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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洗胡沙(七十四)

    初三夜,月如勾。

    薛凌在一桶热水里闭着眼睛,半梦半醒直至丫鬟来催,迷糊睁眼又忙不迭去了床榻,一夜好眠后,晨来天高云阔,果然是要就此放晴的样子。

    因着昨日交代,含焉回来的格外早,薛凌早膳用过不多时,便见她畏畏缩缩往院里来。

    那三花猫不知从何处箭一般窜到了脚下,慌的含焉惊叫了声,瞧清是猫,吓的连捂了两下心口。

    薛凌本坐在檐下要等,看她一副做贼模样,只得起了迎上前,面上带笑,嘴里却是句低低埋怨:“你见着鬼了吗。”往日就算了,现儿个住处多了俩姓霍的,说是去西北才跟着走,难保这两日都在哪处盯着。

    含焉撞着薛凌,方安稳了些,张口要说,薛凌又低声道:“嘴巴闭上,喂你的猫,出去再说。”

    含焉看她两眼,虽没明白过来,倒也识趣,应答了话,又小跑着往里,不多时依着昨日样捧出个小碟子来,老老实实蹲在那喂了一刻猫,

    日上三竿,薛凌说闲极无聊,要往园外去。底下熟知她脾性,自是一概称好,只问可要带上吃食饮水。薛凌道是不必,转头问含焉去不去。

    含焉笑说也好,近来没跟着出去施药,好些日子不曾上街了,她倒是要回房换个衫子。

    几人笑闹,薛暝先去备了马车,一群人出了门,薛凌与含焉上了马车,旁的散尽,只余薛暝跟着。

    离了壑园不远,含焉便鬼祟去掀帘子,左右瞧过一圈,看无旁人,回转来与薛凌道:“吓死了,这几日姓陈的账实在多,我背艰难,凝神间,白先生突然就进来了。”

    话间余惊未散,又后怕道:“我怕他瞧出端倪,大气都不敢喘。”

    薛凌顾不得回忆陈僚是谁,心中连连暗骂“蠢货”。逸白何等人,一定察觉了含焉不对,回去又得想法子遮掩。

    她面上不表,安慰道:“没事,你只说专心做账,被来人吓着就是了。”

    含焉道:“我是这么说的来,哪知他信与不信。我想你若是能让他知道,直接问他就是,让我去瞧,显是不能让他知道,这偷摸行事,我实在撑不住胆子。”

    薛凌笑道:“没事,你瞧着了就好,记清楚了吗?”

    “清楚,我没做旁的,就记这个了。”

    薛凌又问:“账目来往,经手人名讳住处都有吧”

    “这些都是要紧事,当然有。不仅是经手人有,就算中间人,也是要写明白的。”

    薛凌了然,得意更甚。她又哄得含焉几句,马车直往临江仙,落座上茶布了点心,即唤人传了笔墨来。

    含焉接过东西,自寻了角落处凭着记忆写的专心。薛凌随手拿了碟糕子往窗边软榻一趴,吃着看着,护城河外金光一片。

    战者,兵与粮。兵在沈元州手里,粮在霍云婉手里,好在,这两方自己都能伸手去摸一摸。

    逸白处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账目一事,依稀记得他给过副本,自个儿要看,本是随时都看得,随意遮掩两句,估计也不会猜自己遣含焉去偷记账目。

    她问薛暝:“李敬思那边如何说。”

    薛暝道:“今日应是随时都去得,这会他定然不在朝堂上了。只是明日说不得时辰,怕是要等晚上。”

    “如何明日说不得。”

    薛暝提醒道:“明日有祭,文武都要跟过去,不知何时才散。”

    薛凌始记起五月五正阳,天子要开祭坛行傩戏以驱邪。她欢喜更甚,将碟子往薛暝面前凑,示意他自拿着吃,道:“是了是了,我倒忘了,这事一结,咱们立时就走。

    明儿晚间...”她摇头,整个人从软榻上跳将下来,略仰头看薛暝,神采奕奕道:“不行,明儿晚间我去瞧苏凔,与他交代些事,咱们后天走,一大早就出城。”

    薛暝目光温溺在碟子上扫过,一碟浅粉桃花像刚从姑娘脸上摘来。他没拿,只笑道:“好,难得这两日晴好。”

    薛凌又道:“你可要备些衣服,这一路风大沙大,折腾的很。”她记起什么,转头脆喊:“含焉。”

    含焉正冥思苦想,下笔如神,猛听的人喊,纸上笔锋斜了十万八千里,抬头瞧见薛凌满脸期许盯着她,不知所谓何意。

    再想来,薛姑娘,就没几个时候喊过她名字。

    薛凌上前几步,明朗笑问:“我要回平城了,你可要和我一道儿回去。”

    “啊?”笔又划拉出老长一道,她下意识垂头,手忙脚乱去理纸上乱墨,半晌见薛凌还笑眯眯望着她,连说话都开始结巴:“怎...怎么要回去,何时,怎么,咱们..什么...何时....”

    她问:“如何回去。”

    薛凌对这突如其来的惊恐有些莫名其妙,仍期许瞧她道:“你想回去,咱们后天就走。”

    她老实计划着行程,稍有为难道:“我倒忘了,你不会骑马。也无妨,我遣个人带你。”薛凌转头与薛暝:“咱们有人能带着她吧。”

    薛暝点头,薛凌复笑与含焉道:“这次回去,平城就是我的了。你瞧...”她点了点含焉还未写尽的纸张:“咱们什么都有了,我定能将平城拿回来,你可要和我一块儿走?”

    含焉全身发紧,又听薛凌自顾念叨:“也不知咱们去时,那边仗打完了没有。”

    许是含焉迟迟没应,她催问:“你走不走呀。”

    含焉目光躲闪,不敢瞧她,半晌嗫喏不出完整句子,薛暝上前,轻道:“不如事成之后回来接她,此回过去事多,万一顾不上她。”

    薛凌笑意褪尽,垂头道:“也是...”连着念叨了两回,方道:“我倒忘了,你..”她转身:“你过去不好....”

    房内就此沉默,含焉紧着心将人名写完,递给薛凌道:“就这些了。”

    薛凌接手粗粗瞧过一眼,详细固然好,但得二三,也足够她去找人,写得几笔就够了。

    当下谢过含焉,道是去吃些东西,午间暑热,下午再回的好。含焉虽应声,却不知如何,似乎忽生隔阂。往一旁咽了几口水,便支支吾吾说闲坐在此,好生无聊,不如另寻去处。

    薛凌道:“也好,下午我还往别出去。”说罢三人一道儿下了楼往马车上回壑园,途中又强打精神安慰了数句含焉,只道是随意些,不必太过惧怕逸白,即便给他察觉了也是无妨,自己是有账目副本的,懒得看才让含焉去抄,并非偷窥。

    含焉稍有喘息,终不似来时热情。薛凌将抄好的名目对折,细心放入袖里。回到园中时,旁人笑言如何倒回来的这般早,含焉笑答了句,薛姑娘晚间有急事。

    她听得薛凌要往李敬思去处,此话算不得扯谎。底下丫鬟素知两个姑娘日常,也没不开眼继续追问。

    薛凌充耳不闻,大步往里,薛暝追着进去,隐约吸鼻声若有似无,一瞬即消。转脸过来,是薛凌眼里淡淡红晕直染到眉角,仿佛还挂了轻微水汽。

    “她如何,不愿跟我回去?”

洗胡沙(七十五)

    薛暝一怔,却见薛凌“哼”声转回去,恼恨一般:“无所谓,她是个什么东西,回与不回有什么干紧。”说罢自去了里屋。

    薛暝轻脚跟上,并未出言再劝。平城如何,不必多言,现如今又是兵戈之地,寻常女眷,哪有往那破地儿去的。何况含焉在此仆从成群,锦衣玉食,想回去吃沙,才叫有违常理。

    这些事,本该一目了然,他不知薛凌起了何等心思,竟出言想要含焉一同上路,更猜不透薛凌委屈从何而来。

    沉默中又思量好几回,也没何处能用上个弱质女流,该不是要寻个人去记账?这也容易的很,犯不上跟含焉较劲。

    这些有的没的如天上云烟聚散来去,午膳用过,底下人来传了话,说今日上朝没听着新鲜,别无它事。

    薛凌恹恹,一副困乏样子坐在桌前。古来后院寂寥,她没个琴棋消遣,又少知心打发时间,唯一堆浓墨宣纸漫涂光阴。

    直至暮色四来,薛暝轻声道是车马都备好了,李府那头也着人先去传了话,言外之意,是可以动身了。

    薛凌懒散站起,看外头红日还未落尽,随口答得一句:“这么早,我还以为要夜黑风高去。”

    薛暝笑笑,道:“倒也不必那么晚,只是,咱们作男子去吧。李大人如今尚了公主,再与外头女眷来往,多有不便。”

    薛凌失笑,拍了两下巴掌,道:“是了是了,我忘了这出,你等着,我换一身就来。”

    薛暝应声,偏头瞅去,桌上一叠纸上写的满满当当,朴拙险峻,用笔任意,看起来,是魏碑的形,从没见薛凌用过。

    他又多看了几眼,竟没瞧出写的什么东西来。非诗非文,也非百家姓氏。薛暝愈发好奇,往里瞧薛凌一时不会出来,伸手将面上两三张揭开,合底下内容,读来像是说的给人治丧的事。

    薛暝涉猎虽广,却并非剥削,《仪礼》之文,与他以前的生涯八竿子打不着,实难认出来。

    看着纸上“长衰中衰,君父子女妻妾叔侄”,他蹙眉想了好一阵,近日也没死了谁。猜不透此种缘由,唯就此作罢,将纸张堆齐拿镇尺压着,复走到通道处候薛凌。

    晚间暮风从窗户进来,卷起边角,窥得二三,是一样的不识字。于是天地无一识,她坐在此处半个下午,笔尖所书是.....

    根本就没人想回平城,薛璃不愿回,含焉也不愿意回。

    待薛凌出来,依着原计划往李敬思处去。街上行人还多,然较之往日笙歌,又远远不如。

    御林卫仍在街头巷尾巡值,然因如今去李敬思府上多有不便,马夫挑着僻静处走,倒没碰到几回。

    薛凌察觉路上比以前颠簸,却未出言询问,等马车停住,薛暝挑了帘,她看见不是李府正门,才笑得一声,道:“怎么,我说夜黑风高过来,你说不用,合着是来鸡鸣狗盗。”

    薛暝轻劝,说是李敬思如今权重,旁人来送东西,走正门,逾越了些。

    薛凌本是自嘲尔,说不上计较,下了马车果见三五下人挑箱带篮装的不知什么东西。薛暝去叫门,不一会有人来迎,谦辞请了请了众人进去往内院去。

    薛凌瞧见他对薛暝多有热情,反未对自个儿恭敬,断定此人是个不知事的,至少不是李敬思身边人。

    故而自个儿也不好再有言行出格之举,老老实实挂了笑,跟着一路七绕八绕。她走惯了,本无旁事,只不知如何,这回来,进门便闻着一股子甜香味。

    初闻还好,越走越是浓,熏的她几欲作呕。再看旁人面色如常,薛暝那蠢货还能与李府迎客说说笑笑,以至于薛凌怀疑该不是自己中了什么天下奇毒。

    幸而周身并无疼痛不适,唯喉间甜腻的她想塞把黄连嚼了吞下去压一压。这个味道,这个味道一定在哪闻过。

    直至李敬思主院,旁余人说笑进门了,薛凌前脚才踩进去,撞面被熏的忙往后退。脚步声大吓的前头薛暝回转来问:“怎么了这是。”

    薛凌勉强喘了口气,躬身说是自己不慎磕着脚了。薛暝稍松了口气,李府那下人倒笑道:“咱们李大人住处,还能磕着了你。”

    听来是句为难,语气却是个调侃。薛凌一听即明,定是李敬思交代过人要紧,这下人并不敢开罪,忙腆脸说是没见过这华屋高楼,头晕目眩所致。

    那下人笑的开怀,复领着几人前行,薛凌踩脚进去,才明白香味来源,李敬思这院子,三步一树,五步一枝,桃色夭夭开的如火如荼。

    薛凌张着大嘴无声喘了两口气,记起这是永乐喜欢的玩意儿。那个蠢货喜欢这破烂如同喜欢亲妈,记得说是原住处所种能从初春开至五月中。这才哪跟哪,李敬思就移了这么一院来。

    昏昏沉沉间脑子里全是埋怨,人家花木种别院,他好,特么种主院来了。香气如一团浆糊,人陷在里面连步子都难迈开。

    前头薛暝神色如常,此处花浓,然桃木清气,并不难闻,一日仲夏艳阳晒过,也仅稍显馥郁了些,醉人已是雅说,实称不上难熬。

    过了外院再入垂门,里院仍是绯色如云,不过好歹多出些空隙来,薛凌勉强缓得些许,余光看见那秋千架子还在园中高耸,又是一口气没喘过来。她知道永乐公主已成了李府新妇,然真不知道这李府然成了原来的驸马府。

    懊恼之间脚步踩的咯吱响,暗恨就应该无论如何把李敬思弄出府去,无端跑这鬼地方来受的什么罪。难得她没怨逸白办事不周,今时今日,以李敬思身份,流连酒肆茶楼实说不过去。

    总而难办,好不容易入了门,见李敬思一身皂色便服高坐,风流模样倚在椅子上,拿了本册子在手,旁边小桌上摆了几碗夏日鲜果,有杏有桃,一鎏金高脚碟子里,却是一串鲜艳欲滴紫葡萄。

    这东西还不到时节,出现在此处突兀又平常。下人招呼着将壑园带来的东西搬去别处,又与李敬思引荐道,说是白先生处奉纳之礼到了,特来拜见主家。

    薛凌手捂在鼻子处不肯放,反正她在角落里也没人注意,听得这句,没忍住诧异抬头,想着给李敬思说“奉纳”是个什么规矩,送点破烂来,竟要称“奉纳”。

    上头李敬思知是薛凌等人,忙挥退了管事的,让他去清点东西,说自己与白先生处是熟家,自有别事相商。

    下人听声而去,李敬思丢了卷起身,直往薛凌处,他早瞧见了薛凌,边走边道:“咱们往里屋说话吧,怎么你非要急着这一两天过来。”又看薛凌手还挡在口鼻处,另道:“怎么了,你哪处不适?”

    薛凌道:“没有,这两日忽晴忽雨,忽雨忽晴,我早晚间喉咙稍有不爽。”又道:“如何,难不成李大哥怕我过了病气与你,耽误你良辰吉日?”

    李敬思听得“良辰吉日”四字,心下轻快不少,薛凌往日多次提及不要与永乐公主走太近,还当她是要来来兴师问罪。

    以各自地位来说,倒也不必怕她,然不知如何,李敬思总有隐隐惧意。现瞧薛凌顶着小儿鬓发,话间语气跳脱,眉眼含笑,不过寻常邻家半大少年样,并无可惧之处。

    他道:“那不是,只是这两日事多。”又指了指里屋道:“咱们进去说吧。”

    薛凌应声,几人参差往里,李敬思凑往身侧,试探着道:“你该不是为着永乐公主来的吧。”他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薛凌全无迟疑,笑道:“李大哥不能问我讨礼吧,你这喜事还没办呢,我是为着旁事来的。”

    李敬思反彻底放下心来,明明沾上薛凌的都是要命勾当,桩桩件件都要紧,然此刻,好像她只要不是为永乐公主而来,那其他都不要紧,这念头也是奇怪的很。

    薛凌未察觉李敬思计较,纵知李敬思别有用心,也仅想着这人胆气不足。到底永乐公主牵连甚广,又是魏塱亲指的婚。

    李敬思其人,从来就,差了几分让她瞧的上的东西。以至于,要她挖空心思来哄。

    她伸手,想掩鼻子,抬起来却指着门外,明媚笑道:“我可瞧见了啊,逸白送了好几箱呢,都算我的份,来日你再过大礼,我可是不送别的了啊!”

    李敬思哈哈大笑,连连称是,快走两步去替薛凌撑了门。带起的风将院里桃夭揉成团,谋杀一般往她口鼻里塞。

    她总算记起这味道在哪闻过,去岁魏熠死后,齐清漪服丧,永乐公主送了几株桃花往陈王府,说是开的最晚的品种,此花开完,再晚就没了。

    一样的花,一样的味道,正是此处靡靡,正是旁处萋萋。

洗胡沙(七十六)

    薛凌转头,要再往外看。李敬思紧走几步,伸手在一处架子上不知按了哪,里墙一副画卷徐徐收起,又露出扇门。

    薛凌听声回头,但见红木门贵,黄铜锁亮,哑然看与李敬思,心想着自己来做个别,随口问问永乐公主那烂事罢了,隐秘些即可,这重重复重重的,是不是有点犯不上。

    此时她才记起,进来还没瞧见永乐公主,这蠢货去哪了,按理说,她该挂李敬思身上才是。

    李敬思无端悬心又起,面上不表,赔笑道:“说的都是要紧事,咱们谨慎些好”。言罢走上前,左转右转,开了门,凉意争先恐后往外涌。

    他伸手相邀,薛凌只得往里走,才见里头茶点早置,有花有酒,三四个冰盆徐徐生烟。

    她有心拖延,回首笑道:“仙山何须方外求,蓬莱此处,李大哥怎么...”她指了指里头,笑道:“还作起活佛了。”

    薛暝趁此先进到里头,前后打量了一圈,并未察觉不妥之处,方站到一侧等人。

    李敬思并未察觉她故意停留,权当她说笑,上前再次相邀,自个儿也进到里头。薛凌方随之而入,门复锁上。

    四方俱寂,薛凌随意了些,捡了把椅子,见桌上葡萄和外屋处一般鲜妍,先扯了两颗往嘴里,一边道:“我只是来与李大哥做个别,没料得李大哥府中已是山重水复,下回可是不敢来了,倒不是我嫌麻烦,是怕李大哥费心”

    李敬思适才坐下,听得薛凌如此讲,愣道:“你不是为着沈家事来?”话落恍然才明白过来薛凌要走,道:“作别是何意思,你要去哪。”

    葡萄肉脆汁多味甜无籽,入口生香。这么好的葡萄,在冬日就要催芽,炭火生暖护着三四个月,小厮丫鬟日夜守着,半点不敢离人。

    她往下咽,伸手又去摘得一颗,笑道:“什么沈家事,哪家姓沈的。我来与李大哥作别,是我要离京一段日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京中纷扰,放心不下,还要李大哥替我多多担待。

    说来.....”薛凌左右看得一圈,偏头笑问:“怎不见永乐公主,你二人新婚之好,不该郎情妾意,形影不离么。”

    李敬思迟疑片刻,垂目道:“她,她按规矩,今日该回,我着人送她回了公主府,过两日再接来。”

    又道:“你....你不是不喜我与她走在一处,怎么今日主动问起。”

    薛凌笑道:“哪有什么喜不喜,我与李大哥,关心则乱尔。事后想想,李大哥自有主张,何必我枉作瞻前顾后。既如今已抱得美人归,我理当相贺,若问也不问,岂不是有误你我情谊。”

    李敬思看她一眼,喏喏道了两句是,又道这事是天子朝堂给的旨,他也拒绝不得。大抵有奉承薛凌的意思,话末也说得一两声娶了永乐公主确实多添忧心,但这京中日子,哪有不忧心的。

    话到此处,顺理成章,他吞了口唾沫,慎之又慎,问:“怎么.....怎么沈元汌就死在朝堂上了。”

    薛凌还没答,他自急道:“我早该去问问你这回事,但我又怕身边有皇帝的人,来往给人瞧去。

    你那夜过来,就说了句什么三日之内。我听你的,去给沈府传了话,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逼死了他,什么手段才能逼的他在朝堂自尽。

    沈家好端端的怎会起火,是不是你放的?”

