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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七零章 万岁晚睡玩完睡(下)

    .第七七零章万岁晚睡玩完睡当张居正抢先提出立储之事,沈默的处境立刻尴尬了。要是附和吧,必然会被高拱误以为,自己在和徐阶、张居正,合起伙来一起算计他,肯定要恨上自己的;想让高拱不误会,唯有和他一起保持沉默,然后事后才好解释,可那样一来,皇帝那边又无法交代了。

    况且张太岳正在为入阁拼命的攒本钱,自己如果放弃这次良机、让皇帝心里犯嘀咕的话,此消彼长间,原来领先张居正的优势,一下子就要被抵消掉了。

    这时隆庆的目光已经扫过第二遍,快要等得不耐烦了。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何况已经没有所谓的两全之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沈默把心一沉,出列道:“陛下,臣也有本奏”

    “哦……”隆庆见不是高拱先出声,确实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高师傅可能操劳国家大事,觉着这件事不用亲自出手吧。于是皇帝笑逐颜开道:“沈爱卿,你也要请立太子吗?”

    “是……”沈默心中暗叹一声,从袖中掏出奏本道:“臣请早立皇太子,以正国本、安人心……”

    “接来、接来……”隆庆无比开心道:“快快接来……”

    沈默却殊无半点欢愉,心中充满了算计的愤怒,这到底是谁的手段,竟是如此老辣?他的目光不由望到老徐阶的身后,暗道又是你吗,难道看我最近和高拱走得太近,故意要离间我俩?

    头脑昏昏沉沉的下得朝来,沈默远远看见高拱在那里等自己。暗暗苦笑一声,走过去拱拱手,刚要说话,却听高拱压低声音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唾沫都喷到他脸上了。

    沈默也不擦脸,只是诚恳道:“如果我也不说,皇帝就会以为咱俩有话不当面讲,却要用这种方式反对他……”

    “我不是说这个”高拱烦躁的一挥手道:“亏我还跟你推心置腹,把你当成知己良伴,你就这样对我釜底抽薪,背后插刀”

    沈默也不着急,依旧平静道:“我不可能事先知会张居正,我一样跟你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还要蒙我?”高拱瞪着通红的双眼,低吼道:“你是没告诉张居正,可让你那好老师知道,还不是一样吗?只是没想到他会再告诉张居正吧”说着怪笑起来道:“哈哈哈哈……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很别扭,费尽心机的讨好,还是比不了人家的私生子,这下让人给坑了吧,送你俩字,活该”说完狠狠瞪着他道:“你这样的伪君子也配入阁?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我不会再支持你了”

    他根本不给沈默解释的机会,劈头盖脸的一阵猛批,便气呼呼的转身上轿,大叫道:“快走快走,离这人远些”

    望着那顶怨念深重的轿子,沈默无奈的摇摇头,这才伸手去摸摸脸,发现早已经‘唾面自干’了,只能郁闷的低声道:“高胡子啊高胡子,你咋这么容易就中算计?”

    其实何止高拱怒不可遏,沈默同样气得不行,但他不喜欢迁怒于人,所以一时连家都不回了,上了轿子直奔徐渭那里。

    徐渭老婆上个月刚给他生了个胖儿子,这厮四十多了,耕耘经年,终于开花结果,欢喜的昏天黑地。竟请了长假,在家里悉心伺候月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把妻儿顾。

    当看到沈默丢了魂儿似的到来,他瞪大眼道:“咋了兄弟,还没到霜降啊?咋就蔫了呢?”

    沈默郁闷看看他,只是摇头不说话。

    徐渭立马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里屋。

    正在沈默满心凄凉,心道:‘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朋友乎?’时,便听里间响起徐渭的声音道:“娘子,我要出去一会儿,炉子上炖着猪蹄汤,待会儿中午让翠花盛给你喝……好好好,我尽快回来。”

    沈默不禁愕然,实在想不到,这老徐还是个模范丈夫哩。

    正在发呆呢,徐渭出来了,一挥手道:“走,我请你去培养正气”

    沈默有些奇怪,这人怎么还消遣我?跟他走出去才明白,原来他家不远,便是个专门**的饭馆儿,店门口挂着块匾额,上书‘培养正气’四个大字,也不知是店名还是什么。

    进去一看,店面不大,两层楼高,装修的也很简单,不过还算干净。就听徐渭道:“这家老板是云南来的,擅长**,又以白斩鸡是一绝……他们管白斩鸡,又叫凉鸡。”说着嘿嘿一笑道:“我时常来这儿坐食凉鸡。”他故意用‘坐失良机’的谐音,来逗沈默发笑。

    沈默果然莞尔道:“你倒成了老饕。”

    “嘿嘿,无事可做,不然怎么消遣岁月。”徐渭笑着跟掌柜的打了招呼,又道:“照旧即可。”老板便让伙计带他们上了楼,最雅静的单间伺候。

    坐下后没多久,小二便端上几盘醋拌鸡肫、鸡肝、鸡舌头,当作爽口凉菜。还有两大盘鸡,一盘就是那‘坐失良机”另一碟子是油淋鸡……大块鸡生炸,十二寸的大盘,高高地堆了一盘。蘸花椒盐吃。

    “下午还去衙门?”徐渭问道。

    “哪有衙门可去?”沈默苦笑道:“我还在病休呢。”

    “那你还去早朝?”徐渭一呲牙,对店伙计道:“上一壶老白干。”

    酒菜摆好,徐渭给沈默斟上,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便和他有滋有味的小酌起来。

    几杯酒下肚,小二又端上热腾腾辣子鸡、野参鸡汤,还有最拿手的‘培养正气”其实就是汽锅鸡……揭汽锅盖之后,只见汤清如水,而鸡香扑鼻。徐渭舀一碗给沈默道:“他家用的鸡都是武定肥鸡。鸡瘦则肉柴,肥则无味。独武定鸡极肥而有味,每次吃都不会失望。”

    沈默尝一口,果然鲜嫩无比,便闷头吃起来,连用了三大碗,果然感觉通体舒泰,气也顺了很多。端起酒杯敬了徐渭一个道:“多谢啊……”

    “什么话……”老白干比较烈,几盅酒下肚,徐渭面带红晕,眯着眼笑道:“咱们谁跟谁,来……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八两一壶的老白干见了底,这酒劲儿大,沈默已经微醺了,他捏着酒杯,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道:“难啊……”

    “官道难,难于上青天。”徐渭更是醉了,摇头晃脑道:“整天和那些个老妖怪打交道,是不是觉着特别累?”

    “是啊,各个老谋深算、深藏不露。”沈默大点其头道:“冷不丁来一下,就让你一番心血都泡了汤。”那些经过嘉靖帝锻炼出来的老变态,何止隆庆招架不了,就连他也深感无力……

    “相较而言,还是嘉靖朝好混些。”徐渭感慨道:“至少不用操心站队的问题,只要抱紧皇帝的大腿,则可以左右逢源,一切有惊无险。”顿一顿道:“现在这个隆庆皇帝,不像是能镇得住场面的主,大臣们又太强,谁也不可能服谁。要我说,群臣乱战的时代到来了,合纵连横,弱肉强食,每个人都要拿出全部的精气神,来应付这场前所未有的残酷斗争……战火烧到每个人,胜者可独领风骚,负者只能黯然返乡,不可能再像嘉靖朝那样便宜占尽了。”

    沈默听出来,徐渭这是在告诫自己,不由神色郑重道:“不错,我还是嘉靖朝的老思维,这次才吃了大亏。”

    见他听进去了,徐渭很开心,愈发张扬起来道:“潮生啊……”

    这得多少年没人叫这个小名了,沈默不禁愣一下道:“你怎么知道的?”

    “嘿嘿……”徐渭笑起来道:“和你家老爷子喝几次酒,你就没有秘密可言了。”

    “好吧……”沈默郁闷道:“爱叫就叫吧……”

    “潮生啊……”徐渭又叫一声道:“你得答应啊。”

    “哎……”沈默无奈道:“什么事儿……”

    “我问你个事儿,”徐渭望着他道:“你和张居正有奸情吗?”

    沈默正含着一口酒看着徐渭呢,闻言全喷到他脸上了,赶忙奉上口布,哭笑不得道:“说正经的呢,你为何又调笑于我?”

    徐渭浑不在意的擦擦脸,慢吞吞道:“那不然,你明知他几次三番暗中算计,却为何一直对他心慈手软呢?”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他的心事,沈默闻言愣了很久,是啊,为什么呢?难道是受前世的影响,潜意识里,总觉着此人将是未来改革的领导者,所以一直会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影响到那一伟大的改革吧。

    但现在作为改革家的张居正峥嵘未露,作为政客的张居正却已频频下手,显然憋着劲儿要超越自己呢。

    “不管你怎么想。”徐渭沉声道:“但请记住,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心慈手软,尚且没有赢得战争时,却还要心慈手软,结果只能完蛋。”

    是啊,以张居正的实力,自己全力相搏也不一定能取胜,何况自废武功乎?

    可一想要和未来战,沈默又感觉一阵憋闷道:“国家这么大,要做的事这么多,难道非要你死我活,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难道不好吗?”

    “好啊,”徐渭想不到沈默竟存着这种幻想,不由哂笑道:“你只要写个保证,说自己永远不会当内阁首辅,我保证你立刻会成为他们争抢的香饽饽,张居正会马上到你家致歉,再也不会算计你了。”

    “唉……”沈默把头深深埋到双手间,叹息道:“明知是个角斗场,为何人人趋之若鹜?”

    “内阁乃密勿机要之地,本就易生嫌隙,”徐渭又执一壶酒,给沈默斟上道:“况且首辅与次辅、群辅之间的地位权力相差悬殊,更易引起排挤,和取代之心……这是设计者的险恶用心,就是想让内阁里战火不断,当皇帝的便可从容居中,不管想驱逐谁,都会得到一派的支持,则永远不会担心,威福被臣下夺了去。”

    沈默深以为然道:“不错,这确实是根源。”

    “所以要么不永侧身内阁,要么就拿出浑身解数,”徐渭举起酒杯道:“就算你想改变这种倾轧的怪圈,先当上首辅再说”

    沈默犹豫一下,还是与他碰一下杯道:“承你吉言……”

    “你不觉着,咱们可比以前生分多了。”徐渭见沈默到现在,还没有把事情说出来的想法,心下有些不快,装作喝醉了的,话锋一转道:“知道你是看我拖家带口了,怕出什么事情牵累我,可我要是只为了自己的小家,在绍兴多好,我回北京为了什么?”

    沈默轻叹一声,他怎么听不出,徐渭这是在主动请缨。但政坛云诡波谲,徐渭又大大咧咧的好冲动,实在不适合参与机密。便道:“要想守住三公槐那一方净土,你这个负责人就得保持公正公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为我冲锋陷阵了。”

    “唉……”徐渭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便与他只管吃酒。

    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沈默回到家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王寅他们已经知道朝堂上发生事情了,见他醉醺醺的样子,都十分的担心。

    沈默却一挥手,大笑道:“不要担心,我很好,他们一招将不死我,明天咱们再反将一军”说完哼着小曲,摇摇摆摆的回后院了。

    “大人唱得什么?”三位谋士面面相觑,沈明臣小声道:“好像是什么春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好霸气的曲儿啊。”

    “看来咱们白担心一场。”王寅捻须笑道:“大人依然斗志昂扬嘛。”

    “嗯……”余寅点头道:“只要大人不灰心,什么都好说。”

    “走走,回去吃饭去。”沈明臣笑道:“从中午等到现在,快要饿死了。”他们担心沈默,从得到消息到现在,一直没有吃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默回去倒头便睡,第二天一早爬起来,便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去上早朝。

    谁知在午门前站好队后,等了半天也不见宫门开启,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有太监传旨出来,曰:‘圣躬微恙,今日免朝。’

    官员们一下子议论纷纷,他们本来就对皇帝临朝听政、心不在焉而心存疑虑,现在才第三天,竟传旨免朝,这不得不让人要问问,皇帝究竟是怎么了。

    徐阶让百官安静,对那传旨太监道:“圣躬有恙,臣身为宰辅理当探视,请公公代为引见。”皇帝免朝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他有义务弄清楚。

    传旨太监仗着身后有皇帝,兀自道:“皇上病了,谁也不见。”

    “尔敢阻断君臣相见”徐阶阴下脸来道:“莫非想效仿刘谨事?”

    传旨太监那是老首辅的对手,只好服软道:“那奴婢给您通禀一下。”

    “各位回衙门办公去吧,”见那太监去了,徐阶回身对百官道:“老夫会给你们个交代的。”毕竟皇帝已经下旨,他也不好违背,今天只能散朝了。

    百官心说这不玩人吗?只得怏怏的转回各自衙门。

    沈默没有衙门可去,便想回家睡觉。却被人从背后叫住道:“沈大人”

    回头一看,竟然是老杨博,赶紧施礼道:“虞坡公。”

    “你要去哪里?”杨博问道。

    “回家睡觉去。”沈默苦笑道:“下官还在苦等差事呢。”

    “既然无事,”杨博笑道:“不妨去我那坐坐?老夫对你是久仰大名,早就想和你亲近亲近了。”

    “虞坡公说笑了,下官对您才是仰慕久已,早就想登门造访了呢。”沈默心中一动,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便一起去了吏部衙门,在当年高拱所住的值房中,摆开了龙门阵。两人谈天说地,话题很快聚焦在九边的防御上,两人一个经验丰富,一个见解独到,说出来互相启迪,互相印证,都感觉十分的快意。

    但杨博始终没有把话题往朝堂上引,沈默自然也知趣不提,不过他还是心存感激,因为对他来说,这次会面的意义,要远大于交谈了什么内容。

    最后,起身告辞时,沈默才向老杨博深施一礼道:“多谢老前辈照拂。”

    “这不算什么,”杨博抚着大把的胡须,宽厚的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把别人当猴耍。”说完又低声道:“日昇隆的事情,我不知情,也从不插手,但毕竟都是老乡,你还需给些面子呦。”

    先市恩,再提要求,山西人的精明尽显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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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早晨爬起来写完一章……[(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一章 尚书(上)

    .第七七一章尚书杨博身为一品大员,为什么要亲自为日昇隆求情?

    因为北京日昇隆的境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一切还得从沈默被构陷入狱说起,陷害他的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官员,并不只靠圣眷才拥有如此权势,他其实已将自己,与各方利益纠葛在一起,化身为他们的代言人、领导者当他身陷囹圄时,那些与他沉浮与共的各方势力,必然要全力营救,以保护现有的利益网不会破裂。

    在生死关头,这些势力爆发出来的力量十分强大,很快的,宫里便有消息传出来,是道士们在皇帝那里告了刁状;然后北镇抚司查明,刁状的证据,是一本沈默推荐出版的《西游记》,而这本书,是由日昇隆的一名掌柜,交给道士们的。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困难的情况,便是对事情的缘由一无所知,一旦知道了来龙去脉,找出破解之道反而不那么困难了。于是另一本写于元代的《西游记》被找出来,成为了沈默消罪的法宝。况且嘉靖也没想真把他怎样,结果自然化险为夷,平安过关。

    虽然有惊无险的过了关,但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还以颜色是不可能的。恰逢风云突变,道士们一朝失宠,上谕严加查办,便一股脑落在了镇抚司手中,结果可想而知,被摆成十八般模样,真叫个生不如死,把三岁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事迹都供出来了。

    镇抚司甚至掌握了日昇隆贿赂妖道,以求达到不可告人之目地的铁证,恰逢举国清算嘉靖恶政的风潮,但凡与妖道有关的人和事,全都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谁也不敢为他们说话。趁此东风,镇抚司自然毫不客气,将证据向顺天府一递,把日昇隆在北京的十八家店面悉数查封,主事者全部拘走,员工不许离开店中。

    钱庄的主顾们惊慌失措,纷纷要求提取自家的储蓄,虽然因为日昇隆处于查封状态,暂时无法放款,但其信誉一落千丈,引起挤兑风潮是早晚的事。这家雄踞京城的大钱庄,竟转眼间风雨飘摇,一蹶不振之势

    之所以还没有一蹶不振,是因为有个人不允许。这个人的身份出乎意料,因为他就是沈默。无论作为受害者,还是汇联号的幕后东家,他似乎都最应该趁它病要它命,将日昇隆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沈默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的目标远大,并不会狭隘的站在汇联号的立场考虑问题。在亲眼目睹金融资本被强权蹂躏的无助后,他不能眼看着储户的钱财被强权侵吞,更不能让民众对这种新型钱庄失去信心。

    信心的建立千难万难,可崩溃只在一朝,到那时就不只是日昇隆的悲剧,汇联号也必然大受影响,甚至最后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也大受影响,这是沈默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一面不准镇抚司动日昇隆的银库,一面按捺住京城汇联号抢占地盘的冲动,尤其是对后者,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的劝他们,站在行业的高度来看待发生的一切。

    正因为有他在暗中化解,日昇隆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今。现在杨博回来了,利用他强大的影响力,和晋商商业协会的财力,活动关系,制造舆论,甚至亲自向有司施压,终于使日昇隆的处境逐渐好转,但老谋深算的杨博没有强行把那大门上的封条撕掉,他希望通过对沈默的尊重,传递善意的信号……正如沈默通过对日昇隆的回护,传递过来的一样。

    本来以杨博的老资历和雄厚人脉,像沈默这种仗着先帝宠幸的新贵,根本无需放在眼里。然而老先生回归之后,却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反而接连吃了闷亏……最厉害的一次,莫过于入阁之争的败退。从十拿九稳,到稀里糊涂的落选,都说是先帝发昏所致。但杨博何许人也?三十年前便被称为天下之英才,他焉能嗅不出其中的反常气息?虽然抓不到破绽,但他依然能够猜出,此事乃是那对羡煞旁人的好师徒所为。

    狠狠的吃了个大亏,杨博终于认清了形势,虽然严嵩父子倒台了,但这个朝堂仍归徐阶师徒说了算,还轮不到他杨惟约来染指。杨博的头脑很清醒,要想跟他们抗衡,就不得不从零做起,少树敌、多结盟,如果能跟沈默化敌为友,里外里,就相当于增加了两个朋友,划算的很。

    刚有了这样的打算,沈默便也被那对师徒,狠狠摆了一道。不管是出于同病相怜,还是有机可乘,杨博都不会放过这个市恩的机会,把求沈默的事情,变成互帮互助,两不相欠……虽然想跟沈默化敌为友,但作为坚定的保守派,杨博所代表的势力,绝不会轻易的表态,尤其是在需要立场鲜明的时刻,他们一定会选择中立的。这也是晋商和山西帮能够在,充斥着偏见与歧视的恶劣政治环境下,一直顽强生存,并日渐壮大的原因之一。

    不过今天能得到杨博的声援,沈默已经很满意了,至少能让那些见风使舵的言官们心生忌惮,不至于揣测上意,一股脑的倒向对手。况且今天的会面,早就在沈默的计划之中,只要自己答应了杨博的请求,就有信心让他帮自己更大的忙,不信等着瞧

    回到家里,换上便服,沈默便来到前书房中。

    三位先生早等在那里,见到他忙起身行礼,沈默请他们不必多礼,便在太师椅上一坐,对王寅道:“十岳公说得太对了,这世道转换得太快了,我还停留在前朝的点到即止,人家却已经六亲不认了。”

    王寅点点头,沉声道:“这次吃了大亏,必须马上还以颜色,不然人心会散,人心散了,麻烦也就多了。”

    “大人不是被杨博请去了吗?”沈明臣轻声问道。

    “只能说作用寥寥。”王寅摇头道:“那些山西人,最多也就是给点惠而不费的支持,真想让他们拔刀相助,咱们还没那个本事。”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

    王寅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问道:“难道大人有什么良策?”

    “现在还不好说。”沈默神秘的一笑道:“你们只当此事不存在便可。”

    “好吧。”沈明臣点头道:“我们三个已经讨论过了,君子报仇,讲的是‘十年不晚”咱们不能马上报复,那样会有党争之嫌,对您的形象不利。”

    “不错……”“沈默颔首道:“但不利局面必须马上挽回,否则会持续恶化下去。”今日上朝,他就能感到,许多往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官员,虽然面上仍是恭敬有加,但离远了之后,许多人回头悄悄谈论自己。显然高拱昨日的那番羞辱,还是被人看到了,并传开来。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沈明臣出声道:“只是不知大人能不能接受。”

    “先说来听听。”沈默露出一丝微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直没说话的余寅开口道:“大人,既然对方是通过离间您和高部堂达到目地的,那么咱们就偏不让他得逞,非得把高拱哄好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沈默的笑容渐渐凝固,沉下脸来道:“你们是说,让本官再去找高拱?”

    见三人都点头,他陷入了沉默之中,良久才叹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沈默苦笑道:“高拱那脾气,一旦认了死理,拉也拉不回来;何况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官员,被人打了左脸,再伸出右脸,这让朝中众卿如何看我?”

    “不用大人亲自去……”沈明臣笑道:“我愿为大人走一遭。”

    “你?”沈默看看他道:“他能让你进去吗?”这话还说轻了,虽然沈明臣是什么浙东才子,但高拱肯定不会放在眼里,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我自己去当然不行,”沈明臣笑道:“不过我可以找个伴。”

    “谁?”

    “李登云。”沈明臣沉声道。

    “李登云?”沈默微微吃惊道:“高拱的儿女亲家?”

    “不错,正是他。”沈明臣颔首笑道。李登云也是河南人,官至户部左侍郎,但已经被御史弹劾罢官,不过心里十分愤懑,想要讨个说法,所以也没离开京城……

    “你怎么认识他的?”沈默好奇的问道。

    “呵呵……”沈明臣笑道;“茶馆里摆龙门阵认识的。”

    原来那李登云家也紧邻着棋盘天街,自从罢官之后,无所事事,每天早晨都要在茶馆里消磨时日。恰好沈明臣也有这个爱好,加之他本身为人就不俗,刻意结交之下,早就成了李登云的知心茶友了。时常听他说些自己被诬告,是因为有人要顶他的位子云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明臣早就把这事儿记在心间了。

    于是翌日一早,沈明臣刻意去晚了片刻,果然一到茶馆,便见李登云在雅座上招手,他赶忙走过去,不住得告罪道:“抱歉抱歉,小弟来迟了。”

    李登云六十多岁,瘦瘦小小,但举止间还能看出部堂高官的雍容气度,笑道:“无妨,无妨。”便与他摆起了茶围,闲聊一会儿,见沈明臣的话明显少了很多,眉宇间还有忧愁之色,李登云关切问道:“怎么,老弟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啊,让老哥哥看出来了。”沈明臣一脸抱歉道:“打扰您的雅兴了。”

    “哎,这话说的,”李登云的性格豪爽,闻言笑道:“有事你就讲出来嘛,就算帮不了你,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嘛。”

    “倒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沈明臣感激的笑道:“而是我那东翁……”

    李登云知道他是在别人府上做幕友,但从没问过具体在哪儿,便道:“你家东翁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那东家,唉……”沈明臣叹口气道:“被一位他最尊敬的长者误会了,在家里十分的忧愁。”

    “这种事情,解释清楚不就好了?”李登云笑道:“我看你那东家,八成是拉不下脸来,这也简单,找个对方信得过的,代为说和嘛。”

    “好主意”沈明臣眼前一亮,旋即又一黯道:“可那位长者高不可攀,咱哪认识他的知交啊?”

    听他这样说,李登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笑道:“不妨报一下他的名号,看看如何高攀不起。”

    “那您听好了。”沈明臣清清嗓子道:“他便是当朝太子太傅、内阁次辅、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高新郑”

    “哦?”李登云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看,我说吧,高攀不起哦。”沈明臣饮一口茶道:“算了,说点别的吧……”却被李登云紧盯着道:“你那东翁……是谁?”

    “姓沈,名讳不敢提及,别号江南,籍贯绍兴,乃当朝二品。”沈明臣装作被看得发毛道:“怎么了?”

    “沈江南……”李登云一屁股坐回去,陷入了沉吟之中,难道真这么巧吗?还是对方有所算计?但一想,不可能,因为高拱和沈默反目,才是昨天的事情,他和这沈明臣认识,却已经近俩月了……看来真是这么巧。

    整理一下思绪,李登云又问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是沈大人出卖了高阁老,怎有误会之说呢?”

    “当然是误会了。”沈明臣道:“我家大人怎么会出卖高阁老呢?老哥说,换了您是我家大人,会那样做吗?”

