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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应(上)

    幸亏海瑞眼疾手快,才赶在徐阶跪在地上之前,把他给扶住了。将漠然泪流的老阁老扶回椅子上坐定,海瑞喟叹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是啊,”徐阶惨笑道:“老夫也是悔之莫及,海大人呐,我也不让你难做……”顿一顿道:“不如这样吧,《大明律》上载有明文,人犯只要不是死罪,家属便可纳粟抵罪,老夫情愿交出一批田产,为小儿赎罪。这样救人持法两无妨,你看可好?”

    海瑞默然,他知道,徐阶肯定清楚自己的最终目地,所以才会有此一说。沉吟片刻后,他方缓缓道:“律法上确有此条,但两位公子所犯何罪还没有定论,是否适用此条还说不准。”

    “刚峰……”徐阶凄苦道:“难道老夫百般哀求,就一点作用也没有吗?”

    “唉……”海瑞紧紧锁着双眉,许久才松开道:“罢了,太师如此相求,我海瑞要是一点不通融,就有些不当人子了,”说着定定望向徐阶道:“我有三个条件,如果太师答应的话,二位公子的案子,便不再追究。”

    “刚峰请讲。”徐阶一味走悲情路线道。

    “第一件事,吴中今年发生饥荒,官府需要向临省采购一批粮食赈灾,以度过春荒。但因为北边打仗,抽空了藩库,省里没有存银,不得不向各地富商大户募捐,还希望太师能做个榜样,带头响应一下。”海瑞于是道。

    “这是应该的。”徐阶点头道。

    “二者,下官听闻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对太师的声誉影响极坏。建议您主动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海瑞提出第二条。

    “……”徐阶沉默片刻,方道:“兹事体大,却不是一时能答应的。”

    “这个不急,且让我先说完……”海瑞点点头,表示理解道:“据查实,太师府上所占的田产,实在是数量惊人,影响很不好。”

    “这个且容我一言,”徐阶忙道:“老朽虽常年在外,回来后也不问琐事,对寒家田宅之数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寒家名下大多数田产,其实并不属于寒家,而是历年亲友所寄,此乃旧例,乡里乡亲推脱不得。其实寒家本身没有什么好处,平白却惹一身臊。这次能借此机会,将这个包袱卸下,也算去一块心病了。”

    “如此甚好。”海瑞颔首道:“这样我给太师三天时间,三天后您给个明白的答复,如何?”

    “多谢刚峰体谅。”徐阶缓缓起身,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

    海瑞搀着颤巍巍的徐阁老走到院中,扶着他上了轿,却没看到轿帘落下之后,徐阶那昏花的老眼,竟渐渐变得犀利如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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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回到府中,两个儿子忙上前搀扶徐阶,却被他狠狠推开,只好错愕着目视老爹气呼呼的背手走进书房,看那龙行虎步的架势,哪有在巡抚衙门时的老态龙钟。

    “感情是在演戏啊……”徐琨小声道。

    “你才知道……”徐璠撇撇嘴,他常年跟着老爹,自然对徐阶的演技见怪不怪。

    两人跟进书房,见徐阶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花格窗前。

    小心翼翼叫一声父亲,等了良久,才听徐阶缓缓道:“你们到底有多少田?”海瑞竟然说,自己家的‘产业之多令人骇异’,看来自己家的田产数目,绝对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两个儿子互相对视一眼,吞吞吐吐起来。

    “都这时候了,”徐阶冷冷道:“还要瞒着我吗?”

    “爹爹误会了,”徐琨小声道:“主要是各房都有一本账,从没有个汇总,一时谁也说不清楚。”

    “那就去查……”徐阶虽然没发作,但声音冷得瘆人,更叫人难受。

    两个儿子赶紧下去,先带人去各房取账……这本来是各房的禁脔,绝对不许别房查看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各房都知道,老三老四被关进了祠堂,连老爷子都亲自去巡抚衙门求情,显然徐府最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因此都乖乖交出账册,然后汇总到徐阶的前书房。

    因为是徐府的绝密,所以府上的账房统统不能用,只有徐璠和徐琨亲自上阵,再加上徐阶的心腹幕僚李先生和吕先生,四人噼里啪啦的拨着算盘子,从中午一直算到晚上。

    他们在里间算,徐阶就在外间等着,他本想看会儿书,但听着那啪啪地算珠声,就心烦意乱的看不下去,只能闭上眼假寐。脑海中也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五年前的景王退田事件……嘉靖四十四年春,景王朱载圳薨逝,身后无子,其在楚地的封国自然废除,但景王府在封地是有几万顷皇庄田的,这些庄田在其死后,被他的戚族、署僚所占据。这些田庄原先自然属当地百姓所有,因此民愤很大,几乎酿成变乱,后来徐阶奏请退田,夺景府皇庄田地分给当地百姓,以致‘楚人大悦’,至今称颂他的恩德。

    五年前,自己令景王府退田,而今又轮到海瑞令自己退田了……徐阶自嘲的笑了起来,笑完后却是一声萧索的长叹。渐渐地,他闭上眼昏昏沉沉神游,好像自己重新回到北京,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帝国首辅,一道廷寄就撤了这个不懂事的海瑞。

    直到被两个儿子叫醒,徐阶才跟昔日的荣光话别,重回现实:“查清楚了吗?”

    “大体有个数了。”徐璠惴惴的把一章清单奉上道:“父亲千万别动怒。”

    “……”徐阶看看他,沉默的接过来,瞄了一眼最后的数字,两只眼便瞪得溜圆,再看一眼,确定无误,便两眼一黑,靠在躺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璠赶紧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按胸,徐阶才渐渐回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盯着徐琨道:“你们要这么多地干什么?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父亲息怒,”徐琨赶紧跪在地上,惶恐道:“您多年离开家乡,可能不知道这些年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如今松江百姓不再以务农为生,许多家夫妻都到工场做工,便把家里的土地投寄到大户名下,每年只要一部分粮食。然后由大户们从北方雇人来种地,因此田产自然向少数几家集中。咱们徐家恪守清规,不能经商,仁义之名又远播在外,自然也成了其中之一……若没有咱们家为百姓代种田亩,苏松还不知荒芜多少土地呢!”

    “感情你们还是功臣呢!”虽然徐琨说得很真切,但徐阶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人能骗得了他?闻言冷笑连连道:“那人家老百姓怎么疯了似的要退田,告咱们家强取豪夺呢!”

    “这种情况或许有之,但总体上还是孩儿说的那样。”徐琨低声道。

    “好好,”徐阶气极反笑道:“当初我真应该把你带到北京去,就凭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当官比你大哥有出息多了。”

    徐琨低下头,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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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翁息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口是如何应付眼前这关。”见场面僵了,李先生赶紧和稀泥道。

    “嗯……”徐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其实咱们都明白,他海瑞这次来松江是干什么。所以就算‘退田可免罪’的真的,他的胃口也绝对不会小。”李先生轻声道:“咱们家大业大,连什么管家名下都有几万亩田,想要满足他不成问题。”顿一下道:“只是若咱们真退那么多田的话,不就反过来证实了海瑞的指控,让人以为徐家果真占夺了民田了么?”

    “不错,确实进退两难。”徐阶颔首道:“海瑞还让我捐款,也是一样,我若是捐得少了,肯定惹他不满,可要是真捐了几万两出来,又让满朝清流如何看我?”

    “对,不能妥协。”那边徐璠也开腔道:“退一万步说,眼下这点家业,也是儿子们二十多年经营才创下的,其中或许有‘占夺’,但绝大多数都是正当所得,岂能凭他一句话,就拱手相让呢?”

    “那该怎么办?”徐阶冷冷道。

    “以孩儿看,海瑞可以恣意妄为,咱们却还应按法行事。”徐琨出主意道:“大明律条规定,凡田产买卖五年以上,就不得追诉。所以咱家名下五年以上的田产都不用动,只把这五年里新增的田产检点出来,找那些贫薄的、有争议的退回去,就算海瑞还不满足,咱们也不怕他了,总不能让咱们把正当所得的产业也送人吧?”

    “唔,二公子这个主意好。”李先生颔首道:“谅海瑞也无话可说了。”

    “去清点一下,这五年之内入账的田产,”徐阶疲惫的闭上眼道:“‘占夺’也罢,不‘占夺’也罢,统统清退……海瑞让我做个榜样,老夫给他这个面子吧。”

    “父亲……”两个儿子心痛道。

    “你们真想逼死我吗?!”徐阶猛然睁开眼,声调提高了八度,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掷在地上道:“老夫一世清名,全都让你们给毁了!”

    吓得徐璠和徐琨赶紧滚进里屋去,继续算账。

    李先生挥退下人,亲自把地面打扫干净,再给徐阶端上杯新茶,刚要退下,却被徐阶叫住道:“你说我今天这一跪,能不能把海瑞跪下去?”

    “……”李先生寻思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原本必然是可以的,这天下除了皇帝和太夫人,没有谁能受得了你这一拜。只是一来,现在的首辅是高拱,他肯定不为所动;二来,海瑞的后台,说穿了是沈默,他肯定也不为所动;三来,那些言官们都被整得死去活来,唯恐跟咱们沾上关系,怕是也不敢给您鸣不平。”

    “唉……”徐阶无奈的叹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当时我不偏心,现在又怎会如此窘迫?”

    李翔知道他说的是沈默,轻声安慰道:“人无前后眼,谁知道后生如此凶猛呢?”

    “罢了,不提这茬了……”徐阶摆摆手,把懊悔收起来道:“你说的没错,只要高拱在,谁替我说情也没用,所以咱们得祸水东引,不能光我徐家一家遭殃,要让整个松江,哦不,苏松十府的大户都遭殃!”说着冷冷一笑道:“这些混账东西,平日里奉承巴结,现在我徐阶遭难,却一个个成了哑巴,我倒要看看,等海瑞的屠刀落到你们身上时,还会不会继续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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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徐阶对海瑞的三个要求作了答复:第一,捐白银五千两赈灾;第二,家奴在徐府多年,感情深厚,不能强撵,只能任其自愿离去;第三,愿意退掉五年来所买一切田产,共四万亩,已经命儿子们造册退田,等候田主前来赎回。

    徐璠、徐琨虽满肚子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只能将田产整理成册,连同地契一同上交。徐阶修书一封,说明退田原委,送往巡抚衙门。

    权作巡抚衙门的松江府公所院中,看了徐阶来信的王锡爵,疲惫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道:“恭喜都公,贺喜都公,徐阁老终于肯退田了。”

    海瑞拿着徐阶的信抽笺细看,笑容微露,心情也是大好……坚冰融化,焉能不喜?最大的徐家肯退田,松江肯定再没有缙绅敢死挺了。恐怕苏松十府的大户,也会随之而退,至少攻坚的难度就小多了。

    但他的双眉刚舒展,忽又紧锁,怎么才退了不到十分之一?比起还剩下四十多万亩,这四万亩区区何足道哉?如果各地乡绅都有样学样,清退仅十分之一,这退田之举,又有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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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应(中)

    思来想去,海瑞提笔给徐阶写了回信,开篇先赞了几句‘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而后笔锋一转,亮明态度道:“但所退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那到底退多少才合适呢?这次他给了个准数——一半!

    在海瑞看来,就算退一半,你徐家还有二十多万亩地,依旧是松江第一财主,夫复何求?若非担心逼得徐阶狗急跳墙、鱼死网破,影响了清田大计,以海瑞的脾气,又怎会容忍如此巨户在眼前呢?

    也许是觉着实在太便宜徐家了,海瑞的语气不由尖刻起来,最后竟然写道:‘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

    接到海瑞的这封回书,徐阶笑了,但是笑容里满是肃杀之意,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左眉突突闪跳……这海蛮子实在太不明理!竟然如此得寸进尺,竟要自己再退二十万亩!还说什么‘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虽然没有直接针对自己,不还是指自己的儿子占夺太多,让自己散尽家财,改子之贪退出来么?

    徐阁老终究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更何况,他也不能再退了。

    之前的撤退,是为了胜利的战略性后撤,现在要是再退让,非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徐阁老丢不起这个人!决定不再退缩了,他当即给海瑞去了一信,称自己已将五年之内所置之地,不问原委尽数清退,不知还有哪些田产属于‘占夺’,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若查实有据,定当清退?平素百般能忍的徐阶,终于忍无可忍,再不退一步了。

    徐阶的强硬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从大明律上并无限制私人田产拥有量,只是严禁‘欺隐田粮’……只有因隐瞒田数、低报收成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才会成为打击的对象。而且《大明律》也容许田地买卖,只要‘税契’完整的田产交易就会受到保护。并且不论什么原因,只要买卖五年以上,买卖双方都不得追诉。

    现在徐家已将五年之内置田全退,从法理上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有恃无恐!

    另一面,他开始频繁给自己的门生故吏写信,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起给海瑞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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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海瑞在给徐阶回信的同时,就向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年前自行退出非法兼并的田地。官府将于隆庆四年正月十五之后,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一场重新分配土地的风暴已经形成,松江府的乡宦大户彻底震动了,他们知道,这次真被刀架到脖子上了。

    于是再也顾不上避嫌,纷纷来到徐阁老家,请他主持公道。徐阶跟他们明说,自己这次是被高拱盯上了,说话非但不管用,还会起反作用,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逆来顺受而已……为今若想自保,只能靠各位自救了。

    徐阶指望不上,乡绅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通过各自的渠道,向朝中的关系反馈海瑞在家乡的作为……诸如‘鼓动刁民告状,致使坊间骚动、大户杜门’,‘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执法不公’;‘不论‘夺占’与否,以‘自行清退’为名胁迫乡官退田’云云,列了许多罪状送上去。

    于是临近年关的北京城,对海瑞在苏松所作所为的非议声渐起……其实之前就不断有人攻击海瑞,但都被内阁压住罢了。但随着向朝廷告状的人越来越多,内阁也不能全都盖着了。好在高拱还算仗义,在海瑞压力大增的情况下,公开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取得的成绩,只是对其工作方法提出了批评,认为他应该考虑的更周全些。

    然而就在隆庆三年底,一道来自苏松巡按戴凤翔的弹劾,让高拱也罩不住了……戴凤翔在奏疏中,历数了海瑞的种种罪状,疏言:‘海瑞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是清官是忠诚,我却发现他沽名钓誉、大奸似忠,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此疏可谓无中生有、造谣污蔑者的必备圣经。

    然而戴凤翔是苏松巡按,对于海瑞的所作所为,自然最有发言权,而且他官声向来还很不错,也有清官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控也不是全无证据,至少关于海瑞放纵‘刁民诬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这一条,是人证物证俱在!

    其实那些证据,就是当初徐瑛的门客董纪捣鼓出来的……先让刁民告状,然后使地主故意被夺产。待判决下来后,那些地主又拿着字据去找按台大人哭诉,戴凤翔不知有诈,自然深信不疑……他本来对海瑞一到苏松,就抢尽自己的风头而不快,更看不上海瑞横冲直撞的手段,心里满怀着偏见。现在见了海某人胡乱判案,导致无辜百姓失产的铁证,戴巡按焉能不狠狠告他一状?

    这一状的威力确实太大,连高拱也有些犹疑了。因为近些日子,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阁老的传闻,已经朝野皆知了。在那些传闻中,海瑞被说成一个鲁莽不知分寸,教条不懂变通的粗人;而徐阶则被描述为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在放下权力、归隐田园后,却遭到了无情的迫害……更让高拱郁闷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海瑞其实只是一把刀,只是他高某人用来整治徐阶的工具。这种戏码虽然狗血,却最能引人憎怜……憎得是高某人得势不饶人,竟要赶尽杀绝;怜得是徐阁老,桑榆之年还要蒙难深重。

    就连素来不问政务的隆庆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委婉的对高拱谈起徐阁老昔年的贡献,言外之意很明显,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老首辅吧。

    高拱有口莫辩,被逼的十分被动,这还是他东山再起后的第一次。

    就在这节骨眼上,戴凤翔的弹章到了,你让老高如何再袒护海瑞?只能说,先看看海瑞怎么自辩吧。

    果然过不几日,海瑞的自辩状到了,依然充满了斗志昂扬的海氏风格:‘与戴凤翔的争论事小,不能为朝廷尽到自己的责任则是大事。微臣只是根据皇上的授权而行使有关职权,根本没有什么错误。只要得到必要支持,我可以在几个月内使局面彻底改观。然而现在,赋役未平、军兵未壮,而‘禁诬告而刁讼未息,禁浮靡而奢侈如初’……’海瑞坚决地说:‘微臣只是负国,凤翔却是欺君,两不宽贷!’请皇帝将他本人和戴凤翔一并处理革职,以正视听。

    见海瑞死不认错,那些沉寂多时的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纷纷放炮,从个各个角度论证海瑞是个志大才疏、性情偏狭的道德洁癖者。这种人没有能力守牧一方,应该放在南京给个闲职供着,不能让他再祸害地方百姓了。

    两京御史相互呼应,一起攻击,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打在海瑞身上,他不得不按照惯例停职等候处理,轰轰烈烈的退田也不得不停滞下来。那些本来都打算退田的大户,这下都转为观望,等着海瑞被撵下台的那天。他们张狂的对那些敢虎口夺食的小民叫嚣:‘姓海的撑不到明年开春了,等他一走就让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小民百姓无不失望之极,一些胆小的开始掉过头去求饶,甚至约了败诉的被告一起到官府,希望能把田契再改回去。气得王锡爵大骂道:“以为这是过家家呢,想都别想!”让官兵把公所的门一关,气呼呼的回了后堂,便见一身便服的海都堂,仍在埋头整理明年清丈田亩的黄册。

    “都公,您倒是真沉得住气……”王锡爵不由苦笑道:“若是换了我,就算强迫自己耐住性子,现在也干不了这么细的活。”

    “时不我待啊,”海瑞头都不抬,淡淡道:“人停职了,时间可没停。离着开始清丈田亩,只有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不抓紧时间怎么行?”说着看看他道:“闲话少说,赶紧开工吧。”

    “都公……”王锡爵坐在自己的桌前,展开一本田册,却真如他所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再开口道:“您就不担心,朝廷会撤了您吗?”

    “担心有什么用?我这个巡抚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没了也不客气。”海瑞看完一本田册,将其整齐的码放在手边的箱子里,突然轻叹一声道:“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咱们废寝忘食几个月,终于打开了突破口。眼看就要开始了清丈田亩了,如果这时候把我撤掉的话,新换上来的巡抚,会不会另起炉灶,或者干脆倒退回从前,和那些大户穿一条裤子呢?”