    薛凌捏着手里葡萄,愣愣瞧与他,李敬思话落方觉自己口气暴躁了些,又转头低声赔了句不是,道:“我实是,我不比你....我日夜在皇帝跟前打转,这沈元汌死了见不得光,公主那头也见不得光,我身旁来去,都是见不得光的

    我实是......实是....要藏不住了。”

    他叹口气,复看与薛凌:“咱们如今也是个共事的,不说巨细,你好歹也与我知道个大概吧。”

    薛凌将葡萄放回碟子里,笑笑将沈伯清相关细说了从头结尾,道:“李大哥是不是有所误会,我岂能逼得他。”

    李敬思心下震惊,半晌才道:“如此,原来是如此,你骗了他全家出去,他不死也要死的了。”他似有些难以接受,甩了两下脑袋,道:“也是我先骗得他,不然他未必会信你。”

    薛凌笑着叫屈,道:“如何是你我骗他,你我分明说的俱是实话。而今黄贼汹汹,沈元州拥兵不回,魏塱岂能坐视不理。拿沈府满门相挟,只在早晚而已,怎么就是骗他。”

    李敬思道:“陛下要是真指望着沈家性命威胁沈元州,必不会早早将人弄死,这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再说,这么一来,没准沈元州就回来了,也不至于,不至于赔上.....赔上一干人。”

    “难说。”薛凌顿了顿,笑道:“难说他回与不回,难说沈家存与不存。固然魏塱想捏着沈家胁迫沈元州回京,可是,也未必就不是他希望沈元州死在宁城。”

    “如何能死,这节骨眼儿上,你刚刚还说陛下想他回来。”

    薛凌缓出了口气,挑眉说了句真心话:“我还想上天呢,不见得我能上去。”她仍是轻快口气,温声道:“是我来晚了,可前几日实不方便。

    你想差了,魏塱想沈元州回来,可沈元州不回来他又能奈何,今时今日,已不是一封圣旨就能决断的时候了。就算他拿着沈家性命,沈元州心不甘情不愿,也不知要拖到几时。

    不若快刀斩乱麻,灭了沈家,且让别处看看,不回,就是这个下场。”

    李敬思道:“沈元汌死在朝堂,天子拿龙辇送回去的,又许沈家满门入土为安,分明多有体恤,旁人岂能信你这猜想。”

    薛凌瘪嘴,无谓道:“谁说的准呢?”

    她看李敬思:“人死如灯灭,真假,谁说的准呢?难不成,我猜得,旁人..猜不得?”

    李敬思犹有迟疑,辩解道:“如此逼回来的人,又怎么会忠心,天子就不怕....猜是猜得,我是不信你这说法,换了别人来,也不信的。”

    薛凌没答,转脸看了眼门口,突觉此处的门,和江府密室有些像。似乎从去岁到现在,一切都没变过,她永远在暗无天日里来回兜转。

    室内无风,桌上烛火纹丝不动,薛凌回头来笑道:“信与不信又怎样呢,内忧外患,谁还顾得上忠心不忠心,无非是逼着人选边站,李大哥,是要站皇帝那头,还是沈元州那头?”

    李敬思沉默以对,薛凌道:“你瞧,你尚拿不定主意,旁人必然也是拿不准。拖泥带水,不知耗到几时,不若斩其一端,当断则断,李大哥且想想,若此刻皇帝拿住了你家族老小,你回,是不回?”

    李敬思道:“那...那.那也是无奈之举,事后....事后...”

    薛凌打断道:“什么事后,赢不了,这天下改姓,回京的皆为败将,谁落得着事后。赢了,天子姓魏,回京的都是从龙功高,谁要去管从前。

    到底,沈家人是自尽,并非天子动手啊。你看天子是相胁,我看来,他不过随意掸了掸灰,示意沈家已经攀附不得天家了而已。”

    “你说沈家是粒灰?”

    “他不是吗?”薛凌笑道:“我倒忘了,龙袍岂会染灰,无非是当年形势逼人,沈家做个跳蚤....不择手段,爬上去的而已。

    众所周知,他不是君,他不是臣,一对儿狼狈,翻脸又有什么奇怪。”

    李敬思沉默未言,薛凌另起心思,笑道:“李大哥如此着急,倒叫我愣住了,前些日子我往来不便,底下事都是白先生在打理,怎么他没细说吗?”

    李敬思脱口道:“他说事都是你办的,详细他说不上来,只叫我稍安勿躁,且等你过来。说的轻巧,我如何安的下心。”

    话落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再看薛凌,她正轻巧去摘葡萄,见李敬思看她,笑的轻巧,道:“壑园里头还不见这东西,李大哥处处先人一步。”

    到底李敬思只在京中转了一年半载不长久,薛凌轻易试探出霍云婉拉拢了李敬思,拉拢不算,还在其中挑拨离间。

    这事儿也在意料之中,既霍云婉帮着永乐公主贴过来,无非就是为了讨好李敬思罢了,总不能为了哄那个蠢货疯子。

    然薛凌实在是想不透,永乐公主给李敬思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他神魂颠倒,不管不顾。这会仍是想不通,但瞧那会进来李敬思便格外在意,今晚显然不是问这话的好时机。

    薛凌念头又过千转,李敬思面上看不出她是试探还是寻常问,探究也是无益,只道:“你既喜欢,稍后带些回去,底下人进了两筐来,也不知何处得的。”

    薛凌连忙推脱道是吃的两嘴已是福气,哪有上门做客往回搬东西的。李敬思叹了声气,续着前头话道:“你这一说,我是勉强放心了些。可你这么说,逼急了沈元州,他也学黄家造反,打将回来了,如何是好。”

    “他不会回来的。”

    “他如何就不会回来。”

    “沈家该死的都死了,他回来做什么。”

    “他也诛昏君,杀佞臣,他难道就不想替他满门报仇雪恨,他要回来查个究竟如何是好。”

    薛凌轻咬下唇,沉默片刻是在思索,半晌正色瞧与李敬思,笑道:“这些话,我只与李大哥一人说。

    我猜他是不回的,他若要回,我去了,便叫他不要回了。

    他若是个家国天下的良臣,就该死守宁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他若是个拔剑而起的枭将,就该死守西北,坐山观虎,风雨不动。

    现西北十六城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回来,多少愿随沈元州,还未有定论。可李大哥想想,他若领兵杀回来,就要先战魏塱,再战黄家。

    这两处皆坐得地利,沈家却是远道而来,算他天兵神将,侥幸得胜赢了中原天下,又要面临一路尾随过来的胡人。彼时他是残兵剩勇,胡人却是分毫未损,他又有几分胜算保的住天下呢。

    若他坐断西北,则黄家与魏塱两败俱伤,他与胡人平分秋色,再领兵回朝,已是得了民心,残兵对残兵,起码胜负各有半数。

    且此时西北已安,谁得了天下,谁就安天下,他为什么要回来。”

    李敬思道:“你这么说,我听着是有些道理,但是,万一他怕输,不与胡人起战呢。”

    薛凌笑道:“他若怕输给胡人,就不怕输在别处?沈元州非无能之辈,必能轻易想透这各种厉害。”

    她恐李敬思别有想法,另劝道:“李大哥这几日是事务缠身,没空细想,不然你定比他想的周到,又岂用得上我来说。”

    李敬思笑笑受用,道:“话虽如此,但是古话说的好,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若真得胜回朝,咱们如何自处?”

    “他不会回来。”薛凌笑着重复:“你放心,他回不来。”

    她起身,信步行至墙面,伸手覆上砖瓦,清晰的分辨出此处和江府不同。她在江府暗时,多有生疏,在此处,已是驾轻就熟。

    “我会去杀了他。”

    她转身,靠着墙,笑道:“我后日便去西北,杀了他。”

    李敬思急道:“他有十万兵马在手,你如何能近身杀得了他?”

    “霍准权倾朝堂,我都能近得,区区一个沈元州,我如何近不得。”

    李敬思垂首,喃喃道:“你说的也是..你说的也是。”他猛抬头:“以后呢,以后如何,他死了,又要如何。”

    薛凌复上前道:“他死了,我会接手西北兵力,李大哥可还记得,黄府里头,我给了你半枚....兵符。”

    李敬思点头,薛凌又道:“今夜我就与李大哥开诚布公,另外半枚,也在我手上。

    我原就是西北旧将,现兵符在手,内有天子无道,外有胡患肆孽,举兵不正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事么。”

    她轻声,探出半个身子,凑到李敬思面前,话若藏拙,实则炫耀:“去岁霍准运往西北的钱粮,都在我手上,胜负究竟如何....”

    薛凌退回原位,笑道:“李大哥不想争一争?”

洗胡沙(七十七)

    李敬思沉默以对,薛凌道:“你看,今虽各地都有举事,然真正能称的上割据的,天下不过三方而已,东南以黄家为首,西北为沈元州坐阵,中为天子。

    现黄家...是霍云婉在图谋,然那人我在壑园见过,他只等诏安,并不在乎来日去诏的是谁。

    至于魏塱,他半幅性命,托于李大哥之手,是生是死,全凭李大哥一念之间。

    再远无非西北,非我托大,囊中之物尔。

    若是李大哥与我连手,咱们....”薛凌笑了笑,道:“是我说错了,咱们本是生死之交,原比别人情谊来的深厚,何须假设。

    他日事成,我必与李大哥,分甘同味。”

    李敬思良久徐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自嘲般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有的选一样。”

    话落才抬头,道:“成与不成,我也别无他路。”

    薛凌笑道:“哪有如此说来,李大哥曾救我性命,若李大哥不想趟这趟浑水,必有法子归隐他处,安享富贵。

    只是,李大哥身负八尺,胸有丘壑,难道要在乡野僻处,蹉跎一生?”

    李敬思偏头,这才看见桌上茶碗还扣着,赔了个不是,掀开两只来,各斟了水,将一只推到薛凌面前。

    薛凌笑着双手捧起抿了一口,举于李敬思道:“李大哥.”她顿了顿,傲然道:“千秋大业,一壶茶。”

    李敬思盯着她半晌,脸上狠意闪过,亦是双手举了杯,一饮而尽,道:“你说的是,从我来了京中,你就是对的。”

    薛凌又复活泼,笑道:“是了,李大哥只管自在些,天子宁有种耶,何必惧它。兵强马壮者为之,你我如何为不得?”

    “你今夜过来,还有旁事么?”

    薛凌道:“有的,我有一桩特别要紧的事拜托李大哥,是壑园里一个姑娘,你见过的,我身边的含焉。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也不知京中将来如何,若有万一,还请李大哥千万照拂于她。”

    李敬思面色稍缓,笑道:“原是这事,你开了口,我肯定记着的。”

    薛凌亦常舒口气,道:“我与她也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别人我不放心,只能冒险来求你。另来便是作别,只盼他日相逢,你我俱已得偿所愿。”

    她话接的滴水不漏,纵然来时压根没想起要李敬思看着点含焉。不过这会想起也不迟。

    李敬思点头称是,薛凌环顾左右,没瞧见更漏之物,密室之内难辨天时,不知已是几更天,她尚有犹豫,不知还要不要提永乐公主那烂事。

    以前是怕李敬思自个儿栽进去,然人是霍云婉牵连其间,想必她也不舍得丢开李敬思。

    踌躇间又想起霍云婉往自己身边塞了两个蠢货,若单为放着自己还好,就怕有取而代之之心,难保她没往李敬思身边塞人。

    念及此,不得已张口道:“有一桩事,我还是要问仔细些,永乐公主,可是当今皇后替你..求来的人?”

    李敬思面上一滞,嗤了声似有不满,许是先前薛凌说过不问此事,这会又无端提起,他道:“与当今皇后有和干系,是我愿意与她....婚也是...天子赐的,你非说...

    非说有什么皇后有什么的话....永乐倒是提过一嘴,叫我不必忧心天子所想,皇后自会处理妥当,定能叫天子开口,亲自将公主赐给我。”

    大抵是记起薛凌与霍云婉有往来,李敬思又低低说得一句:“你又不是没与皇后来往,怎么还要来问我。”话里不满昭然若揭:“还是说,我欲与公主结亲,旁人都是称好,你却多番不愿。”

    薛凌大气不敢喘,唯恐自个儿张嘴就要骂娘,咬牙浮了盈盈笑意,道:“我何来不满,是永乐公主牵连颇深。她没失智,魏塱必然知道的。你与她结亲,魏塱哪有不疑的道理。”

    她换了个调笑口吻:“是我作了个女儿家,不知男子爱貌,永乐公主国色天香,你为情根深种也是常理,早知如此,我来作这月老,省了今日倒要李大哥认我作恶人。”

    李敬思忙否认:“不是如此....是....”话到一半,却没续往下说。

    薛凌扬脸:“怎么,难道还要否认不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羞事。”

    调侃之间,颇有娇俏,听来不似作假。李敬思勉力笑过,低声道:“你说的也是吧,她待我与旁人不同。我这般年岁,早该妻儿在怀,能娶得天家,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薛凌抿嘴拱手,笑道:“正是正是,只可恼如今形势逼人,不然也三媒六聘,好好办场喜事。”

    “这个不急,再等些日子,到底.....”

    薛凌一口牙咬碎,只霍云婉既未送人过来,她勉强放心些,笑道:“如此便罢,我问及此事,也只为着寻个机会,还与霍云婉人情尔,李大哥切勿多心。夜深了,我也不便久留。

    李敬思点头称是,薛凌道:“我此去,天高地阔一身轻,倒为难李大哥在京中,龙潭虎穴一肩挑。”

    李敬思笑笑,也生出些豪情,道:“没有这些事,你说的也对,咱们,是生死过命的交情,天子,宁有种耶?”

    薛凌起身抱拳,道:“那就蒙李大哥应承。”话落拆手伸往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个最大的葡萄塞嘴里,笑道:“还是京中繁华,这五月初初便有这么大的葡萄吃,那年我在明县,只得了几个烂馒头。”

    话里意味,李敬思一听即明,跟着起了身道:“我送你们。”

    薛暝忙上前道:“李大人且慢,出了屋子,咱们是来奉纳的升斗小民,如何敢劳您大驾。”

    李敬思点头道了声“也是”,薛凌亦随口拒过。三人同行出了秘室,行至外屋,薛凌与薛暝俱是躬身行礼告退。

    她犹奉承,笑道:“以后诸事,都要仰仗大人了。”

    李敬思与密室内截然不同,泰然自若笑道:“严重了。”

    壑园旁人皆候在此,拥着薛凌二人出了房门,仍由李府管事的带着往侧门去。

    人到李府墙外,看天上星斗,约莫已是亥时左右。薛凌犹不敢高声,直到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距离,方皱眉张嘴,像要把胸中恶气吐尽,恨恨道:“早晚要气死。”

    薛暝轻道:“如何,我观李大人,也还好。”以他瞧来,李敬思确然不错,沈府的事,算是壑园自作主张,李敬思身处其中,却不得其理,难免焦急上火。

    真要细论,薛凌如此行事,有不妥之处。他看薛凌脸色,意欲再劝,薛凌已然按耐不住,气道:“什么还好,什么还好。

    他疯了,一张脸皮两条腿,京中百八十两银子能买一双。他疯了,非要与个蠢狗同睡一床,就不怕哪日别人砍另一个溅他一身血。妻儿在怀,娶得天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鹦鹉学舌都没这么快。

    他死了不要紧....”

    话出口,薛凌方察失言,伸手撩了帘子,薛暝忙道:“无妨,都是自己人。”

    薛凌丢了帘子,平复得些,续道:“他死了也是要紧,到底我与他...更重要的是如今我再来不及找个别的人去接京中兵力了。

    我真是想不透,他如何就要在那蠢狗身上吊死。难不成...”她瞪着薛暝:“真就有妖媚之术,能引得君王烽火戏诸侯?”

