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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公卿骨(五十六)

    “你是........是......薛弋寒的儿子?”

    好像这问话过于荒唐,黄靖愢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边笑边侧脸去看黄夫人的位置。那暗卫已松了手,黄夫人满脸血泪仰在椅子上。

    可能是这些年,她睡的极好。所以,死了就闭不上眼。

    黄靖愢又僵直的将脖子扭回来,看着薛凌要问。薛凌手搭在自己喉咙间,有意无意在摸那块指节大小的凸起,道:“算了,时间不够,我就懒得计较这回事了。

    下一个问题,府上密道的出入口机关都在哪。你不答已无关系,总不过一面空墙,敲碎了,也能进去。”

    她脱手,将那个假喉结从脖子上抠了下来,摊在掌心里给黄靖愢看,作姑娘声调笑道:“我不是薛弋寒儿子。

    你答了,我保证不去找黄承宣。”

    黄靖愢盯着那块假骨节,脑子一片木然,半天没抬头再看薛凌。她等的不耐,确实时间不够,人死太久,伤口就做不得假,这一屋子死人都等着收拾呢。

    她起身后退一步,脑袋往李敬思耳旁偏了偏,但一直盯着黄靖愢道:“李大人来,省个事后功夫。”

    李敬思瞬间作何反应不得而知,黄靖愢霎时抬了脑袋:“你敢”。唬罢薛凌,又唬李敬思:“你敢,你今日敢动老夫,四海九州,黄泉碧落,再无你一日安生。

    陛下他........”

    薛凌催:“快些。”

    李敬思握着刀柄,并没有全然下定决心。看着黄靖愢死,跟亲手让黄靖愢死,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没及时有动静,薛凌不气不恼,剑滑出来,人进一步,跟着就只听见黄靖愢被血呛住的“嗬嗬”声。

    她还是伏在耳边,趁着人没断气,笑道:“路上走慢些,我这就快马去驸马府,送黄承宣上路。不多时,昭淑太后也要来与你团聚的。”

    黄承宣隔开的喉咙里吐出几个破碎音节:“皇帝不会...”

    那只带血的手再次伸到他眼前,上头半枚卧虎在鲜血的衬托下格外闪耀。他还没能分辨这东西是真是假,那小姑娘一句循循善诱:“不会什么呀,黄家在造反,李大人在立功。”

    话落椅子被猛踹一脚,黄靖愢被踹的正面栽倒在地。用尽力气挣扎,终是没爬起来,只艰难翻了面,仰躺在地上,苟延残喘最后的光阴。

    薛凌上前抬脚,踩在胸口上,压出更多鲜血。她高高在上,看黄靖愢一点点失去生气,今晚第一次咬牙道:“你以为黄府当年和霍准做的那些烂事,永远没人知道吗?

    黄续昼那个老不死,坟都被人刨干净,有什么事是我刨不出来的?

    黄旭尧死之前没见过你罢,那有没有人跟你说他儿子死在他怀里啊。”

    她移开脚,看黄靖愢口中血还在往外涌,但表情已经失去痛楚。临死前,黄靖愢终于不再看薛凌,而是拼命偏脸,想去看自己的谁。

    只是他没看着,那双脚走到自己脑袋旁,一双磾色官靴挡住最后余光。那姑娘语气,是他这辈子没听到过的鄙夷。

    “你这种蠢狗,居然有脸去临刘越石的文。”

    好怪啊,他想。

    好怪,恨就恨,怒就怒。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管这姑娘是薛弋寒的谁,终不过报仇雪恨,狠无非挫骨扬灰。

    他能想得透,人都要死了,谁还不能接受点爱恨情仇呢。世上有谁的手没沾过屎,那一定是他没拉过。

    可是,好怪啊,她看不上自个儿,不是成王败寇的轻视,她不是。

    她说自己不配去临刘琨的文,怎么这么怪。

    她怎么知道自己临过刘琨的文?

    刘琨刘越石,非王非帝,略有薄名而已。传世不过三五篇,大抵哪日练笔随兴写了几页。

    哪句不配?

    好像是这怪异成了临死前的执念,他所有的神思皆在思考为什么这么怪,已然顾不上去想想自家爹究竟是被谁刨了坟,黄旭尧又是因何而死。

    他始终没想出来,甚至都没想起,刘越石的文到底写了啥。

    直到眼前灰蒙蒙一片,他知道死亡就在刹那之间。还是觉得该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可儿子有好几个,根本不知道该看谁。看不着儿子,看一眼夫人也好。半辈子荣华想尽,临了落了个不得好死。

    他谁也没瞧着,闭眼的时候,还是没想起来刘越石到底他妈的写了啥,他凭什么不配?

    黄靖愢脑中念头好像过了一生,然薛凌等人不过方寸间而已。看地上再无动静,她还在嗤笑:“真是难得,这蠢狗居然能闭眼。”

    李敬思上前一步,轻道:“出了这个府门,如何说啊。”

    他先前也曾瞧见薛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只是京中兵权多用令,李敬思并未见过兵符,故而没想到这上头去。

    薛凌先冲着暗卫一挥手,示意赶紧将现场清理了,这才侧过身,未曾开口,抬手便往李敬思胸前划了一剑。

    李敬思数月来对文字颇为头痛,手上功夫却是从未落下。大惊之下还以为薛凌要杀人灭口,横刀便挡。

    薛凌早有预料,剑刃未碰,立刻收手。一个鹞子翻身,脚在李敬思的刀上借力,恰好压的他片刻动不了兵刃。

    人跃到李敬思身后还没落地,反手扬剑已然在李敬思肩胛骨处拉出长长一道。御林卫的甲衣虽好,仍挡不住恩怨锋利。李敬就地滚了两三圈,站起时,破口处已见血。

    他将刀横在胸前,目光四散又飞快聚拢在薛凌身上。那些暗卫并没围过来,使他稍稍松了口气。

    且不论他能否从薛凌手底下活命,但得没有群起而攻之,多半是薛凌并不想要他的命。

    果然他尚没开口问,薛凌笑道:“得罪李大人。”说罢将手中剑收到了袖笼里。

    李敬思亦讪讪收了刀,道:“你我之间,说什么得罪。”方才紧急,未能多想。现明白过来,应是薛凌在帮他脱身。

    就说有歹人进了黄府,自己打斗不敌,没能保住黄大人?这理由也是牵强,黄府满门男丁死绝,自己还活着,皇帝那头..

    他还在胡思乱想,薛凌过来几步,摊开手掌道:“你现在出去,说黄靖愢意欲谋反。满门上下,鸡犬不留。违令者,立斩不赦。”

    “啊?”李敬思答了一声,他这会才看轻薛凌手上是个什么东西。

    谁家造的这小玩意,居然只有半块。

新年快乐

    诸君暴富!

    别的也不想祝了

    大过年的

    免得浪费你们太多时间看。

公卿骨(五十七)

    他愣了一下才接,到手发现这东西有一层薄薄油光。想必是久经摩挲,少说也得有个数十来年。

    就像........他找不出什么好东西相比,只在这一刻想到以前随着爹打渔,那只破烂木舟,还有自家传了几代人的桨板。

    桨板把头常年握在人手里,就是这样的一层油光。

    谁家拿着半块铁疙瘩在手里摸?他此刻想不透这个问题,但是清楚的知道,这半块铁疙瘩,肯定比自己家里那块完整的桨板要值钱许多。

    这么个转眼功夫,屋里几具尸体已被拖往各处。薛凌理了理衣物,又取出一叠书信类东西来,交给李敬思道:“你只管下令,会有人应你的。

    等人都进了院,就选一个你最信的过的下属看着。另命几队人马往各王府救火,苏凔住处也遣几个人去,你自己再带一队人往驸马府去。”

    李敬思插嘴,试探道:“为驸马郎?”

    薛凌轻笑一声:“不是,为苏姈如。”没等李敬思问,她快语道:“我不方便过去,你去最合情理。事后有人问起,就说是为着黄承宣去。恰好你认得苏姈如,她必不会怀疑于你。

    今晚大乱,错手也是有的,让她死在那。”

    “那驸马呢?”

    “驸马.......”薛凌并不拿黄承宣当多大事,民间嫁女,皇家却是纳婿。黄承宣既做了驸马,就算不得黄家人。

    虽然她不太认同这套伦理,但既然此人无伤大雅,她并不是非要今晚就送人上路。何况黄承宣活着,估计也是个生不如死。

    “随你吧,看看他有无反常之举,若有........”

    李敬思这才摊手问:“这是什么?”

    薛凌看着那半枚卧虎,抬眼盯着李敬思道:“是兵符。

    西北十六城的兵符,左在将,右在君,这是左半块。”

    “那怎么会在这?”李敬思不解。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去过驸马府之后,即刻进宫请罪。等皇帝醒了,就把这东西给他,连同你手里的信一起。

    就说围了黄府之时,你进到府中查看情况,发现有可疑之人和黄靖愢来往,被你当场截穿,又发现此物和书信若干。

    黄靖愢意欲杀人灭口,不得已屠了黄家。

    别的话.......”薛凌顿了顿:“也无需我再替李大人想了罢。”

    李敬思低头,盯着手里东西,轻声问:“为何要去各王府救火?”

    先帝爷好些儿子,魏塱登基,自然都封了闲王。李敬思认识,但素无来往。他个京中带刀的,和别的王爷来往,自个儿不怕,别人还嫌命不够长。

    薛凌笑,蹲下身子去解鞋上特意裹着的一层外皮,道:“几个王爷年长,万一与太子抢位置呢。乱军入城,一不做,二不休么。”

    话落起身道:“我会留两个人跟着你”她看着李敬思,换了个称呼:“李大哥。

    以前,我有个伯伯说,人与人之间,就是攀个交情。

    这交情之大,大不过过命。

    只是这所谓过命交情,不是一起救过人。

    一起杀过人,才是过命的交情。

    至于被人救过性命,那不叫交情,叫恩情。

    世上恩情,皆比不得交情。

    好在我与你,既有恩情,也有交情。

    李大哥将来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她看了看门口要走,又仰脸朝着李敬思笑,活泼道:“我都一直没问,李大哥想要什么呀。”

    李敬思捏紧了手心,也笑了笑,好像并没多做考虑,答:“封妻荫子,拜将封侯。”

    是当初江玉枫教他的,用来回答魏塱的问话。

    “就在明日。”薛凌信誓旦旦,随后转身出了门,二人就此分开。不多时,整个黄府沉没在一片火海里。

    黄靖愢之于当今皇帝,是京中人人都知道的关系。即便是李敬思连滚带爬一身血跑出门喊着往里冲,御林卫大多数人是不敢应声的。

    与他交好的散骑还低声问了句:“大人,您这么做,就不怕明天.......”

    话音没落,后头不知是哪队人马拔了刀,旁若无人冲了进去,一众真正的御林卫大眼瞪小眼,嘴巴张的能塞个鸡蛋。

    李敬思看见有人进去,即知薛凌所言属实,他带来的人,其实听不听令......已经无所谓了。

    何况,只要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一定会听令。

    天边圆月如盘,他知道自己无需再说,随意再下一次令即可。然身体好像是自然反应,就像是这些事本该如此。

    他一心为了皇帝,急的不得了,狠狠一跺脚道:“再拖沓就来不及了,黄府的乱军都入了城,擒贼先擒王,拿不下黄靖愢,你我根本活不到明天。”

    他声高且厉,近处的人都能听见。那三五散骑面面相觑。京中今晚确实有人刺驾,歹人.......竟是天子母家?

    半信半疑间,又闻远处喊杀声起,面前的李大人似乎已然气急败坏,扬着刀催道:“你还不清楚吗?今晚的刺客就在黄府里头!”

