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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离全文阅读

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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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一)

    梁永定三年初春,更深,露犹重。皇城繁华,却也灯火幽微,唯将军府仍烛火高照。

    书房里薛弋寒坐在桌前已沉默良久,寥寥数人七嘴八舌却难有几句入耳。

    忽听的院墙之外更夫鼓敲三更,方才回过神来,无力的招了招手对着门外下人老刘道:“去把少爷叫来。”

    七回八转,老刘才走到将军府少爷门前。这九曲回廊无一不显示着将军府的气派。梁国薛家,世代从将。

    当朝镇北将军薛弋寒犹甚,自幼与先帝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弱冠之年便替父出征,一战成名。

    后又自请为国长戍西北,终身大事误至而立之年,这又是一段长话。

    新婚后,其妻亦随夫常驻边关。一门忠烈,便是朝中武将,亦多薛弋寒门生。

    虽有功高之嫌,然先帝圣明,将军自持。二人君臣多年,竟无半分嫌隙。

    逢社日农祭之后,天子夜宴。一夜之间,京中天翻地覆。

    先帝驾崩,前太子惊马。虽无性命之忧,却伤了脊柱,整个下身不复知觉。帝后情深,先皇后亦一杯薄酒随了去。

    原太子魏熠风姿卓越,文韬武略。又出自中宫正统,是先帝爷登基三年后的第一个孩子,立嫡立长,多年亦深得民心。

    突遭此大难,尚不及扼腕,朝堂先哗如沸水。金銮殿上,哪怕放个木偶,那也得是个精雕细琢,须眉不缺的妙人。轮谁,也轮不到个残废上去。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三日后,六皇子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悬安。又尊先皇后为太后与先帝合葬,余下先帝嫔妃包括其生母淑贵妃亦只晋为太妃,任太后之位空悬。

    百官齐颂新帝仁孝克己,是为明君。前太子受封陈王,退居宫外。

    朝堂多事,边境亦不得安。胡族自先帝永乐年间一战已有数十年不犯。却在京城国丧发布同一日囤兵调马,遥遥对峙西北境外。既不叫战,也不退却。

    薛弋寒一手捏新帝圣旨,一手捏军情急报,两相为难的同时又震惊不已。

    先帝虽说已过不惑之年,但年底回京述职之日仍见中气十足,实难想象一夜恶疾驾崩。

    太子更是事有蹊跷,宫内不许纵马,日常行路皆以慢为准。

    且不说马车平地难以造成大的伤害,便是太子当真违禁,以其精湛骑术亦无理由被疯马踩踏。

    然边关与京城相距近千里之遥,鲜卑羯族两部虎视眈眈。

    薛弋寒连探数日,仍不敢在此时离开,只得数道折子没日没夜的往京里递。

    一道军情水火,请圣上谅解,二道要新帝准备钱粮,只恐胡族五部联合趁虚而入。

    不想来的却是新帝雷霆之怒,八百里加急诘问薛弋寒国丧当头,安敢不回?

    关外大军压境,京内龙颜震怒,他思虑再三仍不敢以边疆大事冒险。

    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快马递至京中,而后拒接圣旨,一心想着万事打完这仗再说。

    然想象中的恶战并未到来。胡族屯兵数日之后,一夜之间,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再不复踪影。饶是薛弋寒熟读兵书,也不解个原由。

    京中圣旨又到,语气却不似前几日龙威,反倒寥寥数笔道尽君恩。只请薛将军为国为民,正值春种,战事不得起,否则这一年将万民流离。

    薛弋寒眼见胡族退却,忧是调虎离山之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方细细安排了副将宋柏镇疆,一方带了寥寥几个亲信快马赶自京中。

    殊不知,京城之事远比边疆来的水深火热,一头扎进来,便再也爬不出去。

    这一场波云诡谲,日后稗官野史不知道是怎样的笔墨千行。可发生起来,这前后不过半月余而已。

    老刘敲门之时,薛凌正散了头发,对着铜镜,将一堆京城时兴珠花竭尽所能的往头上插。

    忽听得父亲叫她过去,吓得手忙脚乱将其拔下来悉数扔在地上,又飞快的挽了个发髻,束上男子发冠。方才开门问老刘:“这么晚了父亲叫我何事?”

    老刘是将军府多年的老人了,自老将军还是少将军便陪着。老将军去世,又在府里守着老夫人数十来载,对今日局势也算明了。

    眼前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边关长大的娃说是凛冽,也还是个娃。他长叹一口气:“将军的事儿,咱做下人的哪儿知,小少爷你赶紧去吧。”

    未立战功之前,薛家儿郎一律不得称少将军。是以边关的几个将领都叫她小崽子,其他人就一直喊她少爷。到了书房,薛凌瞧着只剩下薛弋寒和鲁文安还在。

    鲁文安这名字听着文绉绉,实际是个标准武夫长相,出生寒门,父母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最后却跟薛弋寒讨了十几年饭吃。

    眼见得薛凌进来,薛弋寒方才打起精神,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落儿过来。”

    薛凌心中一凛,父亲已经好久不这样叫她。但她与薛弋寒生分已一年有余只生硬着喊了一声父亲转而又软着嗓子喊鲁伯伯。

    薛弋寒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的儿子。十三年多了,那一夜的猩红,见惯生死的他也不敢去多回忆。

    先帝永乐年间,胡族五部联合集数十万攻梁,这一仗异常惨烈,此战之后,换来的是西北境外是数十年安宁。

    对于薛弋寒而言,也换来了这一生这一生最大的绝望。

夜奔(二)

    西北边关绵延数百公里,茫茫戈壁一览无余,无屏障可依,易攻难守。

    薛家在此经营数代,建平安两城,薛弋寒长期驻守平城。

    寻常战事守城即可,但此处断不能把战场拉倒城里,这两座城池已是最后一道防线,闪失不得。

    故薛家探得胡族异动,便集兵出城数十公里安营扎寨,阻胡人南下。

    烽烟燃起之日,将军夫人柳玉柔怀胎八月有余,只说是还有日子要熬。却不知他一出城,数日不得归。

    柳玉柔原是京中孤女,在薛弋寒回朝之日街边一碗豆花缘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结了秦晋。

    她一介民女,怎能在高门朱户里活的自在?薛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又颇为看不上。一商量,便生死跟着薛弋寒。

    随军年余,只说平城城内黄发垂髫怡乐自知。殊不知一朝战起,便是最名贵的香料亦掩不住空气中的血腥。

    既惊又怕还日日担心薛弋寒安危,身子再也撑不住。等薛弋寒一身淋漓冲进房内,便只听得最后一句话:“弋寒,你要照顾...好..好..他..照顾好他,不要....不要.........让他当将军。”

    字不成句,而后薛弋寒怀里就只剩一具躯体。昔日软玉温香,今朝抱起,和战场上断臂残肢一般无二。剧痛在胸口堆积,直刺的薛弋寒呼吸都不顺。

    老李头却上来哆嗦着跟他说:“将军,少爷怕是不行了,夫人早产,他恐是胎里带疾。哭都没音了。”

    薛弋寒只觉得心脏都缩成一团,眼中已经带了泪。回头怒视着老李头:“你胡几把说些什么,听不到哭的那么响吗?”

    屋内是有一个婴儿哭的中气十足,以至于薛弋寒进来一门心思全扑在柳玉柔身上,尚不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

    老李头却吓的一抖。薛弋寒出身高门,虽是粗狂,却也自重身份,这般口不择言是他没见过的。

    当下只得颤巍巍的跟薛弋寒讲:“我说的不是小....小姐,我说的是小少爷。夫人她生完小姐实在太虚,小少爷怕是憋得久了些,怕是。。怕是要不行了。”

    老李头只觉得实在苦的慌。他眼瞧着柳玉柔胎相极稳,怕是还有月余方才生产。却不料战事一起早产不说,原城内稳婆见着约定时间还早,恰也去了临城避祸。

    他一个随军大夫,接手砍脚一把好手,推拿按骨也算精通。但妇人之事,他连双生子的脉搏都把不出来,哪儿干过给妇人接产这种事。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柳玉柔体虚,还是自己无能。

    夫人已去,这要是小少爷再没了,实在不知道如何交代。这倒霉事,怎么就凑一块了。

    薛弋寒抬起头这才看见,旁边小床上原是放了两个包被,一个里面哭的声嘶力竭,另一个,气息微弱。

    他腿又有些软,连滚带爬的移过去。只看见脸色一片青紫,伸手摸了一把,方才明白柳玉柔那句不要让他当将军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一母同胞。但这个娃比姐姐小了一圈。双眼紧闭,上气不接下气。登时就让他泪湿了脸。

    他而立之年方才娶妻。婚后妻子一门心思要跟他来边关,不知是水土还是气候,两年才堪堪有孕。

    薛弋寒回过头叫老李头,舌头都在打结:“快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他满手血污的不知如何才能抱这个娃,浑然顾不得旁边另一个孩子也是骨肉,只想着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一团新生,跪地上都忘了起来。

    老李头扶起他:“将军。。先找俩个奶妈子吧。”

    “对对对先去请两个奶妈”。顿了顿薛弋寒眼前又是柳玉柔气若游丝的喊她“弋寒你不要让他当将军”。

    他拿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叫住老李头,咬牙切齿道:“对人说生了一个儿子,多一句,我要你狗命。”

    老李头跟随薛弋寒多年,一直是他的随军大夫。此刻被人叫狗的哀怨远远比不上不解,他分不清薛弋寒打的什么算盘。

    这个儿子,不知道能活多久。不想在此时扰乱军心的话,那也该对外说生了个闺女。一时之间不知道走还是留,出了这道门,定是一堆人上来问的。

    见他半天不动,薛弋寒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将门无娇子,当他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说罢死盯着那个哭泣的女婴。爱不知从何起,恨又说不上。只想着,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这么活一辈子。

    薛凌就在那一夜改写。出生之时,是柳玉柔弥留细言“女儿好,女儿不知弋戈寒”。学语之时就变成了鲁文安跳脚“小崽子你又使坏”。

    弹指而已,当日襁褓,就长成了此间少年。

    薛弋寒把一张地图递到薛凌面前:“上面标注着京城到南粤的水路,你回去跟收拾一下,稍后即跟鲁伯伯启程沿水路走。

    到了地方,自有人接应。替我取一样东西回来,若三日无人上门,你便不必再回。这辈子山长水阔,做个普通人即可。”

    薛凌听出了个中意味,只不太明白为何要南下,便歪着脑袋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走?”

    鲁文安劝了一句:“崽子快去收拾东西吧,一刻后,我在后门等你。”他知这对父子该是有临别前言。就转身出了门,又回头叮嘱了句“莫顶撞将军”。

    待鲁文安走出数十步有余。薛弋寒才开口:“落儿,这朝堂之上,从来没哪个家族能万世千古。

    今日,刚好是我薛家尔。为父一生忠君体国,无谓生死。但断不能把你也赔上。趁风雨未来,随鲁伯伯先走。

    若安,就早些回。若不安,爹相信你会活的很好。”

夜奔(三)

    薛凌自幼熟读史书,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君臣嫌隙、功高震主、兵权旁落,总有一个历史套的上来。

    但她这一刻想到其他事,反而不伤春悲秋。只盯着薛弋寒问:“薛璃呢?”。

    薛弋寒没料到薛凌问起这个。这一年多来薛凌跟他多有不和,但临别在即相见无期想着该有千言万语,却不想薛凌并无父子情长,反倒开门见山的问“薛璃呢”。

    薛弋寒顿了顿仍是实话实说:“他已去了安全的地方,他日你若。。。”

    话未说完,薛凌手中的地图就砸到了他脸上。

    薛弋寒在薛凌面前绝不是慈父,他治军严苛对自己的儿子更是格外伺候。稍有不合心意鞭子就抽到了身上。

    但几个心腹向来是哄着薛凌长大的,千娇百惯之下,皮肉之苦也入不得脑子疼几天就忘了。若不是一年多前的事,父子断不至于生分至此。

    可及时生分至此,他仍是那个铁血将军,为官为父,薛凌从不曾如此失态。

    不等薛弋寒开口,薛凌却一手把头上发簪拔了下来跌在地上。一头青丝倾泻而下,面无表情的问他:“薛将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薛璃去哪了?”

