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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太监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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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了团“宝贝”

    readx;赵昊辰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蒙着东西,一片黑暗,尚来不及害怕,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说道:“默儿,莫怕,爹得把你捆上……”

    “爹,咱不怕,不用捆,咱不跑!”稚嫩的声音,竟然由赵昊辰的嘴中发出,根本就不受控制,好像他的身体中住着另外一个人。

    “爹知道默儿乖,爹不是怕你跑,是怕等会儿你疼的受不了……”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中带着哭腔,随着声音,赵昊辰感觉身体四肢被紧紧的捆了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他想呐喊,却发现嘴巴不听自己的使唤。

    “默儿,爹对不住你……你使劲喊吧!”一段难捱的寂静之后,赵昊辰下体一凉,紧接着便听到那苍老的声音,说到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这是要做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昊辰是市三中教历史的老师,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恐怖的片段,身子猛然一挣,居然坐了起来。

    水银般的月光透窗而入,汗出如雨,原来是南柯一梦。

    一个关于阉割的梦。最近赵昊辰在研究关于宦官的历史,对于那群在历史中地位特殊却又声名狼藉的群体,他既是痛恨,又充满同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这梦境也太过真实了些。

    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下体,还好,果然是一场梦。

    “陈默,你醒啦?太好了……”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耳边传来,把他吓了一跳。声音陌生而又熟悉,随着声音,他的脑海中猛然一阵混乱,就像原本干净清澈的一杯水突然被滴进了好几滴墨汁。

    “陈友,咱这是在哪里?”赵昊辰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用手抱住了脑袋,佝偻着身子从新躺回了床上。

    “你别吓咱!”陈友吃惊的望着床上抱着脑袋翻滚的陈默,用力扯过他的手腕,将三根手指搭在上边,默然片刻,迟疑说道:“脉象平和有力,没事啊……陈默,告诉咱,你觉得哪儿不舒服?”

    “头疼,像有人用锥子扎!”

    “不应该啊!”陈友满脸不解,长身而起,月光下皱眉凝思。屋外寒风呼啸,猛然一阵怪风穿堂而过,窗户“咣”的被吹开,冷意扑面而至,将他宽大的青色贴里吹的哗哗直响。

    御马监掌印太监书房内孤灯如豆,照射在高忠(史载高忠嘉靖四十三年卒,时年六十九,历任内宫监掌印,御马监掌印,司礼监佥押管事)的大红蟒袍上,鲜红不再,平添了些暗淡,凝重如血。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高忠端坐在高背雕花梨木靠椅上,望着书桌上的一个做工精巧的小匣子出神。

    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个身穿青色贴里的中年宦官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吹的烛火不住跳动,让高忠的脸色也变的明暗不定起来。

    “义父,这么晚了,不知招唤孩儿何事?”

    “万化,出大事了!”高忠缓缓说道,面对自己最宠爱的义子陈矩,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陈矩字万化,顺着高忠的手指方向望去,忽的吸了口冷气,结结巴巴的问道:“印,印……该,该不会是……?”

    “嗯!”高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眼神凌厉,用力握拳挥动两下,嘶声说道:“不知哪个胆大贼子,居然敢盗咱家监印,让咱家抓住,必将其千刀万剐!”

    “昨日一早,勇士营坐营官陶宝生来支饷,孩儿还曾用过印的,怎么会……?”

    “咱家府上虽比不得冯府,却也算的上禁卫森严,监印不可能是外人盗了去……”

    “孩儿也这么想,”陈矩附和道,接着眉头一皱,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很快便有了定计:“此事太过紧要,关系义父与孩儿们的身家性命,非但要尽快查,还不能大张旗鼓。孩儿怀疑这事儿跟冯府有关系,义父拒绝了冯府的拉拢,保不齐他们会想出这绝户计,若不能在他们将这事捅到万岁爷前寻到监印,那咱们可就……”后边难听的话他没往下说,饶是如此,想到可怕的后果,他仍旧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所以咱家才找你来,”高忠面色阴沉如水,昏黄的老眼中寒光乍然一闪,杀机凛凛:“马上去查,找到内鬼,杀无赦!”

    陈矩不但在司礼监任职,还是高府掌家,手握大权,加之聪敏异常,腹中早有大概,闻言领命而出,先寻来最信任的几个义子徒弟,又叫来府中管事,上房,掌班,司房等头脸人物,分头询问,折腾半夜,虽未寻到内鬼,却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咱跟陈默一个屋,昨天半夜他曾经出去了很久,今早时,突然高烧起来,像是得了打摆子,被送去了安乐堂……”

    “好一招瞒天过海!”陈矩冷笑起身,众弟子摩拳擦掌,跟了上去。

    众人纵马出府,踏月顶风,如箭般径往北去,半个时辰不到,安乐堂已然在望。

    此刻安乐堂最西边的一间屋内,赵昊辰在经历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月光下,他仍旧有些发呆,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穿越这种只在网络小说上才能看到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再不愿意相信又如何?假如不是穿越,那他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那份记忆该如何解释?

    什么南柯一梦,那分明就是现在这副身体在濒临死亡时涌现的关于过去的回忆,他只是弄不明白自己穿越的确切时刻,以及自己裤裆为何会多出那团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上的东西。

    是的,他现在这副身体的名字叫做“陈默”,十一岁由亲身父亲净身,在一个神秘的贵人帮助下(明代规定,不许私自净身),不但得以进入大内,还被分配到了总督勇士、四卫营军务,御马监掌印,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忠的府内做事。六年时间里,虽然身份仍旧是最底层的小火者,却由最脏最累的厨房进入了负责文书的司房,这在竞争激烈的高府之内,绝对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陈默是得了打摆子被送到安乐堂的,原本待死,却因为赵昊辰的穿越,不知在什么神奇的力量之下,不但身体恢复如初,以前被割掉的宝贝居然也奇迹般的长了出来。

    老乡陈友在赵昊辰,不,陈默的耳边喋喋不休,欢喜不禁,陈默却毫无高兴之情,眼睛盯着自己的裤裆,良久,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尚未落地,便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传来……

第二章 栽赃嫁祸,咱家也不是吃素的

    readx;马蹄声消失,静了片刻,人语声渐近,陈默陈友正自相望无言,屋门被人从外边咣的踹开,棉布门帘半卷,火光闪动间,伴着寒风,六七人迅雷般冲了进来。

    陈默一怔,不及反应,已被按在了床上,紧接着便听陈友焦急的大喝:“你每(原山西方言,最初军中流行,后大明通用,通‘们’)是谁?赶紧放开他……刘公公……这是……?”

    后边的话他是冲着一个头戴刚叉帽的老公公说的,那人是安乐堂的掌房官,平日里对他极为照顾,此刻却板着脸,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望向了另外一个身穿青色贴里的中年人。

    陈友不认识这人,陈默继承了本体的记忆,对他却绝不陌生:“大爷?您这是……?”

    陈矩望着陈默被压在床板上扭曲变形的脸,面无表情,一挥衣袖,沉声喝道:“搜!”

    来的人手里都拿着火把,火光跳动,将狭小的屋子照的亮如白昼。陈默被两个人反转手臂控制在床上,陈友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上青红不定。

    一阵翻箱倒柜,却没找到丢失的监印,陈矩的脸色愈加阴沉,上前居高临下望着陈默:“东西在哪里?”

    “什么东西?”陈默刚刚继承本体记忆,尚未完全融合,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跟咱家装蒜?”陈矩眼睛眯成一条线,指着陈默:“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给咱家搜身!”

    “且慢!”搜到监印还不要紧,摸到下体绝对没命。陈默一急,两种记忆突然融会贯通,匆忙大呼:“大爷找什么小人不知道,不过,昨夜小人起夜,曾经看到五爷在厕所后边鬼鬼祟祟,不知道跟大爷找的东西有没有关系……”

    他想起来了,“自己”确实在那个神秘的贵人指示下偷了高忠的监印,丢进了厕所后边的粪坑。那是昨夜的事情,当时也的确碰见了高府负责管理锁钥的上房高磊,还被其讽刺了几句。

    高磊跟陈矩一样,都是高忠的义子,排行第五,为人贪财好色,刻薄寡恩,只因喜欢的慈庆宫慈圣老娘娘(此处老非指年龄,实乃宦官对各宫女主尊称,后文皇帝老爷同此)手下婢女琪姑姑对陈默笑过一次,便处处与他为难,若非陈矩还算照顾,早不知死过几回,现在生死关头,不知怎么就冒出来这么一番话。

    陈矩摆手制止子弟,皱眉回忆,却想不起方才询问高磊时有何不妥。不过,高磊自私贪财,欺上瞒下,借着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事他却有所耳闻,如今司礼监冯保如日中天,当时高忠拒绝其拉拢时高磊便有微词,观其行为,确是能够为了前途金钱出卖主子的人。

    反观陈默,却是陈矩看着长大的,聪明好学,又知进退,他是寄予厚望的,不然也不会屡加照拂了,这也是他出离愤怒,急匆匆带人来抓陈默的原因。

    两下对比,陈矩犹豫了。

    “这位公公,小人虽然不知道您在找什么,不过,小人略通医术,今早陈默被送来之时,的确发热昏迷,患打摆子无疑,小人一直守在旁边,直到不久前他才苏醒……这事儿可以问刘公公。”陈友说道,望向刘掌房官,目光殷切。

    安乐堂乃是专门为底层宦官看病的地方,刘公公身为掌房官,自有医术在身。他是老狐狸,看出陈矩的迟疑,本着“宁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的处事原则,点头说道:“陈友所言不虚,这陈默是他老乡,下官也曾把过脉的,得的确实是‘温疟’,也确实未曾与人接触,至于其它,下官就不清楚了。”

    陈矩望了眼陈默,见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一软,打定了主意:“带上他回府,赵鹏程,你先行一步,给咱家控制住你五叔……”

    “义父,他是咱叔,咱……”赵鹏程瘦瘦的个子,低头打断陈矩。

    陈矩一立眼:“没用的东西,不会先通知老祖宗么?滚!”

    赵鹏程一咧嘴,急忙向外走,被门槛一绊,摔了个狗啃屎,引得一阵轻笑,陈默高悬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陈矩还是相信赵鹏程这个义子的能力的,闻听门外马蹄声渐远,示意刘公公再给陈默把脉。刘公公上前,按住陈默的两人望向陈矩,见其微微点头,连忙松手让到旁边。

    “咦?”把脉片晌,刘公公惊疑不定,连连称奇:“怪事怪事,先前把脉,此子脉象明明是‘温疟’的症候,按照道理,即使神医李时珍在此,救治及时,没有十天半月也难得好转,如今看来,脉象平和,跳动有力,明明就如常人一般无二,真是,真是……”他一连重复了好几个“真是”,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最后只能接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虽然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嫌疑,倒也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打摆子病在后世算不得什么出奇的大病,在当前却是死亡率极高的疑难病症,极难治愈。陈默虽然感觉良好,心里毕竟有些阴影,此刻闻听刘公公如此,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他虽然没有治国安邦中兴大明的雄心壮志,不过穿越一场,若还未开始精彩生活,便因小小疟疾送命的话,那他可真就要指着老天日祖宗了。

    众人表情各异,陈友为甚,嘴角险些咧到耳朵根儿,满脸惊喜毫不遮掩,只有陈矩,神色仍旧凝重:“老前辈可敢确定?”

