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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四、烽燧点燃

    若说单膝跪下,还只是向赵和表示谢意,但郭英后一句请赵和决断,分明就是心服口服,将北州善后大权拱手相让了。

    若郭英是刺杀郭昭的刺客,他自然就是一个弑亲灭长的大逆之人,北州诸将可以不把他放在心上。但他身上的罪名被洗脱,天然就是郭昭遗产的继承者,他这话一出,在某种程度上说,便是代表仍然心向郭氏的北州势力表明了立场。

    而这一股势力在郭英遭难时未必能显,但此时却可谓举足轻重。

    再加上最可能不服郭英的韩罡已经死了,别的几个就算怀有心思的将领相互看看,觉得这一大摊子的事情,自己未必能够收拾得了,因此也就默认了。

    一时之间,虽然有小小骚动,可是在场的北州诸将,竟然没有一人出言反对。

    相反,在冷场了片刻之后,还有人大声道:“赵郎君……赵都护为朝廷使者,如今大都护不在了,赵都护自然当作主。”

    “正是,我等皆唯都护马首是瞻!”

    赵和并没有耻笑这些人的见风使舵。

    世人大多皆是凡人,只要大节不亏,关键时候立场站稳了,这点小小的缺陷何必去苦追。

    若眼中容不得沙子,那身边就没有可用之人。

    便是赵和自己,扪心自问,也少不得私心杂念。

    他看了看周围:“我们先去军营,接应段长史!”

    北州城中的兵力并不多,在一番大战之后,除了在石河关还保留大量军队之外,北州城中驻军不过区区千人。这种外重内轻之局,若是放在大秦中枢,自然是极为忌讳之事,但北州边远战事之地,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总不能面对着犬戎的威胁,还将重兵扎于北州腹地,而削减石河关这战略要地的人手吧。

    但正是因为城中兵力不多,所以兵营中这千余人反而成了关键,只要掌握了这千余人,别的武卒、差役,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

    郭昭在时对这千余人也相当重视,没有将这千余人交给任何一位高级将领,而是让自己的心腹校尉掌控。整个北州城中,真正能够调动这千余人马的,唯有他本人,便是郭英,也只能凭借郭昭的兵符去调动。

    在郭昭死后,兵符被霍峻封印,但段实秀执伪造的文书而来,还是暂时控制住了名为桓迅的校卫,令其封营不出。

    等众人赶到之时,那桓迅明白了情况,惊得脸色都变了。

    “霍峻没有来此?”虽然将主事之权交给了赵和,但心中对霍峻恨极,因此郭英还是忍不住抢着问道。

    “并未来此。”段实秀也觉得奇怪。

    他与赵和的布置之中,夺取军营是关键一步,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步似乎是多此一举。

    “霍峻是聪明人,否则他也不能在大都护眼皮底下与犬戎勾结而不被发觉。”赵和心念一转:“想来他是看到我与少君出现,而段长史却不在,明白段长史必然来此,便放弃了夺取城中兵权……他肯定去城外了!”

    很快,南门处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赵和的猜测,霍峻在离开都护府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带着十余骑出了城,向着石河关方向而去了。

    “他去夺石河关的兵权!”郭英脸色一变。

    其余众将,也都微微不安。

    唯有段实秀还保持镇定,他摇头道:“石河关如今的守将乃是刘楷,此人为韩罡副将,大都护以他辅佐韩罡,就是因为此人稳重。霍峻即便到了那里,或许可以乘其不备杀之,却不可能从他手中夺取兵权。”

    他言下之中,隐隐还有别的意思,郭英此时已经不再是昨日的天真,自然明白。

    这个刘楷,实际上是郭昭用来监督韩罡之人,他连韩罡都不会尽信,这非常之时,霍峻几乎是孤身到来,怎么会不引起他的疑心?