    薛弋寒也勃然大怒:“薛凌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凌干脆扯了一把头发递到他面前问:“我在说什么,薛将军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薛家倒了难道我就活的成?今夜要逃的是我还是薛璃?是我还是薛璃?”

    心底那一点为人子的恐惧让薛凌不敢声嘶力竭,但语气已重的不像十四岁的少年。她盯着薛弋寒,心头眉间都是怒意。新仇旧恨重叠,眼前尽是发冠钗影摇曳。

    薛弋寒突然就笑了,真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儿子。笑着笑着又有些哽咽。他保不得,保不得两全。

    但他总不能把薛璃丢出去,只能是薛凌,只能是她。念及此,索性笑着跟薛凌讲:“落儿朝堂如战场,你弟弟早几日便不在了。你回去收拾东西走吧。”

    薛凌满腔都是愤恨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眼泪止都止不住。她从小就这样,根本不想哭,一激动却是满脸都是眼泪。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她早死的娘。

    薛弋寒盯着眼前的姑娘,半月之前他还不曾想过薛家要倒在他这一代。

    相反,他看薛凌,比看少年的自己更得意。除了自己自幼手口相传,七八个主将更是没一丁点藏私。

    边关虽日夜不得松弦,但到底战事未起,日常巡逻操练之余,薛凌就成了练兵场消遣,谁都能教个一招半式。

    她又承了薛家固有的倔强性子,一被人推倒,就没日没夜的不放松非要砍回来。两岁执剑,三岁勒马。旁人虽是句阿谀,到也说不得尽是虚言。

    等薛凌五岁的时候,三朝太傅道原太子已出师再无可授非要告老还乡养着。先帝久留不允只得任其云游。却不想老头一转身去了薛弋寒的地儿非说清净要躲几年。

    先帝年幼时,薛弋寒曾伴读。算来老头也是薛弋寒恩师,故而薛弋寒不敢怠慢,秉了先帝以谋士待遇供着。

    这一供着,老头反而不好意思,魔爪就伸到薛凌头上。成日的之乎者也谋定后动。给薛凌本就容易挨鞭子的岁月多添了几分容易,一月里少不得半月的日子罚在练武场。

    文武皆是大家,薛凌就真真正正的长成了他心目中的儿子。以至于他叫落儿总有些晃神。

    落字是柳玉柔怀胎时便定下的。薛弋寒极希望是个儿子。薛家代代单传,他成婚又晚,武将哪能没个儿子。

    偏柳玉柔见天的祈祷是个女儿。她弱弱的倚在薛弋寒怀里叫他:“弋寒,是个女儿就好了,女儿不必上战场”。然后又抬起脸来看他“叫落儿吧,当日弋寒银钱不落,我怎嫁与夫君。”

    薛弋寒看的怀里娇娘暖软,一腔春水柔情再不管什么三代单传,只顾着重复:“好好好,就女儿,就女儿,生十个八个女儿。”

    柳玉柔真的生了个女儿,可惜,要上战场。他薛弋寒亦得了个儿子,可惜,别说拿剑,连风都吹不得。

    亏得他位高权重,珍奇药材流水式的养着,吊得一条命苟延残喘。以至于他今日都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更重要。

    他的心血抱负全给了薛凌,这一生的温润被柳玉柔分走数年,剩下的就悉数给了薛璃。

    那个儿子像一枚精致的白壁,美却娇弱。稍有不慎,就要在他面前碎成粉末。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啊!

    他从一团哭都不会哭的肉呕心沥血的养到今日,用尽了他这一生的纤细心思。他是定国将军,疾言厉色。偏一碰到那随时要没命的娇儿,就成了手足无措的父亲。

    直至今日祸事,他想过,他想过不惜一切要保住薛凌,保住他最优秀的儿子以图将来。但舍不得,仍是舍不得。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么舍得放弃其中一个。

    他又沙哑着喊了一声“落儿”。薛凌只盯着眼前的父亲不说话,边关多年薛弋寒雷厉风行,这般颓色是她没见过的父亲。

    “落儿,你的本事,爹知道的。爹相信你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活下去。薛璃以后姓江你要记得若父亲有什么不测。你要撑起薛家,带走你弟弟,好好活下去。”

    薛亦寒少有这般哄人,薛凌却没听出个中温情,只连眉眼都染了冷意。书房摆着装饰的剑,她干脆转身抽剑相向,扯着嗓子问:“薛璃去哪了?”

    她一时间听不出薛弋寒说的姓江是什么意思。只逼问着:“薛璃去哪了?我是那个饵,是不是?我是个弃子是不是?”

    她就是厌烦的紧,回京数日事事不顺,早几日父子已有嫌隙,这番变故来来得太急。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她又没经历过风浪,不知恐惧为何,反而没那么关注薛家祸事,只连连追问薛弋寒为什么不是她,她并不是儿子。

    她知道男女之别的时候尚不以为意,而今念及,累积的已是滔天恨意,以至于敢对父亲拔剑。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放以前,怕是要被打死。但薛凌心思剔透略一想便知。薛家向来只有一个儿子,若当真出事,只要她死,便万事俱休。

    天涯海角,风霜雨雪,俱是今晚出逃的那个承担,剩下那一个自此高枕无忧平安喜乐。

    若要她自己来选,多年君子之道,她自会一力承担。但薛弋寒把这捧水火毫不犹豫的放在她头上,气急不忿又是多年少爷脾气,一时崩溃的紧。

    翻来覆去追问:“为什么不是薛璃?只要他死了我就安全。父亲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呢?为什么要让我去死?”

    她问的咬牙切齿,声音却清脆是一副女儿家的好嗓子。过了十一二男儿就该变声为了不露出破绽薛弋寒特意请了唱戏的大家教她假音说话,说的薛凌日常一副喑哑嗓子,而今情急之下用了本来的音调。

    小儿稚嫩,也称的上黄莺出谷,只是,不啼清泪长啼血。

夜奔(四)

    薛弋寒冷着脸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既带着被人戳穿心思的恼恨,又对薛凌颇为失望。

    薛凌却愈发不能忍:“不是吗?他若是死了,正身也经的起验明。父亲向来教我兵不行险招,今日何必冒险。

    我留下,才是最保险的那个。万一我死了被发现,薛璃也活不成。万全之策,这个饵,该他去才对。父亲是不是觉得我不能为你传宗接代?”

    “落儿,你不会死的”。薛弋寒终是将给薛璃身上的耐心分出一点给薛凌“你鲁伯伯会一路护着你”。

    薛凌反问:“父亲下饵都不下重一点吗?何苦叫个残废跟我上路?”

    薛弋寒的巴掌终于落到了薛凌脸上,他怒道:“你不知道你鲁伯伯为什么成了这样吗?薛凌,我就教了你这些吗?你是薛璃的大哥,你这一生都要给我守着他。”

    薛凌自然知道鲁文安为什么成了残废。说残废,是她口不择言。可习武之人废了武艺,当真也和残废差不多。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她深知,她留下起不了任何作用。朝堂之斗,真有万一,她还是要救她父亲。此刻,走是唯一的选择。转身就要出门收拾东西。

    薛弋寒却软下来唤她:“落儿,不必惦记为父。若有万一,再不要回来。”

    薛凌摔门而去直至启程,再未叫薛弋寒一声爹。自那件事后,父子之间,不是生硬的父亲,便是冷漠的将军。他也不知他的儿子怎么成了这样。他的女儿,怎么成了这样?。

    当今之势,又说什么万一,有的只是一万。

    薛凌收拾了一堆东西到了后门,鲁文安早已等候多时。见她眼角红红赶紧问“崽子咋了”。又挠挠头觉得自己问的废话。只赶紧安慰道:“莫要操心,咱们去几日便回。”

    薛凌不作言语正待出门,鲁文安却指着几个偌大的水桶道“崽子委屈一下”。

    这几个桶薛凌认识。将军府的练武场需要每日清洗。四五更天,便有将士自主去沿河取水再运回来,算是锻炼体力。不曾想,今日出门都要如此鬼祟。

    她不动声色躲了进去,眼前只剩无边黑色。今日推车的皆是死士,带着水桶里十余人在夜色里狂奔自护城河。

    等到了脱下衣服与守在那的人交换,船只早已备好,薛凌一脚踏上去之时,天还未明。回过头,只隐隐绰绰的看几个人在江边一桶一桶的取水。

    二月春分已过多日,风刮到脸上,居然也生生的疼,让人分不清是薛弋寒那一巴掌,还是他妈的人生,薛凌恨恨的想着。

前尘(一)

    第二日晴好。薛凌自上了船便沉沉睡去,直至日中才醒。睁开眼走出船舱,鲁文安在船板上四仰八叉的躺着。

    见她走出来,赶紧爬起来道“崽子醒了”,又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多少年没坐过这玩意,晃得我头晕。”

    此时阳光大好,他才看清薛凌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未消尽,只得结结巴巴的哄着:“咋又被打了?”

    薛凌走到船沿没有答话。她也甚少坐船,但并未有鲁文安那般反应,只有些微微反胃。

    不知道船已经走到了哪,两侧已不复人家。绿水青山,若不是心思万重,倒是美得很。

    鲁文安见她不说话,也凑上前来:“崽子是咋了,这般苦大仇深。南国气候又好,吃的又多,可比平城沙子好多了。咱去玩几日就回。”

    薛凌回转身来盯着鲁文安,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挤出一个笑脸道“鲁伯伯不用管我。”

    昨夜怒极一过,此时细想。薛凌也明白个中道理。先帝蹊跷驾崩,登基的不是太子。薛弋寒与先帝情同手足,又手握大半兵权,此局定难善了。

    但昨日父亲仍好生生在家,至少表面太平。却要她连夜急走,只恐生变就在今日。

    原想着这一路若没围追堵截,至少该有尾随,但薛凌细看了一圈,几乎可以断定没有异常,一时倒有些捉摸不透。

    她反倒不甚担心父亲安危。家中免死金牌垫过桌子,便是大厦将倾,该是性命无忧。她自幼读得百家,报国不在高位,对官禄荣华也不甚看中。

    不仅如此,心中还有些隐隐意气,觉得自个总算到了挑担子的时候。

    这么一想便又觉得昨夜不该,父亲总是有准备的,是自己一提起薛璃便想着要死要活。

    脸上还有些微痛,薛凌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鲁文安,想着昨夜那句残废,又觉得薛弋寒下手轻了,谁要是在她面前这么叫,她非要把那人打成真正的残废才行。

