    徐阶已经传下话去,必须在来年正月里,把所有的程序了结,结束这个令人无语的神仙案。他接着道:“旧乱思定,此乃众望所归,这个时候百官上书要求安定不折腾,想必皇上也会赞成的……”顿一顿道:“来年一回来,我就上辞呈。”

    “师相……”张居正吃惊道。

    “不要担心。”徐阶一摆手道:“老夫还没到滚蛋的时候,只是要向皇上喊喊痛,施加点压力罢了。”说着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道:“如此,这段差不多就能撑过去了。”

    “陈宏可靠吗?”张居正马上意识到,徐阶要是玩以退为进,那个老太监就是个关键人物。

    “问题不大……”徐阶有些不确定道:“我试过他两次,结果都还不错。”说着自信的笑道:“放心,他就算不帮我说话,皇上也不会动为师的!”

    “尽量还是不要玩火的好……”张居正就像换了个人,变得无比谨慎起来。

    徐阶却只道他被整怕了,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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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元旦,在京官员都要向皇帝进献贺表,今年也不会例外。

    不过今年这贺表送得够晚的,直到天都擦黑了,内阁的人才推着个小车,将在京百官的上千份贺表送到司礼监。

    司礼监太监自然没好脸道:“怎么这么晚,这都开始放鞭了!”

    “送来的晚有什么办法。”司直郎一脸无奈道,其实他也郁闷,这所有的贺表,都一本本的检查完,看得他恶心想吐,现在能送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大过年的,太监也不想生事,嘟囔两句,便收下贺表,将小车推了进去。

    里面司礼监秉笔石公公也等急了,催促道:“这都啥时候,快给皇上送去。”小太监们赶紧将那些贺表,分装在铺了黄布的托盘里。那石公公也上来搭手,黑灯瞎火的,谁也没看到,他偷偷把一本藏在袖子里的奏本,搁在了托盘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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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更,不多说。

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中)

    除夕日,天刚擦黑,北京城便被爆竹声声、烟花朵朵所笼盖,一副欢度新春的美好气象。

    宫里却稍显的有些静悄悄,不是隆庆皇帝不爱热闹,相反,他平时最喜的就是放鳌山灯看烟花。现在听到宫外噼里啪啦,一颗心都快痒死了。只是他仍在居丧期间,越是过节,就越有人盯着。未免被言官聒噪,只好使劲忍下了。

    不过除了不能放烟花外,宫里还是一派喜洋洋的新年气象。到处张红挂彩、悬起了各式宫灯,树上都挂了绸缎,花花绿绿煞是好看,让人就像身处琼楼玉宇一般……一看就是皇帝老儿不差钱了。

    现在是老百姓准备吃年夜饭时候,宫里也不例外。皇帝一家平日里是难得在一起用膳的。只有年节,才会把后妃子女召集到一起,吃顿团圆饭。晚宴摆在清宫,按例应该皇帝一人一桌,但隆庆做不了外臣的主,在宫里还是能说了算的。他说这大过节的谁还称孤道寡?就叫摆一张餐桌,老婆孩子围坐一起,热闹。

    这时候,大厅中已经摆上了围着黄金绣龙桌围子的大宴桌,宫人们开始布菜……因为皇家也和寻常百姓一样,过年讲究个丰盛,所以在上热菜之前,仅仅各式荤素甜咸点心,以及冷拼冷盘,就一共六十三品,还有两副雕漆果盒,四座苏糕、鲍螺等果品、面食等等。

    各种膳点在餐桌上的位置,彼此间的距离也都有尺寸要求,所以从申末就开始布菜,到现在还没摆完。

    皇帝一家子已经聚到了乾清宫,总不能坐在那儿干等吧,于是嫔妃们陪着皇后,在西暖阁喝茶闲聊;隆庆皇帝虽然喜欢女人,但并非妇女之友,受不了这些女人一起聒噪,便带着太子朱翊钧,到东暖阁暂避。

    当然也不光是为了避女人。作为皇帝,隆庆虽然本身并不称职,但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所以对他的教育很是看重。便利用吃饭前的这点空儿,带太子感受一下上书房的气氛。

    只是令他脸红的是,上书房中虽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再看看那块‘宵衣旰食’的大匾,隆庆颇有种愧对太子崇拜目光的感觉。这时门口响起陈宏的声音:“主子,群臣的贺表送到了。”

    隆庆顿感这是个展示自己勤政,在太子心里树立高大形象的机会,便让太子在身边端坐,用刻意浑厚的声音道:“拿进来。”

    两个太监用夹杆支起卷帘,便见陈宏亲自捧着一摞奏章,身后还跟着九个太监,每个也都捧着小山似的奏章。

    在陈宏的指挥下,太监们将那些红皮奏本整齐的码放在上书房中的长条几案上。待小太监退下后,陈宏又将一份蓝皮奏本呈送御览道:“竟还有这么个粗心的家伙,敢用蓝皮写贺表,看来是皮痒了。”

    “算了,大过年的都浮躁,难免有一两个粗心的。”隆庆正要展示帝王的宽仁呢,便不以为意的笑道:“扔一边去,给朕看别的就是了……念两本吧。”

    “是。”陈宏便将那奏本放在一边,随手拿起一本道:“微臣刑科左给事中田昀恭贺皇上新禧……”

    隆庆是一听这种官样文章就打盹,只是为了给儿子树立榜样,才强忍着不适听下去,谁知听了一半,脸色就不对了。这哪是贺表啊?除了开头几句算是道贺之外,紧接着便是说,皇上登基一年多以来,在您的英明领导和徐阁老的殚精竭虑下,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但现在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在暗中搞事,想要把朝廷搅乱,然后浑水摸鱼。请皇上务必珍惜眼前的局面,不要受这些人蛊惑,要信任现在的大臣,共同维护朝堂的安宁。最后还大骂那些‘阴谋分子’是国贼是公敌,决心与其势不两立云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啊?隆庆强忍着不适,勉强听完了一本,让陈宏再拿一本,换换心情。谁知一听,还是这个调调,连说话的语气都大差不差,让隆庆气歪了鼻子。

    “换!”还没听完,隆庆便拉长着脸道。

    陈宏赶紧再拿一本,一读,竟还是一个鸟样……不仅说法一模一样,而且这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六科廊……因为六科廊的奏本最后到,所以摆在了最上面。

    “换个别的衙门的……”隆庆的脸已经快阴出水来了……同样的论调听了三遍,他脑子再慢也寻思过来了——这不就是在给自己施压,让自己对徐阁老客气点,不要相信别人吗?

    这话说得并不过分,哪怕是这么多人一起说。如果平时,隆庆笑笑也就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考虑考虑。但他现在只有一肚子火气……就这么祝我新年快乐啊?!你们在贺表里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存心不想让我好好过年?

    要不怎么说,太监最坑爹呢?就是他们两通忽悠,让徐阁老出现判断失误,才会弄巧成拙。

    陈宏又念了一份户部的,竟然还是大概这种论调。

    隆庆的脸彻底黑下来,再不摆圣君的样子,拂袖道:“别念了!”说着一把抱起太子道:“吃饭去,不然就要被气饱了!”走到一半他又转回身,阴着脸吩咐道:“把这所有贺表本一本本看出来,看看是不是都这样想!”

    “是……”陈宏赶紧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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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这事儿一搅,隆庆的年夜饭也没吃痛快,新年几天索性抛开这些破事儿,专心的陪儿子玩,和后妃玩,让太监带着玩,总之痛痛快快完了半个月。

    其实这期间,按例是有许多活动的,比如元旦日,群臣要给皇帝拜年,皇帝要给群臣发红包;之后还要祭天地、拜太庙之类……但碰上隆庆这位懒皇帝,呵呵……去年时,皇帝刚登极,大臣还能罩得住,连哄带骗的,总算没失了礼。但今年,隆庆的翅子硬了,逆反心理也更强了,直接不听徐阶哼哼,关上大门过自己的年。

    就连群臣拜年,都是在皇极门外磕头算完,压根没见到皇帝的影子,当然赏赐也无从谈起……让些个满心等着赏赐的清流好生失落,暗暗下定决心,过完年一定要上本,好好骂骂这个抠门……哦不,荒唐皇帝。

    稀里糊涂中,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今年冬天旱得出奇,除了入冬时飘了几个雪花,此后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有下雪,结果这个元宵节又干又晴,天上连云彩都看不到。

    这就使得京城的灯市比哪一年都红火。棋盘街、什刹海、庙前、前门、地坛……几十处热闹的大灯市把北京妆点成了不夜城。抬头便能看见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天上到处绽开的五颜六色焰花。

    隆庆又一次体会到除夕时的郁闷,晚上只吃了几个元宵就退下饭碗。太监们见皇帝闷闷不乐,便撺掇他也放点烟花玩玩。隆庆虽然很是心动,但他也知道自己过年懒得不太像话,明儿就是正月十六了,要是再弄点出格的,保准被言官的吐沫星子淹死。

    想到言官,隆庆终于记起那些可恶的贺表,让人把陈宏找来,问道:“贺表都看完了吧?”

    陈宏苦笑道:“看完了。”他都看完十几天了,还以为皇帝忘了呢。

    “怎么个情况?”隆庆问道。

    “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共上九百三十七份……奏本,”陈宏如数家珍道:“其中单纯贺表四百三十份;为徐阁老叫屈的五百零六份。”其实徐阶这次让杨博坑苦了……老西儿预料到徐阶的人,会在贺表里替他说话。便让自己的人也帮着徐阶说话,再加上那些听到消息,匆忙跟风的,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容……

    听到有超过半数的官员,都在为徐阶叫屈,隆庆脸色有些发黄,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啊!但一转念,又道:“四百三加五百零六,是九百三十六,怎么还差一份呢?”

    “剩下一份,便是当时那本蓝色的。”陈宏面色微变道:“不是贺表……”

    “那是什么?”隆庆皱眉道:“不要吞吞吐吐。”

    “是……弹章。”陈宏的声音更低了:“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弹劾内阁首辅徐阶的……”

    “念……”隆庆闭上眼睛,哪怕是为了解恨,他也想听听。

    “是……”陈宏便将那本蓝色奏本取来,轻声为皇帝念叨:“微臣户部左给事中张齐谨奏……劾内阁大学士徐阶不忠不正六事。”

    这六件事分别是:

    一,徐阶在先帝时,当十八年内阁大臣。先帝崇拜神仙,大兴土木,徐阶全都一力赞成,还为先帝写青词、炼金丹、赞玄修,此乃逢君之恶,佞臣之举也。

    二,当先帝一驾崩,他就拟写《遗诏》来数落先帝那些过错。此乃为人臣不忠。

    三,徐阶与严嵩共事十五年,缔交连姻,曾无一言相忤。其明知严嵩父子乃奸臣,仍然以奴婢自居,此乃摇尾乞怜、小人之举也。

    四,及严氏败,徐阶却背后攻之,并杀其子。此乃与人交不信,不忠不信大节久已亏矣。

    五,先前边关多次告急,皇上屡次宣谕,阶却充耳不闻,此乃不思国事,尸位素餐也。

    六,徐阶自成为首辅以来,对国事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只顾着四处拉关系、扩人脉,排除异己、打击同僚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此乃擅作威福的权奸之举。天下人惟知有徐阶,不知有陛下久矣……

    这份弹章写得很犀利,每条罪状都很有分量,比如疏中所劾《遗诏》一事,已经为高拱、郭朴在任时所质疑,其他事宜也直击要害,然而所有六条加起来,不及最后那一句‘天下人只知有徐阶,不知有陛下久矣……’

    其实这不是张齐的独创,当初邹应龙倒严时,便有‘天下人只知有嵩,不知有陛下’的句子;再往前,还有‘天下人只知有刘谨,不知有陛下矣’……总之讨伐权奸的檄文中,总是少不了这一句。

    不是写弹章的人缺乏文采,而是这句话,实在太有杀伤力了,屡试不爽,为何要换新的呢?

