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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官居一品txt下载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六三章 藩篱(上)

    “观念的改变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容许古人犯错,”沈默望着碧蓝无际的大海,语调坚定道:“但是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一百年,列强已经大肆瓜分世界,我们这一代人不容再犯错了,我们要做出改变,重新端正对海洋的认识。”说着正色道:“郑和曾经说过:‘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来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海洋,华夏危矣。我国舰队战无不胜,可用置于扩大通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海洋。’他的话放在现在都无比正确,有极高的指导作用。”

    “可惜像郑和这样有战略眼光的人才毕竟很少,朝廷不但自身从东南亚撤退,并严厉镇压那些大的华商集团,破坏了宋元以来的华商网络。”一身儒袍,两鬓斑白的郑若曾,出现在两人身边。这位郑和之后最伟大的海洋战略家,接着沈默的话头道:“其实我华夏并不缺乏海洋传统,早在唐宋时,海商便建立了从波斯到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到了宋元时期,华商网络已经遍布南洋和西洋。当初郑和在海上远征中,更是通过威慑和贸易,使西洋……也就是欧洲人所说的印度洋上的国家,大都成为朝廷的藩属,控制了通往西亚,东非和印度腹地的商路。”

    “当时波斯商人垄断西洋贸易的时代已经过去,而佛朗机要到一百年后才能来到,也就是说,我大明本有一百年的时间,控制印度洋上的航线,进而使印度洋成为大明的内湖。”提起历史,郑若曾总是无限唏嘘道:“如果真能这样的话,大明将在欧洲开辟新航路之前,成为世界性的海上强国,并控制海上丝绸香料之路。欧洲人将没有机会建立在亚非的霸权,更不可能到我们家门口耀武扬威了。”说到这,他重重叹口气道:“但顺理成章的一切,都随着海上远征的结束化为泡影。大明的海军被解散,自然无力保护它的藩属。郑和远征结束不足百年,佛朗机人到了,他们逐步蚕食我们的传统势力范围,正德五年,便完成了对印度西南海岸的占领。次年,马六甲沦陷,再过四年,忽鲁模斯陷落,不久它又吞并了锡兰。至此,我大明在印度洋的属国,几乎全都成为佛朗机的地盘。”

    “面对如此局面,我们的朝廷的表现却极度无力。以至于当马六甲沦陷后,只能发布一道诏书,命令佛朗机人撤退,令暹罗出兵,因为大明在印度洋已无一兵一卒。”郑若曾无比沉痛道:“我大明的势力被逐出西洋,当地百姓沦为佛朗机人的奴隶,遭受残酷的压迫统治。作为唯一能阻止佛朗机的东方帝国,大明不但没有负起保护者的责任,而且丧失了海上的军事屏障和贸易通道,连自己的国防和贸易,都受到严重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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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洋已经丢失,我们将来一定要夺回!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虽然我们今非昔比,但同时与两大海上霸主为敌,不是智者所为。”一阵怒其不争的严厉批评后,郑若曾有些累了,沈默便接过话头道:“当务之急是把南洋巩固住!比起远隔重洋的西洋,南洋对我们的意义要重要的多。首先,这里是东西航行的必经通道,有富饶的城市、良好的港口,完全可以承担起一支强大海军的补给和布防任务。只要集中力量,守好这扇南大门,那我国东南的万里海疆就安然无忧,可立于不败之地,从容应对西方列强的挑战,又会大幅削减军费开支,可谓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必争之地。而且这里是我中华文明圈,大明的主要属国大部分都在这里,全部中南半岛和大部分南洋群岛都是我大明的属国,吕宋、马六甲和旧港还是我国的海外领土。我大明要想强盛,就必须重振大国心态,将这些藩属视为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将其打造成我大明坚不可摧的南大门。如此,则可使海疆永固,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南洋的物产丰富,大明从这里得到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尤其是从南洋进口的锡石和大米对大明至关重要,前者是制造铜钱的重要原料,后者是供给闽粤的粮食来源。”郑若曾看看一直凝神倾听的吴百朋,笑道:“尤其是后一点,吴部堂肯定深有体会。”

    “呵呵,闽粤山多地少,向来不能自给。”吴百朋点点头道:“这些地方吃南洋米,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

    “除了贸易之外,从宋元开始,便有大批闽粤移民移居南洋,这些华侨在南洋各国有自治地位,并拥有武装,在经济上拥有巨大实力,如果朝廷能以宽大之心对待,将他们与国内之民等同视之,这些人必将肝胆相报,竭力帮助朝廷控制南洋。”郑若曾最后道:“其实从仁宣时代,大明便积极经营南洋,南洋已成为大明的一部分,无论在经济,文化政治上都为我华夏附庸。南洋之开化,完全属于中国人之努力,南洋诸国也理所应当,成为朝廷之领地。如果被欧洲人摘了桃子,我们会成为千古罪人的。”

    “不错,南洋应该是我们的,但是自嘉靖中叶抗倭起,我大明就无暇顾及这里。安南、缅甸、暹罗这些中南强国,又以强凌弱,吞并混战,大明无力阻止,南洋又恢复其往昔互哄之状态,最易为人所趁,亦对我大明统治不利。”沈默正色道:“南洋秩序的关键在中南半岛,毋庸讳言,现在大明只剩下宗主的虚名,宗藩关系异常虚弱,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是……”吴百朋点点头,他是个极有智慧的人,听沈默和郑若曾不厌其烦的介绍,便知道自己要领受新任务了。

    “这件事,我已经与高老、张相反复商量过了,”沈默望着他道:“所以我们这次出征南洋,就是要重树大明天威,恢复中南秩序。把南洋经营成铁桶一般!”说着一字一句道:“为了达到目的,我们会在中南半岛驻军,并建南洋经略府……南洋的情况复杂,国家与国家间矛盾深重,安南和缅甸更是野心勃勃,这个差事可难于上青天,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

    “这么个……”吴百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大人关于海权的著作,下官反复拜读过,谨记这样一条原则——一个国家无法同时发展陆权和海权。这是不是意味着,大明日后要重点发展海权了?”

    “不错,观念的改变,最少需要十年时间,但我们必须跑在时间的前面。”沈默淡淡道:“在我看来,世界的未来在海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明若想长盛不衰,亦必须将重心,从陆地转向海洋……北方收复河套之后,宣大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集中力量于蓟辽,我们的国土安全就有保证。所以才会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答应蒙古人封贡互市,就是为了抽出力量,把南洋经略好。”

    听了沈默的话,吴百朋放了顾虑,点点头道:“下官愿意当这个南洋经略。”

    这时候风停了,海面上恢复了宁静,岘港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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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对天朝军队的威势,有了充分心理准备,但当黎朝君臣看到那一艘艘巨型帆船,一字排开,前后呼应,就像是一片从海面下突然冒出来的群山,势不可挡、遮天蔽日的出现在海港之中时,还是惊呆了、吓坏了、被压迫的快要窒息了。

    就连那郑松,也被眼前一幕吓得面色煞白,一颗心被紧紧的揪了起来。那种渺小卑微恐惧无力之感,让他的自信心大受打击。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对未来失去了把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弱者毫无自主可言,只能任其摆布。

    好在从看到那些战船,到真正靠过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足够君臣们恢复镇定了。天佑帝局促不安道:“我还是换一身王服吧……”由于心学的冲击,大明朝已现礼崩乐坏之势,体现在服色上,就是僭越现象比较严重,千年来专属帝王的明黄色,现在可以公然穿在身上,只要别在上面绣个五爪金龙就成。安南紧跟中原潮流,国君自然有黄不穿红,觉着天朝上官肯定见怪不怪。但现在,感受到强大的压力,天佑帝开始担心,这样会不会惹得对方不快,甚至怪罪自己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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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晕啊,写着写着睡着了,一睁眼这个点了,先发三千吧,白天再慢慢补。

第八六三章 藩篱(中)

    半个时辰后,战船完成外围警戒,运输船开始在码头上登陆。很快,五千名全副武装的大明官兵便将码头控制起来。将前来迎接的黎朝君臣,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普遍矮人一头的安南士兵,全都赶出了码头之外。

    虽然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令人不快,但黎朝君臣却不敢有丝毫怨言,他们已经被天朝军威震慑住,全都老老实实候在一边。

    直到黄昏时分,才有官员过来搭理他们,命安南国王觐见钦差大人。

    已经换回红色王服的天佑帝连忙起身,郑松也跟着起来,要和他一起觐见。

    但走到警戒线前,郑松却被牛高马大的卫兵伸手拦在外面。那个前来宣见的官员道:“叫你了吗?懂不懂规矩?”弄得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松面红耳赤。

    已经过去的天佑帝站住脚,陪笑道:“上差,这是鄙国的丞相,请让他和小王一同觐见钦差大人。”

    “督师大人只宣国王觐见,”那官员却面无表情道:“未曾传唤什么丞相。”

    “既然如此,我在外面等着大王,”郑松脸上实在挂不住,干笑一声,充满警告味地看了天佑帝一眼,便拂袖转身离去。

    虽然被狠狠削了面子,但郑松宁肯以为,这是天朝的人不了解安南的情况,误以为天佑帝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他相信,事实很快就会告诉天朝,安南到底是谁的。

    天佑帝进去很久,到天黑才出来,告诉郑松钦差有请。

    “上差都和大王说了什么?”郑松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没说什么。”天佑帝道:“我进去后等了好久,上差才出来见我,寒暄几句后,便问我一些军政方面的问题,我便说自己身体不好,不大管事,都是由丞相帮我处理国政,上差便失去了兴趣,要我把你叫进去。”

    “嗯……”郑松的面色稍霁,默然片刻后问道:“上差的心情如何?”

    “不太好。”天佑帝小心翼翼道:“似乎因为咱们的怠慢而生气哩。”

    “呵呵……”郑松笑了,相信上差马上就会明白,要想在安南万事顺心,就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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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岘港其实是个渔港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因为天朝上国要借用此处,因此郑松早就派兵把居民全都清空了,又突击搭建了一大片营房……安南这边的房子,都是竹木结构的,建造起来倒也容易……此时大明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进驻,已经把这里变成一座兵城。

    因为大军仍在入城,大街上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大明的侍卫头前带路,郑松骑马跟在后头,一双眼却在不住打量四周,但见家家门口都住进了军士,有的还有门卫。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穿与众不同的大红棉甲,反手握着刀柄,两脚不丁不八,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一旦有官兵违反军纪,比如说随意喧哗、任意行走、或者打架斗殴什么的,却会在第一时间遭到他们的逮捕。郑松久闻这次出征的主将俞大猷治军严格,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不知不觉来到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虽然这里原先只是低矮的镇公所,但被新修的栅栏、辕门,戒备森严的大兵,尤其是那面高矗的铁杆大纛旗一衬托,竟也显得威严无比。

    郑松扬起头,看到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斗大的一个‘沈’字。他竟感到有些微微激动,其实他自幼便听过沈默的大名,甚至一直把这位大明传奇视为偶像,甚至暗中模仿对方……当然,这属于国公大人不能说的秘密。

    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郑松回过神来,原来是令自己来的军校,招呼自己下马,道:“请丞相大人在门前稍候,我家部堂出来迎接。”郑松本来心里还有些不平,但一路上看到大明的森严军威,已经彻底服气了。他意识到,任何对抗都是以卵击石,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大明的支持,能让天兵帮着自己收复失地,那是最好不过了,起码也要压服住北朝,让他们不敢再南下。

    打定了主意,郑松的神态更加恭谨,连忙回答说:“上复部堂大人,不敢劳动出迎,小人进去拜见好了。”心里暗暗奇怪,督师大人怎么会自称部堂呢?

    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接见自己的,并不是那位沈督师,而是大明两广总督、此次出征的副帅吴百朋。不过他不敢流露丝毫不满,因为对方的权势,要比自己大上许多……在天朝上官面前,他这个土著宰相,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吴百朋虽然是书生,但常年掌兵,当年沈默赣南平叛,他是副手,后来又常年在广东剿匪,身上的杀伐之气,丝毫不比那些武将差。

    郑松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别人的气场笼罩,当即一咬牙,前趋一步,大礼参拜起来。

    吴百朋满受了他一礼,才叫他起来道:“坐吧。”

    郑松起身,有军士搬来个圆凳,他搁下半拉屁股,恭声道:“王师远道而来,敝国招待不周,还请督师、总督大人海涵。”

    “已经很好了,”吴百朋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们很用心,不错。”

    “多谢总督大人夸奖。”郑松笑逐颜开道:“不知您召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两件事,都是之前便知会过的。”吴百朋直截了当道:“第一,就是大军的粮草问题,这次出征,共计五万人马,从闽粤海运过来固然不麻烦,但闽粤的粮食,本就是从南洋进口,所以还是直接从南洋采购,省时省钱。”说着看看郑松道:“大军出发之前,已经发文书给暹罗、缅甸、占城、真腊等邦,命他们将军粮运送到安南,此事是否已经办妥?”

    郑松暗翻白眼,他就不信大军出征能不带足粮草。对方如此要求,不过是试探南洋诸国对天朝的态度罢了。天朝发给各个国邦的征粮文书,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送达那些诸侯王的手中。除了被华侨控制的占城之外,其余的诸侯并没有任何行动。作为中南第一强国的缅甸,甚至开始加强军备,仿佛即将迎接的,不是发誓效忠的宗主国,而是极其危险的侵略者一般。

    不过郑松理解他们的反应,如果自己不是被逼到绝境,不能放过任何救命稻草,也一样不会这么积极的。因为虽说南洋诸国历来都是天朝藩属,但这种主臣关系仅仅建立在朝贡体系上的,宗主国对藩属国的权利,大都是名义上和荣誉上的,即不会干涉藩属国的内政,也不会在藩属国驻军……虽然宗主国有这个权力,但大明注意力都在北方,何时理会过遥远的中南半岛?至少一百多年来都是如此。

    中南半岛上的各路诸侯,也习惯了这种‘听封不听调’,只有好处没有义务的宗藩关系,甚至很多时候,都忘了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存在……

    然而最近几年,他们都发现,大明变了。不知不觉中,各国的港口里,已经停满了来自大明的海船,他们的集市上充斥着来自大明的各种商品,什么陶器瓷器、棉布丝绸、文房四宝、茶叶药材、铁锅菜刀之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明和欧洲之间贸易的货物,也在这里转口,为中南半岛带来了空前的富庶和繁荣。

    出现在各国境内的华人也与日俱增。往日里,各国诸侯都视这些华人为肥羊……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离开天朝的天朝人,不仅不会得到天朝的保护,反而一旦被抓住,就被以叛国罪处死。所以虽然华人们长袖善舞,且会组建私人武装,但毕竟是单打独斗,不成气候。所以各国诸侯一没钱时,总会先想到他们。

    但如今的南洋华侨,明显团结了许多更强悍了不少,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家强大的南洋公司撑腰。这家公司成立才不到十年,实力却极为恐怖。他们在重要的港口,以及华人聚居的主要城市中开始‘办事处’,这些所谓的办事处,会依照当地华人的要求和实际情况,配备一支强大的安保队伍……安保队由两部分构成,一半是从天朝派来的骨干力量,这些人武艺高强、训练有素,且配备一种十分可怕的火枪……当地人称之为‘神火铳’,因为南洋公司的安保人员,曾用这种枪击退过十几倍的刁民,之后便被视为神器。

    另一半是从当地招募的‘保安’,经过训练后,遵循异地使用原则分配到各办事处。比如从缅甸招募的保安,必须在其他国家工作,不能用在缅甸,以免他们在骚乱中反戈。这些办事处的最大用处,就是为当地华侨提供武力支持。有了枪的支持,银票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双管齐落之下,华商的势力发展的极快,几年功夫便在各大港口城市站稳了,甚至开始向内陆开拓,建立大片的种植园。

    华商势力的蓬勃扩张,让各国诸侯喜忧参半,喜的是华商为他们创造了空前的财富;忧的是华商加上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个南洋公司,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只要这个庞然大物存在一天,各国诸侯实在是睡不好觉。

    现在天朝要‘借道剿贼’,还要求他们筹备粮草,这更加深了各路诸侯心中的不安,他们唯恐大明的军队来了就不走,那样的话,中南半岛肯定要重新洗牌的。这让缅甸、暹罗、万象等强势国家难以接受,可他们却又没这个胆量,明着说个‘不’字来。于是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中南半岛上的各大诸侯,不约而同的用沉默表达消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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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那些人的心思,郑松了若指掌,只能说他们一声愚蠢。就算天朝大军真的没带足军粮,仍可轻松通过,遍布整个中南的华商网络,购到足够的粮食,根本不用求那些诸侯王。天朝多此一举,不过是要看看他们忠心几何罢了。

    ‘既然你们都不上道,我也没必要替你们圆场了。’于是他添油加醋,将各国的抗拒心情告诉吴总督,并告诉吴百朋,自己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天朝的官兵饿肚子打仗的。他在这儿使劲儿的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实指望着对方能意识到,安南是大明在东南唯一可信赖的属国。

    吴百朋却始终面色平静的听着,末了只是一挥手道:“粮草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如果耽误了进军的日子,你我都得去见阎王。”

    “是……”

    首桩事问完了,吴百朋又问及进军事宜,这是郑松最感兴趣的,先细细讲解了目前的敌我态势,并给出了自己的出兵意见,接着拍着胸脯道:“当然到底怎么打,全有督师和总督大人定夺,但无论如何,小人都愿意当个马前卒,为天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哈哈,好……”吴百朋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住的点头。

    郑松看准了时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总督大人,您和督师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这是小人一点孝敬,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

    吴百朋只推让几句,便转过头去,郑松见机把信封往桌上一搁,便告退出去了。

    在他走后,吴百朋轻蔑的笑笑,新书拿起那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只见是两张见票即付的汇联票,一张面额是十万两白银,另一张是五万,不用说,也知道哪个是送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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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开始洗心革面,用三天时间召回小郎君!!!

第八六三章 藩篱(下)

    吴百朋会见郑松的同时,沈默在行辕后堂中,设宴招待前来拜见的各国华商代表。

    大概在两个月前,沈默便通过南洋公司,知会各国华侨,希望他们能派代表前来与自己一聚。消息传开,整个南洋的华侨圈子沸腾了,要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那是向来被朝廷视为叛民逃人,一旦回国就会被抓起来判刑的罪犯!而当地的土司藩王,也正是利用这一点,肆无忌惮的对他们欺压盘剥。

    迫于生计背井离乡,又被祖国视为叛徒,这是华侨们心中永远的痛。

    但现在,大明的内阁次辅、督师西南的沈默沈太保,竟要赏光接见他们。这无疑是一种承认,一种接受,这是华侨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南洋华侨们开始踊跃报名……但凡有点身份的,都希望能参加此次朝圣之旅。只要能见上沈阁老一面,别的不说,回去后必然身价倍增,至少那些土司藩王在乱来之前,肯定要掂量掂量,他们万一把状告到天朝怎么办?