    薛暝忍不住要笑,许多时候瞧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总觉可爱,像只蹬腿兔子。不过他倒也没往提醒:“你既说是当今皇后作的媒,会不会,皇后许了什么好处于他,所以李大人心甘情愿冒险。”

    他有些言不由衷:“我亦是不信的,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只求红颜相顾。”

    此话有理,薛凌沉吟,道:“你这么说还真是,我倒从没想过。”然她想了一会,蹙眉道:“我没想过,是由着我也想不出来啊。”

    她反倒更迷惑,道:“霍云婉能许给他的,我必然能许给她。虽我与他不甚交心,可他与霍云婉的关系,远远不及我吧。而且今日形势,并非霍云婉独大啊,他有什么理由投她弃我。”

    薛暝只作此一想,并没想出个合理解释来,又低低说得一句:“或然当真是美色迷人眼。”

    薛凌想的出神,听没听清难以分辨,她倒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点别的,近乎跳起来道:“我看,没准李敬思根本不愿意冒险去,他只是黏黏糊糊舍不得丢,给霍云婉抓住了机会。

    霍云婉此人,深谙如何拿捏魏塱。多半是她想办法让魏塱下旨,赐予李敬思,李敬思没法拒旨,不得已纳了永乐公主。”

    “你这么说,也是有理。”

    “如此一来倒说的通了,永乐公主那蠢货记仇的很,我没帮她,她必然记恨我,等于是她跟霍云婉站在了一处,来日可以帮着霍云婉拉拢李敬思。

    哎呀....”薛凌自拍了一下腿:“烦死了,早知还是该我去,无端留个隐患。”

    薛暝愈渐声微,只作符合。他想大抵是这样吧,也找不出别的由子。薛凌又抱怨两句,只说去哪都是不痛快,平白浪费她昨儿个耗时抓阄,还指望抓出点好运气。

    越近壑园,两人越是话少,到最后只剩薛凌撩了些许帘子靠着窗边出神。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各人梳洗便各自躺下。

    烛火一闪,李敬思翻来复去睡不着,起身披了件外衫自己又走到了密室里。底下人已将冰盆果子撤了去,只剩桌上烛火凉透。

    暗处冒出个人声问可要点灯,李敬思轻回了句无妨,道:“我有事自己呆一会,你下去吧。”暗处应了“是”后归于无声,他自个儿拿起桌上火折子点燃烛台,房里只他对影两处而已。

    大抵薛凌说的对,京中有几处,不是龙潭虎穴呢。

    他自撑着桌子,许久长叹一声,这几日永乐公主都在,突儿抽身,反有些不习惯了。红酥手,翠柳腰,粉桃面,哪有不惹人怜的呢。

    确然是牡丹花下,可京中多牡丹,哪舍得一株花下死。当日壑园初见永乐公主,确有惊见天人之感。

    然事后听得薛凌所言,李敬思不说避之不及,至少处处顾忌。奈何永乐公主身份在那,又顶着失智的名头,她要来往,谁能阻得。

    一来二去,孤男寡女,总要惹出事端。李敬思既想抽身,又有些舍不得这如花似玉胭脂枕,纠纠缠缠直到如今。

    至于婚事一说,却是平地惊雷,他当真无这个胆子,永乐公主一提要他去求娶,反倒吓了他个半死,恨不能当即一刀两断。

    便是永乐公主道有完全法子可保无虞,李敬思仍不敢应承,色字头上一把刀,他非周幽王,哪有胆子赶出烽火事。

    孰料得也是这密室之中,永乐公主道:“你不愿娶我,我也知道,多半是你生了怯意,我与当今天子魏塱之间的事儿,薛凌定是没少提与你。你与她的事儿,我也知道不少。

    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以为你是京中兵马司统领,底下一呼百应。薛凌对你恭维有加,幕后之人霍云婉对你心存拉拢,天子对你宠信非常。

    只是,这些权利来往事,孤见的比你早多了,你就没想过,人能将你捧上去。就能将你拉下来?

    面上看,各方都供着你,实则,你坐上这位子不过年余,根本毫无根基,一朝魏塱倒台,你再无皇命傍身,若是上位无望,还有几人肯喊你一声李大人。”

    桃花味袅袅,李敬思分不清是花迷人眼,还是话迷人信,呼吸急促间问:“那又如何,我曾救得薛凌性命。如何,我娶了你,又能如何?”

    永乐公主嗤嗤小,袅袅往李敬思怀里倒,下颌在李敬思脖颈之间温存来回,呵气如兰:“我知道你与她有交情,你也该知道,她颇有瞧你不上。

    你若是万事依仗她,万一来日,她瞧上了谁,你要去何处。孤看,这天下不长久了,来日龙椅,不知是要坐太子,还是坐薛凌。

    我的李大人,就没想过,你也能坐上去?”

    “我如何坐上去,我只是....”

    “你如何就坐不上去,嗯?”

    “嘶....”李敬思耳垂一痛,才要躲闪,永乐公主已松了口,复埋在他胸堂处,嗔怪一般问:“你娶了我,就是半个天家人,若是旁的都死绝了。

    不就该...”她仰脸,媚色问:“驸马你坐上去?”

    李敬思呼吸愈急,喉头处上下滑热不知如何应对,又听永乐公主道:“你是不是舍不得,也无妨,这种好事,孤一厢情愿,金銮殿上,也不是谁都坐的上前。

    可即便坐不上去,孤给大人当个护身符,总是够的着的。来日若是太子登基,他要称我一身姑姑,驸马就是姑父,皇亲国戚,霍云婉断不会随意得罪于你。

    若是薛凌登基,她也要掂量掂量,你有兵权在手,又有可以自立为王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与你为敌。”

    李敬思伸手,揽了永乐公主腰,只觉怀里软玉一颠,娇呼之间颤声道:“多...多个...后手总是好的。

    你见惯她负人,焉知她不负你?”

洗胡沙(七十八)

    夜深情浓,李敬思已然无暇再听,天明之后细想,燥热犹胜昨夜。

    确实如此,兵马司的人现捧着自己,是以为自己深受天子宠信。假如一朝魏塱死了,不知还有几人肯死心塌地。自个儿能仰仗的,只有薛凌和手里兵权。

    现兵权不稳妥...薛凌.....薛凌似乎也不稳妥。

    然娶永乐公主实在冒险,现自己本就见不得光,皇帝一查,没准马上就要被凌迟处死,再招来个更惹疑的人,简直自绝后路。

    他自想了许久旧日光阴,想从哪些过往点滴里寻得一丝薛凌可靠的证据。明县初识,皇城再逢。

    自己现今的一切,确是薛凌给的,她并不曾害过自己分毫。然苏府,江府,乃至宋沧.....

    李敬思神色渐重,宋沧....宋沧与薛凌那样的情谊,挡了她的路,她亦能毫不顾忌,痛下杀手,自己又算得什么。

    焦灼之间,他又记起宋沧要自表于皇帝,事说出来大家都要死,薛凌亦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往事交叠,始终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之间,连那句“瞧你不上”也多有动摇。

    薛凌性子淡漠,纵是有时言语不佳,未必是瞧自己不上。自己与她,自己与她,共过生死,同过人命....当真要为了防着她而冒险?

    也不只是防着她..龙椅..龙椅如何好,竟要天下人皆图之。

    他李敬思,也能坐上去么。

    坐不坐的上另说,至少娶了永乐公主,可能性更大的。李敬思百般纠结不得,底下人只看见主家来回踱步,捡了个空上前劝:“大人歇歇,且喝口茶再劳神,到底身子要紧。”

    他坐下,端碗,入喉,还没咽,薛凌言犹在耳:“你尝尝,他们说是今年新出的二月春。”

    那根本,就不是新出的二月春。她言之凿凿,张口就来,无非就是笃定,他根本喝不出来春不春。

    她当真是,多有瞧自己不上。

    李敬思搁碗,笑问下人:“今日这茶好,是什么茶。”

    下人笑道:“大人真是一尝即知,管家说是新得雪翠,清冽怡人,最解疲乏。”

    他跟着笑,也端碗抿了两口,吩咐道:“是好茶,你取些给永乐公主送去,隐秘些,说我奉与她的。”

    底下人称是,并无多大喜色,以竖子瞧来,公主虽贵,是个寡妇,前驸马新丧还是个反贼,自家大人牵扯并无益处,然这些事,哪能轮到底下置喙。

    李敬思饮尽碗中翠色,再无先前郁结,潇洒搁了茶碗往别事上去。

    果然是,千秋大业,一壶茶。

洗胡沙(七十九)

    夜深处红烛高照,清风徐来。翌日星斗未退,京中鼓锣已起。壑园僻静,薛凌又住在深院里头,倒没觉得吵闹,只迷糊听得仿佛天外有动静。

    她仍合眼半寐,直至见了天光,方才起身。寥作梳洗出屋,东方金光大胜,瞧来是个好日子。

    有丫鬟迎上来伺候着早膳事,又道是“今日正阳,本该有节庆,只是逢天子大祭,百姓须闭户,故而就歇了事。白先生特意交代承禀薛姑娘一声,免生误会,还以为园中不周到。”

    薛凌求之不得,喜笑颜开答了是是是,待东西上齐,挥退丫鬟与旁座薛暝道是“她方才说的可太好了,咱们闲过白日,晚间去苏凔处,看完那蠢货,明日咱们快马上路,早走早安生。”

    话落才想起这回去得有俩狗跟着,左右觑得一眼,伸着舌头低声道:“忘了,那两狗呢。”

    薛暝抿嘴,轻声道是“支出去采买路上行囊了,衣物吃食,总要多备些,寻常用药,也要带着点,万一路上有个磕碰。”

    薛凌不等他话说完便连连称好,转头呼噜噜喝了大碗粥水,又听得薛暝轻声说“姚姑娘似乎抱恙,饭后可要去看一眼。”

    薛凌并未放于心上,夹菜不停,边吃边道:“她身娇体弱,病了正常,园里抓药把脉的一大堆,我去....”

    话到一半,手悬在空中停了停方收回来,再不似刚才活泼,笑了笑道:“我去看她做什么,你替我去瞧瞧,就说我当日想的不周到,还是京中安稳,叫她老实呆着。”

    薛暝“嗯”声应答,薛凌菜塞进嘴里,只觉瞬间无味,没好气的低低嘟囔了一句:“说我死了。”

    薛暝无奈瞥她一眼,轻声劝道:“何必如此说话。”话音才落,花圃猫叫声起。

    薛凌侧身,探头往叫声处看。人坐着瞧不见,挪了两三下椅子仍是如此,直叫她咕哝:“怎么了,别是又要死了。”

    薛暝忙道:“我去瞧来。”说着站起。

    薛凌几乎是同一瞬起了身道:“不必,我饱了。”,说着绕开几步,站在檐下,往声音出看去,正是那三花猫探头探脑,一副欲出又不敢出的样子。

    幸而瞧来站的甚是稳当,并不是将死之相。约莫是今日含焉生疾,底下没及时喂,这畜生便叫唤着出来了。

    薛暝行至身后一并看着,薛凌道:“桌上可有什么猫能吃的。”

    薛暝瞧了瞧,早间是一碗粳米细粥和三两样点心并几碟小菜,信手取了碟五味鸽脯来,只说这东西是鸽子精肉做的,猫应该喜欢吃。

    薛凌接了手,才要走,看过一眼又丢还于他道:“这玩意儿怎么给它吃,你去厨房寻点鲜肉来,跟他们说喂猫的,切细些,也敲个禽蛋。”

    薛暝温声称好,素难见得薛凌柔情,或者说,她本来就没什么柔情可言,若是细想,他是想不透她何以对只丑陋野猫上了心。然但得她上心,又何必多想。

    厨房一听即明,笑问今日怎不是姚姑娘来,薛暝随口应过,片刻便拿回来与薛凌。她接了手,学着含焉样子,蹑步行至花圃处,蹲身下地,轻呼猫儿老吃。

    那猫儿戒心尚存,然抵不过盘中美味,到底这几日也见过薛凌,喵喵两声上了前。

    薛凌仍没抽身,试探着将手盖在了猫头上。底下畜生只微微后缩,随后又大快朵颐。片刻盘中肉尽,干脆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淡黄色肚皮给薛凌。

    薛凌大喜,欢快揉得几下,薛暝跟着上了前,她抬头,笑的龇牙咧嘴,甚是明媚,连昨日去李敬思处的不愉快也退却很多。

    再念及苏凔曾说“他悟了”,薛凌更添自在,一边揉着猫子,一边道:“总算要去的破地已去了两处,万事开头难,可算是熬过了一大半儿,难完了。”

    话语已是寻常絮叨,薛暝站着微弯了腰,一并盯着地上“呼噜”猫,轻答了声“嗯”。貌若他也想不出别的话再来劝薛凌。不过原以为那个“苏”字的纸团是指苏远蘅处,没想到指的是苏凔。

    这人,不该是姓宋么。

    都好,由得姓什么,她说姓什么就姓什么,园中浓夏正好,淡妆浓抹皆宜,耳旁喧嚣有风,眼前安宁似梦。

    云影天光一色,京中风景两处,薛凌手中黄色渐浓,溶成京郊飞扬彩旗,飘的稀奇古怪。

    祭台上人群忽合忽散,失智一般从辰时疯癫蹦至现在。青面獠牙的魃具遮掩,宽大宣袍罩身,分不清男女。魏塱坐于高台,看的昏昏沉沉。

    行一场傩戏,便能请神驱鬼,安北定南?

    众臣子说能,他这个天子,已然说不得不能了。以前霍准在在,他说不得。霍准死了,昭淑太后在,他也说不得。

    好不容易俩都死了,他坐在这,看着个中荒唐,依然说不得,真是个怪事。

    四周高僧围坐,念念有词,祭师如穿花蝴蝶,在人群里来回游走,魏塱低声身旁站着的司天监主事:“还要多久”

    唐毓躬身道:“启禀陛下,至日中方歇,午时为尽。彼时阴阳交替,天地轮回。日斜复....”

    “报”一声急喊打断他长篇大论,唐毓顿声,略侧头见守值的御林卫拦着个卒子模样的人,心想此等场合,应无人能与自己争锋,回转来躬身再要叙话,魏塱摆了摆手,指着那卒子道:“你来...你来说。”俨然有些有气无力。

    御林卫撤下手中长枪,那卒子向着魏塱,步步登上高台,屈膝跪地,双手呈了文书。

    魏塱看封口附了箭簇,已知是兵戈之事加急成文,却不知是何处来的,连等自个儿回去都等不及。

    他自伸手接了,剥了箭簇打开,随即脸色铁青。四周众人窃窃相顾不敢言,片刻后魏塱一手将文牒合上,怒道:“回宫。”

    随侍太监急喊:“陛下回宫....”李敬思忙调转了刀头,吩咐底下人前往开道。

    唐毓尚没反应过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现祭祀之礼未完,陛下何故离去,若德行有失,上天降罪,臣等如何担待的起。”

    魏塱侧脸,看着三步之外即是李敬思腰悬佩刀。他捏手成拳,晃了两下脑袋方将心中杀意勉强压下去。

    再看四周文武盯着自个儿,笑道:“朕尝闻,《治期》有言,世谓古人君贤,则道德施行,施行则功成治安;人君不肖,则道德顿废,顿废则功败治乱。古今论者,莫谓不然。何则?见尧、舜贤圣致太平,桀、纣无道致乱得诛。如实论之,命期自然,非德化也。”

    他伸手指向祭台处,不屑道:“教之行废,国之安危,皆在命时,非人力也。夫世乱民逆,国之危殆,灾害系於上天,贤君之德,不能消却。

    古仁惠盛者,莫过尧、汤。尧遭洪水,汤遭大旱。水旱,灾害之甚者也,而二圣逢之,岂二圣政之所致哉?

    天地历数当然也。以尧、汤之水旱,准百王之灾害,非德所致,非德所致。”

    仿若台上癫狂,蔓延至天子身彻,文武四载,始见君王失态。魏塱以手指天,面色赤红,怒道:“非德所致,你们听见了吗?

    准百王之灾害,非德所致。

    非朕失德,非朕失德。

    你们在这里跳,继续跳,看看能跳出何方鬼神,何方鬼神敢来诛朕。

    你们大可在这里跳上三年五载,等沈元州大军攻破京都,咱们君臣一路....”他真失了气力,垂首颓然道:“咱们君臣一路,都作黄泉乱魂。”

    底下眼神交汇,各自无言,敲锣的一声脆响,李敬思听见魏塱近乎无声:“沈元州反了。”

    那只手带着一片明黄跌回地上,软软捏在薛凌手间,丫鬟来往间夸“这猫可真是乖巧,这才几日,园中人人摸得。”

    薛凌含笑未作声,薛暝瞧她实在喜爱摸样,温吞道:“不若我去寻只好的,以后也养一只。”

    薛凌许久未答,薛暝正恐她不喜,到底自己逾矩,这等失了身份的话,不该自己说来。

    忽听得薛凌嗤了一声,淡淡道:“养它作甚,麻烦的很。”说话间已起了身,脸上多了冷色。

    薛暝垂首称是,又听她道:“我只想看看所谓天数,你瞧这猫,被卡的上下不得。我要救它,它反要咬我。等我救得了它,它就这般模样,万物刍狗,多的是如此分不清好坏的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往屋里走,薛暝听不出个中所以,沉默跟在身后。再听薛凌道:“我观世人,无外乎此猫。我动手时,难免要被人嫌。

    等我事成,他们就要躺到我脚前。”

洗胡沙(八十)

    她回头,像在给荒唐张狂添一个合情合理的注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时无英雄,我且来当个圣人。”

    话间淡漠沧桑,浑然看透世事,真得了道。说罢垂目往门里去,薛暝回头,看那只猫还仰面躺在原处,黄澄澄的一摊。

    也对,他想,凡夫俗子,草芥而已,真能如这猫儿一般,也是种运气。若是屋里姑娘作了圣人,未必不是世人运气。

    他心中柔软又起,记起要去给含焉传个话,这便转了身往旁处去。

    里头有丫鬟随时候着的,突见薛暝进来反吓了一跳。薛暝道是薛凌递话,让含焉好生休息,因这两日薛姑娘要去远处,怕沾染了病气无法启程,就不亲自来瞧。

    丫鬟自是依从,薛暝转身出门,他与薛凌俱是想到,也许含焉故意装病避免回平城,递话来叫她安心些。

    谁也没想想,未必就不是含焉真的受了江风,染恙在床,账目都没去看。

    总而世人只信自己猜想,多说也是无益。倒有了这句话,含焉确添安心,她固然与薛凌亲近,然说要跟着回平城,实在是有些为难。咳嗽之间又想得一遭,回去作什么呢?此处也很好啊。

    卷帘底下,薛凌仍捏了笔,才消得片刻,逸白眉目含笑进了院,得底下通报后站到薛凌面前,道:“西北那头的消息,沈元州,反了。”

    纸上浓墨一滩,还写着那篇《仪礼.丧服》,薛凌恍若早有预料,淡然道:“哦,如何就反了,怎么就反了。”

    逸白道:“如何就反了,这小人可说不上来,怎么就反了,小人倒是能答得一二,是和黄家一样,自立为王,拥兵驻城,号群雄,诛昏君,退胡人。”

    “他喊的倒多。”薛凌此时方抬头,捏着笔笔笑:“没旁的么,这点小事,倒要你亲自跑来。”

    逸白腰身愈弯,道:“若只是朝上消息,我就不来叨扰姑娘,只今日文武都在宫外行祭祀之事,底下说,消息传到的时候,天子失仪,小人想着,姑娘没准要多问一些,还是小人亲来更为妥当。”

    薛凌果停了笔,笑的分外得意,道:“是么,怎么个失仪法,倒难得他没被气死。”

    逸白绘声绘色说了一遭,逗的薛凌直乐,好一阵闲话后薛凌顺嘴提了一遭明日就要离京。

    以她想来,今夜去过苏凔处,明早赶着天明出门,此时与逸白作别,省了明日特意绕个弯子。

    不料逸白道:“小人正要提及这茬儿呢,姑娘此去,不知哪日回转。山遥水阔,书信难递,难免京中故人想念。

    姑娘看,是不是往也往霍家姑娘处,说些私话再走。”

    薛这方明白过来,笑道:“你说的是,我本也打算问你,只是,现这局势,确保来去无虞?再说了,你不是送了俩人来我身旁,有他们在,怎会书信难递。”

    “姑娘放心,上头越乱,下头越是无序,姑娘若去,小人自会安排妥当,就看姑娘,是晚间去呢,还是晨间去?”

