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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辅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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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明朝“猪”不是避讳字的说明

    评论区有提到这个问题,有书友争辩,我随意举了《明史》的记录之后,又有书友说《明史》是清编的,不可信。

    好吧,我来举《明实录》的例子,这是明代翰林院编写的历代皇帝正史,类似于大事记,且是先帝死后编纂,完成后须呈送新君的史料,这总可信了吧?

    由于本书目前写到万历朝,所以以下记载全部出自《明神宗实录》:

    ○辛未上遣中使赐吏部尚书杨博猪羊酒米瓜茄等物博奏谢

    ○蓟辽督抚杨兆张学颜会议三事……准永奠堡北互市惟米布猪盐无马匹违禁物即以市税银充赏便于夷者十之三利于边者十之七诏悉如议

    ○增太常寺猪价并牲料从寺卿刘一儒请也

    ○以修完野猪沟一带边工赏抚臣杨彩参政朱裳及指挥吕应岳等各银有差夺指挥孙应魁等俸从巡按孙代勘请也

    ○户部覆给事中刘鲁奏光禄寺事宜一议收放当依入库年分一议预支当权商役之劳逸如猪油二行支十分之二杂粮面行支十分之三……报可

    ○戊辰以大学士马自强患病赐猪羊果酒等物自强疏谢

    ○辛巳以辅臣马自强患病在告赐猪羊瓜茄等物自强疏谢报闻

    ○丙戌上遣中使任淮赍赐大学士申时行鲜猪鲜羊米酒食物

    ○四川巡抚徐元太题剿处建昌祠槽越巂黑骨等夷……夺获器仗一千九百余件牛马猪羊六百一十余头只……下所司覆行

    ○甲寅大学士王锡爵以疾在告上命中使赐猪羊米酒甜酱瓜茄等物旋具疏谢

    ○大学士王家屏以疾在告上命中使赐猪羊酒米甜酱瓜茄家屏具疏谢

    ○己未大学士许国以疾在告上命赐猪羊米酒甜酱瓜茹等疏谢报闻

    ○癸酉辅臣申时行以疾在告遣中使赐猪羊酒米瓜茄等疏谢报闻

    ○礼部覆南直隶巡按曹楷以淮阳庐凤四府灾请蠲十八十九年以前药材猪羊银两或难俯从乞允停徵以昭子惠报可

    ○准日讲官洗马敖文祯给假回籍兼赐猪羊米酒

    ○庚戌赐辅臣王锡爵猪羊酒米瓜茄诸物

    ○戊午大学士沈一贯以病劳请假调理上悯之曰阁务繁重卿独任政本岂可空虚暂许给假宜善治之稍愈即出佐理以副倚眷遂命御医视疾于家遣中使赍赐猪羊酒米等物

    ……

    够了么?不够还可以继续贴个一百条以上。

第001章 高拱起复

    隆庆三年,十二月初十,河南新郑大雪纷飞,田间地头早已一片雪色。

    新郑县城并不甚大,雄伟云云固然无从谈起,但被这瑞雪一衬,却也多了几分素雅。

    大雪隆冬,寒风凛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说来也怪,近些年来,一年赛着一年冷。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寻常时节,自然甚少会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郑县城城门之外却是热闹非凡,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都围着几辆马车,像是在为谁送行。瞧这人群的规模,怕不有一两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人要么身着朝廷官服,要么锦衣华裘,就算是随行而来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净整洁。以区区新郑县的规模来看,阖县官员、乡绅怕是一个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这般光景。来的这些人年岁相差甚大,老少青壮皆有,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带着热情而恭维的笑容。

    在人群中间的华贵马车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约六旬,方面阔额,蚕眉深目,虽然身上不过是一袭普通文士布袄,却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若非那一把大胡子显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脱脱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过六七岁上下,长得粉雕玉琢,让人见而生喜,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格外灵动有神,转睛之间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

    这老者不但长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连说话也一般豪气,此刻正见他抬手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诸位,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高某此番回乡时近两载,多承诸位不弃,往来谈学论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言辞恳切,高某虽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辞,纵是顶风冒雪,也当早日回京,以解圣忧、以尽臣责。诸位不必再送,来日高某致仕回乡,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又是一阵客套,高姓老者只是面带微笑,矜持着颌首致意。

    他身边不知何时转出一人,低头哈腰地对老者道:“高阁老,自打您老离京,皇爷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整日价念叨着,就望着您老早些回去呐。您老是不知道,打您老走了之后,外廷的麻烦事儿,那是一天多似一天!皇爷烦得呀,恨不能眼不见为净,不搭理他们才好。眼下总算是内廷外廷都觉出味儿了……要说咱们这隆庆朝呀,那真是少了谁也少不了您高阁老呀!这不,才有了皇爷八百里加急召您老进京起复不是……”这人身上穿着宦官袍服,年纪大概三十左右,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声音有些嘶哑,一番话说得恭恭敬敬。

    老者收了笑容,摆手打断道:“好了好了,这些闲话就不必多说了,不就是想问我能不能走了吗?走,现在就走。务实,来,三伯抱你上车。”最后那句却是对他身边的小童说的。原来这年纪看似祖孙的一老一少,竟然是伯侄关系。

    那宦官听了,忙不迭道:“岂敢劳动高阁老!”说着朝那小童道:“小公子,咱家请您上车。”他说是请,其实已经半蹲下,做出了要抱的动作。

    那小童却嘻嘻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陈公客气了,我自己能上得去。三伯,还是您老先请。”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样。

    他当然是个小大人——他前世乃是某镇的一把手,年已三十出头,是县里秘书出身、前途看好的“年轻干部”。某一日因为整修省道,镇里要拆一座早已破落得没型的明代道观,他怕当地民众不满,亲自前往督导,却不料莫名穿越成了刚刚出生的一名婴儿,然后就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明朝。数年成长下来,按理说心理年龄都有差不多四十岁了。

    好巧不巧的,他前世叫高务实,这一世竟然还叫高务实。只不过前世叫“务实”,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口号是“求是务实”,高父当年也是知识分子,觉悟还算不低,正巧儿子出世,干脆就给儿子取名务实。而这一世,“务实”这个名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于新郑高家,高家乃是当世实学大家,族中长辈累世为官,而其三伯高拱,不仅是当世实学宗师泰斗级人物,更是当今隆庆天子之帝师,曾任内阁大学士。

    当年他的三伯高拱——也就是此刻他身边这位老者——回乡省亲,因高务实的父亲其时在外为官,不在家乡,作为同胞兄长的高拱便为其取名“务实”,“务”字是他们这一辈的辈分,而“实”,指的便是实学。

    见高务实这般答话,高拱只是笑了一笑,倒也不以为意,一撩下摆,踏着软木锦蹬便上了车。高务实也不耽搁,跟在他三伯身后,麻利地踩着锦蹬上了车。

    待两人先后上车,那名传旨的宦官却并不敢与高阁老同乘,而是在向随行众人叮嘱一番之后,另外去了一辆朴实不少的马车。

    马车之中,便只剩下一老一少伯侄二人。

    车队行进了一会儿,城门口礼送阁老的人们早已散去,消失在雪色之中。高阁老轻轻抬手掀开窗帘,看着倒退而去的乡间雪景,忽然轻轻嗤笑一声:“务实,你猜猜看,得到我起复回京的消息之后,这天下间会有多少人提心吊胆、食不知味?”

    高拱起复,这件事在明朝历史上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不过既有起复,自然先有离京。

    当初严嵩倒台,徐阶上位为首辅,为了示好唯一的皇子朱载垕,于是推荐他的老师高拱入阁辅政。徐阶原本以为高拱这个后生晚辈被自己推荐入阁之后能感念恩情,成为自己的助力,却不料高拱知道自己作为唯一皇储的老师本来就一定会入阁,而他历来胸有抱负,根本看不上徐阶这种一心只为做官的老派官僚,没多久就跟徐阶有了龃龉。

    再后来身为高拱弟子的隆庆帝登基,高拱愈发想要刷新吏治、重振朝纲,与徐阶的矛盾更加尖锐。试想那徐阶为相近二十载,在严嵩当政之时都能明哲保身,维持住自己在内阁的位置,又岂能容忍高拱与他作对?于是立刻动用各种手段,最终挟言路之力逼得高拱连上十余道奏疏请辞,黯然下野返乡。

    可是仅仅一年有余,徐阶就因为过于纵容言路、限制皇帝而失了圣眷,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被皇帝直接批准,退休致仕!

    徐阶一退,皇帝想起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召回高拱、回京复相!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只是按理说,这种问题岂是一名七岁左右的小童所能知晓?然而高阁老偏偏就这么问了,高务实也笑嘻嘻地答了:“三伯,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您老根本不必在意,眼下的关键是,您老打算怎么做。”

    “哈哈哈哈!”高阁老仰天一笑,仿佛发泄了一下一年多来积压的怨气,才道:“你这小家伙,倒是一针见血,有时候我都恨不得马上看到你长大成人,看看到那时候你的本事究竟多大……不错,现在的关键不在于他们,只在于我将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

    “那您老打算?”

    高阁老有心考校这最被自己看重的小侄儿,微微挑起眉头:“你不妨猜猜看。”

    高务实略有些诧异,不过也并不怯场。他当年原本就是明史爱好者,做秘书时更是熟读了不少史书用以充实自己,而对于隆万大改革时期的历史,他甚至还写过几篇分析文章发表在县报上,也因此得了领导看中,被渐渐赋予重任。

    事实上他对高拱这个人的能力和抱负原本就颇为高看,总觉得如果是他在万历初年继续主持改革,很有可能比张居正干得更好。因为此人的气魄和胆识,其实比张居正更胜一筹。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中,隆庆帝刚一驾崩,高拱就被张居正与冯保联手陷害,最终丢官去职,黯然返乡,数年后郁郁而终。

    这本是历史的悲剧、大明的损失,却不料自己竟然能穿越成高拱的侄儿,这简直令他惊喜:终于有机会尝试自己当年的“狂想”,让高拱在万历朝继续为相、推行改革了!只要自己能帮他一把,让张居正、冯保的伎俩无的放矢即可!

    至于高拱眼下提出来考校他的问题,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高务实觉得,第一种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无双圣眷为倚仗强势回京,摆出强硬作风,横扫一切曾经跟他作对的魑魅魍魉,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罢的罢,该贬的贬。甚至对退隐松江的徐阶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阶毕竟已经去位,他人不在中枢,影响力总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对高拱的倚重,谁还能反对得了他?只不过……这么做必将导致朝局动荡,没个三年五载的时间,怕是不能完全平复,而高拱却是个想为天下做一番大实事的人,因此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大明朝廷中枢之内,阁部相争久矣。原本,这些年因为严嵩的关系,内阁权威日重,即便严嵩去位,这种局势也并不会立刻改变,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机。谁料先出了个徐阶,为了打压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几不可制。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后,自己也为皇帝不喜,首辅的位置根本坐不稳,最终也只落得个黯然回乡的下场。

    可是他这一走,内阁依次递补,居然轮到李春芳这个没担待的成为首辅,六部和科道几乎都要反过来骑到内阁头上去了。而实际上六部、科道人浮于事久矣,但凡遇到点什么事,除了互相推卸责任,还能做什么事?

    久而久之,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此番起复高拱,其实就是想让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这个乱摊子,让他省点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时追究当初之事,皇帝倒是一定不会拦他,而皇帝既不拦他,也就没有人拦得了他。只是高务实知道,以高拱的为人,却不可能这么做,他毕竟是个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辅佐隆庆天子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会因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宁。

    于是高务实先定了个基调,道:“您本可以挟圣眷而大杀四方,但那会动荡朝局,我料三伯不会如此。”

    高拱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叹,看着侄儿的眼睛:“务实啊,你说得不错。我辈读书之人须当时刻谨记,做官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这是初心,也是根本。就像当初我与他们相争,目的便是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愿意领旨回京起复,还是为了做事。可世间之事何其多,又岂是我一个人就做得完的?那些当年反对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会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们之中也还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让他们走回正途的。所以,这顿杀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至少也该先记下来,万一……以后再打也不迟。嗯,你还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笑道:“第二种可能嘛,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回京之后,您老该干嘛就干嘛,对于之前的那些事,就全当没发生过一样……但我料三伯也不会做此选择。”

    高拱当然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种方式,在后世一般称之为冷处理,这么做会在一时之间让某些人判断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个捏紧了却没有打出去的拳头,比乱挥乱打更有威慑力。如此一来,这些人投鼠忌器,短时间内必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变成出头的椽子。这样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会先潜伏下来,以避开高拱的锋芒。

    如此,这段时间之内,高拱想要做什么事,阻力应该不算太大。只不过,接下来等他们按捺不住,或者觉得风头已过,那就难说了。所以这个办法其实实在是个下策,除非高拱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他们,否则是也不会选择这么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听了,顿时摆摆手:“做大事虽要思前想后,尽量确保万全,但深思熟虑与举棋不定是大不一样的。若是真照你说的这个下策一般,那我就不过是个优柔寡断之辈罢了。嗯,的确是下策,不提也罢。那好,这第一条和第二条都被你自己否决了,看来你眼里的上策,该是这第三策喽?那就说说看吧。”

    高务实笑道:“我名教何以为‘名教’,乃是因为圣人讲究正名、教化。依侄儿所料,您此番回京,纵然碍着朝廷惯例,一时难居首辅之位,但想来也当行首辅之实,佐天子而教化万民也。三伯,这文武百官说到底,其实也是‘万民’的一部分,若能教化的,当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将最后这个“化”字不仅拖长,还说得格外重一些,显然是有所指。

    高拱见自家侄儿一脸狡黠,忍不住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小狐狸”。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脑袋瓜子,道:“一件为天下计的大好事,打你嘴里出来就好像成了什么阴谋诡计一般。人说少不看水浒,老不读三国,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几岁啊,怎么倒像是那演义里的司马懿似的?