    现在轮到人家用它来刺激隆庆了,果然把这位皇帝压得喘不过气来。隆庆是个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明的皇帝,他知道,所谓’天下惟知有阶,不知有陛下’,并不算夸大造谣……事实上,徐阶因为《嘉靖遗诏》而令无数人感恩号泣,其后行事又多笼络人心,美名传遍天下,早就成了万家生佛的救世主似的人物。

    相对而言,隆庆知道,自己的作用的确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在看到这句话后,他没有像他爹、他大爷、以及诸多前辈那样暴跳如雷,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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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中针落可闻,隆庆皇帝犹在沉思。陈宏则静静的看着他,此刻在老太监的眼中,这位皇帝才有个皇帝的样子,如果他感情用事,陈宏会很失望的。

    这一夜,隆庆又失眠了。

    第二天清早,陈宏就来到寝宫外等候,今天是正月十六,百官还朝的日子,他必须要知道,皇帝有没有什么打算。

    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隆庆只说了一句话:“明发。”

    “是。”陈宏轻声应下。便回司礼监,让人将那张齐的弹章誊了两份,加盖好司礼监的关防……这就表示是合法誊录,保证一字不差。然而命人将原件存档,两份抄件,一份送内阁,一份送通政司抄送各衙门。

    做完这一切,老太监却显得有些迷茫,皇帝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不到前期做了那么多铺垫,皇帝似乎还是一点动徐阶的想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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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三章 辞旧岁(下)

    今天是隆庆二年正月十六,对官府衙门来说,也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辰时,十八衙门的正副堂官,都要齐聚文渊阁,一来领取各部衙门上一年的考绩评定,二来内阁会召开开年会议,总结过去的一年,展望新的一年,年年如此,从不例外。

    卯时刚过半,内阁朝房里已是纱帽攒动,红袍耀眼,在京的高官已经到齐。如此高规格的会议,内阁大臣也不敢端着,早早就来到朝房,和部堂大臣们说说家常,拉拉感情,说说笑笑,十分热闹……春节已过,但诸位大人们似乎还沉浸在节庆气氛中。给他们收心提神,也是这次会议的意图之一。

    不知不觉中,便过了卯时,徐阁老和杨博却迟迟没有出现,这对向来守时的元翁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众大人不由猜测纷纷,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又等了片刻,就在众大人忍不住要派人去看个究竟时,终于听到朝房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众大人心说‘终于来了’,赶紧都收了声,正襟危坐恭候元翁的大驾。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只有次辅李春芳和天官杨博,两人面色都很不好看,显然有什么大事发生。

    二位大人在众人面前站定,李春芳轻咳一声道:“诸位,今天这个会,由本官和蒲州公主持,元翁就不参加了。”

    “为什么?”赵贞吉马上出声道:“早上看元翁还好好的呢。”

    “因为……”李春芳道:“方才收到了,司礼监转来的一份弹章。”他用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语气道:“是户科左给事中张齐,弹劾内阁首辅的,通政司已经抄送各衙,你们回去后就可以看到。”

    “这,这……”朝房中顿时一片哗然,众官员万万想不到,今年开年的头一个消息,竟然就是首辅遭到言官弹劾!

    “安静。”杨博的大嗓门响起来,一下把众人镇住道:“不就是个弹劾么?老夫身上都背了上百本了,不也屁事儿都没有?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去,元辅只是按例应景而已,到时皇上能不挽留?还用你们瞎操心。”

    他说的不错,满堂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参过?哪个没有被弹过?即使以老实人著称的李春芳,也曾被弹劾过十余次。现在元翁被人弹劾,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众人还是深感不安,他们都是经过无数政治斗争,才爬到如今高位的,焉能没有一点闻弦歌而知雅意,观一叶而知秋至的本事?他们都能感到,这次看似寻常的弹劾,实则绝不寻常……按理说,这种弹劾首辅的奏章,如果没有真凭实据,向来都被留中,不会明发朝堂。更何况,这又是开年第一天,老百姓做生意的,还讲个好彩头呢,皇帝为何要找这个晦气?

    “要是不放心,”见众人表情依旧惴惴,杨博又道:“那我们回去便各自写本,反驳那张齐的荒谬之言!”

    “对,张齐那厮,手段卑鄙,用心毒辣!”马上就有官员附和道:“我们不能让他蒙蔽了圣听,冤枉了首辅!”还没看张齐的弹章是什么样子,这位便先给他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却引来了一片附和声。

    于是这例会也不用开了,众位大人全都斗志昂扬起来,准备回衙写奏章为首辅说话,唯恐落在他人之后,让徐阁老以为自己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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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辅值房中。

    徐阶静静的靠着躺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屋里光线很好,但他整个人却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手中拿着个奏本,却也没有看,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出神。

    这开年第一份弹章,对徐阁老造成的伤害和打击,要远远超过朝房中诸公所预料。因为徐阶很清楚,如果皇帝对自己,还存有一点爱护之心的话,哪怕不选择将这份奏章留中呢,至少也该跟自己先通通气吧?这是对他这个宰相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皇帝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将这份弹章明发朝堂,不啻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下,把徐阁老经过一个春节,好容易提起的那点精气神,一下子全打到谷底了,却也把徐阶彻底打醒了。

    对皇帝的幻想一旦经破灭,徐阶便立刻走出被引诱的误区,重新对朝局洞若观火。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落到这一步,去岁年底的胡宗宪案是个重要诱因,但并不是根本原因。真要追本溯源的话,这其实是他跟高拱争斗的后遗症所致。当时他看似大获全胜,但实际是两败俱伤。因为随着高拱的下台,隆庆对他的不满也在酝酿。

    打那以后,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原先顺从的皇帝,现在什么都要争一争。他却自以为大局在握,每次都毫不客气的顶回去。结果和皇帝越来越僵,皇帝对他的不满,也逐步发酵,再经过去年末的那场政潮,双方误会进一步加深,矛盾也到了顶点!

    可笑他却因为皇帝一贯的软弱表现而麻痹大意,轻信了陈宏、冯保之流的太监之言,非但没有注意缓和与皇帝的关系,还让人上本对皇帝施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隆庆再孬也是个皇帝,当然会被彻底激怒。这次明发,就是皇帝不满的表现。

    想通了前因后果,徐阶感到十分的愤懑!张齐的弹章他逐条看了,皇帝竟然听信这种小人的谗言,让他怎能不生出无趣、无奈、甚至气愤之心呢?

    张齐说他曲侍嘉靖、阿附严嵩,这徐阶无法否认。他确实曾长期精心撰写青词、但那仅是掩盖其对玄修的厌恶,用以保位的手段而已;他也曾迎合嘉靖晚年,要营建万寿宫之议,并命其子徐璠监造,但那主要是为了屈折严嵩之势、争取倒严主动而已;他也的确将孙女嫁给严嵩孙子为妾,还对严嵩毕恭毕敬,可那不过是敷衍结好、阴重不泄罢了。在那个严党气焰嚣天、生杀予夺的年代,自己这个次辅,如果不这样做,怕是早就被严嵩父子加害了,又哪能有保存正义之士,最后一举倒严成功的可能?

    张齐也是从嘉靖年间过来的人,隆庆也是在那段皇权暴虐、虎狼满地的时期噤若寒蝉过的,焉能不知那时局势的复杂险恶?又有哪个大臣,不是如自己一般,靠走边缘路线,才存活下来的呢?

    现在却要以此来攻击自己,怎能不让徐阶齿冷?

    但最让他心寒的,还是他们对《嘉靖遗诏》的否定。

    公里公道说,徐阶此生最大的功劳,不是隐忍多年,一举斗倒了严嵩一党。而是对嘉隆之间的政权平稳过度,国家恢复元气、收拾人心、为改革奠定基础,做出了居功至伟的贡献,这是谁也无法抹杀的。要知道,在嘉靖皇帝长期以来,极度自私、荒唐暴虐的统治下,导致其驾崩之时,朝廷面临着国事积弱、边防告急、民生憔悴、天灾人祸交接、人心动荡、灾难遍及全国,颇有如蜩如螗、如汤如沸、导火线纵横交错、大乱一触即发的局面。

    徐阶职任首辅,目睹时艰,而又肩承重任,要想挽狂澜于既倒挽,必须拨乱反正、收拾人心,如此才能理出头绪,继而对症下药,求得化险为夷。他十分清楚,若想达成这个千难万难的目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利用《嘉靖遗诏》,以先帝的口吻,对其从即位迄去世前的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以此宣布荒唐暴戾的统治业已结束,弃旧图新的时代业已来临!

    这样做,绝对是从明皇朝根本统治利益出发考虑的。一则是通过先帝的自责和纠偏,以挽回朝廷和皇帝权威;二是,在位的当权大臣,可以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刀阔斧的除旧布新、拨乱反正,以嘉靖皇帝的名义,扫除嘉靖时期的荒唐。这其实也是为先帝,对世人进行最后一次欺骗,让人感觉似乎他在驾崩前的一刻,尚有幡然悔改之心,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借以缓和普遍存在于臣民心中的愤懑,稍微恢复他们对朝廷和皇帝的信心。

    然而这种几近全面翻案的大转舵,是需要冒很大风险,是需要有很大政治勇气的。因为这样做,不但冒犯了刚咽气的先帝,而且也必然开罪了,所有在嘉靖朝迎合谄媚、邀宠得势的文武大臣、方士之流,甚至会给世人造成一种,他徐阶忘恩负义、诋毁先帝以自保的印象。

    但徐阶在权衡之后,仍然义无反顾的做了,这其中,固然有他为自己洗白,收买人心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顺应天理人心,尽一个定策老臣、两朝宰相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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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现在,那些人却用《遗诏》来攻击他,如果说他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偏偏他们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深深享受到《遗诏》所带来的好处二位……张齐是言官,隆庆是皇帝,恰好是得益最大的二者。

    这种颠倒黑白、吃着奶骂娘的行为,怎能不让徐阶越想越气?如果不做一辩解驳斥,他恐怕憋屈出毛病来。

    宰相的尊严不容侵犯。于是当日,徐阶便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于次日呈上,向皇帝、也向满朝文武辩解。

    对于曲事先帝与草拟《遗诏》的问题,徐阶辩白道:‘当初自己并无谏止先帝的能力,而曲事者也不止自己一人。而《遗诏》本意并非诋毁,而是为先帝挽回人心,为今上建立恩德,也为了朝局平稳。’

    对于与严嵩相交‘前恭而后倨’的问题,徐阶辩解道:‘虽然微臣当初和严嵩同为辅臣,但他的职位高于臣,年纪也长于臣,他的所作所为,臣岂能违抗呢?但是微臣并没有一味顺从,对他的一些不轨之举,当初微臣曾经多次从中劝谕调停。后来严嵩事败,那是御史弹劾、法司公审、先帝圣断的结果,岂是微臣攻击所致呢?至于说臣和严嵩是亲家,但古人就有以国家为重而大义灭亲的说法。按照张齐的指控,难道微臣要置君臣大义于不顾,而以私人亲友之谊为先吗?臣不认为这是君子之道。’

    对于指责他‘不理边事’的问题,徐阶辩解道:“只有古代的宰相才能兼理军政。到了宋代时,宰相就已经不能参与兵事了。而我朝革除丞相、设置六卿,将兵事全权委托给兵部,内阁的职责只是票拟,如同科道官员的职责只是建议一样。作为阁臣,微臣恪守自己的本职工作。而边关事宜一经兵部批准,中间所行是否切实有力,责任在于督抚等边臣,不是微臣所能代为行之的。如果按张齐所奏,臣岂不是越俎代庖,这实在与臣所职掌不合。况且去岁万全右卫一役,乃百年未有之大捷,不知‘废弃边事’一说从何而来?’

