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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恶路岐(二十五)

    看着薛凌是要起身,逸白劝道:“近日京中是非多,姑娘还是多在园里歇着,若有必要来往,不如遣小人去请。”

    薛凌直起的身子又懒洋洋靠回椅子上,笑道:“你既不知我要去哪,如何那么肯定人就一定能请过来。”

    逸白垂头不言,薛凌调笑道:“算了算了,你要去请就去请吧,他来就医也妥当些。”

    其实自个儿往李敬思处走一趟也没什么,医馆要瞧病,哪家哪户上不得门。只是现如今李敬思处于风口浪尖,难保魏塱没在李府里安几个眼线。

    逸白笑着点了点头,仍旧没承认他知道该去请谁。另道:“今日立春,量来各家有各家事,不便相邀,若姑娘非要等人来,怕是,要等明儿了。”

    薛凌长喘了口气,无谓道:“那就先去吧,反正,也就是知会一声,不是同他商议。”

    逸白这才高声答了“是”,转而躬身就要告退,费了这般口舌,无非就是等着这个吩咐而已。

    人出了门,薛凌坐在椅子上,许久又是一声叹。黄靖愢死后,逸白对她貌若熟稔许多,实际还是支支吾吾藏藏掖掖,并非相处之道。

    与其说昭淑太后和魏塱短暂的携手不会维持太久,倒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和霍云婉能连手到几时。

    她有气无力喊薛瞑,说是要往隐佛寺走一趟。

    薛瞑当她是要去寻那秃头,忙道是去不得了。

    薛凌随口道:“怎么去不得,虽是皇令闭户不出,你我走僻静些便是了,不必着人备马车,备些香烛吃食便是。”

    壑园到隐佛寺,约莫一个钟头的脚程,左右都是无聊,晌午刚过,天色早得很,走上一遭无妨。

    她看纸上,是刚刚写好的“立春”二字。逸白不说,都没记起今日是立春来。

    今年的立春着实晚了些,这都年十七了。不过,鲁伯伯说过,好饭不怕晚。立春是碗好饭,斗转星移,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意味着,新的轮回,开始了。

    薛瞑道:“不为此事,是.....”他压低嗓子,说的却是那掌管果品的和尚在大狱里蹲着呢,薛凌去了也找不着人。

    他虽近日不在京中,但为着薛凌好办事,一回来便从逸白处将京中大小事打听的仔细。更何况,这事儿本就是薛凌二人一手促成的。只是了结之后,薛凌再不想过问,薛瞑身为下人,自是盯的多些。

    年初八祭天大典上,香烛玉鼎出了些许问题,除了礼部一干人等下狱之外,隐佛寺没少受牵连。好些个老和尚一溜儿陪着蹲大狱去了,据说还有几位是不世高僧。

    这里头,有冤的,自然也有不冤的。祭天么,三牲六礼,哪样不得拿几个果子配着,所以跟着卢荣苇那秃头显然牵扯其中。

    他大抵没想到,卢荣苇这颗大树靠不住,新攀的另一颗,非但靠不住,还特意将他往沟里带。本以为是个给黄家表忠心的好机会,哪知道是薛凌布下的断魂阵呢。

    薛凌经薛瞑这么一提,才来了兴致多问几句。正如她与江玉枫说过的,隐佛寺本来就与黄家不干不净,她又刻意蒙骗。不管魏塱如何问,无非就是问出和黄家的勾当,怎么也问不到壑园身上。

    有什么好上心的?

    现听说一帮秃头还在狱里,她也没生什么同情心,反笑道:“若世间真有神佛,该记我一笔功德无量,起码,以后那群泥胎木塑有俩好果子闻闻。”

    薛瞑不言,她摆了摆手嗤道:“罢了,我也不是为了些蠢狗去的。我只是......”她略停顿,转了温声口吻,柔笑喊薛瞑:“你备些冥物吧,我去给我伯伯焚几张纸钱。”

    薛瞑错愕一瞬,转而跟着盈出一脸笑意,躬身退去,片刻即提了篮子来找薛凌。

    她起身往篮子里看了眼,里头只寻常元宝纸钱,并一些香烛,再无往日各种名贵药材。虽脚下顿了顿,到底没多说什么,只道是回屋换身轻便衣裳。

    薛瞑说着外头冷,须得加衣。她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回屋时含焉跟着两三个丫鬟拢了袖子在园里围着炭盆拨弄姑娘家玩意。

    听见动静,含焉抬头和薛凌四目交汇,跟见鬼一般低下头去。薛凌还没想这人在怕啥,又见她飞快抬起头来,冲着自己笑。

    薛凌弯了弯嘴角,大步回房,挽了个男子发髻,又换了身窄袖骑装,拢件灰扑扑氅子在身,将恩怨塞在袖里,招呼薛瞑从偏门出了壑园。

    沿途自是除了巡街的御林卫,基本看不到常人,他二人又刻意走的僻静处,更是少有遇见。以至于分不清今日是真的天寒,还是人间冷清。

    薛凌走的随性,未时中出门,申时末才堪堪看到隐佛寺院墙。此地本就牵连到祭天大典案中,又经这两日乱党一事,早无往日香火鼎盛模样,连正门处的迎客的沙弥都不见了踪影。

    饶是如此,二人仍没走正门进,而是多绕了几步,换到后山侧门处,越过院墙直接跳到了荒地里。

    薛凌脚才落地,突然听闻正殿处钟声传来,可见敲钟的和尚还在。薛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是静默了小会,方踩着杂草到了老李头坟前。

    薛凌从薛瞑手里接过篮子,一面弯腰往外翻检一面絮叨:“过年该给李伯伯多说些好话的,讨点吉利钱也行。奈何有人在旁边哭哭啼啼,我总不能装听不见,只得早早就走了。

    年十五又忙的很,好在今儿不算碗。今日立春,往年......”

    她想说,往年这个时候,李伯伯该出来抖落那些破烂了。

    老李头这些当大夫的,偶尔跟司天监那群神棍像的很。比如党参三七这些药材都得在立春日拿出来晒晒,沾沾老天爷赐生万物的福气,这样去腐生肌的药效更强些。对于打仗的人来说,去腐生肌可比解毒重要的多。

    薛凌捏着火折子,直到现在还是想不太明白,立春和立秋晒出来的药材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她笑:“往年花儿都开啦。”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火折子吹燃,又将火饮到纸钱上。薛瞑听到她吸溜着鼻息,委委屈屈嘟囔:

    “今年还没开。”

关于这几天

    股市震荡

    得搞点钱啊

    搞完了钱

    才能继续发电

    以上。

恶路岐(二十六)

    上回来有人哭哭啼啼,说的自然是含焉,当时她求着薛凌给申屠易招魂,是哭了两声。

    至于开不开花,今年立春是晚了些,月上旬还冷的很,地上雪厚三尺,没有花开,再正常不过了。

    他随薛凌来过多次,却甚少见薛凌这般话多。只是听来都是是些碎语唠叨,并无哪句值得琢磨。薛瞑垂了眼睑,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又听得薛凌说了些“寒酸破烂”之类的,大抵是埋着的这个人在世之时抠的很。坟前火势欲盛,香烛也被点燃,清幽檀香味袅袅而上。直到元宝纸钱都成灰,见她还蹲着没起身。

    远处钟声又响,薛瞑知道寺里佛钟是半个小时一敲,看该烧的东西已经烧完了,轻道:“此处风大,我们回吧。”

    薛凌伸手在坟碑边缘处拔了根草茎在手,仍旧没起。半晌徐徐道:“我倒觉得,这儿比世上任何一处的风声都小。”

    薛瞑听她话间戚戚,显是意有所指,不敢再劝。又候得片刻,薛凌喘了口气站起身子,难得活泼道:“回了回了,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她将拔出来的那根草茎搁在墓碑上,笑道:“此地的草不好,你且耐心睡上些时日,我就带你回去。”

    回哪?薛瞑尚没想过来,薛凌转身冲他喊:“走了。”

    他忙点了点头,抬步时,见薛凌蹦跶着背影离他几步远。薛瞑往墓碑上看了眼,“孝子薛凌”几个字笔画分明。

    他知里头的人不是薛凌父亲,但每次来此地拜过后,皆能看见薛凌雀跃稍许。是与不是,就没那么重要了。

    薛瞑紧走几步,追上薛凌,还是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刚出了荒地,忽闻薛凌道:“江闳死了。”

    薛瞑顿了顿,轻道:“我知道。”

    薛凌踩了一步台阶,望着远处边走边道:“既然知道,那就....没点想法么。”

    她将手拢进了袖里,摸着恩怨剑尖,好似要将手指戳上去。今日出门,确然是想给老李头烧两张纸。

    黄家事了,总是有些喜悦想分享的。要是老李头活着,她想,定要一蹦三尺跟他喊:“等着,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回平城了。”

    她看含焉并不太想回平城,薛璃也不想回平城,这些人怎么不想回去呢。但是,老李头想回去,她知道的,老李头想回去。

    可惜老李头死了,也只能来老李头坟前,权当是个在天之灵的告慰。

    告慰他,花快开了。

    不过,除了给老李头烧纸钱,更多的,还是为着单独将薛瞑拎出来。壑园里说话,难保被谁听了去。

    往日那些破烂事,听便听了,唯有一桩,只能自己人知晓。

    薛瞑像是想了许久,反问道:“我该有什么想法吗?”

    薛凌失笑,她也不知道这人该有什么想法,但总该有点什么想法吧。人又不是块木头,哪能就没个想法呢。

    她停了脚步,回头笑道:“我遣你去棱州,不是为了防止你给江府通风报信。”

    薛瞑在这一刻确实有了些想法,目光躲闪片刻,又逼着自己正脸与她对视,生硬道:“不是吗?”

    是与不是,原不该是他问的东西,偏他想问,带着些赌气和无奈。

    薛凌挑眉笑,坦坦荡荡复轻快道:“那当然不是啊。”她想了一遭江玉枫,面上隐隐一阵阴狠,却仍是欢愉语气道:“你不知道,江玉枫是个多么聪明的人。”

    薛瞑在江府是呆了些年头,可并未与江玉枫有过多少交集。回忆起来,不过是和外人一样,仅记得些许流言轶事罢了。

    前太子的伴读,国公爷的娇儿,要当个蠢货,得拿门每天夹上三遍脑子才行。

    这些人有多聪明,他确实不知道。就像.....薛瞑看着薛凌近在咫尺的脸,慌忙垂了头,他也不知道她有多聪明。

    薛凌没能看出薛瞑局促,她在傍晚骤起的寒风里转身,继续沿着台阶蹦跳往下走。用一种毫无起伏的絮叨给薛瞑解释:“我只试探过你一次,就是你刚到壑园,我抱怨那点心太甜。

    后来再去江府,江玉枫那蠢狗给我的还是同样甜死人的点心,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壑园盯着我的。”

    她刚还夸过江玉枫聪明,现儿称“蠢狗”也分外顺口。薛瞑并未注意二者矛盾,反在一瞬间恍然大悟。

    狐狸,兔子,那日马车上少女簌簌睫翼,鼓囊着双颊心虚般对着自己说“不爱吃甜,你知道的。”

    蠢钝如他,当时根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现在,那些怀疑和刺探才浮出水面,跟着隐佛寺里还未散尽的钟声余音一起,缥缈在他眼前。

    然薛瞑脚步未停,仍随着薛凌一级一级往下走。自己是从江府那边来的,她既与江府不合,怀疑自己,无非人之常情。

    前头薛凌面色不改,微叹了口气,续道:“可事后想想,是我笨了些。江玉枫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明目张胆派个人过来盯着我呢。

    便是盯着我,你给他说过我不爱吃甜,他为了不暴露你的身份,故意给我不爱吃的东西也未知。”

    她嗤笑一声,不知在笑谁:“疑人疑不尽,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薛瞑亦不知怎么办。

    隐佛寺后山十八阶台子下到最后一阶,薛凌轻身一跃,鞋底与地面相撞,清脆“啪嗒”声吓的薛瞑以为她要滑倒,忙伸了手想扶。手还在半空未伸全,已瞧见薛凌顿脚,在那站的稳稳当当。

    天上有零星雨丝,间或三两粒霾子敲下来,看模样,最迟不过今晚,又有大雪下起来。

    薛瞑暗恼了一瞬,怨自己办事不周到,出门也没搁把伞在身上。这一路走回去,万一淋着了......他再顾不得什么疑人不疑人,轻催:“看着是要下雪,早些回吧。”

    疑人疑不尽,他对这事儿确实没个好办法。终归,他也不如这些公子小姐聪明。

    薛凌摊手,她瞧见了空中在飘雪。昨儿个中午好似还火红的太阳挂着呢,屋里炭盆都快撤尽了,晚间突然就转凉,今日竟是雪粒子都砸下来了。

    这般乍暖还寒的节气,最是要命。

    她没抬脚,停了好一会子,手上终于接到三两片碎雪。一边缩回手拿到自己眼前,一边道:“纵是人疑心难消,可我没办法。如今我身边,别无亲友。

    唯你一人而已。”

    薛瞑垂头,压着想要喷薄而出的鼻息,又闻薛凌道:“那几日在壑园,我处处提防你,还是因为白先生在侧。

    至于遣你去棱州,一来是为了白先生彻底放心。更多的.....”她顿了顿,才道:“是为了江府。”