    薛凌出生的事儿,她无从记起。只从旁人嘴里听得娘亲难产,当日就去了。她没见过,说是感情深厚,自然是骗人的。只牢记着欠了一条命,活的小心翼翼,毕竟这命不是她的。

    待到记事,身边一干人等见天的喊她小崽子,反抗无效,据说是一个人逗急了她,被咬出一圈血。情急之下喊了声小崽子还挺倔。

    薛弋寒刚好路过,笑出了花。念叨了一句“可不就是个小崽子,跟我小时候一样”。这个称呼就再没改过来。偶尔赶上没那么放肆的喊一句小少爷,薛凌能蹲地上乐半天。

    梁国西北与胡族接壤,平安二城是薛家一手造就,主要目的就是固防。城内风沙常年不散,气候又苦寒。除了常驻军,百姓寥寥。

    薛弋寒治军颇有手段,城外三十里皆为防线,日日有专人纵马巡逻,风雨不改。

    巡完便是半日操练,上至副将,下至杂役。薛凌能走路就丢去了兵场爬。身份使然,纵是身边人多有放肆,倒也不曾有人太过荒唐,这个女儿身份藏得分外严实。

    自薛凌出生,西北长久无战。练完兵,一众人还得去查看农况。理由是一日无战,便一日不得问朝廷要粮。是故,这边城的日子过得当真不易。

    等薛凌跑跳自如,木剑就塞到了手里。军营枯燥,她到成了最好的乐子。除了薛弋寒亲自交授武艺之外,几个将领没事便要逗弄一下,各种野路子教的千奇百怪,其中鲁文安最甚。

    他本是穷苦人家的娃,父母花了二钱银子才求着老先生给了文安的名,心心念念他考个功名光耀门楣。却不想鲁文安半点天赋也没,倒是一身蛮力名贯乡里。

    一次朝廷征兵,试炼场上,就跳到了薛弋寒眼前。薛弋寒根据鲁文安的特点选了一柄二十斤有余的重剑给他,几年下来就成了心腹大将,一直跟着薛弋寒。

    其日常狗腿程度让薛凌怀疑,薛弋寒让他吃屎,他都能连吃十斤不带喝水的。

    鲁文安一直未娶妻,待薛凌出生,生活除了练武巡防,便成天跟在薛凌屁股后面喊崽子。不是给吃给喝拍马屁,便是教剑练招讲传说。唯有薛弋寒挥鞭子的时候躲的老远。

    待薛凌五岁,又来一老头,日子就过得越发惨兮兮。除了杂七杂八的叔叔伯伯打不赢,十七八匹马坚决不给她骑,如今又多上一堆不知所云的书要背。

    她还知道后院有个病秧子,长的和她一般无二,只小了许多。一看着她要高兴好久,因为薛凌总有各种新奇玩意带去。

    这种日子白驹过隙,等薛凌长到十岁,薛弋寒看着她,虽嘴上嫌弃,心里自是赞许的。

    女儿家小时候比男孩子还长的快些,薛凌已高了薛璃一头有余,有了少年神将的名号。虽有自夸之嫌,可薛弋寒又觉得薛凌能担起这个名号。

    他小时候是养在皇城,虽说也是自幼习武,但断不如薛凌这般日日耳濡目染。一个三朝太傅又时时的盯着,养的薛凌正经起来通身的名门风范。

    念及薛凌年岁见长,薛弋寒觉得有些事不能再瞒着了,于是在薛凌十一岁生日那天将薛凌叫进书房,长谈了一个钟头有余。

    再出来,薛凌就真的成了薛凌,再不是薛弋寒偶尔叫的落儿。

    她知道了那惨烈的一战,知道了母亲之死,知道后院那个病秧子是她亲弟弟,知道她这一生要以将军的名义活下去,知道了男女之别,知道了她许多疑惑的答案。

    但实际上,薛凌还小。她知道一些事,却算不清这些事的重量,更无从算起,这些事会压得她这一生喘不过气来。

    薛凌开始能出城巡防,虽然每次出城身后肯定跟着鲁文安,但这种自由也欢喜的很。

    城内民众不多,自是无聊之极。出了城纵马便能看见戈壁,间隔着大大小小的草皮,有一种粗矿的美。

    在往前几十里,就是胡族的地头了。薛凌熟知那些历史,但她十来年的生活里,并未交战,究竟有多残酷,总是纸上行来终觉浅。

    巡防无聊,将士都自找乐子,薛凌除了成日带着弓,还随身拎着个袋子。

    薛璃养到十来岁仍是成日在屋子里,知者寥寥。薛弋寒只说是故人之托,有疾,见不得人,日常不得怠慢。将军向来重义,倒也没人怀疑。

    想是长久无聊。薛璃某日翻着些玉雕的书就一发不可收拾。薛弋寒也由着他,还托人从京里弄了上好的刀具和一盒子玉块来。

    但美玉总不能无限量的供应着。薛璃便退而求其次的成日在房间里刻石头,几年下来手艺居然能拿得上台面。

    薛凌不知道拿什么讨好他,出门看着好看的石头便一股脑全带回去。

    这期间薛弋寒回过几次京,也带过薛凌。家里的老夫人摸了摸似乎并不甚喜欢她,哭的昏天暗地,直骂着薛弋寒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叫我去了黄泉,如何和你爹交代啊。”

    京城繁华,然薛凌年岁小,不被准许私自出门。府里规矩又多,没几日就生厌,迫不及待的回了边关。又过起了日日当崽子的生活。

    薛弋寒平日颇为严厉,但身边人喜欢逗弄薛凌,到底是骄纵多些。所以她的性格反而颇为洒脱,日常琐事也懒得惦记,活的肆意张扬。

    一身白衣赤马,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将。

前尘(二)

    直到她快十二岁那个盛夏,一日清晨贪凉,便起得早。难得鲁文安还没醒,她一时得意,牵马就独身出了城。

    守门的倒也不在意,这位少爷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何况城外几十里内也当真没啥危险。

    薛凌这一出城,就如野马脱缰。长鞭一挥,疾驰了十来里方停,一心想着摆脱了鲁文安那个跟屁虫真开心。

    一抬眼竟看见两只兔子在吃草,一身的雪色。她兔子见的不少,夏季正是这些小动物出来的时候,年年能猎不少。

    但野外兔子都灰麻麻的,从未见过白色的兔子。当时就上了心。收了弓,想着抓回去养着玩的好,断不可伤了命。

    于是纵马狂追,想着等兔子筋疲力竭就下去活捉,这一追,就没看路。

    等兔子跑的缓慢的时候,她翻身下马又追了老远一段路,追到这只丢进袋子只露出个脑袋,又守在原地等了半日。

    待另一只只冒头又追了上去,两只兔子到手,才发现已不知身处何地,马也不知道去哪了。

    草皮子一片茫茫,前后左右皆相似,薛凌实在分不出回头路在哪。

    她终究还小,一时之间就慌了神。只背着兔子漫无方向往前走走了许久,越发不知哪是哪。

    水粮具在马上,薛凌身上只背了弓箭和一柄防身匕首。运好的是看见条小河沟,猛喝了几口水。

    冷静下来想着不急,午时未还,父亲定会派人来找。这里看不见胡人的帐子,离城总是远不到哪儿去。

    她坐地上百无聊赖的拔起地上草喂兔子。一时间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放了几根草根。

    这玩意能吃还是鲁文安告诉她的,说是人穷的没饭吃,草皮都挖尽。薛凌早上就没吃几口,此时日头有些偏西,当真是有些饿了。以前嚼着呸呸呸的说鲁文安骗她,今日饿得慌嚼着居然甜甜的。

    她在吃草根的时候,城内几个人也急成一锅粥。薛弋寒见薛凌午时还不回,嘴上说着怕是贪玩,实际已派了十余人出城找。

    若不是他不想擅离职守,怕也要亲自上场。鲁文安最急,带着三四个人以三十里为径一下午换了好几匹马。

    直至夜色沉沉,薛凌还在原地啃草皮。她终于感觉到了焦燥,却也无计可施。

    好在夏季不冷,便找了块干燥的地儿就地躺了下去。打算明早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辨认下找到回去的路。就算没马走不远,遇到巡防的人,也可以让他带自己回去。

    平城城内却是连锅都炸了。鲁文安跳脚道:“莫不是跑过了界,胡人掳了去,不然小崽子没啥理由不回来。”

    薛弋寒还算镇定:“应该不是,三五个寻常胡人难有这个本事。这两年无战,边界来往也有,不至于。想是出了什么意外。多派人去找,搜的细一些。”

    鲁文安又跳着脚出了门,带着火进了夜色。殊不知再回来,就成了薛凌口中的残废。

    盛夏戈壁,除了兔子,还有其他动物出没。鲁文安性急,算着寻常地没有,便寻的偏些。这一偏就踩到了野狼的地头。

    若单打独斗,他倒也不惧,但狼这玩意儿向来成群结队,几匹军马又是肥肉,鲁文安几个人便被困在群狼中间。

    他今日来回跑了几趟,嫌剑碍事,轻装上了马。此刻只一把下属递过来的刀,用的惯不顺手。

    自顾不暇的同时还要护着一下几个小兵。几番来回就伤了胳膊,深可见骨。等回了城老李头一看,满脸褶子挤在一处无可奈何的说:“伤了筋脉。这手是废了。”

    好消息是:鲁文安伤的是左手,坏消息是:鲁文安是个左撇子。

    却说薛凌睡得晕晕沉沉的被舔醒,发现居然是自己的马找了过来。开心不已,连道“真是好马。”

    马身上一应物品具在,食囊里还有半块饼子。薛凌翻身上马,老马识途,不等主人吩咐,就往城里撒丫子跑。

    薛凌回到的时候,天才微亮。她背着兔子,颇为自得的叫门。门一开,不等她往里走,却是副将军宋柏冲出来。

    上下扫了薛凌,想是看着无碍,当下不顾身份有别,提起她径自上薛弋寒书房将人重重地上一丢。

    此刻才瞧见薛凌还背着两兔子,也不由分说解了下来丢到一旁。

    薛凌气晕八素站稳,瞧见站了一屋子人,弋寒脸色铁青问“去哪了?”

    虽说日常被问,但这种语气也少见。吓得薛凌赶紧解释道:“我瞧见两只兔子,追迷路了。”

    薛弋寒拎起桌上书本就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转而吩咐到把“她给我绑柱子上去”。

    柱子就是几个将领练武场上的桩,十七八根。薛凌见人被绑过,也不知道犯了何事,万万没想到今日她也要被绑上去。

    鲁文安吊着个胳膊站出来陪着笑脸说:“将军算了算了。”

    薛凌心下好奇,鲁文安日常狗腿的很,对她有求必应,前提是她爹不说话。只要她爹一说话。立马就成了隐形人,今日居然跳出来求情,太阳都不会出来了。

    她看见鲁文安手上缠着纱布,却也不以为意。磕磕绊绊的事儿天天的发生,她薛凌自个儿就跌马断腿好几回。

    只是今日薛弋寒似乎火气颇大,对着鲁文安也不客气。一点面子也不给的吼了句“滚下去”。

    然后薛凌就在桩子上从日出晾到日中。日常逗她的一干人等一个也不见,连常规练习都没了。

    她尚不知几个副将先锋官皆是策马寻了她一晚上,直到见她毫发无伤的站了回来才回去补觉,是以一上午连个人影都没。

    倒是老李头路过看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又问“渴不渴啊”。喂了两口水给她。

    薛凌是颇喜欢老李头的,毕竟这是薛弋寒亲近的人当中唯一一个只喊她小少爷的人,一遇到就叫的她心花怒放。

    薛凌生性豁达,反正被教训是家常便饭,今日丢脸了些也不以为意。只拿脚踢着地面,颇有些没好气的问:“我是刨到谁家祖坟啦,要将军气成这样?”

    刨谁家祖坟是一个先锋官的口头禅,一被惹急,就扯着嗓子喊“迟早刨了你家祖坟。”

    薛凌学的飞快,混了几日就用的炉火纯青。问完又可怜兮兮的跟老李头卖好:“李伯伯,我饿了,昨晚都没饭吃。”

    老李头如同被踩了尾巴,连声说着“可不敢,可不敢,将军不得扒了我皮”。一溜烟就没了影。

    还是鲁文安来的最早,还带了一大把肉干。薛凌吃的满嘴流油,不忘问一句“鲁伯伯,你手怎么了?”