    刘公公重重点头:“治病下官或许并不特殊擅长,好人病人还是能分的清的。”

    “甚好!”陈矩微微额首,望向陈默:“你也不用急着高兴,若事后证明高磊无罪,那你诬告上官,罪加一等,咱家必将你碎尸万段!”

    陈默打了个冷战,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那高磊当自己的替罪羊。

    陈矩急于查找监印的下落,见陈默无事,吩咐人将其绑了,冲那刘公公抱拳告辞,刘公公急忙还礼,直送出大门,待众人远去,这才冲旁边站着的陈友感慨道:“这陈矩进退有据,居高位而懂谦逊,日后必成大器……咱家观其对你那老乡颇有回护之情,你那老乡若能逃过此劫,倒真的要时来运转喽!”

    陈友无语,望着月色中笔直而又空旷的长街出神,直到刘公公拽他一把,终于如梦初醒,随着进了大门。

    远处,陈默骑在马背上四下张望,第一次亲眼观察,1583年,万历十年冬的大明,他知道,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内阁首辅,万历皇帝朱翊钧称“元辅”而不名的张居正已然谢世,用不了多久,平静十年之久的万历朝堂将要再起波澜,而若仍旧循着历史的轨迹,这将是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开端,开国二百多年的大明由此中落,最终被黑山白水间那群梳辫子的民族所取代……他彻底清醒,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第三章 一波平一波又起

    readx;再次回到高府时,天已蒙蒙亮,陈矩带着陈默直驱高忠书房。书房外跪着七八名青衣宦官,被守卫的家丁挡着,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陈默走进院子,纷纷起身拥过来破口大骂,被陈矩厉声一喝,这才老实退后,却仍旧拿眼瞪视陈默。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陈默相信自己早死了无数次。不过他不在乎,一群仗势欺人的东西罢了,以前那个陈默胆小怕事,如今旧瓶装新酒,他要让大家看看自己的颜色。

    外边的小宦官怕陈矩,高磊可不怕,本来跪在书桌前,见到陈默,噌的就扑了过来,劈手就是一巴掌:“王八羔子,偷了监印不承认,居然赖到爷爷头上……”

    “够了!”陈默没躲,缩着肩膀任凭高磊厮打,吭也不吭一声,直到书桌后一声威严的断喝,这才抹了抹眼,一把推开高磊,噗通滑跪到高忠旁边,以头触地:“老祖宗明鉴,孩儿十一岁入宫,能有今日,都是老祖宗的栽培,怎敢卖主求荣,做出偷盗监印的无耻之事?至于五爷,也非孩儿冤枉,昨夜确曾见五爷半夜在厕所鬼鬼祟祟来着,倒没见他手里拿着东西……”

    “胡言,一派胡言,义父别听这王八蛋胡说八道,孩儿屋里就有便桶,大半夜的怎么会去厕所呢?”

    “五爷,您是前辈,说话时能不能拍拍良心?您真敢肯定昨夜没去过厕所?那小人昨夜见到的是鬼不成?”陈默虽然一时间猜不透高磊为何会否认,倒也不急,反唇相讥,仍不忘身份,以求给高忠留下好印象。

    “你骂谁是鬼?你每全家都是死鬼!”高磊气急败坏,又要过来厮打陈默,被陈矩一把拽住:“够了,义父在上,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高磊这才消停下来,气呼呼的瞪着陈默。陈默一缩脖子,面带惊恐的往后缩了缩,拿低做小,一味扮弱,表演的淋漓尽致。

    高忠的目光在面前跪着的二人身上来回巡视,见高磊兀自梗着脖子,满脸涨红的瞪着陈默,反观陈默,以头触地,一副静待发落的模样,火气忍不住蹿了上来,重重一拍书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厉声喝道:“监印是谁所盗先不提,高磊,你眼里还有咱家么?嗯?”

    高忠最后一哼,阴冷而又充满杀气,如同发自九幽地狱,陈默暗喜,高磊浑身巨震,怔了一下,忽然哭天抢地的嚎了起来,边嚎边说:“……义父啊,孩儿冤枉啊,呜呜……老天开眼,怎么不劈死这个冤枉孩儿的王八蛋啊,呜呜……孩儿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怎么会偷监印哪,呜呜……”

    “够了,嚎什么嚎?咱家还在呢!”高忠瞥了眼桌子上已经擦洗干净的金色监印,不耐烦的站起身来,冲陈矩一摆手:“他俩交给你了,实在不行,一道料理了,不要再来烦咱家!”

    “义父——”这下高磊真的慌了神,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却被陈矩从后边狠狠踹了一脚:“叫什么?没听到义父的话么?来呀,把他俩给咱家带到柴棚!”说罢冲高忠一躬身,当先出了书房。

    厌恶的望着陈默与高磊被带出书房,高忠愣了片晌,突然重重的坐回椅子,长长一叹,昏黄的老眼泛出迷离之色,悠悠说道:“冯保啊冯保,这是你逼咱家的,看来,咱家真的得考虑考虑张鲸的建议了。”

    柴棚在高府的东南角,说是柴棚,里边没有一根柴火,空荡荡的,又阴又冷,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陈默就感觉膝盖针扎似的疼。

    高鹏被推搡进来,大哥大哥的叫个不停,挣扎着不跪,陈矩一使眼色,赵鹏程抬手就在高鹏肚子上重重捣了一拳。如同被人突然卡住了喉咙,高磊的声音顿止,面色苍白,干呕了两声,抱着肚子弯下了腰。

    “五叔,得罪了,跪下吧你!”赵鹏程个子不高,身子又瘦,出手倒是挺狠,抬脚又在高磊膝窝上踹了一记,这下高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的跪了下去。

    “五叔,你也别狡辩了,省的受皮肉之苦……昨晚你去厕所,不仅陈默看到了,咱也看到了,不敢承认,不是心虚是什么?”赵鹏程的声音又尖又细,话一说罢,不但高磊,就连陈默也吓了一跳——这是咋回事?他为什么帮自己?

    陈默略微扭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赵鹏程,却发现他看都不看自己,不禁愈加迷惑起来。

    “臭小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昨晚去茅厕来着?”高磊可以确认昨晚就见过陈默一人,这才敢于否认自己去厕所的事实,一来避免麻烦,二来,也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错,这么重要的事,适前咱家询问你每时,你怎么没说?”陈矩也对赵鹏程突然出来作证有些疑惑,沉声问道。

    赵鹏程不慌不忙,跪到陈矩面前:“义父莫气,昨晚孩儿确曾见过五叔,不过不是厕所而是马厩……”

    “又去偷偷喝酒来着?”

    赵鹏程赫然低头:“是,昨晚馋虫上来了,睡不着觉,又怕义兄告诉您,咱就找出藏在床下的酒,去了马厩……那会儿不敢说,实在是怕您知道孩儿又吃酒罚咱……”

    “现在为何又说了?”陈矩问道。

    “这不是事关重大嘛,”赵鹏程抓了抓脑袋:“再说,监印果然是在茅厕找到的,陈默又确曾见过五叔……不是咱说,陈默这小子为人仗义,对老祖宗忠心耿耿,倒是五叔,背着老祖宗做了不少事儿,前次冯公公派张公公来拉拢老祖宗,被老祖宗拒绝以后,五叔还说过不少风言风语,明摆着的,监印绝对是五叔盗的,咱不能眼瞅着陈默被冤枉不是……”

    “还算你有些良心,回头去找你大哥领十板子,钱沐,不许徇私,”陈矩说道,后一句是对自己的大义子说的,说罢望向高磊,神色肃然:“五弟,当哥哥的说一句,咱每这身份,贪财好色都不要紧,宦官,阉竖么,外廷那些人就是这么看咱的,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背叛义父……”

    “大哥,监印真的不是咱偷的,”高磊哭天抹泪的打断陈矩,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曾见这小子去过乾清宫管事张大受府上,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那张大受可是冯公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小子不过是个最低级的小火者,没事没非的去他府上做什么?”

    陈矩狭长的凤眼一眯:“果有此事?”

第四章 灵机动好事临门

    readx;高磊暗喜,匆忙说道:“咱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字虚言,叫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倒用不着,一刀足矣!”陈矩格格一笑,突然将钱沐挂在腰间的绣春刀抽了出来,挥刀如风,划过高磊的咽喉,兔起鹤落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高磊双目圆睁,抬手指着陈矩,嘴里嗬嗬连声,鲜血狂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缓缓倒地,发出“噗通”一声。

    “义父——”

    “师傅——”

    棚子里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的目瞪口呆,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记住,监印是高磊偷的,高磊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死有余辜……将尸体送去静乐堂,毕竟与咱家兄弟一场,厚葬吧……陈默,你随咱家来!”陈矩云淡风轻,吩咐已毕,缓缓出了柴棚,面上不见丝毫波澜,好像适才不是杀了个人,而是踩死了只蚂蚁似的。

    高忠年近七十,已然老朽,日常的事物大多交由陈矩办理,为了方便起见,陈矩就住在高忠书房不远的一处独院儿内。

    这里是个小四合院儿,三间正房,里边倒还宽敞,中间是厅,东边是卧室,西边摆着许多书架子,足有上千册书整齐的摆放在上边,墨香浓郁,一入其间,陈默只觉得心旷神怡,有种灵魂都被升华的感觉。

    “这里没外人,你老实说一句,监印到底是不是你偷的?”书桌前,陈矩正襟危坐,望着面前跪着的陈默:“假如你一辈子只说一句真话,咱家希望就是这一句。”

    陈默知道陈矩为什么要杀高磊,在他继承本体的记忆中,清楚记载着那次他去张大受府上的根本原因,不是高磊所想象的那样,而是受陈矩所托,去办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将一柄画有宋徽宗花鸟图真迹的扇子退回给张大受。

    扇子价值连城,张大受什么时候送给陈矩的,以及为什么送给陈矩,这些他都不知道,想来无非是私底下交换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承诺。

    以前的陈默或许不知道陈矩为什么选择自己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的陈默却很明白,无非是因为自己低下的身份不容易引人注意,偏偏高磊却提了出来,自然是自寻死路。

    “不是!”陈默肯定的回答,他不是以前那个好忽悠的陈默,前世今生加起来快五十年的经验,让他根本都不必犹豫:“大爷对小人信任有加,有提携之恩,小人怎敢欺哄大爷?再者,”他迟疑了一下,咬牙说道:“冯公公他们眼前看着风光,其实不过是明日黄花,大祸很快就会临头,小人不傻,这个时候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往上凑呢?”

    很少有上位者喜欢太过聪明的下属,这番话陈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说的,没办法,裤裆里多出来的那个定时炸弹提醒着他必须得尽快出人头地,只有那样,他才可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才可以将暴露秘密的风险降到最低——他不是没想过逃出皇宫,不过,就他现在的身份,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就得被抓回来。

    现在这样,虽然有些冒险,不过,他的身份离着陈矩太过遥远,根本就对他造不成危险,反倒有可能让他更加看重自己,利大于弊。

    “怎么讲?”陈矩稀疏的眉毛跳了一下。

    “张太师去了!”陈默说道。

    “然后……?”

    “万岁爷已经亲政,而冯公公,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陈矩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很好,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停顿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义父故去有两年多了吧?”