    辩疏的最后,徐阶按照国际惯例,表达了乞休之愿。皇帝未予批准,并下旨安慰徐阶,要他安心工作。

    与此同时,群臣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张齐,展开了口诛笔伐。连几位部院大人也按捺不住,加入了弹劾张齐的行列,一时间弹章竟达三十余本。隆庆下诏严斥张齐,并将张齐调出京城,以示严惩。

    但廷臣余怒未息,吏部尚书杨博上奏,议将张齐革职罢官。杨博的奏章举足轻重,张齐看来难逃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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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晚,大概会两更,但不一定,明早再看吧,勿等。

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上)

    皇帝很快驳回了他的辞呈,这样徐阁老心里好受一些,但他不能马上回去上班。别忘了当初那些言官弹劾高拱时,其中便有一条罪名一欸挽留,即复出视事,这在世人看来,是权欲太重的虚伪表现。

    所以徐阶仍然待在家里,已经递上了他的第二封辞呈,并正在写第三封,等那封被驳回后,再把这封递上,以示自己并不贪恋权位,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而皇宫里,隆庆皇帝正因为百官的过激反应,而深感愤怒和恐惧。这不过是自己的一次试探,竟然惹得京中百官六部九卿一起上疏,要求挽留徐阶并把张齐说成是大奸大邪十恶不赦之人。其指桑骂槐的意味,皇帝就是再迟钝,也能感受得到。

    虽然迫于压力,将张齐外调,但隆庆心里,却愈加感觉他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阶,不知有陛下,说的一点就没错。只是面对群情汹汹,几乎要集体罢朝的架势尤其是连先帝留给他护国的杨博也加入其中,让他不敢冒此大不韪,只能违心挽留徐阶,但皇帝心中的郁闷,可丝毫不比徐阶差。

    小蜜蜂停止了采蜜,变身为逮着谁蛰谁的大马蜂,一时间,乾清宫中风声鹤唳,宫人们全都瑟缩小心,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忤了皇帝,白吃一顿棍子。

    这种时候,陈宏自然须臾不离帝侧,隆庆屏退左右,定定的望着他道:难道朕这个皇帝,就拿徐阶没办法吗。

    陈宏虽然确有受人所托,但在他心里,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才是第一位的。之前他的所作所为,也大都是为了隆庆考虑,现在也不例外,便如实答道:现在看来,他在朝野的声望太高了,如果皇上强行撤掉他,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压低声音道:六科廊有封驳权,如果上谕被驳回来,皇上的颜面会不好看。除非

    皇帝刚要失望,却听陈宏话锋一转道:如果他自己想走,群臣自然无话可说。

    他能自己想走吗。皇帝指着那份徐阶的自辩疏道:你也看过这个,通篇都在叫撞天屈,没有比这更假的辞呈了。

    是陈宏点点头,低声道:老奴有个办法,说不定能行。

    讲。

    您可以让张师傅去问问,徐阁老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陈宏声音低低道。不愧是练过葵花宝典的老太监,出招又阴又毒。

    让张师傅去问皇帝一愣,寻思了好一会儿,不由摇头道:这太不妥了吧少字其实应该说,这太无耻了吧。在人家上了辞呈之后,你还派人去问,你到底是真想走,还是假想走你说人家还则咋回答难道说,不是,我逗你玩呢。

    徐阁老只能说:是真想走。但这还在其次,关键是让徐阶彻底明白皇帝的态度,倒要看他会不会装傻充愣死皮赖脸下去。以士大夫那点臭清高,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徐阶哪还有脸再呆下去

    这个法子,只有两个字能形容,那就是无赖,不愧是太监想出来的。

    然而皇帝本身就是天下头号无赖,所以隆庆对这法子,并无什么抵触之感,唯一觉着不妥的,是他的张师傅,这样对待师相的话,恐怕会很为难。

    皇上,老奴知道您爱护张师傅,陈宏知道隆庆的想法,便沉声道:但老奴以为,您要是真爱护他,就更应该让他走这一趟。

    为何隆庆皱眉问道。

    一来,借此可以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向着皇上。陈宏道:二来,胡宗宪一案后,张师傅虽然未受牵连,但总有些闲言碎语,这时候您给他以信任,让他去完成这项使命,就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了。

    唔,有些道理。隆庆不禁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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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隆庆和心腹太监秘议驱阶时,徐阶府上却来了位不速之客王襞王东崖。

    听说王襞驾到,徐阶竟亲自出迎,把他接到正厅奉茶。以徐阁老如今的身份,除非是皇帝驾临,否则朝中还没有,需要他如此隆重接待的呢。但朝中没有,并不代表在野的也没有,这位王老先生虽是布衣,可徐阶却不敢稍有怠慢,因为他是泰州学派的掌门人,也是当年统合王学,全力支持徐阶上位之人。

    按理说,徐阶还得喊他一声师叔,只是他现在身份贵重,所以两人以平辈相称。

    想不到灵济宫一别,今日又见到东崖先生了。今年的灵济宫讲学,王襞也应邀前来参加,和徐阶已经见了几面。原本王襞说出了十五就会离开,徐阶已经提前为他践行,现在都正月十八了,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本来是要走的。虽然比徐阶年轻十岁,但因为长期奔波讲学,显得和他年纪相仿的王襞道:但听说存斋公遇到些麻烦,便留下来多待了几天。

    倒让东崖操心了。徐阶随口敷衍着,心中却暗暗嘀咕,泰州学派向来不干涉他的政事,只要求他在发展心学上出力。所以双方关系一直融洽,徐阶也没有觉着头顶还有个太上皇。

    但现在,对方显然不只是串门来的。

    果然,就听王襞道:操心倒无所谓,担心却有一点。

    徐阶知道王襞性情直爽,向来有啥说啥,所以也不跟他兜圈子道:不知东崖有何见教

    原本有些话,不是我们这些野人该说的。王襞道:但仆与存斋公相交二十年,不能眼看着你走错这一步,落得不可收拾啊。

    你我相交莫逆,这又没有外人,徐阶捋着胡须,面色沉静道:但讲无妨。

    正月十六,我在一位弟子那里,看到了通政司明发的一份弹章,内容是弹劾存斋公的。王襞轻声道。

    是,有这么回事儿。徐阶点下头。

    还听说,存斋公第一次请辞,已经被皇帝驳回,您又上了第二次王襞问道。

    阶依旧点头道:老夫的自辩疏,不知东崖见了么

    正为此疏而来。

    如何徐阶问道。

    恕我直言,大大的不妥。王襞沉声道。

    愿闻其详。徐阶不动声色道。但心里颇不痛快。

    存斋公质仁秉义,曾施大德于天下,天下万民也感恩戴德,都盼望您能一直显赫荣耀善治万事,享尽天年。王襞上来先拍马屁,然后话锋一转道:然而古人云日中则移月盈则缺,现在您已经位极人臣,一呼百应,权势甚至超过了当初的严嵩而且据朝野传说,您在老家的财富,也超过了严嵩,说您如日中天,一点也不为过,所以存斋公这时,就该吸取严阁老的教训,避免日暮月缺的悲剧。

    你是说,我的自辩疏会致祸徐阶缓缓道:老夫可是向皇上请辞的。

    如果真要请辞,那就该在辞呈上坦诚自己的过失,真正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皇帝裁决。王襞一针见血道:您却在奏疏上,极力为自己辩护,既然认为自己无错,又为何要请辞若是皇帝答应了您的辞呈,岂不沦为昏君我说大大的不妥就在这里,要挟的味道太重。

    老夫确实有些欠妥,徐阶面色微变道:但东崖也不必太过担心,被劾请辞,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无伤大雅。

    存斋公这样想,恐怕就危险了。王襞正色道:您立身朝堂几十年,所见弹劾当朝首辅的奏章,有过几次明发

    不多徐阶这下表情凝重了。

    不是不多,而是极少。王襞道:因为首辅身为百官之师,又为皇帝操持国务,皇帝理应爱护,对于无凭无据的弹劾,大都留中不发对这一点,您肯定比我清楚,

    徐阶缓缓点头道:不错。

    当今又是位少有的温和之主,王襞道:他现在却公然将这份弹章明发,其意若何,相信存斋公不会不明白。

    徐阶淡淡点头道:这是对我不满的表现。

    然而朝中百官,却公然上本,要求皇帝挽留存斋公严惩那言官张齐,听说一日之内,便有二百多本递上去。王襞道:这固然体现您的威望,但见朝中大臣一面倒,纷起支持存斋公,于皇帝会作何感想这不正印证了张齐那句天下人只知有首辅,不知有陛下久矣吗。

    是老夫的不是徐阶脸色开始发白道:不应该任由百官上书的。他当时一时愤懑,也存了跟皇帝置气的心,想要让隆庆看看人心向背,所以听说百官上书,并未加以阻拦。

    自去岁以来,老夫竟妄自尊大反应迟缓昏招频出徐阶不禁暗自伤神道:看来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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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夫该如何应对徐阶心情沉重的问道。

    自古以来,和国君交恶的大臣恋栈权位的权臣,就算本身侥幸得免,也会祸延子孙。王襞道:杨新都夏贵溪严分宜,这三位都当过您的首相,前两位和国君交恶而不自知,后一位则旧霸相位而不肯去,结果都惹恼了国君,殊途同归,以致身败名裂,祸延子孙,至今不得平反。

    这就是所谓能伸而不能屈,能进而不能退的人,这样的人就算不和皇帝交恶天下柔媚无过严分宜者,但也必定遭祸,何者王襞继续道:您就算没见过赌博的,也应该听说过,进行赌博的人,有的想要大下赌注以求全胜,有的想要分取获胜的利益。现在您身为两代首辅定策国老,因遗诏尽收天下人心,内阁中都是您的学生,您的威望到了极点,功劳也到了顶点。

    月盈则缺水满则溢。这也正是别人来分取您的利益的时候了如果这时候还不急流勇退,难免要步分宜的后尘了。为什么不急流勇退,在此时交出相国的印绶,把相位让给贤能之士呢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您所面对的局势,将大大不一样,天下人会为您不居功不恋栈而深深感动,您会被赞美为伯夷那样清廉而声隆日久,克享遐龄,且您的子孙也会因为您的庇护,而代代昌盛,世世荣华。假如用这些和最后身遭惨祸相比,存斋公认为究竟哪一种好呢

    徐阶默默的听完王襞的长篇大论,缓缓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能请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王襞喝口茶道。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徐阶眉目低垂道:还是代表王门提出的要求。

    这个王襞有些被揭穿的尴尬。一番精心准备的说辞,在徐阶这种看透世情的老官僚面前,还是被轻易看穿了本质。不过想想也是,一代人杰岂能被自己这个乡村野夫所忽悠于是他抬起头,坦然道:这是我们几个学派商量后达成的共识,认为您在坚持下去,对您对本门,都没有什么好处。说着深吸口气道:存斋公,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颜,到了该交班的时候了。

    老夫已经说过,徐阶缓缓道:让出王学领袖的位子了。

    我们认为,政学合一,王襞答道:更符合我学的长期发展。

    明白了徐阶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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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中)

    王襞离开后不久,张居正便到了相府门前。

    当他从轿上下来,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油黑大门上的徐府二字,张居正一时有些失神,就在两月之前,这道大门还将自己拒之于外。然而现在,自己却要进去,宣布此间主人的命运,世事之无常,荣辱之难测,让人不得不心生唏嘘。

    府上门子还不知将要发生的巨变,仍然像往常那样,带着宰相门前七品官的矜持,微笑着站在台阶上向他问好。

    我要面见师相。张居正沉声道。

    阁老请进吧。那门子侧身让开道。

    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张居正阴下脸道。

    门子陪笑道:相爷早吩咐过,您来了无需通禀,直接进来就好

    通报张居正低喝一声,便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门子不知他抽了哪门子风,只好进去禀报。徐阶听了,沉默片刻,方出声道:开中门相迎,来人伺候老夫更衣。

    门子真纳闷了,心说这师徒玩得是哪一路把戏,相敬如宾吗

    但他也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赶紧到前面,打开中门,把张居正恭请进来。

    进了相府,张居正放慢了步履,他专注的看着府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要把此间的一切,都印在心中一般这是他的精神家园啊,不仅有塑造他人格的灵魂之父,还是他夭折爱情的冢茔之处。