    鲁文安拿右手拍了她脑袋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的念叨:“还不是出去找你个崽子,被野狗叼了一口。”

    薛凌嘴里鼓囊囊的颇为嫌弃:“怎么连个狗都打不赢,猎回来能吃好一顿。”

    鲁文安瞪了她一眼:“还不是顾着寻你,没注意到个狗崽子。”

    薛凌吃饱喝足,精神头又回来,追着问:“爹什么时候放我啊,要打就打,绑着我做什么,困的慌。”

    鲁文安盯着眼前半大小子,骂又舍不得,只恨恨的丢下一句“有你小子好果子吃”转身就走了,又把薛凌晾在那。

    薛凌困的慌,又闲的紧,隔一会就喊“我要撒尿。”看守的小兵得罪不起这尊大神,松松绑绑折腾着比被绑的薛凌还要苦不堪言。

前尘(三)

    直到夜色都快要沉下来,薛弋寒才站到薛凌面前,又吩咐去把几个副将和负责巡防的先锋全部叫过来,十来个人站了一排。

    然后就是薛凌头疼的问答,什么为何出城城,如何巡防,巡防规矩,问的薛凌脑子一片混乱。

    其实这些她是知道的,她第一日出城,鲁文安便细细给她讲了规矩。

    巡防五里一哨,十里一岗。几个方向的要道也有固定的路线,毕竟行军之事不是儿戏。

    但薛凌实在不是正经的巡防将,鲁文安又纵着她。一出了城,巡防之事就分给手底几个小将。

    除了再三交代不得越胡人地界之外,薛凌要往东,鲁文安绝不往西,犄角旮旯的钻,连黄羊都猎过。

    等薛弋寒一番冷言冷语讲完,薛凌冷汗也下来了。日常琐事,终不过她躲懒耍滑,今日生拉硬拽就变成破了军规。谁出城也没个准啊,这都冤到哪儿去了。

    宋柏把薛凌解下来,薛弋寒还是那副冷嗓子喊:“转过去。”

    薛凌背对着薛弋寒,身体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哆嗦。一是有些脱力,而是身体对即将到来的疼痛总是有点本能的畏惧。

    她咬了咬牙,想着不碍事,撑撑就过去了。然后背上就是火辣辣的痛。薛弋寒下手极重,夏衣单薄,一鞭下去就冒出了血点。薛凌一口气都没呼出来。等第二鞭下来就赶紧求饶“爹,我知道错了”。声音已带了哭腔。

    薛弋寒只略停了手道:“爹不是你现在叫的”。然后又是暴风骤雨的抽薛凌。

    薛凌再不敢讨饶又不敢躲,生生扛了十来下,觉得背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鲁文安却跳出来护着他,毫无底气的跟薛弋寒求情“将军别打了,少爷还小”。他当然知道按规矩薛凌挨的还不够,但薛凌终究是个娃,只想着薛弋寒会手下留情,不曾想眼看着薛凌要被打没半条命,赶紧跳了出来。

    薛弋寒没说话,倒是宋柏多了一句嘴:“鲁文安你还像不像个打仗的。”

    宋柏鲁文安的出身截然不同,行事作风也迥然。时常又觉得都是鲁文安惯着薛凌无法无天,不像个少将。想着今日薛弋寒下手虽重,给个教训也好。总不会将人打死了。

    却不想鲁文安勃然大怒,他对薛弋寒日常狗腿,对其他人向来不屑。当即就跳了脚吼道:“你这崽子十一二不知道在哪玩泥巴,今日就来为难一个娃。

    小少爷日常巡防皆是随我,是我带的。治军不严,要罚罚我。是打是骂是降职,我认了。”

    宋柏一张脸霎时通红。他妻儿具在京城,日常也是疼着薛凌的。今日实在生气鲁文安胳膊,才严厉了些,鲁文安居然不识好歹。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指着鲁文安重复:“你活该。”

    鲁文安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胳膊。连声应和“我活该。我活该。我乐意”。右手暗地里戳了薛凌一把,薛凌就恰到好处的晕了过去。

    薛弋寒扔了手上马鞭,转身就走,也懒得管鲁文安抱着薛凌装腔作势的嚎。

    等薛弋寒走远,人也散了个大概。薛凌在鲁文安怀里睁开眼睛接着呼气,抽抽噎噎的喊疼。

    鲁文安一撒手:“你可不就是活该。”

    皮肉之伤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薛凌在床上趴着当了七八日少爷,又接着当崽子。

    只是好几日没见鲁文安习武,以前每天上午都能见着他一把重剑舞的风生水起。但军中杂事多,想着啥事儿耽搁了,倒也不以为意。

    又过来七八日她赶了个早,刚好看见鲁文安在练武场地。拿着剑,却没有练。坐地上左手握着剑把,右手托着剑身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薛凌兴起,随手捡了把练习用的剑从背后欺身而上想给鲁文安一个突袭。鲁文安是生死场退下来的人,后背寒意一起,立马就本能的反应过来飞身跃起,拿剑便挡。

    只可惜,他再不是那个重剑无锋。薛凌原是深知鲁文安武艺的,料得这一剑无用,本就是个虚招。

    看见鲁文安已经转身起来,剑未收就借着劲一跃而起,只等鲁文安化解她的剑招,就立马再补上两脚。

    却不料鲁文安手上半点力道也没,挡过来的剑恍若自然掉落的枯枝,被薛凌挑出老远。而后她又收脚不及,正中鲁文安胸口。

    虽是年少,仍踹的鲁文安后退三步有多。连声咳着道:“你个崽子。。”

    薛凌大惊,赶紧扶了鲁文安坐着。一撩袖子,就失了声。

    她未经战事,日常磕碰寻常,却不曾见过这般血肉外露。其实已将近半月,老李头治疗外伤是一把好手,太平年间又不缺伤药,鲁文安伤口早已结了痂,没那么恐怖。

    丢掉的肉总不能长回来,一条胳膊就凹下去七八块。严重处鸡蛋大小的肉没了,新生皮粉粉的贴着骨头。

    应是伤了主脉,如今他左手端碗汤都发抖,哪儿拎得起剑,更遑论与薛凌抗衡。

    薛凌愣了半晌,手一碰上去,嘴唇就开始抽抽。她惯会掉眼泪,却少有真想哭的时候。

    此刻天色还早,却已有士兵零散着经过。她有心要哭,却又觉得丢脸,忍的一张小脸扭曲。

    鲁文安心疼不已,连崽子都不叫了:“小少爷不要难过,男子汉大丈夫,缺胳膊断腿仍是顶天立地。是我打不过那狗崽子,不是你的过。”

    薛凌一听他这般说话,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她本活的肆意,日常行事豪气冲天,没受过什么挫折。眼见的鲁文安一条胳膊尽毁,太傅老头的之乎者也就到了眼前。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今鲁文安再拿不得剑,跟她薛凌砍了鲁文安一条胳膊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人亦师亦父亦友,自她记事就天天跟后边喊崽子,她要天上星星都能去摘下来。薛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鲁文安也哄得手足无措,一边对着薛凌轻声道没事,一边不停叫围过来的将士滚远点。

    等薛凌哭了半晌,还继续抽抽搭搭,鲁文安便举起右手,笑的坦荡:“落儿你看,便是左臂尽失,鲁伯伯也护得你周全。他日你成了将军,鲁伯伯鞍前马后,在所不辞的。”

    他知道薛凌有个小名叫落儿,只觉得太女儿气,甚少叫过。今日眼见薛凌哭的厉害,想是实在难过。

    他几乎是守着薛凌长大的,自然知道薛凌平日里没个正行,实际上心思细腻,又一张白纸般的善良。

    正因为如此,恐怕这事给她打击太大,几日原是存心躲着薛凌,想等恢复的好点再让薛凌知道。终是没躲过去。

    他不想薛凌太过愧疚,便愈发的表现出豁达,只希望薛凌不要太在意。

    这些日子安稳,可早些年南征北战,鲁文安早就生死由天。胳膊虽不是丢在战场,可给了薛凌,他也是愿意的。为了薛弋寒知遇之恩。也为了薛凌自己。

    薛凌看他说的轻松,几番抽噎,站起道:“我定能找到世上厉害又易学的功夫让你学一学,不消几日,你比以前还厉害些。”

    鲁文安看着眼前的娃满脸认真,免不得笑着叮嘱:“小少爷,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

    说到底,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勤学苦练自有造化。你一天天惦记些旁门左道,让你老爹知道,又没好日子过。”

    鲁文安越是云淡风轻,薛凌愧疚就越甚,干脆伸出三根指头举过头顶对着鲁文安道:“若世上真无神功盖世,那也无妨。

    我自会勤学苦练,我薛凌一日,便会护着鲁伯伯一日,拿这一生一世赔你一条胳膊。若谁要与鲁伯伯动手,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浩日当空,此间少年言辞灼灼,天地可鉴。

    十二岁的薛凌断然没想过,几年之后,她就与鲁文安沙场相见。鲁文安早已不是她对手,眼见不敌,直接就把左臂挡在了她剑前。

    然数年生死浮沉,薛凌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而后鬼魅一般站在真正断臂的鲁文安面前,挑着剑问:“鲁伯伯,你一向护我背后,今日何故阻我身前?”

    但世事还长,此时鲁文安坐地上看着眼前的娃,就在这一瞬觉得薛凌再不是那个崽子,长成了他的将军。

前尘(四)

    俩人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下午时分薛凌想起近半月已没去后院子看薛璃,回自己房里捡了几块石头打算陪他打发些时间。

    如果薛凌的人生是一场天高海阔,那薛璃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薛弋寒和薛凌。但薛弋寒只懂得成日里的捧着,薛璃就反而格外渴望薛凌这个大哥去他那。

    薛凌给他讲兵法,也讲儒家,给他带石头,也带匕首。他看不到这个世界,只心里眼里都是薛凌的影子。

    等薛凌像往常一脚把门踹开,却没看见薛璃在刻石头,也没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反倒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知在玩什么。

    听到声响,薛璃露出个脑袋来。见是薛凌凌,眼里就带了惊喜,坐起来招手软软的唤他:“大哥快来,给你瞧好东西。”

    薛璃和薛凌本是一母同胞,但薛璃体弱,男孩子发育又晚,足足矮了薛凌一个头。

    又常年呆在室内,肌肤玉一般白。看上去比薛凌小了两三岁有余。他二人容貌一般无二,都随了早死的妈,清秀有余。但薛凌常年的野,脸上就比薛璃多了几分凌厉,一对比,反而显得薛璃像个小姑娘。

    薛凌不知道被子里是什么,只看着薛璃欢喜的紧,便笑着走过去掀开薄被,赫然看见两团雪在薛璃腿间拱来拱去,当即就变了脸色。

    拎起来仔细一看,其中一只腿上一大圈绒毛新生,可不就是她追了半天弄伤那只。估摸着薛璃养了好几日,已浑然不怕人了,被人抓着也不慌张。

    料是当日丢在书房,父亲就巴巴的拿来送了薛璃。这一想,脸色就带了薄怒。

    薛璃是个惯不会看脸色的,见着她把兔子提起来,笑兮兮的问:“可不可爱?爹爹送我的,还特地叮嘱我菜叶子擦干水喂。大哥喜不喜欢,喜欢可要天天过来。大哥去哪了?都半月不来瞧我。”

    薛璃除了刻石头,实在没什么玩意拿得出手跟人炫耀,此时就得意之极,跟薛凌笑的止都止不住。

    背上伤其实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薛凌此刻突然又就觉得抽着疼,又记起鲁文安那只胳膊,手上就添了力道,捏的兔子一声惨叫。薛璃吓了一跳,上手就要抢。焦急着喊:“大哥你弄痛他了。”

    薛凌看着这个眼前粉妆玉琢的病秧子,想着你哪知道什么狗屁痛。伸手就推了薛璃一掌,起身要走。

    万万没料到薛璃弱成这个样子。她手上并未带什么力道,薛璃却被推得后仰过去,背部磕在床沿上当时就咳了血。

    薛凌又气又急,飞快的跑去找到薛弋寒,没好气的说道:“那病秧子要死了。”

    她希望父亲知道她去了薛璃那,知道她看见了那两只兔子,希望父亲能给她个最简单的安慰。哪怕是哄着说薛璃需要照顾,她也会释怀的。

    但薛弋寒一听说薛璃出了事,就全然顾不得薛凌语气反常,撇下她匆匆往薛璃房间去了。连叫老李头都是让宋柏去的。

    薛凌终究是放心不下,耗了半刻也去了薛璃房里。盯着老李头推拿按摩灌药,好大一会薛璃才悠悠醒转。

    于是薛凌又盯着薛弋寒抱着薛璃低声的哄着,从吊着嗓子唱些童谣一直哄到下海捉龙给他骑。

    哄了个把钟,薛璃才止住哭声。从薛弋寒怀里探出头来,看见薛凌也在,一瞬又哭的泪如决堤。先问了一句“大哥为什么推我”?转而又把头埋进薛弋寒怀里,翻来覆去的重复“大哥推我......大哥推我......。”

    薛凌本是无忧少年,此刻心里不知道就有了什么东西,让人觉得鼻子发酸。

    她索性站的远些,懒得听薛弋寒絮叨。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就开始觉得,这些父子情深比冷言严苛还要伤人。