    我可警告你,我高家虽然尚实学、不务虚,但我大明天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规矩你也是懂的。若不能金榜题名出仕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也不过是龙入浅池、虎落平阳罢了。所以,务实啊,你纵然天资聪颖,但此时此刻在学业上也当以夯实基础为第一要务,切记要分得清主次轻重,旁的那些斑书杂卷,眼下还是少看一些为好,待将来你做了官,再去读去,又能碍得什么事?”

    高务实连忙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地垂手低头道:“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当年你大伯为你开蒙,三岁便开始读书认字,所学之快,你大伯在给我的家书中累有提及,而你在乡梓之间也素有神童之称。我此次回乡,近两年来亲自督导你的学业,更发觉你心智远胜同龄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带了你一人,连你伯母都是随后再来,为何?就是想早些带你去京中见见世面,让你知晓一个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经历的种种,其与圣上、与阁僚、与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你不要觉得这些看似无甚用处,其实对你将来会很有好处。”

    高拱看着他,目光中露出慈爱的光芒,就算看自己的亲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他见高务实面现感激之色,端坐听训,心中更加满意,又补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门之中都有很多年轻俊杰,这些人如今也许还只是些个八品九品的小官,说话做事都没有什么分量。

    但正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结交之时,如果你此时便在他们心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甚或相互有了些许交情,那么可以想见,来日你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之后,这些人也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话事做主了,到那时节,他们每一个人便都有可能对你有所助益。”

    高务实只能再次诚恳谢过。

    其实高拱这番话若是说给普通的小童,可能还是有些含蓄了,不过高务实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这些人”其实多半是他自己的门生弟子,或者曾经受过他恩惠之人,算起来里头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师兄”。嗯,再通俗一点说,这些人无非就是所谓的“高党”了。

    大明官场的座师与门生,早已经成了一种铁打的圈子,只要成了师生关系,几乎一辈子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三伯门下的这些门生弟子们,也许现在囿于资历,其地位、权力都还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从这群人里面走出来么?

    可见大明官场虽然是科举定终身,但官宦子弟总有官宦子弟的人脉可以利用,只要能够考中,其在官场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说也比寒门子弟来得要多。

    新郑高家,便正是这样一个官宦世家。

    然而高务实心里更加明白刚才这些话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高拱万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动致仕,选择退休,但绝不能是被政敌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稳固,他的这些门生弟子们,将来的前途才会值得看好,对高务实的未来也才会有所臂助。

    但问题是,高务实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没有意外,那么两年之后,高拱便会在如日中天之时忽然被张居正整垮,彻底倒台、再难翻身!直到三十来年后,张居正的骨头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重生于这个世界,但这个身份还算不错,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试着让高拱不至于悲惨倒台;试着让皇帝与文官集团不那么尖锐对立;试着用平衡利益的方式开拓新的政府财源;试着引进和推广各种已经从美洲传来的高产物种来减轻小冰河期带来的粮食压力;试着让明军的火器发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试着让那北方游牧民族再无南侵之能;试着让大明不因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辉煌而中断自我进化之路;试着……让中国不因野猪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费近三百年时光而落后于西方!”

    “七岁”的高务实想到这里,忽然瘪瘪嘴,用极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当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高拱问道。

    “啊?哦……”高务实支吾一下,灵机一动:“对了三伯,听说太子与我一般年纪?”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问这个作甚?”

    高务实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迟疑着不肯回答。

    高拱见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这个侄儿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许异想天开,但有些却十分切中肯綮,甚至发人深省,不禁说道:“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只是与我说说而已,还有什么不敢吗?”

    高务实仍然面带三分迟疑,但总算开口了:“自三伯回来新郑,常与侄儿说起京中之事,依侄儿浅见,似乎朝廷大事均决于内阁,皇上除了在言官弹劾大臣之时或护或斥之外,几乎很少关心机要?”

    身为人臣,议论圣上,这话多少让高拱略微迟疑,但他想着,问出这话的是自己六七岁的侄儿,再怎么说也还处在童言无忌的年岁,便仍然点头回答:“陛下当年读书迟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养陛下处置政务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宝以来,朝廷政务多由内阁商榷票拟,司礼监不过按例批红罢了,这些事倒也无须瞒你。但我想,随着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会对政务日渐熟稔……再说,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内阁及各部衙门众正盈朝,大明国势仍将蒸蒸日上。”

    高务实却轻巧地岔开话题,道:“也就是说,只要百官——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两院运行无碍,则皇上其实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国泰民安?”

    高拱直觉他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难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场来看,这句话本身其实并无不妥,只好答道:“这个嘛,大致算是如此。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过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权,这一点是万不能颠倒错乱的……不过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务实终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说,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对了官员,那么天下大治其实也就差不远了,是吗?”

    高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以人君之立场,所谓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过于亲贤臣、远小人是也。”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罢黜那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任用实心任事之人。我与华亭之争,许多人以为我是权欲熏心,不顾一切来强取首辅之位,却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辅之名,何足道哉!

    你不是外人,有些话三伯可以直言不讳,圣上是我的学生,当年为裕王时几乎全靠着我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他对我的信任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而我高拱读书治学数十载,能有幸得此君上,又岂可罔顾君恩,不思回报?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华亭一力推尊心学,却不解阳明公心学之真谛,反而堕入歧途……他身为首辅,为人务虚,为政亦务虚。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谈阔论、坐而论道之辈,却无脚踏实地、潜心任事之人,长此以往,国势危矣!”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你出生那年,正逢我编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准回乡省亲,那时你父亲不在,我又与他素来亲近,因此代你父亲为你取名‘务实’……你要时刻记得这名字的含义。”

    高务实知道高拱对王阳明本人其实颇为推崇,但对眼下那些所谓的心学门人却颇为不喜,认为他们已经曲解了阳明公的本意。

    高务实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穿越前的那个年代,心学其实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很多人将阳明公尊之为圣。不过此番穿越而来,所降生的新郑高氏,却是个实学世家,屁股决定脑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勋卓著,为人处世也正气满怀,其学说似也不无道理……恕侄儿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高拱正色道:“我何尝痛恨阳明公乃至王学了?”然后嗤笑一声:“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孙,王学精要半点不知,却整日里奢谈什么心外无物。哼,心外若果无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饱了?国势就能强了?百姓就能富了?鞑奴就能灭了?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简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务实一听这话,不禁大为赞同,这简直就是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啊,跟自己的认识已经非常接近了嘛!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您觉得王学的精要是什么?”

    高拱决然道:“无他,不过是认定了对的事,就去做!尽心尽力去做!”他冷哼一声:“眼下外头那些自称王学之辈,高谈阔论之时倒是奋勇争先,真要让他们做点实事,一个个不是‘余素有旧疾,国之所任,原不敢辞,然病体疴躯,唯恐误事’,就是‘吾辈君子,焉能操此贱务’。嘿,真是读得一肚子好书!昔年王文成公因触怒刘瑾被贬苗、僚杂居之地为驿丞之时,不弃不馁,教化蛮荒,深得当地汉、夷爱戴,更有‘龙场悟道’之美谈,他们这些自诩王学精英者,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极是!”高务实大点其头:“所谓实践出真知!只有实践,方是检验真理之唯一标准!”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随即露出笑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忽然一转念,想起之前的问题:“可这跟你之前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啊?哦,是这样。”高务实兴奋的解释道:“按照您刚才的意思,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们能够齐心协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为,却要圣上对其有足够的信任才行,因此无论谁想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条件其实正是获得圣上的信任,是这样吗?”

    “这……虽有些偏颇,但大致也还算是吧。”

    高务实欣然道:“侄儿以为,要想获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纵观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响天下者,要么帝师、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师,又没有哪一个近侍跟皇上的亲密程度能与您相提并论,因此皇上对您信重无二。可是三伯,将来呢?恕侄儿狂悖放肆,等将来……当今太子继承大宝之时,最受他所信重的却该是谁了?”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上)

    腊月里的京师寒风呼啸,大雪虽然在今日一早罕见的停了,但将近一尺深的积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颇为冷清。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说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都绝不会乐意出门。

    然而今天的永定门外,却偏有大批官员冒着刺骨的寒风,按照官职品衔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数量,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御驾亲征的皇帝凯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调动那些身穿飞鱼袍、腰配绣春刀的天子亲军来维持秩序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多的官员汇聚于此,别说锦衣卫必然暗中隐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万一,就算东厂那边,也少不得来些番子随时察视。

    但是这些官员今天却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这些鹰犬上报,只因为他们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当今天子“名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师、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肃卿!

    更何况,眼下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除了赵贞吉前几日“偶感不适”,说是去了玉泉山休养几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学士,以首辅李春芳打头,已经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既然有首辅领衔,他们这些部院官员一同前来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见,就连一直跟高拱关系紧张的都察院也来了许多人么?

    纷纷攘攘间,一队马车在几十名兵丁护卫下出现在官道尽头,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众官员不论对高拱起复之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心中都不禁齐齐一窒,暗呼一声:“来了!”

    时任首辅李春芳乃是状元出身,虽然性子温和之极,但也颇讲仪表,一见高拱车马将至,连忙整了整仪容。这位青词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虚岁五十九,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还大三岁。不过,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李春芳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按照明廷惯例,李春芳是后进,资历反而不及高拱。

    一见首辅动作,众官也纷纷整理仪容。李春芳左边那位,俊雅卓然,看年岁三十许,观气度五十余,如此丰神俊朗而举止稳重,舍张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边那位,则是与高拱同为帝师的陈以勤,此公今年虚岁也已五十八了,不过身子骨看来还好得很,于寒风中负手而立,面色如常。

    说来也是怪了,百官之长、首辅李春芳看来反倒比他身旁两侧的张居正、陈以勤显得更加殷切,明明高拱的马车尚离了这边少说一里路的距离,便大声招呼众官员依次站好,然后亲自领头往前迎去。

    陈以勤见了这情形,脸色就有些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为所动,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陈以勤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张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却展颜一笑,轻声道:“松谷公[注:陈以勤号松谷。]与中玄公[注:高拱号中玄。]虽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但毕竟中玄公抢先一步入阁……至于首辅,他与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学后进,主动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当年张居正会试时,座主虽然是孙承恩、张治,但因为他考《礼记》,所以当时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乃是他的房师之一[注:另一房师是吴维岳]。那一科的进士一甲第一名正是当今首辅李春芳。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等。算起来,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边疆的大帅和弹劾权佞的忠臣,实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场,年龄大不算资历,谁先中进士才算——当然谁先入阁也算。因此虚岁四十四的张居正和即将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为首辅、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陈以勤面前却是后进。至于张居正在高、陈二人面前自认末学后进,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除中第迟了几年,毕竟出生也晚嘛,确实没有尴尬的必要。

    张居正抬出这两条,陈以勤纵然心头仍是不悦,也只能收了不满,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还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这张老脸,高肃卿当年是进士出身,我陈某人可只是同进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馆为编修,我庶吉士散馆只做检讨,自来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实陈以勤脾气虽然不算太好,但人终归不傻,他知道就张居正刚才的那番话来说,其实前面都是废话,这哥几个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谁还不清楚谁的资历?只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这里的情况,皇上都看着呢,这时候给高某人什么脸色,那可就等同于给皇上什么脸色了。

    给皇上什么脸色好呢?