    所有喧嚣盖棺定论,李敬思将刀高高举起:“门里皆为反贼,不得走漏一人。违此令者,斩!”

    那几个散骑再不敢言语,一招手,连人带刀齐齐冲进了黄府大门,只说好歹先进去,杀不杀人再说。

    只是这一进去,哪还由得自己。

    宫里头,有人给昭淑太后递了张纸条。虽然皇帝说是无圣旨不得见任何人,可太后毕竟是太后,总不能缺了茶水炭火。都是宫里熟面孔,便是御卫守着宫门,少不得要给些许方便。

    月上中天,更夫未敲,约莫是三更未到,那守门的御卫惊讶看见昭淑太后气冲冲带着一波儿太监宫人出来。

    还没等下跪请安,昭淑太后上前拔了其腰间宫刀当胸便劈。饶是妇人力道不济,人胸口最为薄弱,登时血喷入注栽倒在地,留另几人面面相觑。

    昭淑太后将刀丢在地上,喝道:“哀家偏要看看,谁敢拦着哀家!”

    话落一甩袖,大步跨了宫门。那几个御林卫相互使着眼色让开,还当真不敢拦她。太后如何,宫里人也是门清。

    当年先帝还在,淑妃娘娘便是宫里独一份的娇横。遑论今日金銮殿上的龙椅,可是坐着黄家一半屁股。

    皇帝只是吩咐不许任何人来见太后,那可没吩咐将太后软禁起来啊。这些人还没得到消息,也不够格让谁递一张纸条,自然无从得知偌大的黄府已成飞灰。

    以后的太后,就只是太后了。

公卿骨(五十八)

    思贤殿里皇帝已醒,却是周身疲软无力,并没起身,而是半躺半坐倚在床榻之间。宫内宫外不时有消息递过来,魏塱接手瞧过,大多是看完便罢,没多作言语。

    太医院的太医尽数被招了回来,轮流把过脉,众口一词。天子龙体尚安,并未有毒弊之患。

    其不适之处,是因是气急攻心,热血冲脑所致,因此有头脑胀痛,视物不清等症状。只需静养两日,辅以汤药调理,自可痊愈。

    魏塱犹有后怕,新呈上来的药必定是三四个宫人试过后才敢入喉。陶淮更是不敢再用了,那碗有毒的汤药是否与陶淮牵连,其实暂还没查出个结果。但既然没查出来,那就能当作有。

    新招来伺候的太医姓吕名禾薮,也是岐黄世家出身。只此人和陶淮,不知是何事生了些嫌隙,素日只为些宫外皇亲把脉,甚少见过天颜。

    今晚倒是赶了个巧,魏塱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兼会些烧艾之术,当即留了人。熏些艾草,总比喝汤药安全些。再闻说与陶淮有怨,更是喜不自胜。

    殿里头如此层层提防,殿外也没落下,一众御卫暗卫将思贤殿围的水泄不通,故而昭淑太后的宫辇才进到宫巷里,就被人拦了下来。

    贴身宫人先喝斥道:“你是哪宫的宫人,敢拦太后大驾。”

    那领头的御卫屈膝跪地请罪,语气却极生硬:“陛下有令,无诏,任何人不得入内,请太后先行回宫。”

    宫人还待驳斥,目光瞥见宫撵上帘子里探出只手来,便闭了口。冬夜风寒,宫辇座椅上搭了架子,围了一圈薄幔,好歹聊胜于无。

    手在空中顿了片刻,才将帘子往一旁拨开了些。昭淑太后露出半张脸,并无先前盛气,而是忧心忡忡道:“怎么了这是。”

    那御卫抬了些头,还是先前语调,道:“陛下有旨,还请太后体恤。”

    昭淑太后将手往下扬了扬,抬辇的宫人识趣将辇架放下,宫女忙上前撑了昭淑太后,将人扶下座椅,缓缓几步,走到还没起身的御卫跟前。

    昭淑太后看了眼天上圆月,叹气道:“都是当差的,哀家也不难为你们。可你们守着的,是哀家的儿子。

    哀家伺奉先帝二十来载,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哀家的儿子在里头,难不成,哀家要站在外头?”

    御卫又将头垂下不知如何作答,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太后一行人进去。一阵夜风窸窣,又闻昭淑太后道:“近日天生异相,人生祸端。祭祖不吉,问天不利。

    哀家在寝殿里辗转不得入眠,闻说皇帝久睡未醒,特来看看。”

    她忽而换了语气,厉声道:“哀家的儿子,是天下人的天子。哀家不是替自己来看儿子,哀家是替整个天下来看天子。

    你们敢拦着哀家,你们要拦着天下人不成!”

    御卫为难道:“太后........”

    “住口,宫外嚎啕不绝,朝臣怨声四起。何等天子,竟藏于一室,羞于露面。

    哀家今夜见不着自己儿子,就要尔等同行,去见大梁十朝先帝。”

    她招手,示意身后十来宫人,喝道:“给我进去看看,大梁的天子究竟在做什么。”

    几个太监眼神交汇一刹,随即躬身往里。御卫仍是无人敢拦,李敬思刚刚赶到驸马府的门前,黄府灭顶之祸尚未传到宫里。

    魏塱收到的消息,是京中起祸,有乱军借黄家之名骗开了城门。卫尉徐意已传旨,着李敬思带兵,捉拿黄家一干人等,又调京中御林卫万余人挨家挨户搜查乱党。另抽禁宫护卫两千,死守宫门,防歹人刺驾。

    他是天子,合该居于一室,等日出世明。

    皇帝都没收到消息,底下的人更是连想也不敢想这事儿。收到消息的,唯有昭淑太后一人而已。

    黄靖愢被斩于当场,黄府满门被屠,操刀者,御卫李敬思。

    她倒是收到了,可惜她不信。不仅不信,甚至嗤之以鼻,连点轻微担忧都没有。

    黄府是什么人,哥哥又是什么人。就算她曾听到魏塱下令拿下黄靖愢,可那么大的黄府,御林卫有胆子围,绝无那个胆子闯。

    黄家儿郎又不是死人,还能引颈受戮不成。

    她跟在几个宫人后面,大步往思贤殿里走。先前跪地的御林卫头领一咕噜爬起,招呼几个人拔刀跟着,不拦却也没就这么放行。

    随着一路走到了殿外,他自个儿先小跑几步,进了屋里跪地向皇帝叩头,说是太后强闯宫门,意欲阻拦,又恐伤了凤体,实难两全,有负皇恩,还请降罪。

    屋里艾草味浓,大抵这玩意儿有奇效,魏塱倚在枕头上,已觉头脑清明许多。床前人膝盖跪地时一声脆响,听得十分清楚。

    “起来吧,你先回去当职。”

    皇帝开恩,不亚于祖坟冒青烟,那御卫起身转向,忙不迭出门,差点和急匆匆进来的昭淑太后撞个满怀。

    魏塱手里捏着张纸条,可能昨晚确实又气又急,便显得这会格外平和。他想御卫说的是,就是他自个儿都拦不住太后,底下些奴才,哪有那个能耐。

    世事艰难,底下人艰难,皇帝也艰难。

    他偏脸,看过去,昭淑太后也顿步。二人目光交汇,昭淑太后停了片刻,脸上盈出些笑意,似长舒了一口气般,欣慰道:“皇帝醒了。”

    她再迈步,又复往日优雅端庄,徐徐朝着魏塱床前来。身后跟着的三四个宫人也没歇着,看地上影子,一行人如同一只硕鼠身后拖了三四根尾巴。

    几个终日跟着皇帝的暗卫从阴影处现身,也往床前挪了几步。魏塱笑笑答:“蒙母妃挂怀,已无碍了。”

    他招手,示意一个暗卫上前来。昭淑太后这才突生惊慌,不自觉转头盯着那暗卫,竟自个儿往后退了一步。

    她嘴唇蠕动,却并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呼气声粗了些。魏塱还是脸带笑意,仿佛病后初愈,身子疲乏,胳膊抬的极慢。

    昭淑太后一颗心愈提愈高,眼看要呼之欲出,魏塱抬起的手终于摊开。原来他招呼暗卫过来,只是将手里纸条递过去。

    等人退下,昭淑太后那颗心又回到肚子里。这一来一回,让她已然忘了,天子用错了称呼。

    怎么是母妃呢,明明她已经,当了许久的太后。就像,当初的六皇子已经当了许久的天子。

    似乎屋里众人都舒了口气,魏塱撑着床坐得直了些。宫人又递过来一只软枕靠着,好似折腾了许久,他才问:

    “太后深夜过来,所谓何事?”

公卿骨(五十九)

    所谓何事?宫外递进来的那张纸条就在袖笼里。然昭淑太后气势汹汹而来,这一刻却偃旗息鼓,踌蹴着有些不敢往外拿。

    她是,没怕过谁的。

    身在后宫,没怕过先皇后。身为妇人,也没怕过先帝。两个死人埋了,她更加不用怕自己儿子。

    她倒也不是怕纸条上的内容是真的,她就是.....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在害怕。这种心悸已经许多年没有过,所以已经无法清楚辨别。

    她刚刚,是不是在怕,自己的儿子招手暗卫过来,是为了弑母?

    昭淑太后心中犹疑,魏塱又笑,尚带着些虚弱道:“难为母后挂念,还要寒夜起身,亲自来探儿子安危。长者忧,是子之侍不周也,朕惭愧。”

    话毕对着宫人吩咐:“去传些热汤来,屋里在添些暖气。”

    说话间,暗卫将椅子也请了上来,魏塱点头示意昭淑太后先坐。屋内气氛一时与往日无异,昭淑太后回神,又觉魏塱还似旧时恭敬。

    皇帝都这么说了,她也生出些笑意,一边往椅子处走,一边如慈母殷殷,絮叨道:“自家孩儿生疾,天底下,哪个当娘的能安枕。”

    昭淑太后在椅子上坐定,手在膝盖处略摩挲一阵,终没将那张纸条拿出来。二人又寒暄两句,正待开口提黄家事,却听魏塱吩咐暗卫:“今年立春晚,冬夜天寒,宫中又添白事。

    思贤殿往太后寝居隔着好几座院,来去路远,恐邪风入体,有伤凤本,就着下人备置,今夜宿在偏殿里吧。”

    又转头对着昭淑太后道:“儿子日常居处简陋,还请母后担待一晚。”

    话落门口有禁卫求见,魏塱并不避讳昭淑太后在场,直接将人招了进来。事急从权,接二连三递进来的消息也不守什么文书章程,一张素笺,寥寥几笔写了便罢。

    此刻说的是,乱军入了瑞王府,王府里有信烟求救,但府门被乱军占据,御林卫久攻不进,怕是府里人凶多吉少。

    昭淑太后不知上头写了些什么,只看见自己儿子嘴角隐隐带笑,估摸着是什么好消息。

    正欲顺势问两句,记起魏塱方才所言,是要她今夜留在思贤殿。此处是帝王日常公务所在,偏殿倒有几间,偶有妃嫔留夜。太后留宿在此,古今闻所未闻。

    这一思量,忽而汗毛倒竖,再看魏塱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昭淑太后惧意从脚底直窜胸口。

    她儿子在为何事发笑?是不是也收到了消息,黄府满门被屠?