    “不过此人正因为稳重,所以也不会擒下霍峻,若霍峻真到了石河关,只怕会从他这里离开北州。”段实秀又道。

    “既是如此,我们得兵分二路。”赵和扬起眉头:“我与郭少君、易将军、吴将军、宋将军等去追霍峻,楚将军与桓校卫领这城中兵马去阴阳峡支援李弼,其余诸将,各归本营……”

    北州最多之时能养活二十余万人,治下的地方其实不小,虽然只有北州城一座城,但底下村镇营寨数以十计,诸将所领军队,半军半囤,分散在各地。此时变故已生,赵和便让众人回去动员兵力,准备应对可能的危机。

    “段长史依旧坐镇北州城,统领诸多事务。”赵和最后看着段实秀:“一切拜托了。”

    他自己亲自去追霍峻,而不是乘机在北州城揽权,这一选择,无论诸将心底是不是认同,但至少面上还是服气的。因此众人都领命而去,而段实秀也点头应了一声。

    只不过段实秀最后补了一句:“赵都护,若是霍峻已经离了石河关,那就让他去吧,终有在战场之上见到他的时候,用不着急在一时。”

    赵和微微一愣,此时诸将各自领命而去,屋中只剩他们二人,段实秀回望着赵和,徐徐说道:“我看都护颇喜以身犯险之举,如今北州希望,尽在都护一身,不可不慎重。”

    赵和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他与郭英等纵马狂追,只用了一日功夫便赶到了石河关,到此一问,果然霍峻已经穿关而去。

    郭英得知之后暴怒,指着刘楷便欲斥骂,却被赵和一把拦住。

    “霍峻是副都护,他要出关,刘楷能怎么样?”将郭英拉到一边,赵和劝道:“咱们来晚了些,这岂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况且,我担忧的不是霍峻个人脱身,我真正担忧的是他与犬戎人的勾结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赵都护此言……指的是什么?”郭英虽然还有些冲动,但终于能听得进别人之言,特别是对他说话的还是赵和,因此他按住怒火问道。

    “外边有没有犬戎人接应霍峻。”赵和道。

    郭英悚然一惊,忙向刘楷沉声问道:“这几日可有侦骑派出,有没有犬戎人的消息?”

    刘楷脸色也微微一变,回道:“依北州惯例,我们每日都会有斥侯巡视,他们最远达三十里之外,另外,石河关外围诸堡虽然已弃,但前些日子,韩将军特意来此,重建了烽燧,因此犬戎人若有什么动静,烽燧处必有烽火……”

    他话还未落,就听到外头匆匆脚步声起,紧接着一位军官冲了进来禀报:“落雁坡处烽燧被点燃了!”

    不等刘楷说什么,赵和与郭英快步出门,向着石河关关头望楼跑去,片刻之后,他们便登上望楼,看到从石河关外约五里处的一座山峰之上开始,向着东南方向,绵延的群山之中,足有七道烽烟腾空而起。

    此时在石河关外约二十余里处,霍峻也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着这些烽烟。

    他身边的护卫只有十余人,此时一个个面色不安,有人甚至犹豫不决,似乎是想拨转马头往回走。

    “你们家人都在犬戎之处,当然,等会见到犬戎之后,你们说话小心,要称胡戎,不可再称犬戎了。”霍峻缓缓开口说道。

    这些护卫神色微动,那点犹豫都被抛开了。

    霍峻在北州经营二十余年,爬到了副都护的高位,成为北州高级将领之一,按理说招揽到手的人应该不只这些。但北州上下都与犬戎有深仇,他能够弄到这三十余人已经是颇有本领了,之所以能够控制住他们,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将他们的家人送到了犬戎部族中去。

    “如今大都护不在,郭英少而鲁莽,诸将老而自利,上下心已不齐,胡戎大军来战,他们士气低落,必难抵挡。若是你们想留在北州,不过是与众人一起成为俘虏罢了。”霍峻叹息着道:“相反,你们与我一起,助胡戎取北州,必可受胡戎重用,秦戎有别,胡戎只能以秦治秦,彼时我们都身居高位,也可以庇护北州民众一二。”

    他这一句话,让众人彻底失去了反对之意。

    见众人心意已决,霍峻催马继续前行,但他面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棋差一招,输给了赵和。既然连他自己都输了,那么他派去接应犬戎奇兵走阴阳峡的图谋只怕也不能得手。他如今近乎单身来投犬戎,犬戎人究竟会给他什么待遇,还很难说。

    但愿前方所遇的不是银签单于,若是金策单于……

    就在霍峻心念百转之中,两个时辰之后,他终于遇上了犬戎的斥侯。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被带到了大队的犬戎人之前。

    看清犬戎的部旗之后,霍峻心一沉:是银签而不是金策。

    心中如何想,他面上自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笑吟吟迎了上去:“霍峻见过银签单于!”