    华侨们表现出的热情,令郑若曾哭笑不得,短短半个月内,各地办事处共计有五万多人前来报名,要是都请的话,沈阁老非得破产不行。于是在请示了沈默之后,他重新宣布了宴会细则,一共三桌三十人,照各国的华侨人数,按比例分配名额。

    绝大多数人都望而却步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种极度稀缺的资源,又怎会落到一般人身上呢?就算一般的富商、豪强也不敢做此想。但这样一搞,那些真正呼风唤雨,称霸一方的家伙坐不住了——他们都把获得一个名额,当成是自己实力的证明!于是各路大佬纷纷施展能量、各出奇招,什么明的暗的,荤的花的,能使的全都使出来了。

    到了后来,这场华侨圈的龙争虎斗,引起了南洋各国,上至王公,下及黎庶的强烈兴趣,甚至将其视为‘南洋卅大华侨争夺战’。这种意外的公众关注,让大佬们更加骑虎难下,拼得吐血也要拿下一张事关地位入场券。

    见场面有些失控,再下去会不利于华侨团结,郑若曾只好再次请示沈默,将宴请人数增加到十桌,次数增加三次,足足扩大了十倍,并且采取抓阄的方式决定出席场次,这才渐渐平息了这场争斗。但也只是明面上消停了,暗地里,他们还是想方设法,不计成本的,希望能拿到首次的入场券……据说非主席的门票,已经炒到了五万两一张,离谱之极,却也折射出华侨们对这次觐见之旅的重视态度。

    至于主桌的资格,不是钱能买到的,都是郑若曾反复斟酌后,一一选定的,基本上都是缅甸、暹罗、高棉、占城、真腊等国华侨会的会长,这种势倾一方的人物。但是今天,这些跺跺脚,东南半岛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却表现的分外小意,唯恐哪里礼数不周,惹恼了做东的阁老大人。

    沈默也很重视这次宴请,他不仅调整了来宾座次,还亲自过问了宴会的菜单,并提出自己的意见……根据沈默的要求,宴会所用的食材,包括生鲜瓜果,蔬菜肉类,全都要来自国内。为此,南洋公司特地在广西合浦,海南琼州进行采购,用快船一天时间运到岘港来的。

    船一到码头,便把一车车用冰块保鲜的食材运到行辕中,从国内带来的厨师立刻下手整治,终于在晚宴开始前,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中华菜肴奉上。等到郑若曾介绍,那些来宾才知道眼前的精美吃食,包括之前享用的水果,全都是来自大明境内的。惊叹之余,众人都有些不解,不知道沈阁老为什么要如此不计成本,难道只是为了单纯的摆排场?

    看到众人不解的眼神,身穿一品常服的沈默,笑吟吟道:“诸位心里有何感想,不妨畅所欲言。”

    在场的都是精明过人的大豪,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着,什么时候该表现。现在沈阁老问话,自然要踊跃回答,就算说不对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还能混个脸熟不是。

    “能在这南洋异乡,吃到本土的美食,让小人难以自持,忍不住潸然泪下,载不动的乡愁啊……”这是抒情派,也是最安全的答法,沈默微笑着赐他一杯解愁酒。

    “看这些果蔬如此新鲜,从摘下来到运过来,最多也就一天不到的时间,可见中南距离本土近在咫尺,并不是像很多人想的那样,爪哇国就是天涯海角。”这是理性派,引得沈默点头称赞,自然也有赐酒。

    于是众人踊跃作答,说法也是五花八门,甚至连每道菜肴都被演绎一番,说出个深刻意义来。沈默只是笑,却不说话,显然对答案并不满意。

    沉默片刻后,一个坐在外间的,四十多岁的英俊男子站起来,朝沈默拱手道:“督师大人,小人明白您的意思了。”

    “哦,那么多人都没说着。”沈默微笑道:“你怎么敢笃定?”

    “其实您早把心意,刻在我们每个人的餐具上了。”那人自信笑道。

    众人闻言,纷纷拿起自己面前的浅碟,只见碟底面用篆体写着四个字。虽然是篆体,但字都很简单,所以在场众人都识得,不由纷纷脱口道:“身土不二……”

    “对,身土不二!”沈默终于挺直了腰,朝那站着的人道:“你可知这四个字的含义?”

    那人便略显激动的答道:“小人是个佛教徒,在阿弥陀佛经上见过这四个字,所以留了心。‘身土不二’四个字,在佛经上有一番意思。但我觉着,大人将其用在今天这个场合,应该是要告诉我们,我们既然是中国人,就要吃中国出产的东西。推而广之,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根在中国,就算飘得再远,也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说得好!”在众人一阵阵的喝彩声中,沈默亲自把盏,敬了那人一杯道:“请问这位员外高姓大名?哪里人士,现居何处?”

    “回大人,小人姓李,贱名寓西。”那人赶紧接过酒,恭谨道:“福建安平人,现居吕宋。”

    沈默又问他操何种营生,何时出洋云云。在众人一片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那人恭声答道:“小人十二岁起,便跟人去广东经商。后来,生意做到了澳门,还学会了外语,能与欧人直接交往贸易。嘉靖四十四年,南洋公司招募华人去吕宋经商,开始无人敢去冒险,由于小人长期与西人交往,知道吕宋的重要性,便第一个报名,又加上我懂外语,能跟西人贸易,所以被委任为吕宋交易所的首任执行董事,负责为中西买卖搭桥牵头……”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众人不禁都刮目相看,因为这吕宋交易所,实在是个不得了的机构。

    西班牙人攻打大明属国,作为惩罚,朝廷禁止西班牙船只进入南洋,但生意不能停啊,于是从内地运到吕宋一段,只能由大明海商代劳,双方在马尼拉或玳瑁港转口,完事儿由西班牙船只运回墨西哥。而仿效苏州建立的吕宋交易所,就是双方进行竞价买卖的唯一合法场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这位李董事干得确实不错,几年来吕宋的贸易秩序井井有条,课税数量也是摇摇直上,已经超过一般的省份。赋税上的贡献,终于让朝廷对吕宋这块海外领土刮目相看……那些顽固自大的大人们,这才知道了,原来殖民地还有这好处啊!

    正因为尝到甜头,朝廷这次才会对南洋下这么大决心,作为吕宋贸易秩序的监管人,李寓西自然功不可没,于去年被封为锦衣卫千户,赐穿绯红官服,以示表彰。沈默见他穿着没有品级的官服,就知道对方得到过朝廷荣誉性的赐官,所以才会叫他‘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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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当即请他在主桌就坐,并借着李寓西的话头,将‘身土不二’四个字,送给了在场的每一位……除了要众人牢记爱国思想外,还会亲笔题字,送给每位前来赴宴的宾客。能得到阁老大人的赐字,众人自然喜出望外,都纷纷保证,回去后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自此命子弟朝乾夕惕,永世谨记。

    那些大豪都是不让人的,见李寓西抢了风头,自然不能叫他独美,于是趁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有人对沈默道:“王师此次前来,一是大振国威,二是给我们这些侨民撑腰。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大人尽管使唤,若是我们有十分力气出了九分,猪狗不如!”

    借着这个话头,又有人道:“听闻朝廷命各国运送军粮,那些藩王却胆敢无动于衷,实在是愚蠢之极。”“对,求人不如求己,华人下南洋定居虽然才几十年,但我们新开辟的稻田,就比他们原有的还要多。中南半岛富庶不假,但那是因我们而富庶,现在朝廷要粮草,何必舍近取远?我们愿意全力负担!”于是你五万石,我三万石的认捐起来,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华侨们认捐的军粮,就超过了百万石,足够大军在安南吃两年了……

    这份鱼水之情,让沈默感动不已,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朗声对诸位华侨道:“毋庸讳言,诸位同胞曾蒙受朝廷不公正的待遇,朝廷视你们为逆臣叛民,认为你们不再是中国人。哪怕今天,朝廷已经决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今天,还是有不少蠢材,说你们是唯利是图的亡命之徒。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知道,语言是苍白的,你想要讲道理,就让别人服气,是不可能的。”说着举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捐献清单,大声道:“但是这个,这份沉甸甸的贡献,可以让所有人闭嘴!皇上会看清楚,天下人会看清楚,你们虽然侨居海外,却依然是大明最忠诚的子民!

    沈默的一番话,让在场的华侨唏嘘不已,他们回想起了从前,没有南洋公司撑腰的时候,自己这些无依无靠的‘天朝叛民’,是如何一次次被当地土著剥夺财富,又一次次和着血泪重新开拓的。每当想起这些,华侨们便更珍视起眼前的一切,所以他们对各自华侨会、对南洋公司的爱,才会那样热烈。才会对朝廷的大军倾囊相助,一是指望着军队能打出大明的天威,二指望朝廷事后论功行赏,能给他们一些照拂,至少是承认……只有两者兼具,华侨们才能在南洋彻底站起来,不再看那些土著的脸色行事。

    “诸位尽管放心,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沈默敏锐察觉到众人情绪的起伏,声音洪亮道:“今天,我就将代表朝廷,向在座的诸位,发放你们的大明护照!”

    “护照?”众人没听过这个新鲜词。

    这时,使者用铜盘端来一摞码放整齐的‘手本’样的东西,每一本有巴掌大,用深红色烫金边的硬纸壳为封皮,看上去十分庄重。

    沈默拿起一本,众人看到封皮上写着‘大明护照’四个烫金的大字,底下横印着一行小一些的字体,依稀是‘大明户部、礼部、兵部联合签发。’虽然还搞不清这是干嘛的,众人的心先砰砰跳开了。

    便听沈默道:“护,是保护,照,是关照,合起来便是保护关照……这是大明朝三部联合签发,要求各国保护关照大明的子民的文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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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这个词,在明朝已经很普遍了,在当时的书上,只要是有‘外国’出现,那对本国的称呼就是中国,例子很多,相信我。

第八六四章 会盟(上)

    沈默命人按来宾座次分发下去,众华侨拿到手上端详一番,然后翻开封皮一看,只见扉页上用正楷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持此护照者乃大明子民XXX,请各国军政衙门予以关照和保护。’然后第一页上是身份文牒,每个人拿在手里的,都写着各自的姓名、籍贯、年龄、性别等个人信息,由大明户部出具,户籍所在布政司担保,还有护照的有效期等等。翻到第二页,则是其出境时间、因由、出境后辗转的国家等等……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当初要各人的详细资料,不只是为了清查底细,还是要给他们出这个身份证明啊!

    当他们翻到封底时,全都热泪盈眶,不能自已,因为那里有一段令所有人刻骨铭心的文字:‘请牢记,汝乃大明子民,无论身在何处,遇到不公和伤害时,均可向最近之大明军政衙门求助!祖国永远是你最强大的后盾!’

    无需再说什么了,沈默笑吟吟的望着他们。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紧接着所有人一起激动的呐喊道:“大明万岁,祖国万岁!”

    如果说之前华侨们捐献军粮,只是从利己的角度出发,但现在,在看到这本小小的护照,以及上面沉甸甸的承诺后,一种与祖国血脉相融,‘生是大明人,死亦大明鬼’的爱国情操,在这些久历风霜、心硬如铁的海外大豪心中激荡。就像离家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像从小被欺负的孩子,终于得到父亲的保护一样,一个个老泪纵横,甚至是失声痛哭……

    华侨之人心机括,就此永归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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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一直到很晚才结束,那些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大豪们,全都喝得烂醉,没有一个例外,沈默命人扶他们到早准备好的客房歇息,相信每个人今晚都会好梦的。

    如此激动人心的气氛,沈默自然也没少喝,就连后加入进来的吴百朋,也被灌得半醉,歪歪着身子坐在那里,只朝沈默竖大拇哥:“用一个小本本,就尽收南洋华侨人心。而且我相信,他们会比本土的子民还要爱国,高,实在是高啊!”

    沈默用湿巾擦擦发烫的脸,给吴百朋倒上醒酒汤,自己也喝下一大碗,悠悠道:“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以往朝廷对户籍严格管控,百姓离乡百里,便需要官府开具通关路引,至于出洋入海,更是被严令禁止。可是怎么样?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北方流民如草,逃离乡土;南方闽粤黎庶,更是纷纷漂洋过海,迁往南洋度日。官府不去想办法,使黎民安居乐业,眷土重迁,却总想方设法去迫害那些背井离乡的苦命人,这是把百姓视为仇敌,百姓自然以仇敌待之!”

    “是啊,百姓不是地里的庄稼,他们有脚有思想,在原籍过不下去了,自然会选择迁徙,堵是堵不住的!”吴百朋点点头,他在广东多年,对这一点感触最深,道:“有道是堵不如疏,已经有几十万华人侨居南洋,这些人聪明勤劳、坚韧不拔,短短几十年时间,就掌握了南洋一半以上的土地和财富,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拒于国门之外呢?”

    “是啊,必须要转变观念。”沈默颔首道:“以往朝廷总是认为,百姓出国之后,就是人口的流失,会动摇统治的根基。但事实上,百姓离开中国,他也依然是炎黄子孙,我们为何不换个角度,认为‘凡华人所到之处,皆是中国’呢?”

    “好一个凡华人所到之处,皆是中国!”吴百朋激赞道:“我们要想使南洋永为大明藩篱,仅靠武力和手腕是不够的,还得靠这些华侨啊!有了他们的支持,我们就像大树有了根,才能在南洋这片土地上长久的挺立下去!”

    “说的太好了。”沈默也还他个马屁道:“我没有看错人,第一任南洋经略,确实非你莫属!”

    “属下惶恐。”吴百朋笑笑,他对自己的新差事,越来越充满兴趣了,从袖中掏出那个信封道:“这是郑松送给咱俩的。”

    沈默看了一眼,淡淡笑道:“十五万两,这家伙挺有魄力的,”说着弹回吴百朋面前道:“拿去犒赏士兵吧,让他们打出天朝的威风来。”

    “是。”吴百朋把信封重新收起,轻声道:“大人,明日下官就要出发,您还有什么嘱咐?”

    “尧山兄是个能担大事的,我很放心。”沈默微笑道:“但是有几句话不得不啰嗦。”

    “大人请赐教。”吴百朋正色道。

    “你要记住自己是南洋经略,必须始终站在全局的高度上。”沈默也正色道:“所以你必须弄清楚,我们和南洋国家之间的关系,我们要在南洋达到什么目的,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吴百朋点点头,听沈默继续道:“首先,这些国家历来都是中国的藩属不假,但是自宣德以来,大明在这一地区就没有展示过军威,所以难免不那么恭敬。郑开阳说,他们‘听封不听调’,我觉着有些过了,他们就是些夜郎自大,以为自己很厉害的井底之蛙。所以你这一战,必须打得漂亮,不要怕杀人太多,要杀出震慑作用来。不仅给安南,还要给所有南洋国家醒醒神,谁要是不听话,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听到沈默杀气腾腾的话语,吴百朋不寒而栗,这哪是自己熟悉的沈阁老。

    “但是,要想让这些国家接受大明的统治,光靠杀人是不行的。”沈默语气稍缓,慢慢道:“成祖年间,安南曾经成为大明的一个省,但为何后来又放弃了呢?我认为原因有三个,一是朝廷没有从这里得到足够的利益,反而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所以认为占领这里是虚名实祸,自然不会珍惜;二是任用官吏时太大意,之后又疏于监管,结果在这里的统治黑暗腐败,民心尽丧;三是百姓中华人的比例太小,所以统治的根基太薄,就像当年的蒙元,一旦有事,十分的被动。这些教训必须要吸取。”

    吴百朋拿过了纸笔,把沈默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但在思考如何对待这些国家之前,不管理不理解,你都必须记住这样一个前提。”沈默沉声道:“我们在南洋真正的敌人,其实不是缅甸、安南、暹罗这些所谓的大国,他们历来是大明的藩属,也没有勇气公然和朝廷作对。我们真正的敌人在西面,是佛朗机人,西班牙人,还有未来的荷兰人,英国人……这些欧罗巴的列强,现在正在争霸,但将来会次第登场,与我们争夺对南洋的控制权!”

    沈默有些多虑了,作为最早一批开眼看世界的大名官员,吴百朋对欧洲国家已经很是了解,自从知道西班牙和佛朗机对世界的占领后,就再也不敢小觑那些西夷……

    “你一定要牢记,这些南洋国家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藩属,天朝的天然部下,就算我们不经营,将来我们和欧洲人作战,至不济他们也会中立。但如果我们对这些国家随意用兵,或者日后经营不当,比如对他们的王公贵族或黎民百姓压迫太甚,则会将他们推向敌对的立场,给西方列强以可乘之机,千万不能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说着他喝一口浓茶道:“因此,千万不要把这些国家当作心腹大患,而是要此地当作国土视之,这样将来和列强交锋时,南洋才会成为我们稳定的后方。”

    “为此,你应当遵循三个原则。”沈默竖起三根手指道:“第一,大明的军队,只维护大明的利益,对于各国内部的斗争,不要参与,因为那会引起各国的反感;第二,在南洋驻军不是摆设,但每次作战必须师出有名,应该在出征之前,先会盟诸侯,申明出征的原因,然后命他们派兵跟随,哪怕只是象征性的……这样能防止我们被孤立;第三,任何有利于我们在这里长久统治的手段都是好手段,不要有顾忌,但用无妨。比如在各地开设汉语学校,在本地青年中高薪征兵,督促官兵和华侨广纳本地妻妾,多生多育等等……”

    吴百朋本来很认真的做记录,听沈默说到最后一句,手一抖,就是一个墨团,不由苦笑道:“难道多找南洋女人也是国策?”

    “你不要笑,”沈默一脸严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有身体里留着我大明的血,才会对大明死心塌地!虽然现在南洋的华侨已经超过七十万,相信很快就会超过一百万,但比起两三千万的当地人,还是太少太少,可是从国内移民,会找来朝廷和地方的反对,而且南洋的土著也会排斥,融入起来很不容易。但如果我们和本地女人生出孩子,他一定会以自己的中国血统为荣。不仅这个孩子,连其母亲也都可以成为大明人,享受华侨一切的待遇,而且只要回一趟国内祖籍地,就可以正式列入大明户籍,甚至可以参加国内的科举……”

    “这样一来,只需要生一个孩子,就可以在南洋增加两个国人,而且其母族也会因此亲近大明,华人与本地人之间,南洋与国内之间,便因此有了更密切的联系!这比移民的效用可高多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默喝口水,望着听傻了的吴百朋道:“首先你就要把这件事带头做好,虽然南洋女人身体浅黑,不如中土女子白晰,不过她们的身体婀娜、面容娇俏、性格火辣、明眸善睐,又是大明女子不能比的,你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常年习武,内力深厚,就勉强纳个十房八房吧……”

    “噗……”吴百朋吐血道:“大人这是要我铁杵磨成针啊……”说着不忿道:“要是说起带头来,您这位督师大人,更应当以身作则。”

    “这个么……”沈默苦笑道:“我家那位素来……唉……我在河套的事情还没了结,又怎敢再添新债?”

    “既然如此,”他都这么说了,吴百朋也只好不再攀伴儿道:“下官就勉为其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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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贵神速,大军很快进发,三万天朝军队,以郑松的三万莫朝军队为先导,加上征发的四万民夫,浩浩荡荡号称十万北伐大军。

    这时候,天朝大军登陆岘港,帮助南朝北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南半岛,安南境内风云突变,再不是当初莫朝胜利在望,黎朝文武纷纷归附的样子了。大军还没进发,就有许多原先叛过去的公卿,暗中派人过来,表示随时愿意回归,帮助天兵讨伐北朝。甚至缅甸等几个国家,也表示愿意出兵相助,尽快消灭北朝反动势力。

    莫朝上下见形势日益不利,自然忧心忡忡,但统一就在眼前,又不愿放弃大好的局面,最后经过激烈的争吵后,还是决定放手一搏,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们有十几万大军,人数上还占优势,焉能不战而降?