    话已至此,显是推脱不得,薛凌道:“早晚有什么区别么。”

    “全凭姑娘愿意。”

    薛凌想过一阵,道:“那便明日晨间去吧,今晚我定了是要往苏凔处一趟。”

    逸白颔首称是,薛凌续道:“既然如此安排,我明日晚间离京,非是我急着走,实是西北那头,耽搁不得。

    另来,苏凔于我,你们是知道的,不管这京中出了何事,务必留他性命,等我回转。”

    逸白一一应下后退了去,薛凌又是接二连三叹了数声,并非没想着要去霍云婉处装装样子,然霍云婉丢了俩狗过来,还以为能躲个闲。

    她自与薛暝换了交代,又问行囊一干物事可有齐备,闻说都备好了,方复多了些开怀。

    午膳后歇过,日头刚有西斜,薛暝便说车马已备好,道是:“苏大人上元遇刺,一直在养伤,咱们与他来往是常事,若刻意去的晚了,反而惹人生疑。”

    薛凌似尚有困意在身,耷拉着眼皮没说话,薛暝又轻道:“他那不比李大人处要紧,想必天子也没插眼线盯着,不必太晚的。明儿一早你要往宫里去,回的太晚歇息不好。”

    薛凌清醒了些,有些不乐意,冷冷道:“是逸白喊你改的时辰,你到底听他的还是听我的。”她就说无端端的薛暝突而自作主张,分明是逸白怕自个儿耽误了去霍云婉处。

    薛暝轻道:“确有其理,咱们明日赶早,晚间又要行路,何必今夜也睡不安生。”

    这话就是默认乃是逸白指使,薛凌横眉终未发作,且甩袖跟着出了院门。往苏凔处便多有简省,只得一个马夫和薛暝跟着,另备了两只山参作礼。

    始出得壑园,又过正街,薛凌忽觉车外安静许多,这个时辰,正是傍晚闹集,怎么今日人声都难听到。

    她掀帘,侧眼看外头御林卫人挨着人,站的一排看不到头,心下疑惑,与薛暝轻声道:“守成这样,咱们还出街。”

    薛暝道:“咱们有凭有证,来去无妨,这路绕不过,待过了此街,应该就好些了。”

    薛凌作罢,想着因大祭,守的牢实也无可厚非,这一路确无人叨扰自个儿,想是天日未黑透,壑园的马车,轮值管事的也认得。

    斜阳将残未残处,马车到了苏凔住处。难得守门的还是那老头,花白胡子开了门,上下打量薛凌,道是“小姑娘瞧来面熟,但他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是谁。”

    薛凌负手笑道:“老爷子是记性不佳,我与你家主人常来常往,你倒不记得我。”颇有骄纵意味。

    看她意气,多半是与主家确然相熟,老头儿转身从着里头喊,又问薛凌:“小丫头姓甚名谁,总要报个来路。”

    “你与他说是壑园的过来。”

    “哎呀,原是壑园的大夫,我是真真的老眼昏花了。”老头也再不叫人去通传,伸手请了二人进门,一面言语谢过壑园往日医者之恩,跟着迎来个小厮,得了交代引路。

    小厮反有迟疑,说大人交代不见客,贸贸然去怕是不好,老头吹胡子瞪眼道:“不见客,还有不见大夫的,赶紧领了去。”

    小厮这才勉强应承,走出数步,薛凌未作避讳,与薛暝道:“我看那老头记性倒好的很。”

    薛暝含笑相答,寻常趣事,好像也甚是难得,他素没见过几回薛凌与路人是个好相与。

    晚风暮鼓,小厮道是主家在池边修身,领着薛凌二人去了,果见苏凔衣衫单薄倚在池中亭台栏杆处,手里端了个巴掌大个青瓷平口瓮,里头似装着鱼料,他正慢悠悠拿了往池子里洒。

    许是听见动静,回头见薛凌三人,竟没来迎,仍是转回身,懒懒散散往池里丢着预料。

    小厮解释道是“主家伤愈之后似有心疾,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初初还好,尚有别的大人来瞧,这俩月,就清净了,先帝忌礼后,主家回来愈发神衰,不知为何。”

    又作哀求模样与薛凌道:“姑娘是医家,千万寻些法子,劝劝大人。”

    薛凌应声道:“这个自然。”话落笑意不似进门时活泼。行至池子连廊,小厮道:“大人交代万勿扰他,您二位且去,小的就不方便过去了。”

    薛凌没作搭理,迈步直往亭中,行至苏凔身侧,正色道:“苏凔。”再看亭中桌上置了笔墨宣纸等物,然砚台墨凝,约莫主家已许久没碰了。

    苏凔又丢数粒往池中,水波滚滚,约七八条锦鲤摆头甩尾抢的分外起劲,半晌才闻他道:“你怎么来了。”

    薛凌道:“我还有奇怪,今日朝中大祭,看你这模样,是没去了。”

    他始转脸过来,勉力笑道:“我一介文官,去与不去,朝与不朝,有何要紧。”

    薛凌心生不爽,却看苏凔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仿若十天半月没吃过一顿饱饭。

    她记起梁成帝忌日之时,张口是句心疼:“怎么瘦成这样,是身上伤没好透吗?”

    苏凔复去捞瓮里余粮,道:“早已无碍,不必挂怀。”

    薛凌跟着瞧往池里,上几回来还没见池中游鱼,不知何时多了这些。她终心里有愧,不敢高声,续平常道:“既然没大碍,怎么一直没还朝,莫不然,你也要斩衰服丧三年。”说话间老实打量了一回苏凔衣衫,幸而虽有旧色,倒是寻常袍子,

    苏凔并无触动,反旁儿薛暝听闻愈发生疑,想这两日薛凌总提及人死服丧之事,不知为着哪一桩,好像是从江府回来那晚开始。

    倦鸟啼夜,不知过的多久,才听苏凔道:“而今朝堂俱是兵家事,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何苦为难自个儿。你今日过来,究竟有何贵干?”

    薛凌压着急躁,语调渐冷,道:“你上回,不是说.....你悟了,就悟成这样?”

    又是寂静良久,她耐心不佳,愈等愈是心烦,撇脸道:“我来与你作别,明日我就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而今时局风云变幻,京中安宁不知能撑得几时,若见事不对,你最好是往李敬思处暂避,不要守着这破地不放。”

    “你往何处去。”

    她还是生出些期待,屏息道:“我要去西北,回平城处,你...”

    话未说完,苏凔顿首,漠然看她,冷冷问:“你去干什么。”

    薛凌咬唇,将心中沸腾悉数咽下,垂目道:“我自然是要去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今日我来,也无旁事,只此一桩,你且保重自身,无论如何,不要枉丢了性命。”

    苏凔“嗬嗬”笑过两声,仰天道:“丢了性命,我如何丢了性命。”他问:“你可知昔日陈王妃如何。”

    薛凌被问的一头雾水,蹙眉道:“我哪知道她如何,她不是回了齐家祖居。”

    苏凔又笑数声,道:“是了是了。”他自赶客:“承蒙你过来,话已说尽,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薛凌看了眼薛暝,心头火起,想想自个儿舔着脸过来,茶水都没喝一口,早知不如遣个下人来传话算了。

    她甩袖要走,又道:“我还是提醒一声,事到临头,千万不要信苏远蘅,他如今反复,未必没有记恨于你。”

    苏凔垂头,薛凌候得片刻仍没听见声响,转身往暗处走,才行三两步,听得身后道:“稍等。”

    薛凌停步,瞧与苏凔,他仍未抬头,只问:“沈家事,是不是你干的。”

    “是啊。”

    “你如何,如何作得.....”

    此事反而坦荡,薛凌只当他是问个中经过,抢白道:“这还不容易,将人骗出去,再弄死了塞回去,浇上桐油,见火即燃,水都泼不灭。”

    “我听闻....听闻..听闻,元汌...他..他.....亡于朝堂..他...”

    “他高堂姊妹尽在我手,死不死的不是很好选吗?”

    “你如何做得这种事!”苏凔抬头,双目血红,手中罐子啪嗒一声跌进了水里,他怒道:“你如何做得这种事来,沈家当年并未如何。沈元州身戍西北,你在京中,害他父母手足?你如何做得这种事来?

    我知道是你,我一猜就是你。”

    薛凌气笑,又两步走回跟前,嗤道:“可见你猜得不够周到,何来就非要是我,没准京中人人都想他全家赶紧死了。与其沈元州回与不回棱模两可,不如定个准信,你看沈家死透,他回与不回,不就准了么。

    苏凔闭目,摇头痛道:“你如何,你如何.....”

    薛凌打断道:“你当日往壑园说你悟了,今日又因这烂事和我争论不休。如何,你倒和沈元州情深义厚,沈家当年怎么就是并未如何。

    就算当年并未如何,你猜我是如何将沈伯清那老不死骗出了府门,我说他赶紧去西北,沈元州没有后顾之忧,来日才好造反称帝。”

    苏凔惊不能言,薛凌又道:“算我求你的,去给宋柏多烧两柱香....”她指了指池中:“岂不比喂这野物来的有趣。

    我话已说尽,我不在京中的日子,你要如何,我鞭长莫及。我曾救得你,已然不负宋柏。你要去死,是你愧他。”说罢薛凌转身要走,又闻苏凔喊她。她住脚,听得一声怆然飘摇:

    “你可知,清霏在哪。”

洗胡沙(八十一)

    薛凌话到嘴边,记起苏凔见过齐世言,板上钉钉是知道了齐清霏没有回去。往日扯的谎,现在是瞒不住了。

    这事,似乎又没什么好瞒,她回头,笑道:“我实不知她现在在哪,西北四省十六城,我又不是她肚子蛔虫,如何知道她在哪处。年初见信,倒是说在开阳。

    如何?”

    苏凔急冲上前,伸手要扯,见薛暝站到薛凌身前,又缩了回去,高声道:“你说她在开阳,你说在开阳,我以前数次问你,你分明说她回了祖居。

    为什么今日跟我说在开阳,为什么偏偏今日跟我说在开阳?

    若不是齐家伯父来了京中,你要骗我到几时?你究竟骗了我多少事?”

    薛凌伸手拨开薛暝,正面对他道:“这件事我是瞒着你,只是不想你为儿女情长事耽误自身。

    但是当时我送她离京时,她满心欢喜,说要去挣个将军回来,断不会比将军的妹子差。

    我瞧不来你们男欢女爱,可若你当真有意于她,早该登了齐府家门下礼提亲。分明是你拖延推辞,后又和沈家牵扯不休。

    我倒是好奇,你不想驳了沈家女,是不是也舍不得沈家权势。

    你站在此处问我,怎么不敢驭马离京,去寻她?”

    她招呼薛暝:“咱们走吧。”

    说罢转身往岸,薛暝犹伸手防着苏凔要拦,直至薛凌走出数步,仍未见动静,方撤了去追薛凌。

    出门时又见那老头,不知苏凔是如何想,寻个七老八十的守门,薛凌只怕来个弱女子要强闯,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也拦不住。

    她掂量着自己并未多恼,只看什么都烦躁,见了老头笑呵呵,也不想回应,催着薛暝紧赶着上了马车。

    由来如此,都是磨磨蹭蹭去,逃命一般回。江府如此,李敬思处如此,到了这破地也是如此。

    她催着车夫要走,里头小厮跑的满头大汗追出来,说是主家让带句话给姑娘。薛凌撩帘,见那小厮气喘吁吁作了个揖,道:“主家让小的给姑娘,带,带..带句话。

    他说,说....游鱼贪食,钓者诱之,人皆则鱼,他责钓者,还请姑娘下回再来,莫要再喂撑了池中鱼。”

    那老头一把胡子颤巍巍去骂,道是主家不长进,人家好心来探,他心疼几条鱼,又笑喊薛凌多来。

    帘子甩的“噼啪”一声,挡住最后一丝暮色,天差不多是,要黑透了。

    回程之间听得薛凌絮絮念叨,早知各处不痛快,果然是各处不痛快。薛暝时而应和,时而不答,天边星斗渐亮,车马便回了壑园。

    马车上下来,薛凌伸了个懒腰,仿佛在宽慰自个儿,道:“好了好了,总算是完了,明天也不甚要紧,我装聋作哑,顶多忍上一时半会。”她笑与薛暝:“咱们就走。”

    薛暝“嗯”声未尽,见她忽而浮了些许担忧模样,瘪嘴问:“你....你要跟我走的罢。”

    薛暝忙道:“当然。”

    复见她笑开,几乎是蹦着往里,连道:“如此甚好,甚好。”

    薛暝含笑跟了进去,这几日事多,反显的琐碎,回屋亦是零零总总拾掇过,依着他劝,薛凌睡的早。

    第二日五更未尽,有丫鬟来请。知是往霍云婉处去,薛凌依言起的快。单想着日落之后便要离京,好像去宫里一趟也没那么令人生厌。

    上了马车后见丫鬟拿出的是宫女衣衫,想来还是直入宫门,并非往银佛寺。薛凌道:“我昨日看京中戒严,这么走,真的稳妥么。”

    丫鬟一身鹅黄衫子,少女螺髻摇头晃脑脆声答:“姑娘放心,早晚轮值,本就是有宫内外换人的,出不了乱子。”

    薛凌复闭目假寐,约莫半个时辰后听说是到了,换罢衣衫下了马车,果见门口处好些宫女御使样人在候着往里。几个御林卫并太监女官七八人守在门口,盘查的仔细。

    丫鬟递与她一个牌子,笑道:“姑娘放心,宫里的差事,都是打点好的。”又指了指队列方向道:“您且跟着走即可”

    薛凌接过,依着手指瞧去,喘了口气依言走过去排到队伍末尾,随着天上太阳一步步往门口处移动。

    待轮到了她,太监看过腰牌,女官上下搜查了一番并无利器藏身,相互一点头允了她进去,且指着三五个篮子的宫女处道:“你与他们一处。”

    薛凌收回牌子,默然站过去,又过来个小太监也递与她一篮锦帕盖着的不知什么玩意,道:“行了,你们且送去吧,都提着点心神,别出了什么岔子。”

    一个女官样人过来领路,一行人跟着走,稍后周遭宫墙砖瓦便觉眼熟,薛凌双手抱着篮子,无端记起,是初回来她与永乐公主在此处拉扯,可见这路确往霍云婉处。

    她警觉去了大半,再没侧目防范四周,又过几道宫墙,便瞧见霍云婉处宫门大开,几个宫女踩在彩梯上与门楣处几从半青不黄的草叶较近,不知是往上挂,还是要往下拿。

    她也懒得纠结这些小事,顺着领路的进到长春宫里,外院旧设未改,和上回来差不多。

    有宫女上前叽叽喳喳接了篮子,又请各人往各院,轮到薛凌时,看了她的腰牌,道:“今日菩萨面前缺了个净瓶女使,你且去吧。”

    薛凌点头,未如旁人见礼,也无人责她,身后宫女适时上前柔声喊:“请随我来。”

    再推门,里头霍云婉青丝未系,端坐蒲团,一件直筒老灰色僧衣被风吹的跟个羊皮鼓一样要带着人飘起来。

    薛凌要笑,只想着这东西若在平城,她一脚能从原子这头踹到那头去。

    霍云婉听见动静,已然回了身,见薛凌抿着嘴,她亦露了笑,袅袅起身迎过来,轻挥手退了旁于人,与薛凌道:“怎么一来,就要笑我。”

    话落自扯了了身上袍子,嗔道:“如何,是我作不得菩萨,反像个妖精不成。”

    薛凌指了指墙角软榻处,道:“是是是,你这样子,看着是挺怪异,我还当你瘦了,原是衣服大了。”

    说罢自往榻上坐下,续道:“我以为现在凶险,来往不便,没想到你这安稳的很,可比大街上强多了”

    霍云婉施施然跟过来,斜了身靠着,含笑道:“究竟是来往不便,还是你不愿意来,谁说的准呢。向来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软榻中间置了桌子,然今日未见点心,只得几样花生莲子干果。薛凌指了指,示意寒酸,指罢趁势捡了个莲子要咬,没曾想这玩意儿怪硬,硌的她牙龈生疼,忙不迭吐了出来。

    霍云婉捂嘴自笑了好一阵,方坐下道:“哎呀,这两日正阳,供不得别的,你也莫吃了,山珍海味,何曾缺了,倒耽误咱们叙话。

    要你呆到晚间,怕是你也不愿,只能是一个时辰后就要随着去了,下回再见,又不知是几时。”

    薛凌被那句“呆到晚间”吓的不轻,听到霍云婉说不必,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快了快了,等我回来,咱们就在一处,早一处晚一处,朝夕相对,永不分离。”

    她人逢喜事精神爽,浑话说的格外顺溜。反正依着所谋,事成之后要与霍云婉平分天下,可不就是朝夕相对。

    霍云婉亦多添开怀,问:“那你何时才回呢。”

    “这说不好,且等着吧。”

    “沈元州造反的事儿,你且听了罢。”

    “听了。”

    “那他如今就是佣兵为王,你可已有筹谋,如何近得他身?”