    在大旗之下,银签单于睨视着他,用马鞭斜斜一指:“没有想到,这个与我交战多年的秦狗,竟然是咱们派出去的密谍!”

七五、大军临城

    霍峻身边的亲卫见其人如此无礼,一个个都是大怒。

    但霍峻本人却是笑吟吟道:“此是乃金策单于深谋远虑。”

    银签盯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怕不是深谋远虑,而是给你这秦狗戏耍了吧……我记得十五年前,我与郭昭老儿交战,若不是你,郭昭哪儿那一战便要亡于我手!”

    不等霍峻回应,银签又道:“还有九年前,在细弯儿河一战,你杀了我的兄弟,我唯一的同母兄弟!”

    “四年前,你又杀了我的儿子,穆珊儿是我儿子里最出色的一个,十二岁就上战场,原本我是想着他能够为我部族开拓进取的,却被你杀死于铁楞堡!”

    他将霍峻在北州立下的诸多功劳一桩桩说了出来,霍峻能够在北州爬到副都护的位置,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劳,而这些功劳,对于银签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了。

    霍峻身边的亲卫已经开始惶惶不安,但是霍峻本人倒还是镇定自若。

    凝视霍峻许久,银签哈的一笑:“不过只要你能献出北州,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大单于与金策已经许下你僮仆校尉的职司,还可以冠以秦人单于的名号,我又怎么会将旧日的一点怨仇放在心上?”

    霍峻扬了扬眉:“愧不敢当。”

    “好了,你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银签目光往霍峻身后望去,在他身后,一排烟柱腾空而起。

    那是烽烟。

    银签嘴角浮起一丝嘲笑:“难道说,你已经掌控了北州,现在来迎接我?”

    “北州出了一点小问题。”霍峻坦然道:“我如今身份已泄,只能脱身来此,与银签单于会合。”

    这在银签意料之中,他双眼顿时一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你已经对我们没有了价值。”

    “不,我的价值比单于你想的更大。”霍峻昂头道:“我杀了大都护。”

    “什么!”

    原本端坐于马上的银签顿时从马上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霍峻。

    对于银签单于来说,大都护郭昭是他生命中的梦魇,是他永远摆不脱的阴影。

    当初大秦撤离西域,西域都护府中的诸多人口来不及退回关内便为犬戎所阻截,郭昭出奇计反其道而行,自西北摆脱了堵截,在如今的北州落下足来。这一路少不得犬戎的围追堵截,其时银签尚年轻,因为乃是前代银签单于之子,所以独领一部追袭,结果屡败于郭昭之手。

    在进入金微山之后,郭昭甚至还杀了个回马枪,一战击杀前代银签单于,从而为北州稳定了局势。

    此后银签击败了诸多竞争者,继承了父亲的势力,便一直与郭昭缠斗,双方互有胜负,但总的来说,银签若得不到大单于与金策的支持,他负的多胜的少。

    但如今,郭昭竟然已经死了!

    “郭昭真的死了?”银签忍不住又问道。

    “若非如此,我怎么敢来见单于?”霍峻淡淡地道:“不立寸功,见到单于,我就不怕被单于杀了祭旗么?”

    银签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他哈哈大笑:“好,好,好,杀了郭昭,仅此一项,就足以担任僮仆校尉了……我一定要与僮仆校尉痛饮一番!”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北州人心惶惶,正是夺取石河关的最好时机。”霍峻摇头道:“单于,还没有到痛饮的时候!”

    银签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你说吧,该怎么做!”

    “给我一支人马,我去石河关前,尝试能不能劝降韩罡与刘楷。”霍峻道。

    他手下的亲卫顿时愕然。

    银签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道:“行,如你所愿!”

    银签回头吩咐了几声,便有几名面带不豫的犬戎贵人驱马上前,他所带领的犬戎骑兵之中,约有三千骑分了出来。

    霍峻拨转马头,回身就走。

    他身边的一名亲卫有些焦急:“副都护……”

    “休要再提这个,唤我校尉吧。”霍峻道。

    那名亲卫压低声音:“校尉当真要回头?”

    霍峻面无表情,目光闪动了一下:“自然要回头。”

    “可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霍峻道。

    也不管自己的亲卫是否能够理解自己的理由,他驱马上前,没有再说什么了。

    杀郭昭确实是为犬戎立下了大功,但是只凭这个,犬戎人真会给他什么好的待遇么?