    不夸张的说,这里凝聚了他的半生,他的得意与失落,蹉跎与荣耀,爱情与失恋,全都属于这座规模不大的相府。这里对于他,就像树林之于鸟儿一般

    正月里的京城寒意凛然,相府院中满是凄冷萧条的景色。那些夏日里绿茵茂密的大树,此刻只能在凄风中摇动着嶙峋老枝,光秃秃的连一片枯叶都没有,使人心生凄凉之感。张居正的内心,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他停住脚扶着墙,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无力无助无奈的漩涡,避免被其彻底吞噬。

    见他有异,门子上来搀扶,张居正却摇手示意,让他走开些,自己要一个人静一静。

    门子只得退到一边,远远的看着,预备着一欸他摔倒,就赶紧过去搀扶。

    张居正十分清楚自身现在的处境,不自量力的掀起胡宗宪案,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什么都没赢得,反而险些将自己赔上。虽然仗着圣眷靠着徐阶这棵大树,有惊无险的过了这关,然而名声已经受损,大敌已经招惹,如今连给他遮风挡雨的大树都要倒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难道真要学范蠡挂冠而去,以避实祸

    自己才四十多岁,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光阴啊难道从此就只能自绝官场落拓江湖吗况且人家范蠡已经实现了毕生的抱负,又能和心爱的女人比翼一起飞而自己呢

    爱情已然绝望经世济国的才华无以展布,可谓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如果退缩的话,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他的心底发出顽强的呼喊,强令自己振奋精神,直面这惨淡的人生,发誓要在绝望中寻找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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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站直身子,门子过来殷切的询问他,需不需要休息。张居正摇摇头,沉声道:走吧,师相该等急了。

    穿过花厅大厅,来到书房所在的跨院前,张居正便看到,卸去了官服官帽的徐阁老,穿一件藏青葛布道袍,戴一顶明阳巾,正站在垂花门下等候自己。

    张居正赶紧抢上两步,来到徐阶的面前,大礼参拜道:让师相久等了

    徐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用力扶他起来道:你是来传旨的吧。

    进屋里说。张居正站起身来,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搀着他走进书房。对陪在徐阶身边的李翔道:让所有人都离开这个院子,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师相说。

    李翔看了看徐阶,见东翁点头,便朝着张居正一抱拳,退出了书房。

    张居正扶着徐阶在躺椅上躺下,自己也搬个圆凳坐他身边。

    徐阶一直看着张居正,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心里便有数了。缓缓道:皇上有什么旨意,你尽管说,老夫已经有准备了。

    张居正两眼低垂,长长呼出口气道:皇上让我来问问师相说到这,他一下哽噎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文。

    徐阶却已从他的上半句,猜出了下半句,他将那一老手向伸了过去。声音暗哑道:是不是问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张居正低垂着头,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

    呵呵呵徐阶苍凉的笑起来道:这才像个皇帝嘛,既然不想留我,就得让我知道,不错不错。

    张居正开始还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徐阶,却见老人的泪水早顺着深深的皱纹,流到腮边了。

    师相张居正带着哭腔,跪在地上道:我们罢朝吧,让衙门继续过年,让百官联名上书让皇帝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可违

    傻话,人能胜得过天吗。徐阶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角,朝张居正缓缓伸出手去,深吸口气道:还记得当年你告病回乡,我跟你说的那几句话吗。

    记得。您当时跟学生说的是做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张居正声音暗哑道:可这个时候,这么多人需要师相您护着,您老这一走,大家怎么办说着他伸出双手,紧紧抓着徐阶那只生满老人斑的枯手,眼含热泪望着他。

    老师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给你们遮风挡雨了徐阶也抓住了张居正的手,紧紧地捏着,压低了声音道:这些年,为师护着的那些人,就要拜托你了。

    学生,学生张居正摇着头,哽咽着答道,只怕他们不会让学生继续在朝堂待下去了。

    能不能在朝堂带下去,不在他们,在你自己说到这里徐阶的声音变严厉道:老夫的教训你没看到在这个大明朝,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圣眷是实在的说这话时,徐阶语调中充满凄凉,但很快又恢复冷静道:你是皇帝的老师,简在帝心的辅臣,明着动你他们不敢来,暗着整你也不敢太过分,你只要小心谨慎,忍百般不能忍,韬光养晦,捱过这最难的一段即可

    难道只能被动挨打吗。张居正黯然问道。

    当然不是,防御有被动防御,也有主动防御。徐阶向他的弟子,传授着高端乌龟功的心法道:采取主动防御,便有可能化被动为主动,使局面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那学生该如何去做张居正问道。

    你要做好三件事。第一,你把老夫去意已决的消息带回去,就可以重拾帝心了。徐阶缓缓道,见张居正要说话,他一抬手道:听我说完,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人再强强不过天,老师不能跟皇帝硬抗,不然会祸延子孙,也会让你们跟着遭殃。早些时候王襞的话,将徐阶的信心彻底摧毁。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打算硬撑下去,转而开始考虑后事了离开后的事情。

    但老夫的声望摆在那里。徐阶有些自傲道:如果我不心甘情愿的走,皇帝还真无法收场。劝我主动归隐,是个莫大的功劳,你要拿到,不能让别人占去。顿一顿道:不要担心朝野非议,只要老夫不在乎,谁也不能拿你怎样,至于区区蜚语,让他说去就是,大丈夫立身处世,焉能不被人议论

    师相张居正这一声,充满了感情,他知道,此刻老头是掏心掏肺,要助自己最后一臂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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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圣眷最重要,但当今圣上柔弱,并不能保你在朝堂安稳,所以还需要再做一件事。说完第一件事,徐阶接着说另一桩道:那就是上书皇帝,把高肃卿请回来。

    这万万使不得,若非是此情此景,张居正都要以为,是不是老头在试探自己。不由连连摇头道:他是老师驱逐的政敌,我怎能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呢

    顾不上那么多了,现在一切以你为重徐阶的老脸上写满坚决道: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皇帝肯定高兴,知道你是心向着他的;二来,高拱也会感念你,加之你们本来关系就不错,加之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人,这种人只要你放低身段曲意奉承着点,还是好相处的。顿一顿道:三来嘛,这个活土匪一回来,肯定是要喊打喊杀的,把那些人的矛头全吸引到他身上,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这样做唯一的坏处,就是你又要受些非议。徐阶把张居正从地上拉起来道:还是那句话,些许非议算什么,世人最是健忘,过不几年就不记得了想当年,先帝在上书房的柱子上,写了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对我恨成那样。可后来还不是重用了我人在官场上,要一直往前看,过去做错的事情,就让时间来弥补吧,关键是把现在的事情作对,未来一样会辉煌。

    徐阶絮絮叨叨的说着,张居正垂泪听着,他知道,这是老师最后的耳提面命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有一个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老师是多么的幸福。

    日后天各一方,虽然可有书信往来,但这种谆谆教导,恐怕再也没机会聆听了。

    把这两件事做好,可以保你安稳。但想要施展抱负的话,还得有第三件事,隆庆一朝,你怕是争不过沈拙言了,那就把目光放长远,想办法去教太子吧当今纵欲无度,不是长寿之相,未来终究是太子的。你只要把这三件事情做好,就任他们折腾去吧,看谁能笑到最后。说了这么多话,徐阶深感疲倦,松开张居正的手,靠在躺椅上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虽然不在了,但赵贞吉朱衡他们都在,你们日后相互帮衬,团结一心,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们。

    见徐阶已经把他将来的路,考虑的十分周详了,张居正心下大定,师生俩又说了许多体己的话。徐阶也把最担忧的心事说出来:这些年我一心扑在朝堂,对家里人疏于管教,几个逆子都不成器,搞出了不少是非。

    张居正点点头,这个他当然知道。

    老夫在时,自然没人会说什么。徐阶忧虑道:但我一旦致仕,难保会有政敌以此攻击我。

    师相放心,张居正知道徐阶的意思,就差拍胸脯道:几位世兄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不会让人利用他们,给您添烦恼的。

    那就多谢了。徐阶客气道。情绪本就低落,又说了这么多,他也真累了,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道:还有没有要问的

    真有个问题,一直在学生心中很久了。张居正道:今天不问,怕以后再也没机会问了。

    问吧。徐阶强打起精神道。

    学生虽然平生从不服谁,张居正面色复杂道:但不得不承认,沈拙言确实处处压我一头您为什么会一直支持我,而选择打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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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下)

    这个问题,亘在张居正心中已经许久,他当然曾试着自己解释,也有一些合乎情理的答案例如,比起羽翼丰满的沈默来说,自己这个始终没有独立的学生,自然更便于徐阶日后控制。就算退回松江老家,他依然遥控指挥自己,当他的太上阁老。

    再比如,沈默已经自成一派,若是掌权,自然要用自己的夹袋中人,则徐阶的铁杆和心腹,必然要边缘化,甚至被排斥。这样会使徐阶的影响力,大大减弱甚至消失,肯定不是他想看到的。而扶植自己上台,用什么人他说了算,就没有这层顾虑。

    诸如此类的假设还有很多,然而张居正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他不相信堂堂一国宰相,会如此自私自利的看问题,这也完全不符合徐阶对自己多年的教诲。

    听了张居正的问题,徐阶沉默良久,方才定定望着他道:通过这次的事情,你还没发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着目光透出不可思议道: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他的目标会是我,大明开国二百年,敢于欺师灭祖的有几个

    张居正也沉默了,是啊,就连他也一直以为,沈默最多是想把自己和李春芳搞出内阁去,想不到这个疯子竟然绕过他俩,直接把徐阶拉下了马虽然沈默没有直接出手,但饱尝个中滋味的徐阶张居正,都十分确定,他就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和去冬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朝以理学立国,对天地君亲师的绝对服从和尊重,就是这个礼教社会能够维系的根本所在。天地是虚的,君亲师就成了大明朝二百年来的权威,臣对君的服从子对父的服从徒对师的服从,便是这个等级社会存在的前提。所以任何下克上,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为整个社会所不容。

    当然近些年来,随着王学的兴盛,自由无拘的思想在士人阶层中广为传播,许多人开始不把礼教当回事儿。然而作为士大夫阶层,尤其是朝中大臣,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唯恐身败名裂,还要遗臭万年。

    然而那个平时看似温良恭俭的沈江南,却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虽然因为当事双方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但他毕竟是干了。

    只要干了,就说明他敢把三纲五常塞到茅坑里。一旦让这么个对皇帝对父亲对老师没有敬畏的人,掌握了国家大权,天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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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一刻,张居正脑海中闪过了庆父王莽曹操杨坚赵匡胤等一系列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好汉,不禁出了一头大汗。然而直觉又告诉他,沈默不会是那样的人,况且大明国事虽颓,却还没到风云际会改朝换代的时候。只要沈默没彻底疯掉,就该知道哪怕平时再多人对他发誓效忠,但一旦他要造反篡位,那些人便会毫不犹豫的把他卖掉。

    他还不至于,有不臣之心吧少字于是他低声道。

    那倒不至于。徐阶缓缓摇头道:但却有变成王介甫的危险。又轻叹一声道:而且我感觉,他会比王文公更危险北宋亡于王安石乱政,我不能让大明亡在他的手里。说着目光变得凝重起来道:我得为祖宗社稷负责啊

    学生也有改革的夙愿,听了徐阶的话,张居正心里竟没来由的腾起一丝酸涩道;您就不担心,我会乱国吗。

    呵呵,为师观察你十几年,若对你没有信心,又焉能一直将你视为不二传人呢徐阶捻须笑着,目光怪异的看看他道:你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你看似激进,其实骨子里,是跟为师一样的人,我们的目标都是致君尧舜救治时弊,不会跟祖宗成法过不去见张居正要说话,徐阶微微抬手道:不要不以为然。人最难的就是自知,孔子曰五十知天命,人在半百之前,是无法真正看明白自己的