    那送信的禁卫还没走,魏塱撑着似要起身,候在一旁的太医吕禾薮忙上前劝说,运动会加速体内血液循环,不利康复,还是躺着为佳。

    魏塱听罢,无奈又仰倒在床头,朝着昭淑太后苦笑道:“母后见谅,朕欲起身相送,实在是儿子得了弄璋之喜,又遇斯人长别之痛。就请母后随宫人往偏殿歇息,明日一早,儿子再行请罪。”

    昭淑太后已有局促,手在膝盖上已经将衣裙扭出些褶皱,强颜笑道:“皇帝既醒了,哀家已放心许多。

    思贤殿是帝王勤政之处,哀家不敢冒先帝之讳,行离经叛道之事。须知天地有规,人伦有矩,塱儿亦当慎之。万不可循私情而忘大义,怜老母而弃国祚啊。”

    魏塱笑笑没答,昭淑太后张口,先给自己鼓了鼓气,复劝道:“哀家来,一是为着陛下龙体,二来,也是为了......”

    那个黄字还没出口,魏塱瞬间冷脸,对着几个暗卫吩咐道:“夜深了,扶太后往偏殿夕惕院就寝。”

    他本来还有心情再多拉扯几句,可太后想不开,非要替黄家说话,只能先将人弄下去。毕竟太医说,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是心绪平和。

    夕者,晚也,惕者,慎也,很适合今晚的昭淑太后。

    话音刚落,几人齐齐拔了刀,将昭淑太后带来的几个宫人架开。另两人走到昭淑太后面前,不带丝毫感情,冷冰冰喊:“太后请。”

    一件事情明了了,反而没那么可怕。昭淑太后环视一圈,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一拍,挺身站起,斥道:“皇帝莫不是,要强留哀家?”

    恰宫女呈了热汤来,值夜的太监先饮了一口,方送到二人面前。吕禾薮果真会做人,自己接过又饮了一勺,方从匣子里取出个雕花银匙,一并递与魏塱。

    至于皇帝与太后剑拔弩张,一众人跟没长眼睛似的。魏塱接过碗在手,托盘上剩下一碗原该给昭淑太后。宫人才端起,皇帝即张口道:“太后体虚,久坐不适,早些送去躺着吧。”

    暗卫躬身要动手,昭淑太后一声大喝:“谁敢造次!”震慑住四周,又朝着魏塱道:“哀家有事要与自己儿子商议,无干人等,尽数退下。”

    然众人充耳不闻,谁也没挪动分毫。跟着她过来的那几个太监倒是想动,奈何刀架在脖子上,连劝一句的胆量都没有。

    “如何,尔等......”昭淑太后环顾四周,看着几人,还待诘问,魏塱将汤碗狠掷在地,青玉渣子和热汤四溅,惹得昭淑太后惊叫了一声。

    人堪堪站稳,见魏塱在床上冷冷盯着她道:“母后如何,难不成,要朕让人将母后拖下去。”

    昭淑太后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人,再看魏塱的暗卫个个已是长刀脱鞘。她手止不住颤抖,想去摸袖子里那张纸条。

    试探两次,手还没伸进去,人倒是明白过来些。黄家一定还没出事,若是已经出事,就自己眼前这个儿子,怕是已经不会有现在的客气周旋。

    今夜是怎么了?

    她是有些古怪心思,可不在今夜。幼子才出生,皇帝就死了。说出去,难以服众。黄家到底不是权倾朝野,总还有些顾忌在身。本是筹谋长远,怎么今晚,就事发了?

    可想想黄府还在,又多了几分底气在身。回首盯着魏塱,怒斥道:“天子安敢如此,传将出去,世人岂能容你。”

    暗卫不为所动,再次喊:“太后,请吧。”看架势,只要她不动,不等皇帝再吩咐,就要将人拖下去了。

    候在一旁传信的禁卫也等不及,低声请令:“陛下可要再遣些人马,去支援瑞王府。”

    魏塱轻摆了摆手道:“不急,皇城兵马各有其用,你先回吧,随后再报。”话落转向昭淑太后道:“太后不愿去歇息,想必是和朕一样,无法安寝。既如此,留着也罢。

    你我在一处,共等胜负,不负母子情分一场。”

    昭淑太后有些听不明白,问:“等什么?”

    魏塱抬手,示意暗卫让开些,道:“母后难道不是为着此事来的吗?黄家乱军已入了城,假扮御林卫,借搜查刺客之名,行谋朝篡位之实。”

    这些话听来如此荒唐,以至于昭淑太后一脸震惊之下,问的不是黄府如何,她问自己的儿子:“你.....你栽赃黄家?”

    话落声音陡高,一支青葱指上护甲尖尖,像要戳破魏塱面容。她尖声喊:“今晚都是你在做戏,为的就是对黄家赶紧杀绝?”

    六朝何事啊,不过是些,门户私计。

公卿骨(六十)

    魏塱不答,只轻招了下手,示意暗卫将昭淑太后带来的几个宫人拖下去。暗卫得令,收刀将人架起便往外扯。

    几人皆知出了这个门再无生还可能,挣扎不休的同时不忘大喊两声“太后救救奴才”之类的废话。

    不过,好像并没有谁能喊完整,三四个人的话语拼拼凑凑传到昭淑太后耳朵里。众人相隔不足丈余,然她转脸看过去,已是一地的血。

    死在外头,和死在此处,最大的差别,可能就是得唤宫人来洗地。

    她愣愣瞧着,好似暗卫还补了几刀。直到几具尸体被拖出门外,昭淑太后才回头看着魏塱,目光有些呆滞,像是一时半刻不知说点什么。

    魏塱指了指椅子,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道:“母后坐着说话。宫外刀山火海,宫里也该见点血。”

    昭淑太后仍站着未动,鼻翼里有些嘶嘶声微不可闻,片刻后重重一拂袖,转身走道椅子前,一撩裙摆坐下,昂首傲然道:“天子打杀了哀家的奴才,莫不是要哀家自个儿去煮茶端水来。”

    没等魏塱答话,一个太监转身小跑几句出了门。屋里寂静片刻,有宫女携清水垫子而来,不多时,屋里又是艾香徐徐,再无半点血腥气。

    皇帝血气冲盈不宜大补,宫人只呈了碗参汤给昭淑太后。母子间再无别话,两人俱是个聪明人,黄家事究竟如何,是昭淑太后明知故问也好,是魏塱贼喊做贼也罢,并无争论意义。

    倒是终日糊着的那层窗户纸捅开,两人只管针锋相对,反少了日常顾忌。更漏过多半,昭淑太后那碗参汤只饮了两口。传信的禁卫又来了两三回,魏塱还是躺着未曾起身。

    昭淑太后按捺不住,开口道:“皇帝办事不公道,既要哀家一同等,那就好生等着。怎自个儿与外人互通有无,放任哀家一人在此当个聋子哑巴。”

    又转身对着那禁卫喝斥:“天子有过,是为人臣子不周。哀家在此,何以尔等视若不见。”

    禁卫低头不言,魏塱咳了两声,转脸笑道:“母后何必着急,也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他胜了,江山易主。朕赢了,权臣伏诛。

    可这江山易主,龙椅上还你黄家人。这权臣伏诛,当儿子的也不能把骨血剔除去。若我是母后,只管高枕无忧,哪须得夜半惊心?”

    禁卫不欲听这些皇家密事,叩首请退。昭淑太后冷道:“何为权臣,何为伏诛。殿内无旁人,哀家要皇帝一句话。

    哀家与哥哥数日未见,明日要请他一叙,皇帝许是不许。”

    魏塱轻哼了声,迟疑片刻像在思考,约莫两三口茶的功夫,才看着昭淑太后道:“去岁重阳时,外祖驾鹤,母后难免心有郁结,是该与舅舅多多团聚。”

    昭淑太后勉强舒了口气,这话的意思就是无论今晚如何,魏塱终不会要了黄靖愢的命。

    事非成败,谋在人,成在天。若今晚皇帝功成,以后黄家再无机会,能保得满门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到底,儿子还是念旧。

    昭淑太后感慨之时,魏塱续道:“母后既对儿子坦荡,儿子也有一事想问。朕登基四年,未曾懈怠分毫。无奈权臣逞汹,外戚当道。

    母后与舅舅多日未见,不知明日,是见在前朝,还是自己宫里。”

    昭淑太后一时顿舌,不知如何回答。她先前想了许久,既觉可能是魏塱陷害,又觉未尝不是自己哥哥先下手为强。

    若是自家哥哥输了,没得说,只能见在自己寝殿。可若是自家哥哥赢了,难道还能让魏塱继续坐着龙椅吗?

    今日事发,再无回首。单论自己儿子和母家,肯定是帮儿子的好。偏偏宫里有个奶娃落地,儿子.......就不太令人舒心了。

    她猛记起该毫不犹豫的回答一句,宫外如何尚未可知,自己可还是困在思贤殿里。但这喘息功夫,已然暴露了她真实意图。

    魏塱并不生怒,也许是吕禾薮开的药剂颇为清心静气,也许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同所言,从去年黄旭尧之事开始堆叠,直到今日,皇帝一定会信,黄家想谋反。

    解释的机会稍纵即逝,又有禁卫一路小跑进来,昭淑太后连一句辩解都没能说出口。

    那禁卫没拿着纸条,而是面带为难,附到皇帝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饶是魏塱对今晚的传话内容已经习以为常,还是脑间一阵跳痛。

    他强忍着看向那御卫,沉声问:“确认无疑?”

    御卫重重点了一下头。

    昭淑太后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甚至带着些惊魂未定的窃喜。这人来的急,又藏藏掖掖,莫不是宫外的事儿,黄家赢了?

    这些奴才就喜欢如此,喜事巴不得嚷得阖宫皆知,难事就跟拔了舌头一般呼噜着说话。

    她带着探究神色往二人中间看,魏塱似乎还有些震惊,是那御卫先偏了脸,也看向她。目光相对,御卫又忙不迭收了视线。

    这是何意思?昭淑太后疑惑,复看向魏塱。此时皇帝亦抬了头,看向自己母亲,一脸凝重。

    他说:“母后节哀。”

    昭淑太后只挑眉抿嘴笑了笑,魏塱抬手,示意人扶他起来。一阵折腾后站直了身子,昭淑太后还坐在椅子上,脸带笑意瞧着魏塱,像是慈母看着自家娇儿顽劣,既是无奈,又带着些许心喜。

    魏塱上前两步,蹲下身道:“母后节哀。”

    他偏头吩咐众人:“你们都下去吧。”人走之后,复对着昭淑太后道:“下人来传,反贼已被就地格杀,叛党尽数伏诛。”

    昭淑太后身子和笑意齐齐定格,手在椅子扶手上耷拉着,始终没有力气,将袖里的一张纸条掏出来。

    魏塱缓缓起身,地上影子像一把利刃,从昭淑太后身上抽开。驸马府里,李敬思恰好将宫刀从黄承宣胸口拔出。

    他身上早就到处是血,此刻液体再溅到脸上,除了些许温热,什么也感觉不到。黄承宣扶着椅子慢慢瘫倒,眼角有泪,看的是李敬思身后。永乐公主一袭睡袍,青丝如云,玉颜胜雪。

    今日本是.......上元佳节。白日还见红妆斜开鸾镜,傍晚犹逢公子闲凭雕栏。金鞍玉趾转瞬逝,红粉香脂须臾消。

    他喊:“樱樱。”

    永乐公主没听见,门外恰有什么东西燃炸了,噼啪一声。下人惊恐四散,也顾不得寻水来。京中更是早已四处火起。此番境地,但闻嚎啕,哪闻人语。

    京中众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恶路岐(一)

    确认黄承宣断气,李敬思回头,目光试探看着永乐公主。永乐公主嘴角咧开似有狂喜,又合上满是惊慌。

    各种情绪撕扯数回,她小跑两步,绕过李敬思扑倒在黄承宣尸体上,情真意切哭的凄厉。

    李敬思握着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无所适从片刻,永乐公主哭声忽止,缓缓直了腰,再抬头已是笑颜如花,沾着血格外艳丽。