    “应该不会……”说起北京朝廷的事,王锡爵可比海瑞敏锐多了,他微笑道:“只要内阁是高沈张三位说了算,那财税改革就会是一项国策,而清丈田亩作为其基础,更是不能动摇的一步,再困难都得走出去。”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就算换个巡抚,他也一样得在您的路上走下去……因为您所设计的,已经是一条最好的路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有信心了。”随着相处日久,海瑞对王锡爵的信任也剧增,他深知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年纪,在对时局和人心的判断上,便高出自己一筹了。收起胡思乱想,海瑞笑笑道:“也更有理由加紧工作了,就算结果再不济,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说着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看着海瑞日渐消瘦的身影,和明显花白许多的头发,王锡爵的眼睛湿润了。他与在京城的申时行保持通信,知道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海大人的苏松巡抚之位,八成就要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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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紫禁城文渊阁。

    面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弹章,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提出,是不是先把海瑞调开一段时间,以减轻一下内阁和他自己的压力。

    高拱沉吟不语,他确实快要顶不住了……改革大业刚刚上路,一切千头万绪,正需要各方面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任何大的争议和矛盾,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影响到改革大计。

    其实张居正察言观色,正是看到高拱有妥协之心,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毕竟他是徐阶的继承人,徐党的现任掌门,在这种时候,是需要表明立场的。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政治手腕终于炉火纯青了,选的这个时候太好了,既不会引起高拱的反感,又能推波助澜,使高拱下定决心。完事儿后也好回去吹嘘,看看,都是我的功劳吧……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他肯定就成功了。可惜没有如果……

    高拱沉吟许久后,缓缓道:“你写封信,问问江南什么意见吧。”

    “这个,”张居正嘴角一抽,心说你还没把他忘了啊,但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赶紧应道:“是……”

    “算了。”高拱又道,张居正心中一喜,就是么,他现在出征在外,你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我亲自来写吧。”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暗骂道:‘你丫能不大喘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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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应(下)

    沈默是在腊月二十七收到高拱的来信,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陆续接到许多东南大户的托请……其中大多数人跟海瑞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豪绅大户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他们唯恐这场退田风潮蔓延东南,只好硬起头皮给沈默写信,请求他能劝劝海瑞,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

    更为挠头的还在后头,春节期间,他收到徐阁老的来信……虽然两人已貌合神离,但都是有身份的,至少面子事儿还是要做足的,所以在给老家的老爹办年货时,沈默也给徐阶准备一份,再附上一封嘘寒问暖、热情洋溢的书信,让人顺道捎了过去。

    徐阶被海瑞折磨得欲仙欲死,这下正好借着回信大倒苦水。但也不能上来就说,为师被人逼得呦,怎一个惨字了得?就连过年吃的饺子,都觉着是黄连馅儿的哦……人家徐阶先表示欣慰,说我这都回来二年了,拙言你还想着我,为师实在是太欣慰了,但又感到惭愧。为什么惭愧呢?因为我回来之后,回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少愧对你的地方。我这个当老师的,为自己考虑的太多,为你考虑的太少。现在我从位子上下来,那些昔日奉承巴结的家伙,全都躲得远远地。现在就连被欺负了,我都找不到人倾诉。

    越是饱尝人情冷暖,我就越发感到拙言你的可贵,便越觉是深感惭愧。我现在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当成报应,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我这位师尊,还真是能屈能伸,拉得下面子呢。”说这话时,沈默在他的内签押房中,门外是层层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说话的对象,是个穿着青布棉袄,作管事打扮,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不开口根本发现不了他的不凡:“他现在处境维艰,所以不得不放低姿态,请大人放他一马。但还是没摆正态度,竟在字里行间威胁大人,若不答应,就到处宣扬,是您暗中指使海瑞,报复自己的老师。”一开口,竟然是从沈默身边失踪两年的余寅。

    两年前,因为胡宗宪一事,余寅自觉无法再面对沈明臣和王寅,更因为他深感随着沈默的事业扩大,需要有人来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虽然有锦衣卫如臂使指,但他们毕竟是朝廷的鹰犬,谁也说不准,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重新洗牌,到那时就太被动了。

    所以对沈默依赖锦衣卫,余寅早就反复劝谏,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便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还是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地下力量,至少也能在最坏的情况下自保。沈默迟疑了很久,终于经过胡宗宪一案的凶险后,同意了他这一建议。作为提议人,余寅毅然承担起草创的重任。

    令人欣慰的是,沈默默默发展十几年,积蓄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令余寅的工作如虎添翼。一上来,便有一百多精英骨干来投……这些人都是沈默老侍卫的兄弟子侄,绝对的忠心可靠,许多年前就被沈默安排进了镇抚司,经由十三太保亲手锤炼,个个都是搞特务的好手。这些人是沈默打算未来接班镇抚司的,但自然要由着先自家用了。

    为了掩人耳目,余寅在上海注册了一家永和镖局。如此一来,可以给这些危险分子披上镖师的外衣;二来,余寅也看准了,随着东南工商业的发展,带动了全国各大城市间的人员和货物流动,而流民啸聚山林,又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便给保镖行业带来了繁荣的春天。永和镖局正好可以借此东风,把分号开遍全国的大小城市,而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

    这次余寅前来,便是永和接了徐阁老的镖,押运徐阶回给沈默的一车礼物,他正好借此难得的机会,来榆林见见自己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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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通州一晤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虽然常年保持联系,但重逢的这一刻,还真是百感交集。

    “想不到,再见一面竟这样的困难。”沈默握着他的手,歉疚道:“连请你吃顿饭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要见怪。”

    “大人现在是九边经略,节制大明七成精锐,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余寅却很理解沈默的处境,道:“东厂、还有山西帮手下的密探,都是些无孔不入的家伙,大人若不小心谨慎,才真让我担心呢。”

    “是啊,看似风光处,总是无限险。”沈默示意他上炕说,一边沏茶一边道:“就连高阁老,不也变得小心谨慎了么?”

    余寅已经看过高拱的信,面无表情道:“这位首辅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粗豪……用粤人的话,就叫‘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他不就是想让您,支持他的决定,把海大人换掉吗?”

    “嗯,”沈默点头道:“不过也是正常,能当上首辅的,哪有什么善茬?只是高阁老从前不屑于谋身,所以才显得粗犷了点。但现在他是一国宰相,肩上担着改革的大业,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了。”

    “那大人对海瑞的去留如何看?”余寅沉声道:“如果同意高拱的话,难免让人齿寒。”

    “你以为高肃卿真想改弦更张?”沈默冷笑一声道:“改革是他的毕生梦想,海瑞所作的也是他一直想干的。高拱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因些许阻力,就停下脚步呢?”

    “……”余寅低头片刻,待抬起头来是,脸上竟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大人的判断果然敏锐,这正是属下要禀报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奉到沈默面前。

    沈默接过来一看,乃是高拱的门生韩揖写给一个叫蔡国熙的书信。对这个蔡国熙,沈默是有印象的,此人乃徐阶的门生,但因为当年在苏松任兵备副使时,和徐阶的儿子发生了冲突。据说是他乘坐的官船与徐家兄弟的船在河面相遇,双方互不相让,结果徐家的恶奴直接冲到他的船上,把他的官服扒了扔到水里,又打伤了他数名随从后扬长而去。

    蔡国熙受此奇耻大辱,自然要找回场子,他到松江府告状,却被衷贞吉劝息事宁人。气不过,又告到省里,甚至写状子送到北京,却都石沉大海,没人肯受理。最后徐家兄弟放话出来,他要是再敢上告,就彻底扒了他身上的官衣。蔡国熙告诉无门,不堪忍受这份耻辱,一气之下便挂冠而去……说起来,距今已经五年了。

    ‘怎么韩科长又想起这位来了?’沈默一边寻思,一边抽出信瓤阅看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同乡,而且关系不错。自从高拱上台后,韩揖便为这位同乡谋求复出,最近终于如愿,所以迫不及待的写信给自己邀功。信里韩揖信誓旦旦的说,高拱已经答应,给他官复原职。又说一欸海瑞下课后,巡抚一职便非他莫属了。

    “以这韩揖的说法,高拱已经拿定主意换掉海瑞了,甚至有了替代人选。”余寅轻声为沈默分析道:“这样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平息舆论,不想让人非议他,迫害徐阶甚急;二是,走了个海阎王、又来了个蔡屠夫,该退田还得退田,该清丈还得清丈,甚至徐家父子的命运将更悲惨。”顿一下道:“其实还有第三点,当初海瑞曾经骂过他,以高阁老的性子,很难没有芥蒂,所以有了替代品便换人,也不足为奇了。”

    “……”听了余寅的分析,沈默沉默良久,才冷冷道出一句:“我是不会答应的!”平复下怒气,他沉声道:“海瑞是我选的人,不能他想换就换。否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是。”余寅点点头,便不再谈高拱,而是说起了海瑞道:“学生听闻这位海大人十分仇富,他有句名言叫‘为富不仁、为仁不富’,一到苏州就颁布了法令,要求官员厉行节约,大户也要带头节俭,还查封了苏州城的青楼赌馆;而且他对松江府农田大半改种棉桑十分不满,有意要下令整改,恢复粮田数目。”说着看看沈默道:“若由着他乱搞一气,苏松的经济非得倒退不可,那里可是全国经济的心脏啊。”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把双刃剑?”沈默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但别忘了我们的构想是什么。”

    “我们想借助海瑞,把资本从土地中挤出来。”作为沈默最信任的心腹,余寅了解他的全盘打算……在沈默看来,高拱和张居正希望通过抑制兼并,来解决王朝危机的方法,是治标不治本的。而且他们以直接打击方式来抑制兼并,乃是将自身置于豪强地主的对立面。而豪强地主,乃是千年帝国的统治基础,就算皇帝想要收拾他们,都会反过来被他们收拾了。

    纵观历史,沈默相信,伴随着权力者的逐利冲动,土地兼并是不可遏制、愈演愈烈的……就算有人能抑制一时,待其失去权力后,豪强地主必然反扑,再次变本加厉的兼并土地,补偿原先的损失。兼并的整体趋势是无法改变的,直到超出了农民的忍耐限度,使大量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便是揭竿而起,王朝更替的时候了。然后新王朝建立,重新分配土地,又一个周期开始了,循环往复,往复循环,这就是中国历经‘秦汉唐宋元明清’,原地打滚两千年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实在沈默原先的历史上,大明是有机会摆脱这个周期律,迈入一片新天地的,然而天不假年,各种悲剧因素交织在一起,帝国在旧制度行将崩溃,新制度还未形成的最虚弱时期,被通古斯野人灭掉,直接倒退回奴隶社会。结果错过了人类进步的黄金时机,也在民族之林中彻底掉了队。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助大明克服强大的惯性,使历史滑向另一条轨迹。但面对着二百六十七年的亡国史,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结合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这辈子积累的经验,试着为大明这个病人把脉,想要找出一种方法,帮我华夏打通任督二脉,避免悲剧重演。

    从经济层面说,大明在工商业兴旺发展几十年,迟迟不肯落下迈入资本主义的后一只脚,其原因自然很多,但最关键的,还是那种历史周期律的强大惯性……自古以来,由于严重的通货紧缩,欠缺发展商品经济的必要条件,所以小农经济一直占据社会经济主导地位。而小农经济的最大特点,就是财富来自土地,土地是财富的源泉和代表,所以豪强地主换了一茬又一茬,兼并冲动却始终强大而坚挺。

    哪怕随着海外贸易的展开,美洲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大大缓解了帝国的通货紧缩,使工商业欣欣向荣发展起来。但是人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很多财主赚了钱干什么?不是扩大再生产,而是买地……海外贸易的兴起,社会财富的增加,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真叫人啼笑皆非。

    要改变人们的观念,使土地地主阶级中,尽快转化出资本地主和纯粹的工商阶级,除了为工商业发展创造良好条件外,给传统的地主经济以沉重打击,也是必须要做的。

    怎么做?就是像海瑞做得这样,让他们退掉强取豪夺的田产,并按照田亩数缴纳税赋,使土地兼并变得无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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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一天,回来就困得不行了,才写完,见谅。

第八五四章 钟金(上)

    在同等水平的技术条件下,土地是一种效率极低的生产资料,所以在小农经济时期,要想依靠土地满足更高的物质需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兼并剥削。把本来属于很多人的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剥削土地劳动者的血汗,从而达到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的目的。

    但这种做法弊端多多,一是剥夺小民田产,会被穷苦百姓恨之入骨;二是偷逃朝廷赋税,会成为皇权的打击对象;三来,兼并来的田产越大,受水旱蝗灾的影响也就越大,一旦年成不好,可能不仅没有收成,还得开仓放粮,养活自家的佃户。所以大部分的中小地主,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富裕,尤其是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地主,一样要下地干活,吃的穿的只比自家佃户强点儿有限,不到年节等闲见不着荤腥。这不是因为他们有艰苦朴素的传统美德,而是小农经济的效率实在太低了,自己出个劳力,就能少管一个人的饭,地主家确实也没有余粮啊……

    与小农经济相比,商品经济的效率更高,创造财富的能力也更强。而且商品经济的形成过程,可以打破自然经济和地区封锁,发展社会分工,建立国内市场,促进生产社会化的发展和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因为商品价值的确立过程,会不断促使商品生产者改进生产技术、更新机械设备、改善经营管理,提高劳动生产率。

    并且商品价值的实现过程,是以等价交换为原则,不断调节交换双方的利益关系,调动生产者的积极性,合理分配和利用生产资料,来促进生产的发展。所以其价值内核为平等意识,民主思想、自由精神和法制建设提供了孕育的沃壤;显然要比小农经济所孕育的封闭、专制、等级和人治,更能代表人类社会进步和发展的方向。

    归根结底,商品经济取代小农经济,是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普遍规律。只有充分发展商品经济,使其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才能实现生产的社会化和现代化,从而实现社会的文明化和现代化。能不能使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成为社会经济的主要形式,关系着一个民族能不能在接下来五百年中不掉队。这便是沈默这一生中,压倒一切的大事。

    那么桎梏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原因又在哪里呢?首先是通货紧缩,中国严重缺乏贵金属,始终无法建立完整的货币体系,严重限制了商品的流通;而且国家始终处在银根紧缩的状态,使富户豪强以窖藏金银为保值增值的手段,流通中所需的货币便愈发匮乏,所以中国发展商品经济,存在先天的不足。但这个问题在最近二十年,已经随着美洲白银和日本白银的大量流入,有了很大的改善,这也是最近二十年,大明商品经济蓬勃发展额的根本原因。

    其次就是传统的重农抑商的思想。因为皇权专制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相对于封闭保守的小农经济,商品经济的流动自由,以及商人阶级对政治地位的追求,都被统治者视为破坏统治基础的毒瘤。而且在大多数人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也欠缺商品经济发展的条件,那个年代的商人,大多采取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方式牟利,确实存在对小农生活的消极影响。并且统治者由于眼光局限,认识不到商品经济对社会财富的乘数作用,片面的认为商人‘不事生产,专以投机为利’,是社会的寄生虫……

    因此,从战国商鞅时就开始强调农业生产,抑制工商业的发展。秦始皇时曾把商人同罪犯同等看待。汉代命令商人不许穿丝织衣服,不能骑马,并且‘重税租以困辱之’,历代皇帝都说;‘观之四民之业,士之外,农为最贵。凡士工商贾,皆赖食于农,故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这些小农思想的集大成者,正是本朝开国太祖朱元璋,他采取了各种措施,限制工商业的发展,甚至妄图抹杀商人阶层的存在。虽然那只是痴心妄想,但对社会意识的影响,还是很重的。

    哪怕是工商业兴旺发展的今天,几乎再顽固的地主,也无法拒绝工商业带来的丰厚利润,但‘以末致富,用本守业’的思想根深蒂固,这些家伙从工商业中赚取了巨额财富,不是想着添设备、盖厂房,扩大再生产,而是掉回头去竟相购买土地,为大明朝的土地兼并添砖加瓦。

    这时候,财力越雄厚,兼并的速度也就越快。最直观的例子,就是严家和徐家。严阁老大权在握近四十年,又有个贪污功力前无古人的好儿子,这么好的条件,父子俩辛辛苦苦几十年,也不过才挣了八万亩的家业,另外有金银珠宝折白银三百万两。而徐阁老向来不捞不贪,清廉之名天下皆知,却不声不响的聚揽了近百万亩良田,而且都是在江南寸土寸金之地。若是折成白银的话,差不多要过亿了。

    徐家的例子并不是个案,而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权贵豪强的投资方向,这些人严格抬高了地价,使东南土地的价格,已经严重脱离了其价值;并因为不断上涨的价格,像个黑洞一样不断吸取着新创造的财富,不仅严重影响了商品经济的发展,还给社会稳定带来严重的隐患。

    沈默之所以支持海瑞,是因为其在松江搞的退田清丈,必然会严重打击权贵豪强的兼并冲动,使他们大规模撤出土地。海瑞的目标是使小民有其田,国家有其税;沈默的目标使其不得不从土地上撤出,把财力和精力投向工商业中,虽然着眼点不同,但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大家是同路人。

    而且这件事放眼大明,只有海刚峰能做好,因为他的名声太好,是公认的公正无私,无欲则刚,那些利益受损的富豪大户,无法对他进行致命攻击,只能从其工作方式上诋丑他,说他仇富、粗暴云云……而这些,对一个官员的杀伤力极其有限,只要有人肯坚定的挺他。

    所以沈默极其坚定的站在海瑞背后,在给高拱写了封推心置腹的长信,道明自己的考虑后,他还上了一封奏疏以老长官的身份为海瑞辩护,将其大大的溢美一番,说他是‘持天下之正,格世间之非,孤忠自许,虽白刃沸汤,往而不顾!’,难道朝廷连这样的官员都容不下?当然,海瑞也有他的缺点,以后还是要注意工作方法,就仍然值得期待嘛。

    这几乎是沈阁老第一次,就争议性事件公开表明态度,那些聒噪的言官登时哑然无声,就连把海瑞批成筛子的东南报纸,也在第一时间放缓了攻势,开始用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评论这位风口浪尖上的巡抚大人。

    明确了沈默的态度,高拱也只好继续支持海瑞,一时间风向逆转,笼罩在海瑞头上的阴云,被吹得一干二净。

    而且沈默对东南豪族的无耻,是有深切体会的,知道他们如果明枪打不死海刚峰,必然会改用暗箭中伤。为此还命余寅立刻回松江去,暗中帮助保护海刚峰,务必使这柄神剑避免折于卑鄙的阴谋诡计间。

    得到内阁支持的海瑞,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从隆庆四年春开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清丈田亩运动……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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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如梭,转眼就到了隆庆四年的二月,天气转暖,草色染翠,燕子北飞,人们也除下厚厚的冬装。沈默再也无心关注朝局,因为在蛰伏了一冬之后,复套军的春季攻势展开了。

    在去冬至今的几个月里,河套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诺颜达拉带领鄂尔多斯本部内附,并宣布皈依喇嘛教;然后他被俘的三个弟弟也步其后尘,率部众归顺大明,并允许喇嘛教在部落内传教。转眼之间,九个部落中的四个内附,还有一个早就被打残了的,剩下的再也不敢跨黄河一步,都躲在北岸的后套平原避难。

    沈默一面命诺颜达拉和拜桑等人与其兄弟部落保持联系,传递大明的招纳之意;同时也没有放松军事手段,一到了适合骑兵行动的二月下旬,早就蓄势待发的李成梁,率领着精锐部队,渡过黄河寻敌决战。

    对于自己成为出击的主将,而戚继美却要留守套内,李成梁感到十分满意,他发誓要一战建立自己的功业,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大名!为了这次出击,他精心准备了一冬,对部下健儿进行了严酷的冬训,最后精选出了五千健儿,每一个都是弓马娴熟,兵甲精良的虎狼之士,遇上蒙古骑兵,马术马战上一对一都丝毫不落下风,结阵而战上更是大有优势。何况还都装备有骑战神器三眼铳。就凭这五千铁骑,他连俺答的王庭也敢闯一闯!

    这也是李成梁第一次独当一面,得以按照自己的战术思想,单独指挥一支劲旅,终于可以尽情挥洒超人的军事才华了。但在茫茫草原上,没有任何后援,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随时可能杀出,想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多么的困难啊!

    其实在最初,李成梁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基本是寻敌决斗,长途奔袭。打的是遭遇战、突袭战,勇则勇矣,实在是险到了极点。也许是天赐名将,战争要催生这样的一代名将,便不会让他湮灭在自己的处女作里,而是送了他一个大胜利——渡过黄河之后,一路上横冲直撞,竟让他在后套的腹地,撞上了得到明军入寇的消息、匆忙转移的蒙古人大部队……为了掩护数万老弱妇孺撤退,蒙军不得不硬着头皮迎战,结果被李成梁一阵火铳骑射,打乱了阵脚,然后凶狠的挥军杀入,杀了个三进三出,把两倍于己的蒙军冲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去。

    此役斩首一千余级,极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也把蒙古人积蓄一冬,好歹攒起来的一点斗志彻底掐灭,打得蒙古人毫无招架之力,直到回土默川过冬的黄台吉和布彦台吉前来救援,才得以缓过劲儿来。

    蒙古人集结重兵,发誓要歼灭这支越境骑兵。然而这时李成梁已经彻底习惯了草原作战,并对后套草原的地形地貌也了若指掌,在随后的战斗中,他用兵灵活、随机应变、避实就虚、出其不意,在运动中屡出重拳,闪击制胜,打得蒙古人晕头转向,苦不堪言……

    这场春季攻势的高潮部分,出现在最后阶段。李成梁率领部下在六天中长驱直入,转战三百里,在避开了黄台吉和布彦台吉的正面防御后,连连攻破躲在乌拉特的五个部落。然后悄悄沿阴山东麓杀了个回马枪,直挑黄台吉的中军大营。

    虽然在得知后方被袭的消息后,蒙古人派出大半人马回援,但仍有一万五千余骑留守,以遏李成梁的归路。

    此役是双方真正的血与火的较量,生与死的拼杀。李成梁率领不到五千骑兵,来回奔袭近千里,与以逸待劳的黄台吉、布彦台吉主力接战,这是一场真正的正面战、攻坚战。此战李成梁部毫无取巧之机,相反以少打多、以疲打逸,战斗打得异常残酷。

    但李成梁顶住了对手的凶猛气焰,身先士卒,血战到底,带领全军前赴后继、奋勇拼杀,竟然直捣蒙古中军,杀得两个台吉不得不仓惶后撤。见到主帅撤退,蒙军乱了套,明军趁势掩杀一气,扬长而去,蒙军竟然不敢追击。

    此役,明军以四千五对一万五,杀敌三千,自损不到一千……

    三月中旬,李成梁带着疲惫且损失过大的部下回到了套内,受到最隆重的欢迎……

    从二月底过河,到三月中旬回到套内,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明军七战七捷,斩首近六千级,捣毁蒙古人营地十七个,抢夺烧毁的物资更是不计其数……让其他明军将领难以置信的是,李成梁的部队,竟然不需要后方辎重补给,完全因粮于敌,打到哪里就吃到哪里。攻下了蒙古人的营地,缴获的粮食就地补充,吃不了的就全销毁,消耗他们宝贵的粮食储备。

    最为可贵的是,经此一役,明军骑兵再也不怕远离后方,在草原上与蒙古人决战了,哪怕是以少打多,他们也有信心凭着手中的三眼铳,杀出一条血路来。

    汉民族多年不见的血性和勇武,在这个春日的草原上,又重现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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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写,不知道还有木有……