    “这还不容易。”薛凌奇怪瞧与霍云婉道:“怎么还要你问我来,他要养兵,不得四处招兵买马,求银寻粮,你藏了那么多在西北,借我一定,我献上去不就好了。”

    “哎呀....”霍云婉娇娇怨得一声,偏脸道是:“我让你寻个法子图他,你倒寻尽了法子图我。”

    薛凌探手,道:“咱们都到了这份上,不必藏着掖着了吧,荆轲刺秦还借了个人头呢,你要我去刺沈元州,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去。”

    霍云婉似无奈,美目瞪她半晌,告饶道:“算了算了,争你不过。如何,那两人,用的可还顺心?”

    “这两日事多,且还没还用着呢。”

    “就依着你”,霍云婉捡了一粒花生搁在薛凌面前,道:“我交代的细致些,那地方人氏,你用的上的,只管问他们。”

    薛凌伸手将花生剥开,“嗯”声应了,心下却想好个只管问他们,这话的意思就是东西断不会过自己手。

    也是意料之中,无可厚非。人总是愈亲近,愈苛责,因此霍云婉明面上的猜忌,薛凌瞧来,还是苏凔更令人火大。

    嘴里碎末未咽,又听霍云婉道:“那头的事,就交于你,京中的事,你且放心,都系在我身上,你成了,我断不会不成。”

    薛凌点头如捣蒜,不忘轱辘话多说两遍道:“甚好,话说苏凔那头,无论如何,不要伤他性命。”

    霍云婉一声“哎呀”,跟着手在桌上轻轻一拍,甚为不满样噘嘴道:“谁要与你说什么苏凔不苏凔,你不念着我,时时念着他作甚,莫不然事成时候,你还要与他洗手沏茶,铺被暖床。”

    薛凌全无羞意,又拿过两粒蜜枣塞的腮帮子鼓鼓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誓发的多了,还是守两条的好,我应承过他爹,要保得苏凔寿终正寝,不然不得好死。”

    “你骗我来哉,何时何地说的这等话。”

    “不骗不骗,那你不说这事,是别的什么事。”薛凌也想不出京中还有何事,话落忽正视霍云婉道:“说好了,那个人要留给我。”

    霍云婉这才转了脸色,道:“留与你,留与你,哎呀,我说的是....”她招手,示意薛凌附耳上前。

    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也不知差着哪句,薛凌叹了声,认命探头上前,霍云婉轻道:“哎呀,这太子没立,来日登基,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啊,你就不与我想个法子来。”

    薛凌“呵”声退回原位,无所谓道:“还有这讲究,我看现在椅子上坐着那位,一样的名不正言不顺,没耽误他。”

    “能周全些当然是周全的好。”

    “这一岁不到的,立与不立也没什么差。”

    两人又聊得一阵,没说出个定数,薛凌听霍云婉意思,是要做点什么让魏塱先给个名头。

    然这事与自己说来,干系不大,且自己不在京中,根本不能参合,也不知道霍云婉意欲何为。想来特意叫自己进宫,多半还是为着那俩人,果然后续霍云婉又提点良多。

    大致是西北十六城,就算给胡人拿去一半,也还剩八城之数。若只是这八城,薛凌拿着也无妨。

    然京中李敬思,是根墙头草,难保要站哪头,若是随了薛凌,岂不要欺她。因此,西北那头,定要分一些给霍云婉的人拿着才好,也不求多,三成即可。

    薛凌一门心思惦记着晚上离京,一一应下,后头的事,谁说的准。她答的爽快,忘了计较,霍云婉说的是,给胡人拿去一半也还好。

    拿去一半,也还好。

洗胡沙(八十二)

    大概是仗一打起来,自负如薛凌,也并无把握在杀了沈元州后还能将胡人拦在平城城外,计较这些,枉然而已。

    话到尽处,还不见宫女进来传话,想是时辰未到,霍云婉另道:“听说你近日去过李大人处,他与永乐如何,可有枉费本宫作这个大媒。”

    薛凌思绪稍顿,反对这事上了心,道:“我去那日,恰永乐公主不在,你不说这事,我倒忘了,我好奇的很,你怎能确保,此事断无万一。”

    “何来万一....”

    “她究竟如何,你我知道的,那人肯定也知道,他会毫无忌惮的把人指给李敬思而不生疑?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把李敬思也赔进去。”

    霍云婉掩嘴笑罢,道:“哎呀,若真有你说的岔子,必然是咱么一败涂地,到那时,谁还顾得上李敬思黄靖偲。

    若咱们赢了,就断然出不了岔子,你且放心着些。”

    薛凌道:“你不说清楚,我怎放心得下。”

    “好吧好吧,我总也绕你不过,我说来哉,分明你护着李敬思,来日他要护着你,你若不在别的地方让着我些,我可是要活不下去了。”

    言罢霍云婉托了腮,笑瞧与薛凌,指尖轻点着脸面,只说垣定那头战事不顺,西北那头,沈元州又不肯领旨回京,天子焦头烂额,永乐公主虽是个傻的,也知道心疼自己兄长,一日朝后,带了点心嚷嚷着要给皇兄吃。

    彼时雨后初晴,当值的太监听见房内摔砸之声不觉,无一人敢进门劝,恰永乐公主拎着个食篮,等不及通传就要进去。

    房内无旁人,昔日幼妹丢了篮子,挺身而立,大抵是见他惶惶,一脸笑意灿烂如春花。

    魏塱看她许久,道:“怎么了,永乐该不是,来问娴太妃的死因。”

    永乐笑着上前,道:“不是,我是来问,皇兄可曾揣测自己死因。”她伸手抚鬓,有些像昭淑太后。

    魏塱哑然,良久失笑,挥了衣袖道:“你早些出去吧,今年皇家承厄,朕失了好几位兄长,只余你一人,实不能,再添新陵。”

    看永乐公主张口愈言,他道:“纵是你留话说要薄葬,皇兄不能短了你的丧仪,多事之秋,就替皇兄,省点心吧,如何。”语间拳拳之心,还如旧时。

    永乐公主分毫未退,咬牙道:“我要嫁给李敬思,一月之内就要过门。”

    魏塱哈哈大笑,笑毕急步上前,伸手将人推到在地,捏了永乐公主下颌,再不是先前慈色,阴狠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是不是指望爬个男人床帏,他就能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摇旗倒戈,为你拔刀向朕。

    你真以为这京中兵权,已尽在李敬思之手,朕倒要求他相护,是不是”他猛地甩手,将永乐公主掼往一旁,道:“知道去年朕为什么不杀你吗?

    嗯?因为,你这样的蠢货,不值当。

    不值当朕花银子给你敛尸,不值当朕为你在朝堂上装模作样,不值当朕与文武百官虚与委蛇说失了幼妹。”

    他凑到永乐脸旁,多日戾气尽数宣泄,粗声问:“为什么朕身旁总是一群蠢货,蠢的人头疼。

    死了一个蠢货,又有蠢货上赶着来扰朕。李敬思才入京多久,底下喊两声大人,你就以为他真是个大人,你就真以为京中兵权尽在他手?

    今日朕喊他敬思,他们才称他为大人,他日朕喊他李阿牛,他们就不喊他大人了。

    这样...”他抓着她手,去拾散在地上的点心,咬牙切齿的劝:“来,你收了这些东西,就说朕不爱吃,你很难过,你要回去哭上两天。

    哭完了,大可再去广而告之去了李府爬床,你不嫌丢人,朕也乐意落得个怜妹美名,算你与朕一道与朕担了这魏家江山,如何?”

    他大吼:“如何!”

    永乐公主颤栗不已,多番欲抽手而不得,嗓里呜咽像是在哭,魏塱又问数声,自己倦了,方扔了永乐公主手,起身站着,笑道:“好了,回去吧,近日也不要再来。”

    永乐公主抬头,似仍不敢瞧他,躲闪间声如蚊呐,说的却不像是要走。魏塱弯腰:“你说什么?”

    “我说,你撒谎。”她猛地抬头,与魏塱四目相对,且说且瑟缩着要退,却又斩钉截铁:“你撒谎。你根本就不敢,得罪李敬思。”

    恍若一瞬是恶鬼上了身,永乐公主突而伸手将魏塱推的一个趔趄,后退两步站稳,犹有些不敢相信。

    永乐公主起了身,推开些距离,掩面喘气边哭边笑,癫道:“你不敢,你肯定不敢,不到万不得已,你肯定不敢喊他李阿牛。

    黄家已经造反,你又诏不回沈元州,你就指着京中御林亲兵帮你守龙椅,你敢冒险换帅?”

    她周身全无底气,话语却愈加笃定:“你不敢,已一定不敢。”

    魏塱回神,笑道:“这话是谁说与你?”

    “你休管谁说与我,你就是不敢,你一定不敢。”永乐公主挥手扬袖,像在给自己摇旗助威,露出一脸泪痕。

    魏塱不欲与她计较,随意道:“是了,朕不敢...可是....”他往书桌处走,轻描淡写问:“这与你何干?”

    他整理龙袍坐下,笑道:“那人就没说与你,李敬思断不会为了你这蠢货与朕生分?”

    永乐公主急步上前,伏在桌上道:“他是不会为了我与你生分,可你就不怕,他为了旁人与你生分。

    京中兵马老弱算上不过五万人,黄家倾力压过来,沈元州起了反意领兵杀回来,你也说了,李敬思入京不过一年,你就那么笃定,他会死守你这无命天子?”

    魏塱蹙眉,脸上青筋渐起,桌上“哐当”一声,是永乐公主头上发髻散乱,簪子脱力砸了下来。

    她丝毫没留意,只顾快语道:“他不会为了我与你生分,你就不怕他为了黄家与你生分?你就不怕他为了沈家与你生分?”

    她手指着大门外,仿佛已经有人攻破京门:“你就不怕他为了李姓王薛,谁杀到这京中来,他就为了谁与你生分?

    皇兄。”急促戛然而止,她伸手,优雅拾起桌上簪子,偏头归于云鬓,含笑道:“皇兄把我嫁与他,嫁与他,他就成了半个天家人。魏家在,他在,魏家不在,他也活不长。

    我与黄承宣,曾是恩爱夫妻。现他尸骨未寒,我便与李敬思郎情妾意,黄家断不会容他,李敬思再蠢,也不会受黄家挑拨。

    至于沈元州,除非他兵临城下,李敬思断不会抛开皇帝妹夫的身份,去勾连一个未成气候的反贼。

    皇兄,他与我有情,情不深尔,你早早将我嫁过去,这情不就深起来了么。

    他与沈元州也是有情的,皇兄就不怕,再晚几日,他与别人里应外合?

    皇兄,你把我嫁与他,就像当初嫁与黄承宣一样。”

    魏塱手死死按在膝盖上,近乎牙缝里发声:“嫁与他,你好在枕边劝他与人里应外合是吗?”

    永乐公主登时喜不自胜,就着衣衫抹干净脸上脏污,拍手道:“如此皇兄便是答应了,我想皇兄也是要答应的。”

    她也如幼时,撒娇一般:“皇兄莫怕,我怎会做出事来,魏家江山在一日,我才是金枝玉叶,你可要守好了,这江山若丢了,我岂不....

    岂不.....”她哈哈两声,讽道:“我岂不要真要作个疯婆子来。”

    她离了桌面,拎着裙角将地上点心一一拾起,放到魏塱面前,急不可耐:“一言为定,皇兄将我嫁过去,我必然不惜一切,爬床也好,跪地也好,我必会想方设法李敬思守着您,守着我,让他死守着咱们。

    咱们,来日方长。”

洗胡沙(八十三)

    确是来日方长,所以她没能当天就得偿所愿。然两日之后沈元汌死谏朝堂,沈府亡于火场。

    沈家以前是心腹,瞬间成了心腹大患。

    黄家造反是为清君侧,而这个君侧,指的就是李敬思,所以这两方勾结的可能性不大,总得考虑悠悠众口。

    沈家则不然,李敬思以前与沈家素有往来,正如永乐公主所言,此人本就不是死忠,再看各地生乱,万一沈元州暗中与他密谋,没准李敬思真要与沈元州里应外合。

    然直接将李敬思革职弃用,也不是上策。这人本是魏塱自个儿一手捧起来的,朝令夕改,只会让剩下的人更加恐慌。

    何况京中御林卫,还有诸多霍家遗留问题在,天子亲信去,短时间内根本难以聚得人心。而形势逼人,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了。

    把妹子丢过去,至少能扬汤止沸。

    毕竟,魏家江山完了,她也死定了。明面上亦是顺理成章,前几日永乐公主与李敬思睡在一处都过了,再赐婚,至少没那么难看。

    霍云婉扬手,僧袍袖沿退至手肘,一截玉样手腕在薛凌面前晃了两晃,嗔道:“遣过去的人回来说,永乐手腕青紫,好几日散不下去。”

    薛凌出了口长气,道:“你这编排是高明,果然知己莫过于对手,你倒不怕魏...他恼羞成怒,当场将人给掐死。”

    霍云婉退回身子,懒洋洋倚在靠背上,笑道:“我知你今日要与我问起这个,换了往日,是要提心吊胆些。

    可现今是个什么天儿啊,他总要多思量些,虽说咱们是信不来那情比金坚,那万一,永乐公主给李大人下了迷魂汤,种了深情蛊,谁能冒的起这个险啊。”

    薛凌想想也是,又闻霍云婉道:“哎呀,你何必操心这个,真个儿就没了,于你我也不甚关紧啊。

    是她来寻的我,可不是我赶上门去请的她,富贵险中求,她自愿去的。总不能,你倒为了这事儿埋怨我来。”

    薛凌摇了摇头,道:“不是。”才说着话,宫女挑帘进来,与霍云婉见了礼,说是今日来送玉露的菩萨们都要回去了。

    霍云婉挥挥手,道是“就来”。宫女退了去,霍云婉道:“你瞧,咱们话没说上几句,尽念叨别人的事,你这面冷心冷,好似我处处都不周到,要害了你那亲亲李大人一样。”

    薛凌起身,笑道:“非也,我就是好奇的很,以那位的多疑性子,他如何肯将永乐公主放到李敬思身旁。果然我不如你,想得这十来天怎么也想不出个法子,你今日一说,我就彻底放心了。”

    霍云婉貌若开怀,起身挽了衣袖来拉薛凌,她稍有不适,也没躲开。二人并肩往外,又听得霍云婉道:“哪里是你想不着,是我占了个床头便宜。你这一去,可要万事保重。”

    薛凌沉声应答,随着出了屋,宫女来领人,霍云婉双手合十,虔诚行了佛礼,媚眼如丝柔道:“菩萨慢行。”

    薛凌颔首算是还礼,头也不回只差手脚并用跟着宫女往外跑。出得宫门时,天上日头还带橘色,约莫辰时未尽,果然在里头并没呆多久。

    她换得衣衫,只觉身上还有香烛味未散尽,再挑帘,赫然见薛暝在马车底下站着,吓了一跳,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薛暝仰脸笑道:“接你回转,不妨事。”

    旁人稀疏散去,在门口轮值的太监女官查身之后并未关注一群人都往何方,随意些无妨。她并非惊恐,只出乎意料,一时吃惊尔,反应过来,道:“那你上来。”

    薛暝亦不拒绝,依言一并做到了马车里,瞧见薛凌正解头发,想是宫女发髻她不习惯,青丝垂腰后散散挽了发髻拿一枚玉簪固定,又拿备好的帕子擦干净脂粉,素面朝天更添了几分坚韧。

    他看眉眼,又觉得娇嫩的很。

    诸事行罢,薛凌又是一口长气,好似疲惫不堪。薛暝轻道:“如何,是起的太早没歇够么。”

    薛凌笑笑道是“不知昨日是个什么节,处处烧香点火大祭,就是不给人吃,她只咽得两粒花生,饿的能啃一头羊。”

    她确想抱怨几句,然今日往宫里,随行的都是逸白处人,不好乱说,只得扯了谎来。薛瞑心照不宣,抿唇笑说要往街上顺路处用些早点。

    二人商议得当,薛凌撩了帘子,对着随行丫鬟道:“行着热闹点的地方就停,我先不回园里了。”

    她犹看了眼大好天光,想着晚上要走,总有些小玩意,要自己亲自去买来带着才算有趣,

    孰料丫鬟看看远处,抬头边走边为难道:“姑娘还是先回去吧,这两日街上不太平,若要出行,还得与白先生议过才好。”

    薛凌瞬时冷脸,道:“怎么,我出街还要他首肯?”

    其貌喜怒无常,薛暝稍有生疑,倒不是没见过,然他想这两日薛凌心绪颇佳,不该如此。

    丫鬟忙道:“不是不是,姑娘不要误会,是白先生特意交代,说是沈家出了反贼,这两日天子挨家挨户在搜拿人,万不能让您一人上街,出了意外,底下担待不起,您看.....”