    若是老师张居正不想面对徐阶的评价,便转而问道:他整天把革旧布新挂在嘴上

    高拱的才干在你二人之上,但太不会做人。徐阶却从另一个角度回答道:让他干上几年,就把人都得罪净了,皇帝也保不住他但他能给继任者打开局面。如果你能有办法,接上他的班的话,将会成就不世的功业。

    那可真不容易张居正苦笑道。

    宫里的风内阁的云,朝廷风云变幻,谁说的准徐阶却淡淡道:再说你不是一个人在作战,老夫虽然下野,但在你没能当上首辅前,是不会罢休的。

    师相,学生已经没了那份痴念。张居正的笑容更苦道:拙言和我都属鸡,却比我整整小一轮,我是靠不过他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阶冷冷笑起来道:老夫自有办法断了他的念想徐阁老气量很是不大,平生还没吃过那么大的哑巴亏,自然不会跟沈默善罢甘休。

    老师果有办法张居正心中暗喜道。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徐阶却淡淡道:只管做好自己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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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了和徐阶谈话,张居正告辞出来,看到阁老从里面出来,轿夫连忙压下轿杆,掀起轿帘。

    再次回望一眼那熟悉的门洞,张居正便坚定转回头,上轿坐定,沉声道:走吧。

    暖轿缓缓抬起,慢慢向前,距离相府越来越远,张居正的心也越来越坚定

    把过去的回忆曾经的依靠一切的不成熟,全都留在身后的府邸中吧。

    从今天起,我将是自己,而不是谁的学生。我要独自面对一切我要证明自己,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一样能笑对风雨直面艰险,最终如苍鹰般翱翔九天

    因为我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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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一回内阁,便听说冯保来了,想必是皇帝对结果迫不及待,故而让贴身太监过来问话。

    不敢怠慢,他只除下厚重的大氅,便来到西间的会客厅,果然见冯保穿一件豆青坐蟒曳撒,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这个会客厅,是张居正专用的,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

    冯公公好雅兴。屏退左右以后,张居正在门口出声了:颇有些此心到处悠然的意思。

    呵呵冯保闻言站起来,笑着朝张居正稽首道:苦中作乐罢了,阁老就别笑话我了。

    两人寒暄着就坐看茶,张居正有心和他联络感情,便不急着入正题。他打量着冯保的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便称赞道:冯公公这件蟒衣的料子真是讲究,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

    瞎穿而已冯保嘴上谦虚,但脸上已经笑开了话道:这是苏州织造局新进贡的面料,过年时皇上恩赏了两匹,阁老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徐爵给您送一匹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张居正婉拒道:何况我也没穿新衣的心情,还是不要糟蹋布料了。

    冯保闻言同情道:确实太难为阁老了。

    我们作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也不算什么。张居正淡淡道:公公回去只管跟皇上说,元翁早就有致仕之心,如今去意已决,强留无益。

    见他竟圆满完成任务,且似乎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冯保不由赞道:阁老真高手

    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虽知道他是称赞,无奈却总觉着刺耳,便轻舒口气道:过年时,有人送了我几幅画,其中不乏前人真迹。元翁这一走,内阁要忙乱不知多长时间,我也没功夫品鉴了。说着看看冯保道:美人守空闺宝物无人赏。都是莫大的罪过,就请公公替我赏了吧。

    这个冯保是个有文化的太监,酷爱琴棋书画,对品鉴收藏也颇有造诣,所以最禁不起这方面的诱惑。,但想到自己已经决心和外臣保持距离了,只能干咽吐沫道:如阁老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张居正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行贿,便装作可惜道:可惜了那溪山行旅图和松风阁诗,要明珠暗投了。

    冯保一听就瞪了眼,讪讪笑着改口道:要是阁老忙不过来,我先帮着看看,看完了再还你就是。

    甚好甚好。张居正行贿成功,还要道谢道:就知道永亭兄是雅人,必会怜惜这些墨宝的。永亭是冯保的字,作为一代有文化的太监,冯公公不仅有字,还有号双林。

    果然是拿人手短,冯保本都要走了,现在又坐定了,压低声音对张居正道:太岳兄,有两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何事张居正听他又叫自己太岳,知道这死太监还是可以收买的。

    只见冯保瞄了瞄窗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今日这事儿,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张居正不动声色道。

    是陈宏,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这老东西不简单也不单纯,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

    他到底是谁的人既然冯保提起这茬,张居正不得不问一句道:我的意思是,他和外廷哪个是一条心

    和谁都不是一条心。冯保道:他对皇上忠得很,但也有小算盘。说着有些无奈道:其实他能复出,大出我们的意料,因为皇上虽然一直没忘记他,但原先只想让他养老,并没有启用他的意思。后来滕祥让人查他的底细,发现是马森临走时,向皇上推荐的。之后两人还联系过,在这之间给他们传信的,好像是个叫邵芳的。

    张居正默默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还有一件事,皇上年前派人去河南来着冯保心说,你送我两样宝物,我还你两个价值连城的消息,这算两不相欠了吧少字便站起身道:后面的事儿,您自己想,我不能再说了。

    多谢永亭指点迷津。张居正抱拳道。

    送走了冯保,张居正回到值房,心中波澜起伏道:看来皇帝也有起复高拱之心,我可得抓紧了,不然让人啖了头汤,可就没我什么事儿了。于是打定主意,下次面圣的时候,便正式提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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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二年正月二十日,在明确徐阶的心意后,隆庆皇帝批准了他的辞呈。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内阁中其他三位大学士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及六部堂官杨博赵贞吉等人,都各上奏疏,力请皇帝挽留徐阶,隆庆只表示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见,未予收回成命。

    为免夜长梦多,隆庆下旨于次日召见徐阶,向其赐予各种恩典优恤,完成首相致仕的最后一步。

    所有人都在等着徐阶的反击,如果他想要留下,是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的,然而徐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表示谢恩,完全接受了皇帝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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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上)

    隆庆二年的京城官场,其气氛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震惊,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威望齐天的两朝首辅,高举《嘉靖遗诏》的定策老臣,门生故吏满天下、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徐阁老,竟然因为区区一个给事中的弹劾,就倒台了。

    当然,官方的说法,是致仕。然而所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存在于史书之中,是史家对政治斗争的美化。就连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京城百姓,也知道徐阁老其实不想走,其实很想留……只是不知一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皇帝态度骤然转变,对徐阁老由恳切挽留变为欣然允辞,这却是平民百姓无从知晓的。

    其实何止百姓,就连官场上也是雾里看花、众说纷纭。只是官员们毕竟知道的多一些,总能摸到真相的边缘。比较靠谱的大抵有三,一是说,皇帝老儿对于徐阶的确厌烦了,早想让此老有多远闪多远,所谓挽留之举,也不过聊作姿态。亦有另一些人,说徐阶的致仕与去岁的案子密切相关,胡宗宪的死亡、都察院的丑闻、左安门前的集会、王廷相的离奇自杀,皇帝的态度,不断给徐阁老增添压力,让老人家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加之年事已高,自然去意坚决。

    还有个比较离奇的说法,是张居正觉着徐阶挡了自己的位子,就主动说服了徐阶去位,然而把消息通过太监传递给皇帝。这样隆庆才放心的准了徐阁老的请……虽然这一种,传得有鼻子有眼,但大家都是不信的,一来皇帝哪有这水准;二来,徐阁老好比张居正的亲爹,亲爹走了,对他又有啥好处?

    无论有多少猜测,多么的难以置信,都已经无改结果了——隆庆二年正月二十二,通政司向各衙门转发了,徐阁老辞呈的副本,并附有隆庆的圣旨——‘准许致仕,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锦衣卫护送回乡等等……有心人将先前高拱致仕时,所得皇恩赏赐与徐阶所得作一比较,发现后者竟远不及前者,皇帝对大臣的亲疏远近,由是尽显。

    当然在当时,各衙门的官员都沉浸在震惊中,还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东西……那些依附于徐阶的官员,往日的自信与骄傲一泻而光,此时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不知未来会是什么命运。

    各个衙门都笼罩在伤感和忧惧的气氛中,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为最……

    都察院里,本就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御史们,听到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台,心中的凄惶无以复加,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起来,接着所有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许多人哭倒在地,痛苦的以头触墙,说如丧考妣都无法形容其悲态。

    六科廊的人也一样惶然,就在半个月前,徐阁老还给他们开会,要他们众志成城,维持稳定呢。会后他们还纷纷上本,要求皇帝不要再为难徐阁老,迅速结束乱局。谁知仅仅过了个年,他们的领袖、导师、保护人,就被他们中的一份子给弹劾倒了。

    对未来的恐惧,化为无比的愤怒,六科廊的科长和科员们,恨不得要吃了那个该死的张齐。然而张齐早料到会有这般下场,过了年就称病在家,没来找刺激。不过今天,他就是躲起来也没用了,愤怒的言官们冲到他家里,将其从房间里拖出来痛打一顿,犹不解恨,又在他家外面的墙面,写上‘狗腿之家、遗臭万年’八个大字。然后又一齐来到相府胡同,要求面见徐阁老,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其实科长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在见到上谕后,便将其先行扣下,准备行使封驳权,将圣旨驳回;一面赶紧派代表去徐阶家里通知。然而徐阶告诉他们,这是他自己的主意,皇帝只是尊重他的选择而已。

    科长们的热脸贴个冷屁股。既然徐阶已经明确告知,这是出自他本意的,那自然没有封驳的理由,这才任其转往通政司的……既然有机会驳回的时候,徐阁老都放弃了,当然更不可能在上谕公布后去抗上了。

    果然,徐阶客客气气把言官们请进家里,和和气气的对他们解释说,并不是有什么人在逼他退休,自己老了,也累了,到了该退的时候了,就是这么简单。

    任言官们如何相劝,徐阶都是反复那一个论调,坚决不动摇。言官们见徐阁老去意已决,不由放声大哭,惹得徐阶也陪他们掉下泪来……

    言官们哭道:“您鼓励我们仗义执言,保护我们不受打击报复,现在您却撇下我们不管,那些我们得罪过的人物,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

    徐阶闻言垂泪道:“老夫愧对你们啊。老夫本打算,在我走后,让张太岳继续保护你们,然而世事难料,我这一突然离开,倒把你们闪着了。”老头不想善了啊!上一句还说,是自己自愿的,下一句虽没自打嘴巴,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冤气……不是我不想保护你们啊,是有人逼我,我不得不走哇。

    让他这一哭、一诉,言官们的情绪,便从‘忧前程’转为‘恨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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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在徐阁老的劝说下,给事中们没有闹事,只是把满腔的愤怒,发泄在对幕后小人的追查上。很快,他们就把张齐这个昔日同事、今日死敌的底细查清楚了,也得出了张齐陷害徐阶的理由。

    然后,由刑科全科五名给事中联名上疏,揭发张齐的罪状,称他弹劾徐阶是蓄意报复。疏中说:‘张齐先前在宣大前线奉命赏军时,有个名叫杨四和的盐商,是其父张楝的好友,向张楝行贿数千金。因此张齐一回来就替盐商利益代言,建议什么‘体恤边商、开边开中、革除余盐之法’等等。然而边事复杂,这些事情大都难以实行,故为徐阁老所寝置。而盐商杨四和见事情无法办成,遂向张齐之父索要贿金,然而那些钱财已经在几年里,为张氏父子所挥霍,已经无法归还。’

    奏疏中又说:‘杨四和等盐商,因为不满徐阁老的边策,早就有赶他下台之心。便以此为要挟,命张齐上书攻击徐阁老。张齐害怕事情败露,被朝廷问罪,才会对徐阁老发动弹劾的。应该追究张齐和盐商们的罪责以正国法。”疏入,皇帝马上下令锦衣卫逮捕张齐父子及其他涉案人员,下狱严加审讯。