    没听着薛弋寒又哄了些什么,期间还哄着薛璃喝了半碗粥。完全没注意到薛凌站门口也有几个时辰,不曾吃喝。

    晚间饭点过了多时,薛璃方才勉强睡去。薛凌也不敢走,见着她也叫爹的那个人轻手轻脚的把薛璃放平,盖上被子,还不放心的捏了捏被角。

    想来怕是吵醒薛璃,薛弋寒走到薛凌身边才低声道:“滚出来。”

    薛凌气着又想笑,若是换个地儿,怕是一座城都能听见薛将军的声音,到了薛璃面前,他就小心翼翼像在做贼。

    薛凌在薛弋寒的书房里跪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起身,她往日早就讨巧卖乖,今日愤恨的很,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薛弋寒亦懒得理她,平城不大,但西北防线甚长,天天各处文书递来。

    他日日掉不得轻心,从练兵到钱粮,桩桩件件都要自己过目才成。下午去了薛璃那耽搁半日,一堆文书看到深夜还没批完。

    鲁文安来了两次,说的都是废话,无非就是拐弯抹角看薛凌又咋了。

    见着好久还跪着,抓着人就问咋了。都说不知道这小崽子咋了,他心急火燎的串来串去,倒与送药的老李头撞个正着,手疾眼快没让老李头溜掉,一把拎住老李头颈边衣服,差点将他提起来。道:“你是贴身的人,崽子咋了。”

    老李头向来就怕这类蛮夫动手动脚,忙不迭的回了一句:“小少爷推着后院那位闯祸了。”

    鲁文安就又跳了脚连声咒骂:“病秧子怎么还不死,成日里欺到崽子头上。”

    老李头吓得药都端不稳,心想这病秧子死了你家崽子才真的要完。但他惜命的很不敢多说,见鲁文安松了手赶紧扯着两条腿跑了。

    薛凌在地上跪的晕晕沉沉,应付着薛弋寒的各种质问。为何推了薛璃、日常教导为何。她一会说兔子,一会念君子。

    “扶弱、上达、求诸己、矜而不争......”

    念着念着,她又仰起来脸来看着薛弋寒再不说话。她算什么君子?她又与谁争了?眼见得薛凌满脸桀骜,薛弋寒就上了火,抓了桌上鞭子动了手。

    薛凌新伤叠着旧伤加之又饿真的晕了过去。薛弋寒亦拂袖而去,想着她醒了会自己回。鲁文安再来瞧时,见房内毫无动静,也以为薛凌去歇下了。

    待第二日早间薛弋寒推门进来,才发现薛凌在地上已烧成一团火。

前尘(五)

    这事给父子关系打了个死结,还来不及解,薛凌身上又状况百出。她终究是个女儿家,到了年岁,那些女性特征开始春笋般的冒出来,她羞且怕。

    然而薛弋寒一心按着自己长大的路子养着薛凌,身边又没个妇人,每每薛凌提及,他便按自己的方式将薛凌的状况藏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让薛凌恢复身份,但他看着薛璃就觉得放不得薛凌,起码现在放不得!

    他私下找了个唱戏的让薛凌用假声说话,教了薛凌将胸口束得比练武的男子还要平。

    一句谎言,不过寥寥数字。可是为了圆这个谎而做出的事情,只怕罄竹也难书尽。

    薛弋寒偶有担忧,又很快的将念头压下去。薛璃此生习武无望,只盼有一天能生个儿子寄在薛凌名下。

    薛家有些事,还不到断的时间。纵落儿是个姑娘,只要留着薛家的血,那就要扛着整个薛家。

    薛凌自小并未辜负与他,以至于薛弋寒从未想过薛凌内心早有些情绪发芽,越是隐忍,越是膨胀的可怕。

    一朝形式逼人,就砰然炸开。竟与他书房兵刃相向。

    薛弋寒眼里的儿子,该是肩抗天下苍生,自然也包括扛着柔弱的薛璃。他原以为薛凌会理所当然的理解他的苦心,却不想薛凌尖锐的问为何不让薛璃去死。

    这个儿子,怎么了?

    可不管怎么了,他此刻也无暇顾及。薛凌少年英才,总有机会活的好好的,日后父子相见,自会冰释前嫌。薛璃一丢出去,必然护不住,他焉能不痛

    薛弋寒戎马半生,少有败绩,知这次凶险万分,却也没想过书房一别,这一生。他与薛凌,天人永诀。

    而薛凌那次烧退之后,脸上就甚少笑容,仿佛是把薛弋寒的表情撕下来糊在了自己脸上。

    她来了月事,身体又开始发育,男女有别这件事终于从书里跳到了她眼前。

    她又惊又气,心头千丝万缕又不得与薛弋寒说,唯拼了命的去找些书本来瞧,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读,十来年的平安喜乐就被敲的稀碎。她读到大家闺秀,又读到小家碧玉。最后读的整个人都分裂,日日靠着练武压着那些黑暗心思。

    但一看到薛璃,意就难平。她开始想,如果薛璃健康,她该是个娇俏姑娘,像话本里一样,被父兄捧在手上。转而又恨自己懦弱。大丈夫当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毕竟话本子里也说巾帼不逊须眉。

    这种矛盾的情绪来来回回拉扯着薛凌,扯的她愈发阴郁。她很难与薛璃计较,仍是如往日一般哄着。那些恨憎不甘就默默倾倒在了薛弋寒身上。

    束胸之后,薛凌再也穿不得单衣。为了遮掩,只得说要恪守礼制,重重叠叠。一件不落,把自己真正活成了少爷。除了鲁文安,再也没人叫她崽子。

    等先帝驾崩之时,薛凌堪堪十四岁。寻常武将已远不是她对手,除了一张脸颇为清秀,看着稚嫩,其行事手段宛如薛弋寒倒了个模子。

    胡族兵况,便是薛凌和鲁文安一手探回。最终战事未起。京城情况不明。薛弋寒原本无意带着薛凌回去。西北几百里皆是他薛家一手护下,薛凌在此远比京城安全。

    临行前薛凌却道:“新帝登基,将军再三拒旨不还,而今战事未起,却将自己儿子留在千里之外。莫不是有意让人思量,我薛家有何不臣之心?若将军前脚一走,这里后脚便有人来,递了旨意赐我自尽,逼反西北。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弋寒不是不懂人心难测,只是他与先帝君臣坦荡,多年不曾这般算计。

    此时被薛凌指出,好像是默认了自己儿子想法。他不带薛凌,若新帝疑心重,当真难善了。索性将薛璃也带上。想着到了京城看看名医也好。

    只薛璃经不得快马,另走了道比薛弋寒一行人晚了三日有余才回。

    前尘往事过眼后,薛凌靠在船沿上盯了鲁文安半刻,又回转头去看风景。

    她生在北方,此时一路南下,两岸花草尽是些没见过的事儿,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鲁文安端了一碗鱼汤来呼她:“崽子快吃。这是我昨儿下网随手拖上来的,这河里鱼是真肥,比我小时候可肥的多。”

    见薛凌趴船沿上不动弹,想着她行不惯船难受。又道:“喝了回去躺着吧,也不要太难受。虽是水路,待今日傍晚,咱们就上岸贴着水做商人走,一路耍将过去。”

    薛凌接过碗问:“父亲出了何事,可是朝堂之争。”

    鲁文安一答不上来就扣脑袋,只哄着薛凌“这事儿我当真不知,你知道你鲁伯伯脑子里没半点的东西只懂得骑马打仗。将军让我带你去取东西呢”突而又一个激灵,问薛凌“将军出事了?”

    薛凌长叹了一口气,她早该料到是这个回答。只念着若父亲出了事,她这也断无太平。此刻风平浪静,应是暂无大碍。

    她喝了一碗鱼汤,觉得恶心更甚,便回船舱里躺着。却又睡不着,百无聊赖的想这几日经过,猛然记起薛弋寒交代了一句“薛璃从此姓江”。

    薛凌心又纠了起来,觉得局怕是做了好几日了。若如此,那时父亲就料得大祸临头。想方法将她和薛璃推了出去。

    薛凌将回京以来的人和事儿,从头再过了一遍,姓江的便只有一位,国公府江家。

    略一思量,又苦笑着出了声。她已知道薛璃是如何光天化日进了江家。

皇城事(一)

    薛凌回到京城时,因无官职在身,便做了个富贵少爷。她只道回来是让薛弋寒摆着表示薛家绝无二心,所以也就懒得理会城中吩嚷。

    终又有些孩子心性,此刻已没了门禁。京城繁华,一出街,就迷了眼。听书喝茶,看笑买花。街边食物又比平城精致百倍。薛凌一刻也闲不住,若不是薛弋寒交代晚间要归家,只怕她连回薛府的路都不记得。

    初春正是一年之计,桃红柳绿。街上脂粉味浓,几经熏染,薛凌某些心思就疯狂的冒了出来。

    趁着薛弋寒无心管她。便打扮成寻常公子哥成日里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的买,只说是送与心上人。到了晚间,拿出来偷偷对着铜镜涂抹佩戴。

    薛凌算不得绝色,只是颇为清秀,豆蔻年华,褪下一身凌厉,倒是透出些娇憨来。看着镜子里的一张脸。薛凌既觉得自己负了父亲教诲,又有种偏执般的上瘾。

    白日里出门见着环佩之物就移不开眼,连价都不问通通买了回来藏在被褥里,深夜拿出来一件件的试戴。

    她几乎不曾在京城呆过自是没人认识。几家铺子一见她就笑得心花怒放,只恨店里名贵之物不够多。

    就这样过了几日,薛凌又一日傍晚还家,却见薛老夫人在厅里哭的呼天抢地。她对这个祖宗不甚亲热,有心要绕过去,又实在觉得于理不合。

    踌躇片刻硬着头皮凑上前,恭敬着问:“祖母何事伤怀,可是孙儿行事有何不矩之处,请祖母明示。”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接着呼天抢地的哭。薛凌一股子厌烦直冲脑门,她实在不擅长与妇人打交道。

    见这哭的不能自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狠心,只得按话本子上的说法跪下来装模作样的胡诌:“长者不娱,子孙之过矣。祖母既不愿明说,定是孙儿无能,不能解祖母之忧。当长跪在此,稍后请父亲责罚。”

    她一张小脸斯文,咬文嚼字起来颇有些书生风范,内心却是已骂了十七八遍娘。

    今日出街得了几块好玉,本是要拿进去给薛璃留存着,现困在这连带着身子都重起来。

    好在薛老夫人似乎被她骗了过去,抹了一把泪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事不该与你说。你且回房去,祖母在这等你父亲。”

    薛凌有心想要再阿谀两句,没奈何身体实在诚实,忙不迭站起来道:“父亲稍后即还,还请祖母宽心”。然后飞也似的逃了开。

    待一会听到动静出了房门,便见庭前碗碟乱飞,茶水倾了一地,薛弋寒跪在地上不说话。

    薛老夫人中气十足,指着薛弋寒脑袋骂的千奇百怪。一会说薛弋寒无能,让人欺到了头上。一会说自己教子无方,无言见列祖列宗。

    薛凌见惯了薛弋寒说一不二,今儿瞧着都新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暗忱这趟京没白回。

    抓着个下人套了两句,方知府中常年没有小辈,薛老夫人身边两个侍女,打小孙女一般疼。

    逢着初一十五,薛老太总会往城里义庄布施饭菜。今儿去领头的,便是其中一个小桃儿。

    不知路上何事招惹,哭哭啼啼着回来不算,没多时把自己挂到了房梁上去。等人发现,胸口都凉透了。

    薛老太当时哭成了泪人,敲着拐杖问同行的人是怎么回事。

    随着去的七嘴八舌凑了个大概,大抵是小桃儿下马车的时候,江家公子正好经过,回头多看了几眼。

    不一会就来了几个跟班样的人缠着问小桃儿是哪家丫头,要讨了去给江家少爷做小,这辈子荣华富贵等等浑话。

    小桃儿一干女侍本是出门布施,一个侍卫也没带,唯一一个有点力气的马车车夫被众人按着连头都抬不起来。

    小桃儿左右闪躲不得便急了:“我是将军府薛老夫人的贴身丫头,你们还不放开我。”