    阁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给皇帝脸色是能开玩笑的事吗?也不想想前两年先帝还在时,群臣过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着看皇帝的脸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呐!今上虽然仁和宽厚,他老陈的确也是帝师之一,可帝师和帝师也是有亲疏高下之分的,要说在今上眼中的头号帝师、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谁,那绝对只有一个人选: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请移步,对,没错,去那儿靠边排队吧。

    这三位一挪步,六部、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头脸的官员们见三位阁老已经一齐迎上前去,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鱼贯跟进。其实也没什么好考虑的,既然来都来了,还要拿捏什么架势不成?反正跟高拱结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关键人物,现在都有了着落,跟自己没什么大关系:

    首先是徐阶,这位勉强也算是功成身退,作为当年“倒拱”的“主谋”,在赶走高拱之后没多久,自己便请辞归田,现在早已回松江老家优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负海内之望,就算退隐田园,其一举一动也是举世瞩目,要对付他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拱就算强势回京,众人心里估摸一下,觉得也应该不会把徐华亭怎么着。

    接着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两员干将:胡应嘉和欧阳一敬。

    胡应嘉当初弹劾杨博因私愤贬斥言官,包庇同乡,导致了连环变数,最终高拱被徐阶挟言路之力逼退,而胡应嘉自己当时外调建宁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宁推官一举高升为从四品湖广布政使司左参议,绝对是春风得意。不过据说他得知高拱起复的消息后,已经连夜上奏,请辞一切官职,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暂时还未得到答复。

    如果说胡应嘉被高拱起复吓得立刻辞官还情有可原,那么有着“骂神”之称的欧阳一敬就只能被人耻笑了。

    这位仁兄原本战绩显赫:他此前弹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伯爵两人,这些人的结果是:“皆罢”,因此被人私底下称之为“骂神”。

    而欧阳一敬最大的战绩就发生在隆庆元年正月的京察风波中。当时因杨博“包庇山西籍官员”受到胡应嘉弹劾,正式引发徐党和高党的争斗。骂神欧阳一敬显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辈,当然要参与其中,不但参与,而且将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更在传言胡应嘉要被罢免时扬言“黜应嘉不若黜臣。”结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将高拱弟子齐康弹劾罢官,为徐阶一党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辉煌的胜利。

    谁知道,被“汹汹民意”狼狈击败的高拱居然还能起复,这完全震惊了此前大开无敌模式的欧阳骂神。欧阳一敬就像被敲碎了壳的鸡蛋,蛋黄流了一地——他如胡应嘉一样,在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辞官回乡,而且比胡参议决绝百倍:他是不等答复,直接挂冠而去。哪知还没走到一半,这位大牛人居然惊惧而死了——这死法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人家高拱还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了,胆色未免有些难看。

    当然这事儿如果反过来看,能把对手吓得辞的辞、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倒也可见一斑。唯一可虑者,这威名是好是坏,有些难说。

第002章 王者归来(下)

    高阁老这次回京带给京中许多官员的感觉,真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又似黑云压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员,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现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选择前来迎上一迎,毕竟不管怎么说,有礼总不会比无礼坏事。

    也许是听到了前方的人声鼎沸,高务实悄悄掀起车帘一角,偷眼望了一望,当时就呆了一呆,继而心中一阵窃喜,转头双眼发亮地对高拱道:“三伯,来了好多红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车帘外探出小半个脑袋瞟了一眼,补充道:“哦,还有一群穿青袍和绿袍的。”

    高拱端坐不动,只是微微一笑,道:“着红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属之类;着绿袍者不过八九品,想来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以及当初我在国子监时的下属;至于着青袍者,那是五、六、七品,其中多半估计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们也来迎我?只怕是来看看风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处境,还不都是拜他们所赐!”

    高拱这话可不是无的放矢,回想一下当初他的处境何其悲惨,可谓众叛亲离,声名毁尽。可是当时齐康案的走向已经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纠缠下去根本于事无补,只会牵连更多,甚至连袒护自己的皇帝也会跟着声名受损。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对于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称自己病重,请求辞去。

    当时皇帝见疏之后大为惊惶,数问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吗?”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听了很难过,又不敢冒着“群情汹汹”的风险去亲自探视,只好说:“请御医为先生诊治吧。”派了御医还不够,又派人前往赏赐,希望宽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坚持求去。皇帝这才意识到不可挽留,失魂落魄地批准了,当天心情之差,连临幸后宫都免了——对于被外界戏称“小蜜蜂”的皇帝陛下来说,这真是伤心之极的表现了。高拱那时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觉得“解脱”,为了这次辞职,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辞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见徐高两党之间拉锯战打得多么胶着。

    高务实从史书上知道当日高拱离京时的惨状,也因此对今日高拱回京时的心情有个大致猜测,就如同幼时在家乡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长大后总希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心态类似。

    其实当日高拱黯淡离京,当真是落魄之极,几乎所有门生故旧都因为心有忌惮而不敢相送。只有一个叫吴兑的门生,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泪泣作别。而且这件事传到徐阶耳朵里之后,徐阶还对这吴兑记恨在心(史载为:“深恨焉”),将其冷冻在原来的职位上久久不予升迁。另外高拱还籍途中经过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为触怒当朝首辅徐阶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轻慢他,非但不像对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样拜谒送行,还故意寻找借口刁难,硬是滞留了两天。左右问其缘故,该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对他客气吗?”如此种种,世态炎凉的滋味,高拱一路上尝了个遍。

    堂堂帝师、内阁辅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日终于能上演一出“王者归来”,高务实觉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气,心里还能打定主意选择“做事”,已经颇为难得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在今天给某些人一些脸色看看,只是这却是高务实觉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务实心中暗道:“史书都说高拱脾气差,而且说话一贯不怎么顾忌旁人感受,我这一路下来可算是开启了‘卖拐’模式,好话说尽,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这些甭管有用没用的同殿之臣们不要闹得太僵。可现在听他这语气,该不会还是要趁机散发一下王霸之气,抖一抖帝师威风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现在这个气场已经吓死一个了,可别把这群明显还想观望一番的人也给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烦在于他高务实现在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很多话说出来明显没有分量,只能从旁影响高拱,让他自己意识到“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仅没有必要,还很可能会坏事,从而使自己接下来不好“做事”。毕竟,高拱脾气虽差,原则性却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相信是不会乱来的。

    心念及此,高务实再不迟疑,连忙哈哈一笑:“看风向好啊,看风向说明他们有服软的可能呀!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样,有机会把他们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三伯您下车之后,不如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宰相气度——不管当初他们是怎么做的,您现在压根儿不与他们计较!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也许威风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们计较,旁人也只会说您雅量高致,谁还能蠢到认为您治不了这些人吗?可您这样不去计较的话,不仅能让他们放了心,对您心存感激,将来您做事的时候,他们将心比心也不会跳出来捣乱;而您自己呢,也能顺便得个美名,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高拱稍稍错愕,摇头笑骂道:“我岂是贪慕虚名之辈!”说着下意识捋了捋那把标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过你这样想也没错,眼下我自然是不会与他们计较那些旧事的。嘿,路上听这个叫陈矩的传旨小太监说,海刚峰在应天干得是有声有色啊,徐华亭对这位无懈可击的海青天可是头疼得厉害了,我看应天府这出大戏还有的唱!在这个时候,我可没工夫去跟眼前这些人斗法。务实,言路这些人,高谈阔论磨嘴皮子,那是一个顶俩,可真要让他们去做点什么事儿,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碍事儿能耐。所以啊,这些人就像刀一样,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为官执掌大权,就一定要记得:刀很危险,只能由你自己拿着,而且你得保证自己拿得稳它。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高务实笑道:“大概懂一点。”

    “嗯,懂一点也不错了,这事儿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细说。”高拱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待高务实再说什么,高拱已经笑容忽敛,顿时少了此前那种伯父对侄儿慈爱的气息,宰执天下的雍容端肃之气,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来是马车已经停了。

    很快,传旨宦官陈矩恭恭敬敬的声音传进车厢:“高阁老,咱们到了!李阁老、张阁老、陈阁老还有各部院诸公都亲自来相迎了,您看……”

    “知道了。”高拱语气平静之极,回答了一声之后,对高务实道:“务实,陪我下去见见这些操持天下大权的衮衮诸公吧。”

    “是,三伯。”高务实说着,心中却是一突,暗道不对。倒不是因为怯场,怕跟这么多朝廷大臣见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响如此之大,但现在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今天居然少来了一个赵贞吉,这意味着什么?

    据说赵贞吉是徐阶的人,现在他不来,是不是表示徐党仍然对高拱抱持很强的敌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三伯重回内阁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难道此前那种相互倾轧还要继续?可是……张居正按说也是徐党,他怎么没跟赵贞吉同进退呢?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上)

    “太岳,你说高肃卿带个孩子跟我们见面是个什么意思?”陈以勤看着高拱朝皇宫而去的马车背影,面现疑色地朝身边的张居正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过这孩子才七八岁上下,见了这么多朝廷大员却毫不怯场,倒是颇为难得。我观中玄公今日表现,对这孩子可是重视得很,莫不是要过继?”

    陈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是了,高肃卿没有儿子,这孩子他刚才说是他家老六的儿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是想过继过来,给他高老三这一支留个香火了。”然后一转头,问李春芳道:“首辅怎么看?”

    李春芳满脸笑容:“过继好啊,中玄兄国之栋梁,将来定是要恩荫子孙的,没个儿子岂非浪费?就算皇上那儿,若是中玄兄真个无后而终,也定然觉得遗憾。”

    张居正见李春芳笑得轻松,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高拱一副旧事不计的模样,觉得内阁龃龉的机会大大减少,因此才满面春风。

    他面上带着微笑,心中却不禁冷笑,暗道:“这种老好人哪里做得来首辅,自打高肃卿和老师先后离任,内阁的权威一日不如一日,阁部之争几乎就要摆上台面来了,再加上现在多了一个管着言路的赵贞吉进了内阁,每每仗着老资格作威作福,整个内阁根本就是一团糟,再没个有实力的大臣压阵,只怕这内阁政令就要难出午门了!唉,若非如此,我又何必……”

    张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问李春芳道:“赵阁老今日不肯来迎,中玄公对此虽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会有不满,可还难说。眼下皇上亲自设宴,将他召进宫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李春芳笑容一滞,强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有些龃龉,今日也说一并释之,何况这区区小事。再说赵阁老今日未曾来迎,乃是因为养病……中玄兄想是不会为此记恨什么吧。”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龃龉?

    陈以勤轻哼一声:“记不记恨暂且不说,太岳的意思首辅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说,若皇上问起,结果高肃卿又‘顺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当回事,但这事儿最终也是瞒不过赵大洲[注:赵贞吉,号大洲。]的,到时候就算高肃卿不记仇,那赵大洲呢?眼下赵大洲在内阁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别人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认为高肃卿这是要跟他别别苗头,我看呐,多半又要闹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颊上青筋跳了两跳,顿时着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张居正反而不急了,摆手道:“其实这都是小事,也许皇上见了中玄兄喜不自禁,忘了问这茬也是没准的事……眼下摆在内阁面前的问题是,言路越来越不把内阁当回事,而六部里头,也很有些人仗着言路的威风,想要从内阁手里分权。他们却不想想,若是没有内阁总揽政事,他们之间又惯会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顾着吵架去了,还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是啊,眼下言路这些人已经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唉,想当初华亭公在时,言路多少总还听得进招呼,现在怎么就……”

    张居正眼角抽了抽,没说话。按他的想法,徐阶当政那会儿言路就听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见得,只是恰巧徐阶和言路的目标一致,再加上徐阶一贯放纵言路,所以言路看起来“听得进招呼”,可也正是徐阶的放纵,导致他下台之后,言路就几乎完全失控了。不过徐阶是自己恩师,张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时说他的坏话。

    陈以勤却无须顾忌,直言了当地道:“华亭公或有千好,但纵容言路一事,责任只能在他身上。想当初先帝之时,言路何其规矩?若非华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肃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张狂跋扈,无以制约?”

    李春芳是个好好先生,虽然他其实也能看得出其中缘由,却不敢诉之于口,但他没料到陈以勤对眼下朝局当真是失望之极,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讳。李首辅顿时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吭个声出来。

    其实陈以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绝对,但大致倒是不错,的确正是因为徐阶,才导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话说回来,后来徐阶之所以去位,也与其放纵言路有着直接关系。

    当初所谓“满朝倒拱”,其实核心主力就是徐阶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阶才在百官的呼声中复出视事。这一场口水大战以徐阶大获全胜告终,徐阶由是声望益隆。

    当时的情况是徐阶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们示恩;言官也凭恃徐阶如日中天的威望,愈发自我膨胀。先前驱逐高拱一事,任凭皇帝如何眷恋,最后也不得不妥协了,言官们于是越发认定今上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货色。自此,言官们的上疏言事愈发肆无忌惮,无论公私几乎都要与皇帝一争。

    这些争论里头,当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进谏,比如要求约束宦官专权任事;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关国计的鸡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怀旧;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怀疑皇帝有公费旅游的意图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将皇帝圈养起来当猪喂的势头。甚至,连宫闱私事也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堂而皇之地论上一论,正气凛然地讲大道理。凡此种种,搞得连脾气好到没话说的隆庆帝也时不时大发肝火——偏偏他发完火之后却也没辙,只能又把气给强行咽回去。

    其实,皇帝到潜邸散散心、怀怀旧,这偌大个国家就要灭亡了吗?