    李敬思心有余悸且一头雾水,他听着薛凌吩咐来杀苏姈如,并无那个胆子自作主张杀了黄承宣。

    是永乐公主,永乐公主瑟缩在他身后,像是祈求,又像挑唆。她说:“李大人,驸马今夜不死,你我都落不了好。”

    他与永乐公主在壑园相见数次,二人从未离的这般近过。夜风从身后袭来,永乐公主的发梢扬起,就在他耳边撩啊撩。

    黄承宣身为世家子弟,真打起来,李敬思未必是对手。可此人如此好骗,永乐公主才说害怕,他就全不设防,急急过来要将人拥入怀。

    李敬思一看永乐公主笑,立马想伸手将人扶起来,却忘了刀还在手上。刀尖往永乐公主面前一滑,又赶紧收回,另伸了左手来。

    刀上血还未凝,黄承宣也还热着。永乐公主笑意在脸上现了又隐,隐了又现。好似那张脸不是她自个儿的,表情不听使唤一般。

    她终伸了手,与李敬思左手搭在一起。妇人寝衣单薄,风露中宵站了许久,十指透凉如明县冬水,沾肤则刺骨。

    他摊着掌心,咬牙去想幼年时冬日下水的情形。爹说,夏天倒是舒适,但鱼瘦,打渔的又多,卖不上价钱。

    冬日其实挺好的。水冷,就快些,一口气扎到底,浸透了,反倒不冷了。这方法确有奇效,年岁稍大,便是数九寒冬,他都敢在河里游个来回。

    他循着记忆里入水的样子,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将永乐公主手指捏住,将人拉了起来。

    二人齐齐出了一口重气,而后笑意再没褪却。永乐公主道:“李大人大恩大德,本宫.......”她说:“当结草衔环,犬马以报答。”话落才将手从李敬思手里抽出去。

    李敬思怅然若失,垂头收了手,永乐公主转身飞扑几步,匐在苏姈如身上,登时哭的呼天抢地喊“来人。”

    此时方有数个丫鬟下人进来,但见永乐公主泪痕深深喊“夫人怎么了,夫人怎么了,你们快请最好的大夫来。”

    苏姈如齐气绝多时,华佗在世亦是无力回天。下人还没来得及询问,又见驸马郎倒在另一侧,好似也没了气息。

    再看御卫统领李敬思握刀踩血立在屋中央,更是连惊叫都不敢发出口,个个哭丧着脸压低嗓子追问“这是怎么了。”

    永乐公主只管哭,李敬思往黄承宣尸首处走了两步,以刀尖指着道:“黄靖愢密谋造反,刺驾在前,下毒在后。黄承宣知情不报,罪同叛党。

    陛下担心公主安危,特命臣来护驾,不想此子狗急跳墙,打斗之中误伤了苏夫人。你们速速将府上家丁仆役私卫召集起来,不许任何外人进门,务必护好公主安危。”

    “这......”

    那些下人此刻才放下心来,有御林卫带刀在此,府门外又是甲兵重重把守,还以为是犯了什么重罪,得牵连满门性命。现得知只用死个主子,虽然听着还是惨了点,但比起自己也要死,显然又幸运许多。

    但几个丫鬟相互使了个眼色,似乎另有计较。她们本是苏姈如塞过来办事的,今晚苏姈如亲在此处,难免有些放松警惕。

    驸马府里上元节格外热闹,二更初一群御林卫冲过来,带头的说是京中走了刺客,正四处搜查。

    事关天子,又怕是魏塱刻意刁难,黄承宣不敢轻待,将数队人马放进了院。几个来回,无干人等尽数被隔开。不多时又有李敬思亲自来查,再见到苏夫人,已是此时模样。

    永乐公主哭的甚是上心,身子起伏不已。一个丫鬟冲上前,柔声劝解想将人扶起来。永乐公主猛将人一推,指着几个丫鬟,朝着李敬思哭喊:“她们,她们是黄承宣的眼线,她们要害我。”

    丫鬟大骇,还没辩解,李敬思霎时上前将永乐公主护在身后,都没下令,门外即有“御林卫”冲进来。

    有个丫鬟身手不错,却也就是拖延了一盏茶的时间。薛凌安排的人时时都在等着,又岂会有漏网之鱼。

    处理干净之后,另传了府上原来的丫鬟来,这才将永乐公主扶去休息,剩了一群御林卫在此收拾残局。

    李敬思出了府门,对着几个散骑说黄承宣拿公主做人质,宁死不肯认罪,已被他斩于刀下,现在要去宫里像皇帝请罪。

    那些散骑也是一身的血,说来奇怪,他们进黄府时还想着暂时不要杀人,可一进去,刀光剑影根本由不得自身。

    今晚之后,荣辱休戚,都与这位李大人连在一处。

    李大人有功,那大家都有功,李大人有罪,那他们全部都该人头搬家。有人规劝李敬思一句,“大人一身血气,面圣不恭,该换套衣衫”。

    又有三五附和,拍胸脯保证自有他们护卫皇城安危,让李敬思只管放心。

    乌泱泱一群人望过去,其言赤胆,其行忠心,李敬思也生出些豪情万丈来。果真是,一起杀过人,才算过命的交情。

    他与这些人,俱是过命交情,这交情,比他与薛凌、与江府还要深些。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上马朝着众人抱拳,哽咽道:“一切就托付给诸位了。”

    长风萧萧,李敬思勒了缰绳往禁宫方向。御马之娴熟,比起去年追“霍云昇”时,有天壤之别。说是年少便习骑射,估摸着也很难有人瞧出不足来。

    天时已是四更初,瑶光殿里早挂了素帛,雪娘子也已入殓。一枚火红色信烟在瑞王府方向炸开,转瞬又湮灭在天际。

    厮杀的人群见怪不怪,有人报信,有人求援,天上飞个人头都不稀奇,何况几枚信弹。

    薛凌在临江仙的阁楼里摸黑坐了许久,直到看见那一抹赤红色消尽,依旧是从窗户处飞身而下。

    昨夜京中出事,沿街各门户紧闭,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出行,临江仙也跟着打烊。只是她不想回壑园等消息,无处可去,便寻了间空屋子,倒也熟门熟路。

    江府外院一片漆黑,内院也是灯火寥寥,比往日萧条许多。倒是江玉枫书房里陈设不改,弓匕亦如既往热情,远远迎了过来。

    只一行人走到门口,他却不放后头跟着的七八个暗卫,朝着薛凌赔笑道:“都到了自家住处,姑娘只管放宽了心。忙活整晚,且让诸位兄弟去吃盏热茶吧。”

    薛凌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又看着弓匕笑,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再跟着,继而毫不犹豫迈脚进了屋。

    进到里头,才发现不是江玉枫在此处,而是江闳坐在茶桌前。

恶路岐(二)

    听见门外声响,江闳就已抬了头。薛凌多少有些意外,目光相对时脚步迟钝了片刻,才往桌前迈。

    似乎是在刻意等她,桌上茶碗摆了两只,里头热气袅袅,显然茶水是刚续的。江闳没说话,只伸了伸手,示意薛凌坐。

    薛凌看了眼茶水,又回头看了眼门外。她算计江府在前,现看江闳无端坐在这,不由得怀疑江府另有后手。仔细想想,虽等待的时间比计划中长了些,但今夜到底还算顺利。太顺利的事,总让人觉得担忧。

    跟着自己的七八个人皆在屋外,若是这老东西突然发难........薛凌凝神听了一遭,屋里似乎并无埋伏,却不知是否有机关陷阱之类的东西在。

    她没入座,而是暗暗将剑尖滑到掌心,又把手搭在腰间,这才笑道:“这云月四更天,江伯父不去做春秋好梦,来这坐着做什么。”

    江闳还是指了指椅子,再次示意薛凌坐,声音苍老的很,问:“那.....你又来做什么。”

    薛凌瞟了眼椅子,眼珠子咕噜一转,挑眉笑到:“我得了柄天下最利的刀,不敢独享,想请玉枫兄一观。”

    “早知你要来。”江闳仍是指了指椅子,明明白白请薛凌坐:“你先坐。玉璃身子不好,旧疾又犯了。枫儿放心不下,特过去陪着。又恐你来了无人招待,老夫这才特意相候。”

    薛凌脸上笑意瞬间隐去,嘴角抽动数下将手从腰间撤开,上前一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抬首哑声道:“你威胁我?”

    “非也,咳。。”江闳连连摆手,咳了数声后重复道:“非也。”

    他看着薛凌,半晌噗嗤一声笑,指着薛凌面前茶碗道:“你父亲在时,最喜京中雪点翠。此物难得,须....”

    他有娓娓道来之意,薛凌急不可耐“我好几个父亲呢,江伯父说的是哪个?”

    江闳噎住,薛凌嗤了一声,端起面前茶碗,问:“有毒吗?”

    “何....”

    “有也无妨。”不等江闳答完,薛凌凑到嘴边一饮而尽。重重将杯子砸到桌上,冷道:“今夜乱的很,许多人瞧不见明儿的太阳。

    好在我与御林卫统领李大人故交颇深,唯恐江伯父府上有样,特求其遣御林卫五百余人专程来护江府安危。”

    她顿了顿,忽觉这些瞎话编的索然无味,一撇脸,直接道:“薛璃在哪。”

    江闳沉默许久未答,薛凌等不及,抬眼眼再看,他已仰躺在椅子上,满目疮痍颓唐气。

    薛凌道:“我与他,是有些情分在。你与他,是有些恩义在。不过江伯父要是觉得他能让我束手,不知高估他,还是低估我。”

    她刚才老实坐下,又饮了茶,也并非就是担忧薛璃安危。无非是料定江闳既提起江玉枫在薛璃处,那就是江府尚有周旋心思,不会在此处对自己发难罢了。

    她看江闳,老了。

    好像前些时间来,就见江闳一日不如一日。可今晚,这老东西竟有了油尽灯枯之相,莫不是人真的能料到自己死期?

    她步步紧逼:“魏玹死了。”

    江闳又是一阵咳,咳完道:“我知道。”他笑:“老夫都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多做无谓挣扎。一命换一命,你要换江府哪个人,随便挑,我向来重诺,断不会出尔反尔。”

    她说的慢,边说边仔细瞧着江闳脸色。想着还是不要逼急了这老匹夫,薛璃那条烂命,总还是留着好。

    江闳只摆了摆手,示意薛凌无需再说。又是一阵咳后端起茶碗凑到嘴边像是想喝,却又没沾唇,搁下杯子道:“都到了这步天地,老夫也无话可说。

    想来你很奇怪,为何是老夫在这等你。说来凄凉,江府遣出去的人,迟迟没能回来报信。我猜,他们是回不来了。”

    薛凌盯着江闳那只茶碗,笑道:“你猜的还挺准。”言罢又道:“我若在这房里有个三长两短......江伯父知道后果。”

    她看江闳没饮那碗茶,突然有点后悔刚刚鲁莽。江府既然都知道大势已去,鱼死网破也未知。

    江闳听出话里意思,笑道:“无妨,无妨。去年你往江府来,就说过,要我江府上下,九族不保。”

    “那时候是气急不知天高地厚,现如今.....”薛凌轻摇了下脑袋,笑道:“我可说不出这话来。”

    江闳长叹了口气,顿了顿,诚声道:“老夫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世有千般巧,不敌一钧力。都说文武文武,文在前,武在后,到了还是文输一筹。

    不知今晚,是李大人助你,还是你薛凌自助,又或是老夫不曾知晓的哪路天兵天将,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霍家养了私甲,几日前就扮作常人在城中埋伏。”

    “原来如此....”

    “那江伯父够明白了吗?”