    于是也为最后抵抗进行准备,谦王莫敬典令四镇兵民,增筑大罗城外三重垒,起自日昭越西湖,经椰桥至青池,逼珥河西北。垒身高胜升龙城数丈,阔二十五丈,掘三重濠。俱树竹木,延袤数十里,以为守备之计。同时派大将阮倦统领下督卫士及四镇兵,至安谟界与黎军会战。

    郑松指挥黎军佯退,将莫军引入天朝军队伏兵处,莫军被斩千余人,被俘六百余人,狼狈退回。

    隆庆五年腊月底,联军经过周密准备,向莫朝发动了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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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小郎君露头了。

第八六四章 会盟(中)

    安南南北朝对峙已经好几十年,双方都有险些致对方于死地的机会,对彼此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不知就如何剿灭对方,反复做过多少推演。但是因为实力所限,大好的计划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现在有了天朝大军相助,南朝迅速的起死回生,因为北朝主动收缩,很快收复了失地,并转守为攻,得以执行尘封已久的克复计划--这个计划认为山南一路,北朝布水陆重兵防守险要。难以得志。惟山西上路以及宣光、兴化、太原之境,林莽旷漠,路径僻绝,希望与镇守大同的主将镇郡公武文密会合后,再出师天关,经兴化、渡洮江、据宣光、收用藩目土酋,经略太原、谅山、进兵京北,用兵海阳、山南,最终形成‘以大军三面临之,何患不克?’的局面。

    这是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进攻计划,可以绕开莫朝苦心经营的大罗防线,并且采取就食于莫的策略,无论成败都对北朝会是很大的摧残,但是否执行,决定权却不在郑松手中,而要看此次的主帅吴百朋和主将俞大猷的。好在两人都对这个计划赞不绝口,只是认为细节上还需要完善。

    出征之前,吴百朋暗地里对俞大猷道:‘南洋诸国大都生性驯服,唯独安南,自古就是祸乱之源,数度反叛中国,对我们永踞南洋的国策,是个大麻烦。所以安南的男人,越少越好,但我大明仁义之师,怎能杀戮无辜?’其实这话不该说这么白,但吴百朋担心俞大侠身上古风太盛,万一搞起什么一视同仁、投降不杀来,岂不错过这个让安南人自己背黑锅,来大开杀戒的大好机会?

    岂料俞大猷淡淡一笑道:“末将本想先斩后奏哩,现在看来,倒是我小瞧您老了。”

    吴百朋愣了一下,恍然道:“我倒是班门弄斧了。”他想起来了,当年莫朝刚刚建立时,先帝命兵部尚书毛伯温出兵平叛,俞大猷曾经上疏,陈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请求从军。

    后来毛部堂看到了他的上书,十分欣赏,夸奖了他,却没有用他。这件事让俞大猷郁闷了很久,后来才明白,原来朝廷根本没想真打,只是吓唬吓唬安南罢了。毛部堂的行为可以解释了,但俞大猷平定安南的抱负,却依然难酬。

    如今一转眼,三十年过去,当年虎虎生威的青年将军,如今已是饱经风霜的白发宿将,然而他的宝刀未老,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也依然如昔。所以虽然与沈默有些矛盾,但他还是主动请缨,要求担当进攻安南的先锋官,而沈默也真不放心别人,所以两人临战演了一出‘将相和’,算是重归于好。

    而俞大猷当年的计划中,便有这样一条——当杀伤兵壮,以削其血勇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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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俞大猷和郑松带着大军出发了,吴百朋则与天佑帝一道,坐镇清化督运粮草,至于沈默沈督师,据说因为水土不服,患病不起,留在岘港修养了呢。

    北伐联军由天关出山西,至宣光、兴化,沿途莫军望风披靡,莫西道将定郡公邓定、宣光守将武文密降于黎。七天后,联军攻掠京北,驻营顺安府,又移师仙游山。隆庆六年春节,又分兵攻快州、洪州等。至正月十五攻破快州、洪州、南策等府。

    期间,明军展现出的强悍战斗力,他们不仅武器厉害,而且配合默契、战法严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果这还能让郑松喜忧参半的话,那么另一桩,就让他无比恼火了——明军虽然军纪严格,但异常心狠手辣,每战从来不留俘虏,哪怕莫军已经跪地投降,他们也绝不手软。事后郑松表示抗议,那些人投降过来,就是我们的士兵啊!

    “我们的兵力足够了。”俞大猷却不温不火道:“这些人今天投降我们,明天我们占据不顺,他们又会叛变,与其到时候被乱了阵脚,影响士气,不如现在就杀个干净。”

    “可是,这样的话,”郑松苦着脸道:“莫军官兵知道我们不留俘虏,定会每战到底,死不投降的。”

    “那又怎样?”俞大猷轻蔑道:“我的孩儿们还嫌不够杀的嘞。”

    郑松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明军一次次大开杀戒,心里反复问候俞大猷的八代祖宗。他也不是没想过坑一坑明军,让他们多死点人,然而俞大猷虽然是第一次到安南,却对这里的地形军情了若指掌,加上那无比丰富的军事经验,和超一流的战场敏感,从来不会让部下处于危险之中。郑松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想要忽悠他,简直是白日做梦。于是到一个月后的决战前,黎军都死了好几千,明军却只阵亡了三五百人……

    最让郑松受不了的是,他以为穿越热带密林,会导致明军染上瘴病,大幅减员,然而明军却有一种药物,每日服用,竟然几乎无人生病。知道对方是做了万全准备而来的,郑松这才收起了鬼心思,一心一意的赶紧收复失地,看看用什么代价送走这些瘟神吧……

    联军势如破竹,战局进展神速,到了正月底,基本上实现当初三面合围的目标,这时候,莫朝已经丢失了大半的版图,仅据有京城和海阳,但是军队的损失不大,必须要在士气彻底低落前,来一场一赌国运的决战了。

    隆庆六年二月二,莫敬典调集全部兵力……当然北面防守镇南关的军队不敢抽调,否则被广西明军南下,就彻底吹灯拔蜡了……一共调四镇、四卫、五府兵马约十余万人,在红河平原上列阵迎敌,营寨舟筏连接,日则旗鼓相望,夜则举火为号,以逸待劳,准备决战。

    三天后,联军从北面抵达,大战一触即发。俞大猷和郑松都在第一线督战,莫朝皇帝莫茂洽也亲临前线。见国君亲至,莫军士气大振,以百头大象组成的象阵为先驱,主动发起进攻。

    联军以三十门大炮密集射击,大象虽然皮糙肉厚,却禁不住炮弹打击,死伤一片之后,其余大象惊慌失措,调头乱跑,反而冲乱了莫军的阵线,莫军惊惶而退,左不顾右,后不顾前,旌旗失次,行伍已乱。联军趁势掩杀,阵斩对方大将匡定公、亲郡公以下万余人,又有两万人被淹死,以及被俘后斩杀……莫茂洽和莫敬典带着残兵逃回升龙。

    大胜之后适逢元旦,联军休整三天,准备攻城。攻城之前,郑松设坛具礼,祭告皇天后土及黎朝列宗诸皇帝,然后以三条约束诸军士:‘一不得擅入民家、掳掠财物;二不得奸**女,三不得私仇杀人!’其实这些话,更多是说给明军听得,俞大猷面皮薄,果然表示,明军可以遵守这三条。

    郑松大喜,表示一定请大王重赏天兵,俞大猷没接他这茬,而是询问了一下升龙的国库怎样,坐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的库存?待郑松一一回答之后,他他转向了四周的将士们,大声地宣布:“拿下升龙,莫朝的国库就是黎朝你们的奖金!”

    一直对出国作战缺乏代入感的大明瞬间热血沸腾,轰然欢呼。

    郑松则瞬间石化,他还指望着莫朝的国库重建国家呢……何况如此重赏了明军,自己的军队又该如何赏赐?但当着数万明军的面,他怎么敢说出个不字?只好先咬牙答应下来,一切待拿下升龙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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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联军分兵攻打升龙城。莫茂洽见黎军逼进,撤离京城居于菩提土块村,命莫敬典、阮倦等留守保卫升龙。

    联军围三阙一,郑松亲自指挥攻城,黎军眼见终于要取胜,不由气力顿增。于是穿垒登城,竞先突破垒门。守城的禁军士兵大都是升龙人,为了保护家人,也要力战不已,双方死伤都很惨重。明军一开始没有参与攻城,只是用大炮反复轰击城墙,终于在三天之后,轰塌了一段几十丈的距离,这才出动早就按捺不住的攻城部队,展开猛烈的攻击。

    莫军压力顿增,陡然不能支。雪上加霜的是,莫敬典正好在那段城墙上,直接被埋在了废墟中,失去统帅的莫军彻底崩溃,将领纷纷弃城逃走,阮倦被俘,联军攻占升龙。

    躲在土块村莫朝皇帝莫茂洽,不过是个卵毛未生的毛孩子,眼见着兵败如沸汤泼雪,早就吓得哭泣不已。太后问应王莫敦让该当如何,莫顿让说,唯今之势,只能向北,去镇南关。

    “对,我们还有几万人马,在驻守边关呢!”太后眼前一亮,说:“咱们去投奔他们,再跟南朝逆贼决一死战、收服升龙……”

    “人要自知!”莫敦让厌恶的看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道:“你就是太不自量力了,要不是当初你们娘俩跟那姓韦的私定盟约,结果惹来了天朝大军,我们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现在说这个有啥用……”自从天朝大军出兵后,太后都快被骂成麻花了。

    “是没有!”莫敦让郁闷的叹口气道:“我们不是去整军再战,而是去投降!”

    “投降?”太后不懂了:“既然要投降,回升龙不就得了,还要跑那么远干啥。”一想到要翻越那么多大山,才能抵达镇南关,养尊处优的太后就恐惧。

    “你以为落到郑松手里,他能让你们活?”莫敦让咆哮道:“我们要往北,向广西的明军投降,懂吗你!”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太后委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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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蒙受巨大的损失后,郑松终于带兵攻陷了升龙城。明军也折损了上千人,让俞大猷的脸色很不好看,一进城,就让人去占领国库,准备发钱犒赏官兵,抚恤死伤。

    那边黎军见状自然不平,我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得有赏赐才行!他们不敢与明军去争,却敢跟老百姓抢,跟那些落毛凤凰不如鸡的莫朝贵族抢,于是打劫很快蔓延开来,城内四处起火。郑松带人到处救火,却无法制止因为惨烈攻城战,而激发出兽性的部下……

    一直到第二天,在连续斩杀了上百名不听军令的官兵后,郑松才重新恢复对军队的控制权。来不及细细的算账,他立刻率领一万直属部队,直扑菩提土块村,不杀死莫朝的皇帝,怎么能算战争胜利呢?

    可为了平息升龙骚乱,他耽误整整一天的时间,所以抵达土块村时,已经连根人毛都没了……郑松不肯放弃,率骑兵昼夜追击,但河内距镇南关仅有二百六十里,莫家人也是拼了命的跑,终究全须全尾的逃进了镇南关中。

    郑松追至距离镇南关几十里处,就不敢再追……再追下去,自己就要成猎物了,只好怏怏返回升龙,准备与自己的军队汇合。

    郑松第二天黄昏回到升龙城,便听说俞大猷要请自己吃饭,为导致升龙骚乱一事赔礼道歉。郑松虽然暗骂,要是道歉有用,官府还有什么用?但俞大猷的面子他不敢不给,何况这本就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于是梳洗一番,郑松除下战袍,换一身便袍,就带着几十个卫士,到明军营中赴宴。俞大猷的侍卫长说,大帅在里面等他,郑松不疑有它,便只身进入中军大帐,他的卫士自然有人招呼,到偏帐吃酒。

    进去之后,郑松却没见到酒席,甚至连俞大猷的人影也没看到,只见天佑帝的妹夫,松郡公阮松,一脸肃杀的站在那里!

    “你怎么在这里?”郑松警惕道,一边说着,便想退出这鬼地方。

    身后却闪出几个持刀的武士,全都是黎朝大内侍卫的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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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四章 会盟(下)

    史载,郑松代郑桧自立为太尉左丞相、上国公后,权柄日重,日益不臣,时有兴废之言。安南王黎维邦深以为忧,与大臣黎及第等人密谋铲除,于是在北伐结束之后,借天朝军营诱捕,宣告其十大罪,晓谕群臣,安抚军卒,优待郑氏族人,朝局遂定……

    但抛去史官的粉饰,还原历史的真相,就会发现,如果没有天朝军队入越,黎维邦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事实上,郑氏一手缔造黎朝,经营到郑松已经是第三代了,早将朝廷上下,军政两方,经营的如铁桶一般,就算郑松出征在外,后方但凡有风吹草动,也会立刻被其族人发现,继而当机立断,完蛋的一定是黎维邦。

    然而明军的到来,在轻易逆转南北战局的同时,也逆转了黎朝太阿倒持的局面。当日在岘港迎接大军,黎维邦被郑松当众羞辱,心中如填满柴草一般难受……当初郑检在时,尚能对自己保持表面上的尊敬,现在却连一点虚伪的表情都欠奉,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该行废立之事了呢?

    但天朝大军挟吞天吐地之势出现了,而且在随后的觐见中,他发现天朝人只认自己这个安南王,却丝毫不给郑松面子,一颗心便不安分的跳动,他知道,消灭莫朝之时,就是郑氏代黎之日。横竖都是个死,何不放手一搏,先狠狠告郑松一状!何况天朝最重法统,自己毕竟是朝廷册封的安南王,那位沈督师就算不帮自己,也不应该支持权臣篡位!

    而且今天天朝对两人的态度,肯定会刺激到那郑松,不可能再让自己面见上使,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在见到沈默之后,没说三句话,黎维邦便开始哭诉自己,如何遭到权臣欺压,又如何朝不保夕,就在方才,那郑松竟当着群臣的面对俺说,如果端一杯鸩酒到俺面前,大王敢拒绝吗?

    要说这黎维邦也不是好东西,人家郑松虽然说过这种话,却指的是无法拒绝天朝大军……不过效果还是不错的,沈默果然勃然大怒道:“这种乱臣贼子,留之不得!”

    黎维邦便请天朝帮自己夺回权柄,他噗通一声跪在沈默面前,道:”只要天朝肯为小王出头做主,小王愿真心向天朝奉献国土,恢复郡县!”

    沈默感到有些荒谬,当年正是黎维邦的老老爷爷黎利起兵造反,迫使天朝恢复其藩国地位,现在黎利的后人却又要向天朝进献国土,恢复郡县,估计那老家伙都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不过沈默早就有挑拨他君臣的打算,现在正好省事儿了,于是从容的回复道:“大王能有这份心思,相信无论是安南百姓,还是皇帝陛下都会甚感欣慰的。但献国之事,下官没权利做这个主……”黎维邦绝望之际,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不如这样吧,待到他日我军班师回朝后,大王随我军一同上京,亲自向吾皇陛下献国吧。”

    “是,是,全凭大人安排。”黎维邦的心又一下提了起来,方才因为献国而产生的失落情绪,竟变成了庆幸,连忙问道:“那么敢问大人,我们如何除掉那贼子?”

    “你觉着他难以应付,可在天朝看来,不过一插标卖首者而已,”沈默淡淡道:“只是现在动手的话,难免影响军心士气,影响北伐大局。”

    “是、是,”黎维邦点头称是,却一脸担忧道:“可是一旦被他攻下升龙,功劳岂不更大,不是更加动不了他?”

    “天下人不看细节,只看结果,在他的领导下,南朝险些被北朝灭国,没有人会在意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沈默一脸冷酷道:“同样道理,天下人只看到是天兵一到,南朝才收复失地的,他郑松只能算个狐假虎威者罢了……”沉思片刻,他缓缓道:“到时候北伐胜利,也正是他最松懈的时候,我便让俞大猷在军营里设宴,你派心腹之人向他宣旨,郑松如果奉召,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旨,便把他拿下,然后将其罪状向全军公布。”

    “啊……”黎维邦这些年来,不知想过多少铲除郑家的办法,什么三十六计九连环,多么复杂的都想过,却没想到这天朝上差,竟会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不由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有时候就得简单粗暴一点。”沈默微笑着解释道:“郑家经营多年,早就是铁板一块,你想要插手都插不进,如何徐徐图之?一旦稍有异动,必然鱼死网破,反而难以收拾。好在现在不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还可以趁其不备、将其拿下,便掌握主动,然后慢慢善后就是。”

    “嗯……”黎维邦沉吟半晌,重重点头道:“全凭上差安排……”顿一下道:“若是军队不听约束怎么办?”

    “我听说,郑检是哲靖公的假子,而哲靖公是有两位公子的。”沈默淡淡道:“为何权力会落到这个假子身上?”哲靖公就是阮淦,建立后黎朝,扶黎庄宗上位的那位。

    “这个么……”黎维邦点点头,低声道:“当时郑检跟在哲靖公身边已经多年,权力很大,而哲靖公两个儿子还太年轻,争不过他。”

    “哲靖公的二位公子何在?”沈默淡淡问道。

    “其次子阮璜尚在人世。”黎维邦道。

    “和郑家关系如何?”沈默问道。

    “当然不好。”黎维邦道:“只是郑家势大,他不得不小心应付罢了。”说着轻声道:“据说郑家暗杀他许多次,都被他惊险的躲过去了。”

    “就让他去军营宣旨吧。”沈默沉声道。

    黎维邦点点头,带着满腹心事道:“是……”他觉着这个计划有些不妥,但又没法说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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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阮松向郑松宣布王命的同时,阮璜也出现在了军营之中,先宣读了第一道旨意,嘉奖官兵,重赏其在后方的家人。紧接着是第二道——宣读了郑氏的十大罪状,其中就有‘毒杀哲靖公,栽赃杨执一’,以及‘谋杀哲靖公长子’两条。

    黎军官兵还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就闻此噩耗,顿时惊疑莫定,难以相信郑家就这么完了,郑家的骨干更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他们扣下了阮璜,要求释放郑松。虽然旨意中说‘只问郑氏,其余不纠’,但大部分官兵还是习惯性跟着郑家走,所以没人反对。

    明军这边却警告黎军,公然抗命、视同兵变,如果不立刻停止叛乱,交出为首者,将奉安南王命消灭他们。

    当看到整装齐编的明军,将军营团团包围时,黎军才意识到,双方兵力早已不是出发时的一比一。连场恶战下来,黎军只剩一半,明军却还有三万七千多人,更何况一方筋疲力尽,一方精力未损;一方装备落后,一方枪炮精良,这一仗可怎么打?

    黎军这才意识到,大王之所以敢公然向郑氏开刀,是因为取得了天朝军队的支持……

    在攻击升龙城的过程中,黎军已经耗尽了血勇和精力,实在兴不起再战的念头,最后还是交出了郑家人,表示服从国王的旨意。

    最后,郑松走海路押解回清化,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些投降的军队,几十条船从红河入海南下,谁知途中遇到暴风雨,船沉人亡,一条也没有回来……

    听到消息后,黎维邦痛哭不已,对大臣道:‘孤旨意已经写好,本想见到他以后,先斥责一番,再赦免他,以后治国,还离不开他啊……’又哭那些军队道:“这都是我们的功臣啊,怎么就这么没了?”

    众臣怎么看都觉着假,但现在政潮汹涌,有了天朝撑腰的黎维邦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自顾不暇,又有谁会为那些倒霉鬼鸣冤?