    其实隆庆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同意逮捕,不过是因为徐阶痛快下野,没有生事,反而让皇帝大感愧疚……甚至自我怀疑起,之前对徐阶的评判来了。当然好容易才把这尊神请走,他绝没有反悔的想法。只是想安抚一下,那些徐阶致仕,而大受打击的徐党官员,也算给徐阁老正名了。

    然而他万想不到,此举竟然牵扯出了一桩大案……在对杨四和抄家时,发现其往来信件中,多处涉及晋商向蒙古人走私违禁物资,肆无忌惮、不加遮掩。自然,信件中提及的商人也是有名有姓,同样不加遮掩。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虽不能彻底摧毁晋商的走私系统,但使其元气大伤还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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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惊动了北梅胡同的杨天官,面对着那些求上门了老乡亲,杨博只能大包大揽下来。回头对杨牧道:“我就说,他们不能让我们一家独赚,想办法接触一下,谈谈条件吧。”

    作为天下三杰中硕果仅存的一位,成名还在徐阶之前的杨博,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玩起阴谋阳谋来,也是驾轻就熟,没有丝毫的匠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深度参与倒徐,只是在一些关键点上推动,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很清楚,经过自己和沈默连番的抹黑之后,徐阶的形象已经不再是如白莲圣母般纯洁了,尤其在皇帝那里,更是人不人、鬼不鬼、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他。

    然而想要公开、直接地把徐阶搞下台,还是不可能的。善于逆向思维的杨大人,采取了釜底抽薪、断绝后路的办法……他想到,只要徐阶上疏请辞、皇帝再一批准,老徐的仕途便完了,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如何让徐阶请辞,当然有的是机会……因为按照惯例,一般说,受到参劾的人,或者说和谁闹了矛盾,以及自己认为不再被皇帝信任,比如提出的什么建议没有被采纳之类,就会主动请求辞职。当然同样是惯例,他也会受到慰留。也就是说,一般说来这只是无伤大雅的程序。

    这些走程序的事,实在太多了,大家都习惯了,不觉得会有什么意外的。比如前一年和高拱斗的时候,徐阶就曾经一连上了八道辞呈!结果高拱走了他都没走。

    杨博正是看准了这样的机会,他让徐阶不经意的再次走程序,然后只要再让皇帝不予挽留,就能把程序变成了现实!

    至于如何让皇帝批准徐阶的辞呈,就是他的第三步——从徐阶被弹劾的那一刻起,他便使出浑身解数,开始为徐阶鸣冤、并暗中发动百官向皇帝请愿,以挽留徐阁老。

    让皇帝看到徐阶的威望越高,张齐奏章里那句要命的话,杀伤力越大。哪个皇帝都无法忍受,百官眼里只有宰相没有自己,所以隆庆最终下定决心驱逐徐阶,虽有些偶然因素在里面,但也是必然会出现的结果。

    简简单单的三招,便解决了沈默留下的残局,将徐阶彻底将死,说杨博已经大成若缺有些夸张,但大智若愚的评定是担得起的。

    只是他的对手是徐阶,不可能就这么白白挨打。在回过神来之后,徐阁老果断的以退为进,将不利的舆论彻底扭转过来,然后通过张齐这个出头鸟,抓住了对手的‘鸟’,一下就扳回了局面。

    其下手之稳准狠,决不在杨博之下。

    杨博很清楚,徐阶只是要找回场子,凝聚快散掉的人心,并不是真要跟自己鱼死网破的……这种时候,任何殊死搏斗,都会让人渔翁得利。

    杨博已经赚大发了,他知道生意想做长久,就得让大家都有得赚,至少不能赔死。所以他并没有采取反制、激化矛盾,而是主动向徐阶求和,并要沈默开价……别人不知道他跟锦衣卫的关系,杨博可是一清二楚……那小子必然是怨自己利用邹应龙,给他的政敌送借口,所以才会授意锦衣卫,对徐阶的命令完全配合。

    于是三方的代表,开始了激烈而艰难的拉锯战,以赶在高拱回来前,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这也是每次激烈斗争之后的惯例。

    大家为什么要跟你混?只是因为跟着你能混得下去、混得好,不然谁稀罕碰你的臭脚?还以为您那是美女的三寸金莲?

    这时你再看看坐在谈判桌上的几位,便会赫然发现,竟还是争斗开始之前,朝中最大的那三方。可见一切的政治事件,本质上都是权力斗争,而真正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仍是那挑起这场斗争的寥寥几人。

    对于开始和结束,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原先只希望混得下去的,现在要求混得更好了;而原先希望混得好的,只能先求混得下去,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日后翻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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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徐阶之后,官场上政治斗争将不是主流。斗争对象和斗争路线都将发生大转变,当然会更精彩、更激烈,更扣人心弦,拭目以待吧。

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中)

    皖之南。

    离开绩溪镇向东,沿着松篁蓊郁,涧水流淙的山谷间,屈折迂回约二十里,便在登源河与龙川河的交汇处,遥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静观此处山形地势,东耸龙须山,西峙鸡冠山,南眺天马山峦逶迤而上,北望登源河蜿蜒而来,端的是一处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

    自从元末国初,胡氏宗族迁居于此后,便在这里累世耕读。因其教化有方、门风严正,二百年来,不知多少菁英子弟,从此地走向外界。他们的选择各不相同,或是出仕做官、治国平天下;或是货殖经商、兴业通四海……但无论作何选择,都将自己的事业经营的如火如荼,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然而最终,无论其曾经如何辉煌、抑或多么落拓,都会在生命终结之后,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化为乡间的一抔沃土、山中的一掬清泉,永远守护着这世代繁衍生息之地。

    今天,这里又将送一位族人,永入长眠之地。只是其声势之浩大、仪式之隆重,却是二百年来从未有过,就连几十年前,这位族人的祖父,故户部尚书胡富归葬时,也远远无法与今日相比。

    站在登源河畔的天马山上,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这都是为这位胡家了不起的子孙准备的,只待仪式开始,便会全烧给他,让他在阴间能过上最好的日子,好不再为活着时的遭遇而委屈。

    青山埋忠骨、托体同山阿。今天正是故大明太保、海宁伯胡公讳总宪号默林公的下葬之日。

    自从御葬的旨意一下来,徽州方面、乃至南直隶的官员,便全力以赴的忙碌起来,为胡宗宪营造墓园……因为钦天监所定的下葬日期,是二月初四。等相关官员接到圣旨时,已经是年根了,算上过年,不过一个多月而已。起初各方颇有烦言,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在远离官道几十里的山区中,营建一个伯爵规制的墓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紧接着,他们便得知,沈阁老竟然亲自扶柩南下,要来天马山主持胡太保的归葬,一切牢骚的声音顿时消失……所有人自动过滤掉‘此事不可为’的想法,脑子里只剩下如何克服困难,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江浙的官绅立刻大动员,要在二月初四日前,在龙川天马山上,修建一座最好的墓园,等待沈阁老……送胡太保来下葬。

    此次工程由江南总督、南京工部尚书领衔,由南京工部会同江南最优秀的建筑专家给出设计方案……当然在等候设计图的同时,也没有浪费时间,江南总督唐汝楫一声令下,命搜集相关建材……要修建这样一个墓园,所需的材料,仅石材就有十几种,至于其余如天星砂、阴沉木之类的珍稀物料,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东西的产地有东有西有南有北,即使不惜本钱搜集起来,也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然而唐总督自由妙招,他将所需物资列成一个清单,在东南的各大报纸上刊登出来。很快便有许多大户主动与他联系,说自己有什么什么物料,本事准备给自个修坟用的,但现在愿意贡献出来,为沈阁老……哦不,胡太保尽一份心意。

    唐汝辑是来者不拒,让他们把物料统一送到徽州……虽然有些大户的家,离着徽州城有数百里远。但现今在东南这地面上,你要是连这点东西都运不了,还好意思称大户?

    于是物料源源不断从各地送往徽州。当地官府早征发了数万民夫,并上万驮马牲口,日夜不停的送到龙川。

    仅仅用了七天时间,就把数万方的土木堆满了天马山。

    这时设计图也送来了,唐汝楫并江南道的大小官员,便在天马山下安营下寨,日夜监督工程进展,连新年都是在工地上起过的。

    就这样动用了三万军民,日夜不停、不计成本的赶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在天马山北,修建了一个占地三亩,规制完整的伯爵墓。

    当沈默扶柩来到龙川,应邀视察工程进展时,只见汉白玉的墓门、望柱、栏板、神道坊,已经全部修建完毕。神道两旁列着石人、石马、石羊、石龟等‘石像生’栩栩如生,高贵肃穆的立在那里。从两层的花岗岩拜台两侧,沿着青砖铺就的神道拾级而上,就见郁郁苍苍的高大松柏掩映中,坐落着一座小山包似的硕大坟茔。

    若不是山下的工棚尚未拆除,工人们还在修建上山的石阶路,眼前的坟茔墓道口大开着,沈默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跑到胡富墓前来呢?

    听着唐汝楫邀功似的说,此外还有疑冢二处,规制与这里的一模一样。沈默颇为不快道:“又要给我招风惹雨。”

    但唐汝楫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大吏,他自信的对沈默道:“阁老不必担心,这是我们东南官绅对胡大帅的一片心意,谁也说不得什么。”说着得意的一笑道:“尤其是大户们踊跃出钱出人,彻底粉碎了‘大帅推行提编法,江南大户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的谣言。”

    沈默无奈的苦笑道:“就算东南有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这不是纯粹惹人红眼吗?”

    “东南富甲天下,早就深入人心。”唐汝楫笑道:“就算再节省,别人也时时刻刻想拔你的毛。省不省都是一样,何必要装那个穷呢?”

    沈默彻底无语,但对唐汝楫等东南官员,表现出的那种自信昂扬、不同以往的精神风貌,而感到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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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着入土安殓的吉时还有一段时间。此刻在神道两旁,墓园之中,挤满了身着素服、前来致祭的南直、江浙、福建、江西、甚至是两广、山东的文臣武将、勋贵望族……也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天,唐汝楫将修得这墓园十分开阔,光园中的旷地上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今已是塞得满满囤囤的。

    这么多东南显要到场,警卫工作自然不能稍有懈怠,山上山下,园里园中,都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在警戒线之外,里外三层地挤满了,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哭声震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如此盛大的葬礼,让这些老百姓彻底开了眼界,除了啧啧称奇,还是啧啧称奇。

    也有那高寿的老人家,年少时见过老胡尚书的葬礼,一直以为那就是顶儿没比了。便在其漫长的一生中,每逢有人说起,谁谁谁的葬礼豪阔,他们就会很不屑道:“那是你们没看过胡尚书的……”然而此刻,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场又超越当年数倍。

    然而此刻,那些掌握着东南的财富与命运、真正的头面人物还没有露面,而是在墓园内的孝棚中等待……这孝棚一溜有十几间,原是为唐汝楫等监工大员搭建的临时住所。工程完了,他也不让拆,而是让人再装修一番,备为沈默并致祭官员临时休憩之用。所以虽是临时建筑,但十分保暖,里面桌椅板凳、茶水点心自然也样样周全。

    但凡有资格坐进来的,无不是在一方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比起最东头、守卫森严的这一间里的,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是沈默接见重要人物的地方。

    此刻,他独踞上座,左右各一溜紫檀木的交椅,坐了一共不到二十人……左边坐了江南总督唐汝楫、闽赣总督王询,两广总督吴百朋,以及六位巡抚,右边则是以九大家为首的东南豪族家主。这就是东南财富与权力的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

    沈默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梭,这其中大部分,他去岁秋里刚在南京见过,当时万万想不到,时隔半年不到,竟又再次相会了……可是他也万万不希望,是通过这种方式。

    但时间宝贵,没有给他伤怀的机会……这些督抚大员,按例是不准离开自己的省份,但他们大都发迹于抗倭战争,甚至就是胡宗宪从中低级官员中超擢出来的。胡宗宪活着的时候,他们要避嫌、没办法,但现在人死为大,也再没有避嫌的必要了,于是他们大大方方向朝廷申请,要送他们大帅最后一程。

    此乃人之常情,加之对胡宗宪案心有余悸,谁也不愿做那个恶人,于是竟准了。

    然而这么多督抚前来会葬,再加上沈默这个曾经的东南督帅,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干,也会惹人浮想联翩。再说,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却因为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这就纯属给人家机会削弱自己了。

    越是局面一片大好,就越得小心谨慎。徐阁老的例子就在眼前,沈默不想成为下一个被群攻的对象。有鉴于此,沈默已经严令各路官员,今日会葬完毕,便即刻启程、火速返回,任何人不得耽搁。

    所以只有葬礼前的这点时间,在这个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刻,才能不凡嫌疑的给各方面巨头开个会,统一下认识,以应付将发生巨变的朝局,以免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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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起胡思乱想,沈默定定心神,清咳一声,缓缓言道:“这孝棚之中,原本是不谈公事的。但眼下朝局到了转折点上,东南的前途,也将遇到极大的考验,希望大帅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

    沈默说这话时神色严峻,在座众人知道他是认真的,也都沉下心来静听,唯恐漏了一个字。

    “徐阁老致仕已成定局,他走之后的位子由谁来接替?”沈默看看众人,因为时间宝贵,他难得的不云山雾罩,而是直剖心腹道:“我听说最近有些人在串联,想要设法把我推上去。”看看其中几位道:“终究是一片好心,所以我就不说是谁了……”说着面色一变道:“但是这种大事,却不经我本人同意,未免胆子太大了吧!”