    “不会。”李登云摇头道:“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别人?换成谁也不会外传的。”

    “我家大人能三十岁就官居二品。”沈明臣反问道:“难道他连这都想不明白?”

    “呵呵,不会……”李登云沉吟道:“不过他是徐阁老的学生,师生之情摆在那里呢……”

    “师生之情?”沈明臣冷笑连连道:“人家何曾拿我家大人当过学生?在他眼里,真正的学生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居正”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李登云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咬牙道:“张…居…正……”就在他被劾罢后十天,张居正便接替了他的位子,从右侍郎迁为左侍郎,所以一直有种说法,御史弹劾他,摆上台面的理由都是幌子,其实目地只有一个,为了给张居正上位腾出位子。

    李登云虽然不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但他却觉着,徐阁老之所以如此痛快的批了自己的辞呈,连惯有的挽留都没有,绝对与自己正好处于张居正的上司有关系。所以早把这对师徒恨上了……尤其是张居正,简直是提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

    “怎么?”沈明臣装作吃惊道:“老哥也与他有过节?”

    “嗯……”李登云闷哼一声道:“吃过他的亏。”

    “唉,这次我家大人也吃了他的亏,”沈明臣压低声音道:“据说他在裕邸时,与宫人们勾勾搭搭,称兄道弟,现在皇上身边大都是昔日裕邸的旧人,皇上有什么想法,他们肯定最先知道,传出来告诉张居正,自然可以帮他先声夺人。”说着叹口气道:“只是可恨他为了自己飞黄腾达,非要毁掉别人的前程,竟使出这种下三烂手段离间我家大人和高阁老,真真不是君子所为”

    这番话说到了李登云的心里,一来是同病相怜,二者呢,也觉着确实这番说法接近真相;三来呢,纯粹为了恶心恶心张居正,他也愿意干这事儿,沉吟片刻后,望着沈明臣道:“你看,我给你家大人当这个说客如何?”

    沈明臣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答应,强按住狂喜,摆出一副矜持的样子道:“多谢老哥,可这宰相府,真不是咱们寻常人可以进的。”

    “呵呵,老弟。”李登云淡淡一笑道:“你老哥我,虽然只是寻常布衣,但尚能在相府中说上话,这样吧,今儿你让你家大人写封信,明天你带来,我领着你去相府走一遭,如何?”

    “老哥哥不是消遣我?”沈明臣的表情开始惊喜交加道。

    “不信拉倒。”李登云感到被质疑,一脸不快道。

    “信信”沈明臣连忙作揖道:“多谢老哥哥了,若真能和高阁老和好如初,我家大人肯定要重谢老哥的。”

    “哎,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李登云淡然道:“去吧,明天一早,我在这儿等你。”

    “老哥真有大家风范,”沈明臣马屁滚滚道:“我这就回去跟我家大人报喜去,咱们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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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晕了,真后悔没找婚庆公司啊……[(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一章 尚书(中)

    .张居正一步棋走下去,沈默真真是云山雾罩,根本没法弄清楚,到底谁是主谋、谁是从犯,但他很清楚,在这场只争朝夕的入阁竞赛中,张居正已经赢得了重重的筹码,而自己却被狠狠杀了一刀。

    做事情要分清主次矛盾,现在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积攒足够的资本,好顺利入阁,最好还能排在张居正的前面。至于谁在暗中算计自己,真不是现在该去思考的。

    在这个关键时旦·1,忍辱含垢也好、虚与委蛇也罢,他都不能和高拱闹翻,所以在得到沈明臣的回复后,他没有太多的矫情,便写了一封言辞前辈的亲笔信,备述敌人的阴险,以及自己的无辜,请高阁老千万不要上当,以免令亲痛、仇快!另外还十分恳切的表示,备己对高阁老的敬重,犹如高山仰止,请他务必消除误会,一起齐心协力辅佐皇上。

    作为二品大员,写出这样的内容,已经把姿态放得极低了,让谋士们看了,都替沈默觉着委屈。

    沈默却想得开,笑道:“你们不了解高拱,他这个人本是极聪明睿智的,但因为骤然登阁,贵极而骄,才变得冲动蛮横。事到现在,已经两夭了,他肯定已经觉出不对味来了……”顿一顿道:“况且他这人,虽然极刚硬,但听不得好话.我们便抓住他这个弱点,降低姿态,多说好话,给他个台阶,他一准就下。”

    见大人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三位谋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大人因为被软禁一年,归来后迟迟不能进入状态,偏偏局势又万分紧急,这让谋士们十分担心,现在看他在重压之下,彻底恢复如常,这才是最大的利好消息。

    第二夭,怀接着沈默的亲笔信,沈明臣如约来到茶馆。

    “算你运气好。”李登云一见面,便笑道:“今天早朝又取消

    了,高阁老正好在家。”

    听他说得娑与,沈明臣暗暗想笑,因为就算早朝取消,高拱也该到内阁办公。现在他之所以没去坐班,不过因为被人弹劾,写了自辩奏疏,在家里坐等处分呢。说起来也是一槌旧案,便是那胡应岳-俾劾高拱,在先帝病重期间,私自回家住宿,并将私人物品搬运回家的奏疏。之前因为先奉大丧,一直被通政司压着,现在朝廷恢复如常,自然被捅了出来。

    不过这道原本足以致命的奏疏,已经随着嘉靖去世,失去了原有的威力,根本不能伤害高拱了。高胡子之所以还要一本正经的上疏自辩,煞有介事的停职请辞,无非就是等自己的好学生涅言慰留,向言官们展示自己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让他们识相点儿。

    沈明臣也不点破,朝李登云拱手道:“全靠老哥哥相助了。”说着小声道:“我家大人让我带句话给老哥,您的事儿他也会上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高阁老为避嫌,不方便给话罢了。”

    李登云闻言轻轻点头,但心里还是很欣慰的,沈大人是个明白人啊,知道我这么落力帮他,是为了什么。

    于是两人来到西华门外的高拱府上,高阁老果然在家,听说是亲家李登云来了……没有帮他度过危机,高3!t也觉着过意不去,所以对这个亲家还是很客气的,虽然听说他不是自个来的,但还是马上请后堂相见。

    待到后堂门口,便见李登云和个样貌不凡、气度不俗的中年文士,坐在那里喝茶。听到脚步声,两人连忙起身见礼,高拱朝李登云笑笑,然后看着沈明臣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好友,”李登云也不说两人是茶友了,而是给沈明臣脸上贴金道:“江南沈句章。”高拱最烦那些名士才子、繁文虚辞之类的,所以李登云介绍的十分简单。

    ·沈句章?’高拱觉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道:“既然是亲家的朋友,那也请坐吧。”说着坐在主位上,又问沈明臣道:“朋友不是科班出身?”因为李登云没介绍他的官位,高拱也就知道对方不是官场上的人了。

    “二十年前桂榜飘香,”沈明臣早就想好了,遇上高拱这样傲慢的,你越跟他低三下四,他就越不把你当人,倒不如不卑不亢,让他不敢小觑:“之后遇上大礼案,便对仕途灰了心,所以也没了再进一步的心。”意思是,我不是没实力中进士,而是看透了,不惜当伺候昏君。

    高拱心说,呵,还挺嘀硬?便笑道:“这么说先生的学问,要北-两榜进士还好?”

    “两榜进士很有学问吗?”沈明臣笑着反问道。

    “哪个进士没有十年寒窗,长得不是学问吗?”高拱对这个轻狂之

    徒,已经有些生气了。

    “十年寒窗,只读高头讲章!十年寒窗,只写八股时文!却可知三

    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大明律令

    该当如何诠释?朝廷敕令,又该如书写?”说着苍声一叹道,“朝廷中都是这种人当官,也难怪不知民生、不懂治国了。”

    “好大的口气啊。”高拱听他虽然言语不恭,但确实针砭时弊,心中不由升起三分敬意,但仍冷笑道:“科举乃国家取士之法,已经用了千年了,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无它,不再以一篇时文论高低!”沈明臣自信满满道:“唐宋的科举,尚有许多科目,并非只有进士一科。到我朝却只重孔孟经书,其余的都成了偏途,这样选齿来的官员,千人一面,都是不通实务的书呆子一一r一一一”

    见他越说越惊人,李登台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道:“句章,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高拱却一抬手道:“让他说下去。”

    “官府要管理国家9$方方面面,最需要的是专门人才,比如户部需要会计、理财的行家;工部需要水利、建筑、工程方面的行家;兵部需要制图、军械、给养方面的行家,诸如此类……几乎每一行都需要多年的经验、和深入的钻研,大明朝最缺的,偏偏就是这些人才,即使有一些,也只是些地位极低的小官小吏,还要受那些不懂装懂的长官瞎指挥。外行领导内行,内行成不了领导,还是大明的弊端啊!”沈明臣索性放开道:“要我说,大明想振兴,先就要改革科举,细分科目!比如分成兵科、工科、户科、刑科等数个科目,每一科除了四书五经外,还要考量其专门知识,只有精通哪一科的知识,方可当哪一类的官,这样才能人尽其才,使朝廷充分挥职能,管好国家的方方面面。”

    认真的听完沈明臣的话,高拱露出激赏之色,此人确实看到了朝廷的弊病,并也完出了改革的方案,虽然书生意气,想当然耳,但也不失为可行的方向,没有流于夸夸其谈。于是真心实意道:“先生大才,不知是否有兴趣留在府上,帮我一改朝廷取士的旧弊。”

    “承蒙阁老钻爱。”沈明臣有些感动,神态也恢复恭敬道:“不过学生已经应了别人,说起耒我们亏些是亲戚,他待我也是情深意重,学生不忍弃他而去。”

    “哦……”高拱沉吟道:“是何人有如此福气啊:}”听说人家是

    亲戚,高拱自然无话可说。啊一一

    “沈江南。”沈明臣轻声道。

    “什么?”高拱一下瞪起两眼,面上笑容顿敛,沉声道:“原来你

    是他的什?”

    “不能说是使,”沈明臣呵呵笑道:“论辈分我是他哥,不忍看他整天难受,所以冒昧来j$明老,把误会说清楚,以免亲痛、仇快。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高拱看一眼李登云道:“你怎敢管这

    种闲事?”

    李登云笑道:“阁老,您先别生气,让他把话说完,就知道我为

    什么要管这个闲事儿了。”

    “说。”亲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高拱闷哼一声道。

    “我那老弟可谓天之骄子,平生不曾服谁,但对阁老却十分的敬重。”沈明臣也不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为沈默说和,而是拍起了高拱的马屁,道:“他常对我说,虽然只在国子监与您共事过,但您的学识、气度、才干、志向,都让他高山仰止,常对我们说,您是匡扶社稷、中兴大明的救时宰相!还自豪的说,您与他相期相业,相约一起力挽狂谰,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说着看看高拱,故意问道:“敢问阁老,果有有此事乎?”

    让沈明臣这一提醒,高拱也想起自己和沈默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们曾经下的誓言,不由怅然若失道:“可是他还是趋利避害,选捧了自己的老师……”

    沈明臣马上明白了,高拱对沈默泄的怒火,其实来源于他内心的不自信,是在徐阶强大压力下的失态,把沈默当成出气莳了。便以急迫的语气道:“阁老,您中了歹人的奸计!您想想,我家大人把秘密告诉徐阶什么好处?这肯定是有人侦知了此事,抢功的同时,还想要离间您和我家大人啊!”

    高拱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您和我家大人,都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只要你们俩互相信

    赖,互相支持,谁也没法打倒你们。”沈明臣侃侃而谈道:“就像汉末三国,天下三分,曹公已占其二,孙刘只有齐心戮力,才能不被吞噬,而对方想击败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离间你们,让你们产生隔阂,不再互相支持,人家想要各个击破,就不再困难了。”因为前面铺垫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之情,所以后面再说有人挑拨离间,就容易让高拱相信了,可见沈明臣深谙语言之道,事先也精心准备过。

    其实正如沈默所料,高拱这两天,本来就有些回过味来,觉着沈默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儿,但他岂能轻易的改弦更张,那不显得自己太愚蠢了?便道:“既然他说是有人离间,为何不亲自来说明啊?”

    “我家大人是恝来的,可又怕您不会见他,让人看了你们的笑话,

    所以了封信让我带过皋,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沈明臣这才拿出信来,双手奉上道:“请阁老展阅。”

    高拱沉默了片3·1,才伸手接过,掏出信瓤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大内尖华殿。

    正如皇帝真正的寝宫,不是在西苑圣寿宫,内阁真正的廊署,也不是在西苑无逸殿,而是在文华殿。

    现在随着新君重御大内,内阁也全体搬回了位于午门内东南角,与乾清宫相距仅百余丈的文渊阁。文渊阁的正厅,是阁臣并应召前来的部堂大员、六科科员们议事的地方。正墙上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像,其下是一张宽大的案台,案台后是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这是内阁辅的宝座。其下左右两排,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前面摆着长条几案,唯独左边上的位置,是一张单独的书案,那是内阁次辅的位子,濞楚体现了内阁的等级之分。

    在正厅两侧,各有廊署两间,东西一共四间,便是内阁大臣的直庐,直庐中除书案外,还备有床榻,以供闳臣休憩所用。现在内阁大学士人数少,每人正好可以占一间。

    东厢北头-的那一间,墙上挂着一副醒目的条幅,上书道:‘以成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三还’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为此间的主人不知赢得了多少人心;尤其是先帝驾崩、隆庆登极后,这三条口号更具有了实际意义,被人们视喜辅大人的施政方向,无不期盼着这‘三还’能落到实处。

    此时此古·1,提出这‘三还)的内阁辅徐阶,就站在亲笔手书的条幅前,久久的凝视着自己的誓言,面上却充满了落寞之情。

    他8幼便立下志向,要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的官宦生涯,几乎与漫长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虽然仕途平步青云,但上有多疑檀权、喜怒不常之帝;中有悖宠营私、虎视眈眈之权奸如张璁、严氏父子;侧有善钻缝隙、各有不同背景、而又善于搏击的科道言官;下有城乡涂炭、啼寒号哭之民。当其水深火热之时,徐阶处嫌疑之地,怀忧危之心,不得不谨于应制绿章,以乞宠于皇上;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权奸,小心谨慎而出之于隐蔽,不敢稍露锋芒,不敢树敌招怨,惟忍惟耐、以待其时。

    徐阶的这种忍耐求全,却很难被人理解,那些‘青词宰相、甘草国老)的诨号,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是因为他的由心是骄傲的,他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仰一一他是王学门人,他是聂豹的学生,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学!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这种信仰非但没有因为岁月而模糊,反倒久而弥坚,愈的强烈起来。

    现在严党倒了、长久笼罩于大明的暗日也去了,所有人都对隆庆新朝充满了期待,徐阶何尝不是这样呢?$嘉靖遗诏》的出炉,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除秽去弊、追纵前圣,致君尧舜,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骂名,就全看这一次了!

    然而残酷的现实,浇了满怀期望的老辅当头一盆冷水……致君充舜上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也是身为宰辅的天职,然而嘉靖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也就罢了。他竭力拥护,并寄托了无限希望的隆庆皇帝,甫一登极,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着一个昏愦之君一一隆庆虽不建玄修坛,不养方式、不通着臣下写青词,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懒惰,登极以来,不是临朝渊耿,就是干脆罢朝,继位才十天,便连续宣示‘免朝’。理由也千奇百怪,什么头疼、牙疼、心悸、失眠,仿佛年纪轻轻就百病缠身。其实皇帝哪有什么病?他不过是找理由不上朝!

    是什么有如此魔力,竟让皇帝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其实一点都不难清,白乐天有诗云:‘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见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宫粉、花天酒地的诱惑作斗争,只不过我们这位隆庆皇帝,在年轻时压抑的久了,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觉着自己再也不用装,毫不抵抗就沦陷在温柔乡中了。

    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徐阶已经知道隆庆尚在热孝期间,便开始御幸宫女,待除服后更是变本加厉,没白没黑的要女人服侍,虽然时日尚短,但考虑到这是他刚当皇帝,万万还没到懈怠的时候,便就这种做派,让徐阶怎么对未来满怀信心?

    “为师想把戌福还主上?奈何主上却无心接受,奈若何?奈若何啊!”徐阶长长叹息道:“太岳啊,你说r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一章 尚书(下)

    .原来在徐阶身后,还侍立着他的爱徒,户部左侍郎张居正。”他想起上次内闾会议,徐阶提议,一起上书劝谏皇帝时,高拱也是这种看法。但徐阶颇不以为然,他认为皇帝身为天下主宰,临朝渊默,无所事事,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听出老师的不满,张居正轻声道:“说法一样,但想法不同。学生是想着,如今皇帝信任政府,正是老师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当此时,学生愿鞠躬尽瘁,辅佐老师……”

    徐阶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缓缓走到大案后坐下,用双手笼着两鬓的白发,萧索道:“老师是想做些事情,无奈掣肘太重,举步维艰啊。”

    张居正知道他说的是‘高郭二人组”这两位不安分的大学士,与徐阶的隔阂已经积重难返,每每有事,每每相左,弄得每次开会都变成扯皮。徐阶又拘于‘三还'之誓,不愿像严嵩那样,视阁员为书吏,垄断票拟权,结果大政难以决策、法令无法推行。徐阶本指望着皇帝能给予裁决,谁知又遇上甩手掌柜,每次都是‘发回重议”还得内阁自己做决定。

    结果现在做起事来,反倒不如在嘉靖朝爽利,这让年事已高的老阁老,怎能不身心俱疲,颇有厌倦之感?

    但即使在老师面前,张居正也不愿说高拱的坏话,因为他和高肃卿的关系其实一直不错,彼此欣今、相互谨■解,本来是相约大事的君子之交。现在两人之所以渐行街远,还是拜自己的老师所赐……

    张居-正想起了先帝驾崩前的一天,绘阶突然让人把他叫到西苑,对他说:“上不豫,当拟遗诏,吾授意,汝执笔。”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的手发抖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因为遗诏是先帝未行之命,每一句话都会在新朝,被当做国家的大政方针。其书写之人,自然会获得巨大的声誉,成为举世瞩目的重臣。

    兴

    兴奋之余,张居正也意识到,此举会得罪一些人,尤其是高拱。论资格、论才具、按规矩,高拱都比他更合适执笔,自己越殂代疱,显然会引起高拱的怒火。

    他

    他也意识到,这是老师给自己挖的坑……就是不想让他和高拱继续腻歪下去了……但权衡利弊,他还是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毕竟草拟遗诏的诱惑太大了,自己能不能尽快入阁,全都靠这一下了。

    不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希望站在高拱的对立面,即使排除往日的情分,高拱这个人,也实在是伤不起。

    其实这种两虎相争的局面,张居正也曾经历过,但那时的对头是严嵩,是朝野目为奸佞的众矢之的,所以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手段谋之,都是正义与邪恶的战斗,是没有心理负担的。

    可高拱与严禽不一样,高肃卿除了是当今圣上的肺腑之臣外,在礼部和吏部任职时,表现出了极为卓越的才能。他所到之处,群小悚然,每出一语,必可切中时弊,又能改而正之,一百五十多年没人能改的官场诸弊,他却可以毫不留情的革之殆尽,乃是朝野公认的干才。

    除了肝脑涂地为国效命,他还从不徇私舞弊、收受贿赂,又是无可挑剔的廉臣。论及勤政、廉洁、正直、果敢,朝中大臣,无过于高拱者。和这样的人作对,无论输赢,对自身名誉,都是一个极大的损害。

    张居正的担忧,也正是徐阶的顾虑……直接对付高拱,会带来很大的悬名,但又实在无法忍受,他继续和自己作对,所以徐阁老才会暗示学生,让他想办法帮自己去此心头大患。

    谁知这张居正显然不想和高拱作对。这让徐阁老一阵心灰,看来自己把他惯得不像样了,竟敢跟自己装起糊涂来了,徐阶的心情一阵灰恶,叹息一声道:“太岳,为师老矣!我今年六十有四,积阴冥逆,非藉·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实在没有心力,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大展宏图了。其实我早就有挂印而去,回我故园的想法。只是倘此言一出,必触谗锋,转展生谤,引来一场劫难。”顿一顿,又叹口气道:“也只能按捺本心,魃力支狠了。但究竟支撑多久,老夫也不敢说,唯盼你能挑起大梁,早日接我衣钵!”

    “老师……”张居正听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想再装聋作哑也不可

    能了,压下心头万般无奈,只好轻轻点头道:“恩

    ,您不必说了,学生知道该如何去做……”

    “嗯……”徐阶这才长长吐出一口闷气道:“有你这句话,我就

    放心了。”

    张居正心中再叹一声,都以为他这个徐阶弟子风光幸运,又有谁

    知道,自己的心酸与无奈呢?

    离开大内,走出长安街,张居正上了轿子,伺候在一边的家人游

    七,赶紧凑过来,小声禀报道:“沈默的门客,今天去了高拱家。

    张居正闻言目光一滞,一声都不吭。直到轿帘放下,他才缓缓摇头,低声道:“不愧是沈拙言,我不如也!”言语间竟没有多少倪惜,反而透着羡慕与解脱……在这个门生故吏关系编织成的官场上,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乃至开山立派,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所以沈默宁肯去求高拱谅解,也不愿再投徐阶麾下,正是为了保住他得来不易的独立自主……毕竟和高拱再近,也不过是盟友关系,远比给别人当学生来得旬由。

    只是沈默可以独立,他却不能够,因为·人家沈默临风沐雨、历尽艰辛,苦心经营了十余年,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而他张居正虽比沈默早出道九年,但一直被老师像温室花朵一样保护着,栽培着,虽然少了许多坎坷,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失去老师的支持,他便会什么都不是。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叹息着吟唱一声,张居正对自己道:“走吧走吧,人总要是自己的路,希望能殊途同归。巴!”

    轿子抬起来,稳重的向前行进。

    连续辍朝第五日后,徐阶终于忍不住,在乾清宫外跪了一个时辰,可算见着了眼圈发内的隆庆皇帝。看到老首辅被扶起来时,两腿摇摇晃旯,已经站不住了,隆庆颇为过意不去道:"您老这是何苦呢,众仰省明达干练、老成谋国之士,朕是十二分的信任。政务之事,就由您和高阁老他们谋划办理,不必事事都要朕的旨意……早朝礼节繁冗每天都来一遭,对众卿太过劳累,朕看就没必要每天进行了吧?”

    “陛下……”见这位皇帝竟将威柄弃若敝履,徐阶郁闷得想骂人,强压住怒火道:“早朝乃是祖制,除了皇亲重臣去世,方可辍朝以示哀悼外,本不该免朝。当年因宫中失火,孝宗皇帝彻夜未眠,神思恍惚,只恳求辍朝一日,还需经内阁慎重研议,才同意免朝一日。武庙、世庙破此祖制,结果损害了千秋盛名一让后人失之尊敬!”见皇帝闷不作声,徐阶又劝谏道:“先帝的遗诏上悔过最深的一条,就是‘朝讲早废▼,您既然以在登极诏上承诺,要一改前朝莽政,勤政爱民、克己复礼。现在登极不足一月,就接连辍朝,让天下人怎么看?让史家如何落笔?!”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但徐给今天耒,就是豁出去了,见皇帝还不吭声,他把官帽一摘,重重叩首道:“老臣身为宰辅,不能致君尧舜,就是最大的失职,只能向陛下请辞,退避让贤了!”

    皇帝这下没办法了,只好连忙起身,亲手将他扶起道:“元翁千万别彻下朕,我上朝、上朝还不成?

    “真的?”徐阶不大相信道。

    若不是在前乾清宫中,一定会以为,这是蒙师在管教一个老喜欢逃

    学的孩子。

    “朕保证还不行?”隆庆无奈的点点头,话锋一转,提出自己的要

    求道:“不过脎有个条件。”

    “皇上请讲。”徐阶心说,只要不太过分,怎么都答应你。

    “朕上朝归上朝,可那些国事我是不懂的,为免误事,以后朝会上

    有司上奏,就由辅臣代朕答复吧。”隆庆提出了他思索良久的妙想。

    “不行!”徐阶几乎要跳起来了,大声道:“国有长君,岂容臣下

    代庖?”把皇帝当傀儡,那是权奸干的事儿,徐阁老也来不了。

    “可朕真得不行啊!”隆庆也不急,两手一摊道:“什么该答应,

    什么不该答应,实在吃不准,元茹也不想把国事搞成一团糟吧。”

    “……”徐阶闷了半晌.又做最后的努力道=“皇上拿不准的.就

    先不答复,待早朝后,移驾西华殿,顾问阁臣、再行圣断!”