第八五四章 钟金(中)

    夜已深,位于大明东胜城南五十里处的一片营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

    那是一丛丛篝火在熊熊燃烧着,虽然已经是三月中旬,但草原的夜晚依然寒冷浸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只有这篝火,和女人的身体是暖的……草原的男人靠这两样驱走身上的阴冷和黑暗,却无法驱走盘踞心里的恐惧。

    李成梁在后套连战连捷,横冲直撞的消息,总会通过驻守在烽火台中明军,第一时间传到他们耳中……今天李将军杀了多少多少人,明天李将军捣了几个营寨,后天李将军又把蒙古人赶出多远,生活中总是充斥这样糟糕的消息,也难怪蒙古男人们无法感受到春天的温暖了。

    毋庸讳言,虽然出于无奈,这些蒙古人归降了明军,但他们的心,还是向着河北岸的同胞的;哪怕是明军无比强势的今天,他们也依然相信,汉人在河套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俺答早晚会率大军前来收复失地,到时候自己还是要回归的。

    诺颜达拉的二儿子哲赫,就是这种想法最坚定的支持者,他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对汉人反攻倒算,甚至设计了一整套方案,并暗中反复推演,随时准备拿下监视自己的明军烽火台。

    哲赫的哥哥别赫,虽然也对汉人保持着警惕,但没有弟弟那么冲动。他听说汉人有句俗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汉人和蒙人的对峙也是如此。现在的明军将星璀璨、装备精良、上下一心、士气高涨;反观蒙人,俺答之后,便再也没有英雄出现,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分裂和衰落了,至少十几几十年内,双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已成定局。

    不过他并不担心,蒙古人会因此而消灭。双方对峙几百年了,这样的此消彼长多少回,也没见谁能消灭了谁。广阔的草原和大漠,为游牧民族提供了无尽的战略纵深,使他们在最弱势的时候,也可远遁大漠,躲过明军的进剿。相信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武力清剿的同时,尽力的招抚蒙古各部归顺……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种局面下,无意义的反抗只能带来更大的损失和痛苦;暂时顺从的活下去,等待风水再一次转回草原才是正办。

    更让别赫担忧的,反而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些黄教僧人。父亲说他们是大元国师八思巴大师的传人,是封了八思巴转世传人的谕旨,前来解救薛禅汗的后人的。但是就在这些陌生的僧人,来到营地的第二天,部落的萨满博吉就发出了预言,他说这些僧人不是八思巴的后人,而是一些邪恶的魔鬼,会给整个部落带来危险。这危险就像天上的乌云,笼罩住大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再也看不到晴朗的天空,他们会盲信这个僧人,僧人带有魔咒,控制住他们的大脑,最终把他们献祭给魔王。

    听了萨满的话,鄂尔多斯部的人们确实感到了恐慌,他们一直都很听从萨满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不少人去找诺颜达拉,希望他能驱逐这些僧人,诺颜达拉却告诉他们,是这些喇嘛用佛法感化了汉人,使他们放下了屠刀,饶过鄂尔多斯部男女的性命。又是这些喇嘛召集了驼队,给部落运来了药品物资。蒙古人有恩必报,就算不接受对方的好意,也不能在他们没有表现出邪恶本质之前,主动驱逐他们。

    诺颜达拉的话,虽然被他的兄弟们当做耳旁风。但他作为头人,曾用自己为人质,换取了本部几万老幼的性命;又在部落马尽粮绝、山穷水尽之时,带着粮食和药品回来,把族人从灭亡的边缘拉回,所以在济农本部里,他的话还是一言九鼎的。何况他也说得在理……

    于是那些红衣黄帽的僧人留了下来,他们满不在乎蒙民戒备的目光,态度和善的与蒙民们交谈聊天,为他们诊病医治……当时,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忍饥受冻,诺颜达拉的族人们大都患了疾病,部落里的萨满一筹莫展,就认为是长生天的惩罚,动用了血祭的,甚至杀死了几个族人,以祈求天神的宽恕,却仍然无济于事。

    但在那些僧人们的医治下,每天都有很多病人痊愈。到了春天时,绝大多数人都康复了,部落里重新恢复了生机,人们对这些僧人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而且更可贵的是,僧人们看病是不收取报酬的,他们说治病救人是为自己修来生,唯恐救得人不多,哪还能再索取钱财?这与萨满们索取高额报酬,才肯为民众医治,还经常把人治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一件事情,使僧人们彻底赢得了蒙民的爱戴。因为萨满教相信,人死后仍生活在死者的王国中,对于那些已死亡的首领或贵族,都要以其伴侣和奴仆陪葬,去阴曹地府给他们作伴,继续为他们服务。而且每逢新年和月初,还用杀人和宰牲来进行年祭和月祭,向来为蒙古民众深深恐惧。

    一次,诺颜达拉的一个叔叔死了,按照惯例,他的妻妾和奴仆三百多人要为他殉葬。僧人的头领知道了,找到诺颜达拉,说服了这位蒙古济农。最后诺颜达拉宣布,在本部落废除殉葬,即使自己死了,也只用供品祭祀,不得杀生陪葬。

    这个仁慈的命令,不仅挽救了几百人的生命,更让蒙民体会到了僧人们所说的慈悲,这与萨满教装神弄鬼,动辄杀人血祭的风格相比,孰优孰劣,民心自有判断。

    后来僧人们又阻止萨满用活人祭祀长生天,萨满博吉愤怒的恐吓道:“这是对长生天最大的不敬,会引来天神的愤怒!”萨满教毕竟根深蒂固,民众们十分恐惧,甚至就连被选为祭品的人,也劝僧人们不要再拦着,以免天神降罪自己的族人。

    阿兴喇嘛便对众人道:“既然博吉说,他的话代表长生天的意思,那我们不妨看看,这是不是真的。”于是便当众宣布,自己准备请佛祖进行一次日食,如果萨满真能沟通长生天,那天神一定会发动一次月食来回应的。

    结果当天晚上,天黑如墨,月亮根本就没露面;但到了第二天,日食却果然发生了,其时间甚至与阿兴喇嘛所说的丝毫不差。

    对草原人们来说,看到恐怖的日食,是对神力最直观的感受,他们全都跪在地上,央求阿兴喇嘛收回神力,阿兴便问他们,还用不用活人祭祀了?听到他们都说再也不用了,天上被咬掉一块的太阳,就重新恢复了浑圆……比起只会跳大神的萨满教,精通医学、律法,甚至能推算出日月食发生时间,是偏是全的藏传佛教,绝对不是先进了一点半点。所以说就算是装神弄鬼,有知识的也比没知识的强上百倍。

    僧人们用他们的医术、知识、戒律、仁慈,很快消除了蒙人的戒备,赢得了他们的欢迎和爱戴。不少被他们治好的男女老少,都成为了他们的信徒,每天早晨跟随他们诵读经文;每次听喇嘛们讲经之后,信徒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是信奉萨满永远不能得到的,而且萨满教也没有禁止信徒转投别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皈依,成为格鲁派的信徒。

    虽然别赫和哲赫这样的年轻人,依然不信任这些外来的喇嘛,但他们的父母长辈,全都成为忠实的信徒,似乎喇嘛教取代萨满教,已经成为早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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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又传来稀奇古怪诵经声,每当听到这种声音,别赫就不自禁的想起萨满博吉的预言……当魔鬼的使者用咒语控制了所有的人心,便会将他们奉献给魔鬼。

    从感情上讲,他更倾向于相信自己部落的萨满,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使他对萨满的神神道道确信不已。看部落里的情形,这个预言似乎在渐渐的实现,这让别赫感到十分的担忧,他无时无刻不再想,如果族人们真的成为魔鬼的祭品,自己却始终什么都不做,岂不成了魔鬼的帮凶?

    于是在这个三月下旬的夜里,他在篝火边反复的斗争,到底答不答应萨满博吉的要求,豁出去帮他们一把呢?

    在这个夜晚,同样面临艰难抉择的,还有他的妹妹钟金。这样说也不算对,因为其实在很久之前,这位草原明珠,便已经陷入了类似的矛盾纠结中,只是最近变得愈发严重罢了。

    而她的纠结之所以变得严重,竟是因为她的师傅,白莲教主萧芹,最近秘密来到了部落,悄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萧芹无声无息的现身于她的营帐,钟金吓了一跳,旋即有些畏惧的低下头,小声道:“师傅……”

    萧芹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包括嘴唇,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清冷,他盯了钟金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你的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说实话,钟金从小就怕这个身体瘦得像柳条一样的男人。虽然自幼拜他为师,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谈不上深。而且随着钟金渐渐长大,越发了解这位师傅的性情为人,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就越加感到恐惧……他根本就是一个狡诈如狼、凶狠似虎的魔鬼!

    所以除非必要,她都躲得他远远的,但济农城破后,她的族人被逼到绝境,使她不得不放下好恶,去板升找萧芹求助。听了她的请求,萧芹说可以,但你得帮我个忙……其实归根结底,是帮你们自己。

    钟金问要她做什么?

    萧芹告诉她,白莲教正在谋划一场刺杀,需要她的帮助。

    钟金问杀谁?

    “明朝的大学士,督师九边的沈默沈江南。”提到这个名字,萧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毒。双方的梁子太大了,萧芹甚至把白莲教如今的处境艰危,全都归咎于这位大明督师身上。

    对于刚刚与明军在济农城殊死一战,目睹了无数族人惨死、无数族人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的钟金来说,如果有机会杀死明军统帅,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萧芹便让她回到族人那里,主动要求去明国境内侍奉父亲。萧芹说,以你的美色,只要你愿意,可以让所有男人失去理智;只要你能见到沈默,就有机会俘获他的心;就算不能俘获他的心,也能使他意乱情迷,然后你不难找到机会,用剧毒把他毒死。

    萧芹给了她一枚戒指,只要扭动上面的宝石,就会无声地弹出一根毒刺,只要将其刺入人的体内,便神仙也救不活了。

    于是钟金就戴着这枚戒指,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明朝境内,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也顺利的见到了那个明朝的督师。并意外的发现,此人就是自己当年在山神庙遇到的那个汉人青年……那个有着和善笑容的俊雅汉人,谈吐幽默,风度翩翩,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给少女钟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虽不至于念念不忘,却也实实在在的影响了她的择偶观。

    虽然从十四岁起,来她家提亲的队伍,能绕着济农城转一圈。可她一直想找一个,像那个汉人一样的夫婿,使下半生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而不是跟一个粗鲁野蛮的蒙古勇士厮混在一起。

    和自己幻想的夫婿模板,在那样的情况下重逢,这让她方寸大乱,预先想好的套路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更是要重新进行心理建设,才不至于让花痴把刺杀大计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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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尽量多讲故事少讲道理……这样大家都轻松。

第八五四章 钟金(下)

    重新做好心理建设的钟金,意志也再一次坚定起来。虽然后来遇到那个索南嘉措的佛音灌脑,差点就崩溃了。但她的心头始终保持着一份清明,不曾被大和尚彻底攻破心防,也没有再犯过花痴,可刺杀敌酋的大计,同样始终没有进展。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钟金必杀的决心,愈发动摇起来。这不是花痴或者被洗脑什么的,而是这个美丽的女孩,有着比大多数男子还清醒的头脑……之前她之所以同意来行刺,是因为料定父亲有死无生,而且族人们身处绝境,时日无多,所以才会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前来行刺明军的统帅。实指望着能像萧芹所言的那样,使明军群龙无首,陷入内乱,不得不撤出河套。

    但当她看到父亲并未遭到虐待,而是穿着华美的服饰,住在温暖的庭院,吃着精致的点心,享受着养尊处优的待遇时,心中的杀意已然去了三分。而后她又旁听了父亲与沈默,还有索南嘉措的谈话,知道自己的族人可以不死,而且明军还可以允许他们继续在鄂尔多斯草原上驻牧,当然前提是归附大明。

    为了濒临绝境的族人,钟金没有试图行刺沈默……其实她也仔细观察过,发现对方的保安措施十分完美,而目标人物的心智又极为坚定。她不认为自己能让对方心神失守,并在时刻如影随形的护卫注视下,完成必杀的一击。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在分别之际,她曾试探性的用脚尖碰了碰他,发现才刚抬起脚,就有不下十杆枪瞄准了自己。看着那些护卫冰冷的目光,她完全相信,只要自己再有动作,他们一定会开枪的。

    回到了部落,钟金丢给等待消息的白莲教徒一句:“没有机会下手……”算是给了那位教主师父一个答复。不过她很清楚,事情不可能这样算了,因为那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萧芹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时,钟金还是感到一阵脑后发麻,强打精神应付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你的任务,完成的怎样了?”萧芹清冷的目光在等着她的回答。

    “不是已经让人传信了吗?”钟金下意识的歪歪头,小意道:“徒儿没机会下手,失败了。”

    “没暴露就不算失败。”萧芹面无表情道:“只要他还信任你,就总会有机会。”

    “可是师父……”钟金吞吞吐吐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望着萧芹道:“现在我不能干这种事了。”

    “……”萧芹的目光更冷了。

    “您既然来到这儿,就一定看到了,汉人的碉堡就建在我们部落边上,时刻监视着我们,一有风吹草动,济农城里的汉人骑兵就会杀过来,”钟金有些悲哀道:“而我的族人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如果我敢轻举妄动,不管成不成功,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说着跪在萧芹面前,姣好的面容上带着坦然之色道:“对不起,师傅,我知道自己不顾大义,没有气节,称不上英雄。可我是个女人,在女人心里,保护自己的家庭永远是最重要的,我的部落就是我的家,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行为,给他们带来灾难。”

    钟金的自我贬低,让萧芹竟然一时词穷,沉吟片刻方道:“难道像现在这样,囚犯一般被汉人监视居住,无助的等待他们的施舍?”顿一下,声调略略提高道:“你们原是放牧牛马的民族,如今却给汉人当牛做马,为他们养绵羊的同时,你们自己也成了绵羊。你们的骄傲去了哪里,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卑微的活着?”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钟金一下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就有了光芒,她对萧芹说:“这是师父教我的,我也以您为榜样!”

    萧芹的嘴角抽动一下,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呢?自己所统治的板升,不正是这种卑微活着的代名词吗?这直肠子的番邦女子,永远也学不会汉家女儿的乖巧,一开口能把人活活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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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你把为师想成什么人了?”萧芹心中飞快的盘算一番,换一副亲切的面孔道:“我怎会让你的族人冒险呢?”

    “多谢师父体谅。”钟金笑逐颜开,就像一朵水莲花绽放,不妖不娆,沁人心脾。让萧芹这样的冷血动物,都不自觉的放缓了语调:“快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钟金乖巧的点点头,仿佛方才那个敢说敢当的辣妞不是她。

    “如果我的计划,可以让你不受牵连,自然你的族人也不会受到牵连,”师徒俩在篝火边坐定,萧芹嘴角微微上翘道:“你肯不肯帮师父呢?”

    “什么计划?”钟金忽闪着眸子,不松口。

    “鬼精灵。”萧芹想表现的和蔼些,却发现笑起来比哭还难受,只好恢复清冷的样子道:“据我所知,那位沈督师即将启程入套,你父亲和三个叔叔准备邀请他,参加本月二十八日举行的圣祖祭祀仪式。”

    “我没听说。”钟金摇摇头,她不知道萧芹从哪弄到的消息,但八成是真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萧芹竟感到有些小得意,忙暗骂自己没出息,板下脸道:“按惯例,祭奠成吉思汗的那杯酒,将由草原上最圣洁的女子端上去……这个差事非你莫属。”

    “……”钟金默然,她不知道教主师傅又有什么鬼主意。

    “按照流程,你应该端着酒走上祭台,踏着五色石来到主祭者的面前,然后半跪下把金杯奉上。”萧芹如亲眼所见一般,精确的描述着,话锋一转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你走上祭台后,站在黄色的石砖上不要再往前,就直接跪在那里。连我这个大金国师都没见过祭祀的场景,汉人更不会起疑的,如此你可放心?”

    钟金暗暗给他一个白眼,心说我更担心了呢。便径直问道:“我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这个世界从此清净了。”萧芹神经质的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快意道:“明朝宰相倒在圣祖祭坛上,这是多么完美的祭品啊,成吉思汗一定会以你们为荣的!”

    “是怎么做到的呢?”钟金追问道:“既然是同伙,那用什么方法,应该告诉我吧?”

    “告诉你也无妨,”萧芹的报复心很强,就连小姑娘也不放过:“不过万一你半夜里说梦话,走漏了风声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

    “不问就不问……”钟金撅撅丰润的樱唇道:“那汉人追查起来怎么办?”

    “我们白莲教会在第一时间,宣布为此负责的。”萧芹豪气干云道:“对我们白莲教来说,杀掉汉人的宰相,实乃旷古之功业,绝对不会不认账的。”

    “那,我考虑一下吧……”钟金不得不承认,教主师傅的要求难以拒绝。虽然归根结底,他是为了他自己,可人家一个外族人,都能这么积极的对付敌人,自己这个蒙古人,又怎么好意思不答应呢?

    “为师提醒你一点,”萧芹冷冷道:“你和大成台吉成婚在即,你即将成为土默川部的少主哈屯,不要光为自己的娘家着想,呼和浩特城才是你未来的家呢。”

    “我是……”钟金柳眉一挑,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微点螓首道:“我知道了。”

    “嗯,”萧芹点点头道:“你有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

    “是,师傅。”钟金这次的回答很干脆。

    待萧芹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中,钟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坐在篝火边,愣愣地出神……对于白莲教的手段,她十分清楚,知道他们的卑鄙凶残。这次教主师傅对她,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但如果自己敢不答应,他一定还有后招,逼自己不得不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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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来想后一夜未眠,天亮时,钟金走出了营帐,与同样走出营帐的别赫碰了个对头。

    “大哥早啊……”钟金笑着请安。

    “妹妹睡得可好?”别赫宠溺的笑笑。

    “不好呢,”钟金笑道:“大哥不也一样,眼圈都黑了。”

    “哦,呵呵……”别赫心虚似的笑笑,揉几下眼袋,岔开话题道:“你这是要去哪?”

    “去给阿爸阿妈请安啊。”钟金一脸‘你怎么明知故问’道:“你不去吗?”

    “我就不去了,”别赫摇摇头:“今天有事儿,你先去吧。”说完自己先匆匆走掉了,看他去的方向,却是位于部落东北角的萨满博吉的住所。

    对于大哥忠心萨满、抵触喇嘛的事情,钟金心里有数,不过想到大哥素来稳重,她也不是很担心,还是先专心自己一脑门子的官司吧。

    收起心事,钟金来到位于营地中央的那顶巨大的汗帐,问一声门口的侍女,知道阿爸阿妈都已经起来了,便掀开门帘走进去。

    看到女儿进来,原本愁眉不展的夫妻俩露出笑容,阿柔哈屯招呼女儿在身边坐下,给她倒上热腾腾的**,摩挲着女儿柔顺的黑发,眼中满是不舍。

    钟金喝一口**,感觉到气氛的异样,便搁下碗道:“发生什么事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本不想这么快告诉女儿,但想到钟金素来懂事,还是让她知道的好,于是诺颜达拉道:“昨天收到了你外公的来信,说下月会派人带着聘礼,来迎娶你做他的孙媳妇。”

    “……”钟金暗道怪不得昨夜教主师傅会那样说,便垂下头没有说话。

    看到女儿黯然的样子,阿柔哈屯十分难过,轻揽着她的肩头,柔声道:“阿妈知道,你阿爸曾经答应你,可以自己找一个男人。但是你外公那样的雄主,是不会倾听一个小女孩儿的愿望的,他就像汉人的皇帝,一言九鼎,说一不二。”

    “都怨阿爸无能。”诺颜达拉苦恼的捶着额头,自责道:“如果鄂尔多斯部不是四分五裂,又怎会被汉人各个击破;如果不是我们战败归附了汉人,叔父又怎会如此对我?”

    “阿爸不要这么说。”钟金顾不上自己的伤心,反过来安慰父亲道:“你在危难之际的表现很好,你是最称职的头领!”

    “看我不中用吧,反要女儿安慰起来了。”诺颜达拉苦笑一声,摆摆手道:“不说我了。钟金,阿爸没用,不能和你外公翻脸。”诺颜达拉并不昏庸,相反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越是内附汉人,越不能激怒俺答。但他也不愿违背承诺,强求女儿:“你若是不想嫁给大成台吉也有办法,阿爸可以写信给沈阁老,请他以朝廷的名义给你赐婚。”这样矛盾就从两个部落间,转移到俺答与大明之间,谁说济农是个废物了?