    几人一听倒是住了手,却往小桃儿脸上吐了一口,狠狠道:“还以为是以前的将军府呢,给脸不要脸。”

    京城之人耳聪目明。薛弋寒处境,怕也就薛凌心思简单所以不知。小桃儿自小在薛老夫人身边长大,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回到府里又羞又急,都没跟薛老夫人提,捡了根白绫就挂了上去。

    薛凌听的颇为纠结,完全不能理解这点破事怎么就命都不要了。

    再薛老夫人本只是伤心,没曾想薛弋寒回来听闻此事,只道江少爷没做什么逾矩之事是小桃儿过于性烈。怎么也怪不着人江府少爷。

    几轮对话下来,薛老夫人就将面前茶水点心砸了个干净,痛骂薛弋寒惧国公府权势。

    薛凌见此事半天还不收场。只得走上前去秉了薛弋寒:“父亲既不方便去,就让儿子代劳。孩儿年龄尚小,又无功名在身,断不会有人说我薛家以势欺人。也请祖母宽心,孙儿定要江家少爷给个说法。”

    薛老夫人连声道好,拍着桌子让薛凌即刻就去,丝毫不顾薛弋寒喝斥不要参合。

    薛凌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和薛弋寒做对,欢天喜地回屋取了柄剑,未叫马车,只想着顺路转转。

    薛凌从未去过江国公府,好在这名头颇响,少有人不知。一路问着,一盏茶也就到了。

    她回来几天,也是见过薛老夫人身边俩姑娘,但她不知哪个是小桃儿,知道两个都比微微她年长些。

    不知是何原因,薛凌看见些娇俏姑娘便觉得艳羡不已,觉得身上钗裙音容无一不好看。

    是故,她决定去江府问问,固然是为了薛老夫人那烂摊子。她跟薛弋寒是近两年生分,却也见不得自己父亲受别人的闲气。在边关便是如此,一旦薛弋寒稍有为难,薛凌就堂而皇之的站了出来。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薛凌实在有些想不得小桃儿把自己挂了起来。她甚少接触女子,回来除了街上擦肩,见得最多的也就是府里来回几个丫头。偶尔晚间听得几人打闹逗趣,都觉得真好。那般巧笑玲珑,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突然听说人没了一个,心头也是有些火气的。

皇城事(二)

    到了江府,伸手扣了几下大门,立马有个小厮开了门。

    见薛凌孤身一人,却没直接让她进去,只露出个脑袋问:“公子找谁,焉知这是国公江府,可有名帖相邀?”

    薛凌施了一礼:“在下薛府薛凌,前来拜会江家大少爷,烦请通传一声。”

    薛凌老实着报了薛府的名头,只打算进去说道说道,最好能哄得江府上门说两句好话,这事儿也就了了。

    是有些不忍,但薛凌亦知,父亲说的对,这事儿确然也不能全扣在人江府少爷头上啊。

    没料到江府下人嘴里嘟囔:“薛府什么时候有个薛凌,阿猫阿狗的也来攀扯少爷”。说着“啪”的一声就合上了大门。

    薛凌听得门上响动,知道是里面的人在上门栓,当即一脚就踹了去。

    门应声而开,门后的人被弹出老远。薛凌进了门站定冷冷的看着:“江国公府好大的架子,怪不得有人敢当街调戏女儿家。”

    小厮翻身爬起,见鬼般的大喊:“杀人了杀人了”。七八个侍卫当即就围了上来,好似这些人早就在等她一般。

    可惜实在不甚中用,薛凌无意伤人,剑都懒得拔,数声“叮当”过后,就一堆主家模样的人冒了出来,领头那位中气十足喊“住手”。

    原是此刻正值江家晚膳,一屋子老少都在。听下人说是有匪人,就都走了出来。瞧着七八个侍卫拿不下薛凌,场景甚是尴尬。

    薛凌全然不认识京城谁是谁,停下来站那对着人群施了一礼:“小生薛凌见过江国公,晚辈有礼了。”

    江闳瞟了她几眼,冷冷道:“你是薛弋寒家小子。既无名帖,也无通传,闯我江府,伤我侍卫,有的是哪家的礼。”

    薛凌确认了江国公身份,见他疾言厉色,知是有心压她一头。当下甚不服气,不卑不亢的回到:“不知江家大少爷是哪一位,今日我家侍女在街上承蒙少爷遥遥一顾,回到府上便悬了梁子。祖母年迈见不得这番惨剧,伤心之下卧床不起,烦请江少爷给个说法。”

    江府人丁众多,但嫡出的正室少爷,只有一位。眼见江国公狐疑的眼神扫到自己身上,江玉枫赶紧站出来拱手到:“爹爹明鉴,孩儿白日是见过一清秀佳人。一时唐突,贪看了几眼。可断无逾矩之处,实在不知这等祸事何起。”

    薛凌抢白道:“江少爷自是君子作风,只手下走狗不良。事已自此,烦请江少爷行个方便,过薛府与祖母一叙,只当是哄着老人欢喜。”

    这等虚与委蛇的事儿,她做的是不错,感觉却是艰难的很,浑身难受。强撑着回顾太傅老头讲的言辞之道,尽力把话说得委婉。

    江国公却笑出了声:“薛小子的意思是想从我江府拿人?莫不是拿这天子脚下当你西北薛家?便是薛弋寒到我面前也不敢这般托大。

    看你这架势,知道的说你薛家势威,死了个奴才也这般风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江府逼死你三代单传的亲妹子。

    我江家事儿,自有我江家了。治下不严,也轮不到你薛小子在此饶舌。

    且先滚回去,明日一早江府自有银两送上,凭你薛府要买什么奴才,便是要买了翠羽楼的头牌给你爹续弦。江府也不皱下眉头。”

    薛凌本来舌头大,一听江国公嘴里没个干净,当场就精神百倍。好家伙,她这么客气,老东西不识抬举。

    边关多年,除了武艺百家所长,薛凌浑话也是集南北大成,连鲁文安都讨不到便宜。当场就对着江国公身边华丽夫人一挥手:“原是江府财大气粗,薛凌唐突。

    不知国公这位续弦当初买的价值几何,我回去秉明父亲,提前备个收据,明日与国公也好银货两讫,互不拖欠。”

    薛凌一猜就知江国公身边的应是正印夫人,只嘴上输不得,指鹿为马说是青楼妓女,巴巴的问江国公多少钱。

    江国公瞬间大怒,挥袍扬袖招呼众人道:“放肆,给我拿下。”

    这人居然来硬的,薛凌非但不惧,还带着些任性嚣张。反正对面撕了脸,自己再不用之乎者也瞎编,乐得自在。

    手中长剑出鞘,薛凌口里也没安分,讽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我只求江少爷帮我一把,去薛府哄我祖宗一哄,她哭的我脑仁都疼。我薛凌承了这个情,定然得空帮你江府训训下人权当报答。”

    江国公也算朝堂中流砥柱,此刻被薛凌嘴上占尽了便宜,气的横眉竖眼,一把胡子翘的老高,连骂了数声薛弋寒个老东西。

    偏府内家丁当真无用,完全近不得薛凌身。直惹他最后口不择言:“好个薛家小畜生,尽然欺到我江府门上,真当这京城没有王法”。又叫:“枫儿,给我拿下他。”

    江玉枫答了一声是,便凑上来叫薛凌:“薛小少爷,且先住手吧,非是我不去,此事和我实无干系,”

    薛凌见他一派正人君子相,又说的诚恳。本有心要住手,转而又记起府里薛弋寒倒霉带冒烟的样子,还满地的碎瓷片,实在很难停啊。

    当下一边将个江府护卫逼退好几步一边对着江玉枫道:“在下亦是为人子,父命不敢违,还请江少爷行个方便。”

    这话本来客气,偏她在平城骄纵惯了,嬉皮笑脸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存心挑衅。江玉枫一声“得罪了”,跟着就到了薛凌眼前。

    虽然知道显贵之子多会两招防身,但薛凌倒是不曾料到这个江少爷竟是武艺颇精,几招下来丝毫不落下风。

    薛凌立马就上了心,想着今夜无论如何要把江玉枫带过去!赔不赔罪的都是后话,她要输了定然丢脸的很,以后怎么见人。

    两人兵来将挡的过了数十招,等摸清了江玉枫路子,也就辨出到底差了她些。这是她第一次与不熟悉的人交手,且年岁长她好些,难免薛凌自得。

    又想起自回京就贪玩,也是好几日不曾练武,看着江玉枫也不像恶人,就想再切磋切磋。

    不料江玉枫却突然跌在地上,腿间鲜血如注。薛凌跟着吓了一跳,急忙收剑站定,仍疑惑不已。她根本没下重手,便是误伤江玉枫,断不会造成如此严重后果啊。

    江国公冲了过来扶住江玉枫,急忙着叫人带下去止血,怒视一眼薛凌便喊:“来人,把这个贼子给我拿下!”

    王公贵族谁家没藏几个高手保命,没等薛凌想明白,四个国公府暗卫就冲到了面前。

    这几人与寻常护卫不可同日而语。且薛凌念着这不是殊死之事,江家也不会拿她怎样,便没有搏命。加上又一对多,很快就被按在了地上。

    没曾想江国公拎着剑走上来阴恻恻的说道:“薛弋寒家的狗崽子倒是养的好,敢来我江府咬人。你爹没给你讲过,这皇城不姓薛?”

    薛凌本是要说她未伤江玉枫,但此刻被人按在地上,她生性倔强,而且想来江国公也不会信。一横眉,干脆不说话。

    “你想留哪只腿?你既伤了我儿,便一腿换一腿。当是我儿也伤了你。便是薛弋寒闹到皇上那,我也有理可说。”

    江闳把剑压到薛凌下身,貌似只等薛凌吭声就要切下去。

    薛凌喘了一口气面不改色的答:“右腿。”

    江国公笑声诡异,剑柄处微一用力,薛凌左腿根处就见了血。疼痛这玩意不可避,身体本能的哆嗦了一下。薛凌大骇,有一瞬间的惊慌以为江闳真敢。

    剑却并未持续压入,江国公又追问:“可想好了,毕竟这世上重生无术。”

    薛凌毫不迟疑,干脆回道:“你下手快些,我还要回薛府向父亲复命。”

    剑反而从身上移开了。江闳道:“把他我绑了丢水牢里去,往薛府通知薛弋寒来接人”。而后离开了现场。

    薛凌长出一口气,她赌赢了一把,江国公到底不敢真的把她腿切下来。只这一晚当真不好过。江府的水牢有她齐胸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腿上伤口虽不重,但泡水里着实难受。

    薛凌又想不起江玉枫究竟是如何伤了腿,只希望天快些亮,薛弋寒早些过来捞她出去。

皇城事(三)

    薛弋寒当真来得极早,同来的,还有一场泼天的荒唐。

    说来凑巧,第二日正是十五不用上朝。薛弋寒竟带着一众人抬一大红棺材,一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送了过来。

    说是义妹许了江家,生是江家人,死是江家鬼,嫁妆都抬了好几筐子。江国公有心要拦,但实在无人是对手,连棺材沿儿都摸不到。

    薛弋寒权拿江府做无人之境,将嫁妆棺材一并停在了花厅。等鲁文安把薛凌从水牢里捞出来,正赶上看薛弋寒手底下人压着江玉枫拜堂。

    棺材盖已掀开,只遥遥见得里面姑娘合眼躺着。凤冠霞帔,除了有些惨白,与生前无二,当真像个新嫁娘。

    薛凌有些瘆得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薛弋寒不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况昨日还想着息事宁事,今朝就如同换了颗心,莫不是见她彻夜不归,情急之下便发了性?

    这般思量着,心里又多了些酸楚,父亲总是护着她的。

    她泡了一夜,在鲁文安手上摇摇欲坠,江家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毕竟以江家之地位,此事实在奇耻大辱。

    江国公被人制住连口齿也不复昨日凌厉,只气的大喊:“薛弋寒你欺人太甚,圣上面前。我要参你一本!”