    陈默挑了挑眼眉:“两年半了!”记忆中,那是个看起来比高忠还要苍老的太监,曾经是高府厨房的管事,性格古怪,在他的手下,陈默吃足了苦头。

    “咱每大内这些人,除非到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否则的话,没有义父师傅的照拂,就像无根的浮萍,任人欺凌。你很不错,咱家想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拒绝的话,恐怕明早就跟那高磊一样,出现在静乐堂了吧?陈默努力让自己脸上的惊喜表现的自然些,叩头连连的同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都说皇室的情谊不同于世俗,宦官之间不也是如此么?历史都写在书上,连陈矩这样被人赞誉为“佛”的人都曾经兴起过背叛他义父的念头,不亲身体会,谁又能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利用,互相利用,虽然披着一层华丽的外衣,仍旧无法掩盖其中的丑陋。

    对于未来,陈默或许曾经抱有美丽的憧憬,尤其是在他驭马驰骋在京城空阔的大街上那刻,但在高磊被陈矩无情斩杀的那一瞬,已然灰飞烟灭。他明白,美好的事都在未来,如今,虽然侥幸逃脱了一劫,却仍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稍一不慎,结局便是万劫不复。

    “很好!”陈矩十分开心,居然起身亲手将陈默搀了起来:“算上你,咱家已经有五个义子啦,老二老四去的早,日后,你得多跟你大哥三哥亲近着些……对了,你也不小了,还没有表字吧?这样,为父也没啥送你的,就赠你两个字吧,‘少言’,你看如何?”

    “陈默,字少言?”陈默心里咯噔一声,噗通跪倒:“谢义父赐名!”

    “好了,起来吧!”陈矩说道:“自从你四哥独当一面,为父这边一直缺个伺候的,等会儿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就住你四哥以前住的那间。”

    “是!”这倒是意外之喜,陈默急忙点头。

    “下去收拾吧,等会儿跟你四哥说一声,他管着厨房,你大病初愈,让他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陈矩挥手送客,面带笑容,暖暖的,像极了陈默后世的邻居李大爷。

    “老李啊老李,你说你放气就放气呗,干吗还把老子的气门针也给扔喽?不就是晚上吵了点嘛,你就至于这么顽皮?”陈默突然想起自己低着脑袋寻找气门针的那一幕,已然明白,那突然出现的轰鸣应该来自于一辆速度飞快的汽车,不然的话,自己也没机会来这大明走一遭,如此一想,对那李大爷的感情突然就复杂起来。

    陈默的住处在高府后院,离着马厩不远的一排低矮的西房,四人一间,冬天冷,夏天热,说是人住的,其实还没高忠养的那条大藏獒住的舒服。

    这边住的都是最底层的小火者,旭日初升,正是一天最忙碌的时刻,一扇扇窗户敞着通风,里边只有夜班的在补眠,静悄悄的,与府内其他各处繁忙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默走到最北头,推门而入,恰与一人撞个满怀,那人愕然:“陈默?你不是……怎么……?”不是别人,正是告发他夜半上厕所的王海。

第五章 疾风起大乱将至

    readx;钱沐是陈矩的大义子,忝为领班,掌管高府家丁侍卫,还负责刑罚之事,权威甚重。王海是他最小的徒弟,能说会道,很受宠爱。

    “怎么,王公公,见到咱很惊讶?”陈默笑问。

    后世将宦官统称太监,其实宦官的最高级别才可以称之为太监,往下依次有少监,监丞,典簿,奉御等等诸多名目,小火者是其中的最底层。不过,无论级别如何,称之为“公公”总归是没错的。事实上,平级见面,为示尊重,往往在对方的姓后边加上“公公”二字,只有王海这样自恃有靠山的人才会对别人直呼其名。

    “惊讶?哪里哪里,”王海变脸的速度飞快,转瞬间已然堆出一脸真诚的笑容:“这不是你昨日得病了嘛,咱还寻思着抽空去看你,想不到你居然回来了……怎么样,看你的气色,好多了吧?”他绝口不提告密的事,对陈默的态度,也比平日好了许多,想来是心中有鬼。

    陈默不动声色,点头说道:“好多了,有劳王公公惦记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身体刚好,先歇着,咱还有事,先走一步。”王海急于弄清事情真相,匆匆离去。

    陈默一笑,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好小子,度量挺大嘛,就这么放过王海了?”正收拾间,赵鹏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默急忙转身,抱拳为礼:“三哥,你怎么来了?”说着看了看他身后,问道:“屁股没事吧?”

    “难得你还惦记咱的屁股,”赵鹏程哈哈一笑,用手拍了拍屁股:“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别瞧大哥整天板着脸,其实心眼儿软着呢,倒是他这个徒弟王海,两面三刀,实在是惹人生厌。方才咱远远的看着,寻思着你怎么也得给他两拳呢,没想到……”

    “打他两拳倒是痛快,大哥的面子怕就难看了,咱刚被义父收为义子,不能一上来先就把大哥得罪了吧?”

    “难怪义父看重你,将你收归门下呢,”赵鹏程刚刚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此刻叹息一声,颇有艳羡之意,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换做咱,说什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

    “算了,不提了,”陈默突然收起笑容,郑重的向赵鹏程鞠了个躬:“三哥救命之恩,默谨记在心,必有后报!”他根本就不相信赵鹏程为自己作证时向陈矩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二人地位悬殊,并无深交,对方如此相助,定有所图,不过他不想问,也不能问。

    “小事一桩,咱每如今成了兄弟,日后更该互相照拂才对。”赵鹏程伸手将陈默扶了起来,又上赶着问搬家需不需要帮助,等见陈默指着那两包可怜的私有物,方才作罢。

    陈默皱眉望着赵鹏程离开,想着总算暂时在大明站住了脚,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未来没有多大的抱负,治国安邦中兴大明的念头是不敢多想的,当下对他来说,能够活下来就是件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陈默成了陈矩的义子,却并为因此得到重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除了每日用心伺候,他几乎大门不迈,日子乏善可陈,直到这天后晌,吏部尚书王国光的管家孙全福来访——与满清太监不得私自出宫不同,明朝有二十四衙门,衙署大多在皇城东北角,而高级宦官也大多数在这边有自己的宅邸,与外人接触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情。更别提那些遍布天下的各地镇守监军税使等宦官了,事实上,历史发展到这一时期,宦官除了缺少下边那团东西,因为皇帝的信任,所能享受到的待遇比起正常人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全福是个矮矮的白胖子,这样的人总是能够让陈默联想到“笑里藏刀”那个成语,不过,孙全福颠覆了他的认知,哭丧着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银子似的,跟陈矩密谈了很久方才离去。

    陈默特意关注了一下,孙全福离开的时候脸色仍旧沉重,眉头却比来的时候展开了不少。

    陈矩亲自将孙全福送出门外,又去看了看偶感风寒的高忠,回来后把陈默叫进了自己屋。

    吏部尚书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长,位高权重,因为掌握着官员考核的大权,几乎可以跟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王国光就是这么个身份,他的管家,说是七品官绝对不过分,应该志得意满才对,不该如今这副死了老子的模样嘛。

    陈默暗暗嘀咕,给面色十分凝重的陈矩沏了杯热腾腾的普洱,束手站到他的对面静静等待,他有种预感,出大事了。

    “御史杨寅秋弹劾王国光损公肥私,任人唯亲等六大罪状,万岁爷批转内阁议处……你怎么看?”

    果然如此。

    陈默这些日子过昏了头,几乎忘记此等大事,闻言一惊,接着笑道:“义父切莫着急,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咱每这位王太宰自从登上吏部首位,哪年不被弹劾几次?”

    “那是以前,那时候张太师还在人世呢,自然动他不得,这回不同,你可知道那杨寅秋是谁的人么?梁梦龙的人。都是张太师的麾下,真是树倒猢狲散,太师刚刚故去多久,这就开始窝里反起来?”陈矩面色阴沉,隐有不平之意。

    想不到陈矩居然对张居正如此推崇,陈默有些意外。“义父的意思是……?”。

    “不瞒你说,为父与那王太宰并无深交,不过慕其为人而已,此人胸有沟壑,尤其擅长经国治世之方,‘坐粮厅’的设置可见一斑……如此大才,为父雅不忍其因同门侵轧而去,再者,那梁梦龙与徐爵有姻亲,此番不但授意杨寅秋弹劾王国光,甚至牵涉到了首辅张蒲州(明朝官员级别到一定地步,会被人用家乡代称,有尊重的意思,此处指张四维),他对为父可是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为父意欲上书万岁爷……”

    “义父不要。”陈默是知道王国光跟张四维命运的,闻言大吃一惊,对陈矩刮目相看的同时,忍不住冲口打断了他。

    “为何?”陈矩丹凤眼眯成一条线,静静望着陈默。

第六章 解疑惑万化出宫

    readx;陈默沉默了,他自然明白陈矩为他起表字“少言”的用意,那天“出语惊人”,说出与自己年岁身份不符的话,无非是为了引起陈矩的注意,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再着意表现,绝对是件福祸难料的事情,值得再次冒险吗?

    “少言,为父给你取这个表字,是让你谨记木秀于林祸从口出的道理,可没让你在为父这儿藏私。”陈矩的眼睛恢复正常,显得和蔼可亲,说话的语气也让人如沐春风。

    “义父可还记得孩儿那天说过的话?”陈默咬牙下定了决心:“万岁爷已经亲政了,如今,可正是急于树立自己权威的当口,孩儿估摸着,这才刚开始,后头还有的乱呢,您不能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啊!”

    陈矩的丹凤眼再次眯缝了起来,默然良久,忽然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待为父再想一想,嗯,对了,把你大哥叫来。”

    陈默答应,忐忑的退了出去,找来钱沐,回到自己房间,本想找本书消磨时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索性扔了书,到外边将本来已经十分干净的院子再打扫了一遍。

    陈矩书房内,钱沐也听到了如陈默所听到的一般无二的问题,不过他的反应与陈默不同,噗通跪倒在地,挺胸望着陈矩,慨然说道:“需要孩儿做什么,义父尽管吩咐。”

    “起来吧,”陈矩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淡淡的失望,和蔼的道:“这事儿为父尚需斟酌一番,用到你时,自然会告诉你,先下去吧。”

    钱沐不再多言,起身退了下去。

    望着钱沐的背影消失,陈矩神色复杂,起身在狭小的室内踱了好一会子后出了房间,经过手握扫帚的陈默时,丢下句晚饭不回来用后,匆匆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陈默反倒愈加担心起来,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后世穷**丝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总好过如今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他突然对权利莫名的渴望起来。

    陈默心事重重,再也没了打扫院子的心思,思谋着反正陈矩晚饭也不回来,索性也从后门出了高府散心。

    在北安门里,二十四衙门大多汇集于此:门东街那边是尚衣监,街北是司设监,再往东,酒醋面局,内织染局,皮房,纸房,针工局,巾帽局,火药局……再东边向南,内府供用库,番经厂,汉经厂,司苑局,钟鼓司……再往南,都知监以及司礼监了在新房以北,过新房,便是御马监(所谓新房,非指一处,乃是东西向的一条长街,《酌中志》)。

    御马监再往南,杆子房,膳房,暖阁厂,明器厂,混堂司,内东厂,尚膳监,北花房,印绶监,中书房,内承运库,等等星罗棋布,紧邻护城河,河之两岸,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犹如田家。