    特别是来接应他的竟然不是金策单于而是银签,这件事情,让霍峻心生危机之感。若是知人善用的金策,霍峻相信对方会善待自己,可若是这位器量与才智都略逊一些的银签,霍峻猜想,对方在短暂的高兴之后,接下来便是要对旧日仇怨进行报复。

    所以,他必须做出更多的事情,体现出更大的价值。而他对犬戎人最大的价值,就是有助于对方统治北州的十余万秦人。

    几乎就在霍峻与亲信低语的同时,他身后,银签眼中杀机闪动了一下。

    “单于,此人?”深明其心意的一位仆骨都低声问道。

    “留着,看他还能做些什么,他毕竟是金策的人。”银签缓缓道。

    “明白。”

    那仆骨都点了点头,驱马上前,向着霍峻追了过去。

    一日之后。

    距离石河关约是三里之外,犬戎人扎下了营地。

    站在关头望楼向外看去,赵和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帐篷。他约摸估算了一下,犬戎人前营大约有四千骑。

    而在这之后,因为距离得远了,看不太清楚,只见到一片扬尘。

    赵和身边的刘楷忧心忡忡:“赵……赵都护,这该如何是好,关中守军前不久才解甲,如今关上才只有区区三千人……”

    原本石河关主将是韩罡,若韩罡还活着,刘楷自然不会畏惧如斯,但如今不但韩罡已死,急切之间,关上的兵力也显得不足。

    至少在他看来,关上的兵力是有所欠缺的。

    赵和眯着眼睛远眺片刻,然后收回目光,再度打量起石河关。

    “三千人不足以守城么?”好一会儿之后,赵和问道。

    “都护有所不知,若只是想守一时,一千人就足够了,但是人是肉长的,总得吃饭休息。石河关虽是天险,犬戎人的部队无法展开,一次只能投入不足两千人,但是犬戎人大可以分批轮战,不断骚扰。”刘楷无奈地道:“况且大都护与韩将军先后不在,兵力又不足,军心浮动之下,以霍峻这狗贼之恶毒,必然要来攻心……”

    他说得委婉,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军心浮动”四字。

    看起来军心浮动是由于郭昭、韩罡死去和霍峻投敌造成的,但实际上还是对赵和信心不足造成的。

    这也难免,对于北州将士来说,郭昭是传奇,韩罡是宿将,霍峻原本是己方军中的二号人物,他们都是北州梁柱一般的人物,如今死的死叛的叛,怎么不会引发人心动荡?

    至于赵和,在北州可谓名不见经传,谁知道他是老几?

    赵和挫败霍峻的图谋,能够让北州的高级将领暂时服气,但想要让中下层军官士卒对他有信心,除非他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刘楷言下之意,赵和顿时就明白过来。

    但哪怕他有千计万计,急切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

    “催促后方,尽快安定阴阳峡,另外……抽调援军前来。”好一会儿之后,赵和也只能以这种中规中矩的方式进行应对了。

    “赵都护,往年遇到犬戎叩关,都会进行动员。”郭英在旁提醒道。

    赵和看了看他,苦笑道:“如今正是农忙之时。”

    郭英这才省悟过来,赵和为何没有要求后方动员。

    北州地处漠北,虽然因为有冰川融水,不缺水源,但是春夏来得晚而且时间短,所以每年适宜粮食种植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三四个月。如今正是北州耕作的关键之时,此前郭昭与段实秀之所以忙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将士卒发遣回去囤田。

    若是刚刚开始囤田的士卒再次被动员征召,那么北州今年的农业收获将减少一半以上,这对原本物资就捉襟见肘的北州来说,肯定是灭顶之灾。待到来年,只怕不等犬戎人来攻,北州自己先得饿死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手。

    郭英脸色微微一红,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原本早该想到的,可偏偏还是忘了。他再思起伯父生前的安排,不得不又一次承认,自己哪怕经历过这连番事情,仍然还不够成熟。

    不能够真正从全局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只顾着眼前。

    郭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和,论年纪,赵和比他还要小,可为何赵和不仅反应比他快,考虑事情也比他周到得多呢?