    纯属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耸听!

    想这班掌控全国舆论和公理正义的七尺男儿、热血好汉,放着政事诸多弊端不去关注,偏将目光聚焦于家长里短,盯紧了皇帝的私生活说三道四,这般孜孜不倦地饶舌,与里舍村妇何异?偏偏还要洋洋自得,以正义之士自居,实则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阶对言官的偏袒,也渐渐失去原则——又或者说,他对言路的各种行为本来就没有约束的原则。

    隆庆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官员正直无私且称职者自不会畏惧考核,这原非过分要求,但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而谏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连按例考核官员都要被首辅拒绝了!

    此时的皇帝,可以说是完全被以徐阶为首的文官集团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这种事事都不顺心,逐渐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为言路攻击他最信赖倚重的师相高拱,隆庆帝本来就有些忌惮这些人;现在这些人愈发嚣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纲上线,已经是有理要争、无理也要搅上三分了!到了这个地步,换了谁当皇帝能不讨厌他们?因此自然也就顺带讨厌上了总是一味袒护他们的首辅徐阶。

    然而光讨厌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皇帝在外廷没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胆小懦弱,私下发火归发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实在不敢与徐阶去争,只能间中批示,略表不满——就这样,还不敢把这种不满说得太过,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们强怼回来,甚至吃一顿排头。

    比如到了九月,因内官团营事,科道再次议论蜂起,徐阶一如既往地代表内阁对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论每每过激,皇帝不堪承受,发手谕抱怨内阁,言辞间极尽委屈:“这么一点事情,言官也说我不是,你们内阁也说我不是,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将皇帝挤兑到这种程度,不论所为何事,不论所处哪朝,似乎都有些过分了。但皇帝的软弱,却愈发给了言官欺软怕硬的借口。隆庆帝本来是个仁柔之君,以仁俭宽和著称,屡被借题发挥地攻击,实在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这种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发地思念高拱。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正如同人的盛极必衰一样。回头来看,徐阶在隆庆初年政坛上的起伏跌宕,可谓“成也言官,败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舆论声势,达到声名的顶点;也因为放纵言路,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来在一次试探性的请辞中,直接被皇帝批准,黯然回乡。他精明一世,侍奉喜怒无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却不能讨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欢心,个中原委,着实引人深思。

    但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所以张居正开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我等应当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压制言路的人,只有一个。”

    李春芳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盯着朝皇宫远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说中玄公……啊,不错!若说现在还有谁能压制言路,恐怕舍高肃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为中玄公起复尽心斡旋,莫非也是因为这个?”李春芳对于自己这个首辅直接被张居正无视居然并不生气,这……咳,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陈以勤听了,则半是恍然、半是迟疑地道:“高肃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为败于言路之手,差点从此挂冠归田、老死林间,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还敢继续跟言路做对?”

    张居正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会出手抑制现在言路的这种猖獗局面。”

    陈以勤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坚持问:“太岳如此放胆直言,必是有所倚仗,老夫却偏偏想不出其中缘由,敢问一句:何以见得?”

    “缘由就是:高拱是个想做事的人。”

    这句话莫说李春芳,就是陈以勤也坦然承认,不加反驳,默认不语。

    于是张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现在这般情形,他想做事,就不能让自己的耳边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压制言路乃是顺理成章之举。”

    陈以勤略略思索,却仍不肯让步,道:“不错,他是这样的人,但这也只能说明他高肃卿有对付言官的理由,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这样的实力。”

    张居正的脸色越发严肃了,甚至还沉默了一下,这才一字一句地开了口:“言官如火,首辅如风。”

    陈以勤沉默了下来,他明白张居正的意思:首辅这风若不够大,再如何吹,也只能徒增火势;可首辅这风若是足够强劲、足够猛烈,却是可以吹灭这团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码也算得是烈风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飓风!

第003章 隆庆天子(下)

    大明皇宫,紫禁城承天门内,新郑高氏的一老一少正朝皇宫大内徐步而行,几个随行中官明知皇帝急盼见着高先生,可这位高先生却是不紧不慢,还在一边走,一边向自家小侄子介绍着皇宫的布局,急得这群大小太监恨不能说,“但请高先生先行一步,咱爷们反正没啥大事,包管给这位小公子介绍得清清楚楚”才好。

    但这话想想就好,说就不必说了——就算圣上,在高先生说话之时也从来不会打断,他们这些天子家奴哪有这样的胆量?他们敢打断高拱的话,怕是圣上就敢打断他们的狗腿!没柰何,也只能看着高先生对着各门各殿一阵指指点点了。

    “务实你看,这皇城外层,向南者曰大明门,与正阳门、永定门相对。稍东而北,过公生左门向东者,曰长安左门。再东,过玉河桥,自十王府西夹道往北向东者,曰东安门。转而过天师庵草场,再西向北,曰北安门,也就是俗称的‘厚载门’。转而过太平仓,迤南向西,曰西安门。再南过灵济宫、灰厂向西,曰长安右门。红栅之内,门之北,则登闻鼓院在焉。此外围之六门。墙外周围红铺七十二处也。”

    高务实虽然并不清楚三伯这个时候就跟他仔细解说皇宫方位用意为何,但也不会错过机会,一处处暗暗记熟,不断点头。

    高拱见了,越发高兴,继续指点江山一般道:“紫禁城外,向南第一重曰承天之门。每年霜降后,吏部等朝审刑部重囚,在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之南。五府等衙门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坐西向东,吏部主笔者第一座,刑部正堂第二座,都察院第三座,余以次列。南二重曰端门,三重曰午门。魏阙两分,曰左掖门、右掖门。转而向东曰东升华门,向西曰西华门,向北曰元武门。此内围之八门也。墙外周围红铺三十六处。每晚有勋臣一员,在阙左门内直宿,每更官军提铜铃巡之,而护城之河绕焉。”

    “而皇城内,自北安门里,街东曰黄瓦东门。门东街南曰尚衣监,街北曰司设监。再东曰酒醋面局、内织染局,曰皮房、纸房,曰针工局、巾帽局,曰火药局,即兵仗局之军器库也。再东稍南,曰内府供用库,曰番经厂、汉经厂,曰司苑局、钟鼓司。再南,曰新房,曰都知监、司礼监……”

    高务实眼神一凝:“司礼监?”

    高拱笑起来,眸子里闪动着难以明喻的光芒,点头道:“不错,司礼监。”

    “那里,就是司礼监……”高务实也没有明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几名中官,要知道这里头可也有一位秉笔太监呢。

    不过看起来,在高拱面前,这秉笔太监却也规矩得很嘛。可惜刚才在承天门大门口时,自己被皇宫气派震了一下,有点走神,没听清这位大太监的名字,不过看起来倒是五官端正,若不看这一身中官服饰,竟然还颇有点儒士风范。

    这位颇有点儒士风范的大太监听到此处,见这伯侄二人总算歇了口气没有继续说,连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陪着小心道:“高先生,皇爷正在内书房等您。”现在到了皇宫里头,称呼就开始严格了一点,高拱虽然起复在即,但毕竟只是在即,眼下还未恢复官职,因此称阁老的话,严格来说是不对的,但称先生显然无误——人家可是帝师。

    高拱似乎稍稍有些诧异,反问道:“在内书房?”

    “是。”那大太监面上堆笑:“皇爷听说您接了旨,喜不自禁,这几日总往内书房来,说要看看哪些官员有眼力,上疏举荐您呢……哎呀,这要让咱家说呀,以高先生的海内人望,哪还需要谁举荐?不过皇上喜欢来,咱家这做下人的,也只好顺着皇上的心思不是……”

    “冯保,你现在仍是提督东厂、监管御马监是吧?”高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是是,高先生好记性。”

    “嗯,好好做,东厂厂督这个位子,不是谁都适合做,谁都做得好的。”

    冯保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多谢高先生点拨,保敢不尽心?”

    他们俩这边厢一番对话说得再自然不过,另一边高务实却是惊讶得差点张大嘴巴。

    史书上不是说冯保乃是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对高拱很不友好么?要不然怎么后来暗结张居正,联手扳倒了高拱?

    怎么眼下……看起来倒是冯保刻意讨好高拱的节奏啊?

    他这一走神,那边两人早已说完话,待他转头看去,正瞧见冯保一路小跑上前,口中高呼:“皇爷,皇爷,高先生到了!高先生到了!”

    他话音刚落,里头立刻传来一个大喜过望的中年男声:“先生总算到了!快快有请!”

    冯保才刚上了台阶呢,闻言又立刻站住,转头大声道:“圣上宣高先生觐见……”

    高拱略微整理下仪容,看了高务实一眼,见他也有模有样的掸了掸衣服,不禁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一同进去。谁知道二人才一脚踏上台阶,一个颇为激动声音传进耳朵:“先生总算是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门口已然站着一人,一脸激动地走下台阶,抓起高拱的双手,用力地长叹一声:“先生啊,您可知我盼先生如久旱而望霖雨,这次有机会起复先生,我恨不能派御辇去接您!”

    高务实在一旁听得一呆,看来这位陛下面对高拱的确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明明是臣下觐见,皇帝却自己迎出门来了。

    高务实抬头望去,只见此人头戴黄金二龙戏珠翼善冠,身上一件明黄四团龙圆领常服,左右双肩和胸前分别绣着日月星辰和山河社稷纹章。这样式高务实认识,代表的是“肩挑日月,胸怀社稷”之意,能穿这身衣服的,显然只能是当今大明天子、隆庆皇帝朱载垕了。但他的话却不禁令高务实稍稍诧异,暗道:“莫非明朝皇帝平时也不怎么喜欢自称‘朕’的?”

    其实这倒是他想多了,唐朝皇帝多数情况下不会自称朕,只在非常严肃或者重要的场合以朕自称,但明朝皇帝倒是大多时候是自称为朕的,只有面对某些特别亲近的人的时候,在非正式场合不使用这个专用自称。当然具体还是看皇帝的个性,比如隆庆他老爹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入了魔,很多时候就挺喜欢用道家的名词来自称。

    高拱见了隆庆,也十分激动,但他仍然谨记君臣之礼,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两手一挣,就欲行礼。皇帝却不肯了,两手抓紧他的双臂,道:“先生何必与我客气……”忽然看见旁边跪下去一个小孩子,不禁稍稍一怔,这才松开抓住高拱的手,一拍额头,带着几分恍然,笑眯眯地道:“这孩子就是先生的侄儿吧,我听冯保说了……诶,免礼平身。”

    高务实本来还有点紧张——毕竟是见皇帝啊,虽说自己是现代人的灵魂,并不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高贵,可皇帝在现代人眼里那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好容易见着一个活的,激动一点在所难免——只是话说回来,这位皇帝还真跟想象中完全不搭界,即便他老早就从史书里对这位隆庆帝的性格作风有所了解,可当真看到他温和得就如同邻家大叔一样的时候,这种紧张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上)

    高务实仍然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谢陛下。”然后才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来。虽说皇帝与高拱足够亲近,但并不代表高务实就不需要讲究礼节,作为曾经在县委一秘位置上混饭数年的一根老油条,礼多人不怪这句话也算他的信条之一。至于磕头,他早几年的时候就已经打破了心理障碍——其实是被逼无奈,只好阿Q似的对自己说:反正都是跪古人,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隆庆笑道:“高家门风严谨,朕算是见识了。”然后又对高拱道:“我听说先生带了侄儿同来,已经吩咐下去,叫太子来陪……呃,来陪小高卿家说话了。”

    高拱还好,只是拱手谢过皇帝,高务实却是又吃了一大惊,暗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三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啊,就我现在这么个小屁孩,仅仅因为是‘高先生的侄儿’,皇帝竟然把太子叫来跟我作陪?这可真是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想了想还是客气了一句:“小子微末白身,岂敢劳动太子殿下?”