    沿着护城河东岸,是众高等宦官的府邸,能够住在此处的,都是宫内地位最高最受皇帝信任的宦官,高府便在此间。

    除高忠外,司礼监掌印冯保,乾清宫管事张大受,司礼监秉笔张鲸,张诚,内宫监掌印田义等等,尽皆在此,一字排开,高府在最北头,。

    从高府后门出来就是护城河,站在河边远眺,能够看到仁寿宫翠绿色的琉璃瓦。

    陈默去过后世的故宫,知道那里曾经是乾隆退位为太上皇时所住的地方,如今却是众先皇太妃养老的地方。再往南边的慈庆宫是当今皇帝万历的母亲慈圣皇太后所居之所,想到这里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抹淡蓝的美丽倩影,不由自主的向南走去。

    “冬十月,冻死狗”,更别提如今正处小冰河时代。护城河冰冻足有三尺,两岸榆柳光秃秃的,苍穹阴云密布,寒风铺面,天地间一片萧索。

    顺着光滑的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向南,半路上不见一个人影。终于看到慈庆宫大红色的宫墙后,陈默站定,紧了紧上身的青色棉袍,靠在护城河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定定的望着那个可以通往内宫的角门。

    此处河道颇宽,算上两岸空地,足有百米,小小的角门望在陈默眼中只有火柴盒大小,就算真的能见到记忆中的那个琪姑姑,也根本就看不清楚,更别提此刻角门紧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影了。

    陈默能够感受到先前那个陈默对琪姑姑的爱慕,翻捡着关于这位女子的记忆,连他也觉得以前那个陈默目光不俗,忍不住有种为其还愿的冲动。不过当想到琪姑姑的身份时,他有些退缩了——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居然在这里意淫慈圣老太后最宠爱的宫女,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嘛。

    他有些意兴阑珊,回忆起后世穷困却有充满希望的日子,又想着未知的,如今被陈矩左右的命运,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痴了。

    陈默所担心的陈矩此刻已经出了皇城南门大明门,穿过人流如织的棋盘街,七扭八拐,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小巷。

    巷子十分幽静,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隐约听着大街上的喧闹,让人有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鹅卵石路不长,只有最里边有个不大的门楼,入内是个四合院儿,正房五间,东西南各有三间配房,正房窗下种着几株腊梅,白色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隐有暗香。

    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将陈矩迎进院子,老远就喊:“老爷,陈公公来看您了。”笑嘻嘻的模样,显得十分熟稔。

    随着他的声音,正房内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未罢,一位国字脸长胡须的中年男子脚踏木屐,身穿家居便袍迎了出来,见陈矩先打了个躬,这才道:“万化兄有日子不来见小弟了,今日这是吹的哪边的风?”

    陈矩回对方一笑:“顾大人又来取笑咱家,咱家整日瞎忙,今日正好有暇,这不赶着就来看你嘛!”

    “万化兄莫唬弄小弟,入门观色,看你眉头深锁,怕是有什么心事吧?”中年人手把手将陈矩迎进正房,一边示意管家上茶,一边探寻着问道。

    “叔时,”陈矩所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后东林党的党魁顾宪成,如今忝为户部主事:“不瞒你说,咱家确实有些为难之事想向你讨教。”

    顾宪成聪明绝顶又行事豪爽待人真诚,加之见解独到目光老辣,几年前陈矩与他一见如故,引为至交,有什么难解之事都爱来找他商量。

    “说来听听。”顾宪成从管家手里接过茶杯,亲手递给陈矩。

    陈矩接过茶杯却没喝,顺手放在茶几上,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知机退下,这才缓缓说道:“有个人,让咱家十分为难。”

    顾宪成闻言略怔,道:“奇了,万化兄素来果决,究竟什么人,竟然让你如此纠结?你不是曾经告诉过咱,用人之途,能为己所用者便用之,不能为己所用者便除之么?”

第七章 机缘巧二圣初会

    readx;与陈默陈矩一样,大内深处朱翊钧也很纠结,不,不仅仅是纠结,望着眼前内阁票拟的关于处罚王国光的决议,他简直有些出离愤怒了。

    外边乌云压境,苍穹如盖,出了养心殿,站在殿门仰望,仿佛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万岁爷,外边天冷,披上点衣服吧?”司礼监秉笔张鲸胳膊上搭着件黑色狐狸皮大氅,站在朱翊钧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必了!”朱翊钧拒绝了张鲸的好意,伸出双手用力搓动,待掌心发热,又用力地揉了自己圆圆的脸几下,心口略有松动,迈步向台阶下走去。

    张鲸见状,连忙示意旁边的大汉将军(明代殿庭卫士的称号,隶属于锦衣卫)跟上。

    朱翊钧已经下了台阶,听到身后动静,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朕就是去慈庆宫,不必跟着了,朕要一个人静一静……嗯,张鲸,你跟着吧!”

    张鲸面露喜色,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大内皇帝安步当车,只带着秉笔太监张鲸一人散心,棋盘街顾宪成府内陈矩也在客厅中来回踱着方步。

    他已经将关于陈默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顾宪成,顾叔时一时间也沉默了起来,二人一坐一动,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宪成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咱的万化兄,您就别走了成不,脑子都快被你转晕了……据你所说,那个叫陈默的小子眼光果真毒辣,咱十七岁那会儿还整日里流连烟花柳巷呢,方今这样复杂的朝局,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都未必看的通透,那小子倒好,‘万岁亲政,树立权威’,短短八字,就道破了天机,啧啧,果然是个人物,就只一样,这样的人,大都不好驾驭,一个不慎,可就养虎为患了!”

    他果然是陈矩的知音,轻松就点破了陈矩的心事。

    陈矩停住脚步,长长一叹:“是啊,确实难为。咱家忍辱负重多年,无非希望有朝一日能掌控中枢,为万民黎庶做点事情……有能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此子心机深沉,前几天咱家故意冷落于他,换成一般人早就沉不住气了……杀之,太过可惜,不杀,想想又总有点毛骨悚然,怎么办?叔时,你目光深远,非咱家所能及万一,还望指点迷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顾宪成未做谦虚之言,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良久,沉吟着说道:“杀,万化兄绝对是舍不得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来找咱商量了。不杀么,却也不能太过抑制于他,否则的话,怕是他要心生恨意……对了,万化兄不是新近被擢为内书堂掌司了么,就送他去内书堂读书不行么,既示恩于他,升转与否又皆凭兄之心意……”

    顾宪成未尽的意思陈矩十分清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依你的,送他去内书堂。”心中又加一句:“咱家就不信了,便他陈默真是个猢狲,咱家也让他翻不出手掌心。”主意既定,他心中顿时一片舒泰,脑海中蓦然浮现一副上等烈马被降服的场面,忍不住翘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只是当想到那失而复得的监印时,那淡笑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翊钧在张鲸的陪伴下一路向东,到了慈庆宫的大门却犹豫了,站了半晌,到底没有往里走,而是继续向南,过了文昭阁,御药房,文华殿,折而向东,过古今通集库,出东华门,径直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

    大堤上榆柳残叶随风凋零,一派肃杀,按理说这样冷的天气,不该有人才对,朱翊钧却远远看到张鲸宅子后边沿河栏杆上模模糊糊趴着个黑影,不禁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影自然是陈默,痴痴望着河对岸,目光迷离,根本就没有听到旁边传来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朱翊钧发现“黑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面生的紧,神色专注的望着河对岸,并未发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示意张鲸退到一棵粗壮的槐树后边躲着,独自走到陈默旁边。立了片晌,见其始终没有回头,渐渐不耐起来,用力咳嗽了两声。

    “卡住鸡毛啦?”陈默不耐的转身,嘴里嘀咕着,见面前站着一位略胖的年轻人,身穿圆领大袖黑袍,上边以金丝织就升龙,云朵,十二章纹,头戴乌丝善翼冠,圆脸儿,浓眉,挺鼻,白白净净,除眼睛略小以外,长的倒是一表人才。

    “不会是朱翊钧吧?”他吃了一惊,心跳如鼓,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嘴里嘀咕什么呢?”朱翊钧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么。

    “完了,绝对是被他听到了。”陈默心念电转,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生生止住了势头:“咱家爱嘀咕什么嘀咕什么,你是谁,用的着你管吗?”说罢转回了身子继续望向河对岸,心里却一个劲儿的祈祷:“金大侠保佑,韦爵爷保佑,这家伙可千万别生气……”

    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人用这种语气跟朱翊钧说话,如同真龙被掀开了逆鳞,怒火瞬间将他点燃,双拳捏紧,发出咔吧的声音,抬腿就踹了上去,嘴里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陈默耳听朱翊钧发怒,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心说一声完蛋,眼珠飞转,顺势倒地的同时,忽然张口回骂:“你才混账,敢踹咱家,知道这什么地方么?就算你出身富贵,怕也轮不到你撒野……信不信咱家告诉万岁爷……”

    他揉着屁股起身,怒视着朱翊钧,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真认不出对方身份似的。

    “万岁爷?你一个小火者,也认识万岁爷?”朱翊钧原本也怒视着陈默,忽然却笑了起来,一边问陈默,一边打量着陈默青色的贴里(汉服的一种,上衣下裳,腋下系带的袍子),眼睛眯着,嘴角上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被人鄙视,陈默不怒反笑,心里乐开了花,扬起下巴,装出一副傲然的样子,眯着眼睛扫视朱翊钧:“看你穿着蟒袍,想来应该是外边不知哪家贵胄的子弟,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这里是内廷重地……看到这一大溜宅子了么,住的可都是巨裆(高等的宦官),到了这块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翊钧顺着陈默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正好是冯保的宅子,微微一怔,居然被触动心事,长长叹息了一声。

第八章 巧应答帝君开怀

    readx;“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好好的叹什么气?”后世的赵昊辰是教高中历史的,那些学生们跟眼前的朱翊钧年岁不相上下,应付他们,他自认为还是很有经验的。见最初的冒险试探有效,他彻底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眼前的万历跟金庸《鹿鼎记》里的康熙一样,拥有一切,却没有一个可以卸下面具谈论心事的朋友。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朱翊钧白眼珠翻了陈默一眼,紧着问道:“倒是你,这么冷的天儿来这儿干啥?”

    “看美女,”陈默实话实说,随即一叹:“可惜没看到!”

    “哦?”朱翊钧果然来了兴趣:“说说,没准朕……咱也认识呢!”

    朱翊钧说漏了嘴,陈默听的清清楚楚,眼皮一跳,袖子里的手下意识的握紧,将脸扭冲慈庆宫的方向:“告诉你也不认识,你一个外廷的,连这边的规矩都不懂,人家身处深宫内院儿,你能认识?”

    “你——”朱翊钧脸色涨红,深吸了一口冷气,成功压抑住怒火以后,发现眼前的小火者越来越有意思了:“少瞧不起人行不行?你知道咱是谁吗?慈圣老太后的亲侄子,万岁爷的亲表兄……你老瞅那边慈庆宫的方向,想来心上人是那宫里的宫女儿,慈庆宫可是咱常去的……”

    “认识咱也不告诉你,”陈默打断朱翊钧,忽然转身,面露讶然,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瞪着朱翊钧说道:“刚才你说什么?你,你是……”他一拍额头:“咱知道了,你是武清伯的长孙李铭成……”(注)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用手捂住了嘴巴,表现的恰到好处,他突然感觉后世自己好像入错了行,要是从事影视,没准早就拿到奥斯卡小金人儿了。

    “怕了吧?”朱翊钧笑起来两只眼睛弯的跟月牙儿似的,学陈默方才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歪头打量。

    “咱,咱才不,不怕呢,”陈默也趴到栏杆上与朱翊钧对视,少顷,颓丧的举手投降:“行行行,咱错了,咱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您了,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别人吧?”