    “赐给谁?”钟金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为何贸然提出,要把自己嫁给那沈阁老了,原来是早料到,自己回来后,很可能会被逼婚。

    草原女子的性情,都是宁折不弯的,何况她对那只知道夸夸其谈,完全被娇纵坏了的把汉那吉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一想到要成为他的妻子,侍奉他,以他为主,钟金就一阵阵的反胃。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箭射死他。

    “你愿意嫁给谁?”诺颜达拉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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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昨晚可能是困极了,上传后竟然没有发布,可我明明是点了发布的呀,不知怎么回事儿……为表歉意,今天两更。

第八五五章 公主的心(上)

    钟金茫然的摇摇头,她哪有心仪的对象。

    “若是没想好,也有办法拖一拖,”诺颜达拉温声道:“马上就到一年一度的春祭了,我和你几个叔叔商量一下,虽然眼下局势很不太平,却更应该虔诚祭祀,祈求圣祖保佑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说着看看女儿,骄傲道:“如果让你当那个圣女,肯定没人会说我以权谋私,这样能往后拖上一个月,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为自己选一个夫婿出来。”

    “为难阿爸了,”钟金点点头:“全凭您的吩咐。”

    “好。”诺颜达拉宠溺的看着女儿道:“别说话了,碗里的东西都要凉了。”

    “嗯。”钟金乖巧的点点头,便端起碗小口的啜起来。喝完之后,她轻轻搁下碗,望向自己的父亲道:“阿爸,能问个问题吗?”

    “这话说得。”诺颜达拉笑道:“有什么不能问?”

    “汉人侵略我们的家园,攻破我们的城池,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们是不是必须要复仇呢?”钟金像是自言自语的问道。

    “可是在更多的时间里,是我们对汉人烧杀抢掠。”诺颜达拉想一想,缓缓道:“阿兴喇嘛说,仇恨就是一个车轮子,它会驱使杀戮永远停不下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阿爸刚到能举起刀的年纪,就被我的阿爸要求牢牢记住仇恨,记住家族的仇人。我的阿爸说,在他懂事的时候,他的阿爸也告诉了他这个仇恨的方向。他说:’记住,孩子,这个仇恨不仅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对于这段家史,钟金自然不会陌生,在自己的祖父衮必里克幼年时,瓦剌部的首领,蒙古太师亦不剌,趁祖父的爷爷,伟大的达延汗西征时,联合满都赉等人发动了反叛,将留守汗廷的达延汗的长子乌鲁斯博罗特杀死。叛乱来得太突然,所有人一点准备都没有,面对突然的变故,祖父的父亲巴尔斯博罗特,只能只身乘着夜色往西逃走,去西海找父亲。当时衮必里克和俺答两兄弟太小,只能留在他们的姑姑那里。疯狂的亦不剌,要把黄金家族的人全部杀掉,派人四处搜捕达延汗的子孙,祖父的姑姑没办法,只能将这两个孩子交给两个仆人连夜逃跑。

    逃跑充满了艰辛,亦不剌将通往西面的路派兵把守,严查过往行人,两个仆人就把孩子交给贩柴的女人,过了关卡,一路要饭,才到西海,见到了达延汗。达延汗见到自己孙子,多日的担心终于放下了,但他不会放下这个仇恨,他折断了三根箭。这个仇不报,自己不配称这个汗王。随后他纠集自己所有的军队,又借了科尔沁部的人马,共同讨伐叛军。但这场战争打得并不顺利,从夏天打到冬天,从冬天又打到夏天,到处都是尸体,流淌的血染红了黑河。虽然最终的胜利归属达延汗,但亦不剌还是领着残部逃到西海,占据了那里的土地。而达延汗也因为在战斗中受伤,不久就去世了。

    仇人只要活着,他就是复仇者心上的痛。达延汗死了,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了,还有他的孙子。衮必里克和俺答十六岁就开始上阵,先后九次西征。不管用多长的时间,他们都要找到这个仇人,亲手杀了他,以祭家族亡者的在天之灵。

    诺颜达拉就是在这种复仇为基调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的,他自幼体弱,因此一直被留在汗廷,每次送别勇士们出征,然后在迎接他们回来时,很多熟悉的面孔却永远也见不到了。当有一天彻底打败了仇人亦不剌,他的父亲衮必里克也成为了蒙古济农,然后不久便因为常年征战,伤病交加而去世了。

    “仇恨是个魔鬼,它总是让人陷入杀戮,杀人,也被杀,最终大家一起走向毁灭,这不好,很不好。”诺颜达拉从回忆回到现实道:“比起和亦不剌的仇恨,我们蒙古人和汉人的仇恨,更是绵延数百年,双方流的血可以充满乌兰木伦河,已经太多太多了。现在汉人的统帅让我看到了和解的希望……沈督师是个有大智慧、大魄力、大权力的男子,他说双方其实可以不用打仗,像一家人一样,永远和平相处下去。不管别人信不信,我相信他,我愿意尽自己一切的努力,来化解两族间的仇恨。”

    钟金怔怔的望着父亲,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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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别赫骑马跌断了腿,这让诺颜达拉的心情很差,一方面他担心儿子的身体,另一方面,哲赫本应当作为自己的代表,前去榆林堡,恭请沈督师的大驾。却在这节骨眼上断了腿,只能再换人了。

    可是换谁去呢?他自己要留在圣陵坐镇,不然还不知弟弟们会出什么幺蛾子,而且俺答也说要派代表前来,还有察哈尔的大汗也可能有使者,自己是一定无法走开的。那让哲赫去,更不行,这孩子还没转过弯来,会把差事搞砸的。实在不得已,就只能让某个弟弟去了……这也是诺颜达拉最不愿看到的,他不希望他们借机和沈默搭上线,这会影响到自己部落所获的资源的。

    但现在无可奈何,只能行此下策了,诺颜达拉开始权衡,到底派哪一个去呢?拜桑肯定不行,这家伙奸猾似鬼,早就想取我而代之。那到底是布扬古还是巴特呢?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俩家伙向来以拜桑的马首是瞻,所以才会一起被俘。弄不好就成了拜桑的传声筒,一样对自己不利。

    正在左思右想,无计可施之时,帐帘掀开,一身劲装的钟金走了进来。还没等诺颜达拉责备出口,她便道:“阿爸,让我去吧!”

    “去,去哪?”诺颜达拉一时反应不过来。

    “替大哥去汉地。”钟金声音清脆道:“难道有比我更好的人选吗?”

    “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诺颜达拉心情本就不好,拉下脸来道。

    “女人怎么了?”钟金盎然道:“汉人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我们草原儿女的巾帼不让须眉更多,不说远的,就说我祖父的祖父……没有满都海哈屯,哪有后来达延汗的伟业?”

    诺颜达拉还真让这牙尖嘴利的闺女说住了,不由苦笑道:“你要是个男娃,哪还有你哥哥什么事儿?”

    “女孩一样可以为父分忧。”钟金道:“正好我也去过一次汉地,见过一次沈督师,一回生二回熟,总比他们两眼一抹黑,去了瞎撞的强。”

    “……”诺颜达拉有些被说动了,当然他有自己的想法……上次的事情他冷眼旁观,女儿的表现可谓是唐突无礼,但那沈督师却没有生气,反而始终带着笑意,这至少说明对方也是喜爱自己女儿的。‘如果不喜欢,那才叫见鬼了呢。’当爹的就是有这份自信。

    当然,这种喜爱可能不是男女之情,否则自己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他怎么会拒绝呢。但不管是什么,他相信只要两人接触越多,对方就会越喜爱钟金,这无论是对女儿,还是对部落,都是大有好处的。

    “到底答不答应吗,”见父亲沉吟不语,钟金娇嗔道:“爹爹变成扎嘴葫芦了。”

    “呵呵……”诺颜达拉展颜笑道:“我宝贝女儿的要求,爹爹什么时候不答应过?”

    “太好了,”钟金的英姿飒爽状一下消散,小鸟投林般扑到父亲怀里,揽着他的脖子,小猫一样娇憨道:“阿爸最好,阿爸是世上最好的阿爸。”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诺颜达拉努力板着脸道:“不然是不许去的。”

    “说说看嘛。”就算是在撒娇,钟金也是狡猾狡猾地。

    “就是你对沈督师的态度。”诺颜达拉正色道:“汉人和我们不同,是讲礼仪要脸面的……”

    “难道我们就不要脸面?”钟金不忿道。

    “我们要的是尊严,他们讲的却是尊卑规矩。”诺颜达拉无奈的笑笑道:“沈督师是明朝的副宰相,除了皇帝,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你必须对他保持尊敬,不能损害他的颜面,不然就算沈督师不发作,别人也会弹劾他,给他带来麻烦的。”

    “又不是我的麻烦。”钟金拧着小辫子,想起那张跟自己硬装不熟的脸,不由恨得牙根痒痒。

    “你要是这种态度,”诺颜达拉一瞪眼:“那还是不要去了吧。”

    “好啦,好啦。”钟金赶紧告饶道:“我向爹爹保证,一定对他保持尊敬,把他当成祖宗一样供着,他说煤是白的,我说赛过二月雪;他说雪是黑的,我说就像木头烧得炭。这下总行了吧?”

    “眼看都要嫁人了,还没个正形。”诺颜达拉佯怒道:“真不知哪个婆家受得了你。”

    “那就一直赖在家里喽。”钟金靠在父亲的腿边,耍赖道:“哪里没有家里好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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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在父母面前,钟金一直莺歌燕语。但当她带队离开营地,踏上南去的路途时,整个人却显得心事重重,虽然有面纱遮住了她绝世的容颜,但她最亲近的两个侍女,还是能感受到她的迷茫和彷徨。

    两人却又不敢问,因为钟金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是很大的……好在总会很快多云转晴,到时候想怎么问就怎么问。但她们这次失算了,因为一路走下去,她都很少说话,只是定定望着远方,有时候还骑在马上发呆,心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到了伊金霍洛,一路上从不发号施令,将指挥权交给领头武士的钟金别吉,终于发出了她的第一道命令:‘都停下,我要去拜祭成吉思汗。’

    众人觉着很奇怪,眼看就要到春祭了,到时候您还是拜祭的圣女呢,何必多此一举呢?但谁都知道别吉心情不好,也没人敢触这个霉头。拜就拜呗,反正又没什么坏处。

    成吉思汗陵位于伊金霍洛的甘德利敖包上……‘伊金霍洛’意为‘主人的陵园’,‘敖包’,是蒙语‘堆子’的意思,蒙古人喜欢堆一些土、木、石头的堆子,最初是用来做道标和界碑,但到了后来,就用来祭祀祈福了。这个埋葬圣祖的敖包,自然是最大最气派的一个,根本就是座小山。

    策马绕着敖包转了三圈,钟金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女上了陵园,陵园内丛林茂密、芳草萋萋,鸟语花香。在这花草掩映中,矗立着三座蒙古包式的大殿,这就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陵寝之地。

    若是往常,钟金是不可能像散步一样走上来,但守卫陵寝的达尔扈特部几乎被全歼,残部撤到了黄河北岸,自然再没人拦着了。看到完好无损的圣祖陵,钟金有些小意外,她本以为,明军会趁势捣毁这处蒙人的圣地呢,但现在看来,那位督师大人确实是有心了。

    收起这些杂念,钟金三步一叩首,慢慢来到了陵园中央空地上的祭台下。她站起身子,眯眼看了看高大的神柱,这跟熟铜浇筑的粗大圆柱,足有一丈多高,上面是一幅幅浮雕,描述着成吉思汗的平生伟业。

    看了一会儿,她拾级而上,走到祭坛之上,看到脚下代表五行的五色石,钟金脱下靴子,持着雪白的小脚,踩在第一块,代表金的金色石上,然后又前一步,绿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最后是代表土的黄色石。这里距离祭台还有三步之遥,钟金却停了下来,她举目四眺,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树木,那些宫殿、那些祭台周围的大柱……

    最后,她的目光凝聚在位处最中间、也是最高大的那座寝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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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成吉思汗陵,是1954年重建的,所以样式难免有出入……

第八五五章 公主的心(中)

    拜过了圣祖陵,队伍继续南下,不日便到了明朝所修的定套堡,这里比起上次见到时,似乎又完善和宏大了许多,有钱没处花的汉人,甚至引了乌兰木伦河的水从堡下而过,使这座边关要塞也有了自己的护城河。

    再看看脚下新修的宽阔大道,一直延伸到茫茫草原深处,据说马上就要贯通定套堡和济农城了,就算是再骄傲,钟金也不得不承认,汉人的国力实在强出蒙人太多。一旦他们能像现在这样齐心协力,草原的勇士们真的不是对手……

    钟金不禁困惑了,在她听说过的掌故中,汉人因为太聪明了,所以谁都不服谁,因此内斗特别厉害。而且他们的内斗,不像蒙人那样,大家带齐部下,明刀明枪的杀一场,成王败臣,绝不含糊。他们总是表面上十分乖巧,但暗地里互相拆台。所以这个老大的帝国,总是外表光鲜,其实里面一团乱麻……所以他们总是打不过已经衰落的蒙古人,不是没有实力,而是总有自己人扯后腿。

    但他们这次,怎么就能齐心协力了呢?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沈督师?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蒙人的未来不受汉人的奴役,似乎一定要杀掉他……

    其实钟金之所以主动请缨来汉地,并不是抱着一定要做什么的目地。相反,她的心里充满了迷茫,虽然绝顶聪慧,但毕竟还是个少女,对于是否听从师父的话,帮助白莲教杀掉明军统帅;是该以自己的感受为重,还是顾全大局嫁给不喜欢的人……这些让人纠结崩溃的问题,还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

    所以她决定出来走一走,一来散散心,二来希望能找到问题的答案。而且这几乎是唯一的,能延缓自己做出决断,又不关闭任何可能的方法了。

    正在她暗下决心时,问明了来意的明军打开城门,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千户出城相迎,待看到来使竟然是个女子时,那千户面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怎么是个女的?”疑问脱口而出。

    “怎么就不能是女的?”钟金柳眉一挑,昂然道:“难道你们的律法规定,女子不得为使吗?”

    千户心道,这就像‘儿子叫爹,天经地义’一样,哪还用律文明说?不过跟个番邦女子也没处说理,只能认栽了,闷声道:“验看文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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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复套堡,这里还是那样忙忙碌碌,不过上次这里像工地,这次却有了城市的雏形,眼前所见,有酒馆茶肆,有市集百货……街上往来不绝的,有男有女,有兵有民,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打着绑腿的行商,一派忙碌生动的景象。若非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从无到有,钟金断不会相信,仅在半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白地呢。

    这到底是怎样的魔力,为何在草原上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钟金的疑问更多了,她需要有人给自己做出解答。

    带着满腹的疑问,她顺着明显比上次宽阔平坦许多的道路,来到了神木县,然后转去榆林堡。接待的官员提醒她,应该先把文牒交他转呈督师府,然后回驿馆等候回音。钟金却理都不理,径直到了督师府前,牵着马就往里闯。

    “什么人,不许靠前!”在这个气场强大异族女子面前,威武的守卫们竟显得有些猥琐。

    钟金哼一声,脚步没有停。

    “再靠近一步,就要开枪了!”督师府的八名门卫,有一半用的是隆庆式。就算这女子貌若天仙,若敢越雷池半步,也只能开枪了,不然死的就是他们。

    不过钟金还是站住了,她的目光瞥过众门卫,道:“跟你们沈督师说一声,讨债的来了。”

    “你这番邦女子胡说什么?”门卫队长恼火道:“竟敢跟我们督师胡乱攀扯,非要抓你去治罪了!”便要叫人拿下。

    “你新来的吧?”钟金睥他一眼,冷笑道。

    “呃……”督师府的门卫是由各部队轮岗,那队长还真给问住了,心里打鼓道:‘我靠,不会是有奸情吧……’就怕万一真和督师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自己岂不要倒霉?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正好看到一名参军出门,赶紧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鲍大人,这个女子要见督师,怎么都赶不走。”

    那姓鲍的参军,是本地人,精通蒙藏语言,对边地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了若指掌,很有些才能,拜沈默推行的军事改革所赐,被王崇古推荐到北京兵部任郎中,负责参谋三边事宜。这次沈督师来陕西,自然把他带在身边参赞军机。所以他是认识钟金的,心中苦笑,赶紧施礼道:“请别吉在客厅稍坐,下官这就去通禀。”

    折回府中,穿过三层门,到了签押房外,鲍参军问沈默的侍卫队长道:“兄弟,我现在能进去吗?”

    “不好意思鲍大哥,大人正在会客,刚坐下,还不知谈到什么时候呢。”陆队长小声笑道,这鲍参军为人四海,两人打得火热。

    “那我等会儿……”鲍参军挠挠头道:“我还得去前营收押呢。”

    陆队长一脸爱莫能助,沈大人最烦的就是谈话时被人打断,等闲没人敢触这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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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督师签押房前厅。

    几个大商人被当做上宾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身边的茶几上不但沏有香茗,而且摆着鲜果干果好几个盘子。沈默没有坐他的囤背太师椅,而是跟商人们坐在一边,像朋友似的交谈。

    “几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沈默笑容可掬道:“咱们能在这大西北重逢,可谓是他乡遇故知,实在让人高兴啊。”

    几人也纷纷笑着附和,大家语气亲热的说了会儿,诸如‘远道而来累不累’、‘你爹身体好不好’之类的废话,才进入正题。

    “这次几位能来,我很欣慰,这说明咱们东南商人的眼光,至少不比那些老西儿差。”沈默笑道:“原先我还担心,自己把梧桐栽好了,却引不来凤凰怎么办。”

    “这些年,那些老西儿整天追着咱们屁股撵,咱们干啥,他们就依葫芦画瓢。仗着财大气成,管理上又确实有过人之处,把咱们挤兑的不轻,票号、纺织、航运……都被抢去了不少份额。”浙商商会的会长笑道:“这次有机会也能挤兑一下他们,咱们哪能不来看看呢?”

    “是啊,晋商的操行咱们虽然看不惯,但他们眼光确实毒辣,”徽商商会的新任会长,阮弼的长子阮良德道:“听说他们要在这边搞大动作,不来瞅瞅的话,睡觉都不踏实。”引得众人一阵笑。

    笑过了,沈默朗声道:“说的不错,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必须要弄明白,晋商为什么要下这么大本钱,来经营这块很多人眼里的飞地呢。身为商会领袖,一定要有这份敏锐,才能领导商帮一直保持在前列。”说得众人纷纷点头,自豪感油然而生。沈默又道:“过几日,我就要去草原上了,你们不妨先歇几天,到时候与我同行,咱们也好做个伴,如何?”

    “那感情好啊……”众商人受宠若惊道:“要是能随大人一起,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看来,诸位还是担忧不少啊。”沈默笑道。众商人尴尬的笑起来,刚要补救,却被他摆手阻止道:“这里远离东南几千里,又在打仗,任谁第一次来,都会心里打鼓。”

    听他这么说,众商人心情大松,浙商会长苦笑道:“这次咱们从北京出发,沿着宣府大同一路走来,眼见耳闻了晋商的不少事情,真的十分感慨,重新认识了这些老西儿啊!”

    “是哦,之前总把扬州那些肥肠满脑的盐商,当成是晋商的代表,但来了边关才知道,”金陵商会的会长感慨道:“这么个‘种啥啥不长,张嘴就吃沙’的恶劣环境,打交道的不是刁民就是丘八,不是叛民就是鞑子,他们却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还闯出了那么大的家业,这种吃苦耐劳,不畏艰险的精神,确实是我们这些江南商人严重欠缺的。”

    “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沈默听了这话十分高兴,笑道:“吕宋可比这边近多了,马尼拉的条件也比宣大好不少,前景更是北边无法比拟的。可我求爷爷告奶奶,请你们去开发,却都没人捧场。”说着嘿然一笑道:“老杨博笑话我,说东南商人就是帮娇气的公子哥,嫌山路硌脚,放着金山不去挖。要是你们再不给点热情,我可要松口让晋商也加入了。”

    “别呀。”商人们一下瞪起眼来了:“吕宋岛可是咱们出钱出力打下来的,他们一个子儿没出,凭什么掺和进来?”

    “大人关注西北,可能对东南的近况不太了解,”浙商会长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原先那些大家大户的,都把眼睛盯在东南的一亩三分地上,恨不得把地皮炒成金砖。但现在,风向要变喽……”

    “怎么变了?”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

    “还不是海阎王闹得?”浙商会长小心看他一眼,才字斟句酌道:“海瑞在东南搞清丈田亩,重新造册,但凡是非法侵占的民田,必须限期退田。而且据说,他还要推行一项新政,但凡五年内的土地买卖,如果成交价低于当时平均价的一半,买卖双方都可以向官府申请无效,交钱赎田。”说着他无限唏嘘道:“这位海大人,是一招比一招狠啊!”看来也一样是海氏新政的受害者。

    海瑞这项新政,直指民间最大的剥削——高利贷!因为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更因为苛捐杂税的沉重,使农民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差。一旦遇到荒年,或者家中男丁失去劳动力,甚至是红白喜事,都会无力应付,只能向富户借贷。被人借钱是件很痛苦的事,何况这种多半有借无还的情况,按说富户缙绅们应避之不及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他们积极主动的雪中送炭,让人不禁感叹,谁说为富都是不仁啊!