    “而且动员再多人手,也没有什么用处,关键还是刘校卫所说的人心浮动四字,若不能安定人心,来的人越多,越容易起异心。”赵和又轻声道。

    他目光再次投向犬戎人的营地,然后猛然一缩。

    因为他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向着石河关近前过来。

    人马数量不多,不过是两百余人,犬戎人应该不是想靠这两百余人来攻关。但赵和眼尖,他看清楚这群人马当中被簇拥着的那一位。

    正是霍峻!

七六、一个弱点

    在距离石河关约三百余步处,霍峻停下了马。

    他身边跟随的犬戎仆骨都们相互看了看,也勒住了马。

    “为何不前进了?”一名犬戎人问道。

    “石河关上一共安装有二十八具床弩,射程可达八百步,不过能够瞄准射击,是三百五十步。”霍峻淡淡地道:“我所在之地,恰在床弩瞄准范围之外。”

    犬戎人们闻听此语,便没有再催促,而是与他一起抬头向着石河关上望去。

    石河关夹于两峰之间,高约二十余尺——不是不能再高,而是这等地势之下,再高没有意义。在关前是一条长长的斜坡,坡长九百余步,高低落差也有三百余尺。坡道呈喇叭状,往外稍宽,但越往里就越狭窄,到得石河关城墙前,坡道宽不过十尺。石河关就扼守在这么狭窄险峻的地方,因此不需要高墙。

    而且这些年来,为了强化石河关的防守,北州人还从关城两端开始,在峡谷岩壁上开凿通道、兵洞,守军可以通过关城上的栈梯,直接进入到岩壁上凿出的甬道之中,再从甬道留置的窗口,以落石、沸水袭击峡谷下方的敌人。这就使得靠近关城百步之内,变成了一条死亡通道。除非使用射程超远的石炮,否则凭人命去填,很难攻下这天险之地。

    在此之前,霍峻一直是以一个守城者的身份看着关城,今日换了一个攻城者的身份,让他颇为感慨。

    好一会儿之后,犬戎人都有些不耐烦了,霍峻才扬声道:“刘楷何在,让刘楷出来答话。”

    他声音洪亮,三百步外也能听到。城头之上,正眺望着他的赵和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郭英则用力拍了一把城垛。

    听到这一拍的声音,赵和心中突然一动。

    他回头看了看刘楷,刘楷似乎正在犹豫,是否要出来应答。

    赵和又眺望了一眼霍峻,他注意到,霍峻身边也就只是三十骑不到罢了。

    “赵都护,如之奈何?”郭英侧头问道。

    赵和示意他稍等,又继续观察。

    或许是迟迟等不到石河关中的回应的缘故,跟在霍峻身边的仆骨都又有些不耐烦了,其中一人甚至喝道:“兀那秦狗,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没得浪费时间,不如派人攻城!”

    霍峻面色淡然:“银签单于器量果然不如金策单于。”

    那仆骨都是银签的心腹,闻言顿时大怒,手已经按在弯刀刀柄之上。霍峻此时才侧过脸去,死死盯着他道:“你若不愿意在这等,不妨先回去,替我转句话给银签单于。”

    那仆骨都冷笑了一声:“你的舌头比你的本领要大得多,你有什么话要说?”

    他虽然瞧不起霍峻,不过替他传话给银签单于,倒不敢怠慢。

    霍峻目光又移回石河关:“你替我对银签单于说,金策单于给了我二十七年的时间,银签单于连两天的时间就不愿意给我么?”

    那仆骨都愣了愣,这一次倒没有回嘴讽刺,而是深深望了霍峻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向着本阵方向奔去。

    他离开之后,他身边的那些犬戎人便有些懈怠起来。

    关城之上,赵和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犬戎人与霍峻的神情,却被他看在眼中。

    “看来犬戎人与霍峻也不是亲如一家啊。”他淡淡一笑道。

    郭英恨恨地道:“犬戎,禽兽之属,给犬戎当狗,用完了自然要烹杀!”

    赵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道:“郭少君武艺如何?”

    郭英愕然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道:“在北州年轻一代中,当算是好手。”

    若换作以前,有人这样问他,他会傲然自称“万人可敌”,但经过这几番折腾之后,他思考事情之时谨慎了许多,因此只敢称北州年轻一代中的好手。

    “少君弓马娴熟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北州年轻一代中的好手……依我料想,当是那些与你交手之人,碍于你的身份,故此让你吧。”赵和道。

    郭英心中怒意顿时腾起,他瞪眼看着赵和:“赵都护此言何意?”