    这时候,北边又传来消息,莫茂洽和莫敦让逃到边境,出镇南关自缚向明军请降,明军统帅殷正茂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要求他们协助官军清剿韦银豹,韦银豹腹背受敌,更是断了接济,形势岌岌可危,最终在一个月后,被其部下所杀,献出首级投降。

    持续十余年之久的韦银豹叛乱,终于被官军扑灭。但真正震慑中南半岛的,还是明军从岘港登陆,用短短两个月时间,把不可一世的莫氏王朝打成了穿堂窟窿。眼看就要统一安南的强大政权,在天朝大军的面前,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这对那几个夜郎自大的国家,不啻于当头一棒。他们赶紧遣使前往安南劳军,奉上无数的奇珍异宝,请求天朝宽恕之前的轻慢。

    沈默的反应倒还客气,他遣使到各国晓谕这次天朝出兵的目的,以及帮助黎维邦的原因——因为黎氏乃天朝册封的安南国王,天朝军队有义务在他的安全受到侵害时出手相助。但是天朝绝不会在国王提出请求之前,出兵干涉各国的内政,所以请各位国王相信,天朝军队是维护半岛稳定的础石,诸位藩王最有利的后盾……

    为各国打消疑虑之外,侍者还代沈督师发出了邀请——召集各国藩王到清化一聚,一来,由沈督师当面向诸位,阐明我朝最新的国策;二来则是希望能通过这次大会,调解各国之间的矛盾,建立中南半岛新秩序云云……

    缅甸、暹罗、真腊、占城、万象、高棉等七个中南半岛国家,全都收到了这样的请柬,尽管在情绪上十分抵触,认为这是天朝人摆的鸿门宴,但是在昔日中南第一强国……安南的尸体面前,哪怕是缅甸王也不敢再次怠慢,全都乖乖的赴会。

    隆庆六年四月十七,中南半岛的所有在册藩王,齐聚安南清化的黎朝皇宫内,聆听天朝使者申明对中南的国策——各属国的每一代藩王,必须经过朝廷的册封,经过册封后,便是大明的藩王,必须定期朝贡,不得违反大明的法律、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大明朝廷的政令为准则。其国土视为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明对各属国物产有独占权。大明子民持护照可自由出入其任何城市,大明的船只可自由停靠半岛所有港口等等,大明的商品拥有最惠关税权力……

    更重要的是,大明会在中南设立南洋经略府,治所在安南归顺——也就是升龙,大明皇帝陛下赐名归顺。南洋经略府对该地所有持大明护照者拥有管辖权和司法权,华侨案件只能由经略府审理。为了维护中南半岛的安定,保护大明侨民,南洋经略府会配备军队,具体人数视东南半岛的局势而定。

    当然义务之外,属国还拥有‘对等’的权利。接受册封的同时,会得到定期朝贡的权力;不违反大明的政令的前提下,各国藩王自主任命其国内官员,只需要向朝廷报备即可;大明对各属国物产独占的同时,各属国亦能得到茶叶、丝绸、布匹、呢绒、瓷器等急需日用品的配额。而且各国子民也可自由出入大明国境,其船只亦能自由停靠大明的所有港口,其出口大明的商品,亦享有最惠关税待遇。

    并且各国藩王还可以在发生叛乱、王位受到威胁时,求助南洋经略府,经略府会酌情派兵帮助他们平乱……

    乍一看,似乎权利义务是相对等的,但是落后的南洋各国,能有什么产品出口大明?又有几条商船往来海上?所以事实上,这一系列条约,就是把南洋各国变成是大明的殖民地、原材料供应地和商品倾销地。

    但就是这样一部实质上的不平等条约,却被与会各国普遍接受。因为第一,大明不干涉他们的内政;第二,大明不要求他们的国内驻军;第三,大明的赏赐确实丰厚……那些紧缺商品的配额,会给王公们凭空带来巨额的财富。至于可怜的安南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是各国王公操心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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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5章 返京(上)

    .岘港,碧海蓝天白沙滩。

    刚刚参加完了清化会议,送走各国王公的沈默,匆匆返回了岘港,这日一早便来到码头等候什么人。

    半个时辰后,一牟卜型船队出现在海平面上,在经过海上巡逻船的确认后,其中一艘便驶向码头,其余船队则在近海等候。

    一盏茶之后,海船靠岸,水手抛下缆绳,架好踏板,一个身穿绯罗三品官服的男子,便满面笑容的从船上下来,沈默也快步迎上去,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这大明朝能劳动沈默亲自迎接的人很少很少,但这男子就算一个,因为就算沈默当上首辅,这人依然是他哥~他就是大明兵部shi郎、吕宋总督沈京沈高陵。多年不见,他已经被亚热带的阳光烤得面sè漆黑,人也消瘦了许多。这些年封疆海外,杀伐决断,俨然一国之王,使沈京的面孔由滑稽变成了威严,站在那里便给人压迫感。

    当然,在他的面前,沈京小心收敛着自己的气场,一脸笑意的指着他身后的青年道:“这是阿吉还是十分?”

    “阿吉。”沈默微笑的对身边的高大青年道:“志卿,快见过你伯伯。”

    那青年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高大白净,样貌与沈默有七分相似,但一双眼睛更加灵动,生机勃勃的样子,不像沈默小时候那样幕气沉沉。他正是沈默的长子沈志卿,这次与弟弟跟着父亲南下历练,后来殷士卿被郑若曾带去了南洋公司,他则一直留在沈默身边。

    沈志卿十分规矩的向沈京行礼,沈京笑得合不拢嘴道:“真是好孩子,比你爹还俊。”

    沈默笑骂一声道:“你边上这小子,是我那青卿侄儿吧。”

    沈京笑着把边上一个”与沈志卿年龄相仿的青年拉过来”笑道:“料到你会带儿子过来炫耀,我也不能没有准备啊!”

    “为老不尊的家伙!”沈默本文字由--%138看书网%--提供,请记住--%138看书网%--。又笑骂一声,拍拍那明显随了母亲的帅小伙道:“让你兄弟带你去挑两把好枪,算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别忘了给你弟弟们也带几把。”

    沈青卿看看父亲,沈京大手一挥道:“你爹都被他坑了一辈子了,有啥好客气的!”

    沈默哭笑不得。

    沈默指指不远处沙滩上的两把躺椅道:“去那坐坐。”

    沈京点点头,穿着官靴,深一脚浅一眸的和他走过去,偌大的一片海滩,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别人。

    再人在躺椅上坐定,沈京从怀里掏出个银质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狠狠深褐sè、指头粗的烟卷。沈默眼前一亮道:“雪茄?”

    “你也知道这个?”对于沈默的博学多识,沈京并不意外,笑道:“这是西班牙商人孝敬的,他们说叫,丝爱噶,什么的,却没有你起的这名字好听。”

    “是cigan。

    ”沈默微笑道:“cigan之燃灰白如雪,cigan之烟草卷如茄,耳雪茄也不错吧?”一“学问大就是不一样”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沈默拿起雪茄夹,夹好一支雪茄,递给沈默道:“不过管它叫什么,享受一下才是正办!”

    沈默接过一根,嗅一嗅那香醇的烟草味道,又递还给他道:“烟草久服则肺焦,诸药多不效”其症为吐黄水而殁。你也少抽点为妙。”

    “你就是这点不好。”沈京翻翻白眼道:“总是小心翼翼,这也不做,那也不干,我都替你憋屈。”

    沈默虽然贵为阁老,但沈京还是他哥,想怎么说他都行,唯有苦笑道:“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我就是这么个xing子了,临到老了还能改了不成?”

    “老什么老?我觉着自己一点不老。”沈京狠狠抽一口雪茄,爽得直翻白眼道:“前两天二十七房姨太太,刚给我了第三十七个胖小子”所以说,男人嘛,就得靠女人保持青春。”

    “得了吧。”沈默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要不是徐海孝敬的百huā仙酒,你早就被那些小老婆榨成人干了。”

    “也不光是那酒的效果。”沈京老脸不红道:“反正我不觉着自己老。”

    “儿子都比咱高了,还不老。”沈默靠在椅背上”有些萧索的望着天空北归的雁道:“huā开有时落,人生容易老。兄弟啊,咱不能总觉着自己好时候还多着呢,得想想不好的时候了。”

    “不对啊,…”沈京吐出一口烟雾,紧紧盯着沈默道:“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说出来兄弟帮你开解一下。”

    “本也没打算瞒着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声音低低道:“前日接到圣旨,皇上召我回京。”

    “…………”沈京愣了一会儿,一拍大tui,笑道:“中啊,高拱那老匹夫,终于拦不住了!”从隆庆三年沈默离京后,就再没踏足京城一步,期间皇帝数度想把他召回,都被高拱以“前线战事吃紧、江南离不开,唯有给挡住了。

    而高拱在这几年间,排除异己、大权在握,日益飞扬跋扈,朝廷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所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是高拱担心沈默回去分了他的权,才一直从中作梗,阻挠他回京“……,因为类似的事情,曾发生在阳明公的身上,而现在沈默的名声,甚至在王阳明之上,很多人便认为,他也遭到了同样不公的待遇,这其中就包括沈京。

    “你错了。”沈默缓缓摇头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高新郑的头上。”

    “那是谁?张居正?他有这个本事么?”沈京不信道。

    “这其实是内阁和皇帝的默契。”沈默淡淡道:“我太年轻了,官位太高,功劳又太大了,回去后如何封赏?怎么安排?高拱这个首辅,本身就是我让给他的,回去后他要不要让给我。归根结底,让领兵多年,又有一大批同年、门生的权臣,再回归内阁、重掌中枢,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他们不安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我是皇帝的师父,也有些功劳,我的同年、门生更是遍布朝堂,让他们没法下手,所以把我放逐在外,让我当大明的救火队员,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那为何,现在又召你回京呢?”沈京道。

    “京城有消息”沈默垂下眼皮,虽然四下无人,但还是轻声道:“圣躬不豫了……”

    “啊”真的吗…………”沈京震惊了,这种事,沈默不可能骗他。

    “嗯……”沈默点点头,低声道:“据说从过了年就不好,宫里一直严密封锁消息,还把李时珍从崭州召进了京城。”

    “李时珍……”沈京道:“先帝不是禁止他再踏足京城吗?”他自己给出鞘释道:“可见皇帝病重到什么程度,竟连先帝的禁令也不顾了……”说着抬头望向沈默,低声道:,“那这个节骨眼把你召进京城,会不会意味着”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呢?”

    “隆庆皇帝重情重义,可谓罕见的仁君,这样的皇帝,是允许主弱臣强的。当时我认为,皇帝与我同岁、春秋初盛,至不济也还有个二十几年”沈默没有直接回答,面sè沉重道:,“所以我才下定决心,为大明本文字由--%138看书网%--提供,请记住--%138看书网%--。,为华夏做成几件千古大事,到时候或是抽身而退,或是另作打算”总可以从容布置……”不自觉的,他眉头紧蹙道:“谁能想到,这才隆庆六年,圣躬就能不豫呢?这让我措手不及,措手不及啊!”

    “事到如今,只能一切向前看了。”沈京还从没见沈默这样忧虑”轻声安慰道:,“况且你虽然权势过人,却处处小心,跟个,反,字绝不沾边,又刚刚立了大功,盛名超过于少保、新建伯。

    现在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他们顶多学赵匡胤那样,杯酒释兵权……想学本朝太祖,谅他们也没那个胆儿!”

    “……”沈默赞许的看沈京一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位堂兄确实是大有长进。这让沈默放心多了,吐出一口浊气,眉头一扬道:“你说的不错,北边méng古人刚刚消停,南边叛乱稍定,这大明的天下,还得靠我镇着,他们不敢乱来!”

    “对!”沈京ji赏道:“这才是我那意气风发的好兄弟!”

    “不过我毕竟不是郭子仪,现在也不是中唐乱世……”沈默苦笑一声道:“他们不敢快刀斩乱麻,总能温水煮青蛙。”说着端起茶盏呷一口,神sè已经恢复了平静:“如今圣躬不豫,必须要考虑宗庙之事,也就顾不得君臣师生之情了。换位思考一下,他们会怎样对付我?”

    “就像你说的,眼下,我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有的危险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但他们总不能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干掉我吧?”沈默讥讽的笑笑,也只有在兄弟面前,他才会这样毫不掩饰自己道:“内阁诸公都是持身慎重的理学之臣,不会学秦桧的。”

    “所以,他们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施恩。不是自夸,我的功劳,封个公爵也足够了。”沈默仿佛在算计别人一样,侃侃道:“好吧,就算大明的公爵金贵,不能轻易授人,给我个侯爵总没有异议吧?”说着他竖起三根手指道:“然后可以采取这样几个步骤,考虑到皇帝的身体,步子肯定要稍微迈得大些……”

    “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我节制九省兵马的权力,肯定先要收回来,本来我这个督师,就是事毕还朝的差事。这样办,名正言顺,谅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沈默越说,越是面sè冷硬道:“第二步,立刻召我回京述职。我如果推脱不回,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我就有了前得……,我毕竟不是西南王,现在这天下也没有造反的前提,他们也心知肚明,我不可能造反,他们所计较的,不过是我权柄太大,会让天日无光罢了。”

    “方才说的是我不奉诏,这当然不大可能,八成我还是得奉召而回,我如果回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我人在京城,身边无兵无将,不过是区区一书生耳,全在朝廷掌握之中,怎么对付我,还不全凭他们一念之间?不过我以为,就走到了那时,也不会给我处分,而只能勉慰。方才说封我侯爵,再给我个太师当当,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了吧?可是本侯这个活太师,身份如此高贵,让我干什么都是屈尊,所以只能把我供在那里,最多只平章军国重事……可是这天下哪有那么多重事?所以我就成了一尊偶像,就像几位国公爷,被永远晾在那里……”

    这些年,沈默已经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可见他心中的块垒,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也能全君臣之谊,百年之后,更会被史家称颂,甚至被权谋家反复引用,来阐述如何轻描淡写的消除权臣的威胁!”

    “消消气,消消气……”沈京都听傻了,搁下手中的雪茄,从桌上拿个椰子整治起来道:“说不定皇上只是想你了,想见你一面呢。”

    “不,你不了解那些人,他们不这样干,才叫愚蠢哩。”沈默摇头道:“不信你看,杨博很快就会复出,还有那几位公爷,也要出山掌兵了。”

    “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判断。”沈京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到他手里道:“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整去,反正你也说了,他们没法怎么着你,当今闲散爵爷也ting好的,大好人生不能只给国家卖命,还得享受生活呢……”。[(m)無彈窗閱讀]

第八六五章 返京(中)

    风起海上,阴云密布。

    “我能放手吗?”沈默接过椰子,低声道:“十几年来,我所做的事情,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所以别看现在轰轰烈烈,但一旦我不在位了,肯定要被人一一废了的。人都说人亡政息,我却要人不亡政便息,这个结果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说着单手紧紧抓住椰壳,一字一句道:“有个老人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原先只当是他恋栈富贵的借口,现在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多少无奈,多少无奈啊!”

    “那你要怎么办?”沈京的面色也严峻起来了:“兄弟,人不能跟天斗啊……”

    “还有个老人说,与天斗,其乐无穷!”沈默把那椰子搁在桌上,冷笑道:“我种下的种子已经有十多年了,现在还是幼苗期。有道是,十年树木,我必须再争取至少十年,相信十年后,就算我不能再为它们挡风挡雨,它们也能顶得住了!”

    沈京不懂沈默的种子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兄弟需要自己,于是也不再问,而是沉声道:“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当初我让你从上海到吕宋,”沈默转头看向沈京:“一者,是你适合这个差事,二呢,就是为咱们沈家谋一条后路。你好好经营那里,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说着轻叹一声道:“这次我把两个孩子都带到南方,让老大拜吴百朋为师,让老二拜郑若曾为师,这两位不仅学问过硬,而且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才,相信他们教出来的徒弟,不会是书呆子。”

    这怎么听着像托孤啊!沈京震惊了,颤声道:“拙言,真至于此吗?”

    “你想哪去了……”沈默呵呵一笑道:“我还有一票老婆孩子在京城呢,真为了托孤,能不顾他们?不过是让他俩跟着二位师傅学学本事,将来不走仕途,也有出路。”

    “你还是担心了,”沈京怒道:“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要去拼命,却还要在这儿糊弄我!”

    “不是拼命。”沈默苦笑道:“但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成败转头,总得做最坏打算吧。”他拍拍一脸担忧的兄长,自嘲的笑道:“放心吧,我在天津卫有快船,见事不好,立刻就逃,哪也不去,直接来投奔你,咱们兄弟一起逍遥海外,也不负今生啊!”

    “希望没有那一天。”沈京呲呲牙,下一刻却动情道:“但若真有那一天,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带人去接你!”

    “那是长子的任务。”沈默笑道:“你吕宋经营好了,别让人家撵回国就成。”

    “小瞧我了不是。”沈京恍然道:“我说你怎么把长子拴在东南水师,原来是为了将来准备,果然老奸巨猾。”

    “不在水师干什么?”沈默笑骂一声道:“上岸当陆军吗?”

    ~~~~~~~~~~~~~~~~~~~~~~~~~~~~~~~~~~~~~

    匆匆一晤,沈京便带着儿子回去了。

    送走了沈京,沈默便带着沈志卿返回清化。因为国内政局不稳,黎维邦不能离开,所以去北京献国之事无法成行,只得将地图印信交付沈默,由他向天朝皇帝转交。

    为了帮黎维邦弹压乱局,新官上任的吴百朋,命游击将军常三尺,率一万官兵留驻清化,威慑宵小。然后便与沈默一道,向北面的归顺城进发。在那里,吴百朋将开府设衙、正式组建南洋经略府。沈默已经给他配好了属官,还留下两万军队供其支配……

    对于仅拥有这点军队,吴百朋相当的不满,大明朝哪个总督,麾下将士不是以十万计。自己这个比总督还高一级的经略,带的兵却连个巡抚都不如。仅凭这三万军队,控制如今的安南,只能算是勉强够用,但要想控制整个中南半岛,不啻于痴人说梦。

    沈默也爱莫能助,大明朝的规矩,哪个省的军队哪个省养,中央财政只管九边的边军,原本再怎么排,也轮不到这远驻安南的军队,还是沈默豁出一张老脸,向兵部要了三万的兵额。

    “三万兵肯定不够,但你可以招募么。”沈默安慰吴百朋道:“中南半岛有的是人,虽然个头不够高,但训练训练好歹也能用。”

    “募兵不用钱啊?养兵不用钱啊!盔甲武器不用钱啊?!”要是现在不解决问题,等沈默离开了,吴百朋更没辙,所以他着急道:“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地人能用吗?不怕像当年那样,把他们训练一通,结果叛了,成给自己敲丧钟了。”

    “那是没有找对方法。”沈默笑眯眯道:“只要找对了方法,什么都不愁。”

    “那你倒是说个法子!”吴百朋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不这样他怕沈默不当回事儿。

    “好,我给你说个募兵不花钱,养兵不花钱,盔甲武器也不花钱的法子。”沈默笑眯眯道:“你熟读兵书,应该熟悉唐朝的府兵制吧。”

    “你是说?”吴百朋眼前一亮,响鼓不用重锤,马上就明白了三分。

    “不错。”沈默颔首道:“咱们一路从南到北,我仔细观察过,安南的土地大多荒芜着。”

    “是。”吴百朋已经进入角色,点头道:“安南的南北朝,已经几十年了。这几十年间,双方反复拉锯,战火蔓延全境,人口只有莫氏篡国前的三分之一,因此绝大多数耕地都无人耕种。”

    “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沈默笑起来像只老狐狸,眯着眼道:“而且千载难逢的是,经过一系列变故,安南南北两朝的王公贵族全都歇了菜……”北朝战败,将身家系于莫氏的一干人等自然跟着完蛋。而南朝虽然战胜,可南朝的文武公卿,大都是郑氏门下的,自然也跟着完蛋。所以如今安南的权贵实力,正处于空前的低潮时期。

    “没有那些贵族捣乱,事情就好办多了。”沈默淡淡笑道:“你应当立刻颁布公告,宣布将无主土地收归国有,百姓如果谁想耕种,即可到经略府认领,每户可以分个十亩到二十亩,不需要交纳任何初始费用,只需要十户出一个壮丁参军,并负担这个兵丁的兵甲粮秣……如果这个士兵表现好,比如说立功了,就给这些户增加田亩;若是表现不好,比如犯了罪,就减少田亩。相信你很快能得到一支忠心不二,能征善战的劲旅。”

    吴百朋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沈默这招实在太狠了……安南的土地兼并,比天朝有过之无不及,几乎所有土地都是那些大贵族大将军的,农民说好听点,叫佃户,说直白些,就是农奴,生活极其悲苦。现在沈默要趁着安南重新洗牌、豪强地主最虚弱的时候,把土地分给农民,而且军队也是农民的子弟兵,必然会保护新的土地关系。自然而然的,就把安南的文武公卿和军队百姓对立起来。

    这样一来,贵族想要造反,军队首先不会跟随,老百姓也不答应。而为了使家里得到更多的土地,军队必然令行禁止,作战英勇,只听经略府的指挥。

    这就是府兵制的妙处所在,可惜大明的土地兼并已是无可救药,想改也没那个条件。

    ~~~~~~~~~~~~~~~~~~~~~~~~~~~~~~~~~~~~~~

    解决了吴百朋的问题,沈默就要率领剩下的一万多军队,从镇南关返回广西了。临走时,他再次把沈志卿叫到吴百朋跟前,命其给老师磕头,日后以父事师,若有违逆,吴百朋尽管替自己执行家法。志卿乖乖照做。

    第二日,沈默出发,吴百朋和沈志卿出城相送。也许是临别依依不舍,志卿送了一程又一城,眼见都离开归顺城三四十里了,沈默不让他再送了:“再送,就跟我广西了。”

    “跟爹爹回去也好。”沈志卿瘪着嘴道:“日后都见不到您了。”

    “少来这套。”沈默用马鞭虚抽他一下,笑骂道:“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呵呵……”沈志卿老脸一红道:“爹,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怪不得人都说‘大憨二奸三拐孤’,”沈默摇摇头,笑道:“要是你弟弟,肯定不会脸红。”

    “我弟弟,”沈志卿瞪大眼睛道:“他也喜欢阿蛮姐姐吗……”

    ‘噗……’周围的侍卫们都笑喷了。

    沈默对众侍卫笑道:“你们别笑,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沈默和殷若菡的儿子,就算憨点儿,又能憨到什么程度?