    隆庆笑呵呵地摆手道:“无妨,太子自读书以来,因着宫里规矩,连他弟弟都难得见上一面,我瞧他平日也是闷得慌。你们两个年岁相差仿佛,想来倒能玩到一块的。冯保,你带小高卿家去偏殿稍候,再派人去催一催太子。”

    冯保赶忙应了,客客气气将高务实领走。隆庆则满面春风地拉着高拱的手进了正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拱那边君臣师生的叙旧暂不去说,这边高务实随冯保走进一处偏殿,冯保引他在外堂坐了,便道:“小爷方才应是在贵妃娘娘那儿,咱家估摸时辰,这会儿想是也快到了,小高先生还请稍事休息,咱家去接小爷来。”

    小爷,毫无疑问说的是太子,明朝宫里的宦官宫女对太子有“小爷”这么个称呼,跟这个类比的还有称呼皇帝作“皇爷”、“万岁爷爷”之类,反倒是后世影视剧中常用的“万岁爷”比较少见——当然影视剧中的谬误太多,像这种已经是小意思了。

    高务实听他语气客气得几乎都称得上恭敬了,不禁也有些飘飘然。不过人家现在怎么着也是管着东厂和御马监[注:御马监不是管马而是管军权。]的,属于特务机构和京城军权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实权派大太监,放眼内廷,应该算是第二号人物,自己这种白身小屁孩不过是仗着三伯的威风,还是不要狐假虎威的好,于是连忙站起来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小子何德何能,当得厂公如此客气。”

    冯保连忙摆手笑道:“诶,小高先生哪里话,以新郑高氏家学渊源,若干年后小高先生还怕不是内阁重臣?咱家只是个伺候皇爷的下人,就当是提前恭敬着,那也不算什么……”

    高务实一听他这么说,心中便道:“好机会!”忙道:“厂公这话小子可不敢苟同——未免太过谦了!便是我家三伯平日里提起厂公,也是交口称赞,直夸厂公是如今内廷中儒宦之翘楚,若非……啊,早想推荐厂公更进一步呀!”

    冯保一开始听他说高拱在家称赞自己,心中还不禁冷笑,暗道:“高肃卿要真会夸我,我冯某人何至于至今没有掌印?”结果一听后来那个“若非”,心头不禁猛跳:“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高拱……是因为有别的原因才没有推荐我?”

    但这话却不方便直接开口问,尤其是对方虽然看起来足够聪明,举止仪态也成熟得不像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但毕竟自己与他只是头一回见面,万一对方不过是家教严格,所以礼数周全,其实心智仍不过普通小孩儿呢?要是把某些话传了出去,那就十分不美了。

    冯保这样一想,也就不打算抓着这件事穷追不舍,眼珠一转,装作万分高兴的样子大笑一声,嘴里越发客气:“诶诶,小高先生可莫要夸了,咱家虽然自问读书还算用心,但在高阁老这轮皓月面前,咱家这点能耐,怕是米粒之光都算不上,哪里敢当这个儒字?”

    高务实正要顺势再给冯保一顶高帽,却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传来:“大伴你什么时候读书用心了?明明我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看着就瞌睡……”

    说这话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当今太子、将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了。

    高务实见冯保脸色尴尬,但目光中却闪过一丝阴霾,心中不由一动,但他却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与他自己差不多身高,唇红齿白的童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他身穿朱红底色常服,头上戴一顶圆圆的小黑帽,遮住那光光的脑袋——明代儿童有剃发习俗,皇室子女也不例外。皇宫中设有专门的篦头房,通常有近侍十余员,专门负责为皇子女请发、留发、入囊、整容(整理仪容)之事。凡皇子、皇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谓之“请发”。至少在这一点上,皇子女们和民间的儿童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要将头发全部剃掉,一根不留,“如佛子焉”的。

    太子殿下现在头上戴的这顶玄青绉纱制作的六瓣有顶圆帽,名曰“爪拉帽”。一般来讲,男童到十多岁时开始留发,留发一年后,又选择吉日“入囊”,即将头发总束于脑后,纳于特制的囊中,垂在身后。囊宽二寸许,长尺余,冬天用玄色纻丝制作,夏天用玄色纱。一般而言,直到皇子选婚纳妃时,才择吉行冠礼,以示成人。

    不过,皇子们如果受封为太子或者诸王后,都会由朝廷赏赐冠服,如冕服、皮弁服、常服以及嘉靖时期创制的保和冠服等。高务实略有些奇怪的是,眼下太子虽然年幼,但的确是已经受封了太子的,为何还是这身打扮,就有些让人意外了。想想大概是因为之前皇帝没料到高拱会把自己带进来,所以未曾提前知会太子,而太子平时在宫中也可能很随意,并没有穿得太“麻烦”的缘故。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高务实也懒得深究,他只是略略看了太子一眼,从长相来说,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有点婴儿肥,圆圆的,站在看小孩子的角度,倒是挺可爱。

    他知道皇室子弟对于一些礼节很是敏感,也不敢多耽误,就上前见礼:“小民高务实,见过太子殿下。”他没有跪下磕头,而是深深一揖——这符合他官宦世家读书人的出身,毕竟太子虽然理论上已经是“君”,但毕竟只是储君,不用也不适合与面对皇帝时一模一样。

    “免礼。”听太子的语气,这句话说得很随意。

    不过高务实倒也不敢太随意,仍然把这个揖礼行完才直起身子——他跟这位小爷可不熟。

第004章 初见太子(下)

    太子打量了高务实一下,忽然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问道:“高务实……嗯,听说你是高阁老的侄儿,我记得高家是实学大家,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读过书的喽?”

    高务实本以为八岁的太子,平时又被限制在深宫之中,见到同龄小伙伴之后,首先应该是找点什么玩儿才对,却不料这位将来的神宗皇帝居然先问自己是不是读过书,他想干嘛?

    他一时不能确定太子的意图,不好多说,就只简单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话,是。”

    太子听了就是一喜,问道:“那我问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可见君子当谨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务实仍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有此一问,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简单的回答:“是。”

    “好!那我再问你,观今日之科道,动辄听信谣传,对君上言行横加指责,圣人恼之、斥之,却不料此辈非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则何如?”

    咦?看来太子殿下对言官们的表现很是不满呐?怎么回事?

    皇帝对现在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满那是不必说了,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应该处在“你们怎么不去死”这个位置,要不是“祖制”摆在那儿,搞不好真让他们去死,一了百了来得方便。不过眼前这位太子爷只有八岁,就对言官如此不满——当然还有无奈,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钧这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孔子说了,不在这个职位上,就不要想这个职位该想的事。曾子也说了,君子思考问题不超过自己职务的范畴。可见君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但是呢,现在的那些个御史言官呐,动不动就听信一些谣言,对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说话横加指责,我父皇要是发火了,骂了他们,这些恬不知耻之徒不但不怕,还觉得自己厉害了,纷纷表示:爱他,能不为他操劳吗?忠于他,能不对他劝告吗?……你看这事怎么整才好?

    嗯,怎么整?我的小爷,您才八岁呐,您那皇帝老爹都没辙,您还想怎么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设御史台,后改置谏院官,最后改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都御史的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又设十二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察纠内外官吏。在京师巡视京营、仓场、内库,监临乡会试。外出巡按地方,清勾军伍,提督学校,巡查盐政、茶马、漕政、屯政等务。[注:1435年增为十三道]。

    监察系统中,另设六科给事中。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若干人,各科不等。其职权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点说,都察院类似中纪委;六科类似京城各部委内设的纪检组——当然这只是强行“类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制,原则上来说,都察院是朝廷监察机关,而给事中则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制六部行政的耳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给事中有封驳权,也就是可以封还执奏,驳正章奏违误,规谏君主,并参予朝中大事的会议。都察院的御史,习惯上称“道”,六科给事中称“科”,两者统称“科道官”或“言官”。

    朱翊钧所说的那两句,出自于《论语·宪问》,而言官们的儒学水平显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于是他们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样出自《论语·宪问》。

    这就有点尴尬了,难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绝对不能是这样,是也不是……

    高务实于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话,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错,更不会自相矛盾,这里头最要紧的,其实并非哪句话对,哪句话错。究其根由,其实在于言官的本职究竟在何。”

    朱翊钧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风闻奏事吗?要这么说,这些人如此呱噪,圣上还就只能忍了?”

    他是太子,将来也会是圣上,如果自己老爸这个圣上对此只能忍了,那显然将来他也只能忍了,朱翊钧年纪虽小,这点却完全能够看得明白,这话说出来自然就颇有些忿愤了。

    但高务实却正色道:“那也不尽然。”

    朱翊钧听了,微微一怔,面上带着三分期待,忙问道:“哦?怎么说?”

    “言官对陛下有劝谏之责,此乃历代旧制衍下至今,少说也有千年传承,非一时可以变易。草民虽僻居乡野,却也知道圣上并非不喜纳谏,只是总有些人邀名卖直,抓着一些风闻而来的鸡毛蒜皮不放,却偏偏对国家政务毫无建言,因此渐生厌烦。其实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又不像高务实这般两世为人,听到“说难也不难”,顿时大喜:“怎么个不难法?高……小高先生,快快道来。”

    太子殿下果然聪慧异常,求计之时,原本只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务实就生生变成了小高先生,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务实笑了一笑,说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么其本人的持身、素养、政绩、口碑等等,自然都应该是上上之选了。换句话说,此人论修养,应当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论为官,应当兢兢业业、造福一方;论家教,应当家学渊源、子弟出众;论学问,应当佳作频发、文林赞颂……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人该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对,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一时没跟上高务实的思路,愕然道:“怎么说到这儿了?”但想了想,还是答道:“不过,这的确是应当的啊!”

    他却没看见,侍立一旁的冯保忽然之间变了脸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里甚至有些畏惧一般。

    高务实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查一查嘛!锦衣卫是做什么的?东厂又是做什么的?查一查这位正直纳谏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这般洁白崇高、能力出众。万一真找出第二个海刚峰,于国于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冯保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发白了——这小高先生下手还真是够准、够狠!

    但白了没多久,忽然又满面红光——吾东厂当兴也!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上)

    高务实的这个办法,放在他前世的官场,算是十分盛行的正常套路,所以他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是这种办法在明朝时却实在算不得“正常”,也许是因为历代皇帝在理论上都是口含天宪、大权独揽,有着言出法随的无上权威,因此根本没有想过使用这种以反腐为手段来专门针对某人或者某一批人的“体制内办法”。

    但高务实就不同了,他的前世是体制内的人——某镇党`高官,虽然级别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镇的一把手,一些常见的套路还是清楚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本来留在市里工作,因为本身是农村出身,家境不说贫寒,也顶多算是刚刚过了温饱线,所以工作还算努力,再加上运气不错,于是进了某市局。三年后,因为一些他自己也不是特别了解的原因,被调任该市下辖的某县,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员。没两个月,从别县调来的新县高官又挑中了他,于是成了书记的秘书。

    几年后,该书记因为年龄关系到站下车。按照惯例,领导退休前会给秘书做出一些工作安排,于是该书记以响应中央号召和贯彻省、市委关于提高基层班子年轻干部比例的指示为由,安排他去了下面某镇担任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并代理镇长,随后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当选镇长。又过了两年,原镇党高官上调县府,他就被扶正成了镇党高官。

    说起来,他那个时候倒也算得上年轻有为,所以整个人也是一门心思想要做出政绩好往上爬,基本上算是屁股很干净的那一类干部。当然,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二愣子,不懂体制内的那些套路——秘书出身的干部要是连这都不懂,那还混个什么?因此面对朱翊钧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你们科道言官不是喜欢叽叽歪歪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么?行,我先不跟你争这个子丑寅卯,我就看看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先查有无贪腐,再查工作业绩,又查家庭情况,甚至还查你士林声誉。我还就不信了,像大明朝这么一个封建王朝的晚期,类似海瑞那样的道德标兵还能成打的出!要是有那么好的吏治,大明还能在几十年后就直接玩儿出遍地狼烟最终在内忧外患下彻底覆灭?