    “若真是一把好手,敢不敢与我一起出去,杀了这霍峻?”

    郭英顿时愣住了。

    “赵都护不可,犬戎势大,我们只能依托关城之险来守……”刘楷却是听明白了赵和的话,立刻出言谏道。

    赵和笑道:“若是要退犬戎,自然只能依托关城之险,但是杀霍峻却不需要。”

    “啊?”

    “如今霍峻就在坡中,距离关城不过三百余步,而犬戎前锋人马,则在坡下,离霍峻尚有六百步,至于大队人马,更是在营帐之中,距离此地有三里。”赵和眯着眼睛道:“霍峻身边,只有三十余骑,这岂不是将脑袋送上门来?”

    他说得虽然轻松,可是刘楷却依然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大胆。

    “我们是下坡,他是上坡,只要能接近他一些,不引起他的注意,要杀他并不难。”赵和半是自言自语地道,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刘校卫,我昨日来时,看到你们这养着几匹好马,不知是否可以借我一用?”

    “什么好马?”刘楷一呆。

    “就是溪涧旁的那些枣红色的马。”赵和道。

    “原来是那些马……”刘楷这才明白过来,心中突的一动。

    赵和昨日赶来,当时这几匹马正在溪边放牧,赵和只是从旁边经过,便将之记在心中。此事虽细,却可见这位赵都护心思之深。

    “那几匹马有大宛汗血马血统,赵都护好眼力,它们都是好马!”刘楷应道:“赵都护既然要用它们,那就送与赵都护了!”

    他吩咐下去,赵和也下了城关,不一会,马便被牵了过来,一共是八匹。

    赵和看了看左右:“樊令,阿果……”

    他连点了六人的名字,加上自己,就是七个人。点完之后,他望了郭英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正是这什么话都没说,反而让郭英心中怒火翻腾,二话不说,直接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便上了去。

    “开门,开门!”他喝道。

    赵和却是一摆手,将他拦住,笑着道:“就这样出去,必然会惊动霍峻,我这计策若不能出其不意,那就没有效果了。”

    郭英想到他奇计迭出,稍稍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沉声说道:“怎样才能出其不意?”

    赵和望了望周围:“还要劳烦刘校卫,过会儿开城出去,你一马当先,作出与霍峻对话的模样。然后我们这些人都要换了换衣裳,扮作刘校卫的亲卫。”

    郭英呆了呆:“这样就能瞒过霍峻?”

    赵和微笑道:“霍峻其人,有一个弱点,不知郭少君有没有注意到。”

    “啊?”

    “他眼睛不是很好。”赵和道。

    郭英猛然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确实……霍峻看远处之物,有些模糊!”

    霍峻因为熬夜批阅公文的缘故,经常在火把与油灯之下,使得他的视力颇受影响,特别是如今年近半百,眼睛看近处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看远处就有些模糊。此事并不影响霍峻生活,甚至也不怎么影响他上阵指挥作战——他只是远方看得不很真切,却不是完全看不到。

    因此,这可以说是其人一个不是弱点的弱点。郭英与霍峻非常熟悉,反倒没有想到此事,但赵和才到北州多久,竟然知道了这个,并且还牢记在了心中!

    郭英忍不住又看了赵和一眼,心中既是敬畏,又是叹服。

    “自然,只这样还不够。”赵和并不在意他的神情,又向刘楷交待道:“刘校卫当先出关,稍稍跑快点,我们会在后边慢慢跟着,刘校卫记得一边前进,一边要怒骂喝斥霍峻,声音越大越好。”

    刘楷点了点头。

    赵和又对诸葛明道:“关城之上,就交诸葛你了,你记得,等我们出关五十步之后,城头所有人都大声呐喊,将鼓也敲起来!声势能弄得多大,那就多大!”

    诸葛明也应了一声。

    “我们在此换衣裳,只着皮甲,不披铁铠。”赵和最后道:“刘校卫,你上关城,先骂霍峻几句,让他等着你!”