    上早朝已经够累了,完事还要上补习班,简直是要人老命,隆庆哪能接受?却也不反驳徐阁老,便那么心不在j$的坐着,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颗心早飞回后宫的温香软玉去了。

    见皇帝这样子,徐阶知道欲速则不迟,只好再退一步道:“不是特别重要o!),内阁先票拟,但若遇到重大事件,则还需皇上移驾西

    华一一r一

    “好吧……”隆庆不甘不愿的答应下来,说完便起身道:“阁老

    没什么事了吧?”

    “啊,没事儿了。”徐阶有些反应不过来道。

    “那您先去忙吧,朕也回去了。”说完也不待徐阶告退

    圈

    便先往后面去了,好像有什么在勾他的魂似的。

    望着皇帝来去匆匆的身影,徐阶无奈的摇头叹息,但无论如何,好歹皇帝重新早朝了,自己再着力劝谏着,尽老臣的本分吧。

    隆庆还算遵守承诺,第二夭,早朝络于恢复了。

    沈默还是早早的来上朝,便见高拱的轿子停在西安门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心领神会,便下了轿,走到高拱的轿前,3!t手道:“阁老。

    轿帘微微颤动,过了令人窒息的一瞬后,才掀开来,露出高拱邵张表情尴尬的老脸:“呵呵哈……是江南啊,你早啊。”

    “您早啊。”沈默很自然的撑住轿帘,方便高拱下轿,微笑道:“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哦,是吗,呵呵……”高拱从轿子上下来,便与他一道往午门走去。路上他看了沈默好几次,嘴唇嗫喏了好几下,终是低声道:“冷静下来想想,真不可能是你泄得密。”

    “真的不是。”沈∽微笑道。

    “那天的事儿,真是对不住……”高拱歉意诚恳道:“我就这么个

    臭脾气,发起火来,便管不住自乇,江南你请多担待。”

    “闾老哪里的话。”沈默赶忙道:“思是时事不对人的真性情我钦佩还来不及呢。”

    他这马屁拍得越响,高拱就越觉着不媚意思,快到午门时,他拍拍沈默的肩膀道:“总之是我对不住你,待会儿让我帮你个小忙吧。”说完竟朝他深深地作了个揖,沈默拦都拦不住。

    这时候官员们,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了,可都把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道:‘这是哪一出?将相和吗?’无论他们怎么想,沈高不和的谣言,都彻底烟消云散了。

    徐阶也看到了)不由微微摇头,低声道=“无体一一一一一一”心中却翻江倒海,暗道:‘太岳啊,你这次是失了算……’其实整件事的起因,是张居正从宫里探听到皇帝欲立储的消息,跟徐阶商量后,决定抢先一步上书,以达到一箭三雕的目地:可r:a提高居正的地位,为他尽快入阁造势;可以在高拱和沈默之间起到微妙的离间作用,以免两人真的成为铁哥们;逼得沈默没有办法,只能重回老师的阵营。

    其实徐阶的心理很微妙,要知道在官场上的师生关系,相当于生活中的父子关系。老师给学生庇护和帮助之外,学生是老师政治生命的延续。所以才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做老师的难免将学生视为自己的禁脔,不许这块自留地上,长出杂草来。

    况且做父母、老师的,有时候认识不到自己有多偏心眼,他还觉着自己对沈默不错呢……要不,怎能做师兄的张居正才三品,师弟沈默却已经从二品了呢?

    他这是典型的强盗逻辑,把嘉靖对沈默的栽培,据为己有了。但徐阶自己不觉着,他还为沈数和高拱走得越来越近,而感到心酸不已呢。所以在得到张居正的消息后,他决定故技重施,效仿当初离间高拱和张居正,同样在沈默和高拱之间,制造一道裂痕。

    他当然知道沈默会猜出是谁干的,但徐阶不担心,因为师生关系的纽带,是你扭不断、抛不开的。况且以徐阶对沈默的了解,知道他是个很实际的人,一旦发现别处无路可是,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徐阁老都打算好了……到时候不咸不淡说他两句,再用涅言抚慰,让他感受到‘世上只有老师好”最后运作他和张局正手拉着手,一起入阁。则沈默那点小小的怨气,肯定如春日残雪,转瞬融解。

    结果和设想有出入,他第一个目的完美达成,张居正率先提出立储,算是在皇帝、贵妃、甚至未来太子邵里种下善缘了,好处又岂止是入阁?第二个起先也达到了,高拱那暴脾气,果然当众和沈默闹掰了;但第三个只达到了一半,就向反方向发展开了,还把第二个给推翻了一十沈默在短暂的混乱后,竟泛起了拗劲儿,宁肯收起自尊心,去找高拱修复关系,也不肯来找他这个老师服软。

    如果在十年前,这种行为肯定是幼稚冲动,但十年后的今天却是老辣辛辣甚至毒辣的——早看准了师生关系是相互的,当学生的固然不能反对老-师,当老师的又岂能戕害自己的学生?

    譬如徐阶,就算心里把沈默恨死,也不能像怨妇那样跟人倾诉,更不能在他没有对不起自己之前,明里暗里对付他,虎毒还不食子呢,做老师的总不能禽兽不如吧?

    呵呵,睡了一会儿,又觉着有心事,赶紧起来写完……[(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二章 言官们(上)

    .随着午门缓缓敞开,百官开始列队。一场足以影响未来政局走向的风波,彻底消饵无形,甚至夹多数人都浑然不觉,只有当事的几位,才能体会其中三味。

    一套繁琐的礼节之后,百官终于得见阔别数日的龙颜。微明的天光中,只见皇帝面带倦容,仿佛还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尽管穿着精美威严的龙袍,但难掩一身慵懒之气。

    无论如何,皇帝能出现,大家就很高兴,因为他要是不来,大家就没法开早朝,就没有吵架的机会。所以哪怕隆庆真变成一尊木偶,对大家来说,也是聊胜于无的。

    “启奏陛下......”已经有些习惯了皇帝的渊默无语,通政使开始念起了积压的奏折:“刑部、都察院并奏,遵先帝遗诏和陛下登极诏,三司着手平反冤错狱案,已经初步拟定一个名单,其中已殁者杨继盛、沈束等四十五人,尚存者有魏学曾、艾穆等三十三人,凡七十八人,清陛下御览。”

    “接来。”隆庆打起精神道。

    “另外”,通政使把那本奏章交给太监,又拿起另一本念道:“工部已经折除建于西苑以及京城各处的神坛道观一百余处。为建造此等不经、劳民之工程,征收的i大木费,等十余项岁费,共计二百五十万两,户部奏请一并裁剪。”

    皇帝望向他的首辅大人,徐阶赶紧出班拱手道:“启奏陛下,取消此等摊派,乃是民心所向,刻不容缓!”

    “准。”隆庆便点点头,算是允了。

    “户部另奏请蜀免全国赋税遁欠。”通政司诵读第三本奏疏。

    隆庆望向徐阶,徐阶便道:“这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便想准,却听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全国皆可免,但东南不能免!”不用看,也知道说这话的谁。

    徐阶心中一阵阵腻味,户部尚书高耀便出声道:“请问高阁老,为何还要区别对待?难道因为东南富庶,就要杀富济贫吗?”

    “东南富庶,与朝廷何干?”高拱冷冷道:“淅江一个省,论富庶就超过其余的十个省,但每年解送国库的税银,竟还不及山东的多,其中的猫腻人人皆知,只是不知何故,人人不言。对这样的省份,应当重新厘定税率,改革征收办法,把该收的税收上来,而不是再给他们锦上添花,连能收的都不收!”

    “高阁老此言不妥。”高耀摇头道:“东南再富,也不是家家都有聚宝盆。其抗偻绵延十余年,国常所出不足十一,军费基本出自东南的赋税、加派,许多负担重的地方,比如淅直,每年额外提编数百万两,累积已有数千万两,东南富户因其破产者无数,更不消说普通百姓了,许多人铤而走险,出海为寇,又加重东南匪患!如此情形,恶性往复,民生早就困顿已极。

    此时最当与民休息,使东南恢复繁荣,才能有更多的赋税。”说着他竟痛心疾首道:“竭泽而渔可万万要不得!”

    一番话说得许多人大点其头。

    沈默冷眼旁观,心说高肃卿又要犯众怒了......要知道朝堂众卿,十有七八是南方人,高拱公然反时免除东南所欠税额,还要对其进行税费改革。不管这些官员,是不是徐阶的人,都会因为这个提议本身,而跟他过不去。甚至会将其视为,对整个东南的挑战。这真是一竿子捅了马蜂窝,以后日子岂能安生?

    高拱和高耀,两个姓高的争论不休,徐阶却在边上沉默不语。老狐狸心思通明,只要自己不说话,就说明高拱所说的,是他个人的意见,并不能代表内阁。这便足以使很多人敢于跟他过不去了。

    徐阶惬意的展示其首辅风范,皇帝每然渊默不语,朝班中又响起一片i嗡嗡,的议论声:

    “高阁老如此咄咄逼人,置内阁于何处?”这是一个反感高拱的。

    “难道高阁老没有发言的权力吗?”这是支井他的。

    “有高胡子的地方就有争吵,首辅大人怎么也不管管?”反感的。

    “高阁老只是就事论事!”支持的。

    “我看无事生非!”反对的。

    总体来说,各三七开,反对的占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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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又一次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当值的鸿肚寺官员,只好出声维持秩序:“肃静,肃静......”

    待人声渐去,徐阶这才轻咳一声道:“不要再争了,还是恭请圣裁吧。”

    说完却迟迟听不到那声i接来”大家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声儿。抬头一看,皇帝在那里目光迷离,身形摇晃,似乎神游太虚去了。

    “皇上......”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隆庆道。

    “呃?”隆庆倒没睡着,只是走神了而已,闻言回过神儿道:“退朝......”

    官员、太监、宫女、卫士,甚至大殿上的乌鸦,顿时全都呆若木鸡。

    望着御阶下徐阶等人目瞪口呆的样子,隆庆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打个哈哈道:“退朝一一一一一还早呢,众卿还有事儿吗?尽管说,别客气。”

    徐阶强忍着眩晕,对仍在发呆的通政使道:“把奏本先呈上吧,待皇上朝会后御览。”

    通政使赶紧照办,徐阶给他个隐蔽的眼神,又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通政使徐学馍,正是徐阶的门生,因为最能体会老师的心意,所以被安放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闻言便会意地找个皇帝感兴趣的奏本,念概要道:“礼部上呈《册立太子仪注》,请皇上御览。”

    隆庆果然来了精神,道:“太子乃是国本,应当从速册立,内阁看过后,没有问题便照此执行”,顿一顿,竟第一次在朝堂上,表达出鲜明的态度道:“此乃本朝头等大礼,丝毫不准疏忽,必须办好、办隆重,不要怕花钱,一定要昭告各国,请他们派时节来观礼,另外......”寻思片刻,也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便问道:“诸位还有什么补充?”

    众人暗暗咋舌,心说按照您这一套,已经是史上最高规格了.还要怎么补充?

    “以臣愚见。”这时高拱出声道:“《仪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了,唯一不够体面的地方在《仪注》之外”,顿一顿,在众人瞩目中缓缓道:“便是主持仪式的官员级别不够,此等大礼,按说是由礼部尚书主持的,现在尚书空缺,只能由侍郎来办,似乎是差点事儿。”

    “这个好办。”隆庆希望儿子能拥有一场最完美的册封礼,两眼放光道:“并上尚书的缺额便是!”说着望向沈默道:“沈爱卿现在是左侍郎,递迁就是了。”

    沈默心说,陛下你可终于想起我了......本来隆庆入宫时让他骖乘,沈默还激动了好半天,谁知这位皇帝好像都不明白.骖乘,是个啥意义,登极后竟想不起给他落实工作,险些让沈默沦为笑柄。还得让高拱引导才记起和...隆庆朝的圣眷,可真不如嘉靖朝的易变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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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心里犹如久旱逢甘霜,但沈默还要矜持的出列道:“臣惶恐,只怕不能胜任,断不敢遵圣命。”中旨有三好,简单快捷没悬念!但谁愿意惹众怒?所以只能照例坚辞不受。

    隆庆还要劝,高拱笑道:“陛下,礼部尚书,乃是九卿之一,按例应当廷椎的。”

    隆庆这才反应过来,朝沈默歉意笑道:“是联疏忽了,那现在就推吧。”

    “陛下,廷椎乃朝廷重典”,大员们尚未开口,这时言官班中的胡应嘉出声道:“请陛下确定日期,集齐三品以上官员,在陛下回避的情况下进行。”

    如慕是嘉靖,多半要恼火的抱怨:i给联选臣子,却要联回避,这是哪门芋规矩?,但现在的隆庆,只是平静的.哦,一声道:“原来这样子。”便望向徐阶道:“阁老,您请定个日子吧。”

    徐阶目光难以琢磨的看看高拱,最后落在沈默身上,良久才缓缓道:“九卿之位不能虚悬,廷椎刻不容缓,就定在朝会之后咖...”

    高拱的嘴角抽动两下,低头不再说话。

    沈默却一脸的淡定,也不再说i使不得,了。

    “准奏。”隆庆说完,便任大臣们继续聒噪去了。

    眼看着已近辰时,大臣们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这是因为进来之前,首辅大人特意嘱咐过,要把早朝时再控制在一个时辰内,以免累到陛下,再找理由罢朝......但总有些个不识相的,只见一个官员出列道:“陛下,臣要弹劾!”

    众人纷纷侧目,很多人都不认识这位老兄,当然也有很多认识的,知道他是尚宝承郑履淳。不由暗暗起腻,心说你又不是言官,管好自己的机要文件就是了,在这瞎起什么哄?

    但那郑履淳却不管不顾,当堂慷慨陈词起来,他大声道:“按制,朝会时,陛下当对国务有所垂询,臣工有所提问,陛下应予答复。然陛下御极已逾一月,临朝渊默,高亢瞪孤;文案不问、功罪罔核!岂不闻自开辟以来,未有若是而永安者,伏愿移美色奇珍之玩而保圣躬,奋英断以决大计。经史讲筵,日亲无倦。臣民章奏,与所司面相可否。方可裁理渐熟,人才之邪正自知。察变谨微,回天开泰.计无逾于此!”大意便是在指责隆庆继位以来,从不履行自己的责任,放任大臣吵架,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得了?要求他立即改正,虚心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统治者。

    大殿中一片沉默,这姓郑的说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弹劾的对象,可是皇帝啊!海瑞上书骂嘉靖,沸沸扬扬闹了半年,很多人私下说,就是他把先帝气死的。只不过隆庆觉着解恨,所以非但不惩罚,还褒奖了海瑞。

    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隆庆龙椅还没坐热,就有人效仿海瑞,也来上书弹劾他了。

    隆庆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也还习惯被人指责......虽然他很快就会习惯了,但此刻他真的愤怒了。本来一直表情缺缺的脸上,挂起一丝愠怒,心说真是太欺负人了,俺这么老实,任你们骂街都不生气,竟还来找我的麻烦,莫非真以为龙椅上坐的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大胆!”见皇帝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高拱马上出来维护学生道:“国策无小事,皆是关乎千万人命运之大事,皇上御极时日尚短,在潜邸时,也未曾接触国务,尚需时日熟悉,现在皇上信任大臣,我等更当竭尽全力,为国分忧,而不该对皇上横加指责!”

    “只怕阁臣擅越!置陛下为傀儡!”郑履淳吸取先达的经验.知道语不惊人死不休,子更容易出名。

    “放肆!”“胡说!”这下不光高拱,连郭朴也暴喝起来道:“你敢旨意首辅大人?!”要说郭朴这人,真是蔫坏,人家徐阶一声不吭,非要借机把他拉下水。

    “这么个......”徐阶这下不能不说话了,慢慢道:“此言确实唐突了,还是请郑大人收回吧。”

    要俺自食其言?以后还怎么混?郑履淳大声抗言道:“诸位看到了吧,就是这样,皇上还没说话,内阁便先被踩了尾巴,正印证了下官的担忧!”

    这下真犯了众怒,高拱和徐阶都对其怒目而视,还没说话呢,便听御阶之上,发出.啪,地一声闷响,众人悚然抬头,就看见隆庆皇帝一脸怒容,右手重重排在龙椅的扶手上。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胡说八道得太过了,隆庆也会生气!

    一边活动着火辣辣的右手,皇帝问司职的御史道:“咆哮金殿,晋骂君王,该当如何处罚?!”

    面对突然雄起的皇帝,御史哪敢怠慢,赶紧小声道:“回禀皇上,咆哮金殿,廷杖八十,誓骂君王,凌迟处死......”

    “呃...”听到.凌迟,两个字,隆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主动减刑道:“姑且不论后一个罪,就按咆哮金殿,推出去打个小....哦,四......二十杖!”

    身高体壮的大汉将军马上出班,夹起郑履淳的两臂,便把他往外拖。

    没人给郑履淳求情,六部九卿都觉着他太过,言官们则纷纷致以羡慕的眼神,嫉妒他终于可以成名了。

    “算了......”从郑履淳跪的地方,到大殿门口,也就是二十步的距离。就这么短的时间,却足够隆庆消气,道:“把他赶出去,不要打了。”原来他看到御前的.请平反嘉靖冤狱,奏本,心说,此戒一开,我跟死鬼老爹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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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那多嘴的郑履淳叉出殿外,隆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见众臣不再言语,便问道:“没事儿了吗?”

    “没了、没了......”众大臣赶紧摇头,怕皇帝误会,又补充道:“今天没了。”

    “哦......”隆庆点点头道:“那就退朝吧。”说着拂袖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皇帝都快走下御阶了,突然又站住,在人群中找到户部尚书高耀道:“高爱卿,联的条子,你没有收到吗?”

    高耀赶紧道:“回皇上,收到了。”

    “那为何......”隆庆含糊道:“还况...呢?”

    “因为......”高耀的回答却不含糊:“朝廷没有这笔预算,户部也不知道,陛下这笔钱的用处,所以没法跟内阁请示!”

    “哦......”隆庆闷哼一声道:“那联再写给你......”说完便明显不乐的离去了。

    望着这一幕,徐阶无奈地暗暗摇头......正如隆庆被嘉靖压坏了.登枝后劣根性大爆发一样,群臣同样被嘉靖压坏了,现在大山一去,言官争发愤论事,群臣以忤上为荣,长久下去,皇上的权威何存?群臣会越来越不敬重陛下的......

    其实他很清楚,这里面有很大原因,是自己放纵言路的结果.俱他对言官还多有仰仗,至少在达到目的之前,是不敢改弦更张的。

    皇帝离开,群臣却还站着没动,因为还要廷推礼部尚书,内阁司直郎已经取来了一应道具,请六部九卿,侍郎以上官员先推举再暗决,结果很快出来,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人们的意料。

    意料之中的是,礼部左侍郎沈默,顺理成章的被推举为礼部尚书......因为只有他一个候选人,没有人出来和他竞争。

    意料之外的是,一共全部三十六张票,竟然全都通过,没有弃权,没有一个反对的。这便很不可思议了。因为单一候选人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全部有权投票的大臣,都投了支持票,似乎还从没出现过。

    因为官做到一定程度,你不可能没有敌人、对手、就算李春芳那样老好人,也还有对他羡慕嫉妒恨,看他不顺眼的,所以想要全票通过,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沈默就做到了。

    见缝插针,两天写出一章,婚礼前还能再写最后一章见...[(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二章 言官们 (中)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若昔旧典,式序有官。庶几正名,於以责实。故虽耆宿,得谢于朝,爵秩所颂,亦莫敢忽。今擢礼部尚书沈默,早繇硕学,服在近僚,退而能安,德以弥邵,肆服新命,厥示眷恩,尚期祗修,永为股肱,钦此……”当传旨太监用拖长的语调,当众宣后皇帝敕书后,沈默便正式成为了大明隆庆朝的首任礼部尚书,年仅三十岁。

    在这样一个年纪,便成为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换成其他任何人,都要被嫉妒的目光刺穿,但当这个人是沈默时,别人却觉着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不少人认为,他早就该当上这个尚书,朝廷和皇家,其实是亏待这位功勋累累的重臣了。

    至于沈默本身,更是在升迁之后,表现的云淡风轻,他对前来道贺的人说:‘国丧期间,不宜欢宴,诸君好意,在下心领’。甚至连部里都打好招呼,不许排场庆祝,更不许奉赠贺礼,一切如常便可。

    虽有言在先,但官场积习已久,大家只当他故作姿态,哪个也不曾当真,求见送礼的人排满了棋盘胡同,一副不见宗伯,便安营扎寨的架势,让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胡勇啧啧称奇,道:“往日里大门前能罗鸟,可大人一当上尚书,就比赶大集还热闹哩。”

    沈明臣握着个紫砂茶壶,和他并肩站在梯子上,从墙内看外面等候求见的众人,闻言眯眼吮一口茶,轻蔑道:“往日大人的职位迟迟未定,他们看不清局势,只道他要失势了,哪个肯来烧冷灶?现在见大人无可争议的进宗伯之位,这又蜂拥而至,着实令人笑话。”

    胡勇却不以为然,他是苦出身,知道谁的钱也不是易来的,之所以甘愿下血本送礼,皆是因为有所求。既然有所求,当然要送给有权有势、能帮他们达成目的了,当时大人前景不明朗,谁也担心自己的钱打了水漂。

    不过他也不争辩,而是问沈明臣道:“这么多人堵在门口,实在不像样子,先生还不想想办法?”

    “不必。”沈明臣摇摇头,把茶壶递到他手里,自己则爬下梯子,道:“这都是些无头苍蝇,等上几天,见大人真不开门,自然也就散了。”说着轻叹一声道:“真有门道的,也断不会在门外丢人现眼……”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花厅前,里面便有那所谓‘道行高深’之辈,已经成了大人的座上宾……

    ~~~~~~~~~~~~~~~~~~~~~

    花厅中的摆设简致朴素,墙上悬挂着几幅亲友的字画,花架上是几盆修剪合度的兰草,沈默穿着淡蓝色的长袍,右手搁在一边的茶几上,面带微笑,端坐在上位。让坐在他下首的两人感到如沐春风,却根本没法捕捉他的心意。

    这让两人感到有些挫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更是忍不住道:“沈大人,您帮人帮到底,就再出手救救日升隆吧。”

    沈默闻言,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道:“三公子这话说的……日升隆的官司已然了结,官兵也都撤走了,贵号重新开张便是,难道还要请我去做珰头?我也做不来呀……”

    他的笑话并不好笑,但那两人还是干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他们有求于人呢?原来这二位,年轻的是杨博的三儿子,而另一位,则日升隆的新任大珰,名叫张凤卿……前任大珰因为授意***分号和道士们暗通款曲,结果东窗事发,自己也身败名裂,原本担任山西号大珰的张凤卿,便临危受命,接任了总号的掌门人。

    此人能坐上这个位子,除了他是张四维的二叔,与王家、杨家关系亲密之外,也跟他平素表现出的过人能力,和远见卓识密不可分。上任之后,张凤卿四处奔波,一面全力调动关系,解除***分号的危机;一面亲赴各省安抚储户,请他们少安毋躁,静待危机化解。为了挽留珍贵的储户资源,他甚至破天荒的给存款以利息——要知道,在此之前,储户存钱非但没有利息,异地支取时,甚至还要支付一笔‘押解费’给钱庄,现在张凤卿大声喊出‘存款有息”对于潜在和现有的储户来说,绝对是极大的诱惑。

    十八般武艺使尽,日升隆终于稳住了各地的储户,但京城传来消息,近两个月的查封,让他们在***的声誉大损,更让京城储户的信赖感跌倒谷底,加之汇联号明里暗里的落井下石。日升隆很可能会在重新开张的日子,出现大规模的取款行动。虽然已经预料到会出现挤兑,但日升隆***号并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只是向总号申请,必要时动用储备银而已。张凤卿却在常年经营票号的过程中,早就认识到了‘信用’这种无形的东西,就是票号的生命线,一旦信用受损,就会引起挤兑,继而进一步摧毁信用,再引发更大的挤兑,如此往复,雪崩转眼即至。如果不紧急采取措施,他们辛苦建立的金融帝国,很快就会彻底崩塌,甚至会对晋商集团造成毁灭性打击。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星夜赶赴京城,先见了杨博,讲明了情况,然后请他代为求见沈默,谁知杨博告诉他,后者正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张凤卿就奇怪了,这沈部堂刚刚荣升,为什么连衙门都不去,还在家里泡病号?