    “尚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

    “我曾让枫儿问你,江府欲与瑞王分道扬镳,另择明主,为何,为何你要赶尽杀绝。”

    薛凌左手在手腕处捏了一遭,低头像是思索了一回,抬头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我记得。

    当日我与江玉枫说,若是瑞王即位,薛宋一案才有可能昭雪。若是太子登基,总也不能让他刨了自己父亲的坟。

    你瞧,江府与我都有二心了,可不是,该做的绝些么。”

    江闳此时才有些情绪起伏,额上青筋凸起,切齿道:“你说谎,你根本就不在意薛弋寒昭不昭雪,你跟霍家那个毒妇狼狈为奸,只想扶一个襁褓婴儿登基,好独揽大权,祸乱朝纲。

    你....”

    薛凌伸手在桌面上猛力一拍,打断江闳说话,嗤道:“我今夜过来,是想听些废话的。不料江伯父说话如此不中听,早知是你在此处,我就不来了。”

    她偏头看了眼外头,续道:“这大梁的超纲,都乱成一堆狗屎了,我搅和两下都嫌脏,怎么在江伯父嘴里,竟跟海晏河清似的。”

    她笑了笑,看着江闳道:“无所谓了,终归我与江府是患难与共的情谊。江伯父想做个明白鬼,那晚辈却之不恭。

    魏玹登基也好,魏塱的便宜儿子称帝也好。退一步说,我坐上去如何?你又不是什么忠臣良将,装什么刚正不阿啊。

    我倒也想过,若江府当真愿意放弃魏玹,是否能为我所用。可仔细想想,江府与苏凔,只能留一个。

    他是蠢了些,可若江伯父站在晚辈的立场,也觉得留苏凔更稳妥对不对。”

恶路岐(三)

    江闳咳得一阵面红耳赤,咳完将茶碗端起,哆嗦凑到嘴边,艰难下定决心,一饮而尽。随后瘫倒在椅子上,仰天叹道:“罢了罢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啊。”

    他哈哈大笑,门外一阵吵闹,薛凌回头,见江玉枫衣衫不整提着柄剑闯进来。大冬日的,他却一脸汗水,额前鬓发都湿透。

    薛凌瞬间将剑滑到了手上,准备随时起身。江玉枫恍若没看见薛凌,几步走到江闳身侧,躬身道:“更深露重,爹回自己房里歇着吧。”

    江闳还在笑,薛凌又将剑往回收了些,思量着自己怎么也不太好动手,不如出去找个人来干活儿?

    她歪着脑袋还在发愁,江闳突然直起身子,一口老血喷了满满一茶碗。薛凌全然没料到这局面,躲闪不及,脸上瞬间多了些血沫子。

    她恶心又气,咯噔站起。江玉枫登时跪倒在地,扶住江闳,先冲着门外喊了声:“传徐大夫快些过来。”这才连声急问江闳怎么了。

    薛凌在脸上抹了一把,多看得两眼,冷冷道:“死就死远些。”她就说这老东西不对劲,没料到是重疾缠身,真是苍天开眼,省了自己嫌脏。

    如此一想,竟有些窃喜。再看江闳扶住江玉枫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劝:“算了,算了,枫儿,算了。

    是爹的不是。。。”他转向薛凌:“薛姑娘,是老夫的不是。老夫一辈子..........一辈子....”

    他看那只茶碗,摇头苦笑:“这一辈子啊....一辈子看不破。”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来,他还在咳。

    江玉枫手忙脚乱安抚着自己父亲,急声劝解:“爹,您先别动气,您先歇着.....大夫就来了......”

    薛凌目光只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手指了指门外,笑道:“不然,我先走?”

    “休走。“江闳喊她。气喘吁吁的喊:“休走。”又像在哀求,他喊:“你休走,很快的。”

    他说:“封喉散,很快的,你休走。”

    江玉枫痛苦大喊了声“爹。”薛凌听闻此话,目光落到了江闳用过的那只茶碗上,这才反应过来,江闳竟不是生疾病,而是中毒了。今夜的茶,确实有毒,只是毒不在她那杯里。

    老东西居然寻死?薛凌有些不相信。再看江闳,或许这个结果,他早就有预料。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他想。直到这一刻,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勉强挤出些笑意,朝着薛凌道:“你休走,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薛凌,你不是为了薛弋寒,也不是为了苏凔安危。不是为了过往,不是为了公道。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你非要屠了江家,只是想将江府收归到你亲弟弟手里。你想将京中文官分成两派,相互制衡,又尽在你手。

    你步步为营,不过是权欲迷人眼,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你要落得个......和魏塱同样下场.......”

    薛凌皱眉愈甚,避开江闳目光,斜眼看着江玉枫道:“你不劝着点你老爹?我都不一定能登基,他就预言我肯定能当皇帝了,听着在跟我贺喜似的。

    人活久了真是什么稀奇事都能瞧见,一百步笑起五十步来。”

    江玉枫浑若未听见,只顾着帮江闳顺气,门外又有些许动静,像是江府的大夫赶了过来。薛凌本有轻微触动,却在这一刻突然疑心大作。

    江府的大夫,来的太快了点。她对江府的园子也算熟悉,骑在马背上遛都能遛半个上午,怎么可能大夫这么快就来了。更像是,大夫早就在近处等候,配合着江闳这个老匹夫演苦肉计给她看。

    这些人,总是仗着自己心慈手软得寸进尺。

    她昂首,大喝了声:“将人拦下”,话落睥睨江玉枫。这个老东西既然自己寻死,今晚就该死在这,谁也救不得去。

    江闳并无太大触动,江玉枫却在此时癫狂,双目血红看过来,悲喊:“薛凌。”

    他说:“你当真要如此?”

    “依她....依她。”江闳忙劝自己儿子,艰难笑道:“本也时日无多,放我去吧。我......我........”

    一口浊血涌上来,话语有些含糊不清。他说:“我该......我该死在四年前的社日夜晚,这些年.....这些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都是...看...看不破。”

    他转向薛凌,笑:“老夫....老夫今日看破了.......你.....你看不破。”

    薛凌是没看破,他也不见得就看破了。

    门外有兵戈之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人和江府下人动了手。薛凌看见江闳嘴边血迹已呈暗黑色,确然很像中毒的样子。

    弓匕小跑两步进来,朝着薛凌跪倒在地,砰砰嗑了几个响头,急道:“薛姑娘,老爷子一时想不开,咱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糊涂对不对。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来日念往日。快快叫人收了手,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薛凌偏头看了眼门外,犹豫又起。江府大势已去,不然,就让江玉枫带着江闳走?

    弓匕霎时看出她心思,连忙爬起朝着门外道:“薛姑娘发了话了,诸位都住手吧。”话落冲到人群里拉了大夫手腕要进屋。

    里头江闳怒喝:“不必求她。”他看自己的儿子,坚决道:“不必求她,她不敢动你,不必求她。成王败寇,咳咳......”

    他笑,看着薛凌道:“成王败寇,你成了,也是个寇,你我都是寇......寇。薛弋寒若在......若在...”

    弓匕已拉了大夫进来,几乎是将人拖到了江闳面前,急道:“老爷您...”

    话没说完,江闳站起用尽力气一挥胳膊,将桌上茶具扫了一地,复跌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指,不知指的谁,上气不接下气道:“休来,都休来……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在老夫一人身上了解。薛凌,你认还是不认。”

    薛凌冷着脸没答话,江闳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门外薛璃一声惨呼:“爹”,喊罢冲进来扶住江闳,这才抬头看薛凌,不可置信般,结结巴巴喊:“家.......家....家姐?”说话间还时不时回首看江闳两眼,好似能将人看活起来。

    江玉枫彻底崩溃,一掌将薛璃推开,诘问道:“你过来做什么?”他知道薛璃一来,这事儿算是完了。

    果然薛凌再无耐心,冷笑道:“江伯父真会给自己老脸贴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禽兽将死,其鸣也哀。

    江伯父是善啊,还是哀啊。”

恶路岐(四)

    诸人纷争里,那个徐大夫被拖着来又推着去,迟迟没能把上脉。江府里呆了这些年岁,与主家多少有些情分在,眼看江闳危在旦夕,鼓足勇气大喝了一声:“你们吵完了没有,还治不治。”

    “治。”

    “滚。”

    江玉枫没开口,同时出声的是薛璃和薛凌。那大夫显然更听薛璃的,一把推开弓匕就往江闳身边靠,难得这下江闳也老实,再没摔杯砸碗。

    薛凌眼瞧着那大夫搭上了江闳脉搏,又看着大夫一脸震惊。薛璃急问:“徐伯伯,如何了。”

    那大夫眉毛皱的像打结的麻绳,为难说是先取些催吐的药物来。迈步要走,一声清鸣,薛凌已将腰中软剑拔出来,点着大夫额头,淡漠道:“让他死在这。”

    听见声响,门外的人也齐齐跃了进来。都是壑园买的上好死士,又经薛瞑教养了些时间,活着就是为薛凌卖命的。一切以主家安危为先,根本不用等她传唤。

    薛璃忙将大夫往身后一扯,催促道:“弓匕,你跟他快去。”话落往薛凌剑底下一凑,仰着脖子问:“家姐,你要杀了我吗。”

    薛凌抬脚上桌,借力跃起,撩腿便踢。想着先将薛璃踹翻,再扑到椅子前,直接把江闳脖子隔开。

    她刚刚清晰看见,这个老不死眼里有讥讽笑意。

    都是局,都是局,饮毒是局,大夫是局,薛璃过来,大抵也是个局。她对江府恨意已久,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偏偏,薛璃是个煽风点火的。

    薛凌没能得逞,江玉枫挺身上前,护了薛璃一遭,又横剑将薛凌攻势挡开,一手扯着椅框,连人带椅拖着江闳后退数步。

    薛凌一击不成,怒火更甚,眯眼看了一瞬江玉枫,缓缓抬了手。只等往下一样,就要招呼数个死士群起而攻之。

    江府的人都去了哪,她心里门清。自己对江玉枫胜券在握,其余的人,皆不足畏惧,不信七八个人还不能当场杀了江闳。

    薛璃只当是薛凌那剑是朝着他,捂着胸口后怕不已,只顾着喘气,一双眼睛盯着薛凌,尽是气愤和不可置信。

    薛凌手指轻颤了一下,一抿嘴,还是觉得这个老不死的死了好。她刚要挥手,江玉枫喊:“薛凌。”

    薛凌又顿了一顿,瞧着他不说话。江玉枫笑了笑,道:“我爹拖不得了,让大夫先去拿药吧。”

    语气之亲切平和,恍若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薛凌在光影里晃了一下眼睛,好像跟她说话的人不是江玉枫,而是霍云昇。

    她清楚记得,她追上霍云昇的那个雨天。衣锦华服的贵公子,慵懒从马车里伸出只手,又优雅迈步下车,不疾不徐的撑伞。

    他问:“今日天公不美,姑娘,怎么不撑把伞啊。”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些人,如玉如珪站在她面前,是京中顶好的世家儿郎。而她,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输了,是丧家之犬,赢了,是小人得志。

    霍云昇在临死前可以从容笑她淋雨,江玉枫在临死前可以悠哉唾她心狠。

    怎么回事啊,她举着那只手,迟迟不敢放下来。她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些人,就如此气定神闲。怎么江玉枫,就这么肯定能要她放人。

    她喘了口气,回头看站在那的七八个死士,想喊他们下手快些。话没出口,薛璃一声惊呼:“大哥~”

    薛凌本来是要瞬间扭头,却突然意识到,这声大哥,不是在喊她。

    又闻江闳痛不欲生喊:“枫儿。”

    薛凌又顿了片刻,终没下令,薛璃声有哭腔,喊:“大哥你忍着些。”

    这个病秧子,真是十几年如一日的不长进。她此刻才回转头来,瞧见江玉枫右腿处衣襟破口,里头裸肉外翻,血流如注,整个右下身已是血红一片。

    他撑剑在地,已又些站不稳。见薛凌回头,还是笑道:“你看,可以让大夫去拿药了吧。”

    薛璃二话不说往外跑,他喜鼓捣机关暗器,住处常备止血之物。救不了江闳,拿来给江玉枫用用倒是何时。壑园的死士没有薛凌之令不敢放人,薛璃一到近前,即被刀刃架在脖子上。

    有些倔强倒是如出一辙,他喊了两声让开,见死士巍然不动,转脸向薛凌道:“你想要什么东西,不如就我死在这。”说罢一闭眼,往前撞了半步。

    那死士不敢拿人性命,退了些没能让其如愿。薛凌这才道:“让他去吧。”话音一落,徐大夫随弓匕也出了门。

    江玉枫是很聪明,废了自己,再无威胁。但是.......薛凌笑笑坐到椅子上,朝着江闳道:“你说很快,究竟有多快?”