    话没说完,薛凌狠掷了帘子,阴郁转回马车内。薛暝劝道:“无妨,她说的也是有理。”

    薛凌未答,一路沉默着回了壑园,到地之后,仍不见她好转,下马车后快步往自己院里,薛暝在身后三步并着两步的追。

    直进了住处,脚步忽而慢了一拍,薛暝站稳,才瞧是那蠢猫四仰八叉横躺在必经之路中间。再要猛走过去,怕不得一脚踩出个好歹。

    薛暝抓着机会轻声道:“出与不出无碍的,咱们晚间就要走了。”

    此话一直是这几日的灵丹妙药,这会药效依旧,薛凌听罢果好了些许,虽还未说话,到底不似先前急躁。

    因她说没吃好,薛暝先去了旁处传吃食来,两人用过听丫鬟说含焉已起了身去瞧账册,没什么大碍了。

    薛凌不悲不喜,未置可否,吃罢说是起的太早,人困身乏要再补个觉。自无人拦她,再醒时,却是有丫鬟在床边低低喊“姑娘。”

    薛凌惊醒,道:“怎么了。”她从来不要人进寝屋,底下都知道规矩。

    那丫鬟道是“白先生有急事在外面候着”。薛凌翻身坐起,披了件衣衫忙不迭冲到外头,瞧见逸白和薛暝并那俩蠢狗坐在一处,正乐呵呵饮茶,实不像有什么急事。

    她伸手系了衣带,缓缓上前道:“什么事催的这么急。”

    薛暝起身道:“本该等你睡醒,是白先生过来,说要事相商。”

    逸白亦起了身见礼,道:“事急从权,姑娘勿怪。”

    那霍姓两人俱起了身,薛凌挥手示意众人入座,待薛暝一一道来,才知是为着沈元州称反,魏塱在京中大肆搜查,出入戒严,宵禁也提早了一个时辰,因薛凌身边有一二十人要晚间出城,怕是不太好安排。

    依着逸白的意思,是让底下人白天先出去。毕竟盘查虽细,总没不允许出入。至于薛凌,则留三五人跟着,如此晚上便容易许多。

    话末笑道:“汇合地点,姑娘也是熟悉的。”

    薛凌道:“什么地方,我如何熟悉来。”

    逸白道:“是城郊一处客栈,脚程五六里尔,姑娘上回,曾在那歇脚,迎李大人回京。”

    薛暝低声道:“就是与李大人修马蹄处。”

    薛凌记起确有此事,好像那破地还不止去过一回,离城门口跑马只需喘口气的功夫,近的很。

    见众人都瞧着自己等拿主意,薛暝也点头示意无意见,薛凌便一口应了下来。道:“既是麻烦,就都先去了,晚间我与薛暝走着即可。”

    逸白笑道:“如此也好,我这就着人去安排来。”又转向那霍姓俩人,拱手道:“两位且去打点,以保姑娘上路平平安安。以后诸事,都要仰仗二位了。”

    霍姓男子齐齐称好,又与薛凌见礼称了告辞。逸白却没跟着走,另与薛凌道:“另有一桩事禀与姑娘,今日天子罢朝,只召了几位臣子往书房议事。”

    “不刮风不下雨,不打雷不闪电,他罢什么朝。”

    逸白忍俊,道:“想来是沈家事焦灼,拿到朝堂上,反而动摇人心。”

    薛凌忽地一拍巴掌,雀跃道:“如何如何,我说来哉,埋了未必安稳,他没将沈家那老不死刨出来罢。”

    逸白摇摇头,笑道:“这事儿实没发生,臣子纵有失道,君恩不减其浓,人都死了,小人看也是不必。”

    薛凌顿觉无趣,挥手道:“还有别的吗?”

    逸白道:“杂事便没了,只小人着底下人替姑娘备了份行囊,姑娘看看,若有喜欢的,便是小人福气。”

    薛凌点头,道:“也好,我那会本想自个儿寻些,底下丫鬟说你不许,硬生生将我拉回来了。”

    难得逸白竟认了这事,道是城中在搜反贼,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分毫之损,也是要不得。

    如此种种,随后便散去,薛凌以手遮眼,含糊问薛暝:“现在是几时?”

    “约莫午时中吧。”

    “咱们几时走?”

    “酉时出城。”顿了顿,他又道:“也快了,一顿饭的功夫尔。”

    这话也没让薛凌再乐起来,她看了看手,只淡淡回了句:“挺好,到底是要走了。”

    薛暝不明所以,薛凌起身道:“我自去收拾些东西。”说罢往了屋里。不多时小厮抬了个木箱来,里头衣衫护袖甲胄各有些,说是白先生备着的,由姑娘凭喜好捡几样。

    她也没多上心,随手翻了翻,脑子里千头万绪辗转不得安,再难复临行畅快。

    什么时候呢,从什么时候呢?

    应是这几日各处奔波,永乐公主的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许多日想不明白的缘由,拨云见雾后发现了真相,反不如糊涂。

    她就说,以魏塱那多疑性子,永乐公主再是装疯卖傻,也不可能让他亲自赐给李敬思。

    霍云婉不愧是天子枕边人,与其相骗,不如相诱。正如她所言,李敬思固然怕天恩不再,魏塱何尝不怕李敬思倒戈相向。

    把永乐公主丢过去,也算是能解燃眉之急。魏塱可能不信永乐公主会原谅他,但他一定会信永乐公主要先保着这魏姓天家。龙椅姓魏,她才是公主,龙椅换了人,她只是个娼妇尔。

    他舍不得丢,他就会信旁人也舍不得丢。

    只是,只是,霍云婉用此手段说服了魏塱,那她是用什么手段说服的李敬思?薛凌埋头在一堆绫罗珠环之间,脑子里来回喃喃:“不是,不是。”

    李敬思一定不是看上了永乐公主美色,他究竟是看上了永乐公主什么?他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或者说,永乐公主许了他什么?

洗胡沙(八十四)

    然她生于贵州,长于世家,唾手而得盛名,怎么也想不到身份之于旁人的重要。绞尽脑汁,也只想着一定是霍云婉出的主意,帮着永乐公主说服了李敬思。

    所以李敬思与永乐公主结亲,就意味着他大半只脚踏到了霍云婉那一边,她究竟是许了什么好处?

    无非权势地位,富贵金银尔,明明自己也能许这些,明明自己也许了这些,为什么无缘无故,李敬思就站到了霍云婉那头?

    这问题困扰了半个下午仍不得其法,一拳不开,则百拳齐来。李敬思有问题,所以薛璃也有问题,他给江闳穿孝,苏凔也有问题,他为了沈家个老不死与自己相争。

    自己去的每一处,都有问题,为何人人,都站到了自己对面?

    薛凌仰在椅子上,只觉午后太阳如针,从窗户处透进来扎的人生疼,她几番挣扎不得,起身都艰难。

    直至薛暝轻声喊,说是差不多到了时辰,可还有别的事来。薛凌瞧他一眼,愁眉未展,说是有事,然始终想不出霍云婉许了什么给李敬思,无计可施。

    说是没事,如何能走的安心。,此去与京中遥隔数千里,再要阻止那俩蠢狗,多半是不能了。

    薛暝道:“可是早间不愉快?”

    薛凌道:“是有些,不过,这会说来无益,若我想着好的,再说与你,另你去替我办另一桩吧,去园里马厩,就说领我养的那匹马,晚间跟我们一起走。”

    薛暝迟疑道:“怎没早些说,万一没做备置,不适合赶路。”

    “你去领就是,管它赶路不赶路。”

    薛暝不好争辩,应下要去。忽花圃处数声猫叫,薛凌伸长脖子探眼过去,见背影是含焉,大概又到了给那蠢猫喂食的点。

    随口“嗯”得一声,自起了身绕到屋外,行至檐下,薛暝便没急着走,一并跟在了身侧。

    稍后含焉转过身来,见薛凌站着,小跑几步上前,羞赧样道:“哎呀,你醒了,他们说你晚间要赶路,我还当你白日要睡些时辰。”

    薛凌冷冷未答,又听她道:“你等着”。说罢跑进屋,再出来手里拿着个锦布流苏配子,塞与薛凌道:“我连夜做的,不是名贵东西,只与你求个平安,保佑你顺顺利利回来。”

    薛凌倒没推辞,笑笑凑到鼻子处问了问,不知是什么花草,总是比霍云婉宫里香灰味好闻些,淡淡道:“知道了。”

    她垂头,再未说什么。二人檐下站得片刻,略显生疏散去。薛凌抓着香囊复催薛暝道:“那你去吧,别的也有些,只是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来,有了再说。”

    薛暝依言离去,她又将香囊凑到鼻子处闻了闻,复回了房间。一盏茶时间,有三两丫鬟笑闹来请薛凌,道是要好生梳洗,免得城门处卒子狗眼看人低,认不得壑园里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薛凌木然由着拉扯去,心想壑园多不过商家,混了个济世行医的名而已,称什么金尊玉贵,话传出去,街上搜查的御林卫估计要乐不可支,天上掉下来的倒霉鬼充人头。

    厌烦腹诽间,反忽略了“小公子”三字。直至丫鬟展开衣衫,才瞧见是套富贵男袍。

    月色软绸做里,细白锦缎裁的中衫,袖口衣襟都是银线走的纹样,又腰佩胸扣各色玉石宝珠,夏日里,居然套了三四层。

    一应换完,三四个丫鬟叽叽喳喳说好看,哪日也做个男子样上街玩去。薛凌捏了捏手腕,嗤了一声未作言语。这身穿着要去赶路,不出五十里要刮的全是布条。

    再经丫鬟挽了发髻,修眉饰脸,且看镜中人,薛凌一时晃神。她以为自己和幼时样貌相去甚远,现瞧来,相差无几。

    她莫名不敢多看,起身要走,却看桌角艳红嫣然,那只石榴花的钗子还放着。迟疑一瞬,一手抓在了手里。

    再出门,薛暝已在外等候,二人目光相对,各自有些别扭,薛凌道:“如何,要走了是么。”

    薛暝道:“是,可以启程了,当真无旁事吗?”

    “那两样要紧东西都带着了吗。”

    薛暝点头,薛凌如释重负,轻道:“走吧,”才要抬脚,又猛地转回过来,问道:“有安排人在暗处跟着我吗?”

    薛暝一怔,轻道:“大多午间都出城了,但非要说有没有,还是有的,只两三人尔。”

    薛凌亦压着嗓子道:“你选个信的过的,不要跟着我们。将你那块鱼儿熊掌的配子给他,去到李敬思身旁,就说替我传句话。黄家那头樊涛与我有约,来日我去诏他。

    若我困于西北,就请李大人代劳。

    若是李敬思愿意留着他,就跟在李敬思身旁,不愿也无妨,且留意些京中消息,传传话也好。”

    她这会未必能诏令樊涛,但日后的事说不准,至少先让李敬思有个底儿,黄家那头,未必就全是霍云婉说了算。而自己,愿意全给他。

    薛暝看她郑重,不敢多问,只为难道:“往李大人处倒还容易,但若要传话,只怕还要经白先生手,底下人难以把话准确传到西北。”

    薛凌想了想,道:“也好,咱们现在还没个落脚处,你且留个凭证,到时候万一我们传消息回来,他收到,自然就有路子了。”

    薛暝答“是。”薛凌又道:“还有一桩,既留了人在京中,让他看着点含焉,我房间里别无它物,只管进去翻个底朝天便是,估计也不难找,那个永盛的相关物事都在一盒子里,都给含焉。”

    薛暝垂目,有些不情愿,道:“怎么这话听来,就像身后事一般。”

    薛凌反笑,轻推了他一掌,道:“反正我以后也不去了,都与她。”

    薛暝这才应了,听薛凌说再无旁的了,这便转入暗处去办事。薛凌站在原地,看那只猫顺着墙脚身子伸的笔直。

    她瞧着它,它也一双圆眼瞪死了她。大抵是只要她动弹分毫,它就翻身跃起,随时准备给她两爪子。让摸归让摸,防备归防备。

    她这会实无逗猫的心思,何况面前躺着的,也并非是只猫,而是她的天意。

    今时分明天意在她,手段非常,未必不是好结果,这猫不是活了?

    彼时分明天意在他,手段非常,未必不是好结果,龙椅不是归他了?

    总而有所谋,万物都是天意。

    传几句话并不耽误功夫,不多时薛暝便走了出来,二人一道儿出了园,候着的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张二壮,一身粗布短褐在那,见了薛凌也没个反应,仍搓手跺脚的往门里看。

    薛凌要的那匹马也在马车后撩蹄喷气呆着,虽有小半月不见她去,那马厩管事也不敢怠慢,好草好料养的一身膘。

    薛凌上前,喊得一声“张大哥”,张二壮转过来头来,盯着薛凌上看下看,许久才猛拍自个儿脑袋,连声道是“没认出来。”

    又殷勤上前擦了马车脚架子,切切道:“姑娘今日成了童子,我瞎了眼了,这好久没给姑娘赶马,天天盼着姑娘招。”又问薛凌要往何处去。

    薛暝将手上包袱先搁到马车上,再下来,见薛凌骄纵笑,确然一副娇娇少爷样,和那张二壮说“要往壑园分处采买些药材,贵重的很,自己得去亲自盯着。”

    张二壮点头哈腰又是一阵夸,薛暝出言道:“现上车吧,咱们还赶路呢。”

    薛凌脆声答好,不忘与那张二壮交代,呆会过城门,可得说好了些,千万别漏了嘴,耽误园中大事。

    张二壮拍着胸膛豪言壮语,薛凌转身上了马车坐稳,挡住京中夏日。唯行至街上闲话说得一句:“怎么不搜了,这会人也挺多。”

    薛暝要答,她又出言制止,道:“罢了,随口问问。”她犹在惦记李敬思的问题,不愿聒噪。

    城门也过的顺利,路引令牌都是壑园备好的,搜查的卒子瞧过,又掀了帘子,见一精致娇儿不谙世事坐在里头,带着些许跋扈问:“什么东西,敢来掀我的帘子。”

    张二壮诺诺赔笑,喊“军爷,军爷,是壑园的车马呢。”

    那卒子丢了手,转身将东西还与薛暝,道:“你们倒敢去,那头可是不太平。”

    薛暝躬身道:“蒙大人提醒,大人辛苦。”复上了马车。一出城,马蹄生花,直奔客栈。

    薛暝轻声道是“厢内闷热”,将一侧帘子卷起了些。薛凌笑笑学样,也撩了帘,往前看,是她要的平城外头原上雪,往后看,是那匹马的林木山间自在风,心绪又好了些。

    人到客栈时,天还未黑透。逸白应是早有打点,薛暝上前递了牌子,也没说旁的,即有小二来领,说楼上雅间都拾掇好了。

    薛凌上前看与薛暝,他轻声道是且去换身衣裳,行路方便。薛凌笑笑看了眼袖口,道:“也是。”身上皮囊,是为了过城门。

    交代张二壮将马栓在店外后,二人齐齐上楼,行囊东西取出来正是依着薛凌交代,粗布衣衫,皮革护袖,防风氅子,全是赶路的活计。

    随后薛暝问可要连夜走,薛凌将恩怨收入袖中,回身瞧见薛暝腰间挂了把刀,道:“我们都驭马,早晚有何分别,如今盛夏,又不冷,乏了随意找个地方躺着就是。”

    薛暝道:“也好,那咱们走吧。”

    薛凌奇道:“不是在这汇合吗?”

    “到底此处是客栈,人多眼杂,只能做个落脚,我命了他们且在路旁短亭相候,以免途中多生事端。”

    薛凌点头称好,调笑道是“亏得那张二壮还没走,我倒是系着匹马,你俩条腿得跑到半夜才能过去。”

    薛暝抿嘴跟在身后下了楼,结过房钱,薛凌斜眼看墙上,挂着的通缉令,又换了数副新面孔。火光里,墨色好像在往下淌。

    等在马车处的张二壮似有些焦急,看见薛凌二人又是一个愣神,嘟囔道:“怎么这还一会一个样呢。”

    薛凌噗嗤笑道:“本来该让张大哥早些回去的,只是来接我的人还在远些地方,倒要劳你再送一程。随后张大哥就宿在此处吧,房钱自有壑园担着。”

    张二壮哎声称好,两人复上了马车,又过一程清风后,薛暝轻道:“到了。”

    薛凌撩着窗帘看,外头一片荒郊野地,黑夜之中,一座砖瓦破旧的亭子不足一丈见方,但凡雨丝稍斜,估摸着人站在里面也是躲不了。

    她瘪嘴看与薛暝:“到哪?”

    “下马就到了。”

    薛凌依言喊停张二壮,撩了帘子双脚齐跳到地上向四周张望,身旁张二壮幽幽问:“这...这是什么地方?”

    薛凌转身笑着摸了摸身上,记起自个儿才换的衣服,摸掉了皮也摸不出什么来,复转与薛暝道:“你可带了银子在身上?”

    薛暝依言取出些许银票来,薛凌抽出一张并不看数递与张二壮道:“请张二哥喝茶。”

    张二壮搓手,想要又没立时接,薛凌续道:“这些日子张大哥多有照顾,我一去,也不知何时回来,希望张大哥的铺子红红火火,来日,我也多个地儿讨点心吃。”

    说着将银票塞到了张二壮手里,道:“好了,你赶马车回去罢,将那匹马留在此处,天黑难行路,呆会就宿在客栈里,明儿个再回程,就说是我说的,让白先生补你的房钱。”

    张二壮忙握紧了手,点头称过数声好,往马车尾处解了拴马绳,自个人与薛凌哈腰告别后,坐回马车架子上,一声吆喝,将马调了头往回。

    薛凌看与薛暝道:“人呢?”