    陈默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的朱翊钧噗嗤一笑,但只是一瞬,随即便神色一正,扬起下巴,傲然说道:“那得看你的表现……先告诉咱,你是哪个衙门的,姓甚名谁,别想唬弄咱,你眼眉中间有颗红痣,说不说真话,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陈默眉间确实有颗红痣,就长在两条眉毛的正中间,淡淡的,像女人用眉笔画的花钿。

    陈默做出一副算你厉害的表情,其实心花怒放,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连关于慈庆宫琪姑姑的事情也没有隐瞒,最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咱求你个事儿,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琪姑姑……”

    他其实不怕别人知道,后宫寂寞清苦,宦官宫女菜户(宦官与宫女结为夫妻一般的关系)者比比皆是,无论内外,早就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犯禁的大事。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加深朱翊钧对于自己的印象罢了——明史记载后宫宦官十万,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后宫宦官数目庞大却是真的。这么多的宦官,想要出人头地比起那些学子们取中进士要难的多,今日机缘巧合,对他来说绝对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缘,当然要充分的利用起来。

    朱翊钧没有顺着陈默的话说,反而一笑说道:“适才听你说陈矩给你起了个表字叫‘少言’,咱看你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有,适才你说大内的规矩,咱看你也不懂,‘少言,少言’,那陈矩对你倒是寄予厚望……算了,看你岁数也不大,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

    他见陈默面露懵懂之色,忍不住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道:“咱还有事去慈庆宫,先走一步,有缘再见吧,”说着迈步走出几步,突然笑道:“思琪那丫头整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不知道让她知道有人暗地里喜欢会是个什么表情?哈哈哈……”

    “你说话不算数!”陈默高声道。

    朱翊钧笑的愈加开心,边走边道:“咱答应你了么?你哪只耳朵听到咱答应你来着?”

    “你——”陈默无语,含笑望着朱翊钧越走越远,直到背影模糊,才转身往高府走去。

    陈默慢吞吞往回走,并未看到张鲸从树后转出,望向他背影的眼神,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内书堂,又称内馆,内书馆,司礼监书馆,是专门教育宦官的机构。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政权之初,鉴于历代宦官之祸,曾规定:“内臣不许读书识字”,但随着为加强封建皇权剥夺外朝官员权利的政治发展,后世皇帝们处理国家政务又不得不依赖身边的人员的协助,因而宦官机构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二十四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规模。由于其中内宫监,司礼监等需要负责“御前勘合”以及内廷文籍等内容,势必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因而,自从永乐年间开始,明廷开始指派一些外廷教官教育宦官。其后,朝廷对藩王,臣僚防范更为严格,对于宦官的依赖愈加严重,从而进一步加强对宦官的培训。据刘若愚记载,宣德年间创立内书堂,开始由大学士陈山教授,后来以词臣(翰林院的官员)任之。

    内书堂隶属于司礼监,从新房街司礼监西门进入,向南有十几棵古朴高大的松树,松树下就是内书堂的大门。迎门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雕像,门口左右楹联写着“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趲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字迹淋漓,银钩铁画,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陈矩带着陈默进入大门,先冲至圣先师行礼,这才领着他来到北边教习先生们休憩的地方。内书堂冬日辰时初(早晨七点)晨读,现在天刚蒙蒙亮,时辰尚早,教授学子的老师没还没来,屋里空无一人。

    “今天是你第一天来内书堂学习的日子,该交代的昨夜为父已经交代过了,在这儿再叮嘱你一句,你们班上,有两人你要多加留神,一个是张德成,一个是李天佑,他俩都是张鲸的义子……”

    陈默心中一凛:张鲸?前几天他才知道,张鲸不但是司礼监的秉笔,还是内书堂的提督。他的义子,果然不好招惹。

    注:明朝吸取前人经验教训,对与外戚防范甚严,后妃大多出身小门小户。万历的外族家族为例,外祖父武清候家境贫寒,知道女儿被封为皇妃,他才得到了伯爵的封号。但所谓伯爵,不过是军队中的一个名誉军官,除了朝廷举行各项礼仪时,可以位居前列以外,并没有特殊的权利,甚至俸禄甚低,不敷家用。李伟在京城中大做揽纳物资于仓库的经纪,原因之一即在于此。他有一个儿子,是慈圣皇太后的亲弟弟,身份却是大内的宦官,所谓“嫡长孙”李铭成,不过继子而已。

第九章 背文章风头出尽

    readx;内书堂规矩,新入学子弟不得超过十二岁,陈默年已十七,本来已经超出了五岁,因为陈矩的关系,才得以入内,可见规矩一词,不过为那些无权无势之人而设,无论古今,皆是如此。

    学生们的年龄小到**岁,大到十七八,有将近二百来人,按照年龄分为四个教室上课,以甲乙丙丁的顺序排列,陈默被分到了丁字,陈矩领他进门,满屋都是身穿青衣的半大小子。

    能到内书堂读书的都是人精,见陈默被掌司大人亲自送来,自然上杆子巴结,一番争抢之下,一个胖子力气大,陈默被其拽到了身旁的座位,接着低沉的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回到本位,教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胖子小声问道。

    “陈默,字少言。你呢?”陈默反问。

    “真巧,”胖子面露惊喜:“咱也姓陈,名增,来自内宫监田公公府上,还没起过表字呢。”

    田义?陈默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侧头打量了陈增一眼,见他胖乎乎的笑的像弥勒佛似的,心说以后倒是要跟这人打好关系。等等,他突然感觉陈增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凝神去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咳咳,嗯!”门外响起一声轻咳,教室内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名身穿红袍头戴忠静冠的中年人徐步走进了教室。

    明庭规定,四品以上方可穿红,见其衣着大红,陈默不禁瞪大了眼睛,心说内书堂的老师们不都是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么,这人堂皇而入,究竟是谁呢?

    “王亮!”

    随着中年人的声音,前排一名矮胖子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中年人起了个头,王亮开始顺着背了下去:“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是《大学》当中的一段,后世赵昊辰上初中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而王亮开头时还背的挺顺溜,背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之后就卡住了壳,“桀纣,桀纣……”了好几遍,终于在中年人的一声冷哼中停了下来,认命似的耷拉下了脑袋。

    “‘从桀纣率天下以暴’到‘故治国在齐其家,一共六十三字,两字一板,饶你一字,三十一板,散学后去找提督领罚……李天佑,你背!”

    李天佑就是张鲸的义子,跟陈默一般年岁,是丁字班的学长,长相俊美,身材玲珑,站起身来,捏着嗓子似的背诵适才王亮背诵的那段,袅袅婷婷的样子,倒像个女子。

    他背诵的倒是十分流畅,不过陈默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先皇隆庆身上,史载隆庆后期偏好男风,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孟冲就是因为给他找漂亮的小宦官而得以提拔的——今上不知有没有这种癖好?

    不过当陈默再想到不久以后绵延数十年的国本之争,顿时哑然失笑:胡思乱想个屁,那朱翊钧要是真的喜欢男人,就不会为了一个郑贵妃跟外廷大臣对立那么久了。

    瞎琢磨的当口,已经有好几个人背诵完了课文,中年人赏罚分明,就连张鲸另外一个义子张德成也因为背错了九个字而得了五板子的惩罚。

    又过了几个人,轮到陈默,中年男人犀利的眼神望过来,声音冰冷:“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陈默,字少言!”陈默站起身朗声回答,并未发觉,随着穿越之后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丁丁,他的声音也渐渐洪亮宽厚了起来。

    张德成跟李天佑都在前排,闻听陈默的声音,同时扭回了脑袋,看陈默一眼之后,二人对视,神色有些暧昧。

    “学过《大学》吗?”中年人的声音冰冷依旧。

    陈默谦虚回答:“学生在来内书堂前曾在高府书房当差,对此圣学经典早有耳闻,闲来无事偶有翻阅,不敢言学过。”

    “可能背诵?”

    “或可一试!”

    中年男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冷声道:“甚好,你就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开始吧!”

    “是,”陈默轻咳一声开始背诵:“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一段是《大学》后边的部分,后世赵昊辰上学时可以倒背如流,如今再次背诵,却起码间隔了十多年,本来还担心背诵不下来,谁知一开口,便如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字一段,犹似水银泄地,背诵完成,真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一边望向中年男人,陈默一边想:该不会穿越了一次,记忆力也变的好起来了吧?

    随着陈默最后一个字落地,满教室的学生纷纷望向他,惊异艳羡,不及言表。总之一句话,到学头一天,他就出足了风头,相信经此一次背诵,内书堂内再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陈增坐在座位上仰视陈默,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崇拜的光芒,只有眼底深处寒芒一闪而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中年人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微微额首:“背诵的还算罢了,都知道什么意思么?”

    “听义父说,此文乃圣人门徒曾子所作,文辞简约,内涵深刻,学生见识浅陋,尚未领会其中内涵,还望先生教诲。”陈默将众人表现收在眼内,深悔孟浪,此刻再不愿出风头。

    “你义父是掌司陈公公吧?总结的倒还不错,这篇文章确乃子舆(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先生所作,主要概括总结了先秦儒家道德修养的理论,以及关于道德修养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对今人做事,做人,立业等有很大的作用,是一篇学以致用,受用终身的佳作,值得经常品读。好了,先坐下吧,陈增,你背!”

    中年人毫无夸赞陈默的意思,也没有半点发现人才的惊喜,面罩寒霜,倒仿似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这让陈默有些颓丧,直觉得白表现了一番,对于中年人的身份,却愈发好奇起来。

    中年人很有耐心,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检查完所有学生,依次赏罚之后,开始接着那些学生们背诵的那段往后讲。讲述时他并不只讲原文,而是旁征博引,引章据典,显示出渊博的学识。已经成为陈默的赵昊辰后世本就文科历史系毕业,此刻用心听讲之下,居然有种回到了当年在大教室上著名教授公开课的感觉。

    授课的时间与检查背诵的时间差不多,中年人又讲了一段,留下背诵的作业后飘然而去,背影刚刚消失,陈默就忙不迭的问旁边的陈增:“先生到底是谁?怎么还穿红袍?”

第十章 听闲话俏婢乱心

    readx;慈庆宫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慈圣皇太后手握念珠,端坐明黄织锦蒲团上边。她年不过四十,身材丰硕,保养得宜,白净光洁的脸蛋上不见一丝皱纹,犹如怒放的玫瑰,正是女人最富魅力的时光。

    她的身后站着一名淡蓝倩影,亭亭玉立,面容娇美却面罩寒霜,正是陈默念念难忘的“琪姑姑”。

    朱翊钧坐在慈圣皇太后面前的杌子上,想起那日告诉思琪有个小火者暗恋她时她脸上从所未见的那抹一闪而逝的绯红,以及跺脚咬牙的嗔态,不禁会心一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专注的盯着母后手里的念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无趣,将视线收了回来。

    “听琪儿说,苏松发大水,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南无观世音菩萨……今日朝会,辅臣们可有良策?”