    江闳所有目光都在江玉枫身上,他一心舍弃自己性命,为的就是保住这个儿子。现见江玉枫自残其身,顿时悔恨难当。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他回头看薛凌,咕噜着嘴里血气,喃喃道:“很快的.....很快.....”说话间喘气越发艰难,深吸了两口,他笑:“先帝啊......先帝......”

    先帝......也不知是哪朝的先帝。

    江玉枫上前两步,轻声劝道:“爹,您先歇着,大夫就来了,就来了....”他话没说完,江闳又咳出一堆血。

    江玉枫不时帮江闳抚着胸口顺气,间或催两声大夫怎么还没回。江闳则絮絮叨叨一些往事,又说幼年亏了江玉枫,又说当初不该让江玉枫进宫。

    两人再不理会薛凌,她坐在对面,瞧着这父父子子,半晌插嘴:“江伯父下去,也替我给父亲问个好。”

    好像此刻江闳才记起屋里还坐了个外人,他偏头看薛凌,抬起手来指着她,又看江玉枫。

    看完江玉枫,又看薛凌,看来看去,还是看自己儿子。那根手指却一直指着薛凌,他对着江玉枫,语重心长,是这辈子所有的悔莫大焉。

    他说:“枫儿你...你.....你.”

    薛凌瞧着那根带血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晃啊晃,她向来不喜别人指着自己鼻子眼睛,强忍着想把这根手指撅下来的冲动,一直在等。

    你什么?江闳指着她,想给江玉枫说什么?

    杀了她,阻止她,记着她?

    都好都好,她心口狂跳,她想,这老不死认输了,输了。这老不死就该急眼,狗急跳墙,慌不择路,刻骨铭心,这才是这些蠢狗该有的下场。

    这些人,生生世世都该记着绝不能从她手上抢东西,祖宗十八代都是她手下败将。

    她支棱着耳朵,门外薛璃先进,喊着来了来了。几乎是同时,江闳那口气喘完,他指着薛凌对江玉枫说:“你不要学她。”

    你不要学薛凌。

恶路岐(五)

    话落时残血不住往外涌,江玉枫知自己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慌忙点头,连连道:“不学不学,儿子不学她。”

    薛凌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从头凉到脚。她听见江闳临死之前,让江玉枫不要学她。

    失望之后是愤怒熊熊而起,她死死捏着手里剑,磨牙切切,恨不能拎起江闳来,让这个老不死说清楚。为什么不要学她?凭什么不能学她?

    她要赢了,一切尽在掌握,她就要赢了。江府一群手下败将,居然敢说不要学她?

    她想,到底是谁学谁啊,明明这些手段是她向江府学的。治人只道,还治其身,是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笑,应是江闳自知,江玉枫如何学都不是她对手,所以叫自己儿子早点死了这份心。

    也挺好,老不死临了做了回明白人。

    薛璃冲进来,连给江玉枫止血都顾不上,丢了手上东西,搂着江闳哭声震天。其实他跑的极快,一来一回,多不过半刻。

    只是等待的人,向来觉得时间漫长。不止江玉枫父子在等待,薛凌也在无休无止的等。她一直坐在那,期待着江闳自己死。

    江闳死了,她长出一口气,你看,是老天收了这老不死。

    徐大夫姗姗来迟,只赶上替江闳擦了擦唇边污渍。江玉枫大抵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伤口处还在汩汩冒血。

    弓匕再无先前热情,进来劝着说总不能让江闳遗容就这么晾着,又喊薛璃搭把手,也先让老爷子躺倒床上去,好歹舒服些。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了薛璃,他丢下江闳,俯身拾起江玉枫扔在地上的剑,转身指着薛凌,一步步逼近诘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

    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当年怎么不死在外面?”

    薛凌偏头,绕过薛璃看了看江闳还在椅子上晾着,笑道:“我瞧弓匕说的对,人躺着舒服些,你不去扛一扛?”

    薛璃将剑往前伸了一大截,寒光逼近薛凌眼睛,痛道:“立刻带着你的人走。”

    薛凌看了看身后人,回转头来还是笑:“他们走了,谁帮你抬江闳啊。”

    “薛姑娘。”弓匕喊她,打断二人对话,大概是希望谁都不要再说。

    薛凌顿时起身扬手,用手里剑柄猛击薛璃剑刃。薛璃不善此物,瞬间脱手。惊看一眼薛凌,连忙从身上摸出节玉雕的筒状事物,对着薛凌,手搭在暗扣上,像是要按下去。

    “我与自家弟弟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插嘴。”薛凌瞧着他,说话的内容更像是对弓匕。

    “弟弟”两字让薛璃轻有触动,他握着那截绿玉不放,换了个哀求语气:“家姐,你走吧。就算爹当年对你不住,他已经去了。”

    这么些年,平心而论,江闳是有些瞧不上他,却从不曾亏他。薛璃悲从心来,凄然喊:“人都死了,有什么怨消不了。”

    薛凌深吸一口气,看了他良久才道:“你好蠢啊,怎么不问问江府的下人都去哪了,要你个少爷搬尸体。”

    薛璃听她说自己蠢,手在暗扣上又摸了两下,那种急切和纠结让他忍不住轻跺了两下脚。

    一个是自己大哥,另一个也是自己大哥,他捏着暗扣,根本不知如何抉择。听薛凌这一问,方察觉到蹊跷之处。

    江府的人去哪了?

    江府今晚究竟出了何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三更半夜睡梦里被人拖起,赶来就已经是这个局面了。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弓匕,奇道:“怎么不唤周叔来。”

    府上暗卫姓甚名谁,薛璃是不知的。但看家护院的寻常家丁,他再熟悉不过。倒不是说招人来将薛凌就地拿下,至少招人来保护一下大哥和爹不受伤害吧。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突而有些轻微慌乱,不等弓匕回答,又看向薛凌,舔了舔嘴唇,试探道:“周叔去哪了?”

    问完才记起薛凌大概不认得谁是周叔,忙重新问:“江府的人去哪了。”他想,莫不是人都让薛凌杀完了?他的家姐今晚一定要取江府满门性命?

    他不敢再问薛凌,又回头问弓匕:“你告诉我呀,周叔去哪了。”

    弓匕叹了声气,撇开脸没回答。看见一旁徐大夫已经在帮江玉枫处理腿伤,走了几步上前去帮忙。

    薛璃大吼一声:“去哪了”,他瞧着薛凌:“你告诉我,人都去哪了。”

    薛凌还是没答,低头想转身离开。薛璃情绪上头,不是个好时机,等两日再过来也好。江闳已死,江玉枫已残,江府........

    她捏了下剑柄,江府只能是薛璃的了。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人还没动,薛璃撤了手气道:“好好好,你们都不告诉我,我自己去寻,我去寻。我去掘地三尺,我去捅天九丈,我看看能寻出个什么来。”

    他有啜泣之声,喃喃道:“我去寻,我去寻。”说着抬脚便走。

    江玉枫轻道:“不必再去,人都死了。”他笑,像说了个趣事。他还坐在地上没起来,人靠在弓匕身上,任由大夫摆弄着自己的腿。

    薛璃回头,又闻江玉枫漫不经心的对大夫说:“不用费工夫了,续不上的。”他喊薛璃:“都不要废功夫了。

    以后江府还要你来担待,先将我父入殓。再发讣告,也请老师傅择个吉日,选块好地,葬了吧。”

    他说我父,而不是爹,有意将薛璃摘开了去。然薛璃又气又急又无奈,没能听出里头意思,只听见那句续不上了,忙回转到江玉枫身边问:“如何续不上了,怎么就续不上了。”

    说着话想帮忙收拾,手一碰到地上血,又立刻缩了回去。惊恐间回头又看了眼江闳,那只呕血的兔子又尽在眼前。

    他忍着恶心,赶忙抬头问徐大夫:“怎么就续不上了。”

    徐大夫一摊手,上面也是一层血。他说:“少爷伤了筋脉,怕是养不好了。”边说话边偷瞄薛凌。

    江玉枫只作寻常事,轻声对薛璃道:“你先去吧,叫上周伯帮忙打理,就说父亲突发恶疾,不治去了。今夜街上危险,天亮以后再去父亲生前好友处报丧。”他顿了顿,又道:“阿娘那里,也明儿再说。”

    薛凌轻笑一声,拍了拍巴掌,看着江玉枫道:“是我当年见识少,不知道人真正伤了腿,是这般模样。

    不然,也不至于被你们骗了去。”

恶路岐(六)

    薛璃一愣,以为她还在为当年事介怀,蠕动两下嘴唇,终没说什么。江玉枫似有些许动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腿,跟着笑道:“也是我当年见识少,不知什么叫作君要臣死。”

    话落催促薛璃:“你赶紧去吧,在这也是添乱。”

    薛凌横眉道:“且慢。”她看着江玉枫,缓缓道:“你告诉他,江府的人都去哪了,说的清楚些,免得今晚一别,他日背着我颠倒黑白。”

    薛璃怔怔看着江玉枫,几人陈默片刻,他笑:“颠倒黑白,竟好像你我之间有谁是白的一般。”

    说着转向薛璃道:“人死了,都死了。今夜你大哥谋朝,功亏一篑......”

    “你说的隐晦了些”,薛凌打断江玉枫道:“他惯来是个蠢货,怕是听不明白。不如我来说。”

    薛凌转向薛璃道:“我曾与你提过多次,可惜次次不欢而散。本想着你要过逍遥日子也行,如今瞧来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去。

    今夜宫中有皇子诞生,朝堂上皇帝和母家嫌隙已深。我和江府合谋,各遣千余私甲,刺圣驾,斩王爷,杀大臣,明儿一早,这些事都会被推到黄靖愢身上去。”

    薛凌稍顿,薛璃偏头,求助般疑惑喊江玉枫“大哥?”

    薛凌又道:“可惜螳螂捕蝉,总有人想做那只黄雀。江玉枫前些日子已对我再三试探,发现我对魏玹不忠,便欲借此机会趁机抹掉我所有助力,没准想趁机杀了我也未知。

    他说江府仅有千余人可用,实则根本不止这个数。”她转脸向江玉枫道:“我说的对吧,江少爷。”

    江玉枫伸出只手扬在空中,示意薛璃将他扶起来。薛璃犹豫了片刻,才偏着脸将人撑了起来。他对这个大哥也算有所了解,既然没否认,那薛凌说的多半是事实。

    他不想看薛凌,自也不想看江玉枫。一将人扶到椅子上,立马洒了手,哽着脖子站在一旁。后头是江玉枫喊:“徐伯..你来......”