    不过这个办法的厉害之处冯保能想明白,却不代表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也能想明白,朱翊钧这时就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科道官号称清流,选拔严格,所任之人皆是素有清誉之辈……”言下之意对调查的结果颇不看好。

    高务实却笑道:“总要查了才知道嘛。再说,东厂有冯厂督这样亲信得力之人抓总,陛下和太子想来是极为放心的。我料厂督若是负责此事,想必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况且,东厂和锦衣卫去查一查,其实对于那些科道官而言,也能起到一些督促作用,至于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那也不重要,反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咦,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于是朱翊钧就准备点头,旁边的冯保见势不妙,连忙插了一句嘴:“小高先生此策甚妙,只是有一桩麻烦……咱家愚鲁,还望小高先生一并指点。”

    朱翊钧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冯保一眼,似乎是没料到冯保会插嘴,又或者没料到高务实说得这般清楚了,冯保还觉得有什么“麻烦”。不过他毕竟年幼,脾气似乎还不错,倒也没有生气,就等着高务实回话。

    高务实自己心里清楚,冯保对他一个小屁孩如此客气,甚至到了不惜自贬身份的地步,其实完全是因为高拱的关系,可不是因为什么“小高先生将来也定是阁老之尊”之类的扯犊子原因——就算高务实将来真能做到大学士去,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那会儿他冯大厂督说不定骨头都能打鼓了。

    “厂公过谦了,不知厂公有何疑虑?”既然人家堂堂东厂厂督愿意给面子,自己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屁孩,还是不要得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冯保居然还陪着笑脸,客客气气地道:“依小高先生此策,乃是以锦衣卫及东厂调查外廷文臣,尤其是调查的还是科道言官……若是万岁爷爷确欲如此,咱家自然不敢有分毫推辞、更不敢有半点懈怠,只是咱家担心如此一来,那些个科道官儿纷纷上疏,就……就可能说些难听的话,这个,这个就未免不美了。”

    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想:你怕不是担心科道言官说什么难听的话吧?那些人骂起阉宦来,难道还有什么时候不难听了?更别提是锦衣卫和东厂这两个皇帝的走狗鹰犬联手去“欺压正直良臣”,骂得难听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们难道就没听习惯?你担心的恐怕是骂的人多了,咱们这位耳根子太软的皇帝顶不住劲,最后会拿你这位厂督大人去顶包吧!

    但高务实能猜出冯保的心思,朱翊钧却不能,他这时奇道:“说难听的话?为什么,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说到后来,语气里已经带上三分愠怒。

    太子这话显然说得很孩子气,但再怎么孩子气,也是出自于大明储君之口,冯保的脸色就有些尴尬了——主要是他觉得接来下的话似乎不是很适合在高务实面前说。

    不过高务实却并不在意,反而帮他把他觉得不太好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厂公的意思是,文臣们原就敌视东厂与锦衣卫,此时若让东厂和锦衣卫负责调查科道言官,这些人恐怕是不服气的,到时候送上来的‘请罢东厂锦衣卫无故调查清正言官事’之类的奏章以及对东厂厂督、锦衣卫指挥使等人的弹劾,怕是要堆满整个通政司。”

    朱翊钧到底是太子,知道“群臣激愤”的威力,听了这句话不禁就有些慌神:“这……这么严重?”

    高务实却面色平静,说道:“严不严重,其实那要看圣上怎么看了。”

    朱翊钧微微一怔,继而奇道:“都……这样了,难道父皇会觉得是小事吗?”

    “锦衣卫乃太祖高皇帝所设,成祖时立为永制,而自宪宗时起,锦衣卫但奉皇命,即可调查任何人,且不经刑部、大理寺乃至都察院等过问——列祖列宗有规定科道言官就不能查了吗?殿下,锦衣卫是圣上的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查谁不查谁,自然是圣上说了算,轮得到外廷议论吗?”高务实微微一笑:“此祖制也,外廷何以喧哗纷扰?”

第005章 务实献策(下)

    高务实微微一顿,又轻哼一声:“况且,若真要那般不依不饶地吵吵嚷嚷,我以为就更让人生疑了——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对对对!高务实,你说得太好了,孤也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朱翊钧听了,简直眉开眼笑,一张微胖的小脸兴奋得发红,突然看见旁边的冯保,又迟疑了一下:“呃,不过……东厂怎么办?”

    “东厂参与此类案件,那也是祖制啊!”高务实笑了起来,道:“况且东厂一贯负有监督锦衣卫之责,因此,此事大可以让锦衣卫去负责调查,而东厂则负责监督锦衣卫调查时的执行情况。这么做,一是确保之前所说的不枉不纵,不要闹出什么锦衣卫收受被查之人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之类的破事来;二是监督锦衣卫,让他们知道调查要有所局限,不能肆意妄为、恃权凌人。如此,只要调查时不予人口实,外廷纵然有些议论甚至非议,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好主意!”虽然没听过“保护伞”这个词,但这个词实在一听就懂,倒也不必费事解释,所以朱翊钧抚掌大笑,转头对冯保说道:“这主意好得很,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大伴,到时候有你派人去盯着他们,孤也就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补了一句:“哦,当然,首先得要父皇同意才行。”

    其实,所谓“孤也曾听说锦衣卫有些人骄纵得很”云云,显然是有内幕的。想他一个八岁太子,平时又不能随意接触外界,能听谁说?还不是宫里的宦官们说的!至于原因么,自然是要让皇帝、太子知道,即便是锦衣卫,也不是完全靠得住,必须得有他们这些“腹心之人”去盯着才是最为稳妥的……

    这个套路,高务实自然不会说破,毕竟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在将来隆庆帝驾崩之时保住高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首先就是必须拆散张居正和冯保这个“倒高阴谋组”。历史已经证明,哪怕高拱是先帝帝师、顾命首辅,被这两人集火也只有被赶下台的下场。

    当然,说起来还有一个更加至关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只不过……这位的身份太过特殊,高务实暂时还想不到好什么办法可以影响到她,甚至连接近她都不可能,所以这边就只好暂时先放一放了。

    其实按照高务实原先的计划,是要针对李贵妃的娘家人来想办法的,只是具体怎么安排还要视情况而定,他如今还是初来乍到,一切情况都不了解,总不能拍拍脑子就做决定,这可是官场大忌——无论前世今生。

    事实上,高务实来到这个世界,算起来已经足有八年。从初生婴儿直到如今,足足八年时光,他岂能不好好规划一下,自己该如何挽救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皇朝?当然,话又说回来,他要是出生在普通家庭,又或者时间已经拖到了清军入关之后,那以高务实当初在体制内打磨过的心性,稳重有余而进取不足,没准就直接放弃治疗了。可眼下他身为隆庆第一宠臣的侄儿,离建州鞑子崛起又还颇有些年头,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就觉得大明还值得抢救抢救了。

    因此,高务实这些年除了认真读书之外,很多时间就花在了规划自己“挽救大明”的计划上面。

    在他看来,导致大明最终灭亡的原因很多,大明的“药石无医”并不是因为某一种突发性疾病而导致暴病而亡,而完完全全是死于“百病缠身、油尽灯枯”。

    或许乍一看,大明的灭亡好像主要是因为打不过建奴,又或者剿不灭李闯,但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哪怕随便捡几条说说,就没一个是可以轻松解决的:

    首先,小冰河期。我又不会调解大气、呼风唤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其次,人口压力。大明光丁口[注:纳税人口。]就有六千万以上,还不算黑户,那么总人口超过两亿问题不大,北方土地已经完全养活不了实际上已经有的人口,而以南方支援北方在平时尚可[注:漕运等。],一旦出点什么事,以明朝的调度能力,基本就是直接GG。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再次,党争无度。阉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君子满堂,但东林党肯定比阉党更糟。然而问题是在明末官场里混,跳出这两党基本等于没得混。虽然这两党暂时还没乘风而起,但也快了,到时候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又次,财政崩溃。这个问题牵涉更加深远和复杂,从制度上讲,朱元璋当年建立的财政体系只能用一坨那啥来形容;从形势上来讲,大明的财政已经是一坨那啥了。就这样,一群人还因为自己一点蝇头小利死死抱住这坨那啥不肯放手,而事实证明这坨那啥最终会害死整个大明。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最后,边疆威胁。这一条其实反倒最容易处理,至少,如果内政处理好了的话,废除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军户制,只要朝廷有钱,重建兵制、编练新军其实都很容易——戚家军的例子摆在那里,难道就真的蠢到连照本宣科都不会么?至于什么枪炮革新、西班牙方阵乃至莫里斯方阵,甚至线列步兵、排队枪毙,哪一个我在游戏里没有指挥过无数次?——呃,不要笑,游戏里的模拟也是可以参考的嘛!

    说起来,高务实当年不过一个镇党高官,非要说自己从政多年倒也不是不可,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镇的盘子,治理难度跟大明这么大一个国家能比?

    是,现代化的官员要懂的知识肯定比明朝官员要多得多,所处理的事务复杂性也远不是明朝可比,可再怎么说,一个镇子的治理上头好多人盯着啊!别说大方针有中央的精神、省里的指示、市里的规划,就算县里也会把各项任务指标明确交代,可如果现在忽然换他来指导整个大明改革向前……能做到哪一步不知道且不说,就算从哪着手都不知道,这事情是那么好办的?更何况大明现在简直遍体生疮,到底先医哪一处都是难题呀!先治本,会不会根还没治好就先病死了?先治表,根子稀烂这个表能不能治得好?

    两头难!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上)

    高务实作为一个穿越者,对于眼下大明的实际情况算是有着深刻的了解。自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于1368年在南京建都称帝沿及今日,明朝的国祚已至二百年,其整个统治正趋向腐朽。

    在吏治上来说,政尚姑息,事多苟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赂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不振;作为国家重要统治机器的军队,兵不常练,将无得人,尽管有不断的清军、勾军之举,可实际上依旧是逃亡成风,或是为势豪隐占,在营者多老弱病残,加以法令不严、赏罚不明,战斗力已极为低下,甚至连军队的哗变也时有发生;而与朝廷土木、祷祀之役,月无虚日,缙绅豪强对土地财富的掠夺空前疯狂相对应的,则是中外府藏殚竭,民无果腹之粮,兵缺银饷马草,自耕农则大量破产,奴婢佃户的数量不断增多,农民抗租、抗税、抢粮、索契等斗争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由于长期以来社会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在一些行业和地区,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运动也在悄然崛起,以世俗的情趣、民间的格调为特质的市民文化,以言志派文学与浪漫主义为主体的文艺思潮,以慕尚新异、追求艳丽为导向的社会风尚,构成了社会发展中的一种新的旋律,广大市民反掠夺、反迫害的斗争风起云涌,接连不断;伴随着阳明心学思想的日趋腐朽,尤其是王门后学虚无主义思想和清谈学风危害的不断暴露,以颜钧、何心隐、李贽等为代表的异端思想家主张对私欲的认可与人格独立,在思想界涌动起人文主义思潮,而以反虚务实、救世拯民、注重生产、鼓励工商、复兴自然科学等为标志的实学思潮迅速拓展,所有这一切都在冲击着旧的封建统治的樊篱。

    与此同时,世界格局也在经历着剧烈的变化。公元1566年,即明世宗嘉靖四十五年,也即朱翊钧四岁之时,以破坏圣像运动为先导,在尼德兰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等到了1588年,也就是原本历史上朱翊钧登基后的第十六个年头,西班牙将会派出“无敌舰队”远征英国,双方舰队在英吉利海峡相遇,经过两周左右的海战,西班牙舰队几乎全军覆没,英国从此逐渐强大,继而树立起海上霸权。在法国,则将从1589年开始,建立起波旁王朝的统治,并先后发生了“克洛堪”起义和颁布“南特敕令”的事件。在俄国,沙皇将于1595年,颁发哈萨克属于俄国臣民的“特别诏书”,而1598年,便会并吞失必儿汗国……

    虽然阳明心学在后世有无数拥趸,高务实也对王阳明本人“心向往之”,但若是站在眼下救世拯危的立场上,他却认为此时的王学后人已经完全走途歧途。这些人只是一味务虚,大有当年玄学昌隆时的景象,于国于民已经毫无益处。这些人讲究的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恩”——简直笑话!

    且不说后来明亡之时此辈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一死报君恩,就说这种做法,难道就应该提倡了?尔辈高官得做,厚碌得享,却正事不为,只知袖手谈心性——纵你心性再好,于天下何益,于黎民何益?要是按照高务实的看法,这种人,还真不如“一死”为妙,而且早死早妙!

    是以在高务实来看,欲救晚明,唯兴实学!

    高务实所出身的高家,便是国朝实学大宗之一,而高拱本人,对于实学更是身体力行,并将之竭力推及全国上下。后世史学界一般认为张居正为明代实学“王霸并用派”代表人物,虽然也不算错,可是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点:高拱才是第一个真正切实推行实学的首辅!历史上所谓张居正改革,不过是延续和展开了高拱的“既定政策”罢了。

    成王败寇,一至于斯。

    若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未必不如张居正做得好;若是历史可以假设,高拱恐怕比张居正做得更公正!