    “这几年天气反常,灾祸一宗跟着一宗……”朱翊钧听皇太后问到了这事儿,顿时正色起来,起身亲自将皇太后从蒲团上搀扶起来,扶坐到床上,又亲自取个大黄迎枕给她靠在背后,一边也没忘了说话:“……幸而张太师这些年改革颇见成效,库有余粮,倒不至于捉襟见肘,朕已吩咐下边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还下旨免去了苏松地区今年的赋税。”

    “皇儿慈悲,黎庶幸甚!”皇太后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美丽的面庞上隐有圣洁的光芒。念罢她皱起娥眉,说道:“下头人蝇营狗苟,良莠不齐,赈济灾民是皇儿的善心,得找个靠得住的统筹,莫让他们唬弄了才好。”

    “本来朕属意翰林院掌院沈归德(沈鲤)先生,不过后来申先生(申时行)举荐了江西道御史李值,这人方正不阿,朕素有耳闻,便同意了……内书堂那边新招了些学生,一时间也离不开沈先生。”

    “申先生举荐的人自然是错不了的,”皇太后点了点头,“至于沈先生,从前教过你学问,如今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你还让他去教那些小宦官们,可有点大材小用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沈先生太过刚正了,当年太师在时,明明深得太师信任,太师病重,文武上下齐去探望,不过人之常情而已,偏沈先生就不去探望。这还不算,便是朕这个皇帝,他也顶过好几次……他跟申先生有些不对付,连带着王国光也看他不顺眼,朕也是没办法,这才让他去内书堂教书的。现在王国光去职归乡,再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朕给他找个合适的位置。”

    “嗯!”皇太后点了点头,一边示意思琪去给朱翊钧端碗参汤,一边说道:“说起内书堂了,前几日哀家与慈宁宫陈姐姐(仁圣皇太后,朱翊钧嫡母)闲聊,说起那些宫女们,也想读书认字儿,哀家琢磨着,是不是给她们在内书堂那边也辟一块地方,捡着聪明好学的宫女去,四书五经自然是不必学的,认认字,学学《女戒》什么的,日后教化其她宫女,也是一桩善事,不知皇儿意下如何?”

    女子无才便是德,朱翊钧对皇太后的这个提议不以为然,不过却不好直接拒绝,点头说道:“母后此意大善,不过,你也知道外廷那些御史言官们,此举毕竟从所未有,他们免不得要刮噪,朕得先跟张先生(张思维)申先生他们商议一下才好做决定。”

    “皇儿说的是,倒是哀家想的过于简单了,你跟那些辅臣们商量一下,行的通就行,实在行不通也不用勉强。”

    “是!”朱翊钧点头,看看窗外,见日已西沉,起身告退:“时间不早了,儿臣还想去慈宁宫请安……听说母后今日礼佛直到深夜,思琪,好生伺候着,不要让皇太后累着。”

    皇太后摆摆春葱般的玉手:“哀家知道了,皇帝不是要去慈宁宫吗,快点去吧!”

    朱翊钧出了门,皇太后歪在床上对思琪说道:“哀家有些乏,想要休息会儿,你也下去吧。”

    思琪答应着,拉过一床薄被给皇太后盖到身上,这才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出了殿门,一个身穿绿裙的小姑娘迎了上来,拉住思琪的胳膊,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小声说道:“姐姐让咱打听的事儿咱都打听清楚了,那个小火者叫陈默,高忠府上的,是陈矩的干儿子,新近刚被送去内书堂读书。听说一去就出了个大风头,将沈鲤让他背的书老大一段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又聪明又好学,好几个翰林院的夫子都对他赞誉有加呢,倒是那沈鲤,好像对他有看法,每天留给他的作业都比别的学生要多好多……”

    小姑娘叫春桃,喋喋不休的把打听来的一股脑都告诉了思琪,她说话又急又快,声音清脆悦耳,比黄鹂鸟儿的叫声还要悦耳:“咱还听说陈默长的特别好看,浓眉大眼,眉间点着花钿,说话也跟别的公公不一样,清脆洪亮……对了,坤宁宫的刘姐姐见过陈默一次,你俩关系好,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春桃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俏脸绯红,一副兴奋的样子,思琪见了忍俊不禁,轻咳一声才算重新板起了脸:“问她做啥?陈默是吧?他是什么人跟咱有什么关系?倒是你,说你多少次了,后宫重地,要注意举止,瞧你跑的,让掌事姑姑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有姐姐你在,咱才不怕呢!”春桃歪着脑袋冲思琪嘿嘿直笑,惫懒的样子,思琪也拿她没有办法。

    “行了,以后不许再提那个什么陈默了……张公公让人送来了些橙子,你给慈宁宫和坤宁宫都送点,就说皇太后让你送的,去吧。”

    春桃点头答应,目送思琪远去,忍不住嘟起嘴小声嘀咕:“要不可叫人家打听陈默,现在咱打听出来了,又说跟你没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不懂思琪的心思,其实回到房间的思琪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听万历说有人暗恋就生那么大的气,现在想想,倒有些小题大做了。陈默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何必呢。

    思琪摇头一笑,决定将陈默丢在脑后。只是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本线装《中庸》以后,却想起了方才偷听到皇太后与万历关于宫女进内书堂读书的话,再没了读书的心思,望着窗棂上贴着的漂亮窗花发起了呆。

第十一章 再相遇君臣话古

    readx;朱翊钧从张鲸嘴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廷推当中获得多票赞同,自己也同意的新任吏部尚书梁梦龙是走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的关系。那徐爵与乾清宫管事牌子张大受当年本都是待罪之身,冯保欺负自己年幼,不但将这二人救出,还委以重任。这么多年过去,二人靠着冯保的关系,贪渎卖官,犯下了无数罪行,而自己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没有任何办法。他又想起适才跟张四维与申时行商议让宫女进内书房读书,被两位内阁辅臣当面拒绝的事情,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响起:“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陈默的面容随即浮现在他眼前。他皱眉攒目,拳头握紧,牙齿咯嘣嘣直响,好一会子,才算冷静了下来。张鲸一直在旁边伺候,亲眼目睹了朱翊钧面色的种种变化,心中暗喜,忍了数忍,终于端了杯参茶上前:“万岁爷息怒,犯不着跟徐爵那样的人动气……都怪老奴才一时口快,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边说着,他一边不轻不重的扇自己嘴巴,表现出一副十分懊恼的样子,演技比起陈默来也不逞多让。“行啦,没你的事,挠痒痒似的,逗朕开心还是怎么?”朱翊钧翻了张鲸一眼,随即正色:“好了,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你跟张诚都是打小就伺候朕的奴才,朕的左膀右臂,日后朕还得靠着你们呢。”张鲸从未听朱翊钧说过如此暖心之言,如同三伏天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上下从脑瓜顶一直舒服到脚后跟儿,飘飘然,恍然间不知北在何处,脑子不知怎么一热,噗通就跪到了地上:“万岁爷如此信重,真叫老奴无地自容……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说出来就怕万岁爷怪罪……”“说吧,无论什么话,朕赦你无罪!”“万岁爷已然亲政,冯公仍操政柄,当尽早除之!”此刻张鲸已然有些后悔,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心有余悸,以头杵地,不敢抬头,一颗心如擂鼓一般。一阵难捱的静默,朱翊钧目不转睛的望着张鲸的脑瓜顶,仿佛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似的,神色变幻,良久才轻轻一叹:“大伴伺候朕多年,又得两宫信宠,这话朕就当你没说,日后不要再提起了……看了半天折子,朕有些乏,你陪朕出去走走吧!”朱翊钧近日来愈发喜欢独行,主仆二人照旧安步当车,不知不觉,竟然又出了东华门,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出城的时候夕阳欲坠,晚霞漫天,张鲸冲守城的统领努努嘴,自有一帮人马暗暗坠在朱翊钧后边保护。心事重重,朱翊钧漫步河堤,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行至河堤中段的凉亭时,发现亭中站着一人,借着暮色打量,竟然又是陈默。张鲸也发现了陈默,这次不用朱翊钧吩咐,自己就躲到了后边没有进亭,同时冲后边跟着的守卫摆手,示意他们躲起来。朱翊钧十分满意张鲸的表现,拾阶入亭,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哇,臭小子,不好好当差,又跑出来偷懒!”“呀--又是你,你想吓死咱啊?”陈默其实早就发现了朱翊钧,却顺着对方,故意做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表情。朱翊钧果然十分开心,学着陈默的样子,双脚冲外,坐在凉亭边的矮墙上,一边晃脚丫子,一边顺着陈默的视线往河对岸望:“就这么大胆子啊……怎么,又来看你的琪姑姑?”“小爵爷就别取笑咱了成不?”既然朱翊钧说他是皇太后的侄子李铭成,陈默自然更加不会主动点破。事实上,能够跟万历拥有这种十分特殊的关系,绝对是能够让后宫宦官都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好好好,不取笑你,”朱翊钧笑着点头,突然道:“对了,咱听说你最近去了内书堂读书,还出了好大的风头,行啊臭小子,咱还真的小看你了呢……说说,除了《大学》,还看过什么书?”万历居然打听过自己,不禁让陈默有点喜出望外。这可是表现的好时候,他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几年前咱就到府里司房当差了,义父一直对咱不错,除了教咱认字儿,他的书也任咱随便看,可惜咱脑子笨,这么多年,从《三字经》看起,不过看过些诸如《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忠鉴录》《大学衍义》,以及《孟子》《诗经》之类的书。”《孝经》和《忠鉴录》是最近他看的,属于内书堂必修的功课,至于其它那些,也是内书堂要学习的,不过,后世的时候他就看过好多次,现在回忆,竟然可以一个字不拉的背诵出来。这还不算,就是新近看的那些书,居然也能一目十行,记忆十分深刻。这也是穿越以后,他所发现的第二个惊喜。“是吗?可别吹牛,咱得考考你。”史载朱翊钧五岁开始读书,聪明用功,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淫,虽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硕儒,学识却也绝对能算的上渊博,闻言开始捡着陈默所说的那些书提问。反正四下无人,陈默着意表现,有问必答,一点也不打磕巴。朱翊钧愈加满意,想了想问道:“既然你说看过《贞观政要》,那你说说,魏征是个什么人?”这个问题,若是换做一个不知历史的人来回答,无非“直言忠谏,兼贤广纳,知人善任”等等溢美之词,或许再加上唐太宗胸怀宽广,虚怀纳谏,君臣二人,千古佳话之类。偏偏陈默就是学历史的,偏偏历史上就记载过万历皇帝关于魏征的评价,现在听朱翊钧问到这个问题,顿时心花怒放,强自压抑着,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按着书中记载以及后世对魏征的评价,此人好像算得上千古名臣的表率,不过,咱不稀罕他。”“哦?”朱翊钧评价魏征还得过几年,此刻一听,双目顿时一亮:“说来听听。”“你想啊,魏征那厮,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又事太宗,忘君事仇,种种行径,不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么?还有,这事儿好歹还能说他个‘良禽择木而栖’,情有可原,可他后来跟了太宗之后,每次谏言,竟然还要留下副本,最后临死前把副本交给了修史的褚遂良,这又是什么行径?这就是求名卖直,沽名钓誉嘛,真要忠心耿耿的话,绝对办不出这样的事来……”“说的好,”朱翊钧想不到能够从一个小火者口中听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评论,忍不住打断陈默拍起了巴掌:“说到咱心坎儿上了,咱也读史,每每读到后人夸赞魏征时就纳闷,如此小人,怎么就能流芳千古呢?”“说到这儿啊,咱倒隐约有些想头。”“是吗?”朱翊钧愈发感兴趣了,根本就没注意到,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第十二章 闻高见难舍难分