    “我没有……”见自己所思所想,都被父亲猜得正着,沈志卿扭捏道:“我就是想跟爹爹回去,广西刚平定,阿蛮姐姐身边肯定需要帮手。”

    “你去帮倒忙啊?”沈默敛住笑,耐心道:“你现在什么也不懂,只能给你阿蛮姐姐添乱,好好跟吴师傅学一身本事,将来才能帮她大忙。”

    “可是,可是……”志卿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道:“我怕再过几年,让士卿抢了先。”

    “你当都所有人都喜欢御姐?”沈默哈哈大笑道:“放心吧,你弟弟临走时告诉我,阿蛮姐姐不是他的菜,他才不会跟你抢呢。”说着作势要打道:“臭小子,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不是你弟弟告诉我,还真不知你有这小心思。”

    “其实,都是孩儿一厢情愿,”见父亲似乎并不生气,志卿壮起胆子道:“阿蛮姐姐总拿我当小孩。”

    “说这话,就说明你是个小孩。”沈默拿马鞭拍拍他道:“先把自己变成男人,然后去征服她,这才是男子汉的作为!”

    “嗯,我懂了爹……”志卿做梦也没想过,父亲会这样对自己说话,激动万分道:“想不到您这样开通啊。”

    “爹什么时候不开通过,”沈默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许久才叹口气道:“阿吉,今日一别,你我父子不知何日再相见。你一个人在南边,可千万要好自为之。”

    “爹……”第一次看父亲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志卿的眼眶顿时湿润了:“您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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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俩依依惜别,沈默便率领回国的军队一路北上,几天后来到了镇南关。镇南关前,投降的莫朝国王莫茂洽和莫敦让在道边跪迎。

    沈默代表隆庆皇帝,严厉的斥责了他们的不臣行为,莫茂洽和莫敦让痛哭流涕,表示诚心忏悔。莫敦让还哭诉道,他们从没想过背叛天朝,都是莫敬典那个死鬼狂妄自大,和韦银豹那死鬼勾结,竟干出了出兵天朝的勾当,劝都劝不住。

    沈默再次斥责了他们的态度不坚定,终于向两人宣布朝廷的处置——莫氏从逆乱国,本当诛,但念其初犯,且有助剿之功,故而从轻处罚,将安南都统使司,降为安南宣慰使司,莫茂洽降为宣慰使,高平以北,镇南关以南为其领土,受官军保护。

    莫氏一族本以为这次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谁成想竟然绝处逢生,还能继续以土司的身份生存下去,而且还可以得到天朝的保护,自然欣喜若狂,发誓永为大明子民,绝不反叛。

    其实要不是需要给黎氏留一个对手,而且威慑各国的效果已经达到,沈默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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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这一卷的正戏还没开始呢,还有很长很长。弹指一挥间大法,只会再用一次。

第八六五章 返京(下)

    隆庆六年五月初九,沈默过镇南关,回到广西。新任两广总督殷正茂,率广西一干文武,在南宁城恭迎。

    看到沈默之后,殷正茂一脸惭愧,跪地不起……因为他闯了大祸,全靠沈默周全。

    在莫氏投降之后,曾献出韦银豹的人头,以及他常用的宝剑、所戴的猿皮帽

    殷正茂命从韦银豹那里投降过来的人,辨别之后,确认为真,不待禀报沈默,便八百里加急寄送京城报喜。隆庆皇帝见到韦银豹首级,喜形于色,献于太庙、传令嘉奖,殷正茂才从广西巡抚升为两广总督。

    不料很快又有情报,说韦银豹再度在古田现身。殷正茂乐极生悲,吓得目瞪口呆,他赶紧命人查清真相……原来是韦银豹部下有一士兵,与其相貌酷似,自愿献出首级以救其脱险。而负责验看首级之人,压根不是什么韦氏大将,其实只是不入流的小头目,根本没见过韦银豹几面,才会被骗过去。

    殷正茂大怒,命人将那害惨自己的家伙拖出去喂狗。但这对于欺君之罪无补,恐怕用不了多久,降罪的诏书就要到了。

    就在他六神无主之际,沈默的文书到了。在信中,沈默并未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命殷正茂赶紧重新抓捕韦银豹,至于其他的事情,交给他处理就好了……

    见沈督师主动揽下了这个责任,殷正茂感激涕零,马上重新组织兵力,急赴古田征剿,并用十万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好在韦银豹的气数已尽,他的兄长韦银战担心会祸及全族,遂向官军告密。结果韦银豹被围在凤凰山的岩洞中,最后自杀身亡。

    命韦银战等人反复辨认,这次确定是韦银豹无疑,殷正茂才放下一颗心,赶紧带人去迎接沈默。正因为这段插曲,所以殷正茂来得及到国门相迎,只能到南宁城等着沈默。

    “怎么样?”这时沈默还没接到最新消息,不知道韦银豹‘再次’授首。

    “没有再让大人失望!”殷正茂一脸庆幸道:“世间再无韦银豹了。”

    “嗯……”沈默微微点头,声音极轻道:“这次其实是假冒的,上次才是真的,对吧?”

    “……”殷正茂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连连道:“是是是,这次听到有人冒充韦银豹,才会派兵清剿的。”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点头,扶他起来道:“走,我们里面谈。”

    “这个,下官已经略备薄酒,”殷正茂道:“是不是先为大人洗尘?”

    “来不及了。”沈默摇摇头道:“朝廷每天都追问我到了哪里,我下午就得上路。”

    “但总得吃饭啊。”殷正茂硬是挽留,沈默盛情难去,只好道:“让他们端两个菜到签押房,我们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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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签押房,待亲兵把杯盘都布好后,殷正茂斥退左右,然后跪在沈默面前,叩首道:“下官一时鬼迷心窍、贪功心切,结果非但差点把自己害死,还连累了大人,实在罪该万死!”

    “罢了,当时我在安南……”沈默面上没什么表情:“你在广西得到贼酋首级,难免兴奋过头,绕过我也情有可原。”

    “大人这样说,就是不肯原谅下官。”殷正茂砰砰地磕头,磕得额头血肉模糊。

    “哎,石汀兄……”沈默见敷衍不过去,才叹一声道:“你是大帅的部旧乡亲,我一直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殷正茂沉声道:“当年要不是大人搭救,我殷正茂早就卷铺盖回家了,又岂能有今天?”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徽州X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极具军事才能,东南抗倭、赣南剿匪,他都多次领兵出战,从无败绩,是公认的一代名将。

    然而这位文武全才的儒将,晋升之路却磕磕绊绊,原因只有一个——他贪污是出了名的。要知道在本朝,贪污实在不是什么新闻,不贪污才是新闻。这位老兄能在大明以贪闻名,还用具体列举他的丰功伟绩吗?

    那些御史言官虽都严重近视——只盯着京城的鸡毛蒜皮事儿,却看不到贪赃枉法的地方官,但像殷正茂这种‘模范典型’,还是会被他们瞄上的。其实每次的考察,殷大人都会得到‘贪酷’的评语,换做别人,十顶乌纱也不够摘的,但他却每每化险为夷,原因无它,有用尔。

    大明朝不乏山穷水恶民刁之处,这些地方光靠行善政是不行的,何况行善政需要钱啊!没有钱,只能靠殷正茂这样的凶人弹压,所以朝廷离不开他,就像人离不开夜壶一样。

    当然,光靠本事,没有人罩着是不行的,但那些理学名臣都不愿和他沾上关系。只有胡宗宪这种黑白通吃的大佬才会不在乎,胡宗宪下台后,又将这个老乡交给了沈默。沈默自然可以保他周全,但沈默没有胡宗宪的江湖气,不会和殷正茂一起坐地分赃玩女人,也曾多次写信命他收敛,这让殷正茂分外不踏实……他觉着对方瞧不起自己,只是自己现在还有用,才不得不保自己,一旦没有用了,随时会把自己抛弃。

    会贪污的人,心思一般都比较活,像殷正茂这种贪污巨星,心思就跟抹了黄油似的。他便暗中另寻靠山,自然瞄上了那位贵同年——内阁大学士张居正。虽然张居正的分量比沈默要差不少,但这人有个好处,多厚的礼他都敢收,且收了之后给你办事儿……这让殷正茂有种找到同类的安全感,更何况大家还是同年,走得近些也是应该的。

    于是逢年过节,殷正茂都有大礼相送。而对于苦寻军方支持的张居正,见他主动投靠,就像瞌睡汉遇到了软枕头,哪管这枕头是脏还是臭,自然紧紧抱了过来。不过一开始,殷正茂是打算脚踩两条船,哪条稳就上哪条的。但沈默带着吴百朋去登陆安南,却把他留在广西当摆设,这让殷正茂感到十分的不快,他认为自己在沈默的队伍中,已经彻底边缘化了。

    这时,他的同年好友,更是张居正的同年同乡,湖南按察使李幼滋,借着押送军粮的机会,来到了他的军营中,好友见面,自然要抵足而眠、促膝长谈……李幼滋向殷正茂分析了朝局动向,并断言沈默‘大功不赏、盛极而衰’了,劝他与其划清界限,以免自误。

    殷正茂不是三岁孩子,不可能人家说啥信啥。但很快,京城传来隆庆皇帝病重的消息,这让他无比震惊。反复思量之后,他认为国无长君、主少臣疑,沈默、高拱这种权臣,必然会遭到无情的打击,而处于弱势的张居正,反而极有可能趁势而起……大明朝能挑起大梁的,就是这三位,如果高、沈二位大佬真的去了,张必然会留下。

    最后性格中的赌徒因子,让殷正茂决定赌一把,烧烧张居正这个冷灶,一旦真的火起来,自己的后半生也就有保证了。

    所以他才会在得到韦银豹的首级后,绕开沈默,直接向内阁上奏……这就是一种表态。

    谁知这年头造假猖狂,连人头都有赝品,这不仅是谎报军功的问题,隆庆皇帝已经郑重告祭了太庙……难道让皇帝再跟列祖列宗说,不好意思哈,那个头是假的,且容我几天,给各位找个真的来。这不是让皇帝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事情这下大条了,如果追究下去,神仙也救不了殷正茂。高拱本来就看殷正茂不顺眼,早就想处之而后快,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撸起袖子喊打喊杀。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时候,张居正自然不会做声,横竖殷正茂只是脱离沈党,并没有说一定加入张党。

    就在殷正茂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在安南的沈默说话了——广西初定、人心混沌,难免有人伪冒韦银豹作乱,应该一面扑灭谣言,一面暗中调查,水落石出前,朝廷不宜表态。

    这是老成持国之言,北京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沈默替殷正茂抗下了压力,若是他不能尽快把那,不管是真是假的韦银豹找到,然后干掉,倒霉的可就不止他一个了……

    好在邀天之幸,不到一个月时间,韦银豹‘再次’授首,这次是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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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侥幸逃过一劫的殷正茂,这下才看清了,到底是谁可靠,所以跪在沈默叩首请罪。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你觉着我这棵树要倒了,自然要另攀高枝,对吧?”既然殷正茂重新归附,沈默自然不再跟他客气,冷言道:“不错,你的感觉很敏锐,我确实遇到了麻烦。”

    “……”殷正茂张嘴欲解释,却被沈默抬手阻止道:“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错,我领兵多年,没在我手下当过差的督抚、总兵,不多;我也立了些战功,在民间有些名声,难道因为这些,我就有可能会造反?”沈默满是嘲讽的笑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法统严密的太平盛世!我一区区臣子,朝廷一句话,我就得放下兵权,乖乖返京,身边除了二百亲卫,没有任何直属部队!说我可能造反谁会相信?你信吗,皇帝会信吗?还是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会信?”

    殷正茂摇摇头,在他的意识里,大明朝对臣子操权的制衡,已经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当然这种无懈可击,是以牺牲效率为代价的。虽然这些年来,这些制度开始松动破坏,但不是谁都能看到的。

    “既然没有造反的可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反而去相信别人会赢呢?”沈默盯着他道。

    “下官以为……”殷正茂一咬牙,说实话道:“太子年幼,当今为宗庙计,不会留下强势的大臣!”

    “……”沈默沉默了,殷正茂确实不凡,看问题一针见血。片刻后才低声道:“你对当今了解多少?”

    “当今是古今少有的仁慈之君。”殷正茂道。

    “这话不错,但你毕竟还是不了解当今。”沈默淡淡道:“他是一位肯信任别人的皇帝,这对于帝王来说,是极其罕见的,只要他相信我不会造反,就不会让那些人如愿的!”说着展颜一笑道:“若是换了别的皇帝,你的选择是对的,但在位的是隆庆皇帝的话,你就纯属庸人自扰了。”

    “不信咱们走着瞧,”沈默说着长身而起,言语间透着强大的自信道:“看看是谁笑到最后!”

    “下官坚信不疑。”殷正茂连忙表态道:“誓死追随大人!”

    “用不着。”沈默淡淡道:“我说过,良禽择木而栖,你要看着哪棵好,尽管去栖,只是要看清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对于殷正茂这种聪明人,说什么都是白搭,只有实力,强大的实力,才会让他老实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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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沈默便离开了南宁城,踏上火速返京的路程。他的心情远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加沉重,殷正茂事件不是孤例,要是不尽快消除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疑云,还会有无数个金正茂、铜正茂出现……信心,真的比黄金还珍贵!

    此去京城,路途漫漫,许胜不许败!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他在满城风雨中抵达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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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六章 气象(上)

    从隆庆三年秋离京,到隆庆六年六月返京,沈默已经阔别这座京城将近三年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好有坏,或深或浅、或近或远的影响着帝国的命运……

    先说好的方面,有人说大明朝最大的幸运,不是出了沈默、高拱、张居正这样的治世名臣,而是拥有一位隆庆皇帝。但这个观点并不被大众接受,事实上,这位总是以好色、懒惰,以及各种行事荒唐而出名的皇帝,几乎从不在大明的政坛搅风搅雨,甚至一年到头不接见大臣,也没有任何旨意,悄无声息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他却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皇帝,不管是大智若愚也好,还是真懒得无可救药也罢,他都把自己摆在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本朝立国至今,经过二百年来一系列主动和被动的演化发展,其政治体制和思想道德,已经变得非常特殊,不同于之前任何朝代,也不同于国初——现在,国家的治理已经逐渐由文官阶层来完成,皇帝在行政管理上的权责越来越少,逐渐成为一个大臣用来争取立法的工具和道德象征。

    直白点说就是,当大臣们意见一致的时候,皇帝就可以一边凉快去了,大家这个时候最不喜欢皇帝出来干预任何事,如果哪个皇帝偏要指手划脚,就会被大臣们群起而攻之,指责为暴君;而当大臣们有意见分歧的时候,皇帝就被请出来,做最后的裁决人,大家这个时候最希望皇帝出来为他们撑腰。否则有被骂为懒惰的昏君的危险。同时,大家还要求皇帝要做道德的典范,孝,仁,礼,信,勤,义缺一不可,否则也有被骂为昏君或者暴君的危险……当然,这最后一条的要求有些高,也许只有孝宗皇帝勉强算得上,所以孝宗也被后世的臣子奉为明君典范,一旦觉着皇帝哪里做得不对了,便会说‘如果孝宗皇帝在,一定不会这样,而是怎样怎样。’

    和孝宗比的话,隆庆皇帝肯定跟最后一条沾不上边,好在那是个人修养方面的,只关大臣的精神世界,却无碍国事。但在其余方面,他却要比孝宗还符合臣子心中的明君形象……他比孝宗还要配合大臣们的要求,绝对不去干预大臣们做事情,因为他知道,论吏治自己比不了高师傅、论军事自己比不了沈师傅,论财政自己比不了张师傅……内阁和各部院已经可以把事情做的很好,就算离了自己也照样转。事实上,似乎人家也从没指望过自己,那干嘛还要为了那无谓的存在感,而事必亲躬呢?累着自己还给大臣们添乱,标准的吃力不讨好。

    纵观千年以来,估计隆庆一朝,是最接近古人追求的‘圣天子垂拱而治’的时代。所以有人说,隆庆皇帝只是运气好,赶上大明朝人品爆发,一下子涌现出高拱、沈默、张居正、杨博、王崇古、戚继光、李成梁、潘季驯、海瑞、朱衡等数不清的优秀人才,群星的闪耀使大明在皇帝不理政事的情况下,依然相当健康的在前行。这种说法本身就建立在一个错误的理论基础上——所谓九州万邦系于一人之身,好像皇帝不出力,国家就治理不好一样。事实上,如果隆庆皇帝像沈默原本那个时代中的满清皇帝那样事必亲躬,大臣们只有御前听旨、奉旨办事的份,怎么可能有这些人才发挥的空间?也就没有这么多的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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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由于隆庆皇帝能对他信任的大臣不疑不猜,不设障碍,能让他们放手办事,给予他们持久稳定的倚重,才能为他的辅臣们有能有为地展布,提供出最理想的舞台。

    在隆庆登极之初,所面对的其实是经过正、嘉两朝长期乱政以后,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形势动荡已极,动乱因素潜滋暗长,且多已表面化。当时,河南、湖广、山东、直隶等地,均连年大饥,甚至发生饥民卖儿鬻女、易妻而食的人间惨剧。究其原因,除了天灾之外,更多的是人祸,实由于朝廷上下,大小各级衙门,由一些只知贪婪固宠、桀骜不驯的官棍当道。这些人久厕官场、利欲熏心,擅长于逢迎钻营,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议,又不知廉耻,但以本人的宦况和财运作为处人办事的权衡。

    官府操之于这样一群官棍之手,自然会搜刮过甚、官贪吏墨,作威作福、殃害庶民。堂皇法司,不过是金钱与权势的特种交易场所,是维护权门豪户既得利益的暴力机关,整套国家机器似一架绞肉机,以人民的骨血为唯一原料。亦因此,社会上的贫富分化悬殊,土地兼并严重,赋役负担严重不均。更加以胡虏寇掠,边方警报频传,真可谓内忧外患交相煎迫,大明朝的天下摇摇欲坠,大有崩解之兆。

    如果一切不变,或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维持下去,隆庆朝的时局必将更趋恶化,全面性的危机必将大爆发。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当此国势危殆、民生多艰之时,总有些志图挽回世运,勇敢任事、豪杰自许,愿意献身以任天下之重的救世之才横空出世。本朝最杰出的代表,当属高拱、沈默、张居正。他们虽然观点立场不一,方法策略不同,但在敢于正视忧危,勤于分析形势,勇于提出并贯彻执行,革弊趋利以扶危振颓的对策,热切企望通过一系列的改革,以谋取政权的新生和民生的改善,则是一致的。他们坚信‘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功’,认为必须不墨守‘祖宗成法’,必须突破传统观念和体制规章的框架,必须务实而有针对性进行大兴大改,有因有循、有革有化,才可能使国家摆脱困境,重新开拓出发展的道路。