    这并非高务实出身高家就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说话,而是确实有史为证的。

    后世之时,因为某本书的爆红,史学界不断掀起明史热潮。在这一热潮中,有学者为了塑造张居正“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极力贬损乃至丑诋、厚诬高拱,并反复强调“高拱留下来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这种所谓的“烂摊”说,不仅抹煞了高拱的治边功绩,而且也同历史事实相悖。故此,另有部分严肃学者立刻加以驳斥。

    事实上,高拱执政伊始,便面临着嘉靖以来南倭北虏大肆侵扰的局面,边疆局势岌岌可危。为扭转这种局势,他一方面大力推行军事改革,如创建兵部官员储备和特迁制度、边将休假和内迁制度、军备人员不职误事的惩罚之制等,以提高明军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运用“南剿北抚”的靖边方略,大刀阔斧地进行边政整顿,在东北、西南、西北、南方开创了“边陲晏然”的新局面。

    至于其所采取的灵活务实手段,高务实知道,在接来下的两三年中即将一一展现。

    不过此时朱翊钧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太子,隆庆皇帝因为自己童年的悲催遭遇而对朱翊钧的童年是否快乐十分关注,直到此时还只是让他稍稍读书识字,没有正式进学,因此指望朱翊钧跟皇帝说一说就能对这样的大事起到关键性作用,高务实是不甚看好的,所以这事如果要成,明显需要加码,而且是加一重码。

    于是高务实微笑道:“太子若是就这般去和圣上讲,恐怕圣上还会有些犹豫——正如冯厂督方才所言,外廷群臣恐怕会群起反对,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一重臣在外廷附和,才能促使圣上下定决心。”

    朱翊钧先是有些愕然,想了想,突然有些泄气:“可是,我不认得外廷臣子啊,更何况还得是重臣。”

    冯保却是一惊,迟疑道:“小高先生的意思是……高阁老?这,这怕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想必无非也就是“怕是不大可能吧?”

    高务实笑了笑,对冯保道:“这两年,小子在新郑老家,有幸得由三伯亲自指点读书,暇时,三伯还给小子看了些他的手稿,其中有一篇因为种种原因未曾呈上的奏疏,名曰《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又名《除八弊疏》……”

第006章 清污除弊(下)

    冯保听得一怔,心道:“这种论及治国大略的奏疏,高新郑居然拿给几岁的侄儿看?若非高新郑魔怔了,就是这小子真是当世神童,聪慧了得啊。可是,小孩毕竟是小孩,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不至于这点年纪就能弄懂这些国家大事吧?可若他根本看不懂,那高新郑此举其意若何?”

    但心中迟疑并不妨碍他面上堆笑地做一做捧哏:“高阁老国朝梁柱,斑斑大才,既有此论,想必定是切中肯綮,一针见血的了。咱家才疏学浅,不知是否有幸与闻,究竟是哪八弊,又当如何除之?”

    高务实笑着微微摆手:“厂督过谦了。三伯此疏中所言八弊,一曰‘坏法’,即曲解法律,任意轻重;二曰‘黩货’,即卖官鬻爵,贪赃纳贿;三曰‘刻薄’,即冷酷苛薄,刁难民众;四曰‘争妒’,即争功嫁祸,彼此排挤;五曰‘推诿’,即推责委过,功罪不分;六曰‘党比’,即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七曰‘苟且’,即因循塞责,苟应故事;八曰‘浮言’,即议论丛杂,混淆是非。”

    朱翊钧在一边听得有些懵懂,冯保却是头皮发麻——说得忒的一针见血,只是却不知道高新郑打算如何除这八弊?要知道,这以上种种,可全都是陈年旧弊,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拿这些事下手,只怕没一件易与,搞不好随便动一样都要掀起轩然大波……嗯,这也就难怪这道奏疏高新郑最终没有呈上。

    冯保正觉得继续接这话头似乎有些危险,高务实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担忧,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今日无需论及其余,只说这第二弊——黩货。”

    这一下冯保就没那么怕了——贪腐嘛,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可以骂的,而且可以放心大胆的骂。无论是谁,骂贪腐都是不用太过担心的,即便是宦官,骂骂贪官也不至于被外廷视为眼中钉。所以这下冯厂督果断选择继续捧哏:“倒要请教中玄公高论了。”

    高务实稍稍回忆了一下,道:“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名节者,士君子所以自立,而不可一日坏者也。自苞苴之效彰,而廉隅之道丧。义之所在,则阳用其名而阴违其实,甚则名与实兼违之;利之所在,则阴用其实而阳违其名,甚则实与名兼用之。进身者以贿为礼,鬻官者以货准才。徒假卓茂顺情之辞,殊乖杨震畏知之旨。是曰黩货之习,其流二也。”

    冯保连连点头道:“中玄公此言极是。”

    高务实又道:“三伯曾与小子言道:‘乃近年以来,是非不明,议论颠倒。行贿者既不加严,受贿者亦不加察,顾独于却贿之人深求苛责。’如此,‘遂使受贿者泯于无迹,而却贿者反为有痕;受贿者恬然以为得计,而却贿者惶然无以自容;而行贿之人则公然为之。’对此三伯曾与我解说例举:巡视南城监察御史周于德因派柴炭于商人,富户于彪向周行贿,遣家人曹雄投帖开具白米一百石,欲求幸免。周随即追问情由,将曹雄捉拿归案,发兵马司问罪。又如:巡按山东监察御史张士佩因升任,例该举劾,齐河知县陈天策便以假递公文为名,向张行贿银一百五十两,送至原籍,以求保荐。张将贿银柬帖发按察司,严加追究。再如:盐商杨栋、李禄开具礼贴银一千两,向两淮巡盐监察御史李学诗行贿,送至李家时,当即被家人拿获,连赃送府问罪。对于周于德、张士佩、李学诗的却贿行为,本应得到表彰,然而当时对他们却深求苛责,制造各种流言蜚语。有的说,他们素有贿名,不然贿赂何易而至;有的说,他们却贿是为了掩饰更大的受贿;有的说,他们受贿已为人所知见,迫不得已而却贿;甚至有人上章无端指责却贿者。”

    高务实说到这里,其实还没扯上正题,但朱翊钧毕竟只有八岁,注意力已经被引偏,闻言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这几个人拒绝贿赂,的确应该加以褒奖,怎的反被怪罪?不妥,不妥。”

    冯保的思路却不容易被带歪,接过话头:“那依中玄公之意则当如何?”

    高务实道:“依三伯之意,‘黩货’之弊是‘八弊’之重点,‘黩货’与‘坏法’其实关联甚密,此所谓:贪赃必然枉法,枉法是为贪赃。因此破除贪赃枉法之弊的对策是:‘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冯保却感觉这话题是不是越扯越远了?于是问道:“那小高先生言及于此……”

    高务实笑道:“小子的意思是,三伯对于贪腐之事,十分反感,并且引为国朝此时之大弊,但凡有关清查贪腐,以小子对三伯的了解来看,他大抵都是支持的。”

    哦,原来关键在这儿。

    这下冯保知道高务实的意思了:我三伯对贪污腐败极为痛恨,认为这件事事关国家兴亡,所以只要是为了惩治腐败他都会支持,至于具体由谁来惩办,这个事情问题不大,完全是可以商量的。

    既然是这个意思,冯保的心思顿时就飞快地转了起来。

    如果高拱真如高务实所言对贪腐极为痛恨,而对于由谁来主持或者说谁经手去办却不甚在意……那么,自己如果揽下这档子差事,一则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大大地露了个脸,二则还可以向高拱示好——呃,至少也能让高拱看到我的能力,以及我跟他在这件大事上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那么将来一旦再有机会,他大概就不会反对我再稍稍进步一点,成为掌印太监了吧?

    事有可为啊!不过,这位小高先生看起来也厉害得紧,别看年纪是真小,但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此子简直天纵奇才,区区八岁黄口小儿,不仅思路清晰,而且腹黑阴沉、狠辣异常。加上此子还极受高拱宠爱,又是带他一同与京中重臣见面,又是带他一同觐见圣上,这完全是把他当做高家的衣钵传人来对待了!对于这位小高先生,我切切不可因为他的年纪而怠慢半分,一定要当做……当做前些年的严世藩一般关注、重视!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上)

    大明隆庆四年初的最大新闻,想必就是高拱起复。其不仅重新进入内阁成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在皇帝的授意和坚持下兼任了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此所谓掌铨是也。一时之间,高府便从这两年的门可罗雀突然之间变成了车水马龙的景象,把个原本就有些狭小落拓的高府整天挤得满满当当。

    而朝野上下——尤其是此前倒拱风波中站在徐阶一边的科道诸官更是有些惶惶不安,不知高拱的复仇之剑何时斩落。但高拱接受了高务实的劝说,反而分遣门生故吏放出风去,说“徐阶昔日于我有恩,后来虽然因为一些政见有别,发生了些许龃龉,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后自当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共匡国事”云云,总算才没有再吓死几个。

    而高务实在上次陪进皇宫之后,倒也没有太多值得一表的大事发生,左右不过在家读书。一直到隆庆四年正月二十五,一个人的到访才算是稍稍改变了一些他的生活。

    到访者姓张,名四维,字子维,号凤磐,蒲州风陵乡人,原是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近日来高拱掌铨之后,他立刻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升任吏部右侍郎,参与朝政。

    这个提拔在朝中其实是引起了一些争议的。

    按说,张四维的资格履历其实不差:此人生而颖异,年十五举秀才,名列优等,当地督学刘某甚奇,称其必为国家栋梁。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以第二名中举。三十二年,中进士,因其文章、书法兼优,入翰林院为第一名庶吉士。三十四年,授翰林院编修。四十一年和四十四年两充会试同考官,分摹《永乐大典》副本。

    此时四维闭门读书,穷诣博览,深思考究,颇有成就。代袁文荣起草策士文牍,通古博今,计谋高明,被官场士林盛誉为“真博物君子”;为徐文贞考订国策大计,对各种策论,陈述利害,理据充分,博得好评,对于参政颇有价值。

    至隆庆元年,《永乐大典》副本录成,升右春坊右中元。皇帝首御讲幄,以四维充任经筵日讲官,他尽心答对,多所发挥,皇帝常竦意听之。同年主持顺天乡试,不久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直到此次高拱重回内阁,被破格提拔重用。

    倘若要按高务实前世的那个官场的视觉角度来看,此人首先是出自大富之家,同时还是半个高干子弟,本人也是品学兼优,其从政经历也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至于政绩嘛……不说成绩斐然,也完全称得上颇有作为。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无非就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这么一条了。但是此时乃是明朝,明朝的官员升迁其实并不怎么看重所谓基层工作经验这一茬——远的不说,就说高拱和张居正,历史上这二位直到出任首辅,也没有在基层干过,可这二位都能称得上是救时良相。

    那么,在明朝为官最看重的是什么?

    首先,看榜。张四维是什么榜?正经的进士出身,且是翰林院第一名庶吉士。

    其次,看官。张四维是什么官?皇帝的亲近学官,且有编撰大典的经历在身。

    再次,看名。张四维有什么名?翰林出身清贵名,且两次充任抡才考官之职。

    那这个……就怎么看也是个够格的了,虽说一下子直接出任吏部右侍郎看起来有些惊人,但其实想想也并不足奇,毕竟是“封建王朝”嘛,理论上来讲只要皇帝愿意,昨日一介布衣,今日也可以立刻执宰天下。那么,张四维升迁一下,怎么就引起争议了呢?

    其实说到底,原因就在于高拱过于高调地让高务实露了一把脸。因为在这之后,有心人回头一查,嚯!张四维居然是高务实的亲舅舅!

    高务实的父亲高拣,原配夫人本来姓孙,但可惜无子早逝,其续弦夫人姓张,正是蒲州张家之女、张四维的亲妹妹,也就是高务实的亲娘。

    这说明什么?说明高拱和张四维算得上是拐了个弯的亲戚啊!

    好在高务实毕竟只是高拱的侄儿,而高家在高拱这一辈就足有六房之多,要不然只怕争议声还要更大,不过即使如此,张四维的任命也颇受了一番质疑。在内阁讨论时,还多亏了张居正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这番任命才算勉强在内阁达成共识——张居正也是颇为欣赏张四维的。

    当然,内阁这里对张四维的提拔虽然显得有些勉强,但司礼监那边反倒好办——举凡高拱力主之事,皇帝那边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这一点非常有保证。

    至于张四维此次来访高府,首要的自然不是来看外甥,而是感谢高拱的举荐。伯伯、舅舅两个人谈了些什么,高务实不得而知——毕竟他们的会面勉强也算上下级之间的公事来往,高务实小朋友是不好跑去旁听的。

    等到高务实得知三伯和大舅会面结束而赶去花厅的时候,高拱早已不知去向,而张四维则已笑眯眯地站着花厅门口望着他了。

    高务实赶紧快步上前,行了个子侄大礼:“外甥务实见过大舅。”

    “起来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张四维笑呵呵地将小外甥亲手扶了起来,打量了一番,满意道:“前次见你,不过刚刚过膝,如今却已及腰高了,好,好……你来之前,你娘亲可还安好?”