    薛瞑仍理不透这里的关系,若是为了江府,那只能是防着自己听到了壑园的计划去通风报信,那不就是怀疑自己么,何必说不是呢。

    有点像强词夺理的欲盖弥彰。他张嘴,想劝薛凌,反正自个儿不在意这些,用不着再提。

    然薛瞑犹豫了一瞬,觉得薛凌既然说不是,那就由着她说不是也行,劝不劝无关痛痒。

    他这么一迟疑,薛凌甩手,挥掉手心上两点雪融过后的水滴子,脱口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江玉枫那么聪明,绝不可能是把你放在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后来仔细想想,从江玉枫的角度出发,若我对江府有不轨之心,必然疑心于你。

    你人一走,本身就是通风报信。”

    薛瞑一阵沉默,终于理清这其间关系,轻道:“你拿我当个饵。”

    薛凌毫不自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江玉枫递过来的饵,我没咬钩而已。”

    她回头,还是个十六七少年顽劣模样,笑道:“江府与瑞王皆有私甲,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唯有吓他一吓,才能看清草里究竟藏了多少蛇啊。”

    薛瞑垂头不言,薛凌倒退着徐徐走出几步,轻快道:“我与江府的关系不必多提,江府一派与壑园,本就是水火不容,二者兵戎相见,早晚而已。

    他瞧我支开了你,定是以为我和壑园在密谋,要在十五夜趁机将江府一起除掉。就算不反击,必定也是要调兵遣将按家护院的。”

    薛凌摊手,微抖了抖袖口,左腕那道旧疤清晰可见。她笑:“我都算好了,若是壑园赢,且当个喜出望外。

    若是......霍云婉命有不济,手里东西连个破落户都比不过,那我时候去跟江伯伯叩头认个错,就说被壑园里头骗了,想来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我。

    万一此事被化解,起码能知道这两者各藏了多少东西,落个知己知彼嘛。”

    她摸了摸指尖,觉着这雪是越来越大了,刚才好半天才接到两三粒,现儿个摊手,指尖立马就多了数点白。

    下雪好,下雪像平城。

    她欢欢喜喜给薛瞑解释个中缘由,卖弄其间算计。不见泱泱自罪,全是洋洋自得。她得意于自己撒饵,江府果然就咬钩。全然不与薛瞑提起,也许不撒那些饵,江闳不至于此。

    兵符的图样,遣薛瞑离京,这些,前者勾起江府权欲,后者勾起江府恐惧。她想,换了自个儿,也会学江府,试图先下手为强。

    她一直在.......把江府往恶路上或诱或逼,占足了便宜,还能装作一个受害者在薛璃面前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她看薛瞑,笑的一脸人畜无害。她没说谎,她确实怀疑过此人是江府派过来的奸细。

    那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

    但那个时候,她肯定还不想杀了江玉枫,所以随心所欲猜的漏洞百出。直到后来杀意横生,便愈想愈细,愈想愈细,终于事无巨细。

    一切水到渠成,果然江府当夜发难,果然一个掉毛凤凰远不如鸡,她顺顺利利落得这场喜出望外。

    虽然江玉枫没死,也就那么回事了。人在知道就那么回事之后,突而杀意尽消。就好像,即使江闳活着,她都可以放那老不死的跟齐世言一样远走他乡。

    被人疑心和被人当饵好像并无多大差别,然薛瞑既不在意前者,自也不太在意后者。甚至,他听出来了,他其实是被人疑心的同时还被人当饵丢了出去。

    不过,他仍旧不怎么在意,反倒甚为担忧不快点回去,定是要淋雪了。他催:“雪大了,早些回吧。”

    薛凌没从他话里听出丝毫不情愿和苛责,虽有轻微诧异,但显然对这反应甚为满意,真切笑开来道:“回吧回吧,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让你去办。

    总之,这些破事也是没办法。你在壑园,既惹逸白提防,又怕江府那头不动,还怕棱州那边出乱子。走一趟,一箭三雕。”

    薛瞑只看她满脸骄纵笑意,上赶着附和:“你说的是。”

    并非全然奉承,他本就认同,她说的确实是。

    薛凌彻底笑开来,欢喜招手,也催他道:“走吧走吧,边走边说。”待薛瞑上前几步走到身侧,她方转了身,往壑园方向走。

    隐佛寺后山下来是大片松木林子,平时就少有人烟,何况这两日。这会除却风声落雪,其余鸟兽寂静。

    薛凌到底谨慎,凝神听了一遭,确定无旁人,方道:“我想你去替我造一块.....兵符。”

    “嗯。”薛瞑应的毫不迟疑,甚至没拿这话当个什么大事。造东西罢了,前些时候,园子里和江府不是都造过好几块了么。

    他答完话,前头薛凌沉默了许久。头上簌簌声愈来愈大,显是雪下起来了。直到二人快走出林子,薛凌顿住脚步,回身略仰头,瞧着薛瞑道:“你去帮我造一块....

    造一块真的。”

    漫天飘白,魏塱坐在思贤殿里对着一封又一封的文书或急或怒,一只手却搭在桌上锦盒久久不肯放。

    他所有的矛盾都在这只盒子里,欲放不能放,欲收不能收。

    它是黄靖愢造反的铁证,但是不能拿给群臣看。他深知即使昭淑太后肯替黄家求情,仍免不了有人怀疑是皇帝对臣子欲加之罪。

    所有的证据,在黄靖愢之死面前,都像是人为炮制出来的。尤其是去年,皇帝还将外祖的坟挖了,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未必人人都这么想,可魏塱难以自信,就免不了多疑他人。不仅怀疑活着的,还怀疑死了的。自己的舅舅,自己的母亲,真的有弑君之心么。

    有,答案就在这盒子里。

    龙袍证人皆不足信,唯有盒子里的半块兵符,无论如何说不清缘由。他伏在案上,千方百计的想这半块东西怎么会到黄靖愢手里。

    薛弋寒,霍准,霍云昇、黄靖愢,魏熠,那些故人如走马观花跃到眼前。电光火石一瞬间,他才记起薛凌这么个人来。

    是,薛弋寒的儿子?

    旭尧临死前,说薛弋寒的儿子回京了?

恶路岐(二十七)

    那只手在锦盒上扣的更紧了些,薛凌其人如何?

    喧嚣传言散尽,魏塱蹙眉,记起自己应是见过那位薛家小少爷的。

    往来岁月里,薛大将军甚少带自己儿子回京,不过到底有过寥寥几次。一家子劳苦功高,薛弋寒又与梁成帝情谊深厚,免不了一回来就得皇帝大宴小宴一日三顿的请。既是宫宴,魏塱自然也在上座。

    太小了,他在此刻想。

    除却梁成帝驾崩那年,薛凌回京,得是再往上数个三四年吧。十岁不足的小儿郎,除了几分将门养出的恣睢胆气,能瞧出个什么来。

    可胆气这种东西,也就是唬一唬底下人。入席的不是王孙便是贵眷,最不缺的就是个气度。三两句奉承话,一半说给薛弋寒听,一半说给梁成帝,有几人是真心去夸个奶娃呢。

    身为皇子,魏塱亦深知当年那些传言,不过是梁成帝想逼薛弋寒将儿子送回京而已。再说薛宋案时,薛凌年不足十四。当年如此围追堵截,他能活下来?

    就当他活下来了,平城薛家亲兵尽无,朝中与薛家交好的官宦也尽数去职或外放。

    凡夫俗子,孤家寡人,能如何?

    退一万步,即便是薛凌所为,这天底下,黄家可能跟任何人勾结,也不可能跟薛家的儿子站到了一处吧。

    锦盒上的手渐松,他还是不信薛凌能如何。黄旭尧临死前的话,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恐吓。

    这桩案子明面上早已结案,只能私下派人去查查,始终没个着落。魏塱将手从锦盒上拿回来,支着桌沿揉了揉额头。

    黄旭尧全家被屠是不是薛凌已经无所谓了,是就是吧,多不过也就这点能耐。当前现状,不允许他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身上花费太大力气。

    说的难听些,他瞧不上一条丧家之犬。

    他只关心西北和黄家,要怎么平衡。如果昭淑太后的全项表不起作用,是否真的要调西北的兵回来勤王救驾?

    魏塱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锦盒上,而薛凌与薛瞑已经走出隐佛寺后山树林,她迎着如絮飞雪,在给魏塱盒子里的东西添最后一笔注脚。

    薛瞑不关心要造的东西是真是假,只担忧的看了看天,雪这么大,无论如何不能冒着雪走。再往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片竹林,里头隐隐有茅屋。

    他劝住前头还在踱步的薛凌,道是不若找地方避避,等他回去撑了伞,看看能不能驾马车来接薛凌。

    薛凌并不畏雪,身上氅子也宽大,脚上靴子貌若是鹿皮做的,极防寒,真个一路走回去,倒成了桩雅事。

    只她想想回去别无旁事,壑园里头来来回回都是无趣,能找个别的地坐上些时辰也好,当下应了薛瞑的话。

    薛瞑心喜,伸手指着那竹林道:“看那边似有茅屋,不知是有人家,还是寺里搭来给行人落脚的地方。”

    说着话缩了手去解自己身上氅子,想着给薛凌撑一撑。看距离还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姑娘家淋着了总是不好。

    系带还没解开,薛凌已迈开大步从树底下走出,不忘笑道:“这破地哪有人住的起,当初埋老李头还花了老大笔银子,多半是那些秃头搭来凑个名声,不定里面还放了几个烂果子。”

    地上积雪尚薄,脚踩上去,带起的风扬开片片琼瑶。薛瞑手顿在胸口,又缓缓将绦带系好,追上薛凌,一路跟着到了竹林处。

    茅屋柴门未掩,推开来,里头不过一方竹桌并三四只竹编小椅,并无她说的烂果子。旁儿倒是有个红泥堆出来的炉子,上搁铜壶一只,可惜此处既无炭火,也无茶水。

    薛凌抖了抖头上雪,比划两下,估摸着自己并不会将那椅子坐散架,才扯了一只到窗口处坐定。

    薛瞑跟着掸了掸衣上雪,劝薛凌往里坐些。这破地方四面漏风,居然还开了扇窗户,连个窗纸都没糊一张。

    薛凌不答,薛瞑又道今日闭城,未必能有马车过来。他且回壑园想想办法,若是晚来些许,还请薛凌耐着性子多待些时候。

    薛凌这才回脸笑,道:“有没有都没事,晚些时候,我自己回去也可,你来不来无妨。只是我今日交代你的事,以后要办的妥些,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薛瞑一概应承,转身退出屋外,迎着风雪往壑园去,此处便独留薛凌一人。

    说是窗户,不如说是个窟窿。薛凌瞧着也好玩的紧,碎雪落在茅草沿上,又有些许顺着风飘进来。她听了一遭外头薛瞑已离开,拢了拢衣衫,起身站起到门口。

    竹子这种东西,平城里头好像从未见过。各家园子里倒偶有几颗充作养眼,不过,都是些文竹凤尾之类长不高的东西。

    像林子这般参天之物,以前甚少得见。尤其是这才立春的日子,竹林还是一片翠色,与薄雪相应成趣,只觉着好看的不得了。

    她无端心虚,斜眼环顾了圈四周别无他人,薛凌这才笑出声来。

    好看,是好看。

    怎么看,都好看。

    若非放纵能让人有近乎癫狂的快感,那克制就不算一种为人称道的美德。

    她缩手,摸着袖笼里恩怨的剑尖,看着天地间白色越来越浓,像是在为黄靖愢之死谢幕。

    她还在近乎固执的鄙夷,这种蠢狗,居然有脸去临刘越石的文。

    不过,蠢也好,慧也罢,人死了,她赢了。赢的人不少,不过,她是最大的赢家。

    毕竟,以李敬思之手递给魏塱的那半块兵符,是真的。千真万确,世间只此一枚。

    在没递上去之前,逸白不是不知道薛凌常在书房里盯着半块兵符看。不过,他只当是薛凌担忧罢了。

    谁不担忧呢,霍家姑娘不也担忧么。虽说即使是假的,也能陷害黄家,但到底不如真的好啊。

    是真是假,也只有送到魏塱手上才知。

    薛凌在壑园书房里犹豫了数个日夜,江府和壑园各造了半块假的给她。对比那半块真的,色泽材料一般无二,唯细微处纹样稍有不同。

    纠结数日,她最终将那半块真的给了李敬思。与其给半块假的让魏塱举棋不定,不如将真的给他,既坐实黄靖愢谋逆,还能让霍云婉以为,她拿到的图样是真的。

    假如有一天,霍云婉会用到此兵符,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而自己,早已背熟真正的兵符纹样,让薛瞑去造的那一块,才是真正的大梁西北兵符。真作假时假亦真,不知道,到时候是魏塱手里的好用,还是自个儿的好用?