    对于他的疑问,杨博唯有苦笑对之,道:“据说是秋冬交际,旧疾复发,需要在家将养几日。”说着不由摇头道:“还不是先在家避避风头,等众人不那么关注他了再说……这沈拙言行事,哪像个三十岁的年轻人。”

    张凤卿闻言道:“子维在家信中,常言到此人多有超群之处,想来所言非虚。”

    “能让子维钦佩的人,当然超凡脱俗了。”杨博深以为然,压低声音道:“十年之后,天下的主角儿必是他们三人。”

    “除了他俩还有谁?”张凤卿有些不解道。

    “说起来和你们是本家。”杨博捻须道:“你们还打过交道呢?”

    “莫非是户部张侍郎?”张凤卿心中一动道。

    “不错。”杨博缓缓点头道:“这个人必成大器。”

    “暂时还没看出来……”张凤卿道:“不过他真得很有悟性,起先和他谈合作,他还对钱币发行一窍不通,但第二次见面,他就俨然成了行家,到第三次,竟比在下想得都深远,确实是个天才。”

    “‘宝剑在匣中,霜刃未曾试’而已,早晚有一鸣惊人的那天。”杨博道:“既然沈默闭门谢客,为何不请张居正帮忙呢?”顿一顿道:“只要你们那个协议谈成了,难题不就自解了吗?”

    “问题是谈不成。”张凤卿苦着脸道:“我不是说过吗,此人是这方面的天才,起先还能顺着我们的思路走,谁知上次谈判,他坚称货币乃国之重柄,不能***之于商家……言外之意,除非日升隆归朝廷所有,否则绝不会将宝钞交给我们发行。”说着叹口气道:“这还怎么往下谈?”

    杨博闻言沉吟道:“这样的话,你那宏伟蓝图,岂不要泡汤?”

    “那不至于,不过要变一变。”张凤卿道:“不跟张居正打交道了,我们转而去和沈默谈,他是汇联号的后台,应该跟我们有共同语言,只要把他拉进来,就用不着咱们对付张居正了。”

    “哦?”杨博有些意外道:“你想要宝钞发行权,不就是为了对付汇联号吗?现在却要跟汇联号合作,就算拿到发行权还有何意义?”

    “呵呵……咱们山西人眼里,敌友之间,只是利弊长短而已。”张凤卿笑笑,然后正色道:“原先我想要宝钞的发行权,确实只是为了打击汇联号;但这些日子细细琢磨,我发现这个权利本身,要比十个百个汇联号还重要,只要拿到了、做好了,咱们就是铁打的江山,谁也奈何不了……”

    “那你还要和外人联手?”杨博道。

    “正因为馅饼太大了,咱们一家吃不了,强吃的话是要撑死的,”张凤卿道:“原先的观念要***,票号这一行,已经进入了新天地,前景广阔但也暗礁重重,所以咱们和汇联号,不仅是相互竞争的对手,更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战友,一起发财总比死掐到底强吧?”顿一顿道:“我看沈部堂这次大好的机会手下留情,也是有这样的意思。”

    听他说得信心满满,杨博笑笑道:“不要自作多情就好。”

    “不管怎样,先见过再说。”张凤卿斩钉截铁道。

    “好!”杨博便不再泼冷水,道:“明天让三儿代老夫去沈府探视,你和他一道去吧。”

    “那太好了。”张凤卿大喜过望道。

    ~~~~~~~~~~~~~~~~~~~~~~~~~~~~~~~~~~~~~~

    在杨博之子杨牧的引见下,张凤卿还算顺利的见到了沈默,把一番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说辞,讲得是动情入理,展现出十分的诚意。

    但沈默迟迟未有答复,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在那装糊涂,直说日升隆已经平安无事。

    张凤卿无可奈何,只得自曝其短,把日升隆面临的信用危机,展布在沈默面前。

    “是这样啊……”沈默恍然道:“张老板可是想要借钱,我认识汇联号的柴老板,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

    “这不是用钱能解决的,现在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大家对票号钱庄的信任还很脆弱。”张凤卿苦笑道:“一旦这种不信任蔓延开来,挤兑必会愈演愈烈,多少银子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到时候不仅敝号,恐怕连汇联号也要受到牵连,大家都要重归于零了。”

    沈默不由暗暗赞叹,这张老板真得比前任强太多,自己本来打算等日升隆陷入水深火热再出手相助,觉着这样才能谋得最大利益,但经此人这番说辞,不由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信用危机之下,汇联号和日升隆岂止是唇亡齿寒?根本就是同生共死,只要一个因为信用崩溃而崩溃,另一个也断不能独活。

    只是知道是一码事儿,答应又是另一码,沈默一脸爱莫能助道:“如果连汇联号也无能为力,那我更帮不上忙了。”

    “汇联号确实帮不上,但部堂您能帮上。”张凤卿勇敢的望着沈默,单刀直入道:“敝号有个宝钞计划,现在就差朝廷拍板,部堂想必早有耳闻,只要您能帮着促成,则敝号危难自解!”说着一咬牙道:“作为报酬,敝号愿与汇联号分享发钞权!”

    “如何分?”沈默淡淡问道。

    “四六开!”张凤卿绝对有大将风范,虽然心如刀割,但还是毫不犹豫道:“汇联得六!”

    沈默眼中光华一闪,沉吟片刻,缓缓道:“四六开不好。”

    张凤卿一哆嗦,道:“在下虽是日升隆的大珰,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各大东家,四六开就已经让他们很不快了,若是小人再让的话,他们是万万不会认可的。”

    “哈哈哈……”沈默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得两人一头雾水,杨牧有些恼怒道:“大人,趁火打劫不是君子所为。”

    “三公子误会了,”沈默敛住笑,对两人道:“我说四六开不好,意思是两家应该五五分,难道这也算趁火打劫?”

    “啊……”杨牧目瞪口呆,结舌道:“哪有您这样还价的?”

    张凤卿却流露出钦佩与感激的目光,朝沈默拱手道:“大人气度如海,在下自愧不如,现在我对两家的合作,更有信心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沈默悠悠的说出后半句。[(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二章 言官们 (下)

    “哦,”张凤卿心说,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但很快恢复如常道:“大人请讲……”

    “一切对蒙古人的走私必须停止。”沈默此言一出,花厅中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虽然晋商与蒙古人走私贸易,已是由来已久,众所周知的秘密,但从来没有一位高级官员,当着晋商的面,揭开他们丑陋的伤疤,因为这样会被山西集团视为最严重的挑衅,必会遭到毁灭性的报复。

    但现在,这位向来与人为善、好好先生似的沈大人,竟毫不客气的犯了这忌讳,怎能不让张杨二人变了脸色?杨牧年轻气盛,闻言霍得站起来,怒视着沈默道:“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被张凤卿狠狠拉了一下,低声呵斥他道:“休得对大人无礼,咱家既然做得,别人就说得。”话虽如此,却也带了火气。

    沈默低头一拂袍角,看都不看气鼓鼓的杨牧,对张凤卿道:“这是先决条件,不答应就没法谈下去。”

    “大人,您不怕汇联号被敝号连累?”张凤卿一张白脸微微涨红道。

    “汇联号可以自己取得发钞权。”沈默淡淡一笑道:“只有笨死的牛,没有撑死的汉。”

    见他如此强硬,张凤卿暗叹一声,心说自己有些失策了,一开始就放低姿态,岂不成全了对方的强势?不由暗叹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能误会了,在下这次冒昧前来,只是我个人的意思,并不能代表其它什么人。”顿一顿,用不卑不亢的语气道:“我们日昇隆一直示君以弱,并非走投无路,我们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只是在下一直以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一行才刚刚上路,前面海阔天空,容得下我们两家,何苦要像以前那样,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一起赚钱不是更好?”

    “如果沈大人把咱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见他说着说着,又往低三下四去了,杨牧心中窝火,放出狠话道:“那全当我俩这次没来过,咱们骑驴看账本,瞧瞧没了你沈屠户,是不是就非得吃带毛的猪!!”

    见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沈默不由笑起来道:“那咱们就争争看,究竟是鹿死谁手!”

    “告辞!”杨牧受不得激,拂袖转身而去。

    张凤卿本带着极大地希望前来,未曾想却是一场不欢而散,不由黯然一叹,朝沈默抱拳一躬道:“部堂明鉴,开门做生意,讲究个低调发财,真要闹到不可开交,把藏在暗处的私货全明出来,对咱们哪家都不好……”

    “我晓得,”沈默颔首道:“我的诚意早就明摆着了,现在是你们展现的时候了。”

    “这个恕在下做不了主,”张凤卿叹口气道:“还得回去请示各位东家。”

    “本人久候佳音。”沈默起身送客道。

    “大人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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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张凤卿回到杨府,先一步进家的杨牧,早就把经过讲给乃父知道了。所以他一进屋,杨博就放声笑道:“怎样,我没说错吧,大明朝哪有纯粹的商场,归根结底,还得靠官场的一套来解决。”

    张凤卿闻言微微变色,苦笑道:“谁知那沈江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竟然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书生误国,说得就是这种人,”杨牧在一边冷冷笑道:“和蒙古人做生意就是卖国?若没有晋商从中调和,俺答的铁骑将会肆虐十倍,以大明的虾兵蟹将,焉能抵御的住?恐怕半壁江山都要丢了。”

    听了儿子的无耻之言,杨博觉着很不舒服,但他知道这是晋商内部普遍的论调,也不便当着张凤卿的面呵斥,只能干咳一声道:“为父要和你二舅谈点事,你先出去吧。”杨牧还不知怎么触了乃父的霉头,只得怏怏退下。

    待他一离开,张凤卿轻叹一声道:“和蒙古人做生意,总是为人诟病,甚至还有些人说,蒙古人劫掠内地,其实是在给晋商打工,让咱们有口莫辩,所以晋商一直以来形象不佳,谁都不愿和咱们瓜葛太深。”

    杨博摆摆手,声音低沉道:“山西地贫人稠,生计艰难,不走西口,又上哪里去找活路?要是不准和蒙古人做买卖,首遭其害的就是这些人,岂能因沈江南一句话,去戕害自己的乡亲?此事休要再提!”

    “唉……”张凤卿再叹口气,其实他本人,是极讨厌和蒙古人走私的,认为山西人完全可以像浙商、闽商那样造船、开厂,正大光明的挣钱,而不是死守着老路,挣那种卖国钱。只是晋商毕竟是最保守的一群人,像他这样的想法纯属异类,说出来只能自找没趣。

    情绪归情绪,问题还得解决。他把想法压在心底,强打精神道:“您老有何妙计,在下洗耳恭听便是。”

    “除了沈张二人,还有一位能帮到你,”杨博捻须笑道:“就是他们的老师。”

    “徐阁老?”张凤卿皱眉道:“那老先生心黑皮厚,每年吃着咱们的干股,却从来一点忙都不肯帮。”

    “徐华亭素有清名,光送钱是没有用的,除非直接送到他手上,”杨博淡淡道:“你们把干股送去他松江老家,徐阁老正好乐得装糊涂。”

    “那以您老的意思?”张凤卿恭声问道。

    “子维那里,已经中馈乏人两年了吧?”杨博却另扯话头道。

    “呃……”张凤卿稍一失神,才点头道:“是,家里正帮他张罗继室呢。”

    “徐公有女初长成,据说才情相貌都是人尖儿,”杨博悠悠道:“子维若能得此良配,也算一大幸事。”

    “那感情好。”张凤卿稍一思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若真能和徐家联姻,所有难题便可不解自开。但一转念,他又望向杨博道:“听闻上次,八成是徐阁老背后作梗,才让您老功亏一篑的。”

    杨博的嘴角抽动一下,吐出一口浊气道:“一码归一码……”说着冷笑起来道:“徐华亭当年把亲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还耽误他对严家下手了吗?”显然杨博没忘了那场奇耻大辱,这笔账,早晚还是要算的。

    张凤卿心中怪异道:‘那所谓联姻,只为救一时之急,还是缓兵之计?’

    “不管怎样,白赚徐阶一个嫡亲闺女,咱们都是稳赚不赔的。”杨博拢着浓密的胡须,放声笑起来道:“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明儿就去徐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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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胡同,沈府书房中。

    “部堂,小人以为,这次日昇隆还是有诚意的。”一个面容精干,穿着得体的男子,有些惋惜的低声道:“似乎不该一口回绝他们。”他是京城汇联号的老板柴守礼,方才躲在屏风后,已经听到了日昇隆来人的请求。

    “柴兄,”沈默和颜悦色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商言商,得从大局着想。”

    “是……”既然大人如此说,柴守礼也只好应下。

    “你放心,我保证,只要真有授权发钞这回事儿。”沈默道:“就不会少了你们汇联号的。”

    “那感情好。”柴守礼高兴起来道:“千万不能让日昇隆独占了,否则咱们汇联永无出头之日。”

    沈默颔首微笑,心中却暗暗叹息道:‘这柴守礼的眼光胸襟,可比人家张凤卿差一截了。’

    这时沈明臣从外面进来,柴守礼便知趣的告退。待其退下后,沈明臣笑道:“大人,外面那些人,大有安营扎寨之势啊。”

    余寅苦笑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散,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别的人还好说。”沈默苦恼的揉揉眉头道:“那些勋臣宗室,着实难以打发。”他毕竟是礼部的尚书,按说门前该是车马稀少才是,现在之所以门庭若市,其实是因为《宗室条例》和《勋旧条例》的颁布。

    这两道法令沈默并不陌生,因为当年任礼部侍郎时,他还曾参与草拟。这两份旨在减轻朝廷负担的法令,自嘉靖四十五年元月开始在数省试行,只要通过内阁的年终再审,便将成为经年不易之律令,必须为全国长期执行了。

    但两道法令,一个是削减宗室禄米支出、一个是严打勋臣奸冒庄田,自然会对那些宗室勋旧的利益造成冲击,这些天潢贵胄们自然沸反盈天,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使其夭折。其中之一便是安排旁系子弟,整日赖在礼部尚书家前哭诉,非要把沈默烦得,不再支持那些见鬼的条例。

    “我跟他们说,这事儿找徐阁老才有用。可他们却说,徐阁老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沈明臣笑骂道:“首辅大人躲在紫禁城不出来,却拿大人做挡箭牌。”

    “再去跟他们沟通吧。”沈默淡淡道:“你就说,宗人府虽隶属礼部,但这两个条例涉及的钱粮和土地,都归户部管,礼部是说了不算的。”心中不由鄙夷自己一下,因为这前世衙门间踢皮球的法子,真得很伤人心,他一般是不会用的。不过对这些好吃懒做的寄生虫,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用就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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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明臣去和那些人磨嘴皮子,一时也不能有什么结果。横竖没法出去,沈默便在前院闲庭信步起来,之所以不回后院,是因为若菡在跟俩儿子怄气,继而迁怒他这个当爹的,好几天都不和他说话了……原来两个奶毛还没退干净的屁孩子,竟然无师自通的早恋了;更可气的是,他俩的恋爱对象,竟然是同一个女娃,这叫若菡感到无比难堪。

    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怨那些妖道,为了给病重的嘉靖皇帝炼制仙丹,要集齐上百对童男童女,结果吓得有小儿女的人家,全都把孩子送出京城,沈默家邻居也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因若菡与其妻相善,故而把孩子接到家里住了几个月,以避妖道的鹰犬。

    果然,无人敢来沈家撒野,那小囡自然平平安安,没有被抓进宫里去。谁成想,却把沈家的一对活宝的魂儿给勾走了……原来几个月下来,三人同吃同住一起读书,那叫一个形影不离、三小无猜,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等风波过了,人家来接闺女回去,阿吉和十分不舍得和她分开,竟带着那小囡……一起逃跑了。

    若不是有镇抚司的人帮忙寻找,三个粉雕玉琢的童男女,非得被拐卖了不可。

    惹了这么大的祸,自然免不了一顿好收拾。若菡原以为是孩子胡闹,把那小囡送回去也就没事儿了。可谁知俩孩子竟茶饭不思,连书都读不进去了,整个丢了魂似的。

    等沈默回家,若菡自然告状,沈默吃惊不小道:“他俩为何要带人家小姑娘出走啊?”

    “那不叫出走。”若菡强调道:“他们说那叫私奔。”

    “私奔……”沈默差点没晕过去道:“这都从哪儿学的词儿?”

    “闲书上看到的呗。”若菡在边上愤愤道:“现如今世风日下,书商无良,净卖些不三不四的小说话本,又被书童带进府里来了。”若不是一番搜检,她还仍蒙在鼓里呢。

    “呃……青春期对异性产生好感,也是正常的。”看着孩子们稚嫩的面孔,沈默有些挠头道:“不过他们才十岁,应该还没到青春期吧。”说着释然道:“就是孩子们纯洁的友情嘛,既然分不开,那就让他们接着在一起呗。”

    “你这边是儿子,当然无所谓,”见他还是这样无所谓,若菡就快抓狂了:“可人家闺女已经十二岁,能跟你俩儿子混在一起,将来怎么嫁人?”

    一直跪在地上没吭声的阿吉和十分,闻言竟双双抬起头道:“给孩儿做媳妇呗……”

    若菡险些背过气去,怒视着沈默道:“再不管管你儿子,就要变成两个小流氓了!”说完拂袖出去,要是再不走,恐怕真要被气昏了。

    带媳妇走远了,沈默看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苦笑道:“你们小小年纪,胎毛还没退干净,要什么媳妇?”

    “点灯说话。”阿吉道。十分道:“吹灯作伴。”然后两人一起道:“明早晨给我梳小辫。”

    “这都哪听来的一套套?”沈默哭笑不得道:“再说人家女娃就一个,你们却有两个,也分不过来呀?”

    “仨人一起呗。”俩孩子理所当然道。

    “这可不行。”沈默大摇其头道:“一夫一妻,人伦之道,你俩只能有一个和她在一起。”说着表情严肃道:“无论谁成了,剩下的一个就要孤单了,你们愿意自己的兄弟孤单吗?”

    “那可如何是好……”俩孩子果然被他绕进去,陷入了纠结中。

    沈默本以为,纠结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然后在苦苦思索几天后,俩孩子真的重新快乐起来。

    沈默感到小小的得意,对若菡道:“为夫这招以情克情,还算高明吧?”

    谁知把孩子叫过来一问,两个小家伙竟然告诉父母,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十分先娶那姑娘一年,然后休了阿吉娶,如此年复一年,就都能接受了。

    气得若菡直接背过气去,醒来后对沈默撂下狠话,不把俩孩子治过来,就甭想再回屋睡觉……当然柔娘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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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堂堂沈大人、沈部堂,已经睡了好几天书房,都习惯在前院转悠了。

    心里琢磨着,如何能把家务事理清,不知不觉间,沈默便走到东院客房所在,没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打架的声音。

    这让他有些生气,真是越乱越不省心,不由皱了皱眉头。

    见大人不高兴了,两个侍卫赶紧抢先进去,便响起他们的呵斥声:“大胆,竟敢在尚书府上行凶!”然后又是一阵厮打声。

    沈默想走进去看看,侍卫赶紧拦住道:“大人,危险!”

    “危险个鬼,这是在我家里!”沈默不悦的把他拨到一边,走到门口观看起来。

    只见连带方才进去的两个,一共五个侍卫,在围攻一条彪形大汉。要知道沈默的亲兵侍卫,都是战场上百战余生的精锐,现在五人联手打一个人,竟然堪堪打个平手。再一细看,那不正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个李成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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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三十四度,青岛十七度,回来后直接就感冒了,希望明天能好起来,多多更新。

第七七三章 狼犬满街 (上)

    .第七七三章狼犬满街

    沈默的侍卫都是军中的精英,各个身怀绝技。更厉害的是,哪怕是这种打架斗殴,也都有攻有守、配合默契,隐隐有军阵之势。只见其中三人尽使些小功夫,把那李成梁的手脚缠住,待其破绽一现,另两个一直佯攻的侍卫,刹那间判若两人,一个并指成刀,运力使一个‘刀劈华山”向李成梁的腰路横砍过来。还有一个则飞起一脚,只要他一闪避,后心就得吃上这一下。

    眼看避无可避,李成梁暴喝一声,竟屹立不动,抬起右臂运力一格,把那一掌格过一边去。却生受了另外一脚……那人刚要得意一笑,却只听‘噗’地一声,这一脚竟如击在革囊之上

    稍一愣神,便被李成梁鹰爪似的大手抓住脚踝,猛地一扯一拉,就听到‘卡啦啦’的骨节错位声,那侍卫便惨叫着跌落在地上。

    其余四人不禁一愣。急忙一起向后跃了一步,虎视眈眈盯着李成梁,知道这次遇上高手了,不出绝招断无取胜之理。飞快地相互使个眼色,忽然一起大喝一声,从四面迅速攻过来,将近身时,却突然一齐收掌变招,双脚腾空,用头部从前后左右猛向李成梁的胸肋间撞去,变招猝然,端是出其不意,非要把他撞得吐血而死。

    “住手……”沈默这时再叫,已是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李成梁猛地扎起马步,将全身肌肉绷紧一团,竟生受了这四下头槌——前胸后背、左右两臂、结结实实的硬碰硬,竟发出‘砰砰砰砰’地金石之声

    还没看清楚情形,便见李成梁一招天女散花,瞬间便拍出四掌,击在四个侍卫的风池穴上,转眼就一起打趴在他脚下。

    “好功夫”沈默鼓起掌来。

    这时李成梁也看到了沈默,抱拳道:“小人无礼,请大人恕罪。”

    “无妨无妨,”沈默笑道:“李兄大展神威,也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省得整天不思进取。”他也不问冲突缘由,只是笑眯眯的安抚双方道:“都下去找大夫看看吧,不行就先歇两天,好利索了再当差。”这当然是对侍卫们说的。

    四个侍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扶着那折了脚的兄弟,朝沈默施礼后准备退下,却被李成梁叫住道:“等等……”五人不明就里的站住,充满戒备的望着他,心说你还想干什么?

    只见李成梁走到那瘸腿的侍卫身前,弓下身拿住他的小腿,感到对方十分紧张,他低喝一声道:“放松。”那侍卫不由一松劲儿,李成梁便趁势一使劲儿,就听喀嚓一声,他站起身来道:“走两步。”

    那侍卫将信将疑的落下脚,果然见方才还不敢沾地的右足,真得已经安然无恙,步履如常了,众人这才服气。那两个起先和他打架的,朝李成梁抱拳道:“李爷真人不露相,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着沈默的面,李成梁只好也说声得罪,这梁子便算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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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些侍卫下去,李成梁朝沈默施礼道:“这些日子多亏大人延医问药,又容小人白吃白住,这份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沈默微笑着关怀道:“李兄的身体可大好了?”

    “呵呵……”李成梁微微自负的笑道:“大人还看不出来吗?”

    “哦,哈哈……是啊是啊。”沈默不禁莞尔道:“我那几个侍卫可不是白给的。”

    “一直没机会跟大人道谢,”李成梁笑笑,神情变得郑重道:“今儿终于得见,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救命之恩,恩深似海,请受在下一拜吧。”说着便推金山、倒玉柱,朝沈默拜了下去。

    沈默赶紧伸手相扶,却哪能扶得住,还是生受了这一拜。“快快请起,何必如此客气呢?”

    “现在我的身子也好了,正要向您辞行,”李成梁却又一拜道:“只要我将来能出人头地,一定会报答您的恩典。”

    “你都住澡堂了,还能去哪里?”沈默善意的笑道:“快起来吧,安心住着就是。”

    “不能再吃大人的闲饭了。”李成梁苦涩笑道:“在下已是一穷二白,却不能连面皮都不要。”

    沈默见他犟牛一般,拉都拉不起,分明还在负气,便猜到方才冲突的原委,八成是侍卫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赖在府上吃白饭云云。心念一转,道:“你且起来,我正有一事相求,还请李兄答应呢。”

    “哦……”李成梁终于站起身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咱们进屋说。”沈默搓搓冻红的手,笑道:“风飕飕的刮人,我可没有内功啊。”

    “大人请进。”李成梁赶紧请他进屋,把炭盆端到沈默脚前,又给他倒热茶取暖。

    “别忙活了,咱们说会子话。”沈默微笑道。眼见到了饭点,又吩咐随从道:“让厨房送一桌酒菜过来,我中午和李兄喝两盅。”

    李成梁有些局促道:“大人时间宝贵……”

    “没事的。”沈默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道:“说起来,我这个当主人的真不像话,李兄都来府上两个月了,还没和你好生说会子话呢。”

    “大人贵人事忙。”李成梁道:“还记得在下姓氏,小可便已感激不尽了。”

    “呵呵。”沈默微笑道:“还没请教李兄台甫,仙乡何处呢?”