    高务实起身答道:“娘亲一切还好,只是有时会思念舅伯爷和舅伯奶。”

    舅伯爷和舅伯奶是蒲州当地对外公外婆的称呼,高务实平时说话并不是这副语气,显然这里是故意说给张四维听的。

    果然,张四维听了面上笑容更盛:“新郑那边若是无事,你可向你爹爹提一提,就让你娘亲回蒲州省亲一段时日……左右你爹爹如今人在中都,身旁也无需你娘亲照顾。”

    中都在大明说的是凤阳,高务实的生父高拣,如今正是凤阳府通判。这里要说明一件事,凤阳府在明朝地位很高,虽然通判一职算不得高,但也不差。然而高拣本来很可能应该升官更快些,之所以不快主要是因为参加科举太迟,而这件事问题出在高拱:当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高拱为了要避嫌,就没让六弟高拣应试。直到嘉靖中期,高拣才得以明经受选,这一来,蹉跎了年岁,官场起步就有点慢了。

第007章 张氏例钱(下)

    至于张四维之所以有这番话,主要是因为高务实此前留在新郑上族学,高务实的母亲不甚放心,就一直留在新郑就近看护而未随高拣去凤阳,眼下高务实随高拱来京,则其母在新郑暂时就没有什么格外重要的“正事”了,因此张四维有此一说。

    高务实点头道:“此事小甥会去信向父亲说起,想必父亲不会反对。”

    张四维满意地点点头,高务实便以半个主人身份请张四维进去谈,两人按礼数分别坐好——高务实坚持坐下首,张四维也没有坚持要他坐主人位,毕竟辈分、身份明摆着的。

    高拱府上下人不多,但毕竟宰相家丁,眼色自然不会差,该上茶的时间掌握极好,掐准时间奉上两杯香茗,两人毕竟甥舅之亲,无须讲究太多,况且张四维方才与高拱一番交谈,也的确有些口渴,便先喝了两口,才开口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务实你听过没有,是关于你的。”

    高务实微微一怔:“关于我?”

    “是。”张四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此前某日为圣上开讲经筵,闲暇时,圣上……嗯,圣上夸你年少有识,问我这个做舅舅的对你有多少了解。”

    “啊?”高务实心中一怔,暗道:莫非朱翊钧这小太子心里存不住话,这么早就对皇帝说了之前那档子事?这……可有些早了啊。

    张四维目光炯炯,看着高务实:“那日你抵京之后随中玄公直入宫禁,听闻曾与太子一谈?”

    高务实心中一动,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回答:“是。”他不知道张四维知道多少,所以打算看看张四维的反应再作计较。

    岂料张四维竟然有些担忧,忙叮嘱道:“你在高氏族学已经开蒙且读了几年书,又曾有中玄公亲自指点,学问见识在同龄人中当属难得,而太子因为一些原因,至今尚未进学……所以,你可不要在太子面前有恃才狂放之举。须知太子虽幼,是君;我等虽能,是臣。这番道理你可明白?”

    “是,甥儿明白。”高务实一听这话,就知道张四维并不清楚那日自己和朱翊钧之间的交谈究竟涉及什么,于是道:“太子与甥儿年纪相仿,大多只是说些玩耍的事……不过太子偶尔提了一句,似乎是对于科道的某些做法有些不喜。”

    张四维目光一凝:“哦?太子……”他似乎察觉到直接问太子说了什么,有些不符合身份,不由止住。

    当然,高务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立刻跟了一句:“太子其实也只是说,科道中某些人对于圣上的要求过于苛责了一些。”

    “嗯……”张四维没有立刻回话,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你怎么说?”

    高务实心道:“就知道你要问啦!”

    当下一副老老实实地样子,回答道:“甥儿说,他们若是自己做得极好,继而希望圣上也能做得更好,那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四维脸色微变,稍带责备地道:“幸亏了你年纪小,要不然……唉,若有下次,这种事你就不要发表什么议论了。”

    “哦。”高务实做出一副有些丧气的模样,低下脑袋。张四维自然是看不出他嘴角露出的一抹暗笑。

    “务实,大舅并不是说你的话本身有什么大错,而是想告诉你:太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而你的身份其实也未尝不敏感。虽然你们年岁都很小,但是在别人看来,你们‘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某些话,很有可能是代表着圣上或者高阁老的意思,那就非常容易引人遐思了!甚至难保某些私心作祟之辈对你们的话加以利用……如此岂非给圣上、给高阁老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务实,大舅这么说,你该明白大舅的意思吧?”

    高务实点点头,道:“虽然今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跟一些外人谈论这些事,不过大舅的意思小甥明白,我会谨言慎行的。”

    张四维这才露出笑容:“好,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做舅舅的也就放心了。”然后顿了一顿,笑容更盛了一些:“务实,你此前虽然是在高氏族学开蒙读书,不过你身上也流着张家的血,按照张氏族规,凡是进学的亲族晚辈,每个月都会有一份例钱,你的那份也是一直有记录在账的……哦对了,这个例钱是从你在高氏族学开蒙之时就开始算起的。”

    他说到这里,见高务实有些发愣,不由打趣道:“怎么,没想到么?难道你娘亲没有跟你提过张家这个规矩?”

    高务实微微摇头:“娘亲倒是真没说过。”

    这下倒是轮到张四维有些诧异了:“家里的钱财贾务我早些年就全交给了你三舅打理,他与我通信的时候还曾特意提过此事,只不过此前你在新郑……你三舅本打算通过你娘亲转交给你,但你娘亲说你当时无需用钱,不如就由张家暂存,所以一直未曾发下——我却不知你娘亲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嗯,或许她是不想你分心旁骛吧。”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不过,这次倒是方便了,你随高阁老来了京师,与我近在咫尺,我得到消息就去信问了一下,截止到本月,你的劝学例钱已经累计到九百七十五两银子了。”

    高务实这下倒是真正大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接近千两白银,在这个时代足以称得上一笔巨款!

    随便举个例子:此时的一斤面粉,价值才不过0.01两白银。

    而且,明朝的这个斤不是现在500克的斤,而是明代594.6克的一斤。

    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接近60000克面粉,也就是60公斤……换句话说,这笔存在一起的例钱,已经可以买到58500公斤面粉,也就是将近六十吨,而这价格还是按照京师的粮价计算,明显是偏贵的。

    如果是购买肉食或者干脆就说牲畜,此时一头牛的价格大约是六两到八两银子(分大小、年口等),而一口猪(分大中小)平均只要1.5两。

    如果还要比较,那可以比较一下人工,人工便宜到什么程度呢?京城里头一个技术过关的正式工匠,辛辛苦苦干三个月,收入大概五到六两银子,一个月也就是二两左右罢了。

    而高拱作为从一品高官,其理论上的月奉也不过是大米“七十二石”,大概是8000公斤出头。如今京师一石米的价格连一两银子都不到,堂堂从一品太子太师的正俸不过六十余两。当然,高拱身兼多职,并非只有一个太子太师这种荣誉职务的俸禄,但那是两说了。

    所以不论横看竖看,这近千两银子对于高务实而言都无疑是一笔巨款。

第008章 又是香皂(上)

    好消息还不止这些,张四维告诉高务实,他现在每个月的月例银子是按张氏近支宗亲来算,每个月有二十五两,也就是说,下个月他将攒足一千两银子。

    高务实心道,张家果然是盐商巨富之家,这月例银子的额度是自己在高家的三倍还多——他在高家也是有月例银子的,每个月是八两。现在两边加起来,他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足有三十三两,差不多顶半个“太子太师”的正俸了。

    其实他一个八岁孩子,现在又是跟在高拱身边,平时根本无需花钱,不过眼下大明都是这样的氛围,世家豪族子弟大多都是有例钱的,他自然不会例外。而高家虽然按照官宦世家的角度来讲算是颇为安贫乐道的了,高拱这些年在家乡也没有添置哪怕一亩地。不过高家毕竟数代为官,数十年一点点累积下来,在当地也算是一方豪门,又岂会少了他的一份例钱?

    不过再怎么说,高家要论财富,跟盐商巨富出身的张家那是远不能比的,因此张家给的月例格外高一些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张家在商界的地位可是相当高,几乎垄断了著名的长芦盐场。而且张家在商场上还不是独立作战,而是协同作战,是张、王、马“三家联军”——张四维家族、王崇古家族以及马自强家族的商业合作联盟。这三家的联合,几乎垄断了大明北部边疆的盐业市场,甚至在整个北方的盐业市场都占据着巨大的份额。

    以高务实这个“后来人”的观点,他并不特别反对垄断,因为根据历史经验来看,“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是一种使国家迅速富强的好路子,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直到他穿越为止,也没亲眼见过什么没有毛病的路。因此,某种程度、某种方式的垄断,高务实是可以接受甚至还乐意推广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眼下的张王马联盟符合高务实的思路——高务实的看法其实说到底是十分功利的:你垄断不垄断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国家是否因此受益。

    倘若你垄断的结果是自家富甲天下而国家毫无所得,那么高务实就一定会认为这种垄断要不得。反之,你垄断的结果是虽然自家财源广进,但国家也因此获利颇丰,那高务实就会认为这个垄断还算不错。

    毕竟,商人不可能自己毫无所得给国家打白工,高务实相信有不知多少万分之一的几率出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官员存在,毕竟海瑞海青天此刻就正在应天府跟徐华亭对着干嘛。但他却绝不会相信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商人存在。

    商人永远追逐利润,不追逐利润的商人是不存在、也不能存活的——除非他别有所图。

    而张王马联盟,在高务实看来,就是典型的“自肥”型商业联盟,国家在其中几乎不能获得任何好处——至少应该说,获得的好处和付出的代价相比,完全不在同一个利益层次上。

    有明一代所谓垄断盐场,其实主要在于垄断盐引,这个问题牵涉到一个几乎延续了百五十年的制度。简而言之就是商人将粮食运抵边疆,官府则给予商人以盐引,商人越是能保证边疆军队食用乃至部分存储粮食之所需,就越有机会获得大量盐引。根据财富集中原则,时日一久,这些盐引就逐渐汇聚在极少数人手中,形成垄断。

    这个方法看似国家也因此获利不少,至少边疆军队的粮食供应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但以高务实来看,盐商们获取的是十足的暴利,而国家的获利相对就少了太多太多,实在谈不上是公平交易。

    张家是蒲州巨富,自然也就是晋商的一员。高务实对明末晋商是非常警惕的,因为历史上他们实际上成了卖国商业集团——所以清军夺取天下后,他们中的几大代表成了所谓的皇商。

    所以在高务实看来,晋商的大问题还不是国内垄断,而是走私,在这一条上,晋商所为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在为大明掘墓。当然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譬如边军困苦,竟然要靠走私来获利而维持,可谓饮鸩止渴。而这里头,又牵扯到边军很多将领在其中谋取私利等等。

    总而言之,光从某一部分人身上找原因、加罪名,其实都不全面,归根结底,高务实认为是明朝现行的政策已经完全落后、过时,只有改变政策才可能较好的解决——然而这一点,高务实眼下肯定是无能为力的。

    他决定按照自己此前几年定下的规划慢慢行事。

    至于张家这笔例钱的出现,对高务实来说基本等于一笔意外之财,这笔意外之财让他的计划似乎可以稍稍提前。那么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创收、敛财。

    当然,作为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穿越者,他的创收敛财手段肯定不是打着高拱的名头去受贿——这太低端,也太作死了,简直有辱穿越者的名头嘛!

    当年他好歹也是主持过一镇政务的人……呃,一个镇的格局小是小了点,但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哪怕只是一个镇的政务,在现代社会的那种大前提下,也足以涉及到方方面面了。毕竟不管是农业、工业亦或是各种各样第三产业的发展,还有各个部门、各个企业以及各村之间关系的协调等等,都是需要他来安排、处理乃至督促的。

    至于具体到赚钱敛财,作为现代人而言,可以运用的手段其实真的很多,只不过有些东西什么时候推出,这需要根据自身的情况来决定。譬如说,高务实知道火器发展的几个重要阶段,也知道明朝火器发展过程中的几个比较关键性的问题,甚至还大概知道某些火器的改良与革新应该从何处下手,但是他现在肯定不可能去做,原因很简单——你一个八岁孩子搞这个,恐怕不仅难以得到支持,搞不好还要被当做怪物,更糟的是很可能就此失去了推动火器发展的机会。所以说,好东西也必须在恰当的时机才能推出。

    年龄,在目前来说,是他敛财大计的一个桎梏,这决定了他不能搞出太过于“高精尖”的产品。可是麻烦在于,简单的产品如果只是有些创意,生产难度太低而又没有垄断效应加持的话,是很难赚大钱的,因为很快就会被模仿。一旦有实力更雄厚的商人或者商帮看上这个生意,强势介入之下,他这个长江前浪就只好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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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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