    一想到这些,是值得笑出声来。

恶路岐(二十八)

    薛瞑再回时,一林翠竹已成琼枝,看雪势,比之年初还不遑多让。果真壑园并无马车来,城中到处都是御林卫来回巡街,逸白多有为难,薛瞑便未强求。

    真论起身份,壑园到底只是医馆一间,违背皇令驭马行走于闹市,确然张扬了些。他存了轻微私心,雪中撑伞共渡想想也是一桩风月事。又怕薛凌不喜,特携了两柄竹伞揽在怀里。

    薛凌早有预料,逸白何许人也,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马车过来。她本喜雪,更想悠闲些行将回去,只能说恰和心意。

    伸手接了伞来撑开,二人同行依旧是走的来时路,闲话间将兵符之事商议的更稳妥了些。当初江府和逸白办事时,薛瞑皆有插手,不愁找不着路子,也就是须得费些手段,免教走漏风声。

    这些有得没得,薛凌都和盘托出,倒不是对薛瞑多有亲近,只是觉得此人是该跟着她。君子喻于义,她对薛瞑有救命之恩,小人喻于利,江府已经完了,就当薛瞑以前是帮江玉枫办事,而今也该另投明主。

    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在伞沿下轻笑着用偷眼看薛瞑,说不好此人是君子还是小人。但无论是哪种,都该跟着她不是么。

    薛瞑似略有察觉,却又将伞沿压的极低,始终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跟在薛凌侧后方。忽闻薛凌叹道:“可惜江玉枫还没死,我与江府,总是有些交情在,做不出这般事来。”

    薛瞑没听出个中意味,只当薛凌是口随意闲话,便没作答。又听她道:“可他活着,我总是觉得不畅快。”

    薛瞑抬了些伞沿,只能看见薛凌伞面下后脑勺处些许碎发。可他总觉得前头姑娘定是嘟着嘴,眉眼似嗔还娇。

    他便毫不迟疑:“那就让他活不过今晚。”

    他这般肯定,反而像是故作谄媚的假话。薛凌顿脚回身,笑道:“你都不问问他为什么该死啊。”

    二人伞沿相撞,伞面上落雪飘开。薛瞑终将伞抬起了些,看着薛凌,理所当然的回道:“为什么要问呢。

    各人有各人的命,到了要死的时候,死掉就好了。当初我要死的时候,也不曾问任何人要过缘由。”

    薛凌愣了片刻,又霎时通透,跳将起来敲了一下薛瞑伞面,笑道:“你说的对,是没什么缘由。走走走,回去了。”

    她转身,步子比方才轻快许多,她终于对薛瞑彻底放心。

    薛瞑停了一瞬才续跟上,他仍旧分不清薛凌的喜怒哀乐都从何来。又听她念叨,说是无妨无妨,也就是多咬两下牙罢了,犯不着非得让江玉枫如何如何。

    他还是默不作声的笑,丝毫不觉薛凌前后不一,反觉她反复犹豫的模样跟小儿无异。

    天将黑时二人总算回了壑园,逸白早早在等着,见了薛凌即为着马车的事告罪,薛凌自是应承便罢。另道:“雪这么大,人赶的及么。”

    薛瞑在一旁听得摸不着头脑,逸白笑道:“姑娘放心,开青不远,今夜必是能到。”

    薛凌拍掌叫了声极好,闲话间说及要让薛瞑去办些事,以后在园里,还请逸白多给些方便。

    逸白了然于胸,这意思,薛瞑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当下跟薛瞑也抱了拳,寒暄道是相互照应。

    不多时晚膳传了来,逸白赔笑退去,出了房门,摇着脑袋内心嘀咕了一句。江府送来的人,薛家姑娘居然就真敢用,不知这里头是个究竟。

    然经黄靖愢一事,他也瞧出薛凌看似随性,实则心细,至少不担忧被薛瞑蒙蔽去了,当下再没多想。

    于薛凌而言,黄靖愢之死已经尘埃落定。对霍云婉来说,却是还要等,等魏塱是否拿出兵符。

    现今黄家造反,只要那半块兵符和真的无异,魏塱一定会拿出来。即使不调兵,也要拿出来给臣子瞧瞧,他有随时召将勤王的打算。

    如果魏塱没拿出来,那就是说偷出来的兵符纹样不对。不仅要想办法再拿,还得时时盯着黄家事,防止魏塱瞧出哪处不对来。

    是而逸白尚不敢完全掉以轻心,更没工夫探究如何突然之间薛凌就对薛瞑深信不疑了。

    终归此事过后,薛家姑娘和自家姑娘是一条船上的人。他和薛凌是同样的于情于利,怎么也想不出背叛的理由,何必自寻烦忧呢。

    逸白走后,丫鬟说是天寒,又添了几个炭盆来。用罢晚膳,薛凌这一夜睡的极好。

    天时一亮,文武百官又在金銮殿上聚集。今日也无别事,春种未种,秋收还早,旱涝皆没到眼前,边关胡人的折子也还可以压一压。

    最要紧的,是黄家的儿孙。

    昨日太后亲发了劝降文书去,开青城只有区区百里,纵是大雪纷飞,良马亦能一日两来回。按理说,一上朝,就该有人站出来讲讲,黄承誉是如何回的话。

    然万岁之后又万岁,问安之后再问安,皇帝开口,提的还是雪娘子下葬一事。昨儿开朝,皇帝已经让步不以皇后之礼下葬,仅尊为贵妃哀荣。但雪娘子先入陵寝,百年之后,定要与自己合葬。

    虽还有所僭越,但文武跪了一天一夜,又逢黄家起兵的消息骤然传来,谁也不想再触帝王逆鳞,一水儿老老实实喊“天子英明”。

    若不是薛凌心思全放在了黄承誉造反一事上,这些君臣拉锯听来也该甚是有趣。这会皇帝缀言良多,说的是昨夜突逢大雪,免不了他又添哀思。

    底下人恐是皇帝又生儿女情长,户部杜君连忙出列躬身劝诫皇帝以国事为重。眼见皇帝未生怒,旁儿众人勉强松了口气。

    出头鸟确实是户部好做,虽说这一部是个肥差,里面肯定有人最后免不了要被黄靖愢牵连。但当务之急,皇帝最需要的,就是钱。

    打仗要钱,防胡要钱,给丧命的官员发恤银要钱,就是雪娘子的丧事,那也得弄钱来办啊。

    一讨论钱,别的事儿不也就顺利成章说开来了么。于是金銮殿上气氛渐浓,该埋的埋,该押的押,该斩的斩。

    戚令说是年初的玉刻案主使已经认罪,刘希夷主理的祭天大典案也查出了些许眉目,二人言辞隐晦间皆有所指,貌似进来京中诸多怪事的幕后黑手,都是黄家。

    反正黄靖愢都死了,黄承誉公然造反,昭淑太后亲自认的罪。有些黑锅,不往死人身上扣,活人哪背的起啊。

    何况戚令问心无愧,人证物证俱在,这些事儿,它确实跟黄靖愢脱不了干系啊。你说黄大人他图个啥,不就是被刨了个祖坟么。古来臣子与君争,赢了的有几个啊。

    这厢人声沸沸间,魏塱渐添天子傲气。到底,这些臣子已甚少有人替黄靖愢开脱,便是偶有两句偏帮,也无非是说黄家于社稷有功,还请天子法外开恩。

    总算,黄靖愢谋反了,他想。

    黄靖愢谋反与否,薛凌说了不算,魏塱说了不算,得有人承认了才算。

    此时此刻,人人皆认了,所以黄靖愢谋反。史官落笔,白纸成简,千秋万代,都是黄靖愢谋反。

    他呼了口气,殿内文武私语未停,忽闻门外侍卫高声喊“报”。

    上殿求见的,是开青来的传信官。

恶路岐(二十九)

    魏塱蹙眉不展,心底得意却还未散尽。群臣侧身,也是齐齐看过去,以为此案大抵会就此落幕。

    黄家人认罪,是最好的结局。仗不用打,人不用死,省了一大摊子事。只难为昭淑太后一把年纪,还肯站出来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礼部张大人已在整理衣冠,就等着来人痛哭流涕叩首求饶之后出列,为小皇子的满月礼进言。

    天子能想出来的东西,座下臣子也没几个想不到。但得黄家人一认罪,剩下的就是皇子满月大赦。如此一来,所谓挫骨扬灰,所谓不日问斩,都成了一句空话。

    虽然黄家以后再难有踏足朝堂的机会,总好过现今生死未卜,去赌那一丝丝可能登基的机会吧。

    人皆交目点头以为然,不想那传信官大步走到殿中间,拜礼之后不等魏塱宣,兀自起了身,朗声道:“小人黄骆,奉家主之命,面见天子。今家主仍尊陛下为天子,请陛下恤家主为哀民。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魏塱一瞬挺直了腰,又闻那人续道:“今家主高堂俱丧,不敢回奔,身名不存,不敢回呈。念黄氏一族忠于大梁百载,小人试问,何以昼不得续,愢不得靖。何以坟不得安,尸不得存。”

    “大胆,竟敢金殿之上,口出狂言,辱我圣听。”一位官员指责道,又朝着殿外侍卫高喊:“来人,将此歹人拖下去。”

    那人不卑不亢,转向官员行了一礼道:“我不识得这位大人是谁,有道是两城交战,不斩来使。今我为主家使,生死存亡,来去停留,自有天子圣断,如何轮得到大人分说。”

    不等官员答话,又转向魏塱道:“小人主家听闻,当晚之事,皆因朝中李大人起。特命小人一问,未曾请教.......”他顿了顿,环视四周道:“哪位是李敬思李大人。”

    李敬思身为带刀御卫统领,在朝不在列,一直在离皇帝最近的角落里站的老实。由着上朝的事儿大多与他没什么干系,神思早在天外,这会听得人一身喊,愣了片刻才知是喊的是自己。

    当下朝着魏塱看了眼,见皇帝点头,才上前一步道:“是在下,何事。”

    那人朗朗道:“小人主家听说,当晚是李大人带兵闯入黄府,事后黄府满门无一活口,李大人......”

    “放肆,何方宵小,莫不曾敢当朝问案。”戚令出列怒声喝止道:“李大人如何,自有朝廷一力查审,岂轮的到你在这污言秽语。”

    他转脸想魏塱拱手道:“陛下,臣观此人,无认罪之意,有挑唆之嫌。分明黄氏余孽贼心不死,巧言令舌搬弄君臣是非。”

    魏塱没答,那人怒视一眼戚令,又对着魏塱行礼道:“小人位卑,也曾习得,吕氏春秋有言,平出于公,公出于道。

    今舅父死因不明,陛下不查,何来的道?今高堂不审而罪,若小人主家不究,何来的公。既天下无公无道,陛下.....”

    他环视四周,看着群臣,诘问道:“诸君,

    怎敢妄求太平?”

    如今刑部是刘希夷主理,正是他接手了那件奶娃龙袍,前些日子又肩负审查祭天大典一事,早已对黄靖愢谋反深信不疑。

    此刻听这人的语气,就是死不承认还数落朝廷问案的失职,当下勃然大怒,出列斥道:“天子慎提外戚,何来的舅父,逆贼无有九族,何来的高堂。

    黄靖愢谋反不成,被李大人当场格杀,人证物证确凿,何为不审而罪。黄承誉不过一城都尉,竖子敢称来使?

    陛下龙恩浩荡,方许尔等自罪,今不束手就擒,反倒当庭摇唇鼓舌。”他转身,向着魏塱施礼,道:“陛下,臣以为,逆贼一意孤行,枉负君恩如海,不如即可派兵绞杀,以正视听。”

    诸方争吵间,李敬思讪讪将迈出来的那步又退了回去,他就说根本没他什么屁事。当晚是他先进去没错,可并不是他收的尾,诸多证据,都是旁人挖出来的。

    信不信的不好说,但是有了那半块兵符,皇帝对自己深信不疑。只要皇帝信,那别人就无所谓了。

    魏塱扶着龙椅,掌心越来越紧,黄承誉居然敢!他居然敢随便派个人来朝堂上要公道!

    有没有公道是一回事,这天底下,竟敢有人问天子要公道。

    莫说黄靖愢他妈的死有余辜,就是自己赐死黄家,那也是黄家的福气。什么时候,能有臣子问君王要公道。

    他狠狠按着龙椅扶手,就差脱口而出,立即下旨从京中抽丁,即刻连夜赶往开青捉拿黄承誉。抽丁还来的慢了些,就从御林卫里点卯也可。

    昨日晚间开青又来了几封急报,原城中兵将也并未全部追随黄承誉,四散者有之,外逃者有之。死心跟着黄承誉的,人数不过四五千余。

    开青向来不是要地,城池仅作抵御流寇乱民等,若京中万人快马过去,兵贵神速,能在黄家其他兵力赶到之前拿下黄承誉也未知。

    他思量着这场仗的必要性,又疑心黄承誉派人进京叫嚣的勇气是从何而来。黄家抵死不认罪,难不成是早已万事俱备,真的想兵入京师,改朝换代?黄家筹谋这么久,有此可能也很难说。

    犹疑之间,众臣七嘴八舌又驳斥数句,人人都喊陛下,听得他头颅里像是什么东西在猛烈跳动,疼痛如涟漪一圈圈匀开来充斥整个脑袋。

    如何是?如何是?魏塱焦头烂额间又听一人高喊“陛下”,字正音清,抬眼看,是沈元汌顿首跪地,道来人言之有理。

    当晚既然是李敬思带人先入黄府,一切物证未必没可能是李大人放在黄府里栽赃黄靖愢。事后黄靖愢满门不保,有嘴,也说不清了。

    刘希夷大喊荒唐,指着沈元汌道:“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说此话于李大人是无端放矢,难不成黄靖愢死了,别人就没长嘴了?