    所以从隆庆二年开始,由于殷切的社会需求和主观条件的具备,大明朝便轰轰烈烈展开了一场由上而下、遍及全国,包括纠转政风、整顿吏治、提高行政效率、改革人事制度和赋税制度、加强边防、兴修水利、实施海运诸方面的重大改革运动。正如改革的主持人,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高拱的性格一样,这场改革也是一开始便轰轰烈烈,势不可挡,几乎转眼之间,便遍布全国,内外开花,真真切切的推动了历史那沉重而凝滞的脚步……

    首先,在高拱的主持下,大力刷新了吏治,将选官任官制度化、透明化,将对官员的考察日常化、规范化,对于不合格的官员全数裁汰,对于犯法的官员毫不留情,不许庸碌贪婪者滥竽充数,浑噩官场;强调严功罪以定迁黜,提倡以实心行实政,办实事。不以科甲等级名次作为用人的主要标准,而是根据政绩才能破格选用。

    自隆庆二年起至今,高拱年年考察官员,裁汰不合格官员近千名,惩处贪墨腐败之辈更是不计其数,使自正德以来,日益败坏、似乎无可救药的吏治大为扭转。在他的破格提拔下,大批年轻有为、出身低微的官员走上前台,这些人才能卓著、渴望立功,给大明朝这具僵化腐朽的躯体,注入了新鲜血液,使官府行政效率大为提高,对百姓的盘剥戕害大大减小。重塑了朝廷的形象,树立了内阁的权威,为其它各项改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财政方面——在隆庆元年,尽管有市舶关税输血,朝廷财政仍然每年巨亏,财政赤字逐年累积,甚至连官员的薪俸也时常拖欠……这也使他们的贪墨理直气壮。

    可仅仅过了三年,国库就开始收支平衡,到了隆庆六年,已经每年盈余一百万两……不要忘了,这几年里,朝廷可是打了两场大仗,每一场的开支都在五百万两以上。按户部预计,如果未来没有战争开支,每年的财政盈余都能在五百万两以上,而且会连年递增……因为一条鞭法只是在南直、浙江、山东、福建、江西推行,其余省份还未执行,而全国范围的清丈亩正在艰难推行,还有天量的隐匿田产没有被查出来。

    而张居正能解决困扰大明六七十年之久的财政危机,就是靠了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从海瑞在苏松破冰开始至今,大明清丈田亩已经有三年之久。三年里,重新核查到全国的耕田数为六百五十万顷,比弘治十五年增加纳税田亩近二百五十万顷,使得豪强地主侵吞的大量土地公之于众,这部分土地从偷税田亩变成纳税田亩,而且是重点的纳税田亩,在有效打击兼并的同时,使朝廷的财政收入增加了一半……这还是不进行赋税改革的情况下。

    何况还朝廷大力推行‘一条鞭法’,就是把各种赋税徭役合编在一起,折银征收,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要知道,其实中国历代皇帝,除了某些疯子之外,对老百姓都是轻徭薄赋的,田赋比例通常是二十税一,十税一就是重税,五税一的话,就是绝对的暴君了。

    但老百姓为什么还是活不下去?因为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有无数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利用这些漏洞把老百姓榨出汁,结果百姓受了苦,国家吃了亏,全便宜中间那帮龟孙了。而把所有税种折银征收后,不管是田赋、徭役还是人头税,都有了统一的标准,该多少是多是,不是当官的说了算。交上来真金白银,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再任由官员耍流氓。

    当然了,也不可能一点不耍,但总之是皆大欢喜,朝廷拿到了白花花的银子,百姓的负担也轻了。在一条鞭法推行过后,地方官在奏折上说:‘父老于是无亲役之苦,无鬻产之虞,无愁叹之声,无贿赂侵渔之患,始知有生民之乐’。

    国库有了钱,才有可能解决边患问题,在隆庆四年,大明收复河套,俘虏蒙古首领俺答汗,迫其族人封贡称臣,然后内阁顶住压力,与其开边互市,西北边境自此刀兵不兴。朝廷也得以集中兵力于蓟辽,打击土蛮、朵颜、女真部,戚继光、马芳等当世名将继续大放异彩,已经把蒙古人赶出长城二百里,自土木之变后,京城第一次恢复了安全。

    与此同时,曾经一度震惊天下的韦银豹叛乱平定,安南、吕宋重新归为大明国土,南洋各国悉数臣服,天朝上次有此等威严气象,还要追溯到永乐大帝时期……

    由此种种,隆庆年间几年,确实与正、嘉时期大不一样了!当然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就脱胎换骨,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个老大帝国的各方各面,确确实实的都透着生机勃勃的新气象,只要假以时日,如果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必然可以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惜,危机也如影随形。这场改革最大的问题,也如其主持人高拱的性格一般,太急太快了,如疾风骤雨一般,快得让很多人的观念跟不上,其大刀阔斧的改革,更是损害了太多太多人的利益。甚至改革集团内部,也同样因为路线、领导权等问题存在严重的分歧……

    但在隆庆皇帝健康时,一切问题都可以克服。因为皇帝虽然无力制止大臣之间的争斗,但他知道该坚定的支持谁,并能给其坚定的支持和保护。这使朝廷不至于陷入无休止的争斗,锐意改革的臣子们也不用担心明枪暗箭,全速前进就是了!

    有的人,当他安好的时候,你感觉不到他的重要性,可当他一出现状况,你就会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乱了套。对于大明帝国来说,隆庆皇帝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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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没有写回京城了,所以有必要将这几年的变化,以及一个宏观的背景交代一下,不然很难客观去看待后面发生的事情,客观评价那些人物。

第八六六章 气象(中)

    .六月的京城,正是一年中最闷热难耐的时候,炽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地,热气蒸腾,灰尘仆仆。驿道两边的柳树--%138看书网%--悠,阳光也算和煦,沈默的心情也舒缓了不少。可两个时辰后,就完全不同了。车厢里燠热得如同蒸笼一般,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坐在那不动,也浑身都是汗。

    好在前来迎接的沈明臣想得周到,在车厢里放了个外面裹着棉被的黄铜罐,罐子里装着冰块,镇着西瓜和酸梅汤,至少能让人心里清凉,不至于说话时脑子发昏。

    一般不出门的王寅也来了,他穿一身灰色的纱衣,手里不停摇着折扇,仍汗下如雨,衣裳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但他却顾不上难受,抓紧时间为沈默分解京城的局势……虽然定期有奏报送呈,但有些东西,还是要当面才能讲清楚。

    “这几年里,朝廷的变化确实明显,但高阁老的改草,说实话,太急,太猛,不留余地,树敌太多了。”王寅缓缓道:“四年不到,一千多名官员落马,数量比之前一百年都多,怎能不招官员忌恨?清丈田亩,查出几百万顷隐匿田产,怎能不招那些大户忌恨?虽然不是他亲手办的,可人家都会把账算到他头上。换成别人,可能早就顶不住了,高老虽然至刚至阳,坚定不移,但一点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而且高拱这些年,本身也有些变化。他任首辅兼天官大权独揽,自然遭到一些非议,更有许多人借题发挥,想让他交出权力。加上改革得罪人太多,时时刻刻都有人上本弹劾他,这让他的心情时常糟糕,变得愈发偏狭易怒,触之立碎了。”,王寅道:“去年冬天发生的那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说到那件事”,”沈明臣闻言乐不可支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高阁老的脸,真要丢到南洋去了,”,于是绘声绘色的讲述起来。

    隆庆五年冬月十五 ,按照惯例,这天是内阁和六科“会揖”的日子……本朝规定,每逢初一、十五,给事中们都要到内阁与大学士会面,可以看成是政府向监察系统的通气会,因为双方尊卑有别,所以给事中们要向阁老们作揖,因而叫“会揖”。

    这天一大早,六科的科长和科员们,就到内阁来拜见宰相们。这时的内阁里,有四位大学士,沈默不在京城,高仪病重告假,只剩下高拱、张居正、 张四维三个,改革千头万绪,政务繁忙,因此又补了一位进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当年因为贿赂太监,被挡在内阁之外的帝师殷士瞻,他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干了一任,政绩斐然,所有人都无话可说,这次堂堂正正被廷推入阁。

    殷士瞻怀着壮志入阁,满以为自此可定国安邦,做一番事业。谁知内阁中这时是高拱的一言堂,偏偏他又是个保守派,极看不上高拱那套激进的改革,于是双方时常发生争执,高拱起先还耐心解释,但后来发现双方实在尿不到一壶里,也就懒得再费口舌,就当内阁里没这个人。

    但殷士瞻是山东人,认死理,既然觉着高拱那套是祸国殃民,危害社稷,就不会改弦更张,所以当仁不让的扮演起了反对派的角色——凡是高拱提倡的,他都反对,凡是高拱反对的,他都支持。

    高拱这些年唯我独尊惯了,哪能受得了眼前有这么个败兴玩意儿,于是决定给殷士瞻好看。这些年他把言官从上到下换了个遍,在科道之中安插了许多门生故吏,当然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他只要稍稍露出点意图,手下立刻就有言官跳出来弹劾殷士瞻这个不长眼的。

    但殷士瞻毕竟也是帝师,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干掉的,在几篇弹章之后,都没把他扳倒的。这时候高拱的得意门生,六科之首的吏科都给事中韩楫放出话来,说他准备出手了,要一击必中,上一道奏章就能让殷士瞻立刻滚蛋。那传说中的必杀奏章还没上,这话却已经传得京城人尽皆知,所以今天殷士瞻一见到韩楫,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

    殷士瞻见韩楫向高拱行完礼,正好转过身来脸冲着自己,便瞪着眼睛盯着他。大庭广众之下,韩楫也不可能就这么转身走开,不得已也只能拱手弯身施礼道:“殷阁老安好……”

    他说完之后,殷士瞻应该说“韩科长也好。”然后对方直起身子,再向其他阁老行礼,然而殷士瞻却迟迟不肯开口,韩楫也没法起身,于是双方僵在了一起。场中众人本就关注着这二位冤家,见状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韩科长”,见众人都朝着看,殷士瞻仿佛把事情闹大,韩楫松了口气,还没直起身子,却听殷士瞻一字一句道:“听说科长对我有意见,还放出狠话来要一本放到我。对我不满意没关系,上本也没关系,可你小心被人当枪使!”

    满场的官员都愣住了,见过直的,没见过这么直的。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儿,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说出这种点名道姓的话来,这哪是宰辅该有的表现?可殷阁老就这么说了,怎么着吧!

    韩楫愣在那里,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老师被严重挑衅了,必须要找回场子来!于是他搜肠刮肚,准备给予还击。结果他还没开口,有人就先忍不住了,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太不像话了,身为宰辅说出这种话,成何体统!”这时候敢出声还能有谁?高拱高胡子是也!换了其他人,肯定不会搭理这茬,让韩楫和他顶去呗。毕竟殷士瞻没有指名道姓,他这一跳出来岂不等于不打自招?可高拱那爆仗性子,一点就着,永远也学不会什么叫“戒急用忍”。

    众人心中轰然叫好,这下正主对上了,可有好戏看了。

    他们没猜错,真正的好戏上演了。看到高拱暴跳如雷的样子,殷士瞻也忍不住了,心想原本我还没打算怎么着呢,你倒指名道姓的骂起来了。不蒸熳头争口气我要是让你给训住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于是他冷对着高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什么体统不体统”你高拱还好意思谈体统?驱逐陈阁老的是你!驱逐赵阁老的是你!驱逐李阁老的还是你!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莫非这内阁是你家的不成?!”骂声震天,吐沫星子都溅到高拱的脸上。

    高拱老脸臊红他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无不小心奉承,哪个敢高声和他说话,万万想不到,殷士瞻堂堂大学士竟会当众朝自己发飙,一时反应不过老。但更让他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殷士瞻似乎觉着骂他不解恨,竟一撸袖子,上前一把揪住高拱的衣领子,举起斗大的拳头就要揍他。

    估计殷阁老也想明白了今天彻底撕破脸,自己肯定没有胜算,索性揍他丫挺的就算卷铺盖走人,也够本了。

    这下高拱彻底懵了他虽然是内阁首辅,杀伐决断,但那是动嘴动笔啊,论起动手的话,他都快六十了,哪打得过山东大汉殷士瞻?被殷士瞻一揪领子,就差点儿弄个趔趄。好在他反应够快,趁势转身,撤丫子就跑。后面殷士瞻哪能他跑了,于是也撤丫子追,一边跑还一边喝道:“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你个屎尿横流!”

    在场众人彻底傻眼了,虽然有不少是高拱的人,但这是宰相间的打架,岂是一般人敢掺和的?

    唯二有资格拉架的,是二位张阁老,张四维矮小瘦弱,估计挂在殷士瞻身上,也没法阻碍他拉风的步伐。只有张居正,身大力不亏,且小时候还跟他爷爷学过几手,能拉住了。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站在那里没动。

    于是场中全是“来人哪”,“不好了”、“别追了,再追就出事儿了”的叫喊声,其实也不乏存心看热闹者,总之大家一边叫一边看着二位阁老一个逃一个追,绕着院子跑了一圈。高拱累得气喘吁吁,腰带都被殷士瞻扯下来了,形容极为狼狈,终于想起了找帮手,拉风箱似的喘息道:“拦住他,拦住他!”

    这时张居正才出手,见正好两人从他身边跑过,一把拽住殷士瞻的胳膊,和稀泥道:“万事好商量,打架成何体统?”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管闲事!”,殷士瞻一口痰啐道他脸上,大骂道:,“滚远点,要不连你一起揍!”所幸这时候给事中们也回过神来,一拥而上,把殷士瞻按住,好歹让高拱逃出生天。

    这一年,高拱六十岁,殷士瞻五十六岁……大明人口平均寿限,不到五十岁。至于这次注定载入史册的“宰相打架事件”的结果,虽然高拱大丢面子,但殷士瞻回家之后,不等人家来弹劾,就自己上疏请辞,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沈默虽然早就知道内阁发生了“宰相打架事件”,但具体细节却不清楚,现在听沈明臣绘声绘色讲出来,早就笑得捂住肚子。

    笑一阵,王寅正色道:“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却特别能体现高拱现在的地位,和他的性格缺陷,大人常常说,性格决定命运,高新郑这样的性格,也只能见容于当今这样的皇帝,还是因为他们情若父子;现在皇帝病危,最该担心的是他,而不是我们。”顿一下,他沉声道:,“高拱这个人,虽然性格糟糕,但头脑无比清醒,该打击谁,该团结谁,他是不会弄错的。所以属下判断,大人此番回京,不会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四面楚歌,备受打压,反而会得到隆重的欢迎……高拱需要和大人联手,以防当今一旦殡天,当然如果龙体能康复,又另当别论,不过现在,您还算是抢手。”

    “那将来呢?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沈明臣问道:“如果皇帝痊愈了,我们还得跟高拱撕破脸。”

    “高拱的性格缺陷太明显,得罪的人又太多,之所以谁也斗不过他,只不过是他圣眷太强。”,王寅却不在意的轻摇羽扇道:“而这一点, 大人丝毫不比他差,所以在别人看来无法战胜的高新郑,却不是大人的对手。”他伸出三拇指头道:“我随时都有三种法子,能拔了他的老虎牙。”说着他的面色却渐渐阴沉下来:“高拱并不可虑,我担心的却是其他人……”

    “什么人?”沈默缓缓问道。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王寅道:“张居正,冯保,还有……徐阶。”

    “他们?”,沈明臣大惑不解道:“他们有那个能耐吗?”在他看来,能动得了沈默的,除了皇帝,就只有高拱,其余人不足虑尔。[(m)無彈窗閱讀]

第八六六章 气象(下)

    为什么沈明臣会这样想,因为这三个人,一个很乖,一个很矬,一个很惨……

    很乖的是小正。张居正这些年,切实秉承了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原则,除了在财税改革上大刀阔斧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对高拱更是千依百顺,如秘书般小心侍奉。可以说,张居正已经完全收敛了他的锋芒,一副与世无争,一心一意干好工作的样子。

    但王寅说,这样的张居正才更可怕,因为他没有破绽,让你无处下手。但他无为,不代表真的无欲无求,此人性情极其坚韧,不会甘于永远屈居人下,现在不动,只是在静待时机而已。

    很锉的那个是阿保,那个富有文艺气息太监冯保,却说冯保这几年,似乎也得了张居正的真传,再不像原先那样张牙舞爪,而是不显山不露水,一心一意地侍奉起太子来,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但是王寅说,这个太监绝非善类,而且其最恨的人,正是高拱!作为皇帝十分宠信的裕邸太监,当初隆庆一登极,就想把他安排进司礼监去,却被高拱阻止,于是冯保只能在乾清宫当管事太监。后来孟冲和滕祥出事,高拱又在老家教书,冯保才一步登天,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成为仅次于老总管陈宏的太监第二人。

    紧接着没两年,陈宏生病死了,掌印太监的大位空出来了。这时候放眼大内,无论是比职务、排资历、还是论能力,都应该是冯保接任,然而他却在众望所归中落选了,因为高拱回来了。

    虽然同属裕邸旧人,但高拱对冯保的评价极差,认为此人貌似忠厚、实则奸诈,若让他掌握了权柄,肯定要祸国殃民的。更何况,司礼监掌印号称内相,在皇帝懒惰怠政的情况下,实际上掌握着极为重要的批红权……票拟加批红,这就是大明朝最重要的决策权。

    所以高拱为了少有掣肘,也得弄个好对付的掌印太监上去,像冯保这种危险分子,绝对要排除在外。最后高拱在二十四监看了一圈,把御用监的管事太监扶上了宝座,原因很简单,这个人也是潜邸旧人,出了名的胆小怕事,要不怎么能被发配去管仓库?

    世上最大的仇恨,莫过于夺人妻女、断人财路……文武双全、德高望重的冯公公,竟然被一个管仓库的加了塞,冯保不恨高拱才怪。不过冯保也是经过风雨的人了,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不能跟高拱对着干。但以他在宫中的人脉和威望,对付个根基浅薄、谁都瞧不起的掌印太监,还是很轻松的。

    于是坚持了几个月,那太监实在受不了,主动要求去给皇帝修吉壤,把位子又空了出来。冯保心说,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

    然而高拱看穿了他的把戏,又一次出手干涉,推荐了尚膳监的管事太监接任总管太监。尚膳监,就是给皇帝和嫔妃们做饭的地方,换言之,这位孟公公,其实是个管伙房的……这简直太离谱了,把堂堂内相当成什么了?要知道,想成为既要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又得管着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向来必须先在乾清宫、御马监、内官监之类的重要岗位上锻炼过,然后再在司礼监里慢慢熬资历,才能在媳妇熬成婆的时候,成为合格的首领太监。

    现在高拱竟然把一个厨子直接提拔为掌印太监,让冯保还能怎么想?这简直是人格的侮辱!相信冯保在气得死去活来之际,一定会明白一个道理,只要高拱在一天,他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但以冯保的智商和手腕,想要搞倒高拱,还是痴人说梦,所以他必须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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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情报,最近一年来,冯保的管家徐爵,频频约请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花天酒地,并送给他大量的珠宝田产。王寅说,有理由判断,冯保是在求助张居正,希望找到对付高拱的办法。而张居正显然没有拒绝冯保伸出的橄榄枝,因为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下,他与高拱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

    在和高拱共事的过程中,张居正已经很努力的控制自己,凡是高拱主张的绝不反对,凡是高拱反对的绝不支持。但有一件事,他实在无法与高拱完全一致,那就是对待徐阁老的态度上……

    至于很惨的那个,自然是老徐。如果能料到自己致仕后,竟发生这么多的是非,徐阶一定会咬牙坚持,绝不轻易放弃权位。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所以徐阶虽然做了周密的安排,也确实还有一票批徒子徒孙。可是从高拱起复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徐阁老‘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悲惨命运……

    当然,首先得怨他自己,因为在致仕之初,徐阶的声望之隆,堪比伊尹,天下人都在说他的好话。那种情况下,如果高拱贸然动手的话,八成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把徐阶怎么着,先把自己搞臭了。

    但徐阁老没有管教好侄子族人在先,抵制清丈田亩国策在后,怎能不被时任应天巡抚的海瑞好一个收拾?海瑞查出徐家大量侵吞民田,其子勾结官府、草菅人命。皆都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知道这个消息后,高拱喜出望外,他知道,报仇的时间终于到了!