    readx;“嗯,”陈默点了点头,也不管天黑朱翊钧根本就看不见,说道:“你想啊,修史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那些当官儿的士大夫对吧?就算他们再公正,总也有些私心。他们自然希望遇到的皇帝都是明君,然后自己才能做一个名臣。咱琢磨着,就算秦桧儿严嵩那样的人,从骨子里也是不愿意遗臭万年的。所以,有了这个念头,自然会把魏征跟唐太宗之间的关系大吹特吹……说到这儿,其实那魏征也挺坏的,咱记得他曾对太宗说过,因为太宗是圣君,所以他才敢直言进谏,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太宗:‘你得听咱的话,不然的话,就成昏君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够坏?”这一点朱翊钧倒是从来都没有想的这么透彻过,闻言如同醍醐灌顶,不禁想起本朝那些御史言官们,愈琢磨愈是这么个道理,忍不住再次击节叫好。陈默被朱翊钧夸的面泛红光,夜色中双眸闪闪发亮,有些收不住话匣子的意思:“小爵爷也觉得咱说的有些道理对吧?依着咱说,就是本朝的那些御史言官们大多也有这样的心思,每个人都觉得自个大公无私,高风亮节,就连先皇少去皇太后寝宫都敢跳出来横加指责,那不纯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说到这里,陈默心中一动,忍不住一阵冲动,试探着说道:“还有,其实就是已故太师,咱也觉得他这人不咋地……”“张先生?他又怎么了?”朱翊钧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的问道。陈默猜不出此刻的朱翊钧心中对于张居正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也无法从对方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不过既然话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你想啊,太师教导咱万岁爷勤俭节约,不许这,不许那,他自己呢,生活奢靡无度,根本就不能以身作则,身为先帝托孤重臣,这起码也得算德行有亏吧……”陈默住口不说,朱翊钧却并未追问,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记得当年张居正修宅子,自己觉得元辅先生俸禄不高,还赏赐了他一千两白银,结果后来听张诚回报,那次张府修宅,居然耗银一万两,比自己赏赐的,足足翻了十倍。还有,据张诚回报,宅子刚刚修好不久,一个锦衣卫的军官就在张居正的老家给他修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宅子。而自己呢,母后想要用私房钱在涿州修个庙,都能被张居正顶回来变成修桥……他沉默了,牙关紧咬,真想冲着宽阔的护城河大声嚷上几句,可他不敢,因为他相信,那样的举动一旦传到外廷,势必又会成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言官们攻击的理由。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够窝囊啊!想到这一点,朱翊钧忍不住有些悲从中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好的又叹什么气?”听到朱翊钧的叹息,陈默反而放下心来。“没什么,刚才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这话跟咱说说尚可,以后最好少跟别人提,懂吗?”“‘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咱懂,咱就是不知道为啥一见小爵爷就觉得特别投缘……算了,您是什么身份,咱又是什么身份?小爵爷别见怪,小人一时高兴,有点糊涂了。”朱翊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默“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欲擒故纵的把戏,闻言哈哈一笑:“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咱要真是嫌弃你的身份,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跟你在这儿摆龙门阵……哎呦,天都这么黑啦?不行不行,咱得赶紧走了,不然等会儿城门下钥,咱就出不去了。”陈默有些依依不舍,发自肺腑的问道:“小爵爷什么时候还来大内?”朱翊钧也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个见解独到的小宦官,呵呵一笑:“舍不得咱啊?放心吧,有的是见面的机会,等咱想你时,就来这亭子找你……对了,告诉你个消息,听咱姑母说,她跟慈宁宫的仁圣老太后商量,想捡着聪明机灵的宫女送去内书房读书呢,到时候,你就能天天见到你的‘琪姑姑’喽!”“什么?”这一下陈默的惊吓可不是假装的,瞪眼捂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翊钧隐约见到陈默的表现,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远处躲着的张鲸听的真切,心里咯噔一声,稀疏的眉头顿时拧出了一个大疙瘩。回到陈矩的小院儿,天色已晚,陈矩正站在门口廊子处伸懒腰,瞥眼看到陈默,顿时来气:“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陈默暂时还不想将两次偶遇万历的事情告诉陈矩,上前行了一礼,眼珠子一转已经计上心来:“对不起义父,孩儿今日在内书堂被沈先生责罚,心中有愧,跑去护城河边散心,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什么‘心中有愧’,咱家看你是心中不满吧?”陈矩冷哼了一声,瞪了陈默一眼说道:“所谓严师出高徒,人家沈先生乃是饱学硕儒,以吏部侍郎之尊教授你们这些个小宦官,本来就有点大材小用了,你们倒好,非但不以为荣,反倒抱怨人家严格,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儿知错了,”陈默低下了脑袋,忍不住小声说道:“不过那沈先生明明对孩儿有偏见,不然为啥老是针对孩儿呢?”陈矩是内书堂掌司,对此有所耳闻,此刻却不能顺着陈默,提高了声音:“什么偏见?不就是对你的要求更严格些了么?这是好事,懂不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也不小了,莫非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是,孩儿受教了!”陈默不敢再辩驳,心中却不以为然:什么‘更严格’了一些?老子前世今生加起来好歹也好几十岁了,难道连什么是器重什么是针对都分不出来?“行了,先去厨房吃饭吧,咱家让你三哥给你留了饭。”陈矩冲陈默挥了挥手,望着陈默出了院门儿,他却没有马上回屋,而是略等了片刻,便见一个黑影匆匆走了进来,正是对他最为忠心的钱沐。

第十三章 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readx;“怎么样?”陈矩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问道。

    “他去了望月亭,后来来了一个人,两个人待了很久……”

    “什么人?”陈矩神色一紧,打断钱沐。

    二人已经进了屋,钱沐一边帮陈矩拉开椅子,一边赫然说道:“孩儿怕他发现,没敢离的太近,是以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不过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身材略胖。”

    “黑衣服?身材略胖?会是谁呢?”陈矩根本就没往万历的身上想,皱起眉头沉思,不过后宫宦官何止万人,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便道:“连相貌都没看清,自然也没听到二人说话了?”

    “嗯!”钱沐耷拉下脑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怎么不跟着那人看看呢?”陈矩有些恨恨的说道,随即一叹:“算了,下次再说吧,你先下去,记住,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

    钱沐懦懦退下,房间里只剩陈矩一人,孤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偶尔爆开一个烛花,影子便也跟着跳动,显得颇有些诡异。

    “当初那监印到底是不是他偷的呢?”

    陈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以手扶额,再次陷入了沉思。是的,他虽然一刀杀了高磊,那也是因为高磊道破了他的秘密,不得已而为之。事实上,对于监印到底是不是高磊偷的,他一直心存疑虑。

    他不后悔杀了高磊,哪怕高磊是被冤枉的。他也愿意相信陈默确实无辜,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太巧了,巧合的让人不敢相信。

    “假如监印真的是陈默所盗,那钱沐看到的那人,会不会就是负责联系陈默的人呢?他究竟代表的哪一方势力?冯保?张宏?张诚?张鲸?抑或是哪一宫的娘娘?更甚者,会不会是万岁爷呢?”

    高忠性格耿直,多年来得罪了不少人,陈矩想到的那些人都有除掉高忠的动机,其中尤其以冯保为甚。只是到底是谁,饶是陈矩自诩聪明,也无法说清楚。想了很久,他也只能做出决定:“走着看吧,真有鬼,迟早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陈默确实有些饿了,一路直奔厨房,到了之后发现里边还亮着灯,算算时间,忍不住就有些奇怪:早过了饭点儿,这么晚了,里边会是谁呢?

    推门而入,见角落里席地坐着一人,正对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不禁笑了:“三哥,又偷酒喝,信不信咱告诉义父让他打你的板子?”

    “你敢?”赵鹏程回头瞪陈默一眼,噗嗤一笑,招呼他道:“过来过来,好几日没吃酒,嘴里快淡出鸟了,赶紧过来陪哥哥喝两杯。”

    “你喝吧,等会还得伺候义父洗脚,你想害死咱啊?”陈默笑着摆手,问道:“义父说让你给咱留了饭,哪儿呢?”

    “蒸笼里热着呢,还有半只烧鸡,义父吃剩下的,也让咱给你留着……不愧是义父最宠的义子,就这份待遇,咱看了都眼红。”

    陈默一边从蒸笼里将菜取出,挨着赵鹏程面前的花生米摆放好,一边笑道:“三哥就别取笑咱了,义父对你不也器重着呢么?听说内宫监的掌印田公公要去南直隶当守备,义父不是推荐了你跟着嘛,那可是肥差,到时候可不许忘了兄弟。”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有你好,内书堂读书,日后一旦得着机会,掌印司礼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着话陈默已经手拿馒头学着赵鹏程的样子坐到了他的对面,二人对视,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了会子,陈默渐渐收住了笑声,塞了口馒头含糊不清的说道:“咱哥俩也别互相吹捧了,咱就跟三哥投缘,三哥对咱又有救命之恩,兄弟日后但有所成,必定不会忘记哥哥的大恩。”

    “如此甚好,”赵鹏程端起牛眼大的酒盅嗞溜一仰脖,哈的一声放下酒盅,咂咂嘴,语气突然有些怪异:“圣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能记得咱的恩情,咱很高兴。不过,”他突然拉长了声音:“你光记得咱的恩了,别人的呢?”

    “什么?”陈默一口馒头卡住了喉咙,呛的他险些喘不上气,剧烈的咳嗽了会子才算缓过了劲儿,心脏却像被人用力的一把攥住,直勾勾望着赵鹏程,小心翼翼的问道:“三哥,你喝多了吧?说的话咱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赵鹏程嘿嘿一笑,起身开门探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坐回来望着陈默:“别装蒜,你敢说老祖宗的监印不是你偷的?”

    陈默心头巨震,一个念头划过: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陈矩让他诈老子来了?

    存了这个念头,陈默顿时提起十二分小心,呵呵一笑:“三哥你别跟咱开玩笑了行不行?那监印不是高磊偷的么,你不是还给咱作证了嘛!”

    “那是唬弄陈矩的,你小子都快露馅了,咱要再不拉你一把,送到静乐堂的可就不是高磊了,”赵鹏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陈默仍旧不愿承认,索性把话挑明:“你就别不承认了,当初你是怎么进的宫?还有,每个月初三你都会去后门河堤上的一块青石板下取东西对吧?别那么看着咱,没错,咱跟你一样,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下陈默彻底相信了赵鹏程,不过,很快却又浮现一个疑问:“以前主人有什么吩咐不是都会放在那块青石板下吗?咱从来没跟主人有过直接的接触,怎么现在……?”

    “那是以前,”赵鹏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望了望窗户,好像能够透过昏黄的窗户纸望到外边似的:“要变天了,到了必须要启用咱们这些棋子的时候了。”

    “变天?”陈默怔住了,良久,问道:“三哥,你年岁比咱大,入宫也比咱早,咱们那个主人,到底是谁啊?”这是这些天他一直在猜测的问题,就像陈矩琢磨的那样,他能找出好多个希望置高忠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呢?自己到底值不值得为他卖命呢?