    待按着江玉枫拜完堂,薛弋寒回身拿剑公然指着江国公问:“我欺你如何?”

    铁血镇北多年,一朝张扬尽显,江国公在薛弋寒面前真真不止矮了一截。

    薛凌却眉毛鼻子都哆嗦,这不是她熟悉的父亲。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惨状吓着了薛弋寒,以至于这般反常?

    同朝为官,文武刀剑之事怕是今古少见。她赶紧跟鲁文安说:“鲁伯伯我不要紧的,你劝着点父亲。”

    鲁文安眼见薛凌脸色惨白,只恨自己不能砍江国公两刀,巴不得薛弋寒怒火把江府烧了干净,根本懒得理薛凌的担忧。

    薛凌正不知这场闹剧如何收场,门外御林铁卫就踏着马到了。

    为首的,是霍家霍云昇,霍家是新帝登基的最大支持者。当初奇货可居,而今自然位极人臣。

    霍云昇今年弱冠有二,颇有些好皮囊。新帝登基之后,便是御林军首领,御赐皇城带刀。薛江两家这档子事儿,他来似乎也合情合理。

    自门外下了马,霍云昇进来朝着薛江两人施了一礼道:“不知两位大人何事嫌隙。二位皆是我朝肱股之臣,若有不和,只恐国本不安。陛下一听此事,忧心不已,还请随我进宫一叙。”

    江国公先按奈不住:“你来的正好,薛弋寒藐视王法,仗势欺人。天子脚下公然行凶。你身负皇城安危,莫不是就这般任他为非作歹?”

    薛弋寒亦不遑多让:“江国公府逼死我薛府义女,府上私设刑堂,扣留我儿,还请霍统领也给我个说法。”

    他二人互相揭短,薛凌愈发觉得不对。有心要叫薛弋寒,却瞥见霍云昇遥遥看了她一眼后才对着薛江二人道:“晚辈岂敢在两位大人面前放肆,将军与国公家事,自有圣上做主。还请随我走一趟,车马皆已备好,莫让圣上久等。”

    待薛江二人上了马车,霍云昇又对着一屋子人道“还请诸位也散了,真有冤屈,自有刑部大门敞开。此事不了,在下也难交差。”

    说罢他自转身离去,但一众御林卫却未散,显然是在等鲁文安一行人滚蛋。

    两位主家既已离了台子,这场戏也该结束了。薛凌瞧着江玉枫跌在地上,腿上鲜血又出,竟无人来扶,心中那股子不安更甚。整件事都让她觉得诡异,赶紧扯了两下鲁文安示意走人。

    鲁文安抱着她兀自不忿,出门之前暗暗又踹了江玉枫一脚。不知为何,江玉枫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回了薛府,薛凌用了些膳就赶紧回屋睡了过去,主要是怕薛老夫人会哭死在她面前。

    等晚间醒转,薛弋寒竟在她屋子里。见她醒来,也未多言,看不出什么异常。只叮嘱了一句“下次不得鲁莽”。

    薛凌床上藏得尽是些女儿家东西,被这一吓就忘记思量这事儿到底哪儿不对。

    今日仔细一想那具棺木里哪他妈是什么桃儿杏儿,如果不是她那个病秧子弟弟薛璃,她立马从这船上跳下去。

    怪不得自她在京中就没见过薛璃,只说是求医去了,分明是早被父亲藏起来了。自己回京心猿意马了几日,当颗棋子都反应不过来,还当的拼死拼活。

    这一想又气的想立马回去,但薛凌又摸不透其中关窍,江家何苦与薛家以两败俱伤之势做这场局子,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只怕九族难安。

    薛凌所料不差,又有些细微差别。棺木躺着的,当真是个小桃儿,二八芳华。待江国公和薛弋寒一被请走,便被御林卫连棺材一起在乱葬岗烧了个干净。

    戏总是要做的全套。乱葬岗飞灰四散之时,棺材夹层里的薛璃在江家锦塌软枕上缓缓把眼睛睁开。

    江夫人泪湿衣襟,不能自已:“玉璃醒了。。”

    俩个丫头也雀跃欢呼:“二少爷醒了。”

    世上再无薛璃,他日名动京城,乃是江家琉璃郎君。

皇城事(四)

    这世上皇权更迭,有人得,便有人失。更何况,金銮殿上那位并不是钦定的真龙天子。

    社日当晚宫内外皆无半点异样,若说当今新帝篡位,那也是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深宫禁苑之事已无从查起,前太子,现如今的陈王殿下半身不遂,自新帝登基以来,只漏过一次面。

    那仅有的一次,是在臣面前山呼万岁,请新帝允他谢绝国事,安安乐乐当个残废。

    新帝痛哭不已,只言定是自身有负上天,失父,又失其母,如今长兄病体,他日夜锥心之痛。

    于是金銮殿上乌压压跪了一片,陛下仁孝,保重龙体。一时间朝堂之间,君臣情深。

    然个中风雨,又有几人不知呢?前太子多年无一纰漏,尽得人心。便是昔日霍家,又有几分把握能肯定最终龙椅上坐着的,是当今陛下。现下形势逼人,文武百官念及当初对太子太过推崇,只恨下不了手把自己膝盖切下来长跪以表家族臣服之心。

    只是,总有那么几家,便是把心脏挖出来献上,仍要担心如今的天子肯不肯要。既如此,就不得不自个儿把脑袋剖了想办法。国公府、薛弋寒、礼部侍郎........。谁在名单上,原是家家冷暖自知。

    国公府首当其冲,江闳对先帝忠心耿耿,大儿子江玉枫又是太子伴读。便是先帝亲口传位于六皇子,怕他江家最好的下场,也只能是告老还乡,更遑论今日之势。

    且不说江闳是否能辅佐新帝,以江家和前太子的牵连,就算他有心当贼,只怕新帝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江家。

    当日夜宴,江闳也在场,先帝兴致颇高,确实多饮了几杯,但散场时仍未有醉意,还与江闳说起江玉枫早到了成婚的年龄。

    第二日一早,便有宫内来报,先帝驾崩,稍后先皇后也殉了。太医说是饮酒过量后服用了某助兴之药相冲。当晚先帝就宿在当今天子的生母淑贵妃宫里。

    而后太子宫中又噩耗传来说是昨夜惊马,如今虽是回天有术,但下半生应该是要在轮椅上度过。这番变故处处透着诡异,江国公也算文臣之首,有心要一查到底。不等他动手,霍云昇带着御林军以守灵之名近乎强迫的困了诸多臣子于奉先殿前。有人质疑,立时以不敬之名血溅当场。

    先帝名下皇子不少,然太子之位稳固,多年未见有什么手足相残之事。以至于江闳灵前跪了三日尚且想不出究竟是谁在背后看着。三日后先帝后入陵,六皇子登基。天下大事,已成定局。

    皇城兵权尽在霍家之手,临城军马粮草皆是新帝母家黄姓。这般雷厉手段,篡位一词,莫提说出来,连脸上表情,也不敢有人透露半分。

    江闳觉得自己身死不足惜,却无法拿一家老小赌命。一心想等薛弋寒回来商量,又传来消息西北战事将起。

    他与薛弋寒交情算不得太深,但一文一武,皆是先帝依仗,自是熟知彼此。故而江闳深知这绝不是托词,唯有叹一句时也命也。

    几日之后又传薛弋寒还朝,他以为还以为事有转机。然薛弋寒还朝当日。新帝在宫内设宴,有点名头的官员皆在其列。江闳去之前还以为新帝忌惮薛弋寒军权,故设宴款待,有心拉拢。去了方知。席上坐着的,还有鲜卑皇族拓跋氏。

    酒过三巡,薛弋寒报备之时,便登时跳了出来与薛弋寒当庭对峙。道胡族五部如今以鲜卑为尊,鲜卑又与梁国有心交好,听说新帝登基,亲自带了厚礼来贺,断无囤兵之事。

    战事并未起,薛弋寒一时百口莫辩。只道西北众目睽睽,请皇帝明察。一番唇枪舌战,新帝表态自己的镇北大将绝无异心还请拓跋王不要酒后胡言。出了宫门,江闳与薛弋寒对视一眼,两厢明了。

    薛家,完了。

    薛弋寒当天一夜未眠,第二日上朝,弹劾已纷至沓来。他以军情为由连先帝下葬都未曾回京,而今拓跋铣竟出现在大殿上求取梁国公主,直指薛弋寒拥军自重,无视皇家。

    新帝在龙椅上尽显皇恩浩荡,压住百官非议,请薛将军自辨。

    薛弋寒道胡族狼子野心不可信,而今他人在京城,几日之后西北城报呈上,若有半分不臣之心当天诛地灭。

    新帝也就放了薛弋寒还家,仍是那句相信先帝相信将军。金銮殿又乌压压跪下去一片山呼陛下圣明。

    江闳跪在那想:圣明,当真圣明。这一场局,这样的手腕,当得皇帝。连他都起了走狗心思,柔不监国,谁说阴险毒辣就不能是个好皇帝呢。

    当晚薛府并无异样,仿佛当真丹心昭然,不惧非议。为了迎接薛弋寒还家,薛老夫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热闹到三更才散。

    看的几家大员暗自嘀咕,道这薛弋寒当真疯了。殊不知当日唱戏的主角,乃是江家少爷江玉枫。

    江闳保国公府,薛弋寒保儿子,一拍即合。

    当夜江玉枫还家,三日之后,薛凌这枚棋就走到了江府门前。

    而小桃儿,连棋都算不上。与那几个调戏她的下人一样,在这算计面前,宛如被薛老夫人摔碎的茶碗。

    先帝身死,太子残废。这又如何呢。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忠君死士,热血臣子之事啊,何况位子上坐的都是魏家人。总不能为了他家家事,把自家赔进去吧。

    这一夜之后,最后一个有心查先帝死因的人也不复存在。多年后可能会再有,但此刻,人人自危,只想保住自己身家性命。

    薛弋寒,也不能例外。

    他身上扛着数十万将士,扛着薛凌和薛璃,扛着百年薛家。再扛不起一个死人。身为一个将军,他不能弃西北不顾,来守一把椅子。

    第二日散朝之后,薛弋寒去先帝陵前喝了个烂醉,嘟囔着喊:“朝不得乱,咱俩都不太会教儿子啊。”

    不论后事如何,薛江两家这场戏唱的极好。当日两人告退,左右无人,天子魏塱便狐疑的问霍云昇:“当真咬起来了?”

    霍云昇在江府是看过的,也不做隐瞒:“薛家的儿子确实去了半条命,只怕薛弋寒真的护犊子,下手伤了江玉枫。不知后事如何,死了个丫头是真的,我亲自派人看着烧成了灰。有心要找那几个调戏的下人拷问一下,想是江家觉得晦气,已经下手打死了。”

    年轻的新帝拍起了手,颇有些顽劣之态,与殿堂之上的帝王相截然不同:“咬的好,咬的好。这一群一群的狗,缠的人焦头烂额。既然薛江两家不合,没准,我能拉过来一家,云晟觉得养哪只好?”