    “在下姓李名成梁,草字汝契,乃辽东铁岭人。”李成梁恭声答道。

    “铁岭啊。”沈默突然想到了亲爱的赵老师,差点没脱口而出‘那是个大城市啊。’定定神道:“汝契兄来京城所为何事?”

    “唉,”李成梁喟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这时候酒菜上来,他便借着一壶白干,把自己的潦倒一生,尽诉于沈默知道。

    原来这李成梁,先祖乃大明属国朝鲜贯星州豪族,宣德年间,其高祖李英率众内附投靠大明,受封为铁岭卫指挥佥事,之后世代袭受此职,在大明军中效力,已是彻彻底底的大明人了。传到其父李泾时,因李泾正直清廉,从不学人克扣军饷,家道不可避免的中落了,到李成梁该顶替他爹时,竟没钱来北京兵部受袭。

    沈默不由想到戚继光,二位的遭遇何其相似……生下来就都是将军,却因为不合时宜的老爹,迟迟没法正式上任。而且这李成梁也像戚继光一样,都是在父亲的督导下,从小刻苦习武书,甚至还做到了戚继光也没办到的事儿——参加科举考试,成功取得了生员资格。要知道秀才虽然只是最低一级的功名,但也是千里挑一,非得有真才实学才能考中。在一个武人家庭中,能出个秀才,绝对是凤毛麟角的。

    不过中秀才也没用,想在大明为官,至少得是举人才行,秀才是没资格的,只能吃教书饭。可是铁岭卫这地方,乃是个兵窝子,孩子生下来就是兵,费劲识字干什么?所以李秀才竟连个固定饭碗都没有,只能靠给人代写书信,过年写写春联啥的糊口。混到四十岁,还是穷困潦倒,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

    去岁辽东巡按在铁岭招募书办,托没人识字的福,他毫无竞争的得到了这份差事。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巡按大人发现他‘颇有将略”起了爱才之心,便主动出资助他进京受袭官职。

    李成梁本以为这下时来运转了,兴冲冲赶至兵部报道,谁知正赶上朝廷财政危机,想尽法子的削减开支,兵部这边也奉命,要砍掉至少三成的世袭饭碗,像李成梁这样年纪又大,又送不起礼,祖上还是从外藩内附的,不削他削谁?

    当然不会明着下刀,官吏们天赋的技能,便是利用制度和规矩,让你无可奈何又无话可说……按规矩,子弟在世袭军职前,都要通过兵部的考试,这考试原先多少年,都是象征性的,傻子都能通过。但他李成梁李秀才,就偏偏两次都没通过,也就没法承袭官职。

    结果盘缠耗尽、三餐无继,堂堂七尺男儿,若不是被沈默捡回来,竟要潦倒而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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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说出门难,办事难,却没想会难成这样,”李成梁说到伤心处,泪光闪现道:“可怜我也算个簪缨子弟,竟落得这样下场,死了都无颜见九泉下的先祖……”

    “汝契莫要灰心。”沈默温言劝道:“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吗?”

    “呵呵……”李成梁自嘲的笑道:“在下可算是样样都经到极致了。”

    “所以,降大任的时候也就不远了。”沈默淡淡笑道。

    李成梁猛地抬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人虽年轻,却已是正二品的尚书大人,在自己这里千难万难的事儿,到他那儿,不就是一句话吗?他不由激动的打个激灵,起身给沈默‘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扬起面道:“上头有青天,地下有鬼神,我李成梁若负了大人的再造之恩,便叫我……”说着信手摸起桌上的大汤勺,咬牙道:“有如此勺”言毕,双手运劲,竟将那瓷勺捏了个粉粉碎。

    沈默这次没有再推让,生受了他的大礼,才淡淡道:“且坐起说话。”

    “是……”李成梁恭声应下,拍拍手上的碎渣子,起身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听沈默问话。

    沈默也不说要帮他,而是专捡些军事方面的事情问他。李成梁知道,这是要称称自己的斤两,赶紧打起精神应答。因怕在贵人面前露怯,坏了好事,他是有问必答,甚至一些拿不准、不了解的地方,也凭想象给沈默扯上。

    却不知,这位大人曾和戚继光一起编过兵书,更是在赣南指挥过十万大军的,岂能被他蒙住?

    当沈默把他所答不实的地方一一指出,李成梁是彻底服了,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怎么对军事边防了若指掌?好像浸yin多年的老军事一样。最后只能归结为,就是有这种生而知之的天才,要不怎能三十岁就做到二品尚书呢?

    两人一直谈到掌灯时分,一番问对下来,沈默对李成梁的才干性格,有了初步的了解,更是在其心中,树立起了英明神秘的形象,基本达到了目的。这才向被他问得大气不敢喘的李成梁道:“帮你过关不成问题,武选司下次考试是何时?”

    “每年秋里才有考试,”李成梁郁闷道:“这下得等到明年了。”

    “这样啊……”沈默缓缓道:“那这大半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

    “怎好再吃大人的白饭。”李成梁低声道:“早先大人说有事要在下办,您只管讲,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不说我差点忘了……”沈默笑道:“也不是叫你赴汤蹈火,”说着一拱手道:“我想延请你为寒家西席,替我教导犬子……”

    “哎呀,这个可不敢误人子弟。”李成梁连连推辞道:“京里多少饱学鸿儒,哪轮到我这个秀才代庖。”

    “呵呵,汝契不要推辞。”沈默苦笑着摆摆手道:“我那俩孽障,实在是魔星再世,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现如今京城的教书先生,一听是来我家,给十倍的束脩都不来。”说着叹口气道:“这俩孩子本性不坏,但从小无法无天,视打骂如等闲。眼看就要长大定性,我和夫人是又气又急,真不知该如何管教了。”

    李成梁听得面色发白,心说我多嘴干什么?这还有比给领导儿子当家教更难的差事吗?

    “今天看到汝契,我突然明白了,”但沈默不会体谅他的心情,犹在自顾自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非得汝契这样的高人,才能把他俩享福。”说着看看面现难色的李成梁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汝契,你就帮帮忙吧。”

    李成梁还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只怕让大人失望。”

    “已然那样了,不会更失望的。”沈默又叹一声道:“都怪我从小太娇惯他们,现在管都管不了,真是悔之莫及。汝契,你放心,俩小子任打任罚,我和夫人绝无怨怼。”

    李成梁连道不敢,无可奈何的接下了这份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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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解决了难题,沈默乐呵呵的回了后院,把事情跟若菡一说,当娘的又心疼起儿子来,道:“你说那人能把汤匙都捏成粉?孩子那么嫩的皮肉,禁得起他一指头吗?”

    “得,整天怨我‘教不严”现在我找人管教他们,你又心疼了。”沈默一边泡脚一边道:“要不你就另请高明,反正我是睡够书房了。”

    “谁敢让您大老爷睡书房?”若菡俯下身子给他洗脚道:“我就一句气话,你却当了真,倒让下人们怎么看我?”

    “成成,是我自己教子不严,没脸见夫人还不成。”沈默笑着轻声道:“待会儿给我按按,这两宿都没睡好,浑身酸痛的紧。”

    若菡白他一眼,便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在床上躺好,按了几下,想起一事道:“还有个事儿,曾大人什么时候能平反啊?有准信了吗?”

    “嗯……”沈默本来舒服的直迷糊,听她说起这事儿,一下子困意全消,转过身道:“我正不知该如何向柔娘交代呢,首批平反名单我看过了,上面并没有曾大人的名讳。”

    “会不会在下一批中?”若菡问道。

    “不会的,下一批是召录存者。”沈默盘腿坐起来道:“个中缘由一时和你说不清楚,总之这事儿比较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若菡不解道:“当年的一干人等全都作古,现在给曾大人平反,也碍不着谁吧?”

    “唉,妇道人家不懂的。”沈默叹口气道:“这里面牵扯到国策,一说就得到天亮,算了不说了,睡觉睡觉。”便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那柔娘那边怎么交代?”若菡轻声问道:“她还在那日盼夜盼呢。”

    “你帮着说说吧,让她别急,”沈默再叹一声道:“也别把话说死了,谁知会不会有变数呢,总之拖一时算一时吧。”说着闭上眼不再说话。

    见他装死,若菡无奈,只得熄了灯,也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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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了,只是还流鼻涕,今晚再写点,争取明天两更[(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三章 狼犬满街 (中)

    .第七七三章狼犬满街

    沈默之所以在接到任命后,没有立刻走马上任,是因为此乃他官场生涯之重要一步,必须慎之又慎。

    与新君骖乘,年仅三十岁,廷推全票通过,又坐上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位上,这其中哪一条,都会使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何况全都集于一身呢?

    还有个不利的因素,沈默虽然为官时间不短,立下的功绩很大,但他在京的时间太短,也从未独当一面,其功绩大都是在东南地方取得的。于京官们虽然如雷贯耳,但毕竟没有眼见,现在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小沈大人,终于要登堂入室,掌印一部了,肯定有不知多少双,或是好奇、或是审视的眼睛在盯着他,甚至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他此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所造成的影响,无论是好是坏,都会被扩大无数倍,成为这些人‘眼见为实’的第一印象。混官场,说到底混得就是个形象,但大多数人往往难有机会深交,所以第一印象往往就是最终印象;哪怕有机会深交的,想要改变第一印象,也要付出十倍的努力。一旦行差踏错,给众人留下此人‘徒有其名”或者‘忘乎所以’之类的印象,对他的口碑和形象,都是沉重的打击。

    是以沈默现在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和几位谋士商量过的。譬如对日昇隆提出合作的事情,从长远讲当然大有好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将出去,对沈默眼下树立形象的,却有害无利……一来,晋商的名声毕竟不好,目前最好与之划清界限;二来,自己现在任着清华之极的礼部尚书,若一味在银钱之事上纠葛,难免被人看轻。

    所以沈默用一个大义凛然的理由,不接受了日昇隆的合作请求,便给人以国家大义为重的印象;同时又没把话彻底说死,为将来进一步谈判留下了伏笔。区区一次私下会晤,便这样煞费心思,那公开上任时该如何讲究,更是不言而喻了……

    其实虽未曾正式赴衙掌印,但他早已经进入新官上任的状态了。首先,在廷推之前,他借请教之机穿梭拜访,不厌其烦。但结果出来后,便一直待在家里,不再拜访任何人,无论是上级还是同僚。这样看起来虽有失礼数,但其实是最不得罪人的法子……别忘了,三十多位大人都投了赞成票,如果一一登门拜访,不但会把人累死,还容易显得过分圆滑,效果也不会好……都重视,就是都不重视,都拜访,就是都不拜访,这道理不难理解。

    若只拜访一部分,则另一部分必会感到被轻视,必然心生不满,若有性情狭隘的,甚至会产生怨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坏你好事,更是得不偿失。

    至于那些想要为他庆贺的同僚门生、亲朋好友,以及准备隆重迎接他上任的礼部诸官,更是被他一律谢绝,因为前者不有朋比党聚之疑,后者则显得过分张扬了。更何况处在国丧期间,何必要招那些精力过剩的御史瞩目呢?

    低调是官运长久的诀窍,越是新官上任,众所瞩目之时,就越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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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做得也不完美,因为他没有把自己的行踪隐藏好,所以才让那些宗室勋贵那么容易找上门,且是聚众而来,把他家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上百人在门外吃喝拉撒,不仅严重影响了府上人的正常生活,也成了同僚的笑柄,以至于难以收拾。

    这种群体**件,稍有差池就可能发生意外,最好的应对之法便是避免发生。君不见徐阁老以及更早的严阁老都是以内阁为家,除了给君王和臣下以尽心勤政的好印象外,更可以避开许多麻烦,难不成谁敢把宫门也堵起来?

    虽然他没法躲到宫里去,但早些预见,躲到京郊庄园去,同样可以避免今天的局面。

    但既然已经这样,只能耐心的等事态平息,那些人自己退去了,反正他在府中能吃能睡,就不信耗不过那些吃不得苦的贵胄。

    当然也不能任时间白白流逝,他得利用这段时间,努力做到对部务烂熟于胸,虽然曾经担任过本部侍郎,对礼部的司设、职责、过去的状况十分清楚,但他还是不敢怠慢,命人去礼部取回整整一箱档案文卷,细细查阅起来,从中了解最新的人事变化,以及重要的工作任务。作为一名久经案牍的官员,他甚至可以从这些日常的文移往来中,看出一些属下的特质和能力,以及本部的风气来,这无疑对他展开工作,有很大的好处。

    看到大人在升任尚书后,非但没有志得意满,反倒更加的谨而慎之了,三位幕友大感欣慰,于是纷纷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更将些埋藏日久的逆耳忠言,大大方方对他讲了出来。

    沈明臣对他说,大人素来深沉稳重,常听人说,看您行事,一点都不像年轻人。虽然这些人都怀着赞誉之心。可我却觉着这不都是好事,因为我听说人要循天道而行,什么是天道?‘春生夏长秋藏冬养’者也,人生正如这时节交替,四季皆有主题。大人青年得意,正如人生之春夏,自当奋力求进、张扬锐气,只要把握好度即可。不必过分内敛收束。若是一味收束,岂不是夏行冬令,逆天而行,反而不祥。

    沈默闻言恭声道:“受教了。”

    余寅对他说,大人平易近人,对下人仁慈爱护,这当然是您的长处,使您受益匪浅,但也是您长久以来的毛病。过于平易近人,就难以树立权威,一旦有令下人为难的事情,他们必然会推三阻四、讨价还价;而对下属过于仁慈,就会使他们失去敬畏……我听说当初您的管家,娶了十二房妾室,其经济问题肯定不小,但大人您却不对他加以严惩,只是将其送到上海去继续逍遥。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府上有点权力者,无不中饱私囊,还败坏了您的名声。

    沈默额头见汗道:“真有那么严重?”

    “确实如此,尤其您在北镇抚司的那大半年,更是愈演愈烈。”余寅道:“不信可以委一信任精干之人,把府上账目细细查过,则可一目了然。”顿一顿又道:“圣人云:‘齐家治国”可见治家与治国是相通的,大人本身就年轻,如果还一味的和蔼仁慈,则很难树立自己的权威,做起事来必然事倍功半,很难成功。”

    “那要如何去做呢?”沈默面色严峻,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严’字当头。”余寅正色道:“明察秋毫,无论亲疏,有过必罚,抚之以宽。”

    “别的我都懂,但何为‘抚之以宽’?”沈默虚心问道。

    “意思是,在严格执行法度之余,一定要尽力表现自己的仁厚。”余寅道:“大人不妨想想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这是一种高超的驭下境界,既可严法纪,又不损害自己仁慈的名声。”

    沈默心悦诚服的点头道:“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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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王寅了,在三人中,他的见识最高,所以众人平息凝神,都等着这位老先生发言。

    “他们讲了如何为上,那我就说说如何为下吧。”他不紧不慢的喝口茶,搁下茶盏,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大人如此优秀,为何在徐阁老眼里,总是没有张居正重要呢?”

    “因为他们是父子呗。”沈明臣怪笑一声,但见没人搭理自个,只好尴尬道:“调节一下气氛嘛……”

    沈默笑笑,对王寅道:“不瞒十岳公,这问题困扰我多年,我想过可能是理念不同?抑或先来后到?不过一直没有确切的答案。”说着苦笑一声道:“但听您的意思,显然是因为,我没让徐阁老满意。”

    “嗯。”王寅缓缓点头道:“是这样,但关口是,大人的优秀无与伦比,论年龄、论资历、论功绩、论人脉,无论哪一条都无可挑剔,这样都不满意的话,他徐阶还想要什么样的学生?”

    “张居正那样的呗。”沈明臣又忍不住说怪话道。

    这次却没有意想中的白眼,反得到了十岳公的赞赏:“果然是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啊,句章这话说对了……大人再优秀,不是徐阁老需要的那种,在他那里也是枉然。”

    “那徐阁老想找什么样的人?”沈默问道。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得先清楚他为何不遗余力的栽培弟子。”王寅缓缓道:“大明二百年,自有一套选官制度,官员铨选或由吏部、或经廷推,优胜劣汰,能者上位,哪用得着首辅大人亲自培养。”两眼精光一闪道:“他之所以如此热心,惜才爱才是一方面,但恐怕更多的,是在为自己打算——在看过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这一任任风光无限的宰辅大人,下台后或死或亡,晚景凄凉之后,他要为自己留后路,所以要找个最稳妥的人选,他会送这个人还不清的恩典,将其送上巅峰,使其在自己致仕后,足以且必须保护他和他的家族,这才是徐阁老选人的目地。”

    “看来张居正就是他眼中的最佳人选了。”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此人的心智极高,为下之道可谓完美,也难怪徐阶会对其倾心。”王寅沉声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大人当择其善者而从之。”

    “谨受教。”沈默点头道。

    “他本身极具才干,我听说徐阁老对他十分信任,遇大事无不与他相商,他每每都有真知卓见,代为谋划,无一失算,深得徐阶倚重。”顿一顿道:“但他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把个老师奉为神明。事先必请示、事后必汇报,从不擅自做主,也没有离开徐阶,另起炉灶的打算。而且他无论做了什么,都说是徐阁老的功劳;无论取得什么成就,都说这是徐阁老的栽培……这样的弟子,哪个老师不窝心,当然会把他当成自己人。”

    看看一脸深思的沈大人,王寅接着道:“反观大人,一开始就没把徐阁老真心当老师,从不主动找他请示汇报,也不注意联络感情。总是觉着,自己把事情做漂亮了,徐阁老就会满意。其实不然,作为你的上级,他不只要结果。更要随时了解你的动态,对你施加自己的影响;作为老师,他更需要你的认可和忠诚。大人这些年开海禁、平赣南,修河道、兴工商,着实立了很多的功劳,可荣耀只属于你和先帝,跟徐阁老有什么关系?甚至大人的功劳越大,地位越高,人脉越雄厚,你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疏远。”

    “还有一点,就是大人的翅膀已经硬了,浮沉荣辱不是他徐阁老能一语而定的了。”见沈默脸色不好,余寅插话道:“这种感觉当然会让徐阁老不舒服,而且他也知道,大人已经无求于他了,又如何市恩于大人呢?”

    “君房不必安慰我。”沈默叹息一声道:“十岳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往常还总埋怨徐阁老不公,现在才知道,这是自己种下的恶果。”

    “大人不必太过自责,毕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寅微笑道:“毕竟你们是师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只要从今往后注意了,关系自然渐渐改善。”说着正色道:“而且我说这些,主要也不是为了徐阶,而是另一人……”

    “高拱?”沈默马上意识到。

    “不错,此人得天独厚,又比徐阶年轻那么多,早晚都会掌大权的。”王寅沉声道:“此人性情刚硬,比徐阁老难处十倍,如果相处不好,后患无穷。”

    “嗯……”沈默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本以为王寅说完了,谁知他又道:“还有一事,也要跟大人说说。”

    “先生请讲。”沈默恭声道。

    “关于徐高之间的矛盾?”王寅笑问道:“您打算如何自处?”

    “原来不是说过吗。”沈默道:“二妇之间难为姑,两头我都得罪不起,他们打得再热闹,我也视而不见,打定主意不掺和就是了。”

    “要是他们非逼你表态呢?”王寅笑问道。

    “那我就说,感谢阁老对我的信任,我诚心希望内阁和睦,精诚团结。”沈默笑道:“想来他们也不会好意思,再把我拖下水我了吧。”

    “大人精于官场之道,这法子总归是错不了。”王寅笑道:“按说二虎相争,为下官者,确实不能轻易表态。可如果能预见到双方的胜负,又当别论了。”

    “徐阁老身为顾命宰相,挟《遗诏》之重恩,得天下之人心,高拱这一阵胜算不大……这我是知道的。”沈默皱眉道:“可他和皇帝情若父子,谁知有没有东山再起的那天?所以我担心,现在支持了徐阶,将来难免遭高拱报复,可反过来的话,清算立在眼前,索性两不掺和。”

    “大人是当局者迷啊……”王寅笑道:“其实是有两全之策的。”

    “快快请讲。”沈默闻言大喜道。

    “关键是对症下药,徐阶那边,就给他猛吃‘安心丸’;高拱这边,就专下‘清热散”另外佐以甘草,还怕什么后遗症。”王寅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

    “这样既可以让徐阶安心,又可以给高拱退烧……”沈默沉吟道:“即表明了立场,又不得罪高拱,反倒在将来验证后,会被他认为有先见之明,后悔没听忠言呢……”越想越觉着妙极,不由抚掌笑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多谢几位先生,这下我心里有底了。”

    “那是,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沈明臣得意笑道。

    “好像没你什么事儿吧?”见计策被大人采纳,王寅心情大好,和沈明臣开起了玩笑道。

    “我也出主意了。”沈明臣的长处不是出谋划策,而是临机应变,当然脸皮也够厚:“虽然比不得你们,但总比个臭皮匠强多了吧?”

    “哈哈哈……”众人捧腹大笑起来,沈默也跟着笑,但他的笑容更多的是欣慰,心说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这也算是得道了吧?

    那欢笑声透过房顶,传到天空,惊得南飞的大雁乱了队形,但很快又排成一字,往着温暖的南方,展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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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真没浪费时间,但写得就是慢,不过状态渐渐恢复了。拼命继续写啊……………………但千万不要等了,因为我也没把握。[(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三章 狼犬满街 (下)

    .第七七三章狼犬满街

    清晨,一场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院中落叶成堆。

    沈默和夫人洗漱之后,端坐在桌前用餐,柔娘也坐在下首,一边给他俩盛粥舀饭,抽空也吃两口自己的饭……虽然若菡跟她说了多次,这活儿交给丫鬟就是,可她却一直坚持自己亲手来做。

    沈默端着一小碗稀粥,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道:“怎么没见俩小子来吃饭。”

    柔娘轻声道:“说是去早去了,看来这位新来的李先生,还真有些道行呢。”

    若菡捧着个钧窑的白瓷碗,里面是庄园里每日送来的牛初乳,她轻啜一口道:“也不知这位先生能坚持几天。”

    “放心,一准儿长久,”沈默笑着看看夫人道:“我找的这个李先生,可不是常人,绝对能把你解放出来。”

    “但愿如此,”若菡夹一块枣泥糕,细细咀嚼下去,才道:“我把这俩孩子送人的心都有了,不过估计没人敢引狼入室吧?”

    “这话说得,自己的孩子成狼了。”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昨晚和你说的事儿,考虑的怎样了?”

    “想让我重新出山,可以。”若菡柳眉一扬道:“但你得保证,我要干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否则我宁肯在家相夫教子,还能少长点皱纹。”

    沈默轻叹口气,外人听明白她这话,可他却清楚得很……余寅说这两年,沈家产业中饱私囊的现象十分严重,他当然很重视。晚上就回去问夫人,若菡告诉他,自己这两年虽然不管事,但昔日的老手下,早就来这儿叫苦不迭了。

    沈家的产业大都在南方,所以类似事件也大都发生在南方。其实若菡刚放手那会儿,因为机制健全,审计严格,尚能运转良好,损公肥私的事情很少。但从这两年,绍兴老太爷把自家的亲戚,还有姨太太家的小舅子、大姨夫之类的,全都让若菡安排到各处生意里管事,局面就开始失去控制了。

    这些人哪懂什么经营,捞钱却是个顶个的高手,没多长时间,就把好端端的生意搞得乌烟瘴气。连带原先不敢作乱的人,也跟着开始下手了,如果再不整治的话,沈家的几十样生意,恐怕全都要完蛋了。

    鉴于问题如此严重,沈默只能答应了妻子的要求,但他必须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生意基本上已经烂透了。”若菡好像不是说得自家生意,仍然笑语盈盈道:“我的意思是,全部关掉。”

    “全关掉?”沈默轻声道:“那可都是你的心血呀。”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的相公,是要经世济民的呢?”若菡美好的白他一眼道:“区区一点牺牲算什么?”