    “哎。“那老头从呆若木鸡中回神,哆嗦上前两步,结巴道:“公...公...”,他抹了把汗,才把话说全:“公子伤口已包扎好了,我去取些补血的药来吧。”

    江玉枫笑道:“嗯,徐伯在我家住了也有二十来年了吧,我还记得幼时贪吃娘亲做的点心,事后腹胀难忍,当时便是你开的方子。”

    “是....是......”

    江玉枫道:“明儿一早,去账房支些银钱,带着一屋老小离开京中吧。“

    那徐大夫似有片刻错愕,又忙点头称谢后转身要走。薛璃只感觉身上一热,侧身一看,江玉枫长剑在手,将大夫后背劈处长长一道,血肉之下已见骨头呈微粉色。

    老头回身只指了指江玉枫,而后仰面重重倒在地上不住抽搐。江玉枫剑尖朝下,从胸口处刺入,贯穿躯体直没入地面。

    也是口鼻处涌出一些暗红,转眼人就失去了生机。薛璃惊的连退数步,捂着嗓子干呕了一阵,才直起腰了,指指地上,又指江玉枫,颤声问:“为...为......”

    薛凌一脸淡漠,口是心非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也是个鼓里人。”

    江玉枫将剑抽出来丢在一旁,接过弓匕丢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无妨。”话落转向薛璃道:“徐大夫是个老实人,猛听得这些事,就怕在外人面前露怯。这两日京中风声鹤唳,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不如做个死人,把嘴巴闭紧些。”

    薛璃又呕了两声,手指在江玉枫和薛凌身上来来回回,指指点点道:“你......你....你们。”

    江玉枫又道:“你家姐说的不错,原本我与她,是一条道上的人。可惜船到江心,她要横渡,我要靠岸。”

    他叹了叹气,望向薛凌道:“可惜啊,可惜。不是我不想陪你横渡,那日我说的本是句真心话,都是去挣个从龙之功,当然长不及幼,强不及弱。

    你为什么,不信啊?”

    他撤回目光,茫然瞧着地上徐大夫尸首,自怜自问:“嗯?你为什么不信?”

    薛凌捏着手腕,半晌笑道:“嗯,你为什么不信?”

    江玉枫耸着肩膀忍笑,好一会抬起来来哈哈两声,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是了是了,是我不信,是我不信你。

    你薛凌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恣意妄为,骄纵任性,我为什么要信你?你一直在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你恨不能将江府与霍黄二人共当祸首,你叫我信你?

    若是你无人可用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宋沧。你一心护着宋沧青云直上,就算我江府替你办事,一朝功成,金銮殿上有我江玉枫立足之地?

    你让我信你,信你目无尊卑法制,信你胸无伦理纲常?

    我爹说的不错,你才是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薛弋寒才是所有所有的幕后真凶。他不送你回京”。他抬手指着薛璃:“他还要保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你们姓薛的还真是满门饕鬄,既要贪名,又要贪利,除了情爱,还要人心。说的真好听,什么天下,什么万民。还不是苟图衣食,还不是通敌卖国。

    唱什么阳春白雪,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看着薛璃,讥笑道:“你...你的家姐,你的家姐为了自己活命,烧了整个庄子,白十余条性命,却对着自己一条没被砍下来的腿耿耿于怀。”

    他笑的直不起腰,在那条伤腿上连拍了数下,朝着薛凌道:“赔给你,我赔给你。”

    薛璃忙冲上来想要按住他手,却被江玉枫推出老远。他道:“今年你要我死,和当年魏塱要薛弋寒死没什么区别。都是忌惮,都是忌惮。我该死,败军之将,我该死。

    我该死,他就不该死了?是,是我,是我骗了你。是我先遣八百余人与你的人马一起,扮作乱军,以搜查刺客为由,往各处扬刀。

    后以令箭为号,要其倒戈相向,又增派五百死士前往支援,意图将你的人手一网打尽。没想到,原霍家私甲尽在你手,至少三千余人,比我预计的一倍还多。

    你说的对,总要有足够的尸首去充当乱军,薛小将军...”江玉枫拱了拱手,装的一脸恭敬:“文不如武,文不如武,我再是精心筹谋,怎比的上您调兵遣将,用的又是前任御林郎亲自训出来的人。

    到底是您,技高一筹。”

    他看向跌坐在一旁的薛璃,问:“我说清楚了没?你听懂了吧。”

恶路岐(七)

    薛璃满脸惊恐,只顾瑟缩身子往后,恍若江玉枫是个生嚼血肉的厉鬼,哪有力气答话。

    他又看了看薛凌,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总是...他看江玉枫...他想,自己其实是喜欢江玉枫多些。

    这些年,他拿江府的大哥与平城的大哥相比,各有千秋,可人哪有不喜欢舒适的。平城大哥虽好,总....总不及江玉枫,性情温柔,心思细腻,能将怜悯藏的恰到好处,还能将纵容给的恰如其分。

    他想,江玉枫的性子,还像自己的亲爹一些。怎么自己亲大哥,反而不像了呢。

    但此时,他突然想连滚带爬,跑到薛凌身边去。他知道薛凌惯来口无遮拦,小时候没少喊自己病秧子。

    可他.....从未听见过,听见过像江玉枫那句“废物”二字所表达的嫌弃和鄙薄。

    他连退了数步,还不敢直视江玉枫的脸。

    薛璃有这反应,江玉枫丝毫不足为奇。他嗤笑一声,回头看着薛凌道:“你瞧,如果薛弋寒当年将你留在江府,说不定天下早就是你我的了。偏偏他要留个废物,偏偏他要自己寻死。”

    他咬牙切齿:“偏偏他要当个良臣!”

    弓匕忙上前扶住江玉枫,轻劝了两声。薛凌不理睬他,深吸一口气,转脸像薛璃,语气平淡劝了句:“听见了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她总觉得自己不待见薛璃,可这会看见人吓的不轻,又觉心里有些泛酸,续道:“跟我走吧。”

    薛璃头摇的跟个拨浪鼓,边摇边往后退,他谁也不能跟。那个大哥不是好东西,这个大哥,也不见得就能跟着。

    他一直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将身体抵在墙上,还在拼命摇头。

    江玉枫似乎还没平静,又骂了两句,也就是说当年薛弋寒犯蠢,又说薛凌不忠,连带她是个女儿身也骂上了,牝鸡如何司辰,妇人难道还能坐龙椅?

    一阵絮叨,薛凌上前几步,走到薛璃面前道:“跟我走吧,我会遣几个人随着你处理江府事宜。此事之后,江府就是你的了。”

    薛璃拼命往墙上挤,是想把自己嵌进墙里,闪躲着问:“是我的,还是你的?”

    薛凌顿了顿:“以前,你可没与我分这么清楚过。”

    她转身走到江玉枫身旁,对弓匕道:“你办事,我是放心的。江夫人现在还在安睡,想来,你我都不想她出什么意外。”

    江玉枫忽然又笑:“瞧瞧你这算无遗策的样子,可有算到苏凔现在是死是活?”

    薛凌道:“不牢你挂心,我早已遣了人去护着他。”

    黄家乱军入城,当然要多杀几个忠臣良将,苏凔尤得盛宠,又和黄家不合。不杀了他,说不过去。

    薛凌早料到江府有这念头,除了一开始就安排人去护着,还特意交代李敬思带几个人过去装装样子。

    江玉枫还是笑:“苏凔手无缚鸡之力,院墙仅高三尺不足,我倒很想看看,拿什么理由说他能从乱军手里逃出。”

    薛凌不欲再与他争辩,点了三四个死士留着保护薛璃安危,与其他人一道离开了江府。

    街上还在戒严,城外已偶有鸡啼,天时,已是四更中了。

    李敬思快马到宫门口时,宫人御卫已等他多时。不等人下马喊见,宫人先迎上来,道是“陛下吩咐了,李大人来了尽可行马往思贤殿,不必下马,也不必卸刃。”

    李敬思迟疑了一瞬,将那只抬起的脚又夹回马肚子,又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快马直冲宫门,里头守着的御卫齐齐往两边散开,让出条道来。

    宫墙里的甬道,很久没跑过马。所谓八百里加急,入了宫,也得慢下来。沉闷的马蹄声回荡,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件往事。

    那年梁成帝驾崩,前太子魏熠身残。其原因,传的沸沸扬扬,就是魏熠酒醉失德,宫内纵马。

    李敬思一身宫衣被血染了大半红色,血腥味随风一路从宫门直飘到思贤殿门口。宫人抬来脚凳供其下了马,又急急进了门。

    尚未向皇帝请安,众人只见这位御林郎“哧啦”一声拔刀在手,凶神恶煞往皇帝床前跑。

    宫人暗卫俱是一惊,跳出来正要格挡,却见李敬思转了身,背对着魏塱,刀刃对着昭淑太后,惊喊:“贼妇怎在此,保护皇上。”

    昭淑太后手在椅子上摸了又摸,没答话。魏塱轻招手,示意几个暗卫无需动手。眼见李敬思对峙片刻,大概是昭淑太后并无动静,他盯着不放,脸却侧了些,努着嘴喊:“陛下,黄家造反,黄靖愢不是个好东西,您不要错信.....”

    到底昭淑太后是皇帝娘亲,他结巴一阵,嗓子低了些,说:“您不要....错信谣言。”

    错信谣言,魏塱轻笑了声,微不可闻。他早知道李敬思寻了好些大儒作老师,平日瞧着也是长进颇多,今日,怕不是急了些。

    是该急些,他想,不急才不正常。

    魏塱轻道:“敬思收了利刃吧,朕为人子,岂可眼睁睁有人对生身母亲刀剑相向。”

    李敬思看着昭淑太后,犹不肯放下刀,辩解道:“她.....她是...”

    魏塱加重了语气:“她是,朕的生身母亲。”

    李敬思这才缓缓放下刀,但还是一脸戒备盯着昭淑太后,仍未行礼。

    魏塱不以为意,吩咐取把椅子来,又问李敬思:“朕等你许久,宫外如何了。”

    李敬思仿佛才反应过来,也确定了昭淑太后不能威胁到当今皇帝,忙单膝跪地,道是“他离开时,黄家成年男子,已被尽数格杀。”

    魏塱连咳了好几声,锤着床沿喝问:“卿敢如此,黄大人乃是朝廷重臣,怎可不审而罪,不召而斩。

    你.....你你.....”他又咳数声,吕禾薮冲到床前急切道:“陛下万不可动气..”说着又招呼左右递上只汤碗,里头茶汤是早早试过一直暖着的。

    魏塱喝了两勺方喘顺气,目光刚落到李敬思身上,又是一阵胸口起伏,指着李敬思道:“你....你......”

    你怎么样?

    他吩咐左右:“先将此人给人朕,给朕....押入天牢。”

恶路岐(八)

    有暗卫走上前来,却磨磨蹭蹭不曾立即将人架起。李敬思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喊“陛下明鉴。”

    他道:“臣奉皇命往黄府去,入得府内,黄大人邀臣往内室一叙。臣以为..他.....他.....为天子长辈,今晚之事,定是和陛下有些误会,意欲进入内室详问究竟。

    不料进去之后,这狗贼图穷匕见,言说......言说.....”他抬头,看了眼皇帝,又慌忙埋下脑袋,低了些声调道:“言说今夜皇子降生之时,就是...就是陛下驾崩之时。”

    屋里一片寂静,李敬思忐忑片刻,再抬脸看皇帝似乎并无动怒,续道:“他又说,刺驾..刺驾只是个幌子,为的就是让陛下调遣御林卫搜查。

    这样,他黄家乱军就可以冒充御林卫,在京中各家横行无阻。杀尽...杀尽魏姓王爷,屠....屠尽大梁臣子,以后这个天下.....就是他黄家的了。”

    李敬思好像越说越是气愤,忽而抽身站起,扬刀指着昭淑太后,不时回头道:“陛下,虽然昭淑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可臣近日所习,古来不乏太后专权之事。皇帝年岁渐长,则日益相争,常有毒妇不顾母子情分,毒杀亲子,另立新皇。

    臣.....“他回头,深恶痛绝,信誓旦旦:“臣亲耳听到,黄靖愢说幼帝登基,则太皇太后临朝,他许诺臣,只要带着北城御林卫立即归顺,则赐臣功勋爵位,世代享富贵荣华。”

    李敬思再次跪倒在地:“臣,臣享天恩皇眷,习圣人贤书,岂能与这等不忠不义之狗贼沆瀣同气,臣.....”