    “若陛下放心,自然是江家。陈王已不足为虑,而薛家军权在握。薛弋寒又与先皇情同手足,若一门心思查下去,后果未知。江家文臣,当是翻不起大浪。”

    “云晟说的好,不妨让他们咬的再厉害些。到时朕多赐江家一个恩典,省的杀人太多,当不起这仁德之名。”

    霍云昇极为恭敬:“若无其他事,臣告退了。”

    新帝便挥了挥手:“去吧你辛苦了。”

    霍云昇大踏步而去,魏塱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眯起了眼睛,自言自语呢喃:“是文臣翻不起大浪,还是你霍家觊觎薛家兵马呢?真是舍不得啊,这薛弋寒一死,你霍家又有谁来牵着。”

    人事更迭,岁月亘古,这京城依旧一日日的月出日落,纵文武百官各怀鬼胎,街边的贩夫走卒,却还有大有人不知已换了朝代。

    这个天下,姓什名谁,又有多大影响呢?兴亡不过百姓而已。

寥落身(一)

    傍晚时分,船靠了岸。薛凌一行人下了船,岸边已有了马车在候着。鲁文安拿了一套衣服给薛凌换上,扮作商队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马车要比船上舒适许多,薛凌喝了些水,心情也大好。

    昨夜她情绪失控,本是颇有些后悔。这一日太平无事,想着薛弋寒应是有完全之策,就放下心来。

    看着沿途与平城截然不同的风光,小儿心性作祟,兴致勃勃拉着鲁文安不放,聊起接下来游玩之事,甚为自得。

    此处太平,却不知别的地儿,已是见了血。

    薛凌出门前,三更时分,还有一队人马自薛府离开,其中有有一十四岁少年与薛凌身形一般无二。

    其前行方向,正是西北平城。然日头才刚刚西斜,尸首就被扔到了霍云晟面前。

    江霍两家精锐连手,便是薛弋寒自个儿,能跑多远呢?下午才追上,已经是霍家为了求个完全故意留情所致。

    霍云昇只见过薛凌一面,觉得尸体是有些像,但分辨不出来,还好江玉枫及时的赶了过来。

    说来可笑,江霍两家也算对头,才过几晚,就轻而易举的站在了一起。

    江玉枫只看了一眼,眉峰一簇,狠道:“不是那个狗杂种,假的。”

    “江少爷确定?”

    “烧成灰我也认识,霍家眼瞎了,被个假畜生引着跑。”

    霍云昇嗤笑一声,面前站着的,原是晓霜枫叶丹,江上玉郎俏的江家大少爷啊。这人,成了跛子,心,也就跟着跛了。

    他似真似假安抚道:“少爷不必动怒,要是好抓,都不像是薛家的人啊。”

    江玉枫极不耐烦:“人被你霍家杀了个干净,活口也不留一个,去哪问那杂种下落。除了西北,他还能去哪?现在追都不知上哪追。”

    “哪里干净了,刑部大牢里,不是还有个姓薛的么”。霍云昇笑的云淡风轻。

    刑部大牢那个姓薛的,正是薛弋寒。

    薛凌前脚出城,薛弋寒后脚便身陷囹圄,这场兔死狗烹之戏终于拉开帷幕。

    西北诸城守将军书一一送达,众口一词,边疆无战事。

    霍江两家联名上参薛弋寒拥兵自重,皇城行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拓跋铣咄咄逼人,道薛弋寒恐军权旁落,谎报国事,自毁梁胡两国邦交。若无说法,便是梁国宣战。

    薛弋寒早知今日,但见殿内噤若寒蝉,仍是丹心死灰一片。

    他回京第一日,宫廷晚膳,与拓跋铣一见即知个中原因。

    只怕当今天子和拓跋铣早有牵连,在先帝驾崩之日,故意大军压境却不肯战,算定他薛弋寒不肯舍了西北。

    一来扣上不敬先帝,拥兵自重的罪名。二来,将他与其他武将回京之日错开,防他薛弋寒武将门生众多,事情有变。

    先帝七日丧期一满,许多武将已回城池驻守,几个退下来在京赋职的也间接被各种理由调开。

    待薛弋寒回朝,满朝文武,已少有人敢站出来为他说句话。

    薛弋寒原想顺势权自卸其甲,稳住朝堂内斗,免胡族五部趁此犯境。宋柏是他多年副将,便是暂时换帅,西北仍不应有失。

    然一日日的周旋下来,只恐忠义难两全,先将薛凌和薛璃送了出去。打算以薛家世代军功为赌,求一个庶人身份,再作图谋。

    薛弋寒知道的,分毫不差。他不知道的,是魏塱与霍云昇在御书房内懒洋洋的讲“斩草不除根,谁知道哪日又长出什么东西来咬着朕。这捏在手里的才是江山,捏不住的,哪儿算什么天下”。

    今日的皇帝再不提相信将军之语,抓起桌上诸多军书一册册的开念“安定无敌情,凉州无敌情.......。”

    念着念着,便痛心疾首,当着众多朝臣面不能自持,扔到薛弋寒脚下问道:“将军作何解释,作何解释啊!

    父皇临终前几日尚忧心将军康健,朕,朕实难相信…”

    一时间君王掩面,群臣捂袖。

    军书上的名讳,薛弋寒大多认识,可书上内容,他反而不认识了。

    看着像真的,看着又像假的。然此时此刻,真真假假已毫无意义。既然座上天子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薛弋寒长叹一声,跪在殿前:“臣心日月,但今日无话可辨。”

    牢门隔绝了最后一缕京城朝阳,兵部吏部刑部大臣皆伏在地上,誓要查清薛弋寒过往种种。

    拓跋氏高呼梁皇英明,求娶公主一位,保梁胡百年不战。

    薛凌出行第二日下午,箭矢刺破马车车厢的时候,她正啃半块桃花酥。

    这种南方点心,精致好看,满满小女儿心思。薛凌在上个城镇一见即欢喜不已,里面豆沙软糯又不腻,小口小口,吃的她眉眼都是笑意。

    而后鲁文安一把撩开马车帘子,牵住她手腕,拉扯了出去。怀里一堆桃花酥,也被扯的四散,跌落了一地的浅粉色。

    鲁文安一行是十个人,此刻被围在马车中间。来人手上皆有弓弩,一言未发便是死招,显然没有留活口的打算。

    薛凌尚没反应过来,她终究不曾上过战场,哪知生死搏命不是练武场上一样先打个招呼。

    鲁文安左手护着她,右手将一柄重剑舞的密不透风。薛凌已有两年躲着鲁文安练武,今日才知他左手废了之后,干脆就练习右手,竟也小有所成。

    此刻反倒是她像个残废。一个人凑过来冰冷的叫鲁文安:“带少爷先走。”

    四周已有血气弥漫,鲁文安和一个叫丁一的人带着薛凌就走。万般皆弃,只求自保。

    这一路丘陵起伏,四周都是丛野遍布。三个人还算顺利的远离了这场屠杀,直狂奔了三四个时辰才敢停下来,躲进了一片茂盛的芦苇丛。

    残阳如血,薛凌坐下来就着河水拼命的搓手,却觉得手上猩红洗都洗不掉。她已记不起慌乱中砍了几人,更不知那人是死是活,反正四散的人血溅了她一脸。

    狂奔中尚无精力回想,此刻停下来,一回想,整个人便抖的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

寥落身(二)

    最镇定的反而是丁一:“将军出事了,原路走不得。”

    薛凌终于停下洗手,仰起脸看着丁一,眼睛通红:“我知道。父亲是怎么安排的。”

    “将军要我带少爷一路南下,另安排了人假扮少爷北上回平城。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有人来追我们,纵是有人被抓了受刑,也不该有我们的路线才是。

    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安全起见见,原路走不得,我们走的偏僻些。

    岭南军司郭袍是将军学武时的同僚,梁倭之战又是生死至交。且岭南地处偏远,将军希望少爷在那小住些时间再择日回平城去。”

    丁一一句废话都没讲,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薛凌想起分别情形,又觉得气。气中却又忍不住替薛弋寒担忧,道:“他们敢要我性命,只怕父亲好不到哪去。”

    “小少爷不必太担心。将军交代过,他有免死金牌在手,多不过庶人而已。谋道不在高位,他自会在平城等你还家。”

    薛凌长出一口气看向鲁文安:“鲁伯伯?”

    鲁文安一改往日没个正形的样子:“将军只说让我带你去取东西,这些事儿的弯弯绕我也绕不过来。

    天色晚了,钱粮皆在马车上,今晚先在这将就一下,我去找点干草垫着。只怕接下来几天也要餐风露宿,小少爷要有所准备。”

    当夜春寒还有些重,星空却颇好看。三人身上既无火石,也没有干粮。鲁文安摸上来几条鱼,放了血,将鱼肉剃下来切的薄如纸片,又不知道挖的什么草根砸碎了拌着哄薛凌吃。

    薛凌吃了一口就觉得腥气十足,让人想到下午满手的暗红粘腻,再也吃不下去,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点草根。倒是丁一和鲁文安二人担心体力。吃了颇多。

    便是此时,薛凌也难想到,再过数日,她只怕连人血都能喝下去。这会儿鱼肉清甜,其实称得上佳肴。

    这一场千里奔命从今下午开始,贯穿她整个人生,不死不歇。

    三人再启程时,便已决定不去岭南。先躲开追兵,而后直接回平城。

    一行人干脆不走道路,只从荒野山中穿行。虽是累了点,但山上林木茂盛,更容易躲开弓弩。

    除却好藏身,也好找果子之类的东西果腹。鲁文安还打了野鸡和兔子,把兔子腿上的肉切成细细的条,趁晚间休息晾干水气给薛凌。虽无盐巴,薛凌在西北常吃各种肉干,此刻也勉强吃下了一些果腹。

    只是,即便走的如此伏低,仍是一波接一波的人搜上来。丁一是殿后的人,两日下来,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严重的,已可见骨。

    薛凌也越来越沉默,从一开始看见丁一受伤掉眼泪,到后面已是面不改色的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一脸无悲无喜。

    其实在歇下来的时候,薛凌心里想把自己缩到鲁文安怀里去,她见过无数次薛弋寒抱着薛璃哄。以前觉得薛璃病秧子,此刻就希望鲁文安可以抱着哄一下她。

    但她不敢,丁一喊她小少爷,喊尽了一生托付。她要接着,接着这千斤重担。

    她拿着剑,寒光逼人。再不是练武场上的点到为止,而是一招一式都指向心脏。从开始的慌乱,到后面下手眼都不眨。

    鲁文安只求护她,稍有危险,不惜拿身体挡过来。所以她还没受伤。但薛凌却觉得,自己已被砍了千万刀,身上处处都在流血。

    第三日晚间,薛凌已不知走到了哪,这几日跋山涉水,哪里植物茂盛往哪钻,哪儿险峻往哪里走。

    这种连方向都懒得辨的逃窜,终究还是被追兵乱箭逼到了绝路。前方悬崖嶙峋,深不见底。却听得见轰隆之声,应是水流湍急。四周弓箭手遍布,此刻却奇怪的没有立马下杀手。

    鲁文安护着薛凌已退无可退。这几日的疲于奔命,他也伤的颇重。

    薛凌早就不是前几日那个稚嫩少年,几番生死,胸中戾气悉数爬到了脸上。

    丁一已经快不行了,躺在地上,手上剑却仍然紧紧握着。一边大口大口的吐血,一边喊着薛凌:“小少爷........小少爷.................少爷.......早些回平城........早些回......”

    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偏一张脸还要扭曲的着朝薛凌笑,笑的鲜血纵横。

    薛凌看了两秒,眼泪已流了满脸,而后重重的跪了下去。略一咬牙,剑就划过了丁一颈项。丁一的笑,终于安详了些。

    她救不得丁一。

    原来这世界上,当真,没什么神功盖世。既无神功盖世,又哪里的什么少年神将?

    林子里有人走过来的响声,薛凌回转过身去看,鲁文安却先扯了一把,挡住她半个身子。

    霍云昇按着刀柄走了出来,看着站在那的薛凌。

    说什么英才天纵,今日不过丧家之犬。眼前的少年应是哭过,眼睛周围皆是红。微一看,倒与京城的桃花妆面相仿。

    他长叹了一口气,想着还得哄一哄。怎么就追到这个地儿来,狗急跳墙了,这深渊下捞不着尸体不好交差,何况薛凌身上怕是还有东西。

    想想便只得走上前面不改色的还带点笑意问:“可是薛家少爷,薛将军让我来接你还家。”

    薛凌也强撑着答的自然:“你是霍云昇,我认得你。”

    “那正好,是在下来迟了,薛少爷与我回去吧。”

    薛凌盯着霍云昇良久不说话,终于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泪。一有情绪就控制不住,这个习惯,她怎么也改不掉。

    抹完泪水,便从鲁文安身后走出来道“我父亲讲,在朝之人,不信鬼神,自无报应一说。既如此,烦请霍少爷带句话回去”。

    她顿了顿:“我薛凌,文从三朝太傅,武随定国将军。今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话音刚落,薛凌便拉了鲁文安手纵身从崖上跳了下去。

    自己跳,比起被人逼落下去,活着的概率,总要高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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