    “莫非……”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沈默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念头,恍然道:“你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

    “呵呵……”若菡掩嘴只是笑,显然十分得意。

    “呵呵,是我小瞧了夫人。”沈默也笑起来。

    其实沈家的产业,从无到有,都是若菡一手培植起来,她就算是不再亲自管理,也不可能真的彻底撒手。况且以她的本事,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有的是办法明察秋毫,岂容宵小作乱?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其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放纵。

    为何若菡要眼看着辛苦营建的产业日渐凋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首先,沈默已是官居二品的部堂高官。虽然经济问题从来不是毁掉仕途的根本原因,但往往是政敌在进行打击时的首选。沈默虽平素以清廉示人,但家中产业过大,始终难免树大招风,而且沈老爷要安排人,从来不找沈默,都是直接给若菡写信,做儿媳妇的哪能违逆老爷子的意思,可把那些亲戚招进来,就是些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再说他们夫妻的真正资本,也不是那些工厂、茶庄、绸庄、店面、地产之类的,而是谁也看不到、摸不着的金融资本,以及飘在茫茫大洋上的若干支武装船队……至于明面上产业,在其资产结构中,其实占比已经很小了,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扎眼的营生,全都处理掉。

    如果要处理,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盘给别人了,但这事儿不能只算经济账,因为这关系到好多沈家亲戚呢,更关系到沈贺的面子。要是说卖就卖了,肯定要把这些人给得罪,还让不让沈贺出门?恐怕在家里都要不得安宁了。沈默夫妻也得担上见财忘义不孝的恶名。更不能把产业卖给他们,否则这些人肯定会继续扯着沈默的虎皮做大旗,坏他的名声不行。若再出点什么丑闻,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别人眼里香饽饽似的好大产业,在沈默夫妻看来,却是留不得、也丢不得的烫手山芋。但这难不倒女中豪杰殷若菡,她十几岁就搏击商海,焉能对付不了这些人?她就任那些人大肆贪污,暗地里却一笔笔的都记下来,就等着此刻秋后算账,把他们做过的丑事全亮出来。

    到时候这些人肯定害怕,也肯定会找沈贺求情,沈默再出来做好人,说,只要把钱还上,就不会追究他们责任。见他如此好说话,那些亲戚肯定会一个劲儿的哭穷,说还不上啊还不上……殊不知沈夫人就等他们这句了。

    然后沈默继续走仁厚路线,大度的免除他们的责任,也不要他们还钱,则沈大人宽厚的形象必然更加光彩。这时若菡再出来说,自家的买卖已是负债累累,亏空太大,只能卖掉店面、厂房、货物等有价资产抵债了,则那些亲戚里,肯定没人再好意思阻止,更没人敢说,我有钱,你卖给我吧。

    其实在若菡精心的布置下,那些亲戚捞走的,不过那些产业的冰山一角,真正值钱的部分,都保护的好好的呢。但她真没有‘做小生意’的兴趣了,打算一股脑全卖给了汇联号,彻底和土地工商划清界限,给丈夫的仕途减少隐患。

    以最小的代价达到所有目的,这不仅源自商人的精明,更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已经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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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正说话,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管家沈原那急切的声音道:“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新来的先生把二位公子的胳膊都打折了……”

    “啊……”若菡手中的筷子跌落地上,方才泰然自若的女强人霎时不知去向。

    “别大呼小叫的。”沈默倒还沉得住气,道:“李先生岂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

    “能把汤勺都捏碎的人,还知道轻重?”若菡当时就两眼通红,带着哭腔道:“快带我去瞧瞧去。”

    “哎……”沈原应一声,就要引着夫人出去。

    “不许去。”却被沈默喝止道。

    “老爷,那是你的亲骨肉啊……”若菡泪珠子下来了,但还是站住了脚。

    “我跟先生承诺过,随便管教,绝不干涉。”沈默阴着脸道。

    “他俩还是孩子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若菡又气又急又心疼道。

    “死了残了我都认了。”沈默目光阴沉沉的扫过在场众人,道:“所有都不许干涉,谁敢明知故犯,立刻逐出家门。”

    “是……”见平素一团和气的老爷,此刻像换了个人似的,屋里的下人噤若寒蝉,无不出声应下。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当真拿出家长的威严,若菡也不敢违逆,只能紧咬下唇道:“你就后悔一辈子吧。”说完离开了饭厅,回房间担心去了。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伺候我换官服,”沈默拿起口布擦擦嘴道:“沈原让他们备轿,老爷我要去衙门。”命令一下,众人如闻圣旨,赶紧重新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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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书堂中,李成梁端坐在讲桌之后,一边着手中的《春秋》,一边斜睥着堂下两个面色惨白的小孩,见他们满头大汗,却仍紧咬着牙关,心中不由生出几丝欣赏,自己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硬气。

    阿吉和十分的胳膊,真的给卸成脱臼了,当然他们是自找的……起先几天,他们还能跟这位新来的李先生相安无事,但很快两人发现,这人似乎学问平平,讲起圣人的微言大义,还不如自己透彻呢。

    两个孩子便故意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就是要看他出丑,李成梁果然回答不上来,但他是成年人,当然不可能直言‘不会’了,他会很严厉的批评他俩好高骛远,还不会跑呢,就想学飞了。然后罚他们抄写十遍八遍,以巩固基础。

    见他非但不承认自己无知,还变着法子惩罚自个,阿吉和十分自然生气,坚决不写。不写就要挨板子,李成梁教书不行,打人却是好手,每下都打得他俩痛不欲生,却绝不伤手,连写字都不影响。

    打完了还要写,写不完还要打,两个大少爷何曾受过此等折磨?又岂是逆来顺受的主?终于在几天之后,决心和这个野兽先生,来个了断。但知道对方是老师,又是成年人,不能力敌只能智取。通过观察,他们发现每天早晨,仆人都会在先生到来之前,先为他泡好一杯茶。

    俩少爷觉着这是个机会,便让书童去买了最厉害的**……为免买的是假冒伪劣,他俩还拿书童做过实验,只小指盖那么点,便让他睡到现在还没醒。效果验证后,两人第二天便早早来到书堂,装模作样的背书。等那泡茶的仆人一走,俩人便一跃而起,十分跑到门口望风,阿吉则从怀中掏出小药瓶,掀开茶杯盖子往里倒。恰好今天泡的是普洱茶,颜色酽得很,完全看不出来。”

    “来了来了……”十分焦急的催促道。

    “好了……”阿吉手一抖,一瓶药末都倒了进去,然后把瓶子往怀里一揣,赶紧跑回座位上。

    待李先生昂首阔步走进书堂,两个孩子已经坐在那开始书了。按说这是件好事儿,可李成梁直觉有些不对劲,这俩小子从来都是卡着时辰到,就算比自己来得早点,也从来都是在那大眼瞪小眼,哪会主动背书?

    “太阳这是打哪边出来了?”李成梁似笑非笑道。他故意诈一诈他俩,要是真的用心背书,是不会听到这句的。可要是心里有鬼,肯定会听到的。

    “先生,东边。”阿吉这个傻蛋,往窗外看看道。

    果然是假装的,李成梁心中冷笑,但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没点破,而是加倍小心的走到讲桌后,看看没什么异样,才缓缓坐下来,习惯性的伸手去摸茶杯。

    俩孩子虽然还在大声背书,但视线已经从书本转移到茶杯上,一起无声道:‘喝下去,喝下去……’他们早想好了,只要这家伙一撂倒,就把他扒得只剩裤衩,然后装车运出去,往棋盘天街上一丢。就不信丢了这个丑之后,他还好意思再继续骗吃骗喝下去。

    李成梁居高临下,早把两人的眼神尽收眼底,顺着他们的目光,便看到了自己的茶杯。虽然两个孩子又倏地收回目光,但他还是猜到,问题就在这里。于是不动声色的细细端详,果然在杯托和周边的桌面上,看到了极细微的一些粉末。

    ‘原来如此。’李成梁终于明白了他俩的意图,这时他可以大声质问他们,给茶里加了什么作料,然后再打他们一顿板子。但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两个顽童肯定要卷土重来,况且自己也不是来陪他们玩的,老这么玩猫捉老鼠也不是个事儿。

    ‘索性震他们一下,一劳永逸。’虽然打定主意,但他也不敢贸然喝下,万一要是什么鹤顶红之类的剧毒,自己死得多冤枉啊?李成梁便只假装啜一口,然后咋舌道:“真烫……”就很自然的把茶盏搁下,同时用小指在杯托上一抹,沾了点粉末在上面。

    见他没喝,两个孩子有些失望,只能继续背书,等他早晚把这杯茶喝下去。

    李成梁也不管他们,拿起本《春秋》来,借着往手指上吐吐沫的机会,舌尖碰了下小指,感到一点曼陀罗花粉的香味,原来是**,他就放下心来。

    翻着书了两页,李成梁装作口渴,便再次端起了茶杯,喝了好大的一口。这次俩人都看清楚了,是真的喝到肚里去了,不由心中狂喜,默念道:‘一、二、三……’

    没数到十,就见那先生咣当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嘢……”两个孩子欢呼着,把书一抛,就跑到讲桌边,准备动手搬他。谁知这先生竟沉重无比,使了半天劲儿,也纹丝不动。

    俩孩子心说,看来我们年纪小,没劲儿。便把各自的书童叫进来,让他俩帮着搬,两个书童虽然带个‘童’字,但都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其中一个还是铁柱的儿子,单手就能举起磨盘,按说一人就能把这先生搬起来。

    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搬动。另一个赶紧上去帮忙,还是没搬动,阿吉和十分也凑上去,四人使出吃奶的劲儿,这回终于把他托了起来。

    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手上的重量陡然加剧,那刚起来一寸的李先生,又轰然落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呦……”“我的妈呀……”真是邪了门了,四人的胳膊还全都脱臼了……

    这时李先生才缓缓从桌上爬起来,伸个懒腰道:“咦,怎么睡着了?难不成昨晚没休息好?”然后又看到呲牙裂子的四个人,又咦一声道:“你们怎么了?便秘吗?”

    两个书童毕竟年纪大,知道是这人在使坏,道:“快把我们的胳膊接上,坏了我家少爷,你吃罪不起。”

    “你们是什么东西,”李成梁冷哼一声道:“敢在学堂里大呼小叫”说着用丹田喷出三个字道:“滚出去”竟煞气四溢,唬得人心肝直颤。

    两个书童险些被吓破胆,一点违抗的念头都没了。但好在是家生的奴婢,忠心不二,便要扶着少爷出去。

    “他们不能走”李成梁又哼一声道:“现在是上课时间”说着两手一伸,就把阿吉和十分捉了过来。

    两个书童知道遇上高人了,只好跑出去找援兵去了。

    膀子脱臼的阿吉十分,虽然站在那不声不响,其实已经痛得撕心裂肺了,只是他们性情如此,绝不肯在这仇家面前掉泪罢了。但毕竟是孩子,还是不停往外张望,心说怎么还没人来救命呢?

    “别痴心妄想了。”李先生看穿了他俩的小心思,冷笑道:“没人会来救你们的,就乖乖上我的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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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状态起伏不定,怎么都不出活……[(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四章 新官上任

    .第七七四章新官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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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沈明臣连天的劝说,围在沈家门口的人群,终是渐渐散去,户都应该是他们的下一站。

    礼部那边早就派人驻在沈家了,这头官轿一出门,那边就赶紧去通报,让衙门里的人准备接印仪式。

    那在沈府蹲点的,正是沈默的老相识王启明,只见他拿着一面小镜子,走到沈典轿前,陪着笑道:“部堂大人,属下早就请人问过,后天是个上任的好日子……”

    沈默淡淡道:“本官不信这个,择日不如撞日。”

    “要说今儿也不错,黄历上还是好星宿居多,不过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怕冲撞了不好。“王启明便把那小镜子奉到他面前,献宝似的道:“算命先生说,把这个桂在轿楣上,就诸邪回避了。”

    沈默一看,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钥镜,上面还画了一个八卦,心说,你就算是好心为我化解,也找个不显眼的呀!今儿这么好的日头,我轿子上挂面镜子,一路上闪闪光,知道的说我这是辟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脑疯了呢。不由笑骂道:“你挂自己脖子上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

    “起轿““胡勇一声今下,轿夫们便抬起轿子,往胡同外走去阵,他们却毫无招架之力……”原本官兵只想给个下马威的,谁知竟一下把他们打得屎尿横流。

    “住手!“在短暂的,失神,之后,沈默大声喝止道:“不许打人!快快停手!你们谁是领头的。”

    巡内城御史周有道一手扶着官帽,跑到沈跌边上,施礼道:“下官救驾来迟,部堂大人受惊了。”

    沈默一脸,焦急,道:“多谢周大人来援,但请你速速收队吧。”

    “啊““周有道吃惊到膛目结舌。

    沈默又重复一遍道:“请周大人收队。”

    “不抓人吗?“周有道小声问道。

    “这么多人,抓谁?”沈默压低声音道。

    “这可是礼部衙门……”“周有道难以理解道:“万一……”

    “这些都是大明贵胃,最是高贵,最有涵养,怎会干那种土匪般的行径?“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捉高声调道:“本官既然管着宗人府,便有义务保护大明宗室。周大人放心,这衙门拆不了,真拆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跟他人无关。”

    既然人家尚书大人都这样说了,周海哪还能多管闲事,便抱下拳道:“成,听您的。“说着一挥手道:“牧队!“便带着意扰未尽的兵马司士卒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哀嚎。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遭此陡然一击,宗室们这下没了精神,一个个神情木然,有好些人还流了泪。这时沈默越过侍卫,走到他们中间,一面让人抬头破血流包扎,一面温声劝慰起来:“兵马司确实有些严厉,但你们的行为,是不是也有些莽撞呢?六都衙门乃是仅次于皇宫的要地,人家打就打了,告到皇上那也没用。”

    宗室们本来还想让沈默做主,但听他这样一说,再联系起前年那次,也是有那么多宗室下了诏狱。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时过境迁,朱家的子孙又怎样,还不是一群人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可怜虫!许多人心生悲凉,呜呜哭起来。

    “大家不要悲伤。”沈默的安慰适时响起:“优待皇室宗亲,勋旧贵戚,是我大明二百年的祖制,朝廷是不会不认的。“经过方才那段插曲,宗室勋贵们再没脸狠沈默闹了,反倒觉着他跟亲人一般,是真心向着他们的。所以当他开始说话,场上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你们心里着急,我也感同身受,但光着急没用,咱们还是得合计出个对策来。但大街上哪是谈正事儿的地方?何况本官连印都没接,现在说什么,也做不了数啊。”说着朝众人团团拱手道:“诸位要是相信我沈拙言的,就请先回去,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等明天一早,请六位代表来部衙相商,本官保证,一定会为你们说话的。”

    “沈部堂够意思,咱们也得够味儿才行。”众宗室互相看看,他们也知道今儿折了锐气,已是没脸再耗下去了,一今年老望众出来说话道:“今儿是他老人家上任的好日子,咱们不能搅合了,就按照他说的办吧““这才把一众宗室说散了。

    那些人一走,殷士瞻赶紧带着礼部众官员过来迎驾,沈跌仿佛什么都没生过,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这时礼赞告吉时已到,鼓乐手们开始吹吹打打,他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衙门,拜了圣旨、大印,便是部堂升座,属官堂参,差吏叫贺了。

    因为今儿是尚书大人上任,所以阖部上下来得齐刷刷,一个不落。殷士瞻便为沈默介绍起属下来,虽然当过本部侍郎,对这些都了解,但沈默还是保持耐心,听得很认真。

    礼部作为六部之一,其长官自然是他这个尚书;又有左、右侍郎为佐贰,但现在只有殷士瞻任左侍郎,右侍郎空缺中。其隶下有司务厅负责日常起草、文移等。又有四大清吏司,其中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以及管理全国的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也就是祭祀天地神只,以及国家的吊唁开丧“国之大事,不过戎与祀,这也是礼部最原始、最本源的职能。

    又有主容清吏司,掌宾礼以及接待外宾事务,下设四夷棺、同文棺等数个针对性很强的部门,负责和藩属、外国打交道;还有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筵飨是国宴;廪饩是各级掌校中,给生员的粮金补贴;牲牢是祭祀的牺牲,一看就是个油水部门。事实上,虽然礼都给人的印家向来清苦,但这四司也有尊卑穷富之分,不消说,精膳司自然是那个富司;而仪制司因为管着书人进身的途径“科举,当然地位尊崇,被称为尊司;祠祭司虽然有个好大的名头,但跟鬼神打交道,能有油水才叫见了鬼,所以当之无傀是穷司。至于主容司就更惨了,大明唯我抽尊,一切外但暨是下民,结果连累这大明外交部,也成了卑司。

    无论如何,各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到两人,主事若干人,这些正式编制外,又有书吏若干,负责日常事务的处理。

    每司之下,又有若干馆局负责具体的差事,如会同棺、铸印局之类,由各司主事所领,其大使、副大使之流,若不是今天这日子特殊,还没资格面见部堂大人。

    另外,虽然礼都尚书本身兼任翰林学士,但并不等于翰林院隶属于礼部,所以翰林院的一干人等,没有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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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介绍之后,殷士瞻便请都堂大人讲话。沈默站起来,面对满满一屋子的下属,他先是满含感情的回忆自己在部里时的日子,还点了几个书吏的名宇,问这个还打老婆吗?那个的儿子考上秀才了吗?总之是以关心下属的生活为主,问寒问暖之外,也指明了跟着他干的前景……”人家都说礼部穷,但只要我当这个尚书一天,你们的薪俸就不会施欠,福利一定落实,升职转正的机会,肯定比别得部多!搞得属下官吏热血沸腾,就差喊出,部堂万岁,了!

    感性完了,沈跌便让属下各归其位,只把殷士瞻和四位郎中,并事务厅的主事留下,转到尚书值房中继续开会。但与在前厅的热情慷慨不同,这时的沈默,面上已经没有一丝笑了,这让本来还挺轻松的几位礼部脑,一下又紧张起来。

    没有寒喧,沈默直截了当的指出,礼部散漫的风气必须改变,最重要的便是,务实,二宇。这二宇又有三层含义,一是,省议论”他说:“几年来我看见,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自为矛盾,这就是所谓的,政多纷更“而且又以废话空谈居多。而是,讲务实“一切口头汇报与书面极告,必须简单扼要、条理清晰;是非可否,你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犯罪,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要说,也比信口开河强。”

    这番话虽然谁都没指责,但让众人羞得满脸通红,他们大都是翰林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夸夸清谈,还有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显然正是沈默抨击的对象。

    沈默不理会他们的尴尬,接着道:“还有一层,就是,不施延,。几年来我看到,上面凡有文件下来,官员都会签一个,照办“然后就往下传,下面再签个,照办,接着传达,到没法再往下传了,就丢在一边,成了空文。什么,照办,?哪个还来理会!一年里文件不知道有几麻袋,办没办,天知道!各级官吏例是安逸了,可国家的政事也彻底耽误了。”说着目光坚定的下今道:“凡我属下,大小事务,接到上峰命令后,都必须尽快回复。部里将设立登记簿,每一件事情,都要办的时候登记,办完后注销。超过期限的,要按违反制度论罪。这将作为评价官员优劣的重要像据。”

    一番夹枪带棒的训示,让几位要员心惊胆颤,暗道以前的印象不对啊“以他们过去和沈默接触,以及所见所闻,都认为这沈部堂是个好说话的官油子。他起先在前厅的讲话,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谁知那竟都是假象,真到了他当家做主,竟关起门来唱黑脸了。

    几人不禁暗暗叫苦不迭,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这正是沈默要的效果。对待下屑,过宽了则会不逊,过严了又会怨恨,关键要掌握好度,做到宽严相济。对于间接下级,或官位较低的属下来说,相差悬殊的地位,本身就让他们不敢造次。加之平时接触的少,容易确立的是权威,不容易确立的是感情,所以他尽量展示自己的仁厚。

    而在座的都是他的直役下属,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常工作和和人腰触都很多,容易确立的是感情,不容易确立的是权威;所以必须给他们个下马威,日后再慢慢展示自己的仁厚不迟。

    看到几人的坐姿明显生改变,沈默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他知道目的基本达到,便换个缓和的声音道:“说一下近期的主要事务吧。”

    “哦……”是。”殷士瞻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个条陈道:“这是本部到昨天为止,一切未交割的事体,请大人审阅。”

    “殷大人有心了。”沈默给他一个微笑,竟让殷士瞻感到浑身一松,才不那么紧张了。心说这沈大人真是官威十足,了不得啊了不得“。王启明见讨了个没趣,只好把那铜镜收在怀里,小声嘟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轿子穿过繁华的棋盘天街,往东江米巷行去。王启明热情依旧,不厌其烦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卯时三刻必须进门,可不能耽误了时辰。“轿夫们虽然也烦他,但谁也担不起误时的责任,便比平时加快了脚步,谁知刚到了江米巷街口,就看到有人把礼部衙门给围了。

    王启明这些天在沈府蹲守,一看那些人就直犯滴咕道:“到底是时辰不好,撞着这么些丧门星了。”原来这些人,正是把沈默堵在家里的那一群。他们也确实被忽悠去了户部,可大明六部衙门离着都不远,礼部这边一准备,户部就知道了……”正愁着没法打这些爷呢,便起了坏点子,对他们说今天是礼部尚书上任的日子,你们赶紧过去,那边大喜的日子,肯定好说话。

    这些人果然闻言放腿就跑,到了东江米巷时,礼部的人还正准备乐队和仪仗呢,猝不及防,就被他们围了个正着。

    偏着礼部侍郎殷士瞻又是个没主意的,有心叫差役把他们撵走,又怕把事情闹大了,给部堂大人惹麻烦,可任在这人堵在这儿,眼看着一场仪式要被搅黄了,直在那里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当看到沈默的轿子到了,他竟感到一阵放松,心说终于来了当家的……”

    沈默也看到那些宗室,不免暗叹一声,看来人家又把球踢回来了。既然赶上了,躲是躲不过了,这也算对自己这个礼都尚书的初考了,万不能怯场。

    想到此,沈默定定神,沉声道:“落轿。”

    那边也现了这顶绿呢官轿,宗室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是尚书大人的坐轿。于是呼啦一声从衙门口围了过来。

    护卫们赶紧上前一步、排成一线,挡在大人身前。

    “我们要见尚书大人““请沈部堂出来说话。”宗室们嚷嚎起来。

    轿窜缓缓掀开,沈默弯腰下了轿,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我就是沈默,诸位有何事体?”

    “沈大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祖上的规矩不能坏…”“,朝廷要逼死我们吗?”众宗室七嘴八舌,十分嘈杂,又没法听清。

    沈默抬起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捉高嗓门道:“众位请先心平气和,再派个代表出来,跟本官把话说清楚。”顿一顿道:“这样吵吵嚷嚷,根本没法对话。”

    宗室们又吵吵嚷嚷一阵,好半天才推举出六个深负众望之人,走出人群和官府交涉。

    沈默的目光却转向街口,便见大队的官兵涌过来,原来这会儿功夫,巡城御史带了兵马司的金吾卫,前来救驾了。

    “部衙门前乃朝廷禁地!“一匹骏马小跑而来,上面坐着个大嗓门的传今兵:“尔等速速散去,否则体怪王法无情!”