    但借钱是有利息的,而且是月息几分,复利计息,往往借他二两,一年下来,利打利利滚利,就得还五两以上。穷苦百姓要是能掏得出这笔钱,当初哪还用得着告借啊?还不上怎么办?缙绅们都是好心人,也不要你的命,也不抢你家闺女,一切都好商量嘛。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通常是家徒四壁,就剩几亩薄田了。于是聪明而仁慈的大老爷们,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老爷我就吃吃亏,让你拿用几亩破地抵债吧……别急别急,把刀子收起来,听我说完嘛。

    在田产买卖合同之外,咱们可以再签一份长期租种合同,老爷我再把地交给你种,不仅你能种,你的子子孙孙也可以种。只是等有了收成,交给老爷点租子就好了。而且老爷是有功名的,你把田放在老爷名下,就可以不用向官府交税。这样里外里,你每年留存的还更多呢,何乐而不为呢?

    小民百姓怎么想都觉着合适,那好吧,成交。

    要不怎么说,种地的最好糊弄呢?却也不想想,都不用向朝廷交税的话,那朝廷每年的赋税从哪里出?归根结底,还不是落到你头上?于是自由民变成佃户不说,还得受两头剥削。实在受不了就逃亡,地主也不怕,反正地留下了。

    现在海瑞搞这一套,其实就是要让高利贷退田。如果就他一个人折腾还没什么,老百姓哪有钱赎啊?要命的是,票号也掺和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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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定,从现在到结束,没有大段的说明文,没有俺不上场的情节了。OK!

第八五五章 公主的心(下)

    在广大农村地区,为何高利贷如此猖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农民在遇到经济困难时,没有商业借贷的渠道,更别提向国家借贷了。宋朝的王安石搞了个‘青苗法’,被历代士人骂成了猪头,就是因为他让官府借钱给百姓度春荒,断了大户们的财路。而中国的金融业一直没有发展起来,百姓虽然明知是死路一条,但为了救燃眉之急,也只能饮鸩止渴了。

    但沈默的出现,改写了这一历史。他在合适的时间,为大明引入了金融的理念,给迅速发展的工商业送去一泉活水,而得到金融滋润的工商业,又反过来成为金融业的兴旺发展的土壤。经过十几年的发展,大明不仅诞生了汇联号,日昇隆这样的超级巨头,还有聚众和、大德通、瑞银号等十几家后起之秀。这些票号大都建立于经济发达的东南地区,但因为起步晚,本钱薄,难以从两大巨头的虎口夺食,发展一直比较困难。

    有道是‘井里无水四下淘’,在城市竞争不过两大家,这些中小票号早就打起了‘农村包围城市’的主意,只是乡下向来是那些土豪老财的禁脔,连皇帝老儿都管不着,又怎会让他们得偿如愿?所以争取了几年,只是某些地区有所突破,绝大多数区域都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但海瑞在应天十府对乡绅严厉的打压,让中小票号看到了可乘之机,他们小心翼翼的派使者找到海瑞,表示愿意对农民提供小额低息贷款……当然这个低,只是相对于高利贷而言的。海瑞明知道他们也没安好心,但‘两害权衡取其轻’,最终授权他们在乡镇设立分支机构。

    这手釜底抽薪要了地主老财的老命,小民百姓只要拿得出买卖文契,就可以从票号贷到一笔赎买的款子,然后去把自家的地赎回来。小民同时具备了行动的意愿和能力,且这次官府也破天荒地站在他们一边,让富商大户无可奈何,只能退田保平安。

    一场退田的风潮席卷了苏松,甚至波及到东南。朝廷强硬的态度,让别省的大户也感到了浓重的不安,加紧打探消息之余,也开始着手处理一些容易惹麻烦的田产。在这种背景下,东南的土地兼并有停滞的迹象,越来越多的大户,把目光投向南洋,那片早已耳熟能详的海外乐土。

    之所以耳熟能详,是因为南洋公司在各大报纸上极具诱惑力的广告轰炸,连篇累牍的详细介绍,已经让经常阅读报刊的人们,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自然资源、地理位置,发展前景……有了大体的印象。

    目前南洋公司提供两种参与方式,一种是直接买地,亲自到南洋去淘金,这样的成本很低,能催生一夜暴富的神话,但也可能连命都搭上;另一种是购买南洋公司的债券,成为他们的债权人,分享开发南洋的红利……经过几年的创业期,南洋公司的‘吕宋开发债券’已经开始分红,回报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

    对一般的富户来说,后者是个不错的选择,从今年一月起,‘吕宋债券’的购买量每个月都在翻番,不仅给吕宋开发注入了资金和活力,更重要的是,为这种新出现的海外开发,打下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而对于大户巨室来说,区区红利自然无法满足胃口,他们要加入的话,肯定是直接买地建种植园,派家丁去打理。南洋公司土地的售出量,也在三个月里增长了两倍,虽然量上不算多,但新开的户头却暴增了十几倍……有道是船小好调头,出于稳妥考虑,大户们都先只买个十几几十顷,派人过去试着打理一番,如果真是个营生,自然可以追加投入;要是没戏的话,损失也能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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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些情况,沈默比在座的几位都了解更多,他甚至知道其中哪位买了多少,哪位一亩都没买……不过他与南洋公司的公开关系,只是相互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所以该装傻时还是不能含糊。

    也许是在边关太久,整日面对的都是军旅行伍之事,沈默也希望能换换脑子,所以他和几位商人谈得极为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有朋自远方来,自然要设宴款待。于是沈默请他们移步前厅用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极为畅快。

    不知不觉到了酉时,客人们才想起告辞,沈默把他们送到门口。待他转回时,小六子才敢凑上来禀报道:“鲍参军来过,等不及又走了。”

    “没说什么事?”沈默在院中站定,今儿个响晴薄日的竟有些热,他又饮了酒,便松开衣领吹吹风。

    “他说,那位钟金公主来了。”小六子轻声道。

    沈默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那个有些刁蛮的漂亮少女,不由笑道:“她来干什么?”

    “要账!”少女的声音在月门洞外响起,守在门口的卫兵赶紧拦住:“不许进去!”

    “这就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吗?”钟金的俏脸带霜道。从上午等到下午,足足三个干等了时辰,而且只管茶水不管饭,就是再好的脾气也要气炸开了……何况她的脾气也远远谈不上好。

    沈默苦笑一声,让护卫放她进来。待钟金气鼓鼓的走进院中,沈默笑眯眯瞧去,但见她锦衣长袖,交领不殊,辫发双垂,眸子乌亮。一张俏脸因为气愤涨得红彤彤,却越发显得生机勃勃,让整个庭院都鲜亮起来。

    沈默早就领教过这女子的无礼,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接见,便伸手朝向签押房,微笑道:“请进吧。”

    钟金深深看他一眼,若不是父汗嘱咐在先,真想一脚踢上去。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哼一声,当先走了进去。

    沈默也进了签押房,让人给她上茶。

    钟金这个气啊,难道不知道本姑娘的肚子,已经变成个水袋了吗?便瘪着嘴坐在那里,用眼神表示控诉。

    沈默喝过酒,倒有些口渴,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问道:“你父亲可好?”

    钟金点点头,不吭声。

    “他派你来迎我?”沈默又问道。

    钟金再点头,还是不吭声。

    沈默不由有些好笑,多少年了,这还是第一个敢在自己面前赌气的呢,便笑道:“你方才说找我讨债,我欠你什么了?”

    “枪!”钟金终于开了金口,恨恨望着沈默道:“你答应给我一支枪的。不是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你还真冤枉我了。”沈默笑道:“我没忘了此事,只是军营里都是长枪,又笨又重,不适合女孩子。我让人给定订做了一把短枪,差不多这几天就送到了。”

    “真的?”钟金还以为他忘记说过的话了呢,现在发现自己误会了,怒气便消了大半,两眼瞪得乌亮道:“你没有骗人吧?”

    沈默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摇头笑笑。

    看到他和煦的笑容,钟金心头有些慌乱,因为她发现,自己好不容易积累的杀意,一下子就消散不见了。

    “济农有话要你转达么?”见她脸上表情变换,沈默只好问道。

    “有……”钟金暗骂自己没出息,赶紧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小六子接过来,借着朝沈默走,背对她的机会,很快查验了一遍,确认无毒无害后,才交给他,然后在他身后站定。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看正面根本毫无破绽。

    沈默打开信封,抽出信瓤,展开慢慢看起来。

    督师大人看信,自然无人敢聒噪。谁知室内刚安静下来,便听到极轻微的咕噜声,钟金顿时臊得小脸通红,苦着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今天真是糗大了……

    “哎呀,今天饿得真早……”沈默的视线没有离开信纸,只是用另一手摸了摸肚皮,便继续看信。待看完了,他才把信纸折好,收回信封里,对钟金道:“我和你父亲是至交,也把你当成自己的……闺女看,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吧,等我把工作一收尾,砸门便立刻启程。”

    钟金本来在不好意思,听了沈默的话,猛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你闺女多大?”

    “七岁了。”沈默想起自己可爱的女儿,嘴角挂起会心的微笑,道:“我大儿子已经十四了。”

    “真的么……”钟金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失望了吧?”沈默自嘲的笑笑道;“当你的长辈绰绰有余了。”说着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怎么会失望呢?”钟金却露出佩服的目光,大赞道:“你真能生啊!”

    ‘噗……’沈默一口水差点喷出去,连忙握拳咳嗽起来道:“小孩子家家的,口没遮拦,这是女孩子该说的话么?”

    “你们汉人太虚伪了。”钟金撇撇嘴道:“这种事说出来,难道不是等着别人夸的吗?”

    “咳咳……”沈默招架不住,好在这时,一个侍女过来打个躬。他赶紧转个话头道:“贤侄女儿远来,何若沐浴而后洗尘?”

    “沐浴,洗尘?”钟金的汉话虽然不错,但也仅限口语白话,一时有些懵了:”“为什么要洗了又洗?”

    “呃……”这次沈默有心理准备,强忍住笑,道:“意思是,你可以先去沐浴,然后出来正好吃饭。”

    “好啊,”钟金闻言意动,现在正是风沙天,又一直在赶路,浑身都不舒服。

    “伺候别吉汤沐。”沈默吩咐一句,丫鬟便领她入内。

    片刻,丫鬟回报,说别吉叫她的侍女进来送衣服。

    沈默若有所思,犹豫之后,轻声道:“不必了,去取一身仕女的服饰为她拿去,你随侍她身边,看还有什么要求。”

    “是”,侍女躬身,入内。

    沈默啜口微凉的茶,却感到喉咙有些燥热。伸手一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领口一直是敞开着的,不由拍拍额头,心中无力踌躇道,刚才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形象全毁喽……这搁以前就是外交事故,怎么就没人提醒我一声呢?

    定定神,心说不行啊,我得扳回这一局来,免得人轻看了天朝威仪……横竖女人洗澡拖沓,他也去后面洗浴一番,然后穿了细麻本色直裰,绾了几遍发髻,修饰一下髭须,让小六子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瑕疵,才放心的舒口气。想想自己的反应,一边系上网巾,一边由暗自好笑道,我真是闲得蛋疼……嗯,蛋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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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衣完毕,沈默来到前厅,却见钟金早就沐浴更衣完毕,穿着罗裙云裳,踩在竹榻上,舞动着大袖,裙摆飘动。

    第一次穿汉服的钟金,正一面跟宽大的袖子作斗争,一面向边上的汉人侍女抱怨道:“这衣服的袖子这么大这么长,穿着像什么?像不像只花蝴蝶?”

    尽管如此,她还是少了一些野性,多了几分温婉,这让沈默十分满意,挥手示意侍女退下,温声道:“袖子并不长,但你要像我。”

    钟金歪头看看他,两袖却是很利索,不由撇撇嘴道:“你的袖子短啊!”

    “一点都不短。”沈默放开袖子,出手之后,又折到肘部,微笑道:“此乃大明制度,你我都是一样的。”

    钟金想学他的样子,却怎么都弄不好,最后一赌气,伸出两个胳膊道:“你帮我弄。”

    沈默想说‘非礼勿动’,但估计又要被取笑,便无奈的走过去,屏住呼吸,帮她提起衣袖,小心地并不碰到她的肌肤。然后退到闻不见少女体香的地方,才缓缓道:“按照我们的规矩。袖口要保持在手腕处,露出胳膊是放纵无度,盖住手却是颓废无礼。走路是衣袖飘飘,缓急适当,这就叫从容中道。”

    “哦……”钟金没有不耐烦,反而大感兴趣的摆弄着袖子,然后摸索着衣服上的花纹,感叹道:“这衣服真好看,又轻又软,就像什么都没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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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认,要不是因为被一些合理党蹂躏,我也不会费那么多劲儿,写些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我不能被影响到,从今天开始,按照我的本心写,爱看不爱看,都这样了。

第八五六章 阁老的心(上)

    “不过你们的规矩可真多……”钟金一边说着,一边学沈默的样子,甩着胳膊走道。

    “对了,我还忘了,你是女子。你们走路时却不可摇摆两臂,而应当拢手下垂。”在这女子面前,沈默表现出惊人的耐心,比对自己的闺女还耐心。

    “这个样子吗?”钟金学得倒有模有样,顿时娴静了许多。

    “对。如果是跟随长者,应低头逊顺,切不可仰头张望。”沈默微笑着站起身来。

    “好麻烦呀。”钟金有些受不了。

    “习惯成自然嘛。”沈默笑着指指餐桌道:“坐下吃饭吧。”

    “你们这种鞋我穿不惯。”钟金站在榻上抬起脚,便从淡粉色的罗裙下,露出一只绣花鞋来。北地的女子大都不缠足,尤其这榆林边关更是如此,否则还不一定有合适她穿的鞋呢。

    “这是丝鞋,更轻软。”沈默摇摇头,苦笑道。

    “走路都不会了。”钟金便走下榻来,学着汉人仕女的样子,虽不是步步金莲,却也摇曳多姿,看她认真陶醉的样子,沈默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他让人准备这些衣服给钟金并非出于猎艳,而是想用汉服的美好,笼住这颗草原明珠的心。因为他的历史知识虽然不多,但对那位史上鼎鼎大名的三娘子,却是有些印象的……

    当他见到这个令人惊艳的少女时,先是觉着眼熟,又感觉似乎听说过她的名字——钟金别吉乌纳楚,但他不记得这辈子曾见过这个名儿,所以只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只是回想念书时学过的古代史,似乎也没有这个名字。不过无论如何,一个在五百年后还能被人提起的女人,绝对是不一般的风云人物。

    虽然暂时没想出个端倪,但出于一个政客的投资本能,让他对这少女保持了极大的善意和耐性,甚至连她非分的要求都肯答应,连她的冒犯都不生气,就是为了一点点改善她对自己的不良印象。

    付出一点小恩小惠,牺牲一点所谓的面子,能多个朋友,且少个敌人,这买卖是很划算的。

    与此同时,他命人加紧调查这女子的一切,只要与她有关系的情报,就统统送到自己面前。如果是调查一个大人物,用这法子是自讨苦吃,但这时的钟金显然还涉世未深,背景单纯……在沈默看来,就算事无巨细的搜集,关于她的情报也不会有多少的。

    但这次,算无遗策的沈阁老失算了,这女子虽然还不到二十岁,草原上却有太多关于她的故事。遵照指令,军情司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汇总到他的桌上,让沈默看得眼花缭乱:

    原来这少女在草原上如此出名,她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为两大部落的首领追求,为了抱得美人归,两个部落还约定要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但结果钟金离家出走,直接跑进了汉地,对决自然无疾而终,后来还是俺答动用了白莲教的力量,才把她秘密找回来。

    看了看事情发生的时间,沈默默想片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觉着她眼熟,原来她就是当年从宣府返回京城时,那个叫野儿的小乞丐啊……不过也难怪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她又把脸抹得赛张飞,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你非要明珠暗投,焉能怪我有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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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把钟金的资料,当成是公务之余的消遣,断断续续用了几天看完。知道了她是俺答汗的外孙女;是白莲教主萧芹的女徒弟;是无数草原男子,愿为她随时牺牲的草原明珠;是在济农城将破时,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女英雄;是俺答汗的宝贝孙子,大成台吉把汉那吉的梦中情人,据说两人已经有婚约,而且俺答已经发话,下个月就要派人迎娶这个孙媳妇……在这个年代,表兄妹结婚是很正常的,就连汉地也是如此,自然无需诧异。

    “俺答的孙媳妇……”沈默把钟金的这些关系画在一张纸上,反复的推敲。在这个妇女地位低下的年代,女子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依靠自己的男人。所以如果钟金真那么成功的话,那一定是嫁给了一个地位很高的男人。而在这张纸上,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俺答了……虽然把汉那吉作为俺答的孙子,有可能继承其地位,但沈默不认为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年青,能敌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大伯。何况他连长子长孙都不是,所以除非他那些叔叔大爷都挂了,否则没有上位的可能。

    因此沈默不相信钟金是靠着把汉那吉成功的,如果说这女子将来真会成就一番功业,那么他还是把答案压在俺答身上……虽然俺答是钟金的外公兼叔爷,但这个年代的蒙古人不讲三纲五常,只要不是亲生的,都没有什么障碍。

    会不会真是这样呢?想来想去,沈默终于借着这个假设,想到了自己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了。那是一部拍得很烂的电视剧,名字已经记不太清,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女主角的,名叫钟金哈屯……哈屯,是夫人的意思,‘别吉’嫁了人,自然就升格了。

    只是在那部戏里,估计为了为尊者讳,压根没提钟金是俺答外孙女这茬,也没说钟金和把汉那吉婚约的事儿,所以沈默直到现在才对上号。

    既然知道这是个重要人物,自然要特殊对待了。不过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大明发动了复套之战,攻陷了济农城,钟金对汉人的感官,肯定差到极点了。观其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能维护蒙汉和平的样子,所以得先消除她对汉人的恶感,然后才能徐徐图之,培养感情。

    当然国之大事绝非儿戏,沈默不可能以一部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为指导,就把汉蒙和平的重任,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那非把自个坑死不行。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下几步无伤大雅的闲棋,如果到时候真有收获,自己当然赚到了,如果没成功,就当是枯燥军旅生涯中的小调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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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钟金便住在督师府里,等待沈默交代完公事好出发。沈默本以为,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所以特意叮嘱侍卫,如果钟金别吉想出去,只管放行,保护好她的安全就是。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钟金竟然只出去一次,然后从街上的书店里,买了足足一箱子的书回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阅读起来。一次吃饭,沈默问她买这么多书干什么?

    钟金给出的理由是,省得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显得自己很白痴。

    沈默知道定不是这样的原因,让人把钟金所购的书单拿来看看,倒很简单,只有八个字——《资治通鉴》和《二十一史》。

    沈默当时就一脑门汗,心说这女子果然不一般,在我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刁蛮小姐似的,回头就抱着《资治通鉴》啃,真把所谓的经权之道,诠释的淋漓尽致。不由暗暗提醒自己,历史名人就是历史名人,可不能小觑了。

    话虽如此,但不能放过这个,使她心向汉家的机会啊,所以沈默不仅不能阻止她,还得笑呵呵的问:“最近在用功读书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说出来。”

    “太好了。”钟金开心道:“我发现你们汉人的书,年代越早,话说得就越简单。那些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十句就有五句得靠猜,也不知猜得对不对……”

    “已经很厉害了。”沈默微笑道:“不过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为什么没一起学习文言呢?”

    “教我汉话的老师说,会说会写,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就算学好汉话了。”钟金好看的皱眉柳眉道:“他不让我看书,说都是糟粕,会让我走入邪门歪道的。”

    “那你还看?”沈默笑问道。

    “难道我一直长不大啊……”钟金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甜甜笑道:“说好了,你每天都要抽时间教我啊。”

    “教你么……”沈默大感大材小用,自己可是教导储君的大学士啊,怎么沦落到给个番邦女子授课了?不过他告诉自己,让别人教我不放心,只有亲自教,才能保证她根正苗红,心向汉家!

    ‘我是一心为公的,就当支边支教了……’沈默如是想,便勉为其难道:“倒不是不可以,但你需先拜师。”

    “拜师就拜师。”钟金倒是干脆:“用磕头吗?”

    “这个么……”这种事儿那好意思主动说。

    “真是磨磨唧唧,不就是磕头吗?”钟金竟然当即离开饭桌,跪在地上给沈默磕了三个头,抬头道:“师傅在上,这下总可以了吧。”

    “呃……”在她这个爽脆劲儿面前,沈默觉着自己真是拖泥带水,只好点点头道:“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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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说钟金还真是捞着了,沈默这段时间,把繁重的后勤担子都转给了王崇古,只关注前线和京城的事务,空闲便多了起来。于是晨昏各一次授课,每次半个时辰,从《史记》讲起,一是为其阅读理解释疑,二是讲一些其中的道理。

    钟金的理解能力很强,还经常举一反三,让沈默好好过了一把为人师的瘾……

    比如一天,讲到《周本纪》,沈默先让她抑扬顿挫的朗读一遍:‘弃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

    然后问她,可懂这一段的意思。钟金点点头,说懂:‘大意就是这个叫‘弃’的人,天生喜欢耕种,后来长大了务农,别人都跟着学,结果被尧帝知道了,封他为‘农师’这个官,结果天下得其利。舜帝夸他,教黎民耕种,解决了饥饿。’

    沈默满意的点点头,道:“可有什么问题?”