    海瑞是朝野公认的无私公正之人,不存在被任何人收买的可能。所以如果海瑞说徐阶有问题,那就一定是有问题,而不是自己栽赃陷害了。高拱自然对海瑞的行为大加支持,很快批示要求‘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潜台词就是,希望海瑞不要留情,把徐阶玩死算完。

    然而海瑞并非如世人想的那样不知变通。在徐阶表态,愿意退出全部侵占的田地后,海瑞认为问题已经得到了圆满解决,可以遵照承诺,不追究徐阶的几个儿子……不仅是为了昔日的情分,更是因为他知道,徐阶其实还有很强的实力,只是因为在道义上站不住脚,才会如此被动。一旦逼迫太过,舆论很可能会反转,到时候还不知他会怎么报复呢!

    但高拱不愿就此放过徐阶。隆庆五年七月,在沈默终于松口,调海瑞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之后,他给苏松派去了一位叫蔡国熙的新巡抚……这个人选的确定,尽显高拱的狠辣。首先这位蔡大人曾以讲学受知于徐阶,被徐阁老收为入室弟子,亲重程度要高于一般门生,也就比张居正稍差点。

    隆庆元年时,蔡国熙曾担任苏州知府,在任上廉洁爱民,多行善政,官声颇佳。当时徐府家丁在苏松一代横行霸道,但信奉心学的蔡国熙知行合一,丝毫不给徐家面子,双方关系十分紧张。一次,徐家派奴仆前往其府衙办事,该奴仆甚为骄矜无礼,触怒了蔡知府,愤怒地将其责打一顿。稍后蔡知府出差路过松江,徐府一群家丁竟驾驶数十艘小艇,将其所乘坐官船牢牢围住,鼓噪辱骂,致使其寸步难行;直到松江知府亲自前来调停,徐府家人方才罢休。

    此事被朝内巴结徐阶的御史得知,便多次弹劾于他,蔡国熙不得已,只好乞休返乡,双方就此结怨。其实上次海瑞被群起而攻之时,高拱便想用蔡国熙代替,只不过因为沈默反对才作罢,这次巡抚位子终于空出来,高阁老终于得偿所愿……为什么一定要用蔡国熙,原因很简单,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们一望即知,必定会去帮徐阶。但蔡国熙是徐阶的学生,我把学生派给他,总没有人能说什么了吧?如果再发生什么事,也没我什么责任了。

    不出高拱所料,蔡巡抚此番走马上任,秉承了他一贯的强硬刚直作风,把海瑞压下的案子重新开审,很快就取得了突破,仅可坐实的罪名足以重治——蔡巡抚也不客气,将徐阶的弟弟徐陟、徐阶的四个儿子,统统革去功名,更拟判徐阶三子、幺子充军发配,二弟、长子、次子削籍为民。至于被判处充军的徐府奴仆,更是达几十人。

    事情彻底闹大了,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去充军,家里的所有田产都被没收,连他们家的宅子也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恶徒烧掉了,徐阁老只能连夜逃往外地,以免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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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罹此大难,儿孙被整治得昏天黑地,牵着他的衣襟号泣。徐阶仰天长叹:“我不过勉强逃过一死,哪里还能保你们活啊!”悲惨之状,如坠地狱,据说甚至几度自杀,好在被儿孙及时发现,才不致死。

    徐阶一代首相,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官,晚景如此凄惨,不能不引起时人同情,高拱也因而感到舆论的压力。这时,徐阶门客吕方之子吕光,武艺高强,交际广泛,号称‘吕大侠’者,携带徐阶书信,前往京中拜谒张居正,在他家中嚎啕大哭,请他救救徐阁老。张居正心下不忍,且不想寒了人心,于是答应下来,并受了吕光所赠的三万两银票。

    但这件事,转天就被人告发了,高拱一见到张居正,状若无意的问道:“听说你昨天发了笔财,可要请客哦。”张居正听了非常不安,连忙解释,吕光是想通过自己拜见您老,至于那些钱,也是准备送给您的。我知道您素来廉洁,一定不会收,但总得请示了您老之后,才能处理。

    高拱暗暗埋怨自己太着急开口,结果让张居正圆了过去,只能一笑了之道:“既然你答应了,那就让他来见见我吧。”然而,这次事件过后,二人心中已埋下互不信任的种子。

    至今年初,二人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这其实是个恶性循环,因为高拱不信任张居正,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反而觉着张居正说什么都是别有目的。他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很快下面人便察知了这种变化。于是自以为猜到了老座主心意的高拱爪牙,纷纷弹劾与张居正关系亲密的潘晟、潘季驯、王国光等官员。高拱也顺水推舟,把这些人或是撵出京师,或是调离原职,想通过这种方法剪除张居正的羽翼。不过为了改革大计,高拱还是尽量避免正面冲突的。

    但三月里,高拱遭到了意想不到的猛烈攻击。尚宝卿刘奋庸上疏条陈五事,请隆庆总大权,以免大权旁落。又说当朝权奸蔽壅,‘权奸’二字所指为何,不言而喻。更猛的还在后头,给事中曹大埜上疏劾高拱不忠十事,直接列举了他十大罪状!

    高拱自从入阁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猛烈的攻击。曹大埜上疏弹劾的那些内容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全是事实,这令高拱感到十分震惊。按照惯例,首辅只要是受到了哪怕只有一个大臣的弹劾,也要立即上一个辞呈,所以高拱不得不想对策。

    于是,他的部下立即应战,给事中涂梦桂劾刘奋庸动摇国是;给事中程文再劾奋庸、大埜‘渐构奸谋,倾陷元辅,罪不可胜诛’。结果刘奋庸谪兴国知州,曹大埜谪乾州判官。

    起先,由于刘奋庸和曹大野平常和张居正的来往并不多,所以高拱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但后来经过门生韩楫的提醒,他相信很可能张居正在曹、刘二人背后暗中操纵。

    度过危机之后,高拱立刻开始反击,他的门生和近党上了一系列的奏章,指斥张居正内结阉人,犯了为臣子的大忌!

    这些指控很快就在朝臣中流传开来,引起了一片争论,但很快戛然而止,因为隆庆皇帝的健康又一次恶化,而沈默也在这时候回到了京城。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这两件事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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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上)

    下午时分回到京城,早有太监守在城门处,确认这一行人马,确实是沈阁老的队伍后,便传了上谕:‘沈师傅劳苦功高,今日无需拜见,明日早朝,朕率百官相迎,赴太庙,彰沈师傅功。’

    沈默恭敬行礼,称接旨,起身让人赏了那太监,便往棋盘街而去,回家后即闭门谢客,与妻女阔别经年,自然有一番苦辣酸甜,外人不得而知。

    第二天一早,各处城楼五更鼓敲,沈默已经洗漱完毕,换上崭新的朝服,乘轿前往皇城早朝。一路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的汇集到街衢纸上,但见到沈默的轿子后,全都自觉的跟随在后面,无论是青呢大轿,还是蓝呢小轿,没有一乘敢与他并行的。远远看上去,就像头雁领着它越聚越多的部下,往长安门而去。

    到了左安门前,沈默下轿,发现一众官员早已经落轿在那里等候,待他站定,众官员便一起躬身施礼道:“拜见阁老……”

    沈默微微一笑,抱拳道:“诸位久违了。”声音一如三年前那般柔和温暖,他和每一个向自己问好的官员亲切的说着话,并主动问候那些比自己年长的官员,很快便将和众人之间,因多年不见而生出的陌生感一扫而空。

    不知怎地,一看见他,众官员就油然生出亲切感,而脑海里那个,从其功劳官位中想象出来的危险的权臣,也一下子模糊掉了。很多人还暗暗自我批评,怎么能那样去想这位可亲的阁老呢?

    必须承认,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只要一见到他,你就会不由自主的亲近他、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而狠不下心去伤害他,甚至把以前的成见抛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不能复制,没有的人无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是天底下最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有的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而这只是处在初级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令人仰望的地位结合在一起,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的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

    沈默虽然还没到百官一见、纳头便拜的地步,但先天的素质加后天的修炼,使他身上具备了强大的亲和力与信赖感,只要他站在那里,你就很难很难生出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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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穿过长安街,来到午门外序班站好。卯时一到,各处宫门大开,官员们便鱼贯而入,但进去皇宫后,却不急着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稍稍朝向东面会极门方向,恭候诸位阁老到来。

    此时旭日未升、天光已亮,东方卫路鱼肚白,就在这晨光中,三位阁臣从会极门走出,大步向百官的队伍行来。细心的官员能发现,阁老们走路的速度,要比往日快上不少,显然因为沈阁老也在队伍中,让他们不能怠慢。

    内阁首辅高拱走在最前面,一把花白的胡子在晨风中稍显凌乱,但他毫不在意,远远地就抱起拳,朝着站在对首的沈默拱了两拱,要不是皇宫之中不能喧哗,估计他的大嗓门早就响起来了。两位张阁老也跟着抱拳微笑。

    沈默赶紧走出队伍,快步迎了过去,在高拱面前三尺处停下,深施一礼道:“元辅……”

    “江南!”高拱抢上一步,一把扶住他,动情道:“一别三秋,想煞我也!”

    “下官也十分想念元辅。”沈默紧紧握着高拱的手道。

    这时候张居正和张四维也上来见礼,沈默一一与他们抱拳道:“太岳兄!”“子维……”不管之前有多少龃龉,多年不见的,还真有些想念。

    “百官还在等着呢,我们先上朝吧。”高拱一看张居正跟沈默‘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就觉着腻味,不待他们说完话,便道:“有什么话,待下朝后,回文渊阁再说。”

    “是。”三人只好打住话头,同时伸手延请道:“请。”说起来,沈默和二张是一种风范,干净体面、温文尔雅。愈发显得不修边幅的高胡子邋里邋遢。

    “江南,你跟我并肩走。。”见沈默要跟在后面,高拱拉他一下道:“你是正一品,岂能跟在别人后面。”

    “一个虚衔而已,”沈默笑笑道:“元辅修要取笑。”话虽如此,他还是和高拱并肩前行,张居正和张四维跟在后面,四人汇合了百官,往皇极门方向行去。高沈二人走在前列,前者压低声音道:“这是皇上三个月来第一次视朝,专门为了你。”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圣躬现可安好?”

    “嗯,一直在好转。”高拱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但愿天佑大明……”

    沈默也点点头,说话间,便过了皇极门,威严的皇极殿在望了,二人也不出声,肃容往前走去。谁知这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众臣一齐循声望去,便见一顶明黄色的乘舆停在御道旁……那自然是隆庆皇帝的座轿,顿时无不惊诧。这时候,皇帝应该在皇极殿后小憩,等待大臣列班,怎么跑到殿前来了。

    再一看,皇帝并不在辇中,而是远远的站在一旁,愤怒地指手划脚,仿佛在发脾气。周围的太监宫人跪了一圈,似乎在苦劝他回辇中坐定。

    “好像出事了。”见到此景,高拱登时笑容全无道。

    沈默点点头,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的皇帝,只见他指指点点,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训斥人,但他所指的方向,分明什么都没有。

    “我们过去看看。”高拱用他典型的命令式语气,回头看一眼张居正道:“你们候在这里,不要喧哗!”听起来,像是对百官说的,可他的眼睛只盯着张居正。

    两人便离开队伍走过去,跟着高拱走近了,沈默看清楚隆庆皇帝的样子,心中不由咯噔一声……这位皇帝与自己同岁,今年都是三十六岁,按说是正值盛年,整个人却身形干瘦、面容枯黄,大有未老先衰之态。这会儿只见他满脸怒气,目光却明显呆滞,身上虽然穿着上朝的章服,但冠冕歪在一边,串缀上面的珠玉乱摇,显出他正处在一种混乱状态。

    “陛下!”高拱大声喊了一句,跪下磕头。沈默也跟着跪了下去,宫人们看到他俩,如见救星,赶紧让开左右,

    隆庆皇帝被高拱的一声叫吓了一跳,愤怒的转过头来,看到是高拱,面色稍霁,声音含浑道:“你来了,来了就好,我告诉你,我气死了,气死我了,要气死了……”皇帝嘴里恨恨不休地唠叨半天,才发现高拱边上还跪着个人,盯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么敢跪在朕的眼前?”说着高声道:“金吾卫何在,给我拿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默心头升起个荒谬的念头,莫不是皇帝要装疯把我铲除了?当然一转念,他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皇帝装疯,难道所有人都要装疯配合?

    “皇上,他是您整日念叨的沈师傅,沈默啊!”果然,高拱出声阻止道:“怎么,三年不见,您不认识他了吗?”

    “沈默,沈师傅……”隆庆表情一阵迷茫,然后恍然道:“果然是我的沈师傅!朕都老成这样了,你怎么没变样啊!”

    沈默的眼圈登时红了,哽咽道:“微臣沈默,恭请圣安!”

    “你可算回来了……”隆庆艰难的迈着步子,走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说话,却哽住出不了声,只是紧紧抓着沈默的胳膊,泪水扑簌而下。

    因为隆庆一直没有让起,所以沈默和高拱还一直跪在那里,十分的尴尬。好在紧跟在皇帝边上的乾清宫太监李全小声道:“皇上,还没让二位阁老起来呢。”

    “哦,”隆庆连忙道“快起来,跪着干什么。”手却一直攥着沈默的衣角没松开。

    高拱站起来,看到皇帝似乎恢复了正常,便轻声:“皇上,早朝的时间到了,百官还在那候着。”

    “早朝,什么早朝?”隆庆皇帝看看他,摇头道:“朕不上早朝。”

    高拱也觉着,皇帝神情恍恍惚惚,强撑着上朝的话,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便顺着隆庆道:““皇上不早朝,那就回宫歇息吧?”

    “朕不想回宫了。”隆庆缓缓摇头,神情极为落寞。

    “皇上不会宫要去哪?臣以为皇上还是回宫吧。”高拱却不相让道。

    和他对视了片刻,许是多年师生、情若父子养成的习惯,隆庆最后还是妥协了,点了点头。

    “快请皇上上轿。”高拱如释重负,李全也如释重负,两人几乎同时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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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辇抬来了,隆庆皇帝却依然紧紧拉着沈默的手腕,不放开。这让沈默未免有些尴尬,轻声道:“皇上,上轿吧。”说着微微抖一下被抓住右手,意思是,放开我吧……

    “朕不坐轿!”隆庆却不撒手道:“你送我。”

    沈默看看高拱,高拱点点头,意思是,赶紧把皇帝糊弄回去再说。

    “臣送皇上。”沈默只好微微躬身,扶着皇帝,往回走去。高拱和李全跟在后面。

    走了几步,隆庆松开了抓住沈默手腕,又抓住他的手掌,揭开自己的袖子露出左臂,白色的一段皮肤上,有八九个红肿的疮疤,十分鲜艳。他对沈默小声道:“你看,我身上的疮至今还没有落疤!”

    沈默看了,心中不禁酸楚,道:“皇上要好生休养,过了这个夏天,定能复原。”

    “谁的身体谁知道……”隆庆却心灰道:“我这病从正月里开始,时好时坏,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说到这,又掉下泪来,沈默连忙轻声安慰。

    高拱跟在后面,低声问李全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早上一直好好的,起床穿衣、洗漱用膳,都好好的。”李全同样一头雾水,小声道:“谁知一出乾清宫,刚坐上轿舆,就嚷着要下来。然后不知为何气呼呼的,一口气走到这里来了,然后便开始对着空地说话……”后面的话,显然不是臣下能出口的,但李全还是给高拱一个提示,发了个开口音。

    “花……”高拱一下明白了,不再理这茬,叹口气问道:“皇上身上的疮好了吗?”

    “没,”李全声音愈低道:“这几日愈发厉害了。”

    

    “不是把李时珍叫来了吗?”高拱道:“这都一个月了,还不见好转?”

    “唉……”李全又叹口气,显然又是不能为外臣道哉的话。

    这时候,前面的皇帝和沈默已经上了金台,隆庆仰头望着皇极殿那金碧辉煌的巍峨殿顶,忽然跺了一下脚,恨恨道:“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家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是太子还太小,这可如何是好!”一连说了数次,说一次就跺一下脚,然后握一下沈默的手,十分焦躁不安。

    “皇上万寿无疆,何出此言?”沈默听得心惊肉跳,赶紧安慰道:“您春秋正盛,不过是偶然小疾,安心调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后面的高拱也听到了,赶紧让李全不要跟过来,自己走到皇帝身边道:“皇上,你不要胡思乱想,说些不吉利的话。”

    隆庆闻言漠然不语,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俩。忽然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你们都是朕的老师,也是朕一手提拔的辅臣,现在有人欺负朕,你们到底管还是不管?”

    “是什么人敢欺负皇上?”高拱小心翼翼的问道。

    “什么人……”隆庆愣了一下,然后紧紧皱眉,含糊道:“宫里,宫里……”声音渐小,然后渐高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你们把奴儿花花藏到哪里去了?”

    “这……”高拱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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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郎君在很努力的写字,月票名次却落下来了,伤心啊,大家要保护小郎君、留住小郎君啊……

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中)

    那奴儿花花是什么人?却要从蒙古封贡说起。所谓封贡者,册封、朝贡是也。朝廷册封了蒙古王爷,王爷们就要定期朝贡。但是草原上物资贫乏,拿什么送给天朝皇帝呢?黄台吉们可就犯了难,便找人一打听,原来隆庆皇帝既不爱钟鼓馔玉,也不爱华服美食,就是有寡人之疾。这下就好办了,于是台吉们四处搜罗,一下子进贡了十个异族美女,有鞑靼的、有波斯的、有回回的,总之跟汉家女儿迥异。

    果然对了隆庆皇帝的胃口,却说隆庆这几年颠鸾倒凤,起先是乐此不疲,但时间一长,他就大感无趣,嫌那些中原女子都是一味的顺如绵羊,侍寝味同嚼蜡。现在听说有异族美女,哪能不龙颜大悦,下旨重赏了贡使,将那些美女照单全收。

    奴儿花花就是其中的一个波斯美女,生得是深瞳碧眼,肤如凝脂,从身材到脸蛋,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的,更有异族女子的轻佻放达,热情奔放,会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让人耳目一新,隆庆一见就爱不释手,从此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真叫个如胶似漆,须臾不肯分离。

    奴儿花花这个不谙世事的异族女子,却不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她不知道这皇宫里,是比战场还凶险的地方。后宫佳丽三千人,岂容她三千宠爱在一身?隆庆是皇帝,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但奴儿花花不过一个异国女子,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所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专宠。皇帝虽然也防备着有人害她,但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把她带在身边。这一日,朝廷大开经筵,皇帝携太子到文华殿听讲,临行嘱咐奴儿花花留在乾清宫中,切莫到处乱走。

    但等隆庆回来,却发现佳人已经不见了,他赶紧命人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奴儿花花已经死在御花园的窨井之中。从来不发火的隆庆皇帝顿时咆哮如雷,声言要严厉追查!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名堂来。因为除了皇帝,和私下认奴儿花花为干妹妹的司礼太监孟和外,这宫里所有人,都为她的死而暗暗喝彩。

    结果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隆庆知道,这宫里人都想奴儿花花死,所以所有人都瞒着自己,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恶劣,整个人比过去还要沉默寡言。有时还一个人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淌几滴眼泪。

    不久,他便病倒了,先是手腕生疮,一股子黄水流到哪儿,疮就长到哪儿。宫中暗地议论纷纷,有人说,这病是奴儿花花那番婆子带给皇上的,也有人说,这是皇帝在孟和的陪同下,微服私访帘子胡同得上的‘杨梅疮’;也有人说,这是皇帝吃了方士的不倒药,生出的热疮。但不管怎么说,隆庆因这疮变得喜怒无常,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每当糊涂了,就嚷着要找那奴儿花花……本来天气转暖之后,已经是渐渐好了,这才挣扎着要上朝,想不到今天又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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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极殿前,文武百官在不远处张望,皇帝非要找他的奴儿花花,这让高拱倍感难堪。见皇帝眼神游移不定,东张西望天上地下地乱看,他气沉丹田,低喝一声道:“陛下!”