    上元当晚陛下当街遇刺,现刺客已捉拿归案,数份口供确认背后主使是黄家无疑,再说初八祭天,那隐佛寺的和尚也已供认不讳,怎么到了你沈大人这里,就成了未必了?”

    他拂袖怒道:“简直岂有此理,难不成........”

    魏塱怒喝:“都住口。”

    群臣收声,各自仍忿忿之色溢于言表,唯李敬思站在角落,低垂着头,面色阴沉。倒不是被谁说中了真相,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元汌......居然诋毁自己。

    沈元汌是沈家人,向来与自个儿交好。不求雪中送炭,怎么着,也不能落井下石吧。

    胸口恶气未出尽,又生惴惴不安,沈家一直是皇党,沈家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沈元汌如此进言,难道是皇帝........

    他始终不敢抬头,唯恐漏出破绽。魏塱却无暇顾及李敬思在想什么,沈元汌为何如此,他不假思索,便心知肚明。

    黄承誉派来的人说要查,若是不查,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仗一打起来,西北兵力立马就得调半数回京救驾,那胡人那边怎么办啊。万一沈元州要用兵,难道全靠民间抽丁吗?

    看似沈元汌是帮着黄家,实际考虑的还是大局为重。魏塱怒,不能怒,喜,这时候他也对沈元汌喜不出来。

    他看座下臣子,有戚令之流,唯皇帝是尊,有沈元汌之流,为黄家据理力争,有无名之流,唯唯诺诺做个谄臣。

    唯皇帝是尊的,看着像忠,未必尽忠。为黄家说话的,看着是奸,未必是奸。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这个朝堂,好像三五日之间.....就....就.....

    忠不知忠,奸不知奸,如一室混沌昏昏然。

恶路岐(三十)

    沈元汌一脸焦灼,还待再劝,殿外喊“报”声又起。不等魏塱宣,身着甲衣的驿丞直接带刀闯了进来,屈膝跪地,双手高举。手心上托着的,是一封带血文书。

    魏塱心中咯噔一声,虽不能接受,理智却清楚的知道,这时候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平安二城那头的事儿。

    胡人,攻城了。

    比皇帝更先得到消息的人,是薛凌。

    晨间雪大,她醒的早,起的却晚,捏着床头一本《六度集经》在被子里或仰或躺辗转了许久都不愿挪窝。

    直到个小丫鬟捧着暖袋笑着过来催,又附在她耳边轻道:“白先生让奴婢来传个话,小姐要等的人到了。”

    薛凌半梦半醒外头想了一瞬,才“呼”地坐起掀了被子,脆声道:“知道啦知道啦。”那丫鬟亦娇声笑闹“天冷姑娘要多穿些。”叮嘱几句转身去了屋外。

    不多时薛瞑便见薛凌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洗漱便罢,一道儿用了早膳,含焉亦在其列。薛凌有意多盯了几眼,含焉虽还略有恹恹,终不是前两日那边惊惧生分。

    薛凌打着趣儿道:“总算是开城了,今日雪好景佳,得空也出去转上一圈,免了闷在屋里胡思乱想。”

    含焉牵强笑笑,张口说城中乱。看模样还想说两句,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欲言又止,只倒是最近不太平,劝薛凌注意安全。

    话落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大抵“不太平”这三个字对她而言也是洪水猛兽。

    薛凌紧喝两口粥,随即丢了碗筷,她是想哄两句含焉,但不能一直哄这倒霉鬼。何况自己平日里本不擅哄人,哄多了有弄巧成拙之嫌。

    薛瞑眼见她丢了,赶忙将自己手上东西也丢了个干净。看二人丢了,含焉立刻也搁了勺子。

    薛凌起身,没好气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去办点别的事。”话落再不管二人,径直往外院书房去。

    人坐定候了片刻,逸白才姗姗来迟。薛凌不以为忤,甚至还略有开怀。逸白来的晚,那就是什么破事都顺利。他要是跟个狗一样在这等着,那踏马就是铁定出大事了。

    这两日黄家事刚完,说的难听些,江闳的丧事都还没办呢,她也不想找别的事。见逸白笑容满面,薛凌手上笔没停,懒散道:“都成了?”

    逸白笑答:“姑娘料事如神。”又道:“非小人托大,要姑娘久候,还以为姑娘正午才过来呢。”

    黄家的事儿,得等散朝了才有个说辞。若是为着早间那个口信,那估计得等明儿散朝了才有,所以薛凌确然来的早了。他虽不担忧薛凌计较,终归自己要恭敬些。

    这一笔写成,是个“龙”字。薛凌停笔,抬脸朝着逸白,对他那番解释恍若未闻,只咧嘴道:“好怪,居然有人姓龙,从来没见过。”

    逸白上前一步,瞧了瞧纸上,是薛凌常年写的百家姓。刚写到祖武符刘,景詹束龙这句。他不知道薛凌为何没日没夜尽涂这玩意儿,这会也不想探究,噗嗤一声揶揄道:“我也是没见过。”

    又道:“便是真有此姓,念来避天子讳,不敢现于世。”

    薛凌将笔搁在架子上,人往椅子里一坐,笑道:“是我过来的早了些,不干你的事,本也没着人去传你,底下人殷勤罢了。

    不过,既你来了,一并省点事,都是亲眼见着的么。”

    “确认无疑,小......”

    “你确认过就行,以后也用不着这般事事周到,我坐着不自在的很。”薛凌打断逸白,语气较往日甚为活泼。

    她本也不打算细问,方才逸白都夸了她料事如神,足以说明有人往京中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是而她要等的人,绝不只是黄家那位传信官而已。她等的,还有平安二城来的兵书。

    当初拓跋铣和江府勾肩搭背她就知道,此人并非真心和江府一处,无非就是怕自己蒙蔽于他,所以选择和自己对手站一起罢了。

    何况上元当晚京中那么大乱子,不用看江府,拓跋铣也知道大梁内乱将起。胡人兵马年前就在安城外集结,此时不攻,何时再攻?

    黄家没人反,没准听说西北胡患,趁此机会就反了。更何况现在黄家已经有人喊了反,拓跋铣不得上赶着欺魏塱一个左右为难。

    京中消息飞鹞传书昼夜即可到胡地,胡人又一直和江府有往来,说不定早就将京中局势递了出去,只等黄府火起,那厢安城就搭起了云梯。

    这两日晴好,一路人马不停,文书赶到京中,可不是就该今儿个到么。

    从来军务紧急,驿站换马别有章程,对朝务稍有了解的人一看即明。是而薛凌前日便交代了逸白在驿站外着人盯着,盯的就是有无急报进京。

    本来只是盯安城,昨儿昭淑太后闹那么一出,索性连开青一起盯着了。早间人才过驿站,壑园的人立即放了信烟,城都没进,逸白就知道人已经到了。

    看天色已明,他自不敢怠慢。本该将消息告知薛瞑即可,念及薛瞑与薛凌男女有别,不能及时传达,特叫了个小姑娘往薛凌睡床处走了一遭。

    这会子魏塱与群臣在朝上愁眉不展,薛凌坐在椅子与逸白笑笑闹闹调侃着皇帝会如何收场。

    是把李敬思砍了给黄家赔罪让他们别打了呢,还是哭爹叫娘求着拓跋铣暂且退兵以和为贵?

    两桩猜测都不是魏塱的性子,且天家颜面也不许他这么做。薛凌拉开桌下暗格,里头砂糖做的兵符横七竖八摆了好些。

    她欢喜如无忧稚子,问逸白司天监的主事是谁。许久前还说是群饭桶呢,现儿觉得那群蠢狗该有几分真本事在身。

    今年岁寅甲子,万物剖符,是有兵祸天灾。

    逸白也作调笑玩闹,说是与司天监的柳大人当真有几分交情。只最近恰逢他春风得意,估摸着不太好请。但姑娘若是真想问吉卜凶,翁大人也是一把好手。

    薛凌手脚没停,翻箱倒柜将藏在暗处的黄靖愢手稿尽数搜了出来,里头还有几张盖着黄靖愢小印的白纸。

    掂量了一样,薛凌站起将东西在逸白面前一扬,道:“这东西以后都用不上了吧。”

    逸白道:“是,别无它用了。”

    薛凌转身往炭盆处去,熟练将东西塞进里头,火光大起,安城城墙上有卒子中箭坠落。人生痕迹,和黄靖愢一样,正在快速消亡。

    逸白退出,薛凌又写的一张,顿笔之间,看窗外溶溶雪色里,是鲁文安龇牙咧嘴的叫:“春天不好啊,春天担惊受怕。”

    春天怎么不好了,春天原子上花开一片,怕个啥。

    他说最怕胡人春天过来,你秋天过来,是吧,糟蹋点,总还能剩点。春天过来,那就是春耕没了,种没了,这一年可不就全完了。

    你可别以为就几座城的春耕,你不得从别的地儿抠东西来养兵啊,那别的地儿也落不了好是不是。你别看我怕,你爹也怕,比我还怕。

    那些胡狗最喜欢春日南下,春日马凶啊,嚼了一冬干料,吃点青草叶子不要命的跑。哎呀,这些事,说也说不完。

    是说不完,不等鲁文安说完,她就要急着嗤之以鼻,爹怎么可能怕呢。可这会,她想起四年前,薛弋寒横眉冷脸,连喘出来的气儿都是冷的。

    他说社日正值春耕,无论如何战事不得起。

    她续笔,壑园来添茶的丫鬟偷眼看这姑娘边写边笑,想是极开怀的。

    她笑,薛弋寒原来真的怕。

    怕就怕吧,反正她不怕,妈的,怕什么。

恶路岐(三十一)

    花开堪折日,春风得意时,有什么好怕的。

    春风得意......她又记起方才逸白说的柳大人来。轻嗤了一声,司天监的人能落个春风得意,也是桩趣事。

    这厢又涂了几笔,朝堂上纷争渐息。安城的事儿几乎没什么质疑,便是求和,那也得是打一阵再说。

    沈元州年前又是增兵又是要钱,不就是为着打仗么。这会打起来了,只能说天遂沈将军意。这便令了户部再着钱银军需,又点了监军押运,明儿就上路往安城去吧。

    又有人进言说是如今羯与鲜卑狼狈为奸,安城起战,只怕平城也平不了几日。这话也就是上赶着给皇帝递台阶了,魏塱与拓跋铣,那得是你死我活的至交,焉能料不到这么一出。

    当下又拟了章程,也着人顶了监军的名头,快马往平城去,算是把胡人那头的事儿先处理了一遭。

    黄家那头的事,本不好消停。难得那传信官是个灵巧的,说自己奉家主之名只为传信,可没道理盯着皇帝和大臣议事。三五两句谦辞说完,众目睽睽之下退了出去。

    如此一来,是否要查李敬思,便不用当庭给个说法。魏塱自作勃然大怒,即可命兵部点卯,有意让御林卫南营正骑谭让为将,赴开青镇压黄承誉。

    好在以戚令一派为首的人虽掷地有声喊着黄家造反,到底不是一群獐头蠢货。胡人那头已经打起来了,这要是南地近京再生乱事,这大梁江山,估计要到头。

    正所谓有过当罚,有功当奖,黄家造反归造反,黄大人一时糊涂,人上几辈子那也是尽是些忠臣良将啊。

    功过相抵,黄府满门性命已去,又昭淑太后慈母堪怜。若黄家晚辈回头是岸,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为显天子圣恩,这兵,就先不发了,搞个人去劝降吧。只要黄家晚辈丢盔弃甲认罪谢旨,去官革职就罢了,什么挫骨扬灰都是一时气话。

    这些话也就是听着好听,实际人人知道是无奈之举。魏塱愤懑不能自抑,却也无可奈何。

    想想反正也是要绕了黄家一干人等性命,虽然大赦在饶说起来好听些,然这番境地,好不好听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黄家降不降的再说,至少能拖两天,再给他多些时日部署。

    如此天子准奏,正商议劝降人选,沈元汌出列自请前往开青。道是他不知是非对错,但如今外有胡患,断不能内生国贼。

    他叩首:“臣,此去甘为残躯,只求我大梁无恙。”

    泱泱殿堂安静了一瞬,魏塱注视坐下臣子。他是......相信沈家人的,只是......他迟迟不能喊沈元汌起来。

    “沈元州害我。”

    “沈元州.....害我。是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胡郢当日在大狱里喊了什么,皇帝当然不可能亲耳听见,但是,狱卒听见了。不仅狱卒听见了,还有好些犯人听得真真的。

    临死之人扯着嗓子喊的又尖又厉,天牢深处关着的人以前都不是善茬,猛听见有人攀扯沈元州,当时哼哼唧唧笑开了花。

    你看,去人看来人,来人看去人,关在这的人,就只想看外头的人哪天被关进来。

    既然这么多人听见了,魏塱当时有没有听见,区别不大。这事儿拿到朝堂上说得几句,到了也是个笑话。

    安城主事胡郢死到临头攀扯沈将军罢了,当时羯族小王爷归家,拓跋铣马过平城,沈元州正从宁城大胜而归,焉能被个宵小污了身?