    刘楷依言上了城关,为了让霍峻注意到他,他还让人升起自己的将旗。城关之外,霍峻见着上面大旗招展,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确认是刘楷的旗帜之后,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刘楷不出现。

    “看来韩罡不是死了,就是伤重不能动弹,否则他必然会出现在城头。”他回头看了看左右,见自己的侍卫们仍然是惶然的模样,当即一笑:“韩罡不在,唯有刘楷,这石河关唾手可得。”

    他能够信任和依赖的,唯有身边的这不过二十名亲信,因此才会作此大言来鼓舞一下士气。

    “副……校尉,还须小心些,当心有诈。”一名亲信提醒道:“那赵和狡诈无比,便是没有韩罡,他也不好对付。”

    “赵和在北州没有根基,他耍耍阴谋诡计可以,想要稳住军心人心,却没那么容易。”霍峻道。

    正说话间,关城之上,刘楷嘶声大叫道:“霍峻你这叛贼!”

七七、等着杀他

    听到刘楷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喊叫,霍峻眉头挑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刘楷,你这个憨货。”他扬声回应道:“我没有背叛北州,我是要替大都护复仇!”

    刘楷瞪圆眼睛:“大都护府传来消息,你这厮竟然敢刺杀大都护,甘作犬戎人的走狗!”

    “蠢话,在北州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大都护?我与犬戎人有暗中联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若非大都护应允,我如何能做得到?”霍峻回叫道:“大秦已经弃了我们一回,天高地远,如今又只派一个使者便欲来夺取北州大权,置十余万北州人性命于不顾!大都护一心为民,如何能够容忍?故此我奉命与犬戎暗中联系,却不想此事为郭英泄露给秦使,秦使奸诈,他挑唆郭英刺杀大都护……”

    他在关城之外大声呼喊,一段话喊出来,声音几乎嘶哑,但关城之上的刘楷听了,却是心中一愣。

    若不是先入为主,霍峻这番话倒真有一定说服力。

    至少对于城关上的那些低级士卒来说,这一套说辞足以让他们胡思乱想了。

    正在换装的赵和也隐约听到了这呼声,他侧目向着城关上望了一眼:“霍峻果然是阴险之人,若非急智稍缺,他倒真是一个好的助手。”

    “他若不阴险狡诈,也不至于能够瞒过伯父二十余年了。”郭英咬牙切齿地道。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有些忧心:“赵都护,我并非畏死,但我们此番出去,当真能得手么?以霍峻之智,他岂能不知晓我们已经到了石河关?我担忧你这计策,瞒不过他!”

    赵和脸上的笑容微微收了一下。

    而城关之上,刘楷已经大叫道:“霍峻,你说这么多,可敢与我当面相对?若是你敢,我这便出关与你说话!”

    霍峻也叫道:“有何不敢,刘楷,我就在这里等你!”

    刘楷转身从城关上消失,霍峻目中精光闪动,他身边的一位亲随面色微变:“校尉,城中必然有诈,还请校尉小心!”

    霍峻回头望了亲随一眼,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刘楷一向沉稳,所以大都护才以他为韩四助手,也唯有他才忍得住韩四那脾气。想想看,连韩四都能忍的人,怎么会被我几句话就挑得出城关?赵和这位秦使虽是年轻,却是狡猾多智,在北州城中就与段实秀勾结起来,如何会不紧随我来石河关?”

    “那校尉这是……”亲随吃了一惊。

    霍峻叹了口气。

    叹息完毕之后,他才沉声道:“若来的是金策单于,我必然不会冒此奇险,但来的是银签,我若不能得北州,就没有了价值,银签绝对不会放过我。欲得北州,先破石河,欲破石河,先破人心。北州失了大都护,唯有赵和与郭英、段实秀三人联手才能稳住人心,赵和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北州的出路,郭英代表着大都护,代表着军中那些老朽,段实秀……以前我虽然在诸将中算是重视他的,但很显然,我对他的重视仍然不够,这给了赵和可乘之机,若无段实秀,赵和在北州根本不可能扳回局面。”

    周围众亲随都是满脸不解,霍峻心中又暗叹了一声,但过会儿还需要这些亲随死战,所以他沉声又道:“欲取石河关,就必须破坏这个临时建立起的联合。若我有时间从容布局,此事并不太难,但是如今我缺的正是时间,因此只能借力于犬戎……”

    “校尉直说就是。”一名性子急躁的亲随道。

    “我观赵和行事,喜欢弄险,显然他也知道,要取北州人心,就必须借我霍峻人头一用。我在此以身为饵,他岂有不上当之理?”霍峻抬眼望向石河关,徐徐说道:“而刘楷此前的异样,也让我确定,赵和就在北州关中,他必然会出来杀我,而我也在此……等着杀他!”