    薛暝笑笑,放了枚铁片样物事在嘴里,一声鹰啼,四周草丛窸窣,有马蹄探了出来。

    转瞬之间,二十来皮高头黑色良马横于路间,马身上人也是多是一身黑,长袍帽子扣住半个脑袋,唯前头两匹马上多了些彩色,背上人及时跳了下了行至薛凌面前,躬身道:“见过薛姑娘。”

    薛凌认出是俩霍姓男子,笑笑道:“是你们。”

    跟了这几天,她还是第一回细瞧二人面目,非但不是双生之相,与霍云婉也相去甚远,估摸着并非近亲,更可能是何处远支随了霍姓。

    霍知道:“小的们在此已恭候多时了。”

    说着话又一人另遣了两匹空马来,站到近处见是周遂,一匹要交于薛凌,她指了指壑园带出的那匹,道:“不急,我这有马,先行一程。”

    周遂称“好”复将另一匹缰绳交于薛暝,霍知道:“事不宜迟,咱们走吧,姑娘请。”

    薛凌走开两步,牵过马缰,伸手上上下下抚摸着马儿鼻梁处,前额隆如山,双目突如鼓,脖如刀螂,耳如竹签,真是匹好马,是她一眼相中的良驹。

    可惜这一路急赶,必定是要换马的,这么好的马,去不了平城外的原野。

    她看了眼鞍配脚蹬,跃起翻身,稍抖缰绳,马登时前蹄抬起如人站立,半个身子都扬到空中,长嘶过后,薛凌在背上坐得稳稳当当。

    霍知与霍晓相视一眼,笑笑没答话。薛暝对着人从挥了挥手,各自驭马退往两侧,中间留出约莫三个马身的宽度来,示意薛凌先行。

    薛凌笑笑,勒着缰绳让马小步上前,却未立即奔走,而是通道间来回一圈又回了原处踱步。

    看过所有人一圈后,她自摘了头上防风的扣帽,笑道:“早知你们在替我办事,我一直没见过你们。承蒙诸位过往照顾,今夜要去哪,诸位都是知道的吧。”

    众人齐答“知道”,黑夜离如枭鸣阵阵,薛凌挥手止住众人声音,一指青葱,在星辉底下悠哉划了一圈弧线,凌空掠过每个人,姑娘家嗓音清理婉转,像戏文里的娇嗔花旦:“来日事成,我做皇帝。

    封诸位,一字并肩王。”

洗胡沙(八十五)

    小儿无赖样,可喜可爱,唯不可当真,霍姓二人俱是抿嘴笑,忽而四周沉寂无声,薛凌挑眉,仍没听到回应,再看众人目光皆瞧与她身后。

    薛凌跟着转头,才发现说那个赶马的张二壮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站在丈远处,方才的话大抵也是听见了。

    薛凌抬腿,轻巧从马背上跳下来。薛暝立即上前,示意他去处理。薛凌摆了摆手,自走上前,和往日一般娇憨笑道:“张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张二壮弓着身子,手抓着腰间,冷汗涔涔盯着薛凌,两股战战只喘着粗气没答话。

    薛凌又指了指自己身后众人,笑道:“回来就回来,你窜出来做什么,没瞧见那么多人么?”

    张二壮仍不答话,几声喘息,猛上前两步,抽出一把尺余匕首来,刀尖朝着薛凌胸口,急道:“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我离你这么近,他们过不来的,你小心点,你不要乱来。”

    薛凌看了眼刀尖,笑道:“张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是我哪处不周到,得罪了张大哥?”

    “银子,我要银子,我要一千两”。张二壮一手握刀,一手摊开,摇头道:“不,你不缺钱,我要五千两,五千两,我放你走,我什么都不说出去。

    我没钱,我输了,我赌输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怕死,你不要乱来,我要五千两。”

    他记得银子是在薛暝身上,一边看薛凌,一边喊:“你,你给我银子,不然我就捅死她,快点,给我银子。”

    薛暝缓步上前,薛凌笑笑道:“原来如此,张大哥不必着急,咱们之间的情谊,区区五千两尔,难道还要刀剑来换。”

    张二壮看看她又看薛暝,稍稍退后,朝着薛暝吼道:“你不要过来,你把钱丢过来。”

    薛暝迟疑,薛凌笑笑道:“听他的,你有那么多银子吗?”

    薛暝摇了摇头,薛凌与张二壮笑道:“你瞧,贴身实没带着,不然张大哥等等,让他去问旁人取些来。”又与薛暝道:“去吧,取些给他。”

    薛暝盯着张二壮没动,薛凌复催,他方转了身去。倒不是为着担忧薛凌安危,只是这人这事,未免....

    张二壮心下稍松,抹着汗道:“...算算...算...我借你的....,等我赢了....连本还你。”

    薛凌轻叹了声气,笑道:“无妨,只是,张大哥不是好生生的开着铺子,怎么,倒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张二壮又大力甩着刀,躁道:“没有铺子,铺子没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我能赢,我早晚会赢回来,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每天都能去,我就去不得?”

    薛暝拿了钱转回身来,霍姓二人往西北,本没少带钱银,俱是大额银票,既是薛凌要,给的痛痛快快。

    张二壮失了刚才谨慎,催着薛暝道:“拿过来,快拿过来,快点。”

    薛暝见薛凌仍站的随意未丝毫防备,到底担心刀尖不慎划了她,站着道:“你休要再动,我给你就是了。”

    张二壮反疑他使诈,刀尖近乎戳到了薛凌脖子上,尖叫道:“拿来,快拿来,你他妈少玩花样,快拿来。”

    薛凌伸了只手,微仰着脖子笑道:“不妨事,给我吧。”又转与张二壮笑:“我拿与张大哥。”

    那只手在蒙蒙月色底下洁白如玉,薛暝拗不过她,压着步子上前,将手中两张银票往薛凌手里递,目光看着张二壮道:“你别动....”

    话没说完,腰间一紧,他自惊恐莫名,垂头功夫,“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地上来,紧接着额前一湿,再抬头,张二壮直挺挺往下倒。

    薛暝一手将银票收回来,薛凌握着刀笑眯眯站旁边,看他一眼,上前缓缓弯了腰。

    血无声蔓延开来,张二壮还有气,胸膛起伏拉扯着刀伤一张一合,左脸下方起,右边腰身止,人几乎被斜刀砍了个透,连下颌骨处都砍了个豁口来。

    他看头上人影,是有些差,不是往日姑娘模样,但脸。。。。。好吧,脸也差了些。

    见了鬼了,壑园那个娇滴滴花骨朵样儿小姐去哪了,自己本来也只是想借些钱的啊,她不是个大夫吗?

    “给他。”他听见薛凌说。

    应该是人没动静,他又听见说:“给他呀,我不是都应了给他么。”

    那跟着的男人舍不得:“各处都不太平,必定粮少马贵,咱们一路走着,恰是要买这些的,何必与他赌气。”

    薛暝历来是个省钱的,往日薛凌大多不喜,今晚居然高兴的很,拍了两下巴掌说“你说的还真是,粮总能抢点,马这玩意儿是真不好找了。”

    市面上能用的,基本都要被征到军中去,想抢是不能,唯有财帛动人眼换换,她不再劝,另道:“那刚刚问谁借的,我去换,总不好还没走呢,白拿人家银子。”

    张二壮听得男人说是“霍什么”,随后脚步声远。死亡还没来,但疼痛开始铺天盖地的蔓延,他记起薛凌确是壑园那个小姑娘。

    是对的,是对的,声音是对的。一指就是这个声音,十七八的姑娘家,未成人妇,一把清水嗓子,一听就是个没吃苦受罪的....没吃苦受罪....

    没吃过苦,受过罪,该死的贱货。

    这些生来就锦衣玉食,大把银钱的贱货都该去死,早该绑了这贱货卖给哪个杀猪的,要壑园花钱赎也行,早该喊人一起将她绑了。

    她不去赌坊,自个儿怎么会去啊。他要去抓刀,只伸了伸手尔。

    薛暝将一张银票递与霍知,他笑与薛凌道:“姑娘好快的手脚,方才我还计量着要问薛兄每日拿三厘利钱来使呢,这可是要不着了。”说完才伸手要接

    他一直关注着事情动态,瞧的清清楚楚,薛凌伸手貌若要接银票,实则伸手抽了薛暝腰间佩刀,手未收,抬脚踢了那蠢货手腕,随即双手握刀,差点将那人劈成两半。

    手脚之快不说,更重要的事,薛凌是斜劈,人脏器皆在腹部左右,这一刀下来,近乎所有脏器贯穿,远比捅一刀致命。

    霍家姑娘与白先生都着重提过薛姑娘出生于武将世家,但两人完全没说她身手如此之好,再瞧方才她貌若被那蠢狗制住,不免霍姓二人生了些看热闹的心。

    现想,实不知那倒霉鬼怎么回事,能来送人,必然是熟悉薛凌的,居然能做出拿刀挟持薛凌要钱的举动来,明显打斗之间,全无招架余力,躲都不会躲。

    眼看着银票要到霍知手上,薛凌“唰”一声抢过,笑道:“这么说来,倒不能还你了。”

    霍知接了个空,惊讶看着薛凌得意扬了扬银票,道:“原以为你借给我是情分,哪想到你是为着利息。

    我有个伯伯说,人最怕所求落空,你没求到利息,将来定要怨我。不若我先收着,每日按五分利算给你。

    你何日来要,我何日予你。”

    说罢将银票捏做一团,与薛暝道:“给他记账上,咱们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断不能亏人一分一毫。”

    而后仍是利落上了吗,再侧脸回看,张二壮躺在那已没了生息。几日来的压抑隐忍,那柄刀总算从心上挪开了些。赌么,愿赌服输。

    她问薛暝:“要不要换身衣裳。”刚才应该是溅了些血。薛暝道是“无妨”,只从马搭子里取了个瓶罐往伸手倒了些什么,应是掩盖血腥气。

    壑园里含焉泣不成声,抱着箱子问:“她是这么说?她当真说给我?”

    底下人面无表情说确是上头交代的话,若有万一,这些东西都是姚姑娘傍身的东西。

    含焉又哭闹一回,她月月做着永盛赌坊的账,无比清楚这所谓“傍身”的东西价值几何。听这交代,还以为薛凌要去死一样。

    张二壮,只是上头一笔而已,甚至不值得管事的问问“怎么今晚那只肥羊没来”。他本非鬼,无非是常日送薛凌来往,见的鬼太多了。

    薛凌心满意得扬手,喊众人:“走!”她自先“驾”了一声,薛暝周遂点了火把紧随其后,再是霍姓两兄弟,再是旁人,众马其奔。

    天上有弦月,月弯如刀。

洗胡沙(八十六)

    按脚程,这一行应该是要到寿陵处方歇脚,孰料得众人跑马约半个时辰后,进入一处山谷,谷道笔直延伸如黑暗里,薛凌老远就瞧见有一人影站在路中间。

    此处别无岔道,百姓官家路唯此一条,她马蹄未停,心中疑惑,一手扯了缰绳稳住身子,右手缓缓垂下,暗想不管是谁,单人尔,马踏不中,她只需扬手,亦可斩人与马下。

    唯一值得上心的是,自己出城,也算桩秘事,所知者不多,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守在这,不知暗中可有埋伏。

    再近些,那人听见马蹄声,赫然张开双臂,妄图拦住去路,大有不似不休的架势,薛凌只看见是个男子身形,催马愈快。

    若是道路两旁有人涌出来,哪怕绊住了马脚,惯性也能将自己甩出很远,不至于立时受制于人。占得分毫先机,便多些胜算。

    她既没停,身后浩浩荡荡皆是没停,直到方寸之间,薛凌扬手示意身后勒马,自己亦将马缰扯紧。

    山谷之间,马鸣回声悠远不散。霍姓二人相望一眼,心照不宣,今夜走的这路实在蹊跷了些,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摆以一当十的谱儿。

    薛暝不敢掉以轻心,凝神听罢四周动静,方催马小走几步与薛凌平齐,轻声道:“有旁人,两三而已,不足为虑。”说罢他朝着那人瞧去,大吃一惊。

    竟然是,江府的小公爷。

    大晚上,这二世孙子倒霉鬼不在府上好好吊命,荒郊野外来拦薛凌作甚。缓过神来又松了口气,谁来坏事也不可能是这病秧子来坏事,多半是来传话的。

    他看薛凌,薛凌抬手,与身后众人道:“尔等先行,我与国公府上的小少爷有些私事要说。”

    霍姓二人方知站着的是江国公府上小儿子江玉璃,以前俱没见过,也未细了解生平,然琉璃郎的名声,京中大多听过的。

    多病,善雕,草包,天子想拉拢江府旧支,这位便得了祖荫登榜,故而探花入朝。

    薛家姑娘和江府牵扯,二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听来俱是已经死了的江闳和江玉枫做主,怎么这会,扶不起来的那个站到了这。

    本想再留,薛凌出言赶人,他二人不好赖着,率旁余人绕开薛璃奔腾而去。薛凌又偏脸与薛暝道:“你也走,出谷等我。”

    没等薛暝解释,又道:“我与他有些私事,无妨,你去等我吧。”薛暝无奈,只能将手中火把递与薛凌道:“谷底路黑,我在前方等你。”

    薛凌接了手,他方离去。直至听不见马蹄声后,薛璃仍双臂张开死死站在原处,一脸决绝看与薛凌。夜风过来,吹得衣衫烈烈,愈显人清瘦。

    薛凌缓缓伏在马背上,约莫是看他没穿着那身斩衰,心情好了些,笑道:“你不在江府那老不死面前供香,来这做什么。”她忘了忘四周:“你又知道我要走这。”

    她记得,当日并未说与薛璃要往何处去,气在头上,好像也没说今日要离京。究竟说没说的,记不起来了,或是后头又让薛暝传了话与他?

    薛璃道:“我等你许久,大哥说三日之内,你必离京往西北,这是必经官道,你一定会从这走。”

    这话实有意思,从江玉枫嘴里说出来就更有意思。她兴致盎然,笑道:“是吗,他做梦梦到的?”

    薛璃上前两步,道:“你不喜欢江府,不到最后关头,必不会上门。你心中怨恨阿爹,根本不会惦记他的印,只想着拿去利用罢了。那东西,除了用在西北,也用不到别的地方。”

    这话说来也有道理,不过那印在京中也是起过作用的,自个儿曾那它去与永乐公主确认身份,薛凌含笑想着,大抵江玉枫那厮还分析了时局,猜到自个儿要往西北生事,没说与薛璃尔。

    果然世上知己莫如对手,薛璃又道:“你为什么要去西北,为什么夜黑风高时去西北,他说沈家火是你放的,究竟是不是你放的,你为什么要在沈家放火。”

    愈说愈急,又陡转直下,他喊:“家姐,你为什么要去西北。”

    薛凌晃了晃手中火把,笑道:“他说你就信,我说你又不信,今晚月虽不满,好歹星光熠熠,怎么就成了夜黑风高。”

    谷里阴冷,她看薛璃略有涉涉,只当是冻的,道:“你站在此处多久,赶紧回去吧。”

    薛璃双臂上扬些许,激道:“你跟我一起回去,你是不是要去西北杀了沈元州,你是不是疯了。

    你疯了,边关胡人压镜,你去斩杀我方大将。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她疯没疯未知,他大抵是疯了,伸手要来推薛凌的马。马最忌生人,撩蹄要踢,薛凌扯的及时,只些许灼热鼻息喷到了薛璃脸上。

    他追着上前,双手扭着马头要往后推,道:“你是不是疯了,东南黄贼为患,你在京中屠戮忠良,你是不是疯了。

    你要带着父亲的印去哪?你要去哪?”

    薛凌稳住马身,纹丝不动,待薛璃无力,她扯了缰绳,冷道:“等着,等我此次回还,我必定把江玉枫剁成十七八块。”

    明明江府还指望自己事成赏他点残羹剩饭,居然任由薛璃来这破地无端给自己添堵。

    薛璃一愣,猛摇头道:“不关大哥的事,不关我大哥的事,是我偷来的,我只问他你拿印做什么。”

    他竭力,近乎跪倒在地,喊:“家姐,你回去吧,父亲若是知道你勾结胡人.....”

    薛凌登时火气,将马扯后几步,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的薛璃后跌数步,他从来就畏惧高头大马,平城里头,除了这东西的叫声,就听不道别的。

    他看周围,确是一片漆黑,自己真真回到了那间屋子里,恐惧使他惶惶对着薛凌喊:“大哥。”

    薛凌直起身,一声嗤笑在山谷回荡许久。他的大哥幼年总是说“原上春天又要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此时却说:“你赶紧回屋里躺着的好,烧你的香,戴你的孝,什么父亲,什么胡人,什么勾结。”她不屑一顾,居高临下:

    “我借它山之石,攻玉呢。”

洗胡沙(八十七)

    她举着火把往远处看,山谷深深看不见出口,不过,总是比回头路亮些

    薛凌勒着马缰缓缓后退,轻蔑道:“你莫误会,我不是说龙椅上那蠢狗是玉,我的意思是,这大好河山是玉。我当你来追着随行呢,呵,你来劝我束手。”

    薛璃摸不着头脑,如何她越退越远。忽而火把绕经空中,尚未落地,薛凌伏在马耳处清叱:“走。”

    马蹄急起,几步助跑后凌空而起,准确无误从薛璃身上跨了过去,她在狂奔中回头瞥了一眼,见路旁有两人影窜了出来。

    早知薛璃不可能独自走到这,江府也舍不得他没了,既有人照应着,于是薛凌再无牵挂,催马去追薛暝等人。

    身后薛璃口鼻涌血,听得身旁怀周惊呼,自己木然摸了一把,静谧夜色底下看不出殷红,只闻出一手腥臭。

    他喊:“怀周。”喊完便栽到在地,什么也没说出来。旁边车夫小厮各自抱怨,争吵间说快些回去,又说这会进不得门怎么好。

    小厮又说他离的近,看的真真的,那马没踹到二少爷,这是怎么了,车夫说放屁,明明两人都离的远,谁瞧见了。早知来拦反贼,砍了他脑袋他也不来。

    弓匕站了许久,看躺着的人还没睁眼,这才叫了声不好。江玉枫固然有给薛凌添堵的心思,然更多的是为确定薛凌去哪,这个消息,可以卖一笔极好的价钱。

    不过薛凌所想不错,捏着薛璃还有用,江府无论如何是没想让他死在这的。弓匕上前卡了一下颈部脉搏,也奇怪的很:方才确实没伤到啊,这蠢狗该不是吓的,人能吓成这样?