    胡郢死后,其罪不赦,妻儿不保,沈元州权拒西北,风头无俩。

    可,这人啊,是薛凌花了大心思才见过一面的死囚,怎么可能死的无声无息呢。

    年岁已过秋冬,半年有余,魏塱坐在龙椅上,脑子里是三四个人来回在耳边给他学那句话。

    有狱卒因面见天颜而两股战战:“沈...沈元州害我。”

    有旧臣因再逢君王而涕泗横流:“沈元州..”他哭:“是沈元州害我。”好像真是沈元州害了他。

    也有圆滑的指望借此机会扶摇直上,手卡着自己脖子,嘶哑着喊:“沈元州......沈元州害我。”

    他觉得自己学的应该更像些,当时他离的近,那官儿命不久矣,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手拼命抠脖子,好似要把里头什么东西抠出来。

    然皇帝不置可否,挥了挥手,便将这些人的忧惧希冀挥散。魏塱甚至觉得,他不该听这些东西。

    听了,又能如何?

    听了究竟能如何,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听了那几句话,他会让沈元汌久久跪在地上,久到众臣都察觉到了不对,以为皇帝是感动的说不出话。

    沈家这狂澜既挽的架势,确实很让人动容。可惜魏塱想的是,会不会......沈元州巴不得京中生乱?只有京中乱了,西北的兵才可光明正大往南。

    为何当初石亓可以从安城不翼而飞?为何沈元州无诏就先到了宁城?为何拓跋铣突然撤兵宁城?为何胡人年前还异动频频却在京中生乱之后突然攻城?

    为何.....为何胡郢在牢中多日未曾开口,临死却要拉着沈元州?

    为何,为何那封兵书可以刚好在祭天的时候到达?

    这些谜团,一直未解。无解的东西,就让人忍不住去猜。他猜,他开始猜,当年沈家对先帝之死装疯卖傻,凭什么就对自个儿死心塌地?

    这些人,会不会人人都在肖想一张龙椅?

    魏塱怔怔不能开口,沈元汌伏在地上还未抬头,中书舍人杜俊站出来反驳:“沈大人忠义可嘉,然以前常有和黄靖愢政见不合之处,若此时去到开青,就怕黄承誉失智,莫不如再择人选。”

    沈元汌还待再请,魏塱终开口止住他话头,感动非常:“卿一腔热血,朕已明了。然杜大人言之有理。国之大事固然重要,朕也不能将卿家性命儿戏待之。”

    又七嘴八舌一阵,另挑了人选是为户部郎中邹皎。此人是个花白胡子老好人,和谁都一团和气。众人皆以为好,又有人提议道再请昭淑太后劝两句,皇帝自也准命。

    万事议定,便散了朝,留邹皎数人在宫,等着皇帝在昭淑太后那讨封信,即刻虽护卫出发前往开青。

    今日这朝事着实久了点,李敬思身上伤未好全,站久了隐隐着痛。好不容易等着太监喊了散朝,方歇了口气等着群臣散尽后也随着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忽听得人喊:“李大人”,李敬思定睛一瞧,赫然是沈元汌候在此处。

恶路岐(三十二)

    由着沈元州的干系,他和此人......说的文雅些,算个君子之交。沈家人里头,沈元汌喜文,沈元州尚武。李敬思初时不通文墨,自然和沈元汌说不上什么话。

    他亦不知沈元汌是真喜文呢,还是沈家已经有了个武官远在天边,必须得有个言官身困朝堂。

    不过边关太远,朝堂的事,近在眼皮子底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些年沈元汌一直是个微末言官,有进谏之责,无定案之权。若非为着沈家,估摸着也没谁拿他当回事。

    李敬思惦记着朝堂上那番言辞,心里头不喜且怕,却不敢开罪,尴尬笑了笑,拱手喊:“沈大人。”

    沈元汌上前一步轻声道:“大人边走边说。”

    李敬思点头,续转了身与沈元汌一道儿慢悠悠往台阶下走。他本想散了朝快些去寻薛凌的,现沈元汌半路拦住自己,更加担心他是为了来试探自个儿。当下小心翼翼,唯恐交谈起来有一字错漏。

    孰料得沈元汌先喊了句“朝堂上多有见罪,还请李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听上去倒是不痛不痒,只他语气十分之诚恳,甚至带了些许哀求意味,叫李敬思疑惑不已,只道是这沈元汌唱哪处啊。

    犹疑间,李敬思循着书本上话答:“沈大人何罪之有,当晚确属我领兵进去,被你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你我在朝,政见不合也是常事。”

    他一个拿刀的,就不该有什么政见。只这会沈元汌也无心去抓李敬思话里字眼,另诚恳道:“李大人误会。”

    言罢瞧了瞧四周官员都走的远,他小声道:“大人与家兄情同手足,论起来,我也当称大人一声哥哥的。

    且莫说黄靖愢往日如何,朝臣有目共睹。就说这份情谊,我也不能疑心大人头上去。”

    李敬思停步未答,狐疑看了眼沈元汌,沈元汌续道:“方才朝间言语,实属无奈。”

    他抬手扬袖,请李敬思先走,二人又下得一级台阶,续闻沈元汌和盘托出。无外乎胡人那头打起来了,西北要钱要粮要人,若是黄家这头再乱,大梁就那么多钱粮人,能顾哪头啊。

    只能先让李敬思受些委屈,哪怕是下大狱呢,先把黄家人稳住再说。

    他诚诚恳恳,连求带劝:“大人也是为人臣子,大梁子民。而今江山有难,社稷逢危。个人清白性命何足道,若情势逼人,只求大人替陛下担待两分,替无辜百姓担待两分。”

    李敬思先听得云里雾里,扯来扯去不都是那档子事么,胡人打起来的事儿,他刚刚在朝堂上又不是没听着。

    后又听的心头火起,沈元汌话里话外有责怪之意,就是说李敬思当晚事做的不地道,再是黄靖愢当诛,你好歹给人留个活口,免教君王遭人话柄。

    到最后一级台阶下完,李敬思朝着沈元汌躬身道:“还是你们想的周全,我平日就是拿刀巡街,实在没想到这些。

    当晚上也是情急,如你所说,咱们都是为人臣子,不该教君王为难。若真有万一,我.....”

    他顿了顿,咬牙道:“我必不惜功名性命。”

    沈元汌看他说的情真意切,当下动容非常,亦是热泪泛眶,想夸几句,到了只沉声喊了句:“李大人。”

    大抵,这会他才是真的认为自家家兄和李敬思意趣相投。以前,总以为是权宜之计呢。

    二人同行过甬道后分道扬镳,李敬思一回府即生疾,底下人不敢怠慢,赶忙着人请了御医来瞧过。这是皇帝天恩,随用随传,不用白不用。

    老头只道是今日天骤寒,旧伤作祟,治不得,权作调理尔。开罢方子,又赶着回了宫,轿辇里头还自顾腹诽了句,好家伙,这么点破事都来宫里催人跟催命似的,这李大人,也日益恣睢起来了。

    殊不知,他前脚才走,后脚李府的马车就到了壑园门口。与此同时,往开青的劝降表跟着邹皎一起出了城门。带在身上的,当然还有昭淑太后亲笔写就的家书。

    难得这次她答应的飞快,从魏塱过去,到书信落成,前后不足一个时辰。也就是用词遣句花费了些时候。我请君怜母,君替我怜子,掌心掌背都是肉,悬崖无迹,苦海无边,勒马可享太平,回头方为正理。

    魏塱不敢掉以轻心,写完之后读了三四回,就怕昭淑太后有什么谜语传给黄家人。好在他并没读出来,只瞧见上头哀思莫重,痛悔莫深,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甚好。

    他转给等着的宫人,封印落盒,交给等着的邹皎,亲自送人出了宫。魏塱再回昭淑太后寝居时,薛凌刚得了底下人报,说是李大人过来了,忙从书房起身迎李敬思。

    出了房门才记起该看看什么时辰的,这会子看天色已是午间,但并没人来提醒自己该用午膳,也就是说午时还没过完,那大抵是散朝不久。

    李敬思来的这般急?

    昨儿倒是交代了逸白将人请过来,但薛凌以为,李敬思应该晚间或者迟几天再来。现儿个匆匆的,莫不是有何要事。

    她不敢耽搁,快步往院外去,二人相逢是在院外中厅走廊里。还搁着三五步远,薛凌即看见李敬思脸上急切,忙笑喊了声:“李大哥。”跑了两步凑到近前问:“怎这会过来。”

    李敬思急急道:“出事了。”他在旁人面前还能故作镇定,这会站薛凌面前又是怕又是气,哪还顾得上修养不修养。

    他怕当然是怕死,气却是气.....没眼前站着这个人,哪来今日这么多破事。

    骂肯定是不能骂出口,但气这种东西没办法。人总想把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他看着薛凌道:“他们怀疑是我当晚陷害黄靖愢。”

    薛凌轻笑一声,朝着里间扬头道:“进去说。”

    李敬思倒没急于再絮叨,跟着就抬了脚,薛凌反倒镇定下来。只想着原是如此,大抵朝堂上人提了几句,李敬思到底经历少,经不住吓,这便散了朝就着急忙慌赶过来求救。

    走着路,她不忘提醒李敬思:“你来的这般急,给有心人瞧了去不好。”

    “没事,我装病,先请了回御医。”

恶路岐(三十三)

    他答的十分顺畅,好似这事儿做来习以为常。薛凌稍有侧目,在她印象中,李敬思并不善于这些伪饰之事,今儿个.....都无需人教了。

    两人进了薛凌院里,此时方有小丫鬟上前问薛凌可要添副碗筷。原正值饭点,突而见多了个人,底下人免不得请示一回。

    薛凌大大方方问李敬思可有用过膳,李敬思膳是没用,汤药倒是已经喝了两碗。然他腹中担忧难免情急,脱口道是已经吃过了。

    本是想薛凌早些捡个清净地儿商议一回,话落忽地想起底下人既这般问,定是薛凌还没吃过,当下又讪讪道:“我走的急,只吃了两只饼子。”

    薛凌不以为怪,笑道:“那坐着再吃些。”

    丫鬟笑着跑开说再添两个菜,李敬思看薛凌气定神闲,咧了咧嘴一咬牙跟着坐到了桌上。等着的当儿,他多瞧薛凌几眼,记起那所谓过命的交情来。

    薛姑娘当晚既千辛万苦寻了自己去攀交情,想来也不至于看着自己死。自己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这么一想,勉强缓解了些。

    丫鬟先呈了汤来,薛凌抓了勺子轻敲了两小碗,朝着李敬思念叨道:“我当是李大哥今晚或者明日才过来,还特地养了两尾黑鱼在檐下,他们说,黑鱼利刀伤。中午先凑合凑合,晚间再请你吃好的。”

    旁儿含焉在列,她倒是瞧见过李敬思数回,然往日皆是薛凌独自与李敬思宋沧等人叙旧,今儿个她坐到一处,略有不自在,只顾垂头用膳,少做言语。

    薛瞑亦作无声,李敬思强笑答过,薛凌又闲话几许,酒足饭饱后才领着人进了书房。进门时不忘冲着底下人交代:“就不必去请白先生了。”

    言罢回头冲着李敬思笑:“我们说我们的。”言语间颇为亲近。

    李敬思自是求之不得,他与薛凌可谈交情,逸白来了,那不纯纯是个横岔杠子么。殊不知薛凌并非是交代人别去请,而是着意提点底下别让逸白过来。

    今日朝事散罢,按着逸白日常行事风格,该来给自己说个交代,毕竟开青和安城的事皇帝是个什么态度,早间没提。

    依她对逸白的了解,定会趁着李敬思在,特意往书房来。虽说相互离间还不到时候,能少碰些面,当然是少碰些为佳。

    不然,逸白跟李敬思,也得是过命的交情了。

    听见李敬思答好,薛凌坐到椅子上不忘笑闹道:“有外人在,你我说话不便。”

    李敬思越发心生信赖,心中气郁一扫而空。世事难求全,真个出了什么纰漏,薛姑娘定然也是不愿意的,何必与她置气?他顺着薛凌手指往墙边椅子桌下,扶手旁一只四脚小八仙桌上茶水果子一应俱全。

    心中安稳下来,身上做派就显摆上来,李敬思取碗吹茶入喉一气呵成,然后搁了茶碗抬头看,薛凌坐于上方桌前,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脑袋也笑吟吟看他。

    这笑容里,更像是多有赞许之意,李敬思却是心中“咯噔”,往日里薛凌倒也热情,今儿好似热情的有些过头,他总觉得哪哪不对,陪着笑道:“什么茶,好喝的很。”

    他记起京中往来官员寒暄,不就这么回事。进门请茶开夸,然后话匣子顺着一碗茶走。

    李敬思不觉稍回头瞧了眼那茶碗,手垂着搭到膝盖上,蓦然触到个冰冷物件,惊的手一缩。

    薛凌与他到底隔着几步,人也有些懒散,没注意到李敬思这些轻微局促。见他饮了茶,久晾本不妥,她与李敬思,也确有亲近之感,调笑道:“什么好喝的很,李大哥府上好东西多了去,哄我来着。”

    李敬思跟着笑了笑,手无声的在膝盖处捋了捋将佩子顺开。正欲附和,又听薛凌道:“李大哥不必太过担忧,这事儿,是我让人去办的,尽在掌握,断不会损你丝毫。”

    李敬思当真是没反应过来这事儿是哪事儿,只听着那句断不会有损丝毫,瞬间有些感激涕零。

    皇帝肯定是靠不住的,就自己干的那些事够掉多少次脑袋。就算不干,看看那些旧臣的下场,也知道生死根本无关忠奸。

    这京中勉强能依仗点的,他自认为也就是沈家和苏凔....还有眼前个薛凌。但苏凔这会子搁床榻上起不来,沈家.....不想则已,一想就来气。

    听沈元汌那意思,只要黄家能偃旗息鼓,沈家不惜压着李敬思自己认罪,大局为重嘛。牺牲你一个,保全千万家。

    他眼巴巴望着薛凌,叹了声:“也就你这里还说的上句话,我来时想了一路。倒不是真的怕当晚之事被拆穿,我怕的是....你说....