    “这个后稷,是不是最早农耕为业的人啊?”钟金好奇问道。

    “周之祖先,虽善务农,却像如今蒙古一般,不足以自足。而且还要遭到薰育、戎狄的侵扰。弃的后代古公予之财物,则又索要土地人民。古公说:‘有民立君,将以利之。土地所以养人,非所以害人。’干脆辞别老幼,逃于岐下。而百姓思念古公,亦聚至岐下。古公经此劫难,不与戎夷为伍,且见土地肥沃,乃作农桑,以立室家……”沈默别有目地的解释道:“古公立室家,才真称得上农耕为业。”

    “原来三千年前,我们本是一家。只为牧场奴仆,才分成两家……可惜可惜……”钟金闻言惋惜道。

    “是啊,原本就是一家。”沈默大叹孺子可教,正要继续灌输一番,民族团结的大道理。却听钟金道:“那为什么三千年了,我们还在草原上放牧呢?”

    “呃,说‘我们’是不对的……”沈默顿一下道:“犬戎、匈奴、东胡、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这一代代的草原游牧,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说,因为有草原在,所以就会诞生出以游牧的民族。”

    “那之前的民族都哪里去了呢?”钟金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悲哀的问道。

    “一部分被消灭了,一部分迁徙了,但主要的,都是与汉民族融合了。”沈默淡淡道。

    “内附么?”钟金目光迷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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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查阅了几个影视剧本和小说,都说三娘子是瓦剌的奇拉古特部的万户之女。但我查阅历史资料时,却都说她是鄂尔多斯部的万户之女,俺答的外孙女儿。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又找了更多一些资料,发现三娘子出生于鄂尔多斯的乌审旗,而瓦剌这年代,已经被赶到新疆去了……

第八五六章 阁老的心(中)

    在离开榆林,往伊金霍洛去的路上,沈默空闲的时间更多了。钟金知道,到了此行的终点,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随时随地请教对方了。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请沈默为自己答疑解惑。

    于是行军路上,时常看到她追随在沈默的鞍前马后,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而沈默也一一耐心解答。

    “为什么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要世代征战?”钟金问道。

    “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通常挑起战争的,是你们游牧民族,而我们是被攻击的防守一方,”沈默骑在马上,遥望着湛蓝的天空:“就算历史上几次大的胜利,也是在备受伤害之后,举全国之力的报复罢了。”

    “为什么?”钟金已经粗粗阅读了资治通鉴,而对于南宋以后的历史,她早在幼年,便一次次听父亲讲起了,所以知道沈默说得不错:“难道是草原民族生性残忍所致么?”

    “原因说起来很复杂。但你要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又是经济问题的集中表现。”沈默悉心教导道:“任何战争都是有其经济使命的。对于草原民族来说也是如此。”顿一下道:“相比我们中原而言,你们蒙人以游牧为生,不事农耕,部落的全部生活,都依赖于所饲养的牛、马、羊。这使蒙人抵御天灾的能力太弱,一旦遇到严寒或者干旱,就会发生严重的饥荒。同时,蒙人没有发达的手工业,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无法生产,同时受自然环境的制约,在生产生活上都严重依赖中原,却又不能保证有稳定的产品剩余以资互市。”

    “反观中原,几千年来生产稳定,自给自足,尽管对草原也有畜牧产品和优良牲口的需求,但不是必需。这就决定了,中原在经贸上占有主动权。因此中原未必将北贸视为必需,而通常视为恩赐或者仲裁草原各部实力发展的手段。”沈默的讲解大道至简,直抵本质,正适合教导这个聪慧而年轻的弟子:“这种依赖性的不对等,必然造成游牧民族在交易中的被动,一旦天灾战乱导致南北贸易萎缩,游牧民族就必然陷入困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会发生战争。”

    “要看双方的实力?”钟金若有所悟道。

    “对。实力尚不足时,游牧民族往往采取称臣纳贡,或与中原形成隶属关系,只求能获得通边互市的机会。”沈默道:“但当游牧民族遇到灾荒,无力进行互市;或者南北实力均衡被打破,游牧民族发现中原软弱可欺时,便会以战争取得对自己更加有利的物资获得方式。”

    “既然中原一直比游牧民族富强,为何在战争中,却败多胜少呢?”钟金提出一个宏大的问题,尽管她知道沈默的博学,却不相信他能给出完美的解答。

    “游牧民族胜多败少,有三个必然原因,”沈默拿起挂在马上的水袋,轻呷了一口道:“一个是地理环境的战略优势,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是移动性的,使他们可以整体游走在广袤的草原大漠上,这样游牧民族就有了进退自如的战略纵深,不可根除却能卷土重来。而中原以农业生产为主,不得不长期在固定的地点精耕细作,因此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而要北上讨伐,后勤压力是灾难性的,一旦补给线过长,会把整个国家拖垮,这些因素综合,导致农耕民族只能选择被动防御,受制于游牧民族的主动游击。”

    “还有两个原因呢?”钟金的心怦怦直跳,那种了解奥秘的快乐,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射中猎物一样。

    “第二个,中原民族固然存着人口众多、生产方式先进、物资充足的优势,但这些因素与战局之间,还横亘着社会分工,而社会分工又制约着这些优势的发挥,因为这会导致战争动员的比例微乎其微。事实上,社会结构越复杂、分工越明细,就有越多的人口,被束缚于土地进行生产,仅有少数人能经过征召或作为常备军加入行伍……而且由民到兵转变的成本高、耗时长,还会产生严重的厌战情绪。反观游牧民族,因为全民皆兵、军民合一,军事动员效率极高。且部族成员自幼熟习弓马,军事素质十分过硬,所以抵消了中原民族的人数优势。”

    “除此之外,复杂的社会分工,必然对应着更复杂的上层建筑,这使中原的将军在作战时饱受掣肘、忧谗畏讥,考虑战场外的事情太多。而且军队的供给,往往经过复杂的流程来完成,甚至需要全国调配,这中间由于行政落后、官吏中饱,以及物流不便,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说到这,沈默悲伤的叹口气道:“我中原大部分将士,其实是死于军需不利,而不是死于战事。所以中原王朝要想在边事上有所作为,前提必须是政治的清明。而日常生活准军事化的游牧民族,社会结构简单,方便信息传达,便于军事指挥,更完全没有上层建筑尾大不掉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反而得福于落后。此外生产军需品目的直指使用价值,雁过拔毛程度相比南方不值一提,往往能抵消中原的财力优势。这种种因素,使中原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败绩也就不足为奇了。”

    “最后一个原因呢?”钟金脸上浮现出虔诚的神态,她已经完全被沈默的学识见识所折服,实实在在把对方当成了导师,而不是萧芹那种便宜师傅。

    “第三,从民风、士气和军备上看,农耕社会也不占优势。”沈默嘴角挂起苦笑道:“承平富足最能消磨人的斗志。古代华夏的尚武精神,总是随着太平日久和农耕地域的扩展而衰弱……”

    “前一个我理解,”钟金不解的问道:“为何农耕扩展也会有影响?”

    “这是生产方式决定社会心理的必然性。”沈默淡淡道:“中原以农业手工业为主要产业,劳动者以技术娴熟和经验丰富安身立命,因此耐心和精细被奉为良好品质;好勇斗狠、彪悍孔武由于与社会生产的要求相背而被排斥,并被王朝视为不稳定因素。所以在中原王朝,习武是主流之外的边缘文化,评价很低。相比而言,以弓马为劳动工具的经济活动、与恶劣气候凶猛野兽抗衡的生存条件、部族间惯常的冲突促成了游牧民族崇尚勇猛粗野。所以民风上的差别,使中原的军队不如游牧军队悍勇。”

    “在士气方面,由于游牧民族的战争,是以劫掠为主要目的,在战利品分配上人人均沾,这使得集体行动与个体利益间保持密切联系,故能保持高昂士气。而中原士卒多为王朝兵役的被动服从者,与战争并无利益关系,甚至军需时常被克扣……而且,能有效精神动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还远未到可以感染普通士卒的程度。反倒是小农经济衍生的乡土观念,极大左右远戍士卒的情绪,若非保家则无动机卫国,所以在士气上往往无法与游牧民族相比,这在冷兵器时代,是十分要命的。”

    “最后,在军备方面,骑兵凭借其机动性一直是战争的骄子,直到未来被火器完全压制。但中原在丧失养马之地后,对于军马的饲养,就成了社会的沉重负担,而且质量也无法与转事游牧的草原民族相比。这使得中原在骑兵的质量数量上都不敌草原民族,只能仰仗步兵。而且骑兵因为仰仗机动性,可以免去许多繁杂的训练;但步兵的战斗力,是需要仰仗整套制度的完善的,装备需要及时更换、阵型需要严格操练、减员需要及时顶替。这‘背后的制度’恰恰是所有农耕民族不能始终如一的软肋。因此我们见惯了中原王朝鼎盛时军力强势,而衰败时以民兵轻装备滥竽充数的丑态。而与之对垒的是战斗力输出稳定的游牧军队,自然高下立见。”

    “那汉军这次的强力表现,是不是说明,中原又进入了一个政治清明的阶段呢?”钟金了悟道。

    “不错。”沈默缓缓点头道:“严嵩一党倒台之后,尤其是新帝登基以来,我大明刷新政治,励精图辟……”

    “可我听说,你们的朝廷内斗很厉害,首辅都接连下台。”钟金不信道。

    “那又何尝不是一种优胜劣汰?况且已经决出胜负,再也没有人能挑战现在的阁老们了。”沈默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我大明已经安内,自然就轮到上下一心,解决边患了。”

    “但你说过,我们是消灭不了的。”钟金恨恨道,她想到自己的家园被毁,族人被杀,就无法对沈默保持尊敬。

    “谁说要消灭你们了。”沈默笑道:“我们只是要重构被毁坏了的防线,使百姓不受你们的侵略,同时,减轻沉重的军费压力。”

    “你说汉人打仗耗费巨大,怎么又能省钱了呢?”钟金不解道。

    “我们拿下东胜……也就是你们的济农城,就可以使防线缩短千里,每年军费减少一百万两。”沈默为她算账道:“其实这个东胜,是永乐年间内迁而来,真正的东胜卫,是在黄河北岸,你们的托克托以南。我们的最终目标,就是在那里重建东胜卫,然后其西面四百里,再修两座城。这样无需边墙,即可将整个河套守卫的固若金汤……有道是‘天下黄河富河套’,只要能保证安全,饱受土地贫瘠之苦的山陕百姓,是很乐意迁来河套定居的……”他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微微陶醉道:“河套变成粮仓之后,不仅可以负担三座城堡的军需,还能支援东面的宣大,自此我大明不患西三边,而得其利也。”

    他这边说得兴高采烈,那边的钟金却面色苍白。如果换别人说,她会嘲笑对方白日做梦,可话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她却相信对方能做到……

    “我知道有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钟金咬碎银牙道:“但我不会说?”

    “刺杀我么?”沈默轻蔑的一瞥,睥睨着她道:“且不说你们没那个能力,就算真把我杀了,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

    “……”钟金默然无语,是啊,她亲眼所见,这位督师大人可谓闲人一个……军需调配有王崇古,前线作战由戚继光全权负责,似乎都没他什么事儿。回想上次见他时,他整天呆在庙里和那个活佛谈经论法;这次见面就更过分了,竟成了自己的专职老师,这是一个战争统帅该有的表现吗?偶像一下子崩塌,钟金气愤的瞪着他道:“那你岂不是尸位素餐?”

    “这个成语用的不错,你悟性确实很好。”沈默拊掌赞一句,然后一本正经道:“我是钦差大臣,代表朝廷来坐镇,以往都是太监来当这个差事,只是皇帝陛下预防宦官干政,加上战略是我制定的,所以才把为师我派来了。”说着一脸无奈道:“为师是个书生,当了一辈子文官,现在把我扔到这儿来。我们汉人是论资排辈的,我的级别是所有人里最高,只能我来当这个主帅。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能给他们添乱,尸位素餐也就难免了……”

    说完沈默也觉着挺没面子,干咳一声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下课了。”

    钟金彻底无语,点点头,木然的拨马离开了他的身边。一直紧随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侍卫,也放下了一直平端着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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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六章 阁老的心(下)

    后面的日子,钟金几乎没有再露面,偶然见到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还在消化沈默的言论。沈默也不去理她,道理自己都讲明了,能不能领悟,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从榆林到伊金霍洛,只有不到八天的路程,转眼就到了第七天。这一日已经走进了草原,队伍本打算在中途的兵站休息,然后第二天去成吉思汗陵。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行军慢了下来,结果走到天黑,也没到达目的地,只能在野外宿营。

    不过好在雨停了,不用挨淋,还可以生火取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雨后生火确实麻烦了一些,待侍卫们把火都升起来,烟熏火燎的做熟了晚饭,天已经大黑了。

    沈默就是喜欢这种幕天席地,篝火晚餐的调调,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竟难得的食欲大开,吃了两个牛肉夹馍,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终于满足了。这时他才发现,平日里吃饭又快有多的钟金,竟没吃也没喝,只是捧着碗在那里发呆,于是问道:“怎么不吃饭?”

    “吃不下……”钟金搁下碗,低声道。

    “怎么了?”沈默问道:“方便说出来么?”

    “我在想师傅那天的话,”钟金幽幽道:“难道我们两族,就没有和平相处的方法么?”

    “想出来了么?”沈默接过一杯茶,微笑问道。

    “其实互市就是个好办法,”钟金望向沈默道:“实话实说,如今的蒙古,已经没有入主中原的气魄和能力,我们打仗的目的,就是想通贡。草原上的物资太匮乏了,比如说马上就到夏天了,我们的毡裘不奈夏热,所以需要大明的缎布来缝制夏衣;还有,我们不能冶铁,就连做饭的锅也无法生产,有生锅破坏,则百计补漏用之。各家互相借锅煮食,是经常的事情。而许多穷苦人家,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实在困苦之极。”

    “从当年达延汗,到我祖父,到现在的俺答汗,五六十年来,我们就向朝廷请求通贡。我看过俺答汗给朝廷的国书,言真意切……说我曾祖时,在先朝常入贡,且许市易,汉蒙两利。近以贡道不通,生活困难,才会每岁入掠。只要朝廷允许我们入贡,我们便会约束部众,令边民垦田塞中,蒙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顿一下道:“为什么不通贡呢?通了贡不就没有战争了吗?”

    “呵呵……”沈默把茶杯递给侍卫,略带嘲讽道:“我看到的版本,跟你的可能不太一样。我记忆中,还少了一句话——‘否,即徙帐北鄙,而纵精骑南掠去!’这就好比说,有人冲到你家里,跟你爹说:‘把你闺女嫁给我吧,不然我就杀了你!’一样,是赤裸裸的威胁。我大明朝虽然富强比不过两宋,武功无法匹敌汉唐,但就是有一把子骨气,你看看谁敢答应,非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可!”

    “难道就为了区区虚名,就让两族杀戮至今吗?”钟金无法理解汉人的坚持。

    “当然不只是区区虚名了!”在火光的映照下,沈默的面孔显得有棱有角:“其实嘉靖三十年,我们曾与俺答达成了开设马市的协议,然而俺答并没有依照承诺,约束部众,开设马市之后,蒙古各部入寇如常。而且在马市上强买强卖,每每牵来几匹病马,就想换取我们的大宗货物,一旦我们的人有异议,则直接动手抢劫,甚至杀人毁市,让马市如何能继续?”

    “贸易,是要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否则,强势的一方会采取更容易的方法,来获取所需的物资,也就谈不上贸易了。”顿一下,他轻声叹道:“其实朝中有识之士何尝不知,通贡互市是解决北方边患,使两族和平相处的唯一办法。然而只有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才能谈通贡,否则又会重演嘉靖三十年,互市开而复闭的闹剧。”

    “如果你们赢了的话,”钟金质疑道:“又如何能保证,不会欺负我们呢?”

    “我就是保证。”沈默淡淡道:“我今年不到三十五,离致仕还有三十五年,只要我在位一天,就会保证互市公平的进行下去。”

    这简直是坑爹了,哪有这样的算法,但钟金没有质疑,而是定定盯了他许久,才点头道:“希望师傅不会骗我。”

    “不会的。”沈默微微一笑,道:“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钟金想了想,默默的摇头。

    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没有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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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面又坐了一会儿,沈默回到自己的帐篷,竟有一身黑衣的陆纲等在里面。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沈默并没有意外,显然早知道他会在这里。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样?”

    “很出意料。”陆纲低声道:“我们排除了三处,但不敢说全都发现了。”顿一下道:“我建议,应该取消明天的拜祭。”

    “……”沈默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行,我这次代表朝廷拜祭成吉思汗,是对那些蒙古头领德威的好机会,如果取消的话,岂不适得其反?”

    “可是,那些白莲教徒太疯狂了。”陆纲担心道:“叔,您知道吗,他们竟然埋了两千斤炸药在祭坛底下,这是咱们发现了的,还不一定有什么没发现的狠招呢。”

    “这是你的问题。”沈默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我以下雨为由,晚到半天,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用的。你必须在我抵达之前,把所有隐患排除!”

    “那……”陆纲面色阴晴变幻片刻,方闷声道:“大人得答应件事才行!”

    “什么事?”

    “把外面那个女人交给我,侄儿一定把她的嘴巴撬开!”陆纲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道:“她是萧芹的学生,而且在最近两次见面后不久,她都立即启程来我们这边,所以我们坚信,她肯定知道萧芹的计划,而且很可能是核心参与者。”

    “……”沈默点点头,没有反驳陆纲。

    见他点头,陆纲便要出去下令拿人,却被沈默叫住道:“这个女子性情刚烈,想要硬撬开她的嘴,不太可能……”沈默低叹一声,缓缓道:“再等等吧。”

    “等到何时?”对陆纲来说,现在的每一秒都十分宝贵。

    “午夜吧……”沈默声音低沉道。

    陆纲退下后,沈默缓缓坐在帐中的囤背交椅上,双目微合,面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不知坐了多久,沈默被一阵哀怨自伤的羌笛声唤醒了,那呜咽的笛声衬出夜的幽静,也深深地感染着他的情绪。沈默摸出怀表看看,已经十点半了……在这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年代,这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深夜了。

    他扶着椅背站起身来,松缓一下酸胀的身体,便走出了帐篷,循声缓缓踱步而去,在自己那堆篝火边,看到了正在闭目吹奏的钟金。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这个平日里泼辣果敢的少女,此刻却显得楚楚安静,像换了个人似的。

    沈默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到钟金一曲奏毕,才走过去。

    “师傅……”听到有声音,钟金抬起头来,见是沈默便要起身。

    “坐下吧。”沈默在烧热的羊皮毯上坐定,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钟金低声道。

    “还在为那些事烦恼?”沈默微笑道:“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还是早点睡吧。”

    “不是……”钟金摇摇头,低声道:“我是在想自己。”

    “哦,呵呵……”沈默不好说什么了,他是师父,不是师奶。

    “师傅,”但钟金却主动发问了:“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问这个干什么……”沈默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

    见心目中的高人雅士,露出这种表情,钟金大感有趣道:“难道是没有?不过像师傅这样古板的人,肯定是循规蹈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才知道师娘是什么模样,真是太可悲了……”

    “你还正说错了,”沈默嘿然笑道:“我这辈子,出格的事情很少做,但也有那么两三件,偏偏都跟你师娘有关。”

    “快讲来听听。”钟金兴致勃勃道。

    “还是不要了吧。”沈默有些羞于出口。

    “说话说一半,要把人活活憋死呢。”钟金不依道。

    “那好长话短说。”沈默道:“有那么三件:一个是我年少的时候,从水中爬上了一艘女眷的船,看到一个漂亮的像画一样的女孩子;一个当年我参加完了考试,返回家乡的时候,恰好又和那女孩同船,结果遇到了倭寇,我抱着她跳到了水里;一个是,我老丈人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便易名去了她家,把她父亲搞定了,最终抱得美人归。”

    “想不到啊……”钟金喃喃道:“师傅也有这样轻狂的时候。”

    “谁不曾年少轻狂?”沈默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师娘真是幸福得让人妒忌……”钟金痴痴望着沈默道。

    “不……”沈默有些苦涩的摇头道:“她心里很苦的,我不仅有妾室,年轻时还在外面风流过,更重要的是,我冷落了她。”

    “那是为了你们的国家……”看到他脸上的忧伤,钟金感到十分不忍,柔声安慰道:“女人可以忍受漫长的等待,只要她感觉地到你的心……”

    “等待是一种折磨,我却让她反复煎熬……”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我这一生,负她良多。”

    “如果师娘听到这话,”钟金眼里溅出泪花道:“她一定会感动的哭。”

    “你先哭了。”沈默戏谑道。

    “因为我也感动了……”钟金想擦干泪,谁知越擦越流泪,终究哭得梨花带雨。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她不单单是感动。

    沈默有些手足无措,抬起头来,便看到陆纲已经带人站在不远处,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们先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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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金终究是止住泪,红肿着眼睛望向沈默道:“师父,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沈默心一沉。

    “明天不要去祭圣祖了。”钟金仿佛下定了决心,面色坦然道:“因为我的另一位师傅要杀你。”

    “……”沈默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钟金紧紧咬着下唇,面色绯红道:“你不能死……”

    “你既然告诉我,我就不得不问一句,你怎么会知道……”沈默轻叹一声道。

    “如果师傅不问,别人也会问,”钟金突然破涕为笑,笑容如山花般烂漫:“与其被他们逼供,还不如向师傅交代。”便将所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告诉沈默。

    “这可是死罪。”沈默看看她道:“你还能笑得出来。”

    “如果师傅要杀我,”钟金一语道破:“就不会浪费时间教导我了。”得意的笑起来:“归根结底,师傅是疼爱我的,怎么会舍得杀我呢?”