    看到大队的官差,手持根棒铁链包抄而来,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重又骚动起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惯怒。虽是天潢贵胄,不像小老百姓那样惧怕官府,但终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真要给抓进狱神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于是群情激奋,当即就有人鬼哭狼嚎起来。

    官兵们知道这种时候,要想镇住场面,关键是下马威得狠,于是二话不说,一阵乱棍下去,当即把那些出头鸟打得羽毛乱飞。别看宗室们平素耀武扬威,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但真到了这种考验悍勇的时候,还真不如干力气活的穷苦百姓,至少人家还能抵挡[(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四章 新官上任 (中)

    .第七七四章新官上任

    。。。。。。。。。。。。。。。。。。。。。。。。。。。。。。。。。。。。。。。。。

    经过沈明臣连天的劝说,围在沈家门口的人群,终是渐渐散去,户都应该是他们的下一站。

    礼部那边早就派人驻在沈家了,这头官轿一出门,那边就赶紧去通报,让衙门里的人准备接印仪式。

    那在沈府蹲点的,正是沈默的老相识王启明,只见他拿着一面小镜子,走到沈典轿前,陪着笑道:“部堂大人,属下早就请人问过,后天是个上任的好日子……”

    沈默淡淡道:“本官不信这个,择日不如撞日。”

    “要说今儿也不错,黄历上还是好星宿居多,不过底下还有个坏星宿,怕冲撞了不好。“王启明便把那小镜子奉到他面前,献宝似的道:“算命先生说,把这个桂在轿楣上,就诸邪回避了。”

    沈默一看,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钥镜,上面还画了一个八卦,心说,你就算是好心为我化解,也找个不显眼的呀!今儿这么好的日头,我轿子上挂面镜子,一路上闪闪发光,知道的说我这是辟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脑疯了呢。不由笑骂道:“你挂自己脖子上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

    “起轿““胡勇一声今下,轿夫们便抬起轿子,往胡同外走去阵,他们却毫无招架之力……”原本官兵只想给个下马威的,谁知竟一下把他们打得屎尿横流。

    “住手!“在短暂的,失神,之后,沈默大声喝止道:“不许打人!快快停手!你们谁是领头的。”

    巡内城御史周有道一手扶着官帽,跑到沈跌边上,施礼道:“下官救驾来迟,部堂大人受惊了。”

    沈默一脸,焦急,道:“多谢周大人来援,但请你速速收队吧。”

    “啊““周有道吃惊到膛目结舌。

    沈默又重复一遍道:“请周大人收队。”

    “不抓人吗?“周有道小声问道。

    “这么多人,抓谁?”沈默压低声音道。

    “这可是礼部衙门……”“周有道难以理解道:“万一……”

    “这些都是大明贵胃,最是高贵,最有涵养,怎会干那种土匪般的行径?“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捉高声调道:“本官既然管着宗人府,便有义务保护大明宗室。周大人放心,这衙门拆不了,真拆了,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跟他人无关。”

    既然人家尚书大人都这样说了,周海哪还能多管闲事,便抱下拳道:“成,听您的。“说着一挥手道:“牧队!“便带着意扰未尽的兵马司士卒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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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室们本来还想让沈默做主,但听他这样一说,再联系起前年那次,也是有那么多宗室下了诏狱。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时过境迁,朱家的子孙又怎样,还不是一群人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可怜虫!许多人心生悲凉,呜呜哭起来。

    “大家不要悲伤。”沈默的安慰适时响起:“优待皇室宗亲,勋旧贵戚,是我大明二百年的祖制,朝廷是不会不认的。“经过方才那段插曲,宗室勋贵们再没脸狠沈默闹了,反倒觉着他跟亲人一般,是真心向着他们的。所以当他开始说话,场上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你们心里着急,我也感同身受,但光着急没用,咱们还是得合计出个对策来。但大街上哪是谈正事儿的地方?何况本官连印都没接,现在说什么,也做不了数啊。”说着朝众人团团拱手道:“诸位要是相信我沈拙言的,就请先回去,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等明天一早,请六位代表来部衙相商,本官保证,一定会为你们说话的。”

    “沈部堂够意思,咱们也得够味儿才行。”众宗室互相看看,他们也知道今儿折了锐气,已是没脸再耗下去了,一今年老望众者出来说话道:“今儿是他老人家上任的好日子,咱们不能搅合了,就按照他说的办吧““这才把一众宗室说散了。

    那些人一走,殷士瞻赶紧带着礼部众官员过来迎驾,沈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这时礼赞告吉时已到,鼓乐手们开始吹吹打打,他便在众人簇拥下进了衙门,拜了圣旨、大印,便是部堂升座,属官堂参,差吏叫贺了。

    因为今儿是尚书大人上任,所以阖部上下来得齐刷刷,一个不落。殷士瞻便为沈默介绍起属下来,虽然当过本部侍郎,对这些都了解,但沈默还是保持耐心,听得很认真。

    礼部作为六部之一,其长官自然是他这个尚书;又有左、右侍郎为佐贰,但现在只有殷士瞻任左侍郎,右侍郎空缺中。其隶下有司务厅负责日常起草、文移等。又有四大清吏司,其中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以及管理全国的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也就是祭祀天地神只,以及国家的吊唁开丧“国之大事,不过戎与祀,这也是礼部最原始、最本源的职能。

    又有主容清吏司,掌宾礼以及接待外宾事务,下设四夷棺、同文棺等数个针对性很强的部门,负责和藩属、外国打交道;还有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筵飨是国宴;廪饩是各级掌校中,发给生员的粮金补贴;牲牢是祭祀的牺牲,一看就是个油水部门。事实上,虽然礼都给人的印家向来清苦,但这四司也有尊卑穷富之分,不消说,精膳司自然是那个富司;而仪制司因为管着书人进身的途径“科举,当然地位尊崇,被称为尊司;祠祭司虽然有个好大的名头,但跟鬼神打交道,能有油水才叫见了鬼,所以当之无傀是穷司。至于主容司就更惨了,大明唯我抽尊,一切外但暨是下民,结果连累这大明外交部,也成了卑司。

    无论如何,各司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到两人,主事若干人,这些正式编制外,又有书吏若干,负责日常事务的处理。

    每司之下,又有若干馆局负责具体的差事,如会同棺、铸印局之类,由各司主事所领,其大使、副大使之流,若不是今天这日子特殊,还没资格面见部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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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性完了,沈跌便让属下各归其位,只把殷士瞻和四位郎中,并事务厅的主事留下,转到尚书值房中继续开会。但与在前厅的热情慷慨不同,这时的沈默,面上已经没有一丝笑了,这让本来还挺轻松的几位礼部首脑,一下又紧张起来。

    没有寒喧,沈默直截了当的指出,礼部散漫的风气必须改变,最重要的便是,务实,二宇。这二宇又有三层含义,一是,省议论”他说:“几年来我看见,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自为矛盾,这就是所谓的,政多纷更“而且又以废话空谈居多。而是,讲务实“一切口头汇报与书面极告,必须简单扼要、条理清晰;是非可否,你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犯罪,如果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要说,也比信口开河强。”

    这番话虽然谁都没指责,但让众人羞得满脸通红,他们大都是翰林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夸夸清谈,还有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显然正是沈默抨击的对象。

    沈默不理会他们的尴尬,接着道:“还有一层,就是,不施延,。几年来我看到,上面凡有文件下来,官员都会签一个,照办“然后就往下传,下面再签个,照办,接着传达,到没法再往下传了,就丢在一边,成了空文。什么,照办,?哪个还来理会!一年里文件不知道有几麻袋,办没办,天知道!各级官吏例是安逸了,可国家的政事也彻底耽误了。”说着目光坚定的下今道:“凡我属下,大小事务,接到上峰命令后,都必须尽快回复。部里将设立登记簿,每一件事情,都要办的时候登记,办完后注销。超过期限的,要按违反制度论罪。这将作为评价官员优劣的重要像据。”

    一番夹枪带棒的训示,让几位要员心惊胆颤,暗道以前的印象不对啊“以他们过去和沈默接触,以及所见所闻,都认为这沈部堂是个好说话的官油子。他起先在前厅的讲话,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谁知那竟都是假象,真到了他当家做主,竟关起门来唱黑脸了。

    几人不禁暗暗叫苦不迭,愈发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这正是沈默要的效果。对待下屑,过宽了则会不逊,过严了又会怨恨,关键要掌握好度,做到宽严相济。对于间接下级,或者官位较低的属下来说,相差悬殊的地位,本身就让他们不敢造次。加之平时接触的少,容易确立的是权威,不容易确立的是感情,所以他尽量展示自己的仁厚。

    而在座的都是他的直役下属,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常工作和和人腰触都很多,容易确立的是感情,不容易确立的是权威;所以必须给他们个下马威,日后再慢慢展示自己的仁厚不迟。

    看到几人的坐姿明显发生改变,沈默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他知道目的基本达到,便换个缓和的声音道:“说一下近期的主要事务吧。”

    “哦……”是。”殷士瞻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个条陈道:“这是本部到昨天为止,一切未交割的事体,请大人审阅。”

    “殷大人有心了。”沈默给他一个微笑,竟让殷士瞻感到浑身一松,才不那么紧张了。心说这沈大人真是官威十足,了不得啊了不得“。王启明见讨了个没趣,只好把那铜镜收在怀里,小声嘟囔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轿子穿过繁华的棋盘天街,往东江米巷行去。王启明热情依旧,不厌其烦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卯时三刻必须进门,可不能耽误了时辰。“轿夫们虽然也烦他,但谁也担不起误时的责任,便比平时加快了脚步,谁知刚到了江米巷街口,就看到有人把礼部衙门给围了。

    王启明这些天在沈府蹲守,一看那些人就直犯滴咕道:“到底是时辰不好,撞着这么些丧门星了。”原来这些人,正是把沈默堵在家里的那一群。他们也确实被忽悠去了户部,可大明六部衙门离着都不远,礼部这边一准备,户部就知道了……”正愁着没法打发这些爷呢,便起了坏点子,对他们说今天是礼部尚书上任的日子,你们赶紧过去,那边大喜的日子,肯定好说话。

    这些人果然闻言放腿就跑,到了东江米巷时,礼部的人还正准备乐队和仪仗呢,猝不及防,就被他们围了个正着。

    偏着礼部侍郎殷士瞻又是个没主意的,有心叫差役把他们撵走,又怕把事情闹大了,给部堂大人惹麻烦,可任在这人堵在这儿,眼看着一场仪式要被搅黄了,直在那里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当看到沈默的轿子到了,他竟感到一阵放松,心说终于来了当家的……”

    沈默也看到那些宗室,不免暗叹一声,看来人家又把球踢回来了。既然赶上了,躲是躲不过了,这也算对自己这个礼都尚书的初考了,万不能怯场。

    想到此,沈默定定神,沉声道:“落轿。”

    那边也发现了这顶绿呢官轿,宗室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是尚书大人的坐轿。于是呼啦一声从衙门口围了过来。

    护卫们赶紧上前一步、排成一线,挡在大人身前。

    “我们要见尚书大人““请沈部堂出来说话。”宗室们嚷嚎起来。

    轿窜缓缓掀开,沈默弯腰下了轿,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我就是沈默,诸位有何事体?”

    “沈大人,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祖上的规矩不能坏…”“,朝廷要逼死我们吗?”众宗室七嘴八舌,十分嘈杂,又没法听清。

    沈默抬起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捉高嗓门道:“众位请先心平气和,再派个代表出来,跟本官把话说清楚。”顿一顿道:“这样吵吵嚷嚷,根本没法对话。”

    宗室们又吵吵嚷嚷一阵,好半天才推举出六个深负众望之人,走出人群和官府交涉。

    沈默的目光却转向街口,便见大队的官兵涌过来,原来这会儿功夫,巡城御史带了兵马司的金吾卫,前来救驾了。

    “部衙门前乃朝廷禁地!“一匹骏马小跑而来,上面坐着个大嗓门的传今兵:“尔等速速散去,否则体怪王法无情!”

    看到大队的官差,手持根棒铁链包抄而来,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重又骚动起来,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惯怒。虽是天潢贵胄,不像小老百姓那样惧怕官府,但终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真要给抓进狱神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于是群情激奋,当即就有人鬼哭狼嚎起来。

    官兵们知道这种时候,要想镇住场面,关键是下马威得狠,于是二话不说,一阵乱棍下去,当即把那些出头鸟打得羽毛乱飞。别看宗室们平素耀武扬威,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但真到了这种考验悍勇的时候,还真不如干力气活的穷苦百姓,至少人家还能抵挡[(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四章 新官上任 (下)

    .第七七四章新官上任(下)

    天刚亮些,下面通禀,说是昨日大人邀请的那几个宗室来了。”

    几个宗室赶紧起身相迎,为首的一个连忙道:“大人百忙之中,拨冗相见,我等已是感激不尽了。”

    “哪里哪里……”沈默请他们坐下,自己也在正位上坐了,关切问道:“昨天回去后,都还好吧?”

    “还好,还好,幸亏有大人拦着,才没伤多少人……”那老宗室叹息一声,边上个年轻的面露恨色道:“虽然咱们宗室今不如昔,可也不能这么让人欺负了,这事儿一定要让皇上知道老朱家的龙子龙孙,都让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这人还真是拎不清。昨日周御史是在为自己解围,于情于理,自己都有义务为他挡下这一场。这宗室却还在自己面前嚷嚷着报仇,真是和尚面前骂秃子,自找不痛快。

    那老宗室也知道官官相护,何况那巡城御史还是为了帮沈部堂呢,便接过话头道:“部堂昨日说,要我们六个来衙门,相商不敢当,咱们就听听部堂的,到底怎么个真章,总不能让全天下的龙子龙孙,活活饿死去吧?”

    “几位亲王,还有国公,都说好了,会上疏帮咱们说句话的。”边上有人帮腔道:“那要命的《条例》是先帝定的,可是违反祖制的,今上仁厚,必会给咱们条活路的。”

    沈默还没说话,他们先七七八八的唠叨一通,宗室就是这样一群人,你千万不能敬着,一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便也不笑,也不吭声,就任他们说个痛快。

    见沈部堂面色不太好看,那老宗室神情一黯,止住众人的话头道:“诸位,咱们还是听大人说吧。”

    “诸位说得都好,本官身为大宗伯,当然愿意看到,天下宗室都能满意了。”沈默神态如常道:“但显然是不可能的——宗室的禄给标准,是国朝初年定下的。太祖皇帝时,全国的朱姓宗室,不过五十八人。但到了今天,已经激增到多少人,诸位可曾想过?”

    众人摇头,他们哪知道这个?但沈默知道:“我命人查阅了黄册玉牒,并把结果抄录给大家。”他点点头,一名官员便捧着一摞纸张上来,分发给六人。

    几个宗室接过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写道:‘截至嘉靖四十五年止,在籍皇室宗亲,共计一万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二百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两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千九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两千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一千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另有公主、郡主、县主、县君等两千一百六十七人。按照宗室禄给标准,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公主两千石,镇国将军、郡主一千石,辅国将军、县主六百石,镇国中尉、县君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则岁给禄米超过一千二百万石。”

    “洪武年间,全国税粮总数,为一千七百万石,宗室禄米支出,不过四十万石,可谓九牛一毛。但到了嘉靖年间,全国税粮总数,为两千四百万石左右,仅宗室禄米支出,已经达到了全国税收的一半。除此之外,还要赐钞、锦缎、芝丝、绢、纱罗、冬布、夏布……其余各种开支更不胜繁举。”沈默语气沉重道:“不是国家不想像原来那样养宗室,而是实在养不起啊”

    在翔实权威的数字面前,众宗室哑口无言。沈默继续语重心长道:“况且国家待你们向来不薄,凡是玉牒在册的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赐给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八十亩,算是个中型地主,谈不上锦衣玉食,但生活足够宽裕了。这些土地,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大都是无需交税的。”说着抬起头看,目光炯炯的望着几人道:“除了你们宗亲,还有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都有大量无需交税的土地,数字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但绝对超过全国可耕之地的一半。小民以不到一半的土地,缴纳全国的赋税,早就不堪重负,纷纷弃地逃亡。”

    “朝廷所收税银,原本就只能勉强应付开支,但因为宗室数量膨胀的太快,从原先的微不足道,一下占据了过半的税收,结果就是国家根本无法应付,每年所缺税粮,已经超过一千多万石,全国都要维持不下去了……你们都是京城的宗室,亲眼见到京官们生活的窘迫了吧?”沈默说着眼眶通红道:“多少人要在外面偷偷干些小营生,多少人不敢带妻儿上任?又有多少人的老母,常年没有肉吃?为了朝廷能挤出钱来抵御蒙古人,大家都在吃苦,而咱们衣食无忧的宗室们呢?不仅一文钱的税也不交,还为朝廷削减了一点养鸟买狗、逛窑子的钱,就整天在有司门上闹事,还口口声声说没活路了?”他的语调愈发严厉起来道:“真的没活路了吗?那让你们和辛苦讨生活的百姓换换,谁愿意,不妨请举起手来”

    一番话说得那些,方才还气鼓鼓的宗室,全都低下了头,在直观的数字和浅显的道理面前,他们的那些抱怨和委屈,全都显得苍白和矫情,只能小声重复道:“太祖皇帝定下来的,是千年不易的祖制……”

    “如果太祖皇帝活着,看到他的江山成了这样。”沈默毫不留情道:“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他的龙子龙孙”一句话便把他们堵得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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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深谙谈判之道,知道一味逞强成不了买卖,刚柔相济才是王道。于是轻叹一声,缓和语气道:“别怨我说得重,实在是事实太残酷。我管着宗人府,也算是诸位的娘家人,不能不把实话告诉你们……”目光扫过众人道:“今年试行的两个条例,真正受损的,是远支宗室和低阶勋贵。那些亲王郡王,国公侯爷,都没牵扯在内。他们的利益不受损害,就不可能亲自冲锋陷阵,顶多不痛不痒的上几本、说两句,能有多大作用?我不乐观。”顿一下,他的话锋一转道:“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非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反而会因此获益,是以都积极支持这一变革。那天巡城御史为什么敢下令打人,还不是看准了朝野早就对咱们不忿,所以才敢顺势为之吗?”

    宗室们被沈默说得悲哀至极,心里的明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道:“当今皇上仁慈,难道也无动于衷吗?”

    “这些日子,各种传言不绝于耳。皇上听多了,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沈默先扬后抑道:“但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名省缺俸廪要是再这样下去,国家危矣皇上仁慈,可他终究是大明的皇帝,得先顾着国家啊……”

    众人的心拔凉拔凉,合着他们就是最该被牺牲的?

    “你们也不必太过难受,”沈默适时安慰道:“朝廷不过是适当削减一点,另外清理一下奸冒的田产,对于该发的禄米,还是会一文不少的,对于你们的田产,还是会保护的。我呢,也会帮你们尽力争取,保证你们可以衣食无忧,依旧是大明最逍遥的贵族。”

    几个宗室本是来谈判的,来了才知道,自己和这位尚书大人差的太远,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有点头的份儿。

    眼看中午了,沈默命人从冠云楼叫来一桌席面,让王启明和另一个郎中,陪着他们喝酒吃饭,又叮嘱王启明,吃完饭再备点值钱的礼品,把他们送回去。他自己则说声失陪,离开了衙门,准备在外面简单吃点饭,然后下午去翰林院看看。

    谁知他的轿子才刚出衙门,就被人给拦住了。竟然是新任司礼监掌印马森,二话不说,非要请他吃饭。

    沈默虽不愿跟中官走得太近,可更不能得罪了大太监头子,只得随着他的轿子,绕着紫禁城转了个圈子,一直到了什刹海边上,才在个宅子前停下了。

    沈默下轿一看,对边上笑脸相迎的马森道:“吃个饭用跑这么远吗?”

    “这才显得心诚嘛。”马森笑眯眯道:“部堂里面请。”

    沈默皱皱眉道:“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那妖道熊显的宅子,什么时候改酒肆了?”

    “您好记性。”马森眨眨眼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这时门打开了,沈默看那开门的眼熟,突然就明白了,便不再吭声,也不让胡勇等人跟着,就独自一人,跟着马森进了门。

    一进院门,就看见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上书‘神仙居’三个大字,再看那花格窗上悬着的遮挡阳光的潇湘帘,门里的八仙桌儿、官帽椅儿,甚至屋外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用得都是一色的黄梨木,透着人间少有的富贵气象。

    沈默这下更明白了,但也不点破,跟着马森进了厅堂,就见里面装修的富丽堂皇。不说别的,单看酒柜上摆得那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钿、缅玉酒杯,还有那些古董字画,就算是再排场的酒店,也消受不起。

    且这酒家虽然摆着好几张桌子,但只有当间的一张上,坐了锦袍男子,正在那里大快朵颐,看见沈默进来,便笑起来道:“江南,想不到吧。”

    沈默装出吃惊的样子,张大嘴巴道:“陛、陛下……”赶紧大礼参拜。

    “不要行礼,朕不在宫里,不穿龙袍,也没把自己当皇帝。”隆庆笑吟吟道:“这里是他们修给朕,没事儿出来散心的。你就把我当成朋友,快来陪我吃饭。”说着用快快指指边上,做小二打扮的太监们道:“这些奴婢上不得台面,让他们坐都不敢。”

    正在上菜的孟冲陪笑道:“爷,您这话说得,哪儿见过小二作陪的?”说着把一盘热腾腾的驴肠端上来,拿腔拿调道:“红烧驴肠一份,客官您慢用……”显然为了让皇帝体验下馆子的快感,他们在玩角色扮演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来一起尝尝朕的大爱”隆庆拍着桌子,让沈默坐下陪吃。

    沈默只好聪明,搁半边屁股坐在下首,隆庆略让了让他,便雨点般的下筷子,专朝那盘驴肠开火。不一会儿,吃了个痛快,舒服的拍着肚子道:“人说天上的龙肉,低下了的驴肉,朕又说,驴身上,肠子最好吃。”那份儿惬意劲儿,是太监们许久未曾见过的。

    孟冲便巴结道:“万岁爷富有四海,想吃驴肠还不简单?往后奴婢们时常给您上就是了。”

    “呵呵……”隆庆颇为意动,但想一想,又摇头道:“算了吧,宫里又不吃驴肉,单为一道菜杀头驴,实在太浪费了。”

    “皇上节俭,乃万民之福。”孟冲赔笑道:“可一头驴也不值几个钱。”说着竟抹起泪道:“人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主子您却连吃盘驴肠都要掂量掂量,这让百年后的人知道了,肯定说奴婢们没伺候好,让您受委屈了。”

    见皇帝搁了筷子,沈默也早就垂手坐在那儿了,起先还没听出怎么回事儿来,待到孟冲说出‘委屈’二字,还哭了起来,他一下就明白了,合着是给皇帝鸣不平呢。他仍不作声,就听那孟冲絮叨下去:“要说万岁爷这皇上,当得真心酸,内库里空空如也,想赏娘娘们点首饰,都得问户部要钱。沈部堂,不是咱家多嘴,皇上这么节俭的主子,打着灯笼没处找,你们外官还想怎么样啊?还让主子做人吗?”

    “孟冲,别说了。”隆庆也是一脸黯然道:“朝廷有难处,朕是知道的,江南别往心里去。”

    沈默心说,你叫我来干嘛的?不就是诉苦吗?我能不往心里去吗?于是也是一脸感伤道:“陛下确实受委屈了,这点银子真不算多……”

    “着,那就烦沈大人去跟他们说说,”孟冲马上接话道:“赶紧来给主子认个错,把钱拨过来吧。”

    “我去说不合适,那就成别人都是恶人,就我一个好人了。”沈默摇头笑道:“其实皇上错怪徐阁老了,过了这阵子,他一定把款拨过来。”皇帝让言官们骂成那样,徐阶那边早就后悔了,肯定要安慰一下的,当然要过了风头再说。

    “那、那……”见他说得如此笃定,孟冲有些结舌道:“那下次呢?只要户部一直紧缩银根,难道要皇上次次吃闭门羹?”

    何止是麻烦?简直是折磨。隆庆点头道:“真的不想了,江南有什么好办法吗?”

    “孟公公的意思是……”沈默把皮球踢回去,显然皇帝和太监已经事先预谋,就等他来坐蜡了。

    “咱家以为,还是自己兜里的钱花得舒服。”孟冲穿着小二的衣衫,一张肥胖的脸上,满是贪婪的光道:“只有让内帑富起来,皇上才能花钱随意些。”

    “如何去做呢?”沈默淡淡道。

    “这就要请教沈大人了。”孟冲终于说出把他找来的目地:“听说您在东南点石成金,弄什么什么发大财,素有‘财神爷’的美称,不如也帮咱们想想办法,让宫里也发点财……哦不,为皇上挣点钱,好让皇上过得舒坦点?”

    沈默看看隆庆,见他也是一脸期盼的望着自己。不由苦着脸道:“要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弹劾我。”

    “在这儿伺候的,都是朕信得过的。”隆庆拍胸脯道:“谁也不敢说出去。”

    “好吧好吧。”沈默苦笑道:“这事儿得从长计议,让微臣想想,想好了再回皇上话。”

    “抓紧时间啊。”皇帝隐隐叮嘱道:“另外,徐阁老那里,还是要催一下的,不然谁知什么时候才能拨钱?”