    你说这胡人打起来了,那....那肯定是胡人重要。万一皇帝无论如何都要将黄家安抚下来,你说.....他会不会把所有罪名安在我身上。”

    这一提,李敬思又急躁起来。薛凌脸上笑意愈深,赞道:“李大哥越来越通透啦。”

    她倒是夸的真心实意,原本以为李敬思是怕当晚之事被人查出来,难免有所轻看,这会子听他说到这些,方知明显渔村出来的李阿牛,也开始懂帝王博弈了。

    那天和逸白绵里藏针的哑谜,这会子终于尽数摊开,一股脑全扎在了李敬思身上。

    壑园遣人往开青送的东西为何?一人一信尔。人是壑园的人,信是昭淑太后的信。黄府书房翻出来的那些东西,除了黄靖愢的手笔,还有寥寥昭淑太后字迹。

    循着仿了一封,恐人不信,特意盖了黄靖愢的遗印。不过这些也就是个表面功夫,书信本无凭,莫说是仿的,就算真是昭淑太后写的,送过去,开青里的人也未必就能信啊。

    虽说早早听闻黄家后辈阿斗居多,可这些年来,薛凌也没瞧见哪家儿孙真个蠢货。便是黄承宣爱的一往情深,那也不是个呆子。

    再是笔迹仿的一模一样,到了关键处,还是在于书信上的内容。一笔一划,皆是为黄家筹谋,横撇竖捺,尽是替将来打算。

    胡人兵临城下,皇帝岂敢从西北调兵?京中王爷死了一城,丧银还无处筹措,天子能让内乱发生?

    黄家十万兵马与龙椅尽在咫尺,何须叩首认罪?师出无名,那就编一个啊。黄家起兵不为逼驾,实为诛错清君侧,除佞护江山。

    错是谁,侧是谁,佞又是谁?那自然是这一来青云直上的李敬思了。

    当晚圣旨分明是命他只守不拿,然李敬思无故入黄府,时候黄府满门无活口。而城中乱军悉数身着御林卫甲衣,黄家历来与御林卫扯不上干系,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甲衣。

    相较而言,李敬思身为北城兵马司统领,深得朕意,若他动些手脚,昧下两千余件甲衣不说轻而易举,至少比黄家容易的多。

    昭淑太后不过哀思甚重,不忍生灵涂炭,更兼之被谗言蒙蔽,适才强忍冤屈,只求天下太平。

    这些事,分明是背后另有主谋,与李敬思相互勾结。若皇帝一查到底,还黄氏一族清白,黄承誉等人自然兵戈尽消,重奉明主。若不然,便是遗臭万年,亦要兵临皇城,扫清玉宇,还大梁一个朗朗乾坤。

    如此......这仗,可就师出有名了。

恶路岐(三十四)

    薛凌轻敲着桌面,笑笑闹闹说了一档子,李敬思虽急,却也连连附和。他担忧的不就是这个么,偏嘴笨的很,想是想出来了,说却说不明白。

    还好薛凌聪慧,都用不着自己说的透彻。反倒是经她这么一点拨,自个儿倒醍醐灌顶。

    就是这么回事,黄家要拿自己当个幌子发兵,万一皇帝死活不敢应战,那可不得牺牲自己了事?何况看沈元汌的意思,那就是沈家要帮腔。

    这种事儿可在书上见多了,幸而...李敬思看薛凌神色轻快,料来她有万全之策,催着道:“正是你说的这些,你说怎么好。”

    薛凌正要答,李敬思怕她还不知朝堂事,又忙着道:“要是光陛下和黄家拉扯也就算了,两两对上,我这不还有一半赢面。

    但是今天上朝的时候,沈元汌帮着黄承誉说话。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薛凌奇道:“这么快?是在上朝的时候吗。”

    “是,他说当晚可能是我炮制物证,放在黄靖愢府上栽赃,要皇帝再查。”

    薛凌笑笑,劝慰道:“他定不是有意针对于你,估摸着是权宜之计,怕一旦战事起来,西北兵力要往回调,沈元州那边就艰难许多。”

    适才听得李敬思说,她便想到这里,只是没想到沈家居然这么快就倒戈,所以才多问了句。

    黄家事是月十五发,今日不过月十九。云中锦书倒也能传个来回,不知是不是沈元州交代沈家人,要尽力安抚一二。

    李敬思急道:“他散了朝也这么说,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但是沈家一直跟陛下同一个鼻孔出气,你怎么知道沈家的意思不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是陛下的意思,会不会他已经.....”李敬思试探道:“已经想要....牺牲掉我。”

    薛凌还在思量沈元州那头,李敬思见她微有走神,忙催促道:“当晚的事本来就是.......肯定经不起查。

    就算陛下没有要我死的心思,为了安抚黄家找个人随便查查,说不定也能查出来。”

    薛凌噗嗤一声笑:“李大哥可说岔了。”她无端想起苏姈如,顿了顿,温声道:“只有真事,才经不起查。

    正是因为当晚的事是假的,不天翻地覆,谁能查出来啊。”

    李敬思愣了愣,半晌都没将这句话咂摸出个味来。薛凌瞧他确实情急非常,赶着劝道:“李大哥不必着急,这事儿,本就是我着人去办的,怎会让你牵连其间。

    你想想,开青的传信官今天早上进京,直接就到了朝殿上,都没与魏塱私下接见过,说明皇帝压根就不知道黄承誉会有此一着,又怎么会先跟沈元汌串通呢。

    你能想到西北那块地,他肯定也不希望自家哥哥落得个丧命胡人之手,这才情急想回旋一二罢了。

    原我是昨儿要去你那与你先行商议过的,但.....”

    “是你....是你让黄承誉这么干的?“李敬思打断薛凌,明显变了脸色。

    薛凌收口,她记得李敬思刚进来,她就说过这句话了吧。腹中念头一转,还是笑道:“方才李大哥进来,我不是已经据实已告了么。

    原本是要昨天去你府上先行商议的,只是这两日京中戒严,李府人多眼杂,我去了怕是不好。这才先斩后奏”,她轻躬了躬身:“也是无奈之举,希望李大哥不要介怀。”

    李敬思脸上肌肉跳动数下,才压着怒气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薛凌忙道:“昨日开朝,你定是瞧见了。宫里那老婆子自行请罪,请魏塱饶了黄家一干人等。

    本来黄家也无必胜把握,若黄承誉等人欣然接受,就此偃旗息鼓。那你我当晚千辛万苦,不过是帮皇帝除了一桩心头大患而已。

    这头没了黄家,上位的必是魏塱心腹,西北那头,平安二城去年各添了两万余人,正是兵强粮足时。若是沈元州破了胡人,大胜回朝。那当今帝王就是内诛权臣,外退胡患的千古明君。

    你且说说,就算你我得手,能将太子放到龙椅上,能让他坐稳吗?别说近京,就是沈元州回来,你我也挡不住啊。”

    李敬思道:“所以你一定要让他们打起来?”

    “一定要打起来。”

    “打起来便打起来,你攀扯我做什么。这要照你所说,黄承誉根本不想打,皇帝也不想打,沈元州更加不想打。

    那这三方都不想打,他们不得齐心合力弄死我,我还有个活头吗?你这岂不是想着花样的提点别人来杀我。”

    李敬思越发心焦,愈想愈是没个收场。来时还只想着沈家和皇帝,这会倒好,合着黄家也不是真的就想往京中拔营。

    他起身踱了两步,想着会不会是薛凌分析有误。黄家要是真不想打,直接认罪就行啊,搞什么清君侧。

    薛凌喊道:“李大哥。”

    李敬思一挥手,喝道:“你别吵!”

    话落二人皆是一怔,薛凌挑了下眉,李敬思却是长长叹了口气,颓丧道:“你说的对,黄家根本不想打的。

    要真想打,早早就直接发兵出城了。他就是既不想打,又不想认罪,他借着胡人的事儿逼皇帝。”

    他懊恼不已,愁道:“怎么刚好这个节骨眼胡人就攻城了,若是胡人不攻城,估计黄承誉也不敢这么逼迫,这他妈的倒霉事全遇一块了。”

    薛凌收口,唯恐自己说出胡人的事儿也是自己干的能当场气死李敬思。她倒是能理解这人此刻焦急。生死未卜,还是被当个棋子儿,确实十分令人焦躁。

    但是没办法嘛,她笑笑道:“李大哥,你不要走来走去了,不必太过挂心,黄承誉没几日好活,他一死,就不会有人叫嚣着查你了。”

    李敬思顿步,侧身看着薛凌,又歪着脑袋往门外看了眼,唯恐有人偷听。而后上前两步,轻声道:“你怎么回事,难道你又想去杀了黄承誉?”

    薛凌笑看着他,支着脑袋道:“我没先与李大哥商量,是我的不是,但昨儿个确实过不去,时间又赶的很。万一去晚了,黄家已经认罪就来不及了,所以就让逸白先去传了话。

    我不去杀黄承誉,是皇帝去杀了黄承誉。”

    不等李敬思再问,薛凌轻松将话题调了个向。她看李敬思一根弦绷的老紧,容易钻牛角,倒不如说点别的,且转一下注意力先。她问:“说起来,他与黄承宣是兄弟。

    当晚驸马府,你怎么......没饶过他啊。”

恶路岐(三十五)

    李敬思愣神,探究看了眼薛凌,不知她此时问起这个是和意思。嗫喏张嘴道:“当晚......”

    当晚永乐公主红酥手青葱指,脂香粉郁犹在怀。他目光有一瞬躲闪,续道:“当晚他看见了,我不敢放走他。”

    薛凌瞧出李敬思局促,却只当他是杀了驸马爷心存畏惧。笑笑道:“那你做的极好,留着他是个变数。”

    李敬思仿佛缓了过来,微叹口气,道:“怎提起他来了。”

    “也不是惦记,就是黄承誉离的远了些。过去总要费些功夫,若是黄承宣还在,就不必舍近而求远了。”

    她与李敬思请了茶,又道:“既然黄家都提了要清君侧,双方更加骑虎难下。但得黄家活着的人再死两个,这仗不打也得打。

    反正仗都打起来了,魏塱又怎会再多此一举,命人查你呢。所以,李大哥大可高枕无忧,只管恣意荒唐些,也免了旁人谤你心虚。”

    李敬思这会确然有些心虚,不过是为着黄承宣那一桩。恐薛凌看出来,忙尴尬赔笑道:“你说的也是。”言罢垂头走了两步,复坐回椅子上。

    他到底不放心,犹豫问道:“依你所言,还...还.还.....要几天?”杀人也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就算有霍准和黄靖愢在前,到底这两位都是薛凌临时拖他下水。突然之间要计较起另一个人死期,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多则三日,少则两日。”薛凌早无这些讲究,心知他问的是黄承誉何时死,答的毫不迟疑。

    昨儿个送信的人去了,干活儿的人也跟着去了。只是,在......等东西而已。

    偷生畏死是人之常情,然她到底有些瞧不上李敬思这做派。好在时过境迁,她既能劝着自己说李敬思不比江玉枫之流见惯风浪,也能将那点鄙夷掩饰的不漏丝毫。

    李敬思忧心又少了一重,自言自语般嘟囔了声:“这么快。”

    薛凌笑:“哪里快了,也就是东西难到手,耽搁了些,不然今儿个晚上,李大哥便能做个好梦。”

    “是什么东西,很难拿吗,可要我帮手?”

    “不用了,我自有主张。”

    李敬思这会方长喘了口气,随手端了身边茶抿进嘴里,不忘与薛凌絮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放下心来,今日在朝堂真是吓死了。”

    说着话又饮得几口,复将茶碗放到桌上,手自然下垂,又碰到腰间坠子,不自觉细细摸索了一下。温润油滑,真是块好东西。

    但得知自己荣华性命无忧,他便轻松许多。至于黄承誉能不能死,完全不值得考量。霍准能死,霍云昇只剩一颗头,黄靖愢落得个一捧灰。黄承誉......黄承誉这名字他就没听过几次,有什么可担忧的?