    那几人闻言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也怪我,没有把想法早和你们通气,”沈默表情恢复平静道:“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我不会去做这个首辅,就算把位子送到我面前,也绝不会改变!”

    “大人,为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道:“徐阁老一去,您前面只有李阁老,李春芳威望全无、名声扫地,恐怕那才是,让他当他都不当呢!”说着巴望着沈默道:“他要是也退了,轮也该轮到您了,又不是您主动争得,怕什么闲话。”首辅和次辅权力悬殊,东南日益繁荣富裕,他们这些达官贵人,也都赚得盆满钵满,已经成为其他省份眼红嫉妒,国人不患贫患不均,肯定有人惦记上他们了。

    严重的危机感,使东南的官绅,希望有一个强力首揆来维护他们的利益;虽然沈默现在做的不错,但谁知将来,明枪暗箭从四面八方齐齐射来时,他还能不能罩得住。

    所以众人都希望他能早日当上首辅,让大家不再提心吊胆。

    然而沈默现在却明确告诉他们,自己不会谋求这个首辅,这怎能不让在座众人失望呢?

    “我不是不想当这个首辅,”沈默耐心对他们解释道:“然而我身在北京、又在内阁,对国家的情况,比你们清楚一点。大明朝危机四伏,已经到了必须变法图存的地步,首辅位就是个火山口。坐上去之后,变法改革的话,就会得罪无数人,改得越彻底,得罪的人也就越多……甚至到将来,你们也会起来反对,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而要是不改,就成了尸位素餐,同样要招人怨恨,说你是‘尸位素餐’。改不改都是罪过,徐阁老正是看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早有去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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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三更,另外调整了一下分卷,不影响阅读哈……

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下)

    其实沈默不愿上台的根本原因,在座众人都能猜到三分——无非是徐阶的下台,实在是太仓促且出人意料了。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徐阁老是自愿退休的说法,而会将其与去岁年末的政潮联系起来。

    那么作为这次政潮中的关键人物……虽然沈默一直刻意保持在局外,但事到如今,人们完整回顾整个胡宗宪案时,会不难发现,如果没有他的力量在里面,或者刨除他的因素之后,现在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所以徐阶下野,他难脱干系。

    当然这种干系,有有意无意之分,如果是无意的,人们只能说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可要是有意的,那欺师灭祖的罪名可就大了,沈默非得被吐沫星子淹死不可。不过好在有意无意谁也分不清楚,只要当事人都保持缄默,谁也没法拿这个说事儿。

    但是一旦沈默接了徐阶的位子,成为一系列政潮的最终受益人后,那性质可就变了。人们完全可以用‘谁获益谁主谋’的朴素定理,将其与倒徐的幕后黑手联系起来。到时候他有口莫辩,将背负‘欺师灭祖’的罪名无法的洗脱,这是哪个首相也无法承受的。

    这才是沈默不愿此事上台的根本愿意,只是这理由说不出口,他只能用个‘首辅难干’来搪塞。在座众人都是他的死党,岂能体会不到他的难处?所以大家明知这不过是个借口,却也捏着鼻子接受了。

    但这只是无关轻重的表面文章而已,要想让这些人坚定不移的支持他,沈默必须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解决诸如‘若是新首相上台,对东南一系的势力展开打压怎么办?沈党的地位如何保证,如何攫取更大的权力,以及长远来看,谁来保证东南的利益’,如果他不能让众人满意,即便靠着个人威望强压住反对声,也会酿成内部分裂的苗头,给未来增添许多难以估计,甚至致命的危险。

    所幸沈默知道只有统一思想,才能形成合力,才不会自乱阵脚,被对手从内部攻破阵营。因此他早就此问题,与谋士们反复推敲,已经有了个成熟的方案,就等此刻和盘托出了。

    他首先告诉在座的诸位,自己将会全力支持高拱付出,为此已经做了许多的先期工作。

    众人难免惊诧,难道忙活半天,就为了给高胡子做嫁衣?做人虽然要助人为乐,但也不能这样无私吧?

    “且听我为你们分解。”沈默沉声道:“我支持高拱复出的理由有三。其一,这是帝心,你们应该知道,当今与新郑情同父子,自从高拱去后,皇帝对其思念日重,经常错喊他的名字,每每问及左右,‘可否请高师傅回来?’时,太监便会答曰:‘唯恐老先生不悦。’”老先生是内廷对徐阶的称呼,对于这种宫廷秘闻,虽然众人早有耳闻,但听沈默说出,还是别有一番惊心动魄。

    “今年秋冬,皇帝与我私聊时,亦曾委婉表达此意,还派人去新郑看望高公……一切迹象表明,皇帝中意的继任宰相,并非是我,而是此公。沈默淡淡道:“而且经过此番政潮之后,皇帝对自己的权力会有更直观的认识,很可能不会再屈服于群臣,而固执己见。强扭的瓜不甜,还是顺势而为更加明智。”

    “其二,新郑此公,实乃五百年未见之奇葩,其人有雄才伟略又敢于任事,单论其才具气魄,乃当之无愧天下第一人。但也有致命弱点,其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虚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是个浅狭偏颇、最快恩怨之人。”面对着核心骨干,沈默毫不隐晦道:“这样的人,优缺点同样鲜明,善于谋国、而拙于谋身。对于当今积弊已久、不破不立的局面来说,可谓最合适的鼎革之人。并且,他并不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与他的关系始终不错,亦会全力支持他的改革,相信他不会太让我难做……”说到这二,沈默嘴角一挑、霸气侧漏道:“退一步说,一旦他真的与我们作对,我也有信心使其哪来哪去!”

    “第三,首辅权高位重,却也是四面受敌之危地。随着徐阁老下课,鼎盛一时的徐党必然走向没落,未来必然属于晋党与我们南北分之。这时候,无论是我,还是杨博坐上这个位子,不管如何想要一碗水端平,都难免引起另一方的不满和误会,从而使朝堂继续陷入内耗,这是我和杨蒲州的共识。”沈默说着轻叹一声道:“如果斗下去的话,晋党底蕴深厚,我们势头迅猛,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谁也不能速胜,将会陷入长久的拉锯战。而经过了倒严、倒高、倒徐……这三大战役之后,如今朝野上下都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斗,如果我们继续斗下去的话,难免失去人心,给徐党以再起的机会。”

    “所以,让高拱这个,与我们双方都有着不错关系,自身却没有多大势力的人上位,是双方都能接受的。”沈默淡淡一笑道:“换言之,我们都有信心,能把高新郑拉到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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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众人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沈默知道,自己的三个理由,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但对在座众人来说,如果他不上位,那高拱还是李拱当这个首辅并不重要,关口是,东南的利益、大家的利益,又该如何保证?

    对于东南的利益,沈默已经跟众人反复强调过了,现在不过是再次明确,道:“开国二百年来,官绅的生财之道,不外乎‘与民争利’,这是因为土地的出产有限、利润低下,而全国可开垦的土地就那么多。所以整个社会的财富总量有限,用个通俗的比喻,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想要多吃萝卜,就得多占别人的坑。那被你占了坑的人,就没得萝卜吃,只能去占别人的坑。经过层层转嫁,最终全都落到穷苦百姓头上,于是百姓失地、流民四起,揭竿造反,到了最严重的时候,自然会出现王朝更替……历史已经证明,与民争利是一条死路,以我大明现在的状况看,如果继续下去,也许我们这一代人还能侥幸,但我们的儿孙辈,差不多就该遭受国破家亡的厄运了。”

    这些话,这些观念,在座众人都已经通过听讲学、看报纸,耳熟能详了,所以都默默听着,没有人表示异议:“如何走出这个死胡同,只把两眼盯在国内,盯在千百年来依赖土地上,是没有办法的……然而时代在向前、历史在发展,一个被西方称为‘大航海时代’的大时代在兴起,富于冒险精神的佛朗机人,经过一百多年的全球探索,发现了数个崭新的大陆,建立起贯通全球的航线,让这个世界进入了全新的时代。”说到这,沈默笑道:“那天还有人问我,咱们是真住在个球上吗?我告诉他,不妨组织一次航行,沿着麦哲伦的航线一直往东,看看最后能不能再回来。”

    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也勾起了众人的谈兴……因为东南近来最热的话题之一,就是关于,到底是‘天圆地方’还是‘大地是圆球’的争论,前者是大明自古以来的说法,甚至是许多哲学理论的基础,后者则是随着打开国门,经由耶稣会传教士、苏州通译局翻译的西方天文书籍,以及沈默力主引进的西方学者,众口一词引入中国的。

    士大夫们当然不会轻信‘歪理邪说’,然而大明的士大夫,与后面那个朝代的最大区别,在与其自信开明、富于求知的精神,加之东南心学大盛,舆论空前自由,所以并未禁止这个说法流传。

    而西方传教士和学者,也希望通过证明地球是圆的,来赢得大明人的尊重,所以使劲浑身解数,他们在报纸上鼓吹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讲述为了绕开教皇分割线,西班牙人从美洲来到亚洲的事迹;请士大夫用千里镜观察归航的海船,会先看到船帆后看到船身;以及观察月偏食时的地球投影等等方法,力图让大明人接受这个观点。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大明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有些强的过分,很快有不少人倒戈,加入他们的阵营,当然也有人斥其为荒谬,双方整天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

    这不,在东南被视为圣贤的沈默一回来,就有人问他的看法。沈默当然不会随意支持哪一方,但他的提议,无疑是终结这个争论的最好方法……半年之后,一支由精干水手、西方学者、大明士人,组成的舰队,从上海出发,开始了历时一年半的环球航行,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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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这些身处东南的官员,要比其他地方的士大夫,对西方、对大航海更加的了解……至少那源源不断流入的巨额白银不是假的,无论生产多少商品都会被海商抢购一空也不是假的。其实这对于在座诸位来说,就足够了。

    管它‘天圆地方’,还是‘天方地圆’呢,只要能有大把的银子赚就行。

    “不可否认,通过海上贸易赚取的利润,已经十倍于传统的土地经济。”便听沈默继续道:“如何确保这种收入天长地久,甚至进一步提高,这就是我们的核心利益。”

    这个话题,显然比方才的‘地球形状讨论’更有吸引力,在座众人纷纷道:“海上贸易好是好,但是不保险啊。谁知道朝廷将来会不会再锁国,万一要是再来个‘片木不下海’,岂不鸡飞蛋打,总让人虚的慌。”

    面对着这些忧虑,沈默也不急着解释,而是微笑道:“把你们的担心都说出来,畅所欲言。”

    “大海茫茫,凶险万分,有海啸、还有海盗,遇上了就血本无归,稍微实力差点的,非得破产上吊。”于是那些大家长们便纷纷道:“确实不如土地来得牢靠。”

    “这个收入,也不是无限的,生产商品则需要原料和工人,生产出来,还需要有人买,哪一环出了问题,都会使收入大受影响。”有个大家主道:“眼下虽然蒸蒸日上,但有些问题已经出现苗头……但最大的桎梏,还在原料不足上,就拿生丝为例,比起十年前,价格已经翻了十倍,可谓一年一个价。”

    “虽然蚕农的种植热情高涨,但能种桑树的就那么点地方,还得一年两次的交粮税……现在很多地方,都开始改稻种桑,买粮交税了。”浙江巡抚蒋谊,站的角度自然更高一些,道:“但江南号称大明粮仓,现在粮仓也向别省买粮,极大的推动了粮价上涨……当然,东南有钱,买得起,可别的省本来就在闹粮荒,我们再釜底抽薪,这不是要把别省的百姓推上绝路吗?到时候天下乱起来,我们也买不着粮,还得深受其害,所以‘改稻为桑’,实堪虑也!”