    “臣遵旨。”沈默无奈的应下。

    这时隆庆皇帝吃饱犯困,便要到后面睡觉,沈默本想告退,却被皇帝留下道:“还有太子册封的事儿,你和他们合计一下吧,省得再跑第二趟了。”

    沈默当时就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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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彻底没事儿了,彻底恢复正常了,今晚再更一章……[(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上)

    午门内,文渊阁。

    说起来,这还是内阁迁回原址后,沈默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有些尴尬的事实,似乎也正说明了,自从嘉靖皇帝驾崩后,他有些边缘化的地位既是徐阶的学生,又是高拱的朋友,如此尴尬的身份,并不能使他左右逢源。这就像婆婆与媳妇不和,当儿子和丈夫的,往往夹在中间难以自处,结果两头都生分了。

    胡思乱想间,到了文渊阁门口,沈默定定神,迈步走了进去。因为有张居正领着,守门的禁军没有盘问,就放他进去了。

    进去后,便见院中的几株大槐树,被连日的西风吹光了枝头,树干嶙峋树枝虬结,看上去沧桑而古拙;铺满石子的地上面,却不见一片落叶,更没有一丝灰尘,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

    然而此刻庭院内并不安静,一阵阵愤怒的声音,从正厅中传出。看到沈默询问的目光,张居正小声道:每天都是这样,习惯就好了。说着伸手相请道:咱们先去老师房里等着吧。稔熟的仿佛此间主人,在招呼沈默这个客人。

    隐隐听到是高拱在怒吼,沈默点点头,便跟他到了东厢第一间,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有个司直郎在打扫,看见他俩进来,忙躬身施礼。

    张居正轻声道:你忙你的,我和沈部堂在这里等元辅。指了指那排黄梨木的椅子,道:江南兄,坐这儿吧。

    沈默稍一推让,便在他左边坐下。

    那司直郎悄然退下,把空间留给二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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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还是很肃静的,虽然隐约有争吵声传来,但更显出首辅值房中的安静。过于安静的气氛,让人未免有些尴尬。张居正率先打破沉默道:尚书大人履新以来,感觉还不错吧少字

    要不咱俩换换沈默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

    那敢情好。张居正道:江南不会不知道,你那边虽然麻烦点,但却是一时,根子还在我这边,陈年痼疾入膏肓啊说着呵呵一笑道:不过说真的,你能把那帮宗室,给哄得到现在没闹事,全京城的官员都佩服极了。

    给我戴高帽也没用,礼部这边,能做的已经到极限了。沈默这才转过头来,看看他道:礼部只能讲道理,关键还得看你户部怎么办谁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光靠耍嘴皮子摆道理,就能打发了那些宗室。

    这时,那司直郎端着茶进来,沈默压低声音道:削减开支是好事儿,但户部也得做好善后啊。他已经知道,正是在张居正的大力推动下,两个条例才得以试行,但自从宗室开始闹事,户部就偃旗息鼓,这让礼部上下十分的不满。

    江南兄息怒,我给你赔罪了。张居正先是沉默,待那司直郎一退下,便抱拳朝沈默苦笑道:其实方案两个月前就报上去了,但内阁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正事儿却全都耽误了。

    莫非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沈默眉头一皱道。

    不错,正是奏请清查匿亩疏,张居正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恕我直言,时机并不成熟。沈默微微摇头道:不能捅这个马蜂窝。

    我何尝不知张居正喟叹一声道:削减禄给,只动了宗室的利益,清查匿亩,却是打马骡子惊了说着声音低微很多道:我也不瞒你,以政府的现状,我压根没指望它能通过,在我看来,十年后才是它推行天下的时候。

    十年都是乐观的。沈默望着门外,轻声道:这天下之病,太重,急不得啊,太岳兄。

    江南,如果连你也这样认为,那大明就真的没希望了。张居正神情一黯,旋即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外冷内热的真君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就是不说罢了。

    时机不到,说多错多,做多错多。沈默心中一暖,轻叹一声道:心再急也只能忍着。说着目光柔和的看看张居正道:既然知道通不过,你为何要提出呢

    张居正低声道:一来混个眼熟,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样才能找到支持者,将来推出的时候,希望就大一些。二来,这个方案,其实对那些王公冲击最大,他们看到朝廷的办法,一个比一个严厉,大有引火上身之意,反而会觉着两个条例不那么碍眼了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趁他们的意,否了这个提案,他们也不会再阻拦条例正式施行了。

    呵呵,朝三暮四,我看行沈默点头笑道。

    可哪怕只是虚晃一枪,内阁的分歧都很大,拿出来议了三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到现在也没个真章。张居正再叹一声道:这次江南,要帮我一起说服老师啊。

    来了沈默低低说一声,便站起身来。

    张居正也赶紧站起来。

    ~~~~~~~~~~~~~~~~~~~~~~~~~~~~~~~~~~~~~~~~~~~

    老师两个学生一起行礼道。

    你们来了。徐阶面色疲惫的走进来,但看到两个学生,还是笑了笑,道:随便坐。便在老仆人的搀扶下,缓缓靠坐在大案后。

    老仆人又端上个瓷盅,徐阶笑笑道:这是参汤,年轻人火力壮,就不让你们了。

    老师慢用。两人在下首坐了,安静的等徐阶慢慢把汤喝下去。

    让人把瓷盅端下去,徐阶拿起口布擦擦嘴,笑道:为了河工的事情,多议了一会儿。

    沈默两人这才知道,方才阁老们,是为什么吵吵黄河年年泛滥,已成沿岸数省心腹大患,故而朝廷下决心治河。今年年初,内阁批准工部,用潘季驯的方法,修复黄河故道。但还未开工,另一位水利专家朱衡,被调回北京了,他提出了相反意见认为要绝黄河水患,必开新河,仅修复故道是无用的。

    虽然潘季驯的方案,已是箭在弦上,但他比起屡次总理河道的朱衡来,只能算是个后背,所以前辈一发话,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潘季驯当然不服,他也不是个怕事儿的,便在朝堂上和朱衡据理力争,两人各执一词,说得都有理,让徐阶委实难以决断。

    僵持一段时间后,还是高拱说话了,组个专家团,去现场看看呗。于是这年二月,命工科给事中何起鸣,率二十余名河道专家往勘河工,并据实奏报朝廷。三月三十日,何起鸣自沛县回京奏报:黄河故道难复,开新河费省,且可杜绝后患,宜用朱衡开新河之议。同时兼采潘季驯之言,不舍弃旧河。倒也给潘季驯留了面子。

    这就算是给出结论了,于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下诏开新河而潘季驯则仍然坚持修复黄河故道,廷臣亦多以为然。自此朱衡与潘季驯产生矛盾,后者断言:雨季一到,黄河决口。为朱衡恨之。

    六月十四日,新河工未成,而黄河再次在沛县决堤泛滥,连淹了好几个府,灾民无数。果然应验了潘季驯所言。言官纷纷疏劾朱衡,以为新河必不可成,朱衡意气误国要求给予处分

    迫于压力,朱衡也自请辞职。徐阶是很器重这位能员的,当然不会答应,利用自己影响力,帮他压住了言官的议论。并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任朱衡与潘季驯再作勘查,务图上策,以救灾民。

    两人到任后,全力指挥把决口堵塞,暂时止住了洪水,但雨季才刚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在经过勘查后,潘季驯大胆提议,把河道收窄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治河的常识,都是扩宽河道才有利于排水,哪有嫌河道宽的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衡不同意,潘季驯便对他说,自己通过观察发现黄河之所以连年泛滥,是因为水中泥沙含量太大,进入平原地区后,水流放缓,泥沙沉积下来,结果河道逐年升高,变成了岸上河。为了防洪,只能把河堤也越修越高,稍有不慎一旦决堤,后果就会极其严重。

    这一点,只要是在现场的,就深有体会,不用他讲,朱衡也明白。但潘季驯的重点在后头他说,现在时间太紧,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去筑堤了,要防洪的话,只有把淤积的河道通开了,只要河道降低了,不比筑堤还管用吗

    要降低河道,就必须除掉河里的泥沙,这道理朱衡还是明白的。但关口是,怎么除沙呢用人来挖,那难度可比筑堤大多了,朱衡苦思冥想,终于醒悟,潘季驯要收紧河道,正是为了加大水的冲力,便可把河底的泥沙冲走,达到降低河道的目的。

    道理虽然明白了,但朱衡还是不敢拍板,他对两岸的大堤,实在没信心只要想想,原先工部是谁的天下,就知道朱大人为何会这样了。

    潘季驯说这法子不伤堤岸的,你只管拍板就是,出了事我负责

    朱衡说你负得起吗便亲自将大堤两岸仔细勘查一遍,反复推敲过后,这才同意了潘季驯的方案于是奇迹出现了,收缩河道之后,这段黄河非但没有决堤,河道也果然降低了数尺。除此之外,潘季驯还发明了一种叫滚水坝的泄洪设施他事先选择了几个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以减轻洪峰压力。加上朱衡丰富的经验,为他查缺补漏,统筹安排,结果这年的黄河没有再泛滥,安安稳稳捱到了枯水季。

    于是潘季驯的名声鹊起,大有超过朱衡的趋势。而朱衡的声誉,则进一步下跌,尤其是采用了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之后,朝野上下都认为,潘季驯是对的,朱衡坚持开新河,是错误的。

    九月二十三日,工科都给事中王元春等又上疏劾朱衡,并要求罢免朱衡。是时,当初支持朱衡的何起鸣,也改变自己的看法,以为故道可开,新河不可取。一时间,朱衡处境很不好过,让一直保护他的徐阶大为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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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让徐阶恼火的是,想要冷处理都不行,因为有个高拱死死揪着不放,说自己偏袒门下,有失公允,非要把朱衡拉下马不成。其实是因为朱衡曾经数次让高肃卿下不来台,高拱这人,睚眦必报,眼下看到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徐阶当然不答应,因为朱衡的才干清廉,都是朝野闻名的,徐阶也将其视为骨干栋梁,岂能自毁长城于是不顾体面,和高拱据理力争,但上海人哪有河南人嗓门大何况人家还是两个河南人,郭朴和高拱向来同声相和,而李春芳呢,虽然对他执弟子礼,可从来不帮忙吵架,顶多不痛不痒的劝几句,一点用都没有。

    如此吵一早晨下来,徐阁老早已是筋疲力尽,坐在那里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看着自己两个学生,意味深长道:叔大拙言,为师老矣你们得早点担起责任了。

    两人不知老师具体所指,只能道:老师松柏长青,精神旺健,大明的江山,全靠老师照应呢。

    徐阶有些消沉道: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我这代人是不行了,还得看你们年轻人啊说着打起精神,笑道:大清早不说这些扫兴的,叔大拙言,你们联袂而来,是为了那些宗室勋贵吧少字

    两人点头,沈默轻声道:老师,学生尽量安抚那些人,可若是一拖再拖,越到年底,就越容易出事。

    礼部和户部会商了几次,也没商量出个丁卯,张居正道:其实关口还在于,朝廷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却又想把钱粮省下来。这就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了,确实不好办。

    但现在不需马跑得,也不是不给它们吃草。徐阶缓缓道:只不过少给点草料嘛,马变不成老虎,不会吃人的。多想想,总有办法的。

    说起吃草来。张居正道:我在农村赈灾时,看到过这样一件事情由于那年春脖子短,草迟迟没有发芽,过了节气了,还只能用隔年的干草喂牛。牛不爱吃干草,吃得很少,眼见着要掉膘。养牛的人家只用了个简单的办法,就让牛重新爱吃草了。老师江南,你们可知是什么办法

    徐阶和沈默是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哪知道这个都摇摇头,饶有兴趣的听他给出答案:就是喂牛的时候,不把草直接放在食槽里,而是放在牛圈的棚子上,让牛伸着脖子才能吃到,结果牛就吃草积极了,吃得也更香了。

    这是什么道理徐阶不由笑道。

    沈默轻声道:太岳的意思应该是,在因为种种原因,必须要缩减待遇时,一味的劝说怀柔,其实用处不大。可以人为增加些难度,让他们付出的努力更多一些,使得这份获得更有挑战性。这样的话,即使是削减后的待遇,也能让他们满足了。

    有道理,徐阶细细一想,还真是把人心琢磨透了,但再一想,不由笑骂道:你们两个一哼一哈,合着伙想让我答应那个。

    两人连忙笑道:学生不敢。

    不敢也干了。徐阶看着他们,心情好了很多。

    见老师脸上露出笑,两人心说成了,谁知徐阶笑完了,却摇头道:我不答应。

    两人愣住了,张居正更是急道:老师,您

    把你奏本拿回去。徐阶从桌上厚厚一摞奏本中抽出一份,正是张居正的奏请清查匿亩疏,有些严厉道:收好了,以后不要再提,更不要外传。

    张居正怅然若失的接过来,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徐阶的声音响起:宗室的事情,你们不要太过担心,他们闹不起来,还是把精力,先放在别处吧。

    两人虽然都点头表示明白,但张居正明显还没缓过劲儿来,倒是沈默从袖中掏出两本奏疏,呈给徐阶道:这是礼部拟定的太子册封仪注和经筳仪注,请老师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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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可不是俺故意耍流氓,是因为昨天晚上,突然接到通知,说今天有电台会对俺进行访问,让俺准备准备,你们知道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和尚,当时俺就紧张了,结果准备了半天,又说搞错了,是明天,哦,预告一下吧,明天中午1点,上海故事广播,有对和尚的采访,有兴趣和有条件的,可以听听哦。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中)

    看完了两道仪注,徐阶久久不语。

    沈默知道他为难了,遂轻声道:老师,学生不是为了给您出难题,只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徐阶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却道:但这个难题,还是得内阁来解啊。

    老师不必费心,沈默低声道:学生以为,此事应该恭请圣裁。

    圣裁徐阶轻咦一声,虽然隆庆是个甩手掌柜,但跟其切身相关的事情,还是会拿主意的。你认为,皇上会如何决断

    从简。沈默自信道:眼见耳听,学生认为,当今是位简穆之君,崇尚的是清静无为悠然而治,在俭朴上也有汉文遗风,看到这两份仪注后,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劳民伤财,恩出于上,总比我们做臣子出头做好人强。

    徐阶听得连连点头,赞道:拙言这是老成之言,老师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完全领会了沈默的言外之意。隆庆是个出奇倦怠的皇帝,只要把经筵的繁琐冗长摆在他的面前每年举行春秋两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讲三次,逢二进讲,称为大经筵;每天还有日讲,称为小经筵。每次经筵时,皇帝须于卯时三刻从乾清宫起驾,一路鸣鞭,至左顺门更换朝服,然后再入文华门进文华殿。与百官共演一系列繁杂的仪式后,由讲官展四书讲章讲书。

    而他们的隆庆皇帝,连最基本的早朝都不愿参加,又怎么可能再接受,这种额外的折磨呢

    况且之所以后面还有个筵字,是因为讲完书后,皇帝还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席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官员可以吃,甚至他们的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甚至还可以拿餐具酒器。所以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早就虎视眈眈的等着了也正因如此,其浪费程度和因此产生的贪污,都是超乎想象的。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皇帝哭哭穷,以隆庆皇帝的性格,从简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这就是让皇帝做决定的好处,百官只能称赞皇帝节俭,不会有什么怨言,可要是大臣提出来,非得被人骂死不成。

    至于册封太子的典礼,则是不可避免的,徐阶也看出来了,隆庆现在就是个补偿心理,自己当年没享受的,非要让儿子享受到才行,所以在这方面有些偏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只要把花费讲明了,相信皇帝虽然发了狠,说要大加操办,但以皇帝的性格,还是会能省则省的。

    待把这些事情敲定,徐阶又对沈默和张居正道:那个潘季驯,是你们向朝廷推荐的吧少字

    人一起点头道。沈默是听了徐渭的话,在南京平定叛乱时,特意见了潘季驯一面,和他一谈之下,发现确实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便引荐给了朝廷。而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张居正已经从林润那里,得知了这个名字,见沈默推荐,便也上本附和。正是有了这两人的齐力推荐,潘季驯才得以脱颖而出,从一个南京国子监的闲人,一跃成为工部郎中河道总督参议,得到了施展才华的舞台。

    我希望你们,能跟他好好谈谈。徐阶面带商量道:朱镇山是个好官,这你们都知道,但现在他遇到烦了,只有潘季驯能救他。

    两人痛快的答应下来,都说回去就写信劝说。

    又说了几件要紧的事儿,时间已经不早了,沈默和张居正起身告辞,徐阶道:拙言留一下,老夫有些话要对你说。张居正便轻声对沈默说:我在外面等你。于是先行施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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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辅值房里,只剩下沈默和徐阶这对感情复杂的师生。

    徐阶端详着沈默道:咱爷俩多久没单独坐坐了

    快一年了吧。沈默轻声道:今年多事,先是学生下狱,后是先帝驾崩,老师现在又成了辅政元老,日理万机,想见一面却是难得很。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抱怨,好像已经憋屈好久一般。

    瞎说。徐阶笑骂道:为师就在这里,你想来谁敢阻拦是你自己不愿来罢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受用的。相反,要是沈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徐阶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呢。以后得改啊,老师年纪大了,虽然门生无数。但真正亲近的,只有你和太岳两个,你们要常过来,给为师解解闷,出出主意,省得老师让人欺负了。

    学生一定改。沈默笑笑道。

    当然要改,但不能光动嘴,徐阶笑道:下个月,你小师妹要定亲了,她哥哥都不在京城,就偏劳你这个当师兄的了

    应当的。沈默点头道:就包在学生身上了。所谓的小师妹,就是徐阶唯一的女儿,徐阶膝下四子,中年才得一女,对其甚是宠爱,甚至也给取了大号,叫徐璃。近年来世风大变,苏松一带的女流,已经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出闺房,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已是常事。这徐璃本在苏松长大,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所以沈默也是认识的。

    但为这事儿,有必要支走张居正,单独跟自己说吗莫非是要暗示什么沈默便小声问道:不知哪家儿郎,有此等福气,能成为老师的东床快婿

    那人你也认识,是原先内阁的司直郎,叫张四维。徐阶淡淡道,说这话时,面上的笑容并不生动,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吧。

    哦沈默心念电转,马上想到了杨博晋商日昇隆,不由暗暗道:好一个釜底抽薪,这下绕过我,人家也达到目的了。

    你不要多想,看到他表情有异,徐阶轻声道:只是一门亲事而已,不需要你改变什么立场。

    沈默点点头,心中却苦笑道:关键是别人都会改变,我一人不变有意义吗

    知道他不可能相信,徐阶也不再辩解,转而道:知道为何让叔大先走吗。

    见沈默摇头,徐阶便揭开谜底道:他曾经跟我暗示过,也托徐璠跟我提过亲想要娶徐璃为继室。

    哦沈默有些吃惊,他知道张居正已经鳏居三年了,也问过他,为何不给孩子再找个妈,每次他都笑而不语,原来是惦记上老徐的闺女了。不过也情有可原,徐璃生得窈窕婀娜,知书达理,更可贵的是性情爽利,巾帼不让须眉,对优秀男子的吸引力,绝对非同一般。

    老夫也不知该如何跟叔大启齿,徐阶目光复杂道:不瞒你说,小女对叔大也是颇有好感,以叔大的才情人品,绝对一等一的良偶佳婿,老夫何尝不想玉成此事但他们注定没这段姻缘,只能请拙言帮着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徐璃没这个福分。

    遵命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但我也只能先把这事儿,跟太岳说说,但老师最好还是亲自和他谈谈,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我知道了。徐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倘若他有续娶之念,还是从原籍找的好叔大聪明绝顶,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的。

    默轻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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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文渊阁出来,张居正果然等在那里,一见他出来,便笑道:中午了,去上次后海那家吃饭吧少字

    那地方太富贵了,我可消受不起。沈默摇头道: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好吧。张居正便道:前门附近有一家,也是不错的。于是带着沈默,来到了前门外的酒仙阁,虽比不上后海那家的气派,但也是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装修的富丽堂皇也许是出身贫寒的缘故,只有这样的酒楼,才符合张居正的审美。

    虽然同样出身贫寒,但沈默终究是二世为人,对物质上的东西,就看的很淡了。不过他性子随和,也没有异议,就跟着张居正进了酒楼。店家显然认识张居正,上来热情的招呼,恭敬的把两人请上二楼雅间。

    待上了茶,沈默让店家先不要起菜,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张居正笑道:有啥事儿还不能边吃边说

    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沈默喝口茶,望着张居正道。

    张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道:什么事

    徐璃定亲了。沈默轻声道:是老师让我告诉你的。

    张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过了片刻,又笑起来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却又无法自控的问道:是谁这么好运

    沈默知道张居正心里乱了,轻声道:徐阁老为她选定的夫婿是蒲州张四维。

    他配吗。张居正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呵呵笑道:想必是般配的说着使劲拍拍沈默道:咱们今天中午,要好好为小师妹喝一个,祝贺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暗哑,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愤,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道:配得佳婿

    说完,抓起桌上的酒壶,给沈默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撒得到处都是。一搁下酒壶,便抓起酒杯,仰面喝干一盅,然后歪头喷了一地,骂道:这叫什么酒,淡得出鸟小二,上最烈的酒

    外面的小二早听见了,赶紧进来道:这是您上次称赞过的梅酒,

    一点味都没有,算什么美酒张居正骂道:换酒要烈的

    小儿只好把桌上的酒壶撤了,换上最烈的衡水老白干。

    这是老百姓的酒,得用碗喝。张居正倒挺明白,自己拿个白碗,倒满了,朝沈默举一下道: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来,咕嘟咕嘟的一碗酒,全都倒下肚,霎时就从脸红到脖子根,还在那直叫:痛快,这才叫酒嘛

    沈默本打算好好劝劝他呢,但看这样子,是不可能听进话去了,便吩咐起菜,不能让他光喝酒。

    人说,看一个人怎么喝酒,便能知道他的真性情,就见张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没有丝毫要倾诉的意思,就算喝到后来,醉眼迷蒙了,也只是呵呵的傻笑,并没有酒后吐真言的意思。倒让准备听戏的沈默,心里好一个失望。

    一坛的三斤老白干,沈默只略略润了润唇,其余全下了张居正的肚子。最后,他朝沈默一呲牙道:见笑了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真是沈默唯有摇头苦笑。他能看出来,张居正受得打击挺大的,但显然并不愿意和自己倾诉。这个时候,有个知己良朋在身边,也许他能好受很多,可仔细一想,张居正这人表面随和却性情孤高,虽然有很多人巴结他奉承他,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似乎没有几个或者说,一个都没有。

    想想自己,还有徐渭有诸大绶有吴兑这些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朋友,沈默觉着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把烂醉如泥的张居正送回家,他家里有三个儿子,敬修嗣修懋修,大的已经十七岁,赶紧和管家游七把父亲接过来,又对沈默深表感谢,请他前厅用茶。沈默说衙门还有事儿,便转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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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沈默正在签押房中阅看文书,便见王启明进来禀报道:户部张侍郎来了。

    沈默有些意外,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相见。

    张居正坐在那里喝茶,仪表整洁,神态如常,浑然看不出昨天曾烂醉如泥过。

    一看沈默进来,他起身抱拳,笑着道:昨天失礼了,来向江南赔罪了。

    沈默让人退下,笑道:咱们谁跟谁,看着太岳兄恢复如常,欣喜令人啊。

    头还嗡嗡的痛呢。张居正苦笑道:癞蛤蟆垫床脚,死撑着呗。

    哈哈沈默笑道:能开玩笑,我就不担心了。顿一顿,道:老师有话我要带给你,但昨天你那样子,显然听不进去。

    张居正就是来问这事儿的,他觉着老师清楚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如果在沈默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就直接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老师说,徐璃并不是你的良配,太岳你要续弦,还是应该在原籍,找个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女子婚配,这样才不会误了你。沈默轻声道。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许久沉默不语。

    沈默只好又劝道:太岳莫要误解了老师的意蕴。以弟愚见,你若和师妹成亲,在可预见的将来,便无出头之日。这对你是何等不公你胸中抱负远大,能接受的了吗。老师提拔学生,虽然算不上天经地义,但也是人人默认的游戏规则了,但一旦张居正成了徐阶的女婿,徐阶就必须就避嫌了,不可能再加超擢当然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读,徐阶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徐阶自己知道。

    张居正抬起头来,笑容平淡道:江南不必担心,我把难过都留在昨天了。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老师的苦心我懂,不会受困于这些儿女私情的。

    那是最好沈默心说,如果是我,可没这么洒脱。

    不说这些了。张居正深吸口气道:谈正事吧。这本是他昨天想跟沈默说的,结果横生意外,只能今天谈了。

    说吧。沈默微微颔首,他知道张居正要谈什么。

    我要推行币制改革谈到正事上,张居正的脸上,已经见不到一点沮丧失落,和儿女情长了。

    这可是个大题目。沈默不动声色道。

    现在江西广东,都在推行一条鞭法,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张居正一字一句道:借着一条鞭法的东风,我准备把这事儿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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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这个电台访问,怎么说呢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算了,放下杂念,好好写字吧,提速提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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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