    就好像.....好像,他看眼前薛凌,跟活阎王似的。阎王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活不到五更。

    他又将手上佩子抓紧了些。

    薛凌起身绕到桌前,懒懒倚在桌子边缘处,朝着李敬思仰脸,和往日一般亲密,娇声道:“还是我做的不周到,虽昨日不能请你过来,也该让人与你商议一声,免得李大哥今日惊惧。”

    李敬思笑笑道:“算了算了,我那里确实人多。还有好些人是陛下赏的,万一给人听了去,真论起来,还是你周到。我....”

    他将手从佩子上移开:“我总是不如你们做的稳妥。”

    薛凌这才瞧见他身上挂着的坠子,饶是她见惯奇珍异宝,亦少见此等良玉。上前两步再看,其一分为二,黑墨如漆,赤红如金。

    黑色部分雕为爪,赤红部分工为鲤。爪上纤毫毕现,鱼身鳞鳞分明。赤红处又飘稍许白痕,愈显得那尾锦鲤栩栩如生。

    她本是存了个讨好心思,看罢却当真赞许道:“李大哥这佩子哪来的,第一回瞧见黑玉和红翡居然能共生。”又道:“工匠也巧,鱼儿熊掌。圣人言,鱼儿熊掌不可兼得,我看也是狗屁话。”

    可能话说的粗俗些,李敬思反倒轻松,跟着笑了笑道:“陛下给的,我那日丢了东西。

    薛凌揶揄:“还真是大方。”

    李敬思又在佩子上摸了摸,道:“你喜欢,我明儿送几个给你。”防着薛凌嫌他小气,又解释道:“别的也不差,只是这块是陛下给的,我总不好带着别人的,把陛下给的藏起来。”

    薛凌奇道:“这还有别人给你?”

    李敬思笑笑,将那晚丢了佩子的事说与薛凌。只道是被个小太监瞧了去,事后皇帝赏了好些,那小太监不知是从哪弄到的东西,也送了七八个式样来。

    薛凌瘪了瘪嘴,佯作嫉恨模样:“还真是众星捧月,我在京中这么些年岁,也不见得有人给我送个三瓜俩枣,李大哥才来多久,手上东西都可以挑三拣四用。”

    李敬思有飘飘然之感,想着当晚四更有多他才回府,天未亮透,皇帝和太监各送了一堆雕鱼的玉来。有佩有扣有把件,还有二三杯碗杂件。

    往来各家送礼,天子赏赐都常见,只是他才说丢了佩子,不消多时就有一堆上赶着等挑。换了任何人,也是受用无穷。

    此刻听薛凌夸,得意里又藏着些不好意思。到底今日地位,还是仰仗于薛凌。说多了,好像自己在她面前刻意显摆一般。

    如此笑笑将话遮掩过去,李敬思再未碰那块佩子。因着来壑园是为了调养旧伤,也不好去得太快。

    不多时薛凌道是在书房里闷着无聊,不如去置方酒食,今日雪还未停,且坐且赏,才是乐事。

    李敬思自是莫不依从,虽心里还隐有芥蒂,到底不如来时忐忑。二人随后出了书房门,往薛凌院里坐下。

    底下丫鬟快手上了茶水座椅,薛瞑乖觉将养鱼的缸子搬到李敬思近处,天寒地冻间,缸子里水微有暖意,估摸着是下人随时在添热水,防着鱼冻死了。

    李敬思一面看,一面道:“每回来都见你备着,今日就不吃了吧。啊凔这两日都没上朝,怕是身上还没好,等我遣个人给他送去,以前......”他蓦地收口,没提以前如何。转口道:“东西易得,情谊难得。”

    薛凌只作不觉,含笑称好。也说这两日不便,不然就亲自过去瞧瞧苏凔。

    李敬思始终没问,既然当晚一切事宜都是薛凌安排,何必让苏凔受此苦楚,且稍微装装样子就罢了。他倒是记起当初雪娘子一事,自己也没少遭罪。

    晚间用罢饭食,天还未黑透,二人相互道别要散。薛凌不敢让李敬思独自离去,一路相陪送至正门口。沿路且走且聊,话匣子忽而扯到了江府那头。

    江闳如何死了,李敬思并不知道。但江府曾往宫里报丧,国公爷仙去这么大事,肯定瞒不住朝野上下。

    李敬思知道薛凌素来和江府有牵连,即便当晚之事他没见到江府的人,但猜也猜得到江府肯定身在其间。因此听到江老爷子没了,说与薛凌时,还带了三两分伤怀。

    又问薛凌可有消息,江府何日出殡,到时候是不是得送上一送,聊表敬意。

    薛凌笑,她也不打算瞒着李敬思,随口道:“送什么呀,我早早送了他,比谁都送的早。”

    家丁拉开门,寒风吹的李敬思一个哆嗦。

    薛凌催他一般,朗声道:“过几日我去寻李大哥,再和你细说这伤如何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顽疾一时消不得,只能日日将养着。”

    李敬思垂头称是,如此隐晦的话语,他居然能听的毫不费力。人坐到马车上,离了壑园老远,他手才又抓到了那块佩子上。

    该想到,早该想到。薛凌既叫他去驸马府杀了苏姈如,怎么可能放过江府,苏姈如跟江府是一伙儿的。

    可当晚为何要杀苏姈如,他没问。杀了人,也并无太大触动。大抵是因为和那妇人本未有过太多往来,且去年初来京中,在苏家盘桓过一段时间。

    他记得当时苏姈如对着苏凔极尽宠爱温和,对自个儿却尖酸嫌弃浑然不放在眼里。有了那些过往,即便同席而坐,李敬思仍不太喜欢苏姈如此人。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永乐公主想苏姈如死。

    也不知这妇人是如何将身旁所有得罪了个遍,总之薛凌叫他去杀了苏姈如,李敬思全无歉意在身,即便是知道苏凔和这妇人如子如母。

    这会子猛然想起江闳,忽而后怕丛生。这些人,都曾与薛凌交好。

    怎么,一晚上,就没了?

恶路岐(三十六)

    他抓着那佩子不撒手,赶车的老头讨好主家,吆喝着往里道:“今日街上到落了个清净,虽禁令已开,旁人也没这个胆子招摇过市。”

    话里话外,无外乎是说李敬思位高权重。然他并未细听得这些,心里计较又过万千,暮色四合,才到了李府门口。

    路上确然清净,到底那么大场事,官家唯恐惹火烧身,百姓忌惮殃及池鱼,谁也不敢贸贸然就上街。

    看模样,估计还得三五日,街上才有行人往来。

    雪还没停,大团大团的飘絮在空中乱舞,李敬思进门,管事上赶着说宫里又赏了好些药材来,且让大人将养着。若真是撑不住,歇几日再去朝事也无妨。

    李敬思停住脚步,转身问那管事:“来送药的是太医还是宫人?”

    管事不明所以,躬身赔笑道:“自是宫人带着赏赐来的,大人这一身毛病,都是替陛下扛着的,陛下哪有.........让个太医送药的道理。”

    他话间语迟,是瞧见李敬思面上不喜。但话已经到了嘴边,根本咽不回去。话落再看,又见李敬思恢复如常。

    府上早备热水,娇俏丫鬟在屋里等着伺候沐浴更衣。李敬思进了院里,由着人宽衣解带,将那块佩子丢出老远。

    皇帝让自己不要上朝,究竟是关心自己伤势,还是.....不想让自己听到朝堂上是如何商议黄家之事的?

    他能揣测,却拿不定主意,迟迟下不了决心明天要不要去上朝。

    夜色沉沉至一更末,薛凌歇的早,京中却是一派未眠。上元十五死了那么多人,本该早就哭声震天。然这几日闭城,是而哀不得出,喜不得宣。

    既今日解了禁,各家白日试探之后,皆点灯燃香以慰亡人。有御林卫丧于剑,有巡城卒殁于刀。哪个不是慈母之子,何人不是妇人之夫?

    何况当日乱党虽未屠城,难保旁人浑水摸鱼。往日宿怨借此提枪消恨,近日新冤趁机拎棍报仇。

    死的死,亡的亡。白日尚有隐忍,疏星往天上一挂,城中三户必有青灯烛火飘摇,五家定闻妇孺涕泣如雨。好像那场所谓造反,是今日......才发生。

    二更天里,宫人替昭淑太后掌灯。一阵窸窣后转身要走,后头昭淑太后在床榻间喊:“你站住。”

    宫人心惊,立刻停步转身下跪行礼,急道:“奴才手笨,惊扰太后安寝,罪该万死。”

    昭淑太后缓缓起身,行至榻前桌旁,十指缓缓打开桌上一雕花盒子。那宫女听见响动,畏惧非常,连连叩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娘亲重疾将亡,奴.......”

    “住口。”

    昭淑太后怒喝一声,止住宫女哭腔。转身缓缓过来,却是温和语气道:“先起来说话。”

    宫女含泪抖如筛糠,迟迟不敢站起。昭淑太后劝道:“哀家也为人母,你先起来说话。”

    这太后的宫殿,似乎也年久失修,夜风吹的窗棱咯吱一声。宫女惊看了一眼,方缓缓起身,嘴里上不住轻声讨饶。

    昭淑太后甚为慈祥,轻劝道:“哀家瞧瞧,拿的什么东西。”

    宫女缓缓伸出手打开,掌心一枚鸽蛋大小的雕花牡丹,上有薄露三两滴,盈盈泛光处以假乱真。

    昭淑太后定睛瞧了好一会,方笑笑拿起,轻道:“是了,这是哀家心头爱物。”

    宫女又跪倒在地,求饶声不绝。良久昭淑太后才道:“你......你起来,这后宫里头,已不是哀家的天下。哭的久了,给人听去,哀家想保也保不住你。”

    宫女住口却不敢起身,昭淑太后行至门口挥退外头守夜的宫女,复进到屋里,自己拿了一盏烛火移到桌上。

    将那朵花儿凑近细看,才知这枚牡丹是用一整粒珍珠雕出来的。珠,以径足半寸者为贵。每长一毫,则价翻一倍。这枚珠子雕完之后纵横尚有寸余长,可见其原本就是天下奇珍。

    这是.....从黄家带进宫的旧物。常年搁在身旁,偶尔去行宫小住都要贴身带着。她笑,宫人多知自己爱这个。若是丢了,不出一日就会发现。

    什么样的蠢货,会来偷这个?

    何况这三日来,谁不知道昭淑太后眼都合不上。这牡丹虽贵,可宫里一砖一瓦皆能卖出个价值连城,何必舍简求繁,闹那么大动静呢?

    来伺候的人悉数被换过,皇帝要?不至于,皇帝若要,下午来求信的时候就一并拿去了。

    她伸手将宫女扶起来,仍旧笑的慈和:“这东西,拿出去卖,也无人敢收,哀家换一个与你。”

    说罢不等宫女叩谢,转身往桌前,盒子里挑挑捡捡一阵,再递到宫女手上,是一挂玛瑙黄翡手串。

    宫女哆嗦着不敢接,昭淑太后道:“赶紧擦了眼泪,去瞧瞧你那生病的娘亲。只是须得小心些,哀家这宫里,处处都是恶人。哀家怜你,他们可不肯怜你。”

    宫女要叩头,被昭淑太后飞快止住,拿了软帕于她拭干泪水方出了房门。五更天城门才开,壑园的人将手串带在手腕间,光明正大出了城。

    薛凌醒时已是辰时过半,洗漱吃喝后,逸白来报了大小事。她听得有趣,问:“当真是那老婆子自己给的?”

    “是,本是要随意拿个物件,不想底下人不会办事,闹出了动静。主家菩萨心肠,特选了个好的。”

    薛凌请茶,随意想了一阵,笑道:“什么底下人不会办事,我看是霍家姑娘故意的才对。她不知拿个什么好,上赶着请那老婆子自己挑一个。

    只是那老婆子肯定被魏塱盯的严实,东西怎么递出来的啊。”

    逸白笑笑默认了薛凌前半句,不痛不痒的解释道:“人总要吃喝拉撒,再是里头的人出不来,东西总要出来的。”

    薛凌便再没细问,今日还未见日头,雪却是小了些。逸白又说起今日李敬思未朝,因昨日李敬思来时喏喏,她多有上心,又问过几句。

    可惜是二人也说不准,李敬思是去上朝好,还是不上朝的好。

    逸白随后退去,薛凌在椅子里摇晃了一阵,惦记着下午无论如何要去瞧瞧苏凔。索性是昨日李敬思称病来过,倒不如先去他府上邀他一起前往。

    看他昨日着实惊惧,想必三两句话不能打消。顺路攀谈些许,起码面上好看些。以后日子里,少不得许多事都要依仗此人。

    她盘算着这些事,并没太在意昭淑太后怎么会主动丢个贴身物件出来。

    这不明摆着么,魏塱想要,明抢就行,何须暗偷。既然不是魏塱,不管是谁,那都是昭淑太后的救命稻草。

    丢出来,尚有一线生机,不丢,那就是听之任之。如今京中各路牛鬼蛇神,有哪个......是听之任之的主儿?

    她反到在意,既然大家都是困兽犹斗,与其死而不僵,该不该.....

    该不该将江苏两家斩草除根?