    “蒋大人说得有道理,但不在点儿上。”又有个大家主愤然道:“其实如今老百姓之所以都疯了似的‘改稻为桑’,归根结底,还是那些大地主结成联盟,哄抬物价。这才让生丝价比黄金,老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说着朝沈默抱拳道:“阁老,不狠狠打击这些人,会出大问题的。”

    “闹得最凶的,就是徐阁老家。”又有人幸灾乐祸道:“之前因为有他家挑头,我们只能忍让,现在他终于下来了,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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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六章 会面(上)

    听这些官绅你一言我一句,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让沈默十分的欣慰,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沉浸在大好的局面中,还是保持了一些冷静的思考。若非时间有限,他会让他们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但现在,他只能让他们说这么多了。轻轻咳嗽一声,屋里便安静下来,沈默微笑道:“你们的担忧,我总结一下,可以归纳为五点,曰‘国策’、曰‘海运’、曰‘原料’、曰‘劳力’、曰‘粮食’。那可不可以说,如何解决这五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呢?”

    众大户齐齐点头,如果这五个问题能解决,确实可以后顾无忧的投身工商业……即使对于那些大员,因为都在生意里参了股,也同样十分关心。

    “先说‘国策’,这需要两条腿走路。”沈默为他们分解道:“一是在朝中保持足够的权力,来维护我们的利益;二是对朝廷做出足够的贡献,让皇帝、朝廷、和那些非东南的官员,也享受到开海带来的好处,这样才能使其变为永世不易之国策……这两者缺一不可,缺一个就变成瘫子,走不得路。”这很好理解,没有权力作保证,东南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而一味的索取权力,却不肯贡献财富,则一定会被皇帝和非东南的官员所记恨,不遗余力的和他们作对。

    然而对这些东南巨头们来说,前者是甘美和乐意接受的,但后者却是痛苦且难以接受的。

    “先说第一个如何实现,”沈默也不着急,慢慢陈述道:“首先,我已经争取到一个入阁名额,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按下不提。只说这次政潮之后,北京空出不少位子,我们会分到一些,这些位子将由我们在南京的人接任。但更多的位子,会出现在高拱回归以后……”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众人都明白,以高拱的性格,肯定要对徐党的人大清洗,结果必然空出许多位子。这些空位,最后高拱会自己安排一些,但大多数还是得让晋党和东南的人分了。

    “我会尽力争取更多的位置,至于人选,就由你们推荐。”沈默深谙利益均沾之道,知道就算在一个团体里,也还有无数个小团体,必须让这些小团体都得到好处,他这个大头目,才算是完成分赃。

    “你们先不要兴奋。”沈默见他们两眼放光,泼一盆冷水道:“我可以向你们预告一下,如果高新郑上台,他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刷新吏治,而且会贯穿整个执政期……否则我也不敢说,会有很多空位出现。包括你们在座的,都必须绷紧弦——懒散瞎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谁要是敢混日子,不用那个河北伧父动手,我先把你拿下来!”

    众人不由讪讪道:“咱们还能不晓事?”

    “就算我丑话说在前头,人虽然是你们选的,但最后还得由我向朝廷推荐,到时候要是不给我争脸,甚至是给我抹黑捅娄子,我可不止收拾他们!”沈默严肃道:“到时候各位别怨我翻脸不认人!”

    众人连忙拍胸脯保证,一定选贤任能,不给阁老丢人。

    “希望你们说到做到。”沈默叹口气道:“都记住了,我们是一体的,我的脸面就是你们的利益,给我砸了差事、折了面子,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千万别光想着小舅子、大侄子的,我还没当上首辅呢,别拆我的台!”

    他再三耳提面命,众人终于重视起来,才收起’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到时会不会还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谁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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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反复在轻松的问题上说重话,一是为了给众人敲警钟,二是为了给后一条奠调子。

    待众人都被他熨服帖了,沈默才接着道:“至于对朝廷的贡献,我知道你们是不大乐意的,我也理解……我们东南,负担着朝廷九成以上的赋税,但来了倭寇,朝廷不仅不给一兵一钱的支持,还要照收赋税。十年抗倭,全靠我们东南的子弟兵,我们东南大户的输捐,才取得胜利,跟北京那个朝廷,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这搁谁都受不了,况且眼下他们就比别的省负担重多了……仅仅苏州一个府所贡献的税赋,就等于北方好几个省,这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朝廷的任何加负。

    好在沈默这番说法,让众人的抵触情绪大减,之前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沈阁老在北京当官久了,会不会心向着朝廷,而损害东南的利益。现在既然沈阁老的心,还在东南,又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以他的通情达理,必不会提‘无理要求’。

    “咱们不说‘有国才有家’的大道理。”沈默轻叹一声,东南士族大户对远在北京的朝廷缺乏归属感和奉献精神,甚至是导致他原先的时空中,明朝亡国一个重要原因。原先问题还不太严重,但在独立抗倭胜利后,这种倾向就愈发严重了。

    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这种观念是谁也改变不了。就算把眼前这二十位洗了脑,还有东南两亿百姓呢。所以他只能站在东南的立场上,来进行分析道:“朝廷想收商税,咱们有的是办法抗税;朝廷想派北方官员来管,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滚蛋。但朝廷要调我们的子弟兵北上,咱们却是无能为力的。”

    众人只能点头。南方战事平定后,朝廷便有调南兵北上支援九边的定策,只是因为南方官员的抵制,才会拖了这么多年……卫所制在东南六省已经名存实亡,军队都是由省督抚招募,军资也从各省藩库中出,完全不经过兵部和户部,这无疑使各省对军队的控制力大增,自然会引起北京朝廷的恐慌。

    然而卫所确实破坏殆尽,朝廷已经不可能恢复。而军需粮饷由临近州府供给,无需经由户部集散,这是朱元璋老先生的脑残祖训,北京再大大不过老朱,也只能干瞪眼白搭。

    要是解散这些部队,东南数省谁来守卫?万一再闹个倭患,谁能担得起责任?所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以抗击鞑虏的名义,将其精锐从东南调出,放在九边。东南当地只留一部分必要的卫戍军,平时管管治安足够。一旦有事,又可在短时间内,再把相应的军队调回去……这已经是北京苦苦斟酌后,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了。

    “南兵北调,已经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的了。”沈默缓缓道:“这才是他们让我来分管兵部的真正原因……然而我又不能不管,不然咱们的子弟兵,就要尽让那帮老西作践了……”

    “截止到去年末,已经有五万子弟兵被调往九边。我跟你们透个底,接下来两年,每年还会有至少这个数被调过去,最后的人数,会是在十五到二十万之间。”这个数字,是胡宗宪抗倭之后,在六省所组建的军队总数的三分之二。众人默默点头,听他继续道:“这么多兵马北调,当然不只是为了防患未然,我实话跟你们说,明年,最晚后年,将会有一系列对鞑虏的作战,到时候我们的子弟兵,将和边兵一样担纲主力。”

    众人面色凝重了。

    “一旦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尤其是这种国战,一切都要为大局服务。”沈默面色冷峻道:“到时候巨额的军费哪里来,还得落在东南的身上。”

    虽然众人心里,都是一百个不愿意,但谁也不会说,这仗能不打吗?大明立国二百年,不割地、不称臣、不纳贡、不求和,向来是以极端强势的态度对待敌人。这种强硬早已荣辱明国人的血脉之中,然而自从土木堡之变后,这种骄傲被鞑靼的铁骑反复践踏,让每个大明人都抬不起头来……

    其实岳武穆那首广为流传的《满江红》,在土木堡之前,根本不见其任何文集。是在土木堡之后,本朝文人为了激励士气创作出来,然后附会给了岳爷爷。所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正是本朝军民的心声写照!

    只是之后的积弱累败,让人们只能把这些豪言壮语埋在心里,几乎被耻辱彻底埋葬了。然而消沉百年后,接连的抗倭胜利、万全右卫大捷、又让新一代的大明子民看到了曙光,驱逐鞑虏、报仇雪恨的呼声,再次响彻神州大地。

    要是为了打鞑虏,东南百姓肯定愿意出兵出钱,这跟白送钱让朝廷挥霍,完全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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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座诸位都是经历过战争的,知道战时不论情面,只讲军法,到时候朝廷调粮筹款的文一下来,要是稍有推诿拖延,就能被军法从事——看来大出血是再所难免了。

    “既然早晚都要贡献,”沈默掰碎了、揉烂了、绕了好大的弯子,才把众人引上道道:“与其等到被人家逼着掏钱的那天,为何不主动一些?出了钱就要落好,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

    “阁老实在是高啊……”听沈默说到这,众人不由笑起来,闽赣总督王询一脸佩服道:“您这一张嘴,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你先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沈默笑望着他道。

    “有,太有了。”王询看看众人道:“咱们乖乖掏钱就是。”众人苦笑着点头。

    不过掏多少、怎么个掏法,这还得各省回去再议,不可能轻率给出保证的。但有一个条件,众人现在就得让沈默答应,否则没得商量:“咱们不能出钱出兵,让那帮老西儿得名得利,这个冤大头,绝对做不得!”

    “这是当然。”沈默也苦笑着点头道:“战争也是一种生意,亏本的胜利就是失败。”

    “大人说的极是。”众人深表赞同道:“那我们回去合计合计,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不亏本。”这时,一直沉默的两广总督吴百朋突然出声道:“此战的主帅,不能是杨博,必须是阁老!如果您答应,属下愿亲帅本省官兵,开赴阁老帐下听令!”

    众人一听,都觉着很有道理,纷纷附和道:“对呀,我们的军队不能让外人染指,交给别人绝不放心,只能有阁老统领!”竟起哄架秧子,非逼着他答应不可。

    “你们要考虑,我也得考虑考虑……”沈默心中无奈,真是现世报啊。只好苦笑道:“此事日后再议吧。”

    勉强揭过了这个最艰难的话题,后面的四个问题,就显得轻松多了……关于海上航运的畅通,沈默告诉众人,王直最近的健康状况恶化,强大的五峰船队分裂在即。可以预见,一旦他死亡,其亲子、养子、以及麾下大将,将瓜分其上千艘海船,并为他那南至台湾岛,北到朝鲜国的传统势力范围,展开殊死搏斗。

    目前王直已经在为身后事作安排,他将其控制的南洋航线,交给了其在吕宋的义子毛海峰,这一招可谓相当老道。

    按照当年胡宗宪主持的盟誓,王直与徐海,一南一西,瓜分了两条黄金航线。只要是在澳门到马六甲航段经过的船只,就必须向徐海交税,由徐海保护其安全;但凡是在福建到吕宋航线航行的船只,则必须向王直缴纳保护费。这是为彻底结束倭乱,东南所付出的代价,也是胡宗宪被诟病的原罪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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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还有一更,诚实可靠小郎君,原地满血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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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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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