    “那是我不知道你的图谋。”沈默恶狠狠道:“现在知道了,该杀还是要杀。”

    “师傅,您就别吓唬我了,”钟金不客气的拆穿他道:“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这个学生太聪明了,虚张声势的手段没了用处:“不是看在你爹爹的份上,我管你作甚。”

    “为报答师傅的不杀之恩……”钟金的目光,突然变得火辣辣,她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趁着今晚说,可能永远没勇气启齿了:“让我以身相许吧……”

    “咳咳……”沈默大囧:“胡说什么,你懂什么叫以身相许?”

    “就是做师父的女人……”钟金靠近了沈默,骇得沈默连连后退。卫士们有保护大人的职责,便瞪大了眼睛,盯着这香艳的一幕。

    “我是有家室的人。”沈默颤声道。

    “我不会去京城,再让师娘伤心的,我做师傅的草原情人……”钟金语不惊人死不休。

    “嗬嗬……”沈默的喉咙一阵阵发干,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丢下一句:“这么晚了,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便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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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支持,嗯,我会越写越好的……

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骄(上)

    一夜春梦了无痕,空留风情对月吟。

    第二日一早,沈默除下了惯常穿带的儒袍网巾,沐浴之后,重绾了发髻,仔细修饰髭须之后,头戴上金色的七梁冠,身穿赤罗朝服,脚踏黑履,手执象笏,走出了营帐。

    钟金等在外面,精神尚好,看来昨夜并没有被陆纲太过为难,反倒像放下了重重心事,恢复了少女的明媚与雀跃:“师傅今天好威仪啊!”

    “呃……”沈默轻咳一声道:“今日是国之大事,当然要正式着装了。”

    “我也要穿……”钟金巴巴道。

    “你是要去拜祭自己的祖先。”沈默黑线道:“岂有穿汉人衣冠的道理?”

    “才不管哩。”钟金撒娇道:“我要穿和师傅一样的。”

    沈默被缠磨不下,只好挥挥手道:“给别吉换一下朝服吧。”

    两个侍女躬身应声,便领着满脸是笑的钟金下去了。

    部队正在打点行装,侍卫们给沈默摆了套桌椅,请他先用早点,等候启程。

    就着蓝天碧草,享受白云清风,沈默用着简单的早餐,神态安详而从容。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要说他没有一点心波荡漾,那是不可能的,但也就是短短一瞬,他的心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也许是他当老奸太久,总会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虽然草原女子敢爱敢恨,但钟金这不管不顾的示爱,实在有些突兀。当时的情形时,前来抓捕她的陆纲已经到场,而她就算跟自己坦白,也可能遭到逮捕审讯,这对一个女子来说,绝对是灾难性的。所以沈默不得不怀疑,她那番突如其来的表白,其实是说给来抓捕她的人听。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目地显然达到了,陆纲果然心生忌惮,使她得以顺利过关。

    当然,这也可能是自己的阴暗心理作怪,不过今天她要求穿汉服回去见自己的族人,却绝对是有心机的表现了……不过沈默并不意外,因为一个认真看《资治通鉴》的女子,懂得利用身边的资源,提升自己的价值,且不惹人反感,实在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至少沈默是不反感的,因为他悉心培养的不是花瓶,而是个厉害的草原巾帼。现在看来,她没有让自己失望,反倒还有些小惊喜。

    听到营帐处传来少女的笑声,沈默端着茶盏,笑眯眯的望去。只见钟金已经换上了蓝色襕裙,云霞翟文真红大衫,深青霞佩用钑花金坠子系上,带上缀满宝石的美丽金冠,朝自己款款走来。每走一步,裙角摇曳,露出红色的绣鞋,让这个春日的早晨,显得无比美好。

    见沈默目不转睛的打量自己,钟金开心得笑了,她用汉人仕女的礼节,双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侧,弯腿屈身一福,样子十分的端庄娴雅。说的话却大为出格:“师傅,我好看么?”

    沈默不是未经人事的鲁男子,但他的言行举止,都是最标准的士大夫式,因此颇受不了这种毫不掩饰的热情,只能轻咳一下,低声道:“好看。”

    “多谢师父送我的衣服。”钟金笑颜如花道:“真的很喜欢呢。”

    “不用谢我,”沈默搁下茶杯,站起身道:“要谢就谢朝廷吧。”

    “为什么要谢朝廷?”钟金不解道。

    “因为这本就是朝廷给你的赐服。”沈默笑眯眯道:“本要在祭典之后才赐予的,但见你这么积极,就先给你好了。”

    “……”钟金郁闷的望着沈默道:“师傅,你还真是老奸呢。”

    “彼此彼此吧。”沈默呵呵笑道:“对了,给你这个。”便递给她一支圆头象笏。

    钟金接过来,好奇的摆弄一番,再看看沈默手中的那个,不忿道:“为什么你的那个两尺多,我的才半尺多?”

    “因为男人事多。”沈默苦笑道。

    “事多怎样?”钟金好奇道。

    “笏板是古人为侍奉尊长,用以记事之物。”沈默解释道。

    “可你又没有笔,要那么长,分明是打人的!”钟金不依不饶道。

    “国朝也曾用之打过小人。好了,再磨蹭我正好打你了!”沈默作势扬手,却笑着:“快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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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伍行出不久,便有一支军队前来迎接,为首的两人,是戚继光和郑洛。

    这还是三人今年第一次见面,当然格外欢喜,一路上说个不停,让想和师傅安静走最后一段的钟金好不郁闷,一路上都瘪着小嘴。

    戚继光和郑洛都是明眼人,早看出这女子与督师大人关系不一般,但两人更是明白人,自然装作没看见的,不自找没趣。

    沈默知道,这种事是越描越黑,索性由他们瞎想。不过他还是让钟金先回避一下,在两人怪异的眼神中,问起了都有多少人来参加这次祭祀。

    “出乎意料的多。”一到了正事上,郑洛马上恢复了干练的样子,沉声答道:“俺答派他的义子达云恰前来,察哈尔汗庭更是派了个货真价实的王子,还有诺颜达拉兄弟……除了已经内附的四个,又来了两个。”言罢开心道:“看来他们知道,再跟朝廷对抗下去,没有好日子过了,所以都接着这个机会,来探探风声呢。”

    “你也别太乐观。”沈默却摇头道:“这些桀骜了一辈子的蒙古王公,哪能这么容易就范?”

    “是啊,”一边的戚继光也出言道:“据末将所知,这个冬天,俺答用阿尔善图的大片牧场,换取了兀慎部的重新归附。枭雄虽老,不能小觑,他付出的代价虽重,但却是一举三得。首先,当然是结束了内乱;其次,把这块和土蛮接壤的牧场让给兀慎部,俺答便不再与土蛮接壤,防备土蛮偷袭的负担,自然也丢给了兀慎部;这样里外里,俺答就能抽调出两面的兵力,在守住老巢的前提下,最多组成十万人马……”

    “你的意思是?”沈默低声道。

    “末将判断,俺答很可能要亲征。”戚继光沉声道:“因为一旦我们在黄河北岸建起阵线,他将面临两面夹攻,处境极为不利。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不得不离开土默川,或是北上,或是西去……无论哪一种,都将彻底失去多年的基业,再也无力威胁我大明。”顿一下道:“俺答一世枭雄,肯定不会坐视这种局面出现的。”

    “如果元敬所料不错,”郑洛面色凝重道:“那俺答的义子前来,恐怕动机就不纯了。”

    沈默点点头,他相信戚继光的判断,因为军情司已经查获了,数起破坏这次春祭的阴谋,这背后不可能只有白莲教在捣鬼,八成有俺答的全力支持。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次所谓春祭,其实是几个内附的蒙古部落的归顺典礼。俺答当然要设法搅黄了,至少也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让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

    寻思片刻,沈默对身边的卫士吩咐道:“告诉军情司,那颗钉子先不要拔,让他配合我演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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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了距离甘德利敖包二十里时,诺颜达拉前来迎接,沈默看他身边,并没有拜桑和另外两个弟弟的人影,便知道俺答使者的到来,让三人的心思起了变化。沈默暗暗冷笑,亲热的握住诺颜达拉的手,请他登车与自己通行。

    这最后一段行程,沈默不再骑马,而是改坐四匹骏马拉的车,前面有仪仗,后面有华盖,正是少保兼太子太傅,内阁次辅,九边督师的煊赫威势。从此刻开始,他不再代表自己,而是泱泱天朝,他要用自己的声势,宣示朝廷收复河套的决心压倒一切!

    待车驾到了距离陵园五里处,便看到道路两边,尽是持戈举枪、士气高昂的汉家官兵,他们两两相对,每隔五步一对,每隔百丈还扎起了一个箭楼,一眼望去,像两道威武的城墙,捍卫着他们的最高统帅。

    看到这一幕,沈默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车轼,一手高高举起,目光肃然的望向自己的官兵。感受到统帅的目光,将士们激动极了,紧紧绷着脸,高高挺着胸,接受他的检阅。

    这时候,戚继光大喊一声道:“向督师致敬!”

    上万人同时举起武器,肃穆地望向沈默。

    “大明万岁!”戚继光领一句。

    “大明万岁!”将士们山呼海啸,上万人如同一个声音,显然是早准备好的。

    “驱逐鞑虏!”戚继光又领一句。

    “驱逐鞑虏!”将士们山呼海啸。

    “复我河套!”戚继光再喊一句。

    “复我河套!”将士们山呼海啸。

    这振聋发聩、直入云霄的声音,让诺颜达拉脸色发白。看到明军这副强硬架势,再想到圣祖陵前那帮不安生的家伙,他的心都在抽搐:‘乱了,全乱了,我的和平盛典啊……’

    沈默也是一路心潮汹涌,但与诺颜达拉不同,他是被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心头不断涌出的强大力量所震撼了……自己二世为人,却如这世上所有上进的年轻人一样勤学苦读,通过了层层考试,中状元点翰林,出东南、征西北,一步步的往上行来,追求的不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

    终于,十年寒窗十年官场,自己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身临其境才知道,自己是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荆棘之路……河套故土要收复,俺答的气焰要打消,察哈尔的土蛮要撵走,辽东的朵颜三卫要消灭,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当年太祖设立、成祖取消的防线,一来使大明卸下沉重的边防包袱,二来使国家腾出手来,进行内部的深化改革,三来,至不济也能延长国祚,不至于再过几十年就亡了国。

    大明二百年来贤臣辈出,不知多少人为此奋斗过,但一个也没有成功。别看他毅然决然领兵出战,可直到方才那一刻,对于自己这一次能否成此万世之功,心中实是没底。极言之,他领大军在外,掌数省财政,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如临深渊。倘若处置不当,引起了朝野哗然,不但这次的成功难保,还会把自己的毕生事业搭上。

    但自己半生储才养望,本就为了施展,能为大明打出一条可保二百年无忧的防线,便不枉此生走这一遭,哪怕下半辈子被搁置闲居也值了……归根结底,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再进一步,就要和皇权发生正面冲突了,那种恐惧的无力感,只有在皇权社会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

    所以他冒着功高震主的风险,也要把这件事办好,就是为了避免出现鸡飞蛋打两头空的局面。

    他真的怕了,怕自己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怕祸及家人,怕半生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正是因为忧惧难解,才会有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但此时此刻,他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道路两侧是跟随他立下不世之功的复套将士,眼前是越来越近的成吉思汗陵。自己这是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祭奠那位一代天骄啊!

    这一段光辉历史,不正是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么?那为什么不能期待,将来创造更夺目的历史呢?!

    此刻,他的心态,终于从一个历史的参与者,转变为历史的创造者!收起悲壮踌躇,总是千古之感,他极目远眺,看见一抹叠翠的山峦下,石像、石狮、翁仲屹立在草树丛中,满岗的杜鹃花,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红光。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成吉思汗,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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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骄(中)

    马车在神道前停下,沈默下了车,回过身来,正想问问诺颜达拉,那些蒙古王公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却突然听到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震得满山雀起雁飞。炮响后,八百名经过训练的草原歌者,低声吟唱起了《成吉思汗颂歌》:

    ‘我们平凡的子民,向你伟大英明的君主,主宰一切的大汗膜拜。请施恩于你的广大臣民,以应有的欢乐与喜悦,愿你赢得鼎鼎大名,传遍天下八荒。愿你的一生一世,享尽人间的天福天乐,我们全体庶民同声欢呼,愿我主大汗万古长存……’

    在这带着神圣之意的歌声中,沈默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神道迤逦向北,愈走愈高,成吉思汗陵便近在眼前,灰暗的大拜楼,恰如箭楼矗立山陵下,雉堞环抱的老城墙经数百年风雨,阴沉沉的斑驳陆离,此时路阴苔滑,白杨、青枫悲风飒然,更让人生悲凉之情。

    此时,一干蒙古王公,并他们的部属亲贵,黎庶百姓,上万人密密麻麻站在拜楼的平台上等候,每个人的脸上都神色复杂,或是悲哀或是愤慨,或是心灰或是冷漠的,望着这些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汉人,气氛十分诡异。

    诺颜达拉见状,心中便是一沉,赶紧示意开始。礼赞官便扯着嗓子高声赞礼道:“大明天子钦差驾到,谨致祭大元圣祖皇帝陛下!”

    没有人跪迎,但包括俺答和汗廷的使者,都弯腰致礼。没有人敢显露不恭,因为戚继光的三万大军,已经把这座皇陵围得水泄不通。这是前来拜祭的各路使者始料未及的,因为在他们印象中,明朝向来以泱泱天朝,礼仪之邦自居。这种刀兵相加,武力胁迫的没品之事,向来是他们蒙古人的专利啊。

    沈默就是摆明了告诉他们,本督师专治各种不服,就算顾及场合,不立即发作,难道还能让你走出伊金霍洛?大明朝敢说不敢做的屈辱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看一看悉数弯腰的蒙古人,沈默便在随行文武的簇拥下,昂然走入场中,在左侧最上首站定。

    见所有该来的都到场了,一身盛装的诺颜达拉,便宣布‘查干苏鲁克大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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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人一年要数次祭奠成吉思汗,其中最隆重的一次,就是由元世祖钦定的‘查干苏鲁克大祭’。祭典由总管鄂尔多斯事物和负责成陵祭奠的济农主持进行,各部的头人都会来参加。

    在这祭典日之前数天,已经举行了朝拜者作布施献祭,嘎日利祭等数项仪式,为今日的大祭奠预热。查干苏鲁克的意思为‘洁白的鲜乳’,所以这一天祭奠的主要内容,就是用九十九匹骒马的**酹酒祭奠。

    按理,典礼应在辰时举行,但因为大雨延误了沈默的行程,不得不改在未时。这种从未有过的状况,是让蒙人如此郁闷的重要原因。

    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以成吉思汗八白室主祭人,济农诺颜达拉为首的各部头领们,为溜圆蛋白马戴上白缎条,步入成吉思汗的金殿,敬献供灯、神香。而被精选出来的年轻处女们,会来到栓马驹练绳跟前,取九九八十一匹白骒马的奶装满宝日温都尔奶桶。

    然后众人出殿,在距离金殿九五四十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座青石祭台,名叫‘翁嘎日勒’,意思是‘天座’,祭台上是丈许高的鎏金铜柱,被称为‘神柱’,据说这根立在天座上的神柱,是可以通天的。少女们会用一种叫作‘楚楚格’的容器,从宝日温都尔马奶桶舀出马奶,赤脚走上祭台,请王公台吉们酹酒致祭。第一个致祭的人,还要诵读《酹酒祭祝词》。

    这次祭典的首祭人,正是沈默。

    这时,少女们正在把金质的奶桶,抬到离祭台九三二十七步的供桌上去。下一步,就该沈默上台致祭了。

    沈默则在临时围起的帷帐中,除下赤色的朝服,换上青罗皂缘的祭服。他的身边,是一脸忧色的陆纲:“大人,这样太冒险了。”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沈默静静瞥他一眼。

    陆纲顿时语塞……按照钟金的提示,他今晨便来到了这里,找到了那个藏匿刺客的位置,但那个地点实在太特殊,又赶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让陆纲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请示沈默。

    沈默却告诉他,做好万全准备,等待自己发令——竟不许事先排除!

    这让陆纲无法接受,因为它意味着,待会儿沈默要在枪口下走上祭台,虽然理论上,并没有射击角度,但谁敢保证万一呢?要是沈默让人给击毙当场,就算把场中的蒙古人杀个干净,又有何益呢?

    “看到外面那一张张仇恨的面孔了吗?”见他无语,沈默指着外头道:“人心最软,却又最硬,仅凭武力是压不服的,何况这些和我们打了几百年的世仇?”顿一下,他继续道:“看到他们,我就明白了,如果按照原计划,效果不会太好。”沈默嘲讽笑道:“但是,那些蠢货给了我这个绝佳的机会;既然他们那么崇敬成吉思汗,那我就让他们的圣祖,帮我说说话吧。”

    “可是……”陆纲还想劝。

    “没有可是了,”沈默轻拍一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当年师兄把你们兄弟托付给我,我便把你们当成儿子看待。你整日冒着生命危险,往返于敌我之间,以为我就不担心吗?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揪着呢。”

    “叔……”陆纲的眼圈发红。

    “可是我还是会让你去,因为那是你的责任。*******,*******?”沈默的语调平缓,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道:“我大明儿郎,必须肩负起他对国家的责任,在这一点上,你我是没有区别的。”说着笑笑道:“我出去了,你也快过去吧,咱们都别耽误了差事。”

    “是!”陆纲肃容挺立,咬牙向沈默点了点头。

    一走出帷幄,沈默便成了所有蒙古人的焦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步走上了铺着红毯的神道,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得体,像用尺子量过一样,不疾不徐,不偏不倚,缓缓的踏上了祭台,朝着那跟神柱大声唱道:“臣大明皇帝钦差沈默,仅以不腆之仪,聊布微忱,叩祭大元太祖灵前!”说完趋前一步,从供桌上拿起三拄藏香,就红烛燃着了,毕恭毕敬地供上成吉思汗庙号的牌位前,然后后退两步,在金黄袱软墩上跪了,轻叩三下头,接连又是两次——竟是行了三跪九叩的罗天大礼!