恶路岐(三十七)

    身后一声轻微吱喳,薛凌偏头瞅过去,见是一双雀儿在院里水台处跳跃捡食,灵动不已。

    这两日天降大雪,禽兽难以觅食,园里常有洒些米粒残羹等个野趣。看得数眼,又听那雀儿吵闹几声,这便呼啦啦飞过来一群,有十来只之多。

    薛凌轻笑一声,这些扁毛畜生也谨慎的很。发现有吃的,先去两只探探路,发现没危险才会一拥而上。

    犹记得在平城捕鸟,也是如此,若是将先飞来的那两只抓了,就再不会有鸟来了。她再没想江苏两府如何,转了个念头回屋,不多时逸白再遣人来传了今日朝事。

    难得文武都省心,平安二城并无兵书在回,说明战事不算吃紧。开青未有消息再传来,邹皎毕竟是文官,又一把年纪,比不得旁人能整日飞马。

    车轮子再是转的快,压着积雪走到开青,怎么也得走上一日又大半个晚上。去了再吃吃喝喝劝劝,可不得就是两三日。

    既然这两桩大事都得等着,余下的皆是些鸡毛蒜皮。给这家死了的拨银子,给那家亡了的发祭文,无非就是两句场面话,飞快便散了。

    所以逸白也没亲自来给薛凌传话,随意遣了个人添句口舌便了事。薛凌闲极耍了两招剑式,一簇石榴花在脑袋上盯着格外不搭,逗得含焉倚在屋檐下笑了好久。

    许是她今日在房里呆得长,说几句家常话二人关系便缓和许多。笑笑闹闹用了午膳,天空再未飘雪。

    薛凌喝完一口茶,叉腰仰头看天,卸尽近日来长吁短叹,尽舒胸臆,只说黄家事到此为止,结束了。

    又了结了一桩,一桩又一桩,早晚有个头。下一桩没开始之前,且悠哉两日。

    她手还没放下来,薛瞑凑上来,说是陈王妃过来了。

    薛凌偏头,一脸呆:“她过来做什么。”

    薛瞑轻摇了头,低声道:“白先生都没通传一声,直接就进了院。”

    话还没落脚,齐清猗就出现在几步开外的墙门处。薛凌听见响动,大咧咧瞧过去,今儿个这齐清猗居然笑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全然不是往日里笑比哭难看。

    薛凌蹙眉,跟着理直气壮下了台阶,迎上去仰脸呛道:“吃饱了撑的,你来做什么。”想想她对齐清猗仁至义尽,既无盘算,也无亏欠,所以懒得装模作样。

    齐清猗笑笑施了个姑娘家万福,轻道:“我要走了,特来瞧瞧三妹妹。”

    薛凌不解,却没追问,只看齐清猗说的温和又诚恳,不像是个找事的模子,大手一挥,指着屋里道:“瞧瞧瞧,随便瞧,里头瞧。”

    齐清猗还是笑,一派端庄娴静如在旧日齐府。莲步轻移,裙角微动,瑶宫仙娥般飘到了薛凌的房里。

    底下人去请茶,薛凌见她仍不像是来找茬的,竟有些隐隐不信。随着坐下,先发制人道:“这壑园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你一而再再而三,难保哪天我不在。”

    齐清猗还是柔柔笑开,怜爱瞧着薛凌,温声道:“以后不会了,这便是最后一次了。我要...”她顿了顿,妇人娇羞里带着向往:“我要离开京城了。”

    薛凌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齐清猗既入了皇家,那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鬼,断无可能离开京中半步。莫不曾,这蠢狗打算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

    她尚在想,齐清猗又道:“这京中诸人,别无念想,也就是三妹妹你,我放心不下,也无法不辞而别。特在今日,过来看看你。

    另外,还要替父亲带句口信。他说,他对你父亲不住,也对你不住。不敢妄求你放下成见,只希望你将来一切都好。”

    薛凌蓦然冷了面色,齐世言这个老不死,现在无事一身轻,就大言不惭在那说什么一切都好。

    然她忍了忍,终没提齐世言如何。只强颜道:“你想去哪,你走的掉吗?”

    齐清猗还是笑,眼眸如水:“以前定是走不掉的,但我想,现儿个,未必不能一试。我听说,胡人打仗了?”

    听齐清猗最后一句是个疑问语气,薛凌便烦躁愈甚。她希望齐清猗过来是念着旧情,却又总觉得此人绝不是念旧情。现儿齐清猗一问,便近乎肯定这蠢狗过来是为了打探消息。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薛凌讥了一句:“难为陈王神仙居里,居然能听到这等人间事。”

    齐清猗轻摇了摇头,未见丝毫恼意,抿嘴续道:“我还听说,黄家那头,也不安生。虽我自幼养在闺阁,但也知道,战事最是要钱。

    如今大梁处处不太平,想必朝堂上正各种设法筹集银子。蒙天家圣隽优渥,各家王府从来是披罗戴翠,锦衣玉食。

    而今陈王离去已有年岁之久,我一介寻常妇人,无有半分功德在身,岂敢再以民脂为食,民膏为屋?念及家中高堂白发,莫不如就此归去。终归节在人心,不在外屋。

    三妹妹”,她看着薛凌,呵气如兰花幽幽韵,吐字如三春习习风:“你说,陛下会不会放我离去?”

    薛凌尚有郁郁,却是噗嗤一声爽朗笑开来,连连道:“会会会,我猜会。你再去宫里跪上两三时辰,不对,估摸着要不了那么久。”

    她貌若深思,信誓旦旦像在给齐清猗打包票:“魏塱现在一堆屎盆子顶在脑门上,估计也不敢耽误你太久。

    你就说啥都不要了,锅碗瓢盆都卖了折成现银给他,好让他和自己老母打的畅快点,你站旁边也听个响。”

    齐清猗粉面含笑垂了目光,并没多做辩驳,另缓缓道:“倒也不是我自忱富贵,能使钱帛动人眼。

    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京中王爷,没了这么些。皇亲国戚的生死,历来是笔大开销,光是先帝爷的陵寝,断断续续修了一二十年。哪年哪月的开销,不是以万两计。

    便是身后事简陋些,一群老弱妇孺总是要花钱安顿。这算下来,怕又是几十万两等着张口。”

    薛凌插嘴道:“你倒是算计起来了,这省下来,也....”她本想说也不是魏熠的江山,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也到不了你兜里。”

    齐清猗抬头侧了脸,目光远远望向窗外。午后雪停,阳光刚好洒在她半边身上,天青色小袄看着像是一地初初发芽的嫩草,薛凌脑子里无端冒出勃勃生机四个字来。

    又听齐清猗微笑道:“是到不了我兜里,我兜里的,我也不想要了。待我明日去求过,想来陛下定会记起,当初陈王殿下,不过一袭草席裹身,一寸荒草埋骨而已。

    前太子尚如此,国难当头,别的王爷不该学着点么。若他肯放我离去,我必感恩戴德,将府中所有悉数还之于民。想来别家夫人,也是以国为先,以民为先。

    起码。”她回转头来笑看薛凌道:“不会再有人问陛下要钱了不是。”

恶路岐(三十八)

    薛凌迟迟没答话,终嗤了一声道:“还真是这么个理,你想的倒周到。”

    “世上无有万全事,又何来周到不周到。只我想了这么一出,万一成了,不辞而别有误当初你我情谊,所.....”

    “陈王妃别抬举我了。”薛凌打断道:“当初我要找个爹攀交情,当初你那个爹要找个女儿退朝堂,狼狈一双而已,哪来什么情谊不情谊。”

    “三妹妹休说此话,情谊就是情谊。便是当日你与父亲各有所谋,虽不知今日三妹妹是否得偿所愿,到底我父已经天遂人意。

    若结局是个好的,又何必说从头呢。”

    薛凌不答,齐清猗又道:“我已得了清霏所在,正与家里商量,遣几个得力堂兄叔侄前去接她。

    细细想来,三妹妹去岁将她送走确也是件好事。避我纷争,平她憾事。走这么一遭,以后经年余生想起来,总能凭添几分欢喜。”

    薛凌已有十来日未见齐清霏来信,听说此人,面上稍缓,忽又记起齐清霏是江府的人再看着,不免又生担忧,赌气般沉声道:“那你可早点去。”

    “已经与家里通过书信了,他们精壮汉子,纵马来去也是快的很。就是今年开春晚,不知北地那边,雪要下到几时。”

    薛凌垂头,别扭着答:“往年要三四月路才好走,但她身处开阳,又比..比平城好些。你走官道平坦,来去快些。”

    齐清猗愈添温婉,笑道:“我猜也是这么个理。三妹妹”,她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笺,放到桌上,两指推至薛凌面前,道:“这是我祖籍所在,那里尚有亲朋二三。若是来年,三妹妹贵足移步,我必与五妹妹扫榻以待。”

    薛凌目光在那信封上瞟过一眼,并没拿起细瞧,“哼”过一声后,生硬道:“你要走就赶紧走吧,等......”她顿了顿,缓和语气道:“等黄家和魏塱打起来了,路上乱的很,你最好是多带些人,绕着城池走。“

    又赶忙提醒道:“身上东西也带得少些,就说到了地方再给。”说着话,薛凌突而重吐了口气,躁道:“烦死了,你不必来与我告别,我也不想参合你这些破事,说完了赶紧走吧。”这蠢狗是死是活实在跟自己无太大干系,再操心徒增不自在。

    齐清猗推了一盏茶给她,仍是柔声道:“不妨事,有娘家两位堂兄来接我。又备了十来家中老人,这一路不碰见山贼水匪,应是无恙。

    再说了,到底是陛下给的恩典,他必定要遣些人保我荣归故里,三妹妹倒也不必焦心。”

    说完沉默了小会,见薛凌还是一派清冷,齐清猗抿了嘴,轻笑道:“三妹妹还如往日,你既不愿我长座,我便不与你久扰。

    只盼着三妹妹来日,心口合一,快意....”她看着薛凌脸色,劝的很是温柔:“快意人生。”

    她手移到小腹处,垂目颔首,恍若无声:“三妹妹,你没做错过什么。”

    不是什么我原谅你,她说你没做错过。

    齐清猗话落即起了身,笑笑拉了拉大氅领子,跟薛凌说着要离去。薛凌不答,人也坐在椅子没起来。

    齐清猗见怪不怪,转身往外,后头薛凌冷冷道:“你晚上就去,找个想走的王妃一起去。”

    “嗯?”

    薛凌起身逼近一步,压低嗓子道:“越快越好。”

    齐清猗眨巴两下眼睛,薛凌又道:“你今日跟壑园其他人说过话没有。”

    “只与那位白先生有过数句。”

    “他说什么。”

    “场面话,另问我来有何要事。”

    “你怎么说。”

    齐清猗笑:“壑园是药家,我来自是为了求药,还能有旁的什么事儿呢。”

    薛凌稍松了口气,催促道:“那你回去了快点,宜早不宜晚。另来我和江府出了点人命官司,虽江玉枫不至于牵连旁人,难保他以为清霏....”

    齐清猗这才急道:“怎会如此,你.....”

    她是收集了些消息,可陈王府里的人,只能从市井攀谈里打听。胡人打仗了,王爷死了,黄家要造反,都是明面上说的。国公爷死了可没啥值得闲聊,就算有人感怀两句,那也扯不到薛凌身上。

    突听到她与江府不快,齐清猗难免担忧齐清霏那边再生波折。

    薛凌有意安怀,不以为意道:“情况跟你齐家八九不离十,所以也别太担忧。你只管早些去了便是,别多作耽搁。”

    齐清猗稍放心些,只说薛凌对齐府,其实也是仁至义尽,该不至于江家会因此将清霏牵连进去。她赔笑对薛凌到了谢,施礼再次要走。

    薛凌不忘叮嘱了句:“若是遇到逸白,就说来问我讨清霏。”

    逸白知道齐清霏在开阳,那边战事不日将起。齐清猗作为长姐,过来追问再正常不过了。就算事后问起来,自己咬紧牙关说不知,想必霍云婉也不会太过在意。

    她终没相送,只瞧着齐清猗走出院门,遣了薛瞑去跟上,说是看着人出了大门就行。她自己又坐回椅子上摇了半天,暗自庆幸好在院里常年无外人,今日仅剩的俩三伺候丫鬟都跟含焉去了别院赏梅。

    难为齐清猗这种蠢狗都知道看坡下驴,依着她那法子,魏塱多半要准的。毕竟现在朝廷缺银子缺的不得了,突然一个王爷遗孀跳出来说,咱家那人当初就是不想花百姓的血汗钱,随便埋了埋,坟也没修,丧事也没办。

    而今又逢生民多艰,那家产也不要了吧,好歹宅子也能换些银子不是。你说这德行,难道不值得树碑立传?

    但得齐清猗这么一做,别的王妃岂能再大操大办。搞不好,还得跟着陈王妃学学,将自家宅子金银也还给魏塱。

    蚊子再小,它还是块肉,何况几家王爷有阡陌之田,岂是个蚊子呢。

    只是齐清猗这么做,是她自愿。她倒是自愿了,别人便不得不自愿。她自愿有自愿的去处,别人生计如何全凭皇帝差遣。说到底,还不就是我自求个活路,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也难怪,她能含情带笑,对着薛凌说“你没做错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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