    他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将薛璃弄回了马车上,赶忙往回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的人进个城门还是容易,无非不走正门走偏门罢了。

    江玉枫闻说此事,也有些吃惊,请过家养的大夫来瞧,一碗汤药灌下去,人倒是醒了。

    却不知如何,醒来之时拼命叫着要出去,安抚一阵子后大抵是发现人在江府,方好了些。

    他自有愧,没能拦下薛凌。江玉枫不以为意,宽慰两句后招来大夫问:“如何,是什么缘由。”

    大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皱的能夹两斤咸菜,道:“小公爷这症,小人实没见过,它像是.....像是,五脏有旧疾,但这旧疾又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压住了固然是好。

    但实际上,这天底下哪有能压一辈子的,当初不压还好,你这压住了,这.....”

    江玉枫不耐道:“捡要紧的说。”瞧来甚是焦急

    “小人看来,小公爷应是幼时遭过大罪,后求医得盗,那同行之人给他用了猛药,说是药到病除。

    实则沽名钓誉,害人不浅,这猛药催心,不用,小公爷活的艰难些,却能长久。用了,貌若与常人无异,实则短命折寿。

    今日之症,就是那药压不住了,旧疾重复,脏腑又被药耗干了...”大夫低声:“养......也养不得了。”

    江玉枫沉默一阵,垂头道:“是吗,舍弟确有此症,所经所历与先生所述分毫不差,先生看...”

    大夫惊道:“竟真如此,世上竟真有如此庸医,枉费仙师传授杏林岐黄,不知此人如今在哪,定要问问他是无心还是有意,简直害人匪浅。”

    江玉枫苦笑一声,叹道:“想来那位大夫非有意,而今他也仙去了,先生看,舍弟还能撑得几时?”

    大夫思量半晌,为难道:“小人无万全之说,且要回去翻翻祖师坊子,只是,只是....以小人看来,短则三五月,长..长也是熬不过一年的。”

    他又摇了摇头,道:“公爷方才说那大夫无意,我看未必尽然,只如今人死无对症,无从查起了。”

    又道:“本来还能撑上些日子,小公爷近年因是喜乐忧惧过猛,导致身子...熬不下去了。”

    江玉枫道:“去岁他结亲,夫人新丧,今年又失老父,朝中也动荡,怪我不争气,没替他分担些。”

    大夫连说不是,又告辞要去配药。江玉枫腿脚不便,道是“有劳先生”,并未相送。

    人走之后,他道:“短则三五月,这是三月啊,还是五月啊,这别是都撑不到人回来啊。”

    弓匕沉没未答,薛璃有什么旧疾他还真不知道。至于江玉枫,也没说假话,知道这事儿的大夫,确实早死了。

    江玉枫又哈哈两声,嘲道:“死了也好,死了一锤子买卖,她定不放过我,我也无需再作侥幸,索性不放过她。”

    人间怎么会有起死回生的麒麟露呢,以薛弋寒之权势地位尚求不得万全,江府何求回天之术。

    还不就是江府用项上人头给新帝搭了个台阶,哄着他下来。魏塱也别无办法,大发慈悲踩了两脚。

    两滴灵药下去,能活蹦乱跳,但又跳不长久,对江府来说,简直完美无缺,岂不比终身一个病秧子吊着的好。

    按江闳想来,只要熬过了那一桩,自有太平盛世千秋万载,薛璃顺顺当当活到二十五六,一命呜呼,这十来年足够江府筹谋了。

    世事难料,三四年尔。

    薛凌曾在某日闲暇记起这堆烂摊子,当初世上有这等好东西,薛弋寒怎没往京中求给他的亲亲好儿子,倒要薛璃缠绵病榻需多久。

    可惜杂事一多,与薛璃也不痛快,再见他来往时身康体健,再没去追查这茬。到底老李头说的,医者治病不治命,命随机缘。

    大抵是,薛弋寒没赶上那机缘?

    她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稳稳接住了火把,风声一暗,转而复明,火光尽头,一人一马静静在那等着她。

    路过薛暝身旁是,薛凌亦没喊停,只将火把抛过去,大喊道:“走。”再过五六日,这马蹄底下就是草皮了。

    出谷之后,旁余人等皆在等候,霍知打趣问得一句:“前头该不会又窜出来个谁罢。”

    薛凌在马背上大呼:“那可是不行,我只得一把刀尔。”

    这话的意思,就是江府的小公爷安然无恙。霍姓二人笑笑,扬鞭追人,一行直到五更初初,瞧见了寿陵城门。

    长庚星还亮,天光未现,薛凌稍有犹豫,进城就要等,不进的话,再要换马,估计得等到白日下午往渡关。

    薛暝瞧出她心思,轻道:“还是稍等些时候好,马跑了一夜撑不住,万一路上力竭,咱们天黑之前就赶不到下一座城。天黑之后进不进得城还是两说,换马基本是换不到的。”

    旁儿霍姓两人跟着帮腔,薛凌便应了下来,各自到城门近处下了马,寻了块平坦地方等着,薛凌与薛暝道:“咱么这么些人,個个拿枪带刀行马,怎么进去?”

    薛暝在马搭上拍了拍,轻道:“无妨,咱们是过来办公差的。”

    猜是逸白提前搭理了文牒牌子之类的东西,薛凌笑笑,自从马背上取了水饮,又听薛暝道:“不过,这东西估计也就能用近处几城了,再远,用不得了。”

    薛凌点头,没说旁的。天子的东西,是不能拿去反贼的地儿用,不过,至少能撑到棱州前后吧。

    等得一刻钟后,东边漏了鱼肚白,城门始开。薛暝掏出来的东西确是块牌子,才亮了一亮,守门的卒子便让他赶紧过。

    让薛凌小有意外的是,等着开城门的人远不止她这一行,旁的百姓商贾小樊各有,似乎此处繁华还一如既往。

    进到里头也和她上几回来相差无几,似全无乱象。底下人应声遣了几个去换马,薛凌与剩下的人随意捡了个摊子用早饭,不忘让店家多烙几个厚实大饼说路上要坐干粮。

    店家是个膀大腰粗健谈中年男子,一面手上干着活儿一面和客人念叨,闻说薛凌等人要往西北去,将面饼在安卓上锤的咚咚响问:“去那作甚,说是胡子打过来了,吃人和吃牲畜一样呢。”

    旁儿坐客应和,道:“是了是了,我也是听说的,打了好几月,见啥烧啥,去不得。”

    薛凌反笑,道:“既是胡人将来,怎么城里还这般自在。”

    店家揽了一手窝水狠狠砸在饼皮子上,喘着气道:“嗐,咱们这是哪,咱们这是天子脚下。那胡子能打到这儿来?咱们这,山挡着,水遮着,安乐窝来。”

    “万一过来了呢?”

    “这要真来了,天下的日子都过到头了,咱愁也愁不上,您歇着呢吧。”

    薛凌笑笑去咬兵,一夜凉风后,舒畅非常,果是这店老板所言,城中且安乐着,马市繁华更甚从前。

    置点行囊再上路后,城郊尚未跑起来,霍姓二人闲话,只说南来北往,这里是必定的落脚点,跑路的人乏马累,人乏到底能撑一撑,马却实实在在要动脚,撑不住,只能在这还。

    薛凌笑道:“去程在这换也有理,回程可说不好来,人家忍一忍,也就到了京中了。”

    那霍晓哈哈道是“姑娘此话差了,我兄弟二人说来,分明去程不换还在有理,回程是一定要换的。”

    她抖缰要跑,傲道:“是吗?”

    俩人提马要追,,道是:“正是如此,去时千里万里,反而急不来,回程只差这朝夕,人就愈急,姑娘说是不是?”

    她没答,只一声“驾”。回程是只差这朝夕,她急的不得了。

    这一路便依着这模子,日夜,选着合适的时候进城换马换粮,初初有薛暝那块牌子,尚算顺利,过了棱州果然再用不得。

    幸而薛凌见势不对,言说是京中生事,他们要去投奔故人,这话倒也骗了去,到底几人身上路引是齐全的。

    直至到了开阳,这话也用不顺溜,守城的卒子出入都查的严,说是胡患正凶,四处在打仗,怎么说也不让进城。薛暝无奈,暗处道是要不要“分批进去寻马,而后再各自出城汇合。”

    往日薛凌遇着这事多半要恼,今儿反面露喜色,道:“算了,你看那卒子只放老弱妇孺和小商小贩,咱们要进去,好费事,进去了之后再要出来,还未必能把马带出来,另想法子吧。”

    她对这片地已是极熟,开阳再过锦岐,便要到宁城了。看开阳如此紧张,多半是胡人已过了平城,到了宁城脚下。

    平城太小,无法死守,一旦被人围城,就只有等援兵的份,与其宁城辎重出城相援,莫如平城且战且撤。再回想上次霍云旸死的时候,平城不战而退,这次估计也就撑个三五日。

    人总是利己,她当初嫌霍云旸抽兵快,这会唯恐沈元州抽兵慢。

    不过,说是离的近,这三地即便马不歇气,也要跑上个日夜,现身下这匹本就跑了半个白天加晚上,无论如何是撑不住的。

    只开阳地如其名,开阔且太阳足,大片草皮子,历来是梁上好的养马地,近则供西北军马,远则往京中孝税供。

    薛凌道:“往城北绕十里,那儿有马场,多备些银子,别生事端就好。”想想有补充道:“虽说马场每匹马都有数,但我想来,估计这些年无头烂账也不差这一二十匹。”

    霍姓二人皆言如此甚好,依着薛凌所言绕路往城北,不出意料,果然走得一阵便见青草茂茂,远方是大片马匹或躺或跑,近处有几个卒子模样的人在调马。

    薛暝本是要去探路,薛凌伸手拦住,抬脚下马与众人道:“我熟,我去。”说罢直接回绝了薛暝要再劝的心思,伸手接了银票,往马场旁一小房子去。

    约一刻后便见她欢天喜地出来,身旁还跟了个四五十岁模样男子,一张脸混若饱经风霜却又笑的颇有几分谄媚,吆喝着喊薛暝众人去牵马。

    众人随着绕了个圈,旧马交与这男子充数,各自选了新马,别无乱子。临行薛凌又掏了几张银票给那男子,两人俱是笑的开怀。

    待她上了马,倒从怀里掏出小半袋子白色块状物递与薛暝,道:“你尝尝,新做的。”

    薛暝接手,身后霍知道:“什么好东西,不分与大家一份,姑娘厚此薄彼不是。”

    他二人这几日多有讨好,薛凌是瞧见的,大家日后相处还长,薛凌不欲面上太难看,回头笑道:“你二人在京中,咽不下去,他与我常来常往,好这一口,我分明因人制宜,什么厚此薄彼。”说罢催着马起跑。

    薛暝顿了顿,捡了一块塞到嘴里,奶甜味,吃不太惯,并非她说的因人制宜。想收起来又恐旁人瞧见不信她的话,奔跑间又往口里塞了三四颗。

    途中诸事,八九不离十俱是这般,小惊小险无大难,只些许细节,还是能瞧出而今天下到了何种局势。

    往常她独自走,多不过六个昼夜便能到,这回人多了,进城出城的耽搁,差不多十日晚间才到宁城近处。

    又初出京寿陵繁华如常,再过棱州,四处都是肃杀,越往西北,家家闭户,敲门不应,连口凉水都讨不着。更莫论稍许钱财,便能轻易掉包军马。

    西北抽丁剐银之利,河山百姓民生之艰,可见一斑。

洗胡沙(八十八)

    逢月十八,薛凌一行人已到了宁城外头,安顿好旁余人,她自带着薛暝扰城趁着天没亮透往周遭走了一圈,才发现胡人兵马还未到宁城,也就是说拓跋铣那蠢货还没将平城拿到手。

    她生了些许气馁,原想着来了三两句话就能从人手中讨过来,现儿莫不然还要亲自叫阵,这事儿要做出来,总是为难。

    确定四周半个胡狗也无,她与薛暝抱怨道:“什么蠢狗,按日子算,这大半月了,怎还没到宁城来。”

    薛暝轻道:“胜败兵家事,去年就听说胡人要南下,准备充分,守的久些不足为奇。”

    他还要劝,薛凌伸手,一截草根不知何时何地掏的,上头还隐约带着土没擦干净,问:“你吃不吃。”

    薛瞑低目看,想此处没活水源,定是没洗,别吃为好,还没说话,薛凌已丢到了嘴里,嚼巴着道:“算了,你吃自己挖”,又认真指了指地下:“这个天儿多的是。”

    薛暝顿舌,道:“咱们....要不要连着赶往平城,只是去了那,往何处去?”

    薛凌拍了拍手上浮土,欢快推他催道:“走走走,咱们快点走,跑马过去不过晌午,就是找人有点难,草皮子上,不知那蠢狗安营扎寨在何处。”

    薛暝迟疑道:“去胡人那?”

    “怎么,你也要说勾连祸结?”

    “那倒不是,是咱们人少,是不是太凶险了些。”

    薛凌想了想,还是在拍巴掌,道:“无妨,富贵险中求,沈元州没死,他舍不得动我,沈元州死了,我也不敢见他了。

    再说了,平城里头是霍云旸旧人,个个都认识我,这才是去不得。”她冲着薛暝笑的无赖:“引狼驱虎,走。”

    薛暝应声,二人从一处树丛里探出身子,复回了众人处,与霍姓二人如此这般商议后,便要再行启程。

    霍知与薛暝同样疑问,道是“胡地凶险,咱们是不是再观瞻些日子,不必贸然行动,反倒是宁城这头,大家知道的多些,混进去更容易。”

    薛凌上了马,嗤道:“什么大家知道的多些,明明是你二人知道的多些,你二人知道的多,也不告诉我来哉。

    两处一样险,去哪不一样,起码城外园子溜得快,你还能喊两声救命。这要是进了宁城,喊也没地喊去。”

    霍知又笑,道:“分明在下早已知无不言....”

    薛凌催道:“走走走。”说罢提缰往前,马一跑起来,霍姓二人无奈,只得跟上。

    这两日几日相处,但见薛凌爽利,他二人倒生亲近友好,并无嫌隙之处。只宁城为霍家旧地,确了解的多些。

    然薛凌要走,别无它法。人是这位薛姑娘的,事,上头交代也是薛姑娘来办,他二人只作守城。

    于是又跑马大半日,绕到了平城北向,仍是薛凌先去瞧过,远远见平城北面墙黑门灰,余火尚燃,地上断剑残尸未收,城头旗子迎风不起。

    她不复宁城笑颜,怔怔看过一会,与薛暝道:“看这样子,多半今日晨间尚有攻城,胡人退的不远。只是,拓跋铣必然住在中帐,你我不通胡语,想近到身侧,是个麻烦活儿。”

    薛暝翘起拇指往后戳了戳,低声道:“那俩姓霍有一個会。”

    薛凌侧脸,吃惊道:“你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薛凌想了想,霍云婉那狗别的不说,周到就是周到,定是防着自个儿和胡人暗中商议,特遣了俩会胡语的。还是自己小时候不学好,本来守在西北也是要回两句的。

    她扯了薛暝道:“如此还杵在这干什么,赶紧去找人。”

    回到停顿处问过,原是霍知习胡语,薛凌伸手在其肩膀上坦然拍了两拍,大发慈悲一般道:“原来霍先生藏器于身,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赶紧的,去找人吧。”

    霍晓帮着道:“此去胡人兵马重重,如何找人?”

    薛凌笑道:“无妨,你说故人来访,姓薛,问他带印的皮子还要不要,我这还有。”

    霍知拱了拱手,道:“这一路多是姑娘担待,难得有我二人效力的地方。”他转与霍晓道:“咱们走吧。”

    霍晓似有不愿,霍知扯着将人拖了开去。薛凌复上马,一面追着一面道:“往东十里有河,他们一定在水源处,等到了,我们在外候你,你往营帐东面进,按胡狗的习俗,多半人是在正东主帐的。”

    霍知应声,熟稔去提缰绳,头回跑在了薛凌前头。单从马术来说,薛凌对此二人还颇有好感,至少日子没那么难熬。

    十里草皮远比十里路更近,马蹄天生就适合在原子撒欢,一行人几句话功夫,已然看见了烟火,应是胡人攻势退却之后在生火修养。

    薛凌不敢在往前走,到底正是交战时期,待霍知进去后,这头一个会胡话的都没有,万一还没见到拓跋铣,底下人先起了争执,双拳难敌四手,这几个人,不够看的。

    她招呼薛暝下马,与霍知道:“这里地势平坦,无处藏身,我们再近不得了,我遣两人随伱去,生死难料,你多加小心。”

    霍知笑道:“好个生死难料,富贵险中求,姑娘安心。”

    薛暝依言遣了两人跟着,旁人便歇在青草处,原子上正是她最喜欢的季节,春尽夏初,雪销水盛,人跟畜生一样,沾着草皮就想打滚,偏此时那句富贵险中求拘着她动弹不得。

    富贵险中求,亦在险中丢,求时十存一,丢时十之九。

    她是来求公道,还是求富贵?薛凌回头,远望还能瞧着平城轮廓。城头高处风大,往来数十年瞧旗帜皆展如鹰翼,今日只光秃秃的旗杆。

    她说:“怪的很。”

    薛暝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道:“哪里怪。”他第一次来平城,还当是这城与薛凌旧时记忆有差。

    薛凌瘪嘴,拢手在眼又看,还是觉得奇怪,就算有过战事,烧着了些,总该剩点在上头,怎么一面也没见飘的。

    她要说与薛暝,又蓦地住口,反应过来,那不是光秃秃的旗杆。大抵是...

    血浸透了,凝固之后,风再吹不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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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分类不对,但选项就这几个 !莫得穿越 !莫得重生!莫得再来 !莫得金手指!莫得神仙!莫得感情!人生苦短 都是些杀人放火金腰带的事儿姐弟成婚 父子反目 师友相残 。写文的目的就是把这些光怪陆离编排的合情合理 。雄兔眼迷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雄兔眼迷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