    见了这一幕,那些蒙古王公登时百味杂陈……明朝人说河套是他们固有的领土,但在蒙古人看来,这里乃是他们出生生活的家园,明朝人才是鸠占鹊巢的侵略者!就连那些已经内附的王公,也一样耿耿于怀,难以归心。

    但现在,看到沈默至诚至敬,恭谨侍奉圣祖太庙,以占领河套的一国宰相,三军统帅之尊,竟对前朝开国祖帝行臣子大礼。都不由深感天命无常,沧桑世变,似乎圣主于泉下享此蒸尝,亦聊可安慰,对沈默的敌视情绪,对被大明统治的反感,刹那竟消除了不少……

    当然,这不包括俺答和图们汗的使者,他们冷眼旁观,见沈默竟如此屈尊做作,不由深感此人之可怕。不过河套是俺答的地盘,跟图们汗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正巴不得看着俺答和明朝两虎相斗。对他们来说,不论什么结果,都是很好很好的。

    但俺答的义子达云恰就有切肤之痛了。他的部落所在地托克托,正是明朝内迁之前的东胜卫,也是明朝宣称必夺的战略要地。所以不管是为俺答,还是为自己的部落考虑,他都感到无比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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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台上突然出了状况,让所有人收起心思,翘首看个究竟。

    原来按照流程,沈默在诵读完祭辞之后,应该起身接过钟金手中的‘楚格格’,酹酒向圣祖致祭,礼毕。

    然而人们看到,白衣赤足的钟金,已经端着楚格格站在台上老半天;同样念完祭词老半天的沈默,却迟迟不肯起身,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莫非这位督师,犯了羊癫疯不成?’众蒙古头领纷纷猜测道。

    眼见着沈默抖得越发明显,台下终于不再安静,响起了嗡嗡之声,沈默的侍卫见状要冲上去,却被祭台周围的蒙古武士死死拦住……他们达尔扈特部残留的勇士,要誓死捍卫祭台的神圣。

    就在双方眼看发生冲突时,却听凭空一声巨响,台上便起了烟雾。好在风一吹,烟雾就散了,人们就见沈默终于站起来,用一种漠然的眼神扫过场中,然后开始说话。令人无比惊诧的是,他口中发出的声音,与之前的年轻温润截然不同,而是苍老嘶哑却充满威仪。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说得竟不是汉语,因为绝大多数汉人都听不懂;但所有蒙人都听得懂,因为他说得是蒙古话……

    眼看着那些蒙古人由震惊到狂喜,然后纷纷下拜,还有人哭得淅沥哗啦,这让一干大明文武全都傻了眼。赶紧问他们中唯一会蒙语的鲍参军,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鲍崇德也是一脸的惊异,好半天才回过神道:“大、大人竟说,他是铁木真……”

    “我操……”素来文雅的郑洛喷出一声道:“这下玩大发了……”

    “大人都说什么了?”还是戚继光镇定,追问道。

    “他在骂那些蒙古人,”鲍崇德咋舌道:“骂得那个难听唉,说他们不肖,无能,把他的脸都丢光了,自己没有这种无能的子孙……没看把不少人都骂哭了。”

    哭声很快停止,蒙古人全都露出了虔诚的神态,仿佛在聆听圣训。

    “现在又说什么了……”众文武小声问道。

    “这会儿口气放缓了……”鲍崇德小声道:“说自己本不想管他们,但念在他们虔诚供奉,就连今年这么困难也没停止的份上,他还是不忍心,向天帝求得了一炷香的时间,利用这个汉人虔诚祭祀,与自己沟通的机会,附身在他的身上,给他们纸条明路。”他舔舔干燥的舌头,继续道:“他说世道有常,气数天定,蒙人的王气早在二百年前,就被那帮子不肖子孙败得差不多了,到现在已经彻底没有。所以才会有各种灾难从天而降,打击蒙人的生计。这时候,如果再执迷不悟,与汉人继续敌对,等待他们的,只有彻底灭亡一条路。”

    “娘来……”戚继光也绷不住了。

    “他又说,但天无绝人之路,蒙古人是不会灭亡的。”鲍崇德继续翻译道:“相反,还会过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所有人将不再为生计发愁,都能享受到比汉人更好的日子……至于如何去做,我附身的这个人就是关键,只有他的脑子里,有通往天堂的地图,你们要顺从他,听从他的教诲,他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这时候,沈默……哦不,应该说‘成吉思汗’的神态变得严厉起来,大声咆哮几句,便仰头向后倒去,眼看要摔个正着,却被抢先一步的钟金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里。

    好在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纷纷朝最高的金殿之上望去……因为据‘圣祖’所说,有人在那里埋伏了枪手,要置明朝督师于死地。

    “快,把那里围起来,不要放走任何人!”诺颜达拉惊惶的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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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土蛮,就是图们汗的意思,图们汗,就是被俺答赶到察哈尔的蒙古大汗。明朝为了表示对鞑子的憎恶,故意在翻译时,用恶称。其实土蛮才是正宗的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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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骄(下)

    成陵的主体建筑,是三座蒙古包式的白色大殿,其中间一座殿顶有塔尖似的阁楼,里面供奉着黄金家族的圣物和典籍,严禁任何人进入,但根据那‘成吉思汗’所言,那里竟然藏着刺客。

    对于这位突兀降临的‘成吉思汗’,蒙古人大多是相信的,因为今天本就是祭奠他老人家的日子的,而那位明朝大官,在被附身之前,曾经虔诚的上香祷告……蒙古人素来信奉萨满教,而萨满教就是专门用请神附体……类似于汉人的扶鸾起乩、三太子附体之类的方法,来由萨满传递神灵的旨意,所以大部分人一看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这位汉人大官被暂时附体了。

    而且不这样的话,这汉人大官怎么突然会说俺们蒙古话了?更重要的是,在接下来的搜查中,真的从那个守卫森严的阁楼上,抓到了两名刺客,其中一个服毒自尽,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就被打掉了满口牙……如果不是圣祖显灵,又如何解释他的未卜先知呢?

    当然,不少蒙古王公,其实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但他们拿不出证据,就没法说是假的……对沈默来说,这就达到目的了。因为他之所以费力巴巴演这场戏,一是要减弱蒙古平民的敌对情绪,二是给那些蒙古王公一个内附的理由,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即使是草原游牧,做事情也要讲个理字的,你得给他这个‘理直’,他内附起来才能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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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乱很快平息,沈默也清醒过来,看着周围满是关切的目光,他揉了揉额头,一脸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说的是汉话,声音也与宣读祭文时无异,和方才判若两人,更没有方才那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

    “大人方才说蒙语了……”诺颜达拉小声道。

    “蒙语?”沈默惊奇道:“本官什么时候学会说蒙语了?”他那一脸的错愕,实在是无懈可击,让那些原本不大信的人,也信了几分。

    “别围着我了,”沈默强撑着站起身,面色苍白道:“不要耽误了祭典……”

    “是……”诺颜达拉恭敬应道。

    闹出这些事端之后,祭典并没有草草结束,因为祭奠圣祖的典礼上,发生了‘圣祖显灵’这种大喜事,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需要大肆庆祝一番。何况绝大多数蒙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祭典继续进行,还将宰杀牲羊、奉上整羊的贡献,然后分享胙肉,夜间还要举行持续的仪式,但沈默因为头部不适,便提早下山,到陵旁的军营休息去了。

    一干文武大臣自然也跟着下了山,回到中军大帐中,沈默于后帐简单梳洗一番,换上便装出来,见只有郑洛等在那里。

    “元敬他们呢?”沈默望着自己的心腹同窗道。

    “我把他们支开了,”郑洛面带忧色道。

    “怎么愁眉苦脸的?”沈默坐上交椅道。

    “今日之事,大人用心良苦,只是传开之后,”郑洛忧虑道:“怕是要引来不少物议的。”

    “呵呵,”沈默却不以为意,笑笑道:“不遭人妒是庸才,管他作甚。”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沈江南。”郑洛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

    “人是会变的。”沈默淡淡笑道。

    “那这样的话,我还是赶紧请辞吧,”郑洛见他不肯说实话,赌气道:“免得被你牵连,耽误了我的前程。”

    “别别,我道歉。”沈默赶紧起身抱歉道:“有什么话你尽管问,这下总成了吧。”

    “江南,不是我无事生非,”郑洛叹口气道:“今日你在祭台上,先行三拜大礼,又假扮铁木真那厮,这不是给那些无知言官泼污你的机会吗?”

    “范溪,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前朝皇帝这种大事,你以为我敢擅作主张?”沈默苦笑一声道:“看来我把你们保护的太好了,不知道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便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

    首先,国朝对待蒙元的态度上,是经过几次转折的。但无论如何,是承认其作为正统王朝的地位的。因为如果不奉元为正统,那么汉人的法统还应该在在赵宋那里,朱元璋打下的天下,就得给姓赵的坐。这是朱皇帝如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方一定鼎,朱元璋便赶紧命人修《元史》,目的就是为了说明他是受命于天,元气数当尽,明朝当兴的。

    之后为了维护国家统一,瓦解蒙元的残余抵抗,朱元璋更是以前朝礼节对待蒙元。大明洪武三年,北元君主妥欢帖木儿病死于应昌,朱元璋遣使持节祭祀,行君臣大礼,并以元主‘不战而奔克知天命’谥曰顺帝。并宣告元朝国祚就此终结。

    后来在南京修建历代帝王庙时,供奉从三皇五帝、各代开国皇帝,直到元世祖忽必烈,这就是完全承认元朝的正统地位。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礼制、法统,元朝统治天下百年,不可能没有个交代;二是因为元朝在百年间,已经赢得汉族地主阶级及其知识分子的效忠,张旭自书‘身在江南,心思塞北’,很能代表一些遗老的心理。作为一代伟大的政治家,朱元璋精明过人,他清楚这种局面,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认元朝,承认元世祖、元顺帝,并宣告‘元朝气数已尽’,以收人心机括。

    虽然之后,明朝一刻也没放松对蒙古势力的绞杀,但历代皇帝对前元的态度没有改变……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朝代,元朝已经灭亡,你如何尊崇它,尊崇它的皇帝,在法理上,都与那些残余势力无关。相反,还会给他们扣上个破坏国家统一的罪名,加以讨伐。

    事实上,成祖皇帝后来征伐大漠,基本都是用的这个名义。

    但在‘土木堡之变’后,明朝对前元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国力上的衰落,军事上的接连失败,使明朝君臣的神经,变得特别敏感脆弱。其极致便是世宗肃皇帝,于嘉靖九年,在北京兴建‘历代帝王庙’,但是撤消了元世祖忽必烈的神位。

    也正是在嘉靖年间,明朝的对蒙政策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在嘉靖之前,本朝允许指定的几个蒙古族首领定期朝贡的政策,由此而形成本朝的朝贡体制。

    朝贡体系的作用在于,首先蒙古族的朝贡,是以政治上的臣服为前提,即各部要接受明廷的册封,这是在成祖永乐年间确定的。接受了册封,就是接受了明朝的统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其次,朝廷会厚待来贡使节,朝贡使臣一入境,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了,并有丰厚的赏赐、给赐、回赐物品,绝对的薄来厚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会允许‘其朝贡领赏之后,许于会同馆开市三日或五日’。这种互市交易对于蒙古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来说,是很具有吸引力的,他们在开市期间既可以出售自己所携带的马匹、皮毛等畜牧业产品,也可以将进贡所得的物品出卖,以换取他们部落急需的生活必需品。

    这套朝贡体制的背后,是从成祖年间开始,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羁縻统治,这是在无力对其进行直接统治的情势下,使其接受中央王朝统治的最佳办法。在武宗正德以前的几个朝代,这套体制的运行基本上都比较顺利……哪怕是‘土木堡之变’后,瓦剌强盛一时,这种朝贡关系也并未受到影响,鞑靼部也是如此。

    但是,随着明朝的国力衰弱,日渐强盛的蒙古各部,虽然一直保持着朝贡,另一方面却不断侵掠边地,不再像原先那样守规矩。之后到了弘治年间,达延汗统一了蒙古各部,势力强盛一时,冰冻则西入河套,河开则东过大同,或间来朝贡,或时有侵犯,未敢大肆猖獗。但明朝自身已经陷入了财政危机,无法满足其要求,弘治九年,达延汗以赏薄生怨,频来侵掠,大获而归。

    蒙古人这次侵略,不仅尝到了甜头,而且也试出了明朝纸糊的边防,便开始频繁入掠,给大明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灾难,此等情况下,朝贡自然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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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的抢劫自然是收获大大的,但明朝百姓不可能老等着他们来抢,官兵就算打不过蒙古人,难道还不会修城堡吗?于是在边地军民齐心协力之下,一座座防御完备的堡垒拔地而起,一旦听闻警讯,便立即撤到堡中。富家大户更是常年在堡中居住,保护财产的安全。

    蒙古人不擅攻城,但哪怕是丈许高的堡垒,都能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还无功而返。于是一次次的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很难像原先那样获取足够的财物了。只能尝试更深入明境,但那样损失也会激增,甚至有来无回,得不偿失。

    于是自弘治十七年蒙古主动绝贡之后,到嘉靖十一年,蒙古济农衮必里克重新要求通贡。但已经被伤害了自尊心的明廷不予理睬。之后,俺答汗成为了蒙古族的实际领袖,又多次提出请求通贡。但当时朝中已有复套之议,首辅夏言是个强硬派,三边总督曾铣更是力主复套之人,自然不可能答应。更是斩杀来使,以绝其侥幸之心,俺答闻之大怒,遂悉众入寇,大掠山西,南及平阳,东及潞沁,每攻克村堡,屠戮极惨,以为报复。

    但四年之后,俺答又一次命人带着厚礼,向明朝提出通贡的请求,因为上一次杀使的官员得到了升官,所以这次,使者甚至还没见到官员,就被宣府总兵的家丁杀死求功,自然又引发蒙古人一番大规模入掠。

    报复之后,俺答紧接着再次求贡。这次因为他的入寇,导致了原来的总督被治罪。新任宣大总督翁万达,是嘉靖年间最为干练的边臣,认为可以答应俺答的请求,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但又被嘉靖否决了。

    之后嘉靖二十六年,俺答又一次请求通贡,这次他的语气尤为恭顺:‘今与中国约:若达子入边墙作贼,中国执以付彼,彼尽夺其人所蓄马,以偿中国,不服则杀之;若汉人出草地作贼,彼执以付中国治罪,不服亦杀之;永远为好。’并向边臣保证,只要肯代他上奏,即传谕部落,禁其生事。

    俺答的态度让明朝的边疆文武都看到了和平的希望,因而联名上疏,请朝廷允许其通贡,并考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预计了防备的措施,设计可谓完备。可结果十分令人遗憾,嘉靖正沉浸在‘复套’的热望之中,再次拒绝其请。

    但过了不久,主战的夏言、曾铣被杀,翁万达百般安抚,俺答才没有因为羞愤入寇。之后翁万达履行承诺,上书次提出俺答汗的通贡之请,却被嘉靖严厉斥责:‘朕以边事重寄付万达等,自宜并力防御,胡乃屡以求贡为言?其令遵守前旨,一意拒绝,严加提备,违误者重治不贷。’严厉的斥责了翁万达等人,遂无人敢替俺答说话。

    那么,朝廷为何宁肯生灵涂炭,损伤百万,也要顽固地拒绝俺答的通贡请求呢?

    实事求是讲,根源主要在世宗嘉靖皇帝身上。

    首先,作为藩王之子得位的皇帝,嘉靖没有经过完整的帝王教育。对于蒙古人,他有着与寻常百姓一般的,根深蒂固的仇视思想。时常在其谕旨中,看到‘丑虏’、‘虏氛甚恶’、‘黠虏节年寇边,罪逆深重’、‘求贡诡言’等等偏激话语。从中不难体察到这种思想在作祟。

    其次,嘉靖朝当时前后两任首辅,前者夏言比嘉靖还强硬,最后因为复套掉了脑袋,自不消说。后者严嵩,性格倒是软弱,却是个纯粹的官僚,他把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当成了政治斗争的资本。看到嘉靖仇视蒙人,自然不敢支持通贡。

    再者,朝廷内外弥漫的大汉族主义情绪,也将允许通贡与宋代的以和议误国相提并论,尤其是夏言、杨继盛等名声卓著的清官,是这种思想的坚决支持者,使政府上下形成了强烈的反对舆论,遂无人敢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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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边关文武大臣,朝中有识之士,大都是支持通贡的。其实等徐阶当首辅的时候,他便意识到通贡的好处,但徐阁老深知舆情汹汹,爱惜羽翼,绝不肯改变国策。这也是他与高拱等人龃龉的重要原因。

    在第一次‘杀使绝贡’之后,高拱就愤然批评道:‘兵交,使在其间,况求贡乎!杀一使者何武?就算不许,亦当善其词。乃购斩之,此何理也?横挑强胡,涂炭百万,至今无一人知其非者!’后来又说:‘今之以贡为疑,必曰宋以和议误国,不知此贡也,非和也。九夷八蛮皆许其贡,何独北虏而绝之?’所以他毫无疑问的支持通贡。

    沈默也是支持通贡的。他没有那些狭隘的大汉族主义,更能清楚的看到通贡的好处,并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创新了一套更为强大的羁縻之策。并在高拱成为首辅之后,向他和盘托出,两人一拍即合。随后,亦得到了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于是内阁形成统一意见,在禀报隆庆之后,定下了这个‘先战后抚’之策。

    在这个策略中,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蒙古人,而是为了使其恭顺,以便更容易对其羁縻。这是充分考虑当前国情的恰当之举,因为就像蒙古人没有实力占领中国一样,深陷财政危机的明朝,也不可能把蒙古人彻底消灭。

    其实,若没有沈默饱受诟病的‘借钱打仗’,和张居正同样被骂得满头包的开源节流,明军连收复河套的力量也没有。但仗打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对汉民族来说,一开仗,就意味着巨大的财政支出,像这样出兵十万的大规模作战,每天的消耗都令人恐怖。张居正在写给沈默的信中,已经连连警告,三边民力已经极困,对各省的压榨也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不顾财力,派大军渡过黄河作战的话,到时候财政崩溃,激起民变,几乎是一定的。

    而富商大户们也不是慈善家,他们是讲投资回报比的,能掏上千万两,已经是看在沈默的面子上了,让他们再掏钱,不是你要了他们的命,就是他们要了你的命。

    更重要的是,俺答的土默特部不是一盘散沙的鄂尔多斯部,他们战力强悍,团结一致,且已经体会到了明军的火器、车阵之威,绝不会重蹈鄂尔多斯部的覆辙了。作为最优秀的军事家,戚继光在给沈默的报告中直言不讳,除非俺答主动与我们交战,否则我战车、步兵、炮兵部队,将完全失去作用。可供调遣的,只有三万余骑兵。这些骑兵,守卫套内绰绰有余,但渡河进攻却绝对不够。而且倾巢出动,还会导致河套失去保护。

    因此,除非朝廷有足够财力,支撑在黄河北岸筑起那三座城池,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否则不可再图奋进,当以守住套内为宜。

    所以不管将士们如何渴望立功,朝中百官多么的豪情万丈,但现实已经摆在那里——主力作战,基本上不会再有了。

    那自然就该考虑‘抚’了。这在收复河套,朝野激动的当间儿,是比战还要困难的事情。这也是大汉族思想弥漫的明朝的一贯问题,但凡有议和者,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当年被蒙古人揍得遍体鳞伤,群臣尚且反对议和呢,现在局势正好,朝野上下,信心爆棚,恨不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呢,谁敢贸然提出说,咱不打了吧,还不被吐沫星子淹死?

    但确实不能再打了,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好在执大明牛耳的阁老们,没有一个是怕事的。高拱说,我来扛这个黑锅。张居正说,不行,还是我来吧,我还有你这个首辅保护;要是你被弹成筛子,谁能保护得了你?

    最后沈默说,你们都歇着吧,要是你们上,非得被骂成是奸臣误国不成。只有我这个收复了河套的,才能说这话而不被骂死。于是两人感动的握着他的手说,兄弟,你真敞亮啊……当然,最后一句是沈默的想象。

    沈默之所以愿意揽过这个苦差事,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身为宰辅,却掌握几乎全国的精锐,看似风光之极,其实也凶险之极!他的师祖阳明公,为什么名声那么高,却始终被排斥在京城之外?就是因为他战功赫赫,如果再让他入阁为相,皇帝肯定要睡不安稳了。

    自宋朝以来,为什么没有一起大臣篡权成功的例子?就是因为历朝历代都严防死守,防止出现出将入相的真正权臣。

    沈默的幸运在于,当今皇帝隆庆,是难得的宽仁之君,又有杨一清的例子在前,所以敢于承担重任,率军出征。但收复河套的功劳实在太重了,重得皇帝拿个公爵酬谢都不为过,他现在已经是内阁次辅,从一品的大学士了。可以预见的是,来日凯旋封公之日,便是他被闲置冷藏之时,且永无出头之日。

    从一个政客的立场出发,沈默是不应该领兵出征这一趟,甚至不应该提出复套的。但他毕竟不全是政客,他没忘了那句‘*******,*******’,所以他毅然决然的把个人得失暂时抛之脑后。

    但现在,他已经对战事发展有了把握,如果再不考虑退路的,就实在太蠢了。所以沈默向内阁提出,以拜祭成吉思汗为契机,向中外传递议和的信号。

    高拱自然无不应允,将此事向隆庆请示。隆庆对更改父政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何况他对师傅们也是无条件的信任,于是批红,发礼部商议相关礼仪。

    礼部查阅典籍,发现根据记载,在建国后二百余年中,尤其是和蒙古关系相对较好的几个时期,历代皇帝曾多次遣使祭祀过成陵。这就好办了,大体照搬即可,但有一点,按照当时的记载,使者都行的君臣之礼。这在嘉靖以前当然没有异议,因为对待前朝帝王,就必须如此行礼。但嘉靖皇帝已经把元世祖请出了历代帝王庙,当时天下无不称颂。如今若是遣使前去祭祀元太祖,还行君臣之礼的话,难免引起争议。

    对此,礼部不敢擅专,行文请示内阁。因为是代表皇帝跪,所以内阁也不敢擅专,也得请示隆庆。隆庆问以前是怎么搞的,内阁说,是行君臣之礼。隆庆是个好说话的,便道,那还有什么疑问,照做就是。

    但内阁不能坑皇帝,便明言道,当时行君臣之礼没争议,不意味着现在没有。时移世易,我们已经五十年没拜祭过成陵了,现在的人心看法,也与当时大不相同了。

    这时候,就看出隆庆的长处来了,他在给内阁的上谕中写道:‘是世庙之前,鞑子犯边厉害,还是之后厉害?如果是之前厉害,那么当然要按照世庙的作法;但如果相反,应该改正错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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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