    这问题太过重要,一问出口,他的心也随着提了起来……

    ps:有人提意见说章节名太文青,那咱就从善如流,从这章开始改,假如大家都觉得这样好,前边的咱也改。

第十四章 密谋对策

    readx;“咱确实知道,”赵鹏程自斟自饮了一盅,突然叹了口气,说道:“本来不该告诉你,不过,这么多年咱也算看着你长大了,知道别看你小子平日话不多,其实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估计猜也猜个**不离十,告诉你也无妨……咱们这些人都是私自阉割被主人招进宫的。你也清楚,本朝对这方面控制的其实挺严格,有这种能量的人屈指可数,也就司礼监那些老公公们,不可能是高忠,也不是张宏张鲸张诚,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你是说……?”虽然陈默也是这么猜测,不过,真的由赵鹏程嘴里得到证实,他仍旧大吃了一惊。

    陈默没说出冯保的名字,赵鹏程仍旧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提督东厂,刘若愚《酌中志·内府衙门识掌》当中明文记载:“最有宠者一人,以秉笔掌东厂,掌印轶尊,视元辅;掌东厂权重,视总宪(吏部尚书)兼次辅。其次秉笔,随堂,如众辅焉。”这里的掌印指的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掌东厂,指的就是东厂提督。由此可知冯保权势之盛,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不为过。

    只是权势再大又能如何?如今已是万历十年冬十月末,假如历史记载不出现错误的话,再用不了两个月,这个炙手可热的“冯大伴”就会被万历皇帝贬为奉御,送去南京明孝陵种菜养老,昔日种种,尽归尘烟。

    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这命也真够苦的啊!

    “叹啥气?莫非你不开心?”

    “有啥开心的?”陈默斜了赵鹏程一眼,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自己则扯下一块鸡胸大嚼。

    赵鹏程接过鸡腿,却并未急着吃,而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陈默,迟疑了片刻,说道:“兄弟,咱知道论眼光比不上你,你跟咱说实话,冯公公是不是要失宠了?”

    “你听谁说的?”陈默眼皮也没抬,嘴里嚼着鸡胸,含糊不清的问道。

    “倒没有听人说过,不过,高忠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以前跟冯公公关系处的虽然不是特别亲密,倒也能过的去,平日礼尚往来的事情难免,从来没有像上次那样驳过冯公公的面子。还有,义父让你去张大受那儿送扇子的事儿咱也知道,他俩都急着跟冯公公那边划清界限,应该很能说明问题了。再有,若是事情不危及到一定程度,冯公公那边也不会正式启用咱们这些人吧?咱书读的少,可咱不是傻子啊……”

    你何止不傻,还挺精明嘛!

    陈默异样的看了赵鹏程一眼,已然明白这人今日绝非跟自己挑明身份那么简单,索性开门见山:“三哥说的有道理,说说你的想法,咱哥俩好好合计合计。”

    赵鹏程再次起身开门看了看外边,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退了回来,压低声音问陈默:“上头让咱二人合作再次盗取高忠的监印,这次跟你上次不同,要咱俩将监印送出去……高忠是什么人?御马监掌印,提督四卫营武士营,那监印可是能够调动军队的,要他的监印干什么?”

    他的声音尖细中带着些颤抖,住口的同时,外边怪风呼啸,窗户砰的一声被吹开,寒风席卷而入,刮的烛火乱跳,厨房内顿时一暗,陈默身子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是说……?”那两个字他有些不敢出口,仿佛只要说一说都是不赦的罪过。

    赵鹏程点了点头:“你觉得冯公公有几成胜算?先不提万一成不了就是诛九族的大祸,就算真成了,咱每有几分把握可以不被灭口?”

    陈默彻底沉默了,心中却翻江倒海一般。他才知道,原来面对权利的时候,人居然可以如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他也才知道,历史果然是虚伪的故事,那个被后世很多人同情的冯保,竟然还有过造反的念头。

    结果自然是失败的,或许,冯保根本就没来的及有所行动,不然的话,他的结局就不是明孝陵种菜了。

    “你想怎么办?”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陈默也在思考,一艘明知道就要翻的船,还有没有必要待在上边?或者,想办法改变?

    “你说,咱要是主动向义父坦白会怎样?反戈一击,能不能将功折罪?”赵鹏程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是泛着光的,望着陈默,显得分外的殷切。

    可陈默知道赵鹏程想的过于美好了。继承了本体的记忆,结合后世学到的知识,他早已经对宦官这个群体的集体性格洞若观火。生理上的缺陷,让他们自私,贪婪,渴望权利,又讨厌背叛,即使后世陈矩被誉为“佛”,可当他杀高磊的时候,可一点也没心软。

    他们是最残酷的权利蛀虫,为了权利,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对于生命最起码的尊重。

    命如草介,是他们终身的魔咒,成功时,其他人的性命在他们的眼中如草芥,无法成功时,他们的生命在上位者的眼中如同草芥。

    陈默甚至不清楚,当初自己心安理得的将偷盗监印的罪名嫁祸给高磊时,究竟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又有几分是出于本体记忆所带来的惯性——后世的赵昊辰或许有很多很多的缺点,可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如今回忆,却有些恍若隔世了。

    “怎么不说话?”

    赵鹏程的声音打断了陈默的思绪,让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三哥想的过于简单了,真如三哥说的那样,即使义父现在不杀咱每,日后算账,咱每也逃不脱掉脑袋的命运。”

    “那怎么办?难道咱每只能跟着冯公公造……”“反”字赵鹏程没有说出口,生生吞了回去,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仍旧一下变的煞白。

    陈默再次摇头:“现在可不是大唐,宦官可以左右皇帝的废立,就算冯公公真的成了,外廷那帮人们也饶不了他……”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总不能闭目待死吧?”

    陈默眯起了眼睛,光芒一闪而逝,冷冷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

    “拖不了呢?”

    “那也就只能看造化了!”陈默冷声说道,说罢心中一动,隐约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偏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第十五章 跟先生耗上了

    readx;陈矩是个十分注重养生的人,信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不熬夜,所以当陈默回到小院儿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一片漆黑——自从陈默去内书房读书,他就又找了个小火者过来伺候起居,倒不一定非得等着陈默。

    新来的小火者是陈默的老熟人,安乐堂的老乡陈友。

    陈默一直猜不出陈矩为什么要找陈友,按他的身份,高府上下的小宦官们巴不得过来伺候。陈友却一直以为能有今日都是陈默的功劳,夸赞陈默讲义气的同时,对他也愈加的好了起来。

    这种事情不解释比解释清了要好,陈默索性就由着他去——人脉这种东西,古往今来,都是**丝上位不可或缺的事物。多些陈友这样的人,日后真想有所作为,也好有个帮衬。

    是的,经过这些天以后,陈默已经淡了当初“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权利的渴望。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生活在大明后宫这个充斥着背叛与压迫的小世界,没有争强好胜心的话,便是那案板上的肉,油锅里的鱼。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除了挤破头的往上爬以外,别无它途。

    陈友跟陈默住在一起,陈默进门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大学衍义》,见陈默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道:“吃过饭了吧?咱给你打好洗脚水了,泡泡脚早点歇着吧。”

    “又打洗脚水?”对于后世习惯自力更生的陈默来说,陈友的殷切其实让他十分的不习惯。

    陈友倒无所谓,伺候人伺候惯了,闻言一笑:“捎带脚的事儿,工夫还不大,估计还没凉呢,你赶紧泡,泡完早点睡。”

    “睡啥睡?”陈默苦笑道:“沈先生让咱把论语宪问篇抄写十遍,今晚怕又是不眠之夜喽。”

    “很多吗?”陈友没看过论语,不知道陈默的作业量有多大。

    陈默已经倒好了洗脚水,脱了鞋袜,泡脚入水,略烫的水温,舒服的他忍不住**了一声,长吁口气才道:“岂止是很多,全文四十四章(一问一章,平均几十个字),近两千字,抄写十遍就是两万,你说多不多吧?”

    陈友吐了吐舌头:“这么多啊?那沈先生对你可真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陈默本来刚知道那位穿红袍的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沈鲤还很开心,可随着时间越长接触越久,发现自己高兴的有些太早——那厮高傲刻板,偏偏还嫉恶如仇,就因为自己是走后门进的内书堂,便看自己不顺眼,处处针对,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不算,还让大家看足了笑话。

    若是依着后世赵昊辰的脾气,弄不好早摔了耙子。谁知他继承记忆的那小宦官陈默,明明胆小怕事,偏还是个犟脾气,死不服软儿,这下算是耗上了:让咱背书,咱就背书。让咱作诗,咱就作诗。让咱抄写咱就抄写。不是针对咱么?划出道儿来,咱接着便是。

    其实在陈默这副身体里,后世赵昊辰的灵魂占主导地位,原本陈默所遗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份记忆,某些惯性,根本不具备自主权。对于这种宁死不屈的精神,他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沈鲤那棺材板儿似的神情他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侮辱——好啊,你不是瞧不起咱嘛,咱偏偏要证明给你看。

    是陈默改变了赵昊辰呢,抑或是赵昊辰改变了陈默?这事儿挺复杂,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洗脚盆内的水渐渐凉了下来,那边陈友手里的书已经滑落在枕头边,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陈默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惊醒,擦了脚,蹑手蹑脚的收拾了残局,坐到书桌前,铺纸,研墨,挑灯,一番准备工作就绪,搓搓手,提笔蘸墨,工工整整的在白纸上写道:“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屋外寒风阵阵,陈默修长笔直的身影倒映在窗户上,衬着昏黄的烛光,给这孤独的寒夜平添一份独特的风景。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笔若游龙,将后世浸**法多年的功力拿出来,看都不看一眼那本通篇没有一个标点符号的《论语》,完全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默写。他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沈鲤那一成不变的死人脸变变表情。

    两万多字,陈默一直写到五更天才算大功告成,和衣而卧,感觉只微微眯了一会儿,便听到了陈友起床的动静。

    “少言,该去上课了,快醒醒……”陈友摇了摇陈默,见他睁开眼睛,便出门去了上房伺候陈矩。

    陈默不敢再赖着,坐起身,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略微轻松之后,方才下床。外边天还没亮,开门见陈矩那屋已经掌灯,他便忙着去水房打开水,回来时发现陈矩已经摸黑在院子里打起了太极拳。

    将开水倒在脸盆内兑好凉水,又准备好青盐毛巾,那边陈矩一套太极拳正好收势,脸不红气不喘的走过来,接过陈默温热的毛巾擦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漱口,问道:“听陈友说你昨夜又熬夜了?”

    “这小子嘴真碎,”陈默听陈矩语气轻松,便笑着数落了一句,又道:“孩儿也是没法子,沈先生留的作业太多,总不能给义父丢脸,只好挑灯夜战了。”

    “抄写的什么?”陈矩拿起热毛巾进屋。陈默连忙跟在后头,一边回答:“论语宪问篇”,一边打量,发现陈友已经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正弯着腰在里屋叠被子。

    陈矩坐在椅子上气色悠闲,闻言突然一怔,皱眉凝思片刻:“论语宪问篇啊?‘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多年未看了,是这句吗?”

    这是论语宪问当中的一句,陈默点头一笑:“义父好记性,一个字都没差。”说着话突然心中一震,猛然间想起自己昨夜到底忽略的是什么了,下意识的一拍脑门:“对啊!”倒把陈矩吓了一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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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后世教高中的历史老师赵昊辰的穿越,明朝后宫中的小太监陈默,不但多了段关于后世的记忆,裤裆内,还多出了团身为太监本来不该出现的东西,是福还是祸?
有人说明之衰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真的是这么回事么?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当中这么写道: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一个小太监,真的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花花太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花花太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花花太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