    声如闷雷一般,吓得隆庆一哆嗦,险些歪倒在沈默怀里。不过这招还真管用,隆庆先是两眼茫然,然后目光渐渐有了焦点,缓缓望着高拱道:“我这是在哪里?”

    “皇上,您现在在皇极殿前。”高拱答道。

    “我……方才干了什么了?”隆庆见众人的表情奇怪,嘶声问道:“还是说了什么?”

    “皇上说,是有人无礼。”高拱沉声道:“敢问是何人无礼,不管宫里宫外,祖宗自有重法,皇上只管说与臣,当依法处治!”说着眼圈通红道:“皇上病体新愈,怎么也不该发怒,恐伤圣怀啊!”

    隆庆长长叹一口气,良久才低声道:”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

    高拱欲追问,隆庆却不欲再说下去,摇头道:“算了,宫里的事情,不劳先生操心了。”说完转向沈默,紧紧抓住他的手,叹气道:“我对不起先生啊……”

    沈默知道隆庆的意思,忙轻声道:“圣体要紧,其余的琐事,不妨日后皇上康复了再说。”

    高拱也道:“是啊,皇上,先回宫吧,别的事情改日再说。”

    隆庆想了想,低声道:“待朕心绪稍宁。”便仍然拉着沈默的手,下了丹墀,由东角门穿过皇极殿与建极殿,走到乾清门前,再往里进就是大内了,外臣不得擅入。一直被皇帝拽着走的沈默,这时停下了脚步。

    隆庆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送我!”

    沈默心中一颤,只得遵旨行事。和高拱一直陪着隆庆走进宫,入到西暖阁。皇上坐到御榻上,便要茶喝,右手却仍牢牢地抓着沈默。

    内侍把茶送了上来,隆庆皇帝伸出左手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这才长出一口气,对高拱道:“现在,我的心稍微安宁了些。”神色果然安定了许多,只是两颊依然通红,眼光也显得凝滞,他对两位大臣道:“朕方才一时恍惚,现在好多了。至于那番话,你们不必多心……自古帝王后事,都得事先准备,卿等务必考虑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高拱愣住了,他想不到,隆庆已经开始为自个安排后事了,忙跪下道:“臣不敢奉旨!请皇上收回成命,安心调养圣体!”

    “谁都逃不了那一天……”隆庆嘟囔一句,不再说话。

    “如果皇上没有别的事,臣等告退了。”高拱感觉隆庆现在需要休息,便告退道。

    沈默也想行礼告退,无奈手被皇帝牵着,没法鞠躬更没法磕头。

    “高师傅先下去吧。”隆庆道:“沈师傅在这里陪朕。”

    高拱闻言深深看沈默一眼,叩首道:“臣告退。”

    待高拱出去,隆庆才放开沈默的胳膊,吩咐李全道:“搬个墩子来,从今日往后,沈阁老来见朕,都赐座。”

    李全低低应一声,便去窗前搬一个绣套矮墩。

    沈默连忙逊谢道:“臣还不到四十,怎能受皇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你受不起,谁还受得起?”隆庆摇摇头,又吩咐道:“从今往后,沈师傅乘双人抬舆入大内,其余待遇,皆与高阁老同。”

    “陛下……”沈默是真不想受这份隆恩,人怎么才能活得长?低调,做人要低调啊!

    “先生不要推辞,你绝对当得起!”隆庆摆摆手,动情道:“朕在位这些年,荒唐怠政,庸碌无为。不怕先生笑话,过往我总是担心,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但是现在,我可以昂着头去见他们,因为我在位的这几年,大明收复了河套,平定了广西,让蒙古俯首、使安南称臣,我大明边境,已经一百年没有这般晏然了,我大明的国威,已经一百年没有这样雄壮了。这足以让我傲视成祖以降的所有先帝了……而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真正的功在社稷、功在千秋啊!”说着重重叹一声道:“按说怎么赏都不为过,但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定下来许多规矩,赏你太多反而害了你,也是我大明不可承受的损失……”见沈默还跪在那,隆庆对李全道:“快扶沈师傅坐下。”

    李全已经把矮墩搬到了沈默身后,沈默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一打岔,隆庆又有些恍神,问道:“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说……赏太多,反而害了沈阁老。”李全小声道。

    “嗯。”隆庆点点头,接着道:“但是不赏的话,朕心难安,也难以向沈师傅,向天下人交代,所以朕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在朝会上封师傅为侯爵,晋太师……谁知早朝之前,竟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莫非是天意?”又自言自语道:“也许就是天意,这个封赏不妥啊……”说着望向沈默道:“老天爷让我问问先生自己的意见呢?”

    “这个……”沈默尴尬了。

    “你们都出去。”隆庆看看左右,对李全道:“你去外面守着,什么人都不让过来,包括司礼监的那几个!”

    “是。”李全便带着太监宫女,无声的退下,并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掩上。

    宫门关上之后,隆庆不再强撑,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又喝了几口参汤,才缓过劲儿来,对沈默道:“这里没有皇帝,只有你的朋友,和我说两句心里话吧。”

    “是。”沈默点点头,道:“微臣……我绝无隐瞒。”

    “我一直想知道,这几年,你何必要这么拼命?”他的目光虽然浑浊不清,但满满的全是真诚。

    “微臣得逢圣主,幸无掣肘,可谓千载难逢之良机,当然要尽力为大明做些事情。”沈默明白皇帝的意思,心弦颤动道:“至于忧谗畏讥之心……我相信皇上会相信我,就像我相信皇上一样。”

    “嗯……”隆庆眼角湿润了,重重点头道:“朕当然相信你。你我师生相得十几年,我自然深知师傅是有大智慧的,焉能不懂进退之道?你却能不避毁谤、不计得失,一心一意为大明着想,没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绝对办不到的。”说着动情的望着沈默道:“你的心意,朕都能体会得到,如果朕能多活二三十年,你我必可造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

    “皇上,我们现在就足以流芳百世了。”沈默轻声道:“忧思伤身,您还是专心调养龙体,只要圣躬安康了,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你说得对。”隆庆握住沈默的手,哽咽道:“朕要好好活,只要朕能挺过去,一切都不是问题!”

    “皇上这样想,微臣就放心了。”沈默点点头,微笑道:“现在您需要休息,改日微臣再来拜见。”

    “你要每天都来……”隆庆抓着他的手道:“这宫里有人害我,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这是沈默第二次听皇帝这么说,他隐隐觉着,这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昏话,但事涉宫闱隐秘,他不能多问一句。

    告退的时候,沈默说,自己在南方时,风湿病又犯了,身上疼得厉害,想请李时珍李先生给看看,隆庆自然无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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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西暖阁里出来,沈默见高拱还候在乾清宫门外,身边还有张居正、朱希忠等重臣公卿。

    看到沈默出来,高拱问道:“皇上如何了?”

    “不要紧了,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了。”沈默回答道。

    “天佑大明。”高拱松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先回去办差吧,宫里有我们内阁四人,有召即至,举足便到,也会及时通知各位的。”众人这才散去。

    回内阁的路上,高拱对三人道:“这几日,我们都不要回家了,日夜在值房候着,随时等候传召,以免一旦有变,措手不及,被小人钻了空子。”不只是有意无意,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直盯着张居正。

    三人诺诺应下,便跟着高拱往回走,张四维小声对沈默道:“苦了弟妹了……”沈默咳嗽一声,掩饰道:“好久没回内阁了。”

    “变化真不小,保准你看了满意。”张居正站住道:“昨天在内阁当值,也没给你接风,今天晚上横竖不回家,都到我那儿宵夜,全当给江南兄接风了。”

    “不行!”高拱的耳朵也尖,张居正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却还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断然道:“皇上圣躬不豫,你们身为宰辅却带头宴饮,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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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下)

    来到文渊阁,却见红墙碧瓦、一切照旧,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比当年还要鲜艳亮眼。

    但进去阁中后,却发现东西厢的阁臣值房,变成了司直郎们办公的地方。看到高拱一脸得意的样子,他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一脸疑惑道:“我等晚上住在什么地方?”

    “呵呵……”高拱笑道:“这些房间狭**仄,而且都是东西向,夏日暴晒、冬日寒冷。皇上过来几次,每次都说,我等身为辅臣,实在宰相,焉能蜗居于此陋室之中?”他一脸感慨道:“皇上仁德,几次要拨款为我们修建新的直庐,但都被内阁以前方战事正酣,当紧缩节用婉拒了。前年蒙古封贡,咱们没理由再拒绝了,但哪能让皇上破费?最后工部出工出料,去年秋里刚刚修好。”说到这,高拱的眼圈红了,声音黯哑道:“皇上仁德,时时刻刻都挂念着臣子,早就说要来看看,谁知就这么两步,竟至今无法成行……”

    众人只好陪着叹了会儿气,张四维道:“元翁和张相先回去忙吧,学生带沈相去直庐看看。”

    就这么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高拱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

    于是二人回到正厅办公,二人则穿过角门,到了文渊阁北面……在沈默的印象中,这里是片很大的空地,据说原先是花园,但后来宫里嫌打理起来太麻烦,于是荒弃了。但当他再出现在这里时,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原先光秃秃的空地上,出现一个假山碧池,芳草萋萋、花木繁盛,别具匠心的方形小花园,一色的水磨砖墙、青瓦花堵,花园中的道路用青砖铺就,在中央的水潭处,又分出六条路径,通向开在院墙上的六个月亮门。

    见沈默有些看愣了,张四维笑着为他介绍道:“左手第一个院子,是首辅的直庐,次辅大人的在右手第一个,然后紧挨着首辅的,是张相的;下官的挨着次辅大人。”说着指向属于沈默的院子道:“次辅大人这边请。”

    沈默点点头,便跟着他进了月门洞,便见里面虽然不太大,但是个独院,厅室皆南向,别馆庖厨皆具,而且院中葡萄架,有石桌石凳。坐在架下,凉风习习,暑意全无,令人心旷皆怡。

    “不错不错,”沈默十分满意:“比起原先的值房来,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说着请张四维在葡萄架下坐定,对担任自己文书的司直郎道:“能否泡茶来喝?”

    你道那司直郎是何人?沈明臣的从子沈一贯是也。趁张四维不注意,他朝沈默挤眼笑笑,一本正经道:“遵命。”便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茶具来,还有泥炉子,都是沈默早年在内阁用过的。

    “东西都没给我扔。”沈默不由笑道。

    “都是我亲自带人收拾的。”张四维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来,递给沈默道:“次辅大人得空清点一下。”

    “太细了,”沈默摆摆手道:“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

    张四维手一僵,看了看在那里忙活的沈一贯。

    “无妨,这是我的子侄。”作为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庶吉士,沈一贯的大名早就尽人皆知……尽管沈默并未向礼部打招呼,但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他的老部下们的刻意讨好之举。所以沈默并未隐晦和沈一贯的关系,对后者道:“把门关上。”

    沈一贯把铜壶坐在炉子上,然后掩上院门。

    “次辅大人……”张四维这才开口。

    “子维。”沈默打断他道:“此刻就你我二人,为何还如此拘谨?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张四维?”边上忙着洗茶具的沈一贯郁闷了,合着我不是人啊。

    “唉,人是会变得,”张四维脸上浮现苦笑道:“何况在内阁这个环境中,我要是不变成这样,如何在夹缝中生存。”

    “你不容易啊。”沈默点头表示理解,一个强力的首辅不需要同样强力的下属,他需要的是传声筒、应声虫和出气筒。沈默正是因为看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所以才会主动离山,不跟高拱相争。张居正没法躲开高拱,但他负责关系国运的财政改革,任重道阻,无人可替,高拱必须对他保持克制。只有张四维,在内阁里没有权力、又是新人,还是高拱的学生,只能逆来顺受。首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拿他撒气,有什么琐碎费力不讨好的活,都会交给他干,但他乖巧依旧,乖到连内宫太监都忍不住想欺负欺负他了……

    “要是能让所有人都把气撒到我身上,换取内阁的安宁,我是一百个愿意。”茶具和水壶端上来了,张四维习惯性的开始忙活,让边上的沈一贯手足无措,沈默挥挥手,他便无声的退下了。只听张四维接着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十多年来,内阁就像个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哄哄、乱糟糟,不知道多少国老壮志未酬,狼狈谢幕。就在这你争我夺之中,多少国政大计被当成斗争的工具,耽误了多少事,你我都是过来人,自然深有体会。”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几年,内阁终于安静了不少,元辅和张相两位,原为刎颈交,可谓是志同道合,相许国家的天下英才。这些年,两人通力协作,毫无猜忌,大家能齐心协力,效率自然提高,国事也蒸蒸日上,眼看从崩坏的边缘拉了回来。”张四维说着叹口气道:“可是现在,我看又到了乱套的时候。”

    “怎么说?”沈默轻声问道。

    “原因在于元辅手下有一群小人。这些人以构陷驱逐元辅政敌,换取加官进爵为生。”张四维的脸上,显出气愤的神情,但声音还是极细微道:“他们就像狼一样,攻击了一个又一个,把元翁的敌人扫得干干净净,元翁是心满意足了,可他们还要立功升官,便先替元翁制造敌人,然后再把敌人打倒……而当时在北京城,地位和元翁最接近的张相,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

    “但张相为人缜密,时刻忍让,从不与高相发生冲突,但那些小人发现,最容易引起两人误会的,还是徐阁老的事情。徐阁老晚年罹难,天下不公,张相身为徐阁老的入室弟子,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已经是一路提心吊胆,畏行多露了。但是,韩楫、宋之问之流还要吹毛求疵,夸大其是道:‘不行,为什么他要帮助徐阶说话呢?’这些势利小人没有道义,没有感情;他们也不相信别人还有道义和感情!”

    “在这些势利小人看来,一切都应当是‘势利’的,在位的首辅便要热捧,在野的首辅便要落井下石,这才是正常人情。否则便另有动机!他们便搜求张相帮助徐阁老的动机。他们把发明当做发现,终于认定已经发现居正底动机!”看来这些话,在张四维心里憋了很久,今日终于找到倾诉对象了。他一面给沈默斟茶,一面气愤道:“很顺利地,这个消息传到了元翁耳中,说徐阁老派人送了三万两银子给张相,于是张相便替徐阁老维持。元翁闻言大怒,那日在朝会上,便半真半假地讥刺了张相一顿。当时我也在场,张相当时就变了脸色,指天誓日地否认这件事。经过好一番辩白以后,加上我也在边上劝,事情才收场。”

    “但那件事,还是给他们俩之间,造成了的裂痕,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元翁的性格你也知道,他开始把与张相亲近的官员或是迁出京城,或是调离原任。张相几次为他们说话,都被元翁无视。再后来,发生了尚宝卿刘奋庸、给事中曹大埜弹劾元翁独裁一事。这两人都跟张相没什么关系,高阁老起先也没和他联系起来。可后来听信了韩楫的话,认为是张相指使二人上书,于是连表面的和谐都没法保持了。前几日便有御史弹劾张相勾结内宦,犯了为人臣的大忌。昨天更有个叫张集的御史,在奏疏中说,要防止赵高矫诏杀李斯的悲剧重现于今日,要防止严嵩勾结太监诬陷夏言之事重演!”张四维脸上的忧色更重了:“这种诛心之言都能说出来,可见双方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望向沈默道:“好在江南兄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才让局势缓和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劝得动元辅的,一定是你江南兄。”说着起身作揖道:“请江南兄为天下计,劝一劝元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局面吧。”

    沈默端着薄如蝉翼的官窑茶盅,看看里面亮黄色的茶汤,轻声道:“子维,徐阁老也是我的老师,他的事情,我会劝元翁住手的。”说完便轻呷一口,闭目品尝起来。

    张四维等了片刻,再没听到沈默的下文,不由有些失望道:“家岳的事情,就拜托江南兄了。”在徐阶一案中,他的处境不比张居正好多少,一方面,家中妻子整日以泪洗面,另一方面,晋党却早就恨透了徐阶,所以张四维夹在中间,怎么做都不是。现在沈默把这件事应下,他至少可以回家跟妻子交代了。闷头喝了会茶,他还是不甘心问道:“元翁和张相之间的事情,难道江南兄就不管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沈默苦笑一声道:“子维,你我相交莫逆,我也不跟你虚言,你想想我的处境,其实比他们二位还要不堪……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如果我一回京就张牙舞爪,只会坐实了某些人的臆想……到时候新郑成不了夏言,我却要变成曾铣了。”

    “……”沈默如此明确的表态,张四维还能说什么?神情顿时落寞道:“难道,我大明终究要毁于内斗吗?”

    “杨公不日抵京,”沈默轻声安慰道:“到时候,他和葛老二位一起调解一下,却比你病急乱投医要强。”

    “嗯,也只能如此了……”张四维点点头,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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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刚回京,也不急着接差事,下午告假回了趟家,把被褥家什、锅碗瓢盆的装了一车,要运回内阁去……高拱想说,这些事让下人去办就是了,可一想到他离家三年,才回来一天,就说不出口了。

    见他才回来一晚上,就又要离家,若菡自然不高兴,沈默也满心歉疚,但回京不自由,在这节骨眼上,怎能违背高拱的意思?只能向妻子保证,这次回京之后,再也不接任何外派的差事了,等这档子事儿了结,一定好好在家陪老婆孩子。

    若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也体谅他身不由己,只要丈夫能说几句顺耳话,自然就放过他,戏谑道:“听说草原上出了个三娘子,不知作何讲?”

    “我哪知道……”沈默老脸一红道:“你休要多想。”说着还示意柔娘加快动作,赶紧把自己的换洗衣物收拾好。

    “我们沈督师可是人人称颂的大英雄,”若菡一张粉面,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还如花信少妇一般,此刻似笑非笑,浅嗔薄怒,端的是风情万种,只是一张嘴却不饶人:“妾身却觉着老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英雄好汉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敢做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还是娘子火眼金睛,为夫确实算不得英雄好汉,”沈默哪能抵挡得住,连连败退道:“嗯,我去看看孩子们,好几年不见,都不认识我了,我这个当爹的可真不称职。”

    “亏你还记得!”若菡果然被成功吸引注意力,怒道:“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孩子长到四岁了,还以为自己没有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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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介绍:
权柄结束三天后,新书开始了,写的是明朝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情。那段历史很好玩,也让人特别遗憾,很多年前就有写一下的冲动。
实际上三月份开始,我便开始准备这本书,为什么用这么长时间?因为对历史的敬畏,许许多多东西需要落实和思考。
然而落笔成文时,还是希望大家看了能轻松快乐,因为经过三百多万字的《权柄》的征程,我深切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大家平时生活都不易,没必要让读者在看书的时候,再受一番折磨了。
所以我必须在历史的厚重与故事的轻松之间,寻觅一个平衡点,这很难,好在《权柄》给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编辑的指导和读者帮助下,和尚几易其稿,最终敲定了这样一个故事……
让我们随着主人公,从云诡波谲的嘉靖后期开始,走一段激动人心的人生路,也让我们用最合理的方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另,如果有养肥新书的习惯,可以看看和尚的第一本书《权柄》,三百万字,挺精彩的……
官居一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官居一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官居一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