    他叩头,再起,此刻才丢了手上刀:“若臣逾矩,令陛下为难,臣愿以死谢罪,以赌天下悠悠众口。。”

    刀柄在地上跌落弹起,余音在房间里绕梁不绝。离魏塱下令将李敬思拿下已过去许久,可那几个宫人御卫,还站着,没有伸手的打算。

    这一番话,说不上文采斐然,好歹勉强能符合一个朝臣该有的辞藻,果然是有长进。听李敬思说话,从来就是个趣。

    魏塱回想着刚刚“谣言”二字,忍不住发笑,面上却心痛不已,连连扼腕,不时看向昭淑太后。好像怕他的生身母亲受不住这刺激,当场气绝身亡。

    只是昭淑太后坐在那,一直坐的稳稳当当。从魏塱说“宫外传消息,反贼已被就地格杀”时,她就坐着。

    她说她不信,不信自己哥哥反在今夜,也不信黄家已经覆灭。她不信御林卫传的消息,不信当今皇帝。

    宫里头这么多年,谁不知道,最是人口里的话信不得。她坐在那,她说她要等,等魏塱说的胜负。

    实际上,她在等,等魏塱敢出思贤殿的宫门。唯有当今皇帝胆敢跨出这个门,才足以证明天下已经太平,纷争已经平息。

    其他的,她什么也不信。

    即使李敬思进了门拔刀也好,怒骂也好,又或是说黄家已被灭门也好,她还是不信,仍是那样坐着,威严与端庄并济,仪态不减分毫。

    直到李敬思无话再说,叩头在地,她依然不信。稍等片刻,见众人皆不言语。昭淑太后嗤笑一声,讽道:“皇帝吩咐你们拿人,都死了不成,还不将这乱嚼舌头的畜生拖下去?”

    昭淑太后坐了许久,魏塱便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看了自己的娘亲许久。他目光还在昭淑太后身上盯着不放,手却伸向宫人,示意扶自己起来。

    再好的艾草汤药,皆不及李敬思这一枚还魂灵丹。魏塱起了身,披上一件袍子,正坐于床榻,先喊李敬思平身伺立一旁,向着昭淑太后道:“母后容禀。

    朕年幼之时,便曾习得,谓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既然李大人指证母后与兄长勾结窃国,那请母后自辩。朕,绝不偏听偏信。”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屋里艾草味一瞬间浓烈许多,使人神清气爽。

    昭淑太后直直与自己儿子对视片刻,撇开脸哈哈两声,还如昔年循循教导:“塱儿当了几年皇帝,越发沉稳了。何必故作胜券在握,当真我黄府无人,皇帝就走出这思贤殿的门去。

    当真天下天平,皇帝就走出禁宫的门去。你跟哀家,都在笼中.....”她伸出跟手指指着魏塱:“你要听哀家辩,就不怕......”

    那根手指移到站在一侧的李敬思身上,续道:“就不怕,这么个软骨之犬早就投了我哥哥脚下?”

    她收手甩袖,怒斥道:“乡野来的贱人,是个什么东西,信口雌黄,大言不惭。便是你跪地叩首,摇尾乞怜,哀家哥哥也未必能瞧的上你。

    怎么,吃了几日珍珠米,穿了几日禽兽袍,就当自己真是个人中龙凤啦。”

    她笑与魏塱,以袖捂嘴道:“皇帝快与他说说,他是怎么得的今儿个这高位,是怎么落得个今儿这荣华。

    再不说道说道,人自个儿都当真啦。哀家哥哥邀请他.......哈哈哈....真是.......瞧这话,皇帝都信了。”

    李敬思不解看向皇帝,一脸憨厚老实。魏塱忙站起道:“母后乍闻噩耗,心智有损,速去寝殿歇着吧。”

    这回宫人暗卫动作飞快,忙上前就要扶起昭淑太后。可惜的是,无人敢动强。昭淑太后稍经挣扎,便将众人甩开。

    又急走两步,抄起先前李敬思丢在地上的宫刀紧握在手。众人一时慌乱,忙窜到魏塱身前,将其牢牢护住,唯恐太后一时想不开。

    李敬思好似回过味来,羞的满脸通红,喏喏向着魏塱解释:“陛下,臣.....臣。”

    魏塱忙道:“朕对卿家,深信不疑。”

    李敬思还是艰难把那句话说完:“臣句句属实。”

    昭淑太后晃了两下刀刃,讽道:“好个忠臣圣君,天子既深信不疑,又为何叫哀家自辩。可见是随口戏言,惹人笑尔。”

    “陛下。”李敬思喊,像是才想起来,边喊边从血染透的甲衣里掏出个东西,也糊着一层血,双手捧着给魏塱。

    他说:“此物要呈给陛下。”

恶路岐(九)

    两寸余长的东西,被他小心翼翼拢在手掌之间,双手合拢,只留出一指宽的缝隙。像是里头禁锢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魏塱看了一眼,未能亏得全貌,只看见已经干涸的血迹里是金光乍泄。他回头看了眼昭淑太后,才屏住呼吸去接。

    李敬思不敢张开双手,他说:“陛下,臣未见过此物,只听黄靖愢说......”

    “住口。”魏塱喝断他,又回头看了眼昭淑太后,复抖了抖衣袖,也合拢了双手,去将那只蝶接到自己手心里。

    他表现出来的,是和李敬思同样的胆怯。接手的那一刹那,便将手合住。又调整身姿,完全背对着昭淑太后,这才摊开一丁点。

    只一眼,又将手迅速合上。而后仰头闭眼一声长叹,再转身,吩咐左右道:“即刻送太后回寝宫,无诏,不得出。”

    话里决绝,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暗卫尚没动手,昭淑太后先跌坐回椅子上。又“噌”地站起,向魏塱奔去,似要从魏塱手里将那东西抢过来看个分明。

    暗卫自不能让她得逞,忙上前拉住了人。昭淑太后挣扎不休,急问道:“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她仪态全失,心切不已,唯恐是家兄的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李敬思拿来的,只是经众人呵手却依然冷硬如冰的一块死物,她以为李敬思拿来的,也许是黄靖愢身上切下来的某块温热血肉。

    她以为,李敬思这个畜生,或许为了证明黄靖愢已死,让自己的家兄尸首不全。发间步摇打在脸上生疼,她记起黄靖愢右耳间有一颗黑痣。

    会不会,李敬思将家兄的耳朵送给了魏塱?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魏塱相信,黄靖愢肯定死了?魏塱这种反应,肯定是他已经对黄靖愢之死毫无疑问。

    多方拉扯,昭淑太后的衣袖受不住力,“哧啦”破开条长长的口子。四周宫人不敢逾矩过甚,皆是稍停了力道。

    她得了这片刻喘息,将破碎衣襟往肩上一拉,仍一脸癫狂,盯着魏塱问:“是什么东西!”

    魏塱拢着手,又将那物件缓缓渡在一只手里,紧紧握成拳头,好似要将上头的血,重新拧出来。

    昭淑太后在莫大的心痛里又生出些海市蜃楼般的希望,她看见魏塱牢牢握着那只手。她想,改不至于自己儿子会将一块肉握在了手里。

    她两眼放光,迸发出些笑人,如往时哄自己儿子,伸着只手温声道:“是什么?是什么,给娘亲看看。”

    也许,也许是黄府什么物件?她将额前散下来的发丝往耳边捋了捋,想尽可能恢复自己的高贵和荣耀。

    也许,也许是哥哥为了麻痹皇帝,特意拿了个什么贴身物件让李敬思送进宫来。她垂手,又朝着魏塱笑。

    这孩子,从小就好骗,他被哥哥骗过去了。

    她笑,眉目哆嗦问:“是什么东西。”

    魏塱将那只手拢进袖里,再伸出来,在昭淑太后眼前摊开。掌上空空,只一些匀开来的猩红若有还无。

    昭淑太后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在摊开的那一瞬瞳孔浑圆。她看着那只手空空如也,却不敢立即移开,唯恐是自己没看清。

    睫翼上扑的珠粉簌簌落下好些,眼睛因短时间眨动次数太多而氲出些泪水。她还是没看到自己儿子手上有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魏塱,却忍不住飞快垂头再看那只手。没有,还是没有。

    好像这样才能确认,魏塱是在嘲弄她。可即使是嘲弄,她亦不敢如往日去喝斥自己的儿子。

    她抿了抿嘴唇,带着些卑微的祈求,问:“是什么?”

    她抬手,想揉揉自己的眼睛。或许,或许魏塱已经将东西放在手掌上了。只是,她看不见?

    那只手抖动许久抬不起来,她偏转脑袋,打量四周站着的宫人暗卫,以及李敬思,以“呵呵”两声笑掩饰着恐惧,而后又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给哀家瞧瞧。

    她指着魏塱那只空空的手心,字不成句:“瞧....瞧,是是什......么?”

    “母后。“魏塱出声道。待昭淑太后回头,见他那只手已负于身后。她忙道:“哀家还没瞧,你怎么就收回去了。”

    魏塱垂了些目光,轻道:“母后。”他顿了顿:“这是,儿子最后一次在人前喊你母后了。”

    他目光看向思贤殿的大门,昭淑太后跟着看过去,霎时明白他所想,忙回头来,继而张开双臂,惊道:“你敢。”

    她慌慌张张,又回头看了眼门口,续道:“你不能。”她说:“你不能出去。”她猛烈摇头,重复道:“你不能出去,你绝不能出去。”

    头上珠环再经不住摇晃,一堆玉凤金乌哧哧跌落,又云髻青丝渐次散开来。她站在那,努力将宽大袖沿抖开来,意图遮住魏塱整个身形。

    好像那两尺见方的锦绣华服,是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足以让她挡住天下去路,让魏塱此生都困在这思贤殿。

    宫人暗卫自不能束手观之,齐齐上前,口中说着安抚的话,实则手上使力将昭淑太后架住。就等魏塱一个眼色,即刻将人拖走。

    此时门外又有御卫进来,信上所传,是说京中御林卫已掌控所有局势,仅剩的乱军尽数被逼往黄府暗道里,时由李大人部下正骑张严寿带兵负责围剿。

    魏塱看罢纸条,挥了挥手,示意人先出去。御卫转身没了影,魏塱捏着纸条晃了两晃,示意宫人松开昭淑太后,转而将那张纸条递给了她。

    这是今晚昭淑太后得到的第二个纸条,或者说,是从皇帝手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她如获至宝,顾不上与皇帝纠缠别的,忙接过来展开,快速读了一遍。

    她不敢相信,又读了一遍。读完一遍又一遍,再抬头,发现魏塱已不再跟前。她忙转身,只看见魏塱的背影,不疾不徐,往门外走。

    手中纸条悠然落地,她拔脚要追,被两个暗卫死死按住。魏塱听见身后动静,脚下没停,只抬手挥了挥。

    昭淑太后跌在地上,哑然失声,张大了嘴嘶嘶不已。谁也没听出来,她说的还是句:“你不能出去。”

    魏塱行至门口,脚步顿在那,侧身回看,与自己的母亲告别。

    他说:“母妃,朕出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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