    此语一出,众亲随尽皆脸色大变。

    一名亲随惊呼了声:“校尉,这太冒险了,他们出来,必然人多势众,我们这只有三十余人,如何使得?”

    “他出来的人也不会多,若是人多,我向后退去就是。”霍峻笑了起来:“况且,我身后有犬戎大军,我与银签已有暗约,他只等我信号,便会大军前压……”

    他话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肃,改口说道:“来了!”

    众人都抬眼望向石河关前,只见石河关门一动,紧接着关门打开,刘楷一马当先出来。

    看到刘楷身后只有二十骑,霍峻回视左右,徐徐说道:“如何?”

    诸位亲随尽皆心服:“校尉果然神机妙算!”

    霍峻捋须微笑,目光又盯在了刘楷身后。

    隔着三百步,非他视力能及的范围之内,因此,他看不出谁是赵和,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就在这时,关城之上,突然又旗帜摇动起来。

    霍峻噗的一笑:“这是分心之术。”

    他却不知,关城之上,并非赵和预先布置的分心之术。

    段实秀带着数名将领,匆匆上了关城,他眼见刘楷带着二十骑缓缓前行,不由得脸色大变,顿足道:“这如何使得,霍峻此人虽然这次失利,但他向来谨慎,绝不会再小瞧赵都护,此必是他设下的诡计,快快将赵都护召回!”

    城头诸葛明有些无奈地道:“赵都护有令,大伙都必须依计行事……”

    他其实是在搪塞,段实秀在北州高位多年,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知道此人是赵和亲信,看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期盼。

    “赵都护还有计策?”他问道。

    诸葛明略一犹豫:“霍峻或许是有诡计,以身为饵诱赵都护出来,但是……有时鱼太大,鱼饵被吃,鱼却脱钩而出。”

    段实秀愣了一下,心中不安仍在,不过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那几位北州大将,见众人神情各异,心中一动。

    此时不宜否定赵和的计划,至少不能由他来否定赵和的计划,一来他对军略并非所长,二来他不能在明面上出现与赵和的意见分歧,所以他不能再多说什么。

    “那便做好接应之事。”他想来想去,也唯有这样一句了。

    出得城关之后,赵和目光一直盯在霍峻身上,见他的神情,不由得低笑一声。

    “都护为何发笑?”郭英问道。

    “看来我低估了霍峻,他这是以身为饵,诱我出来啊。”赵和笑道。

    郭英心中一惊:“什么?”

    “我此前以为他视力不好,看不清我等情形,但现在想来,他这等人物,便是看不清,也能猜得到……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啊。”

    郭英闻得此语,脸色变了变:“如之奈何?”

    “霍峻显然已经研究过我行事风格了,不过有件事情他只怕不知道。”赵和伸手握住自己马钩上的槊。

    郭英不由自主随他一起做了这个动作,然后听得赵和笑道:“少君只见过我用心用智,还没曾见过我用武用力吧?”

    “啊?”

    “你我这等人物,能不用武用力,自然就不用武用力,但到必要之时……”赵和说到这里,轻声一笑,然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催马前行。

    接到他的信号,城头之上,突然之间鼓声爆响,哪怕霍峻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将目光移向城上。

    而赵和身下,拥有大宛汗血马血统的战马鼻子里哼了一声,迈步前冲,只是三步,便将速度提到极致!

    石河关前,原本就是长坡,赵和居高临下,御马冲锋,他身边左右两侧,樊令与阿图也紧跟而来,然后是其余几人。郭英反应也不慢,见赵和明知对方是计,却仍然冲了出去,当即一咬牙:“我性命是赵都护所救,最多不过是还了你!”

    他也驱马冲了下去。

    他们所在之处,距离石河关约五十步,在这五十步之内道路坑洼不平,但五十步之后,就是长坡。马借坡势,坡助马速,他们与霍峻相距不足三百步,对于那些良马来说,这三百步的距离,连十息的时间都不用!

    所以霍峻只是抬眼向关城之上望了一眼,再移回目光,这不过两息的时间,赵和距离他就已经近到了二百二十步左右。

    霍峻脸色一变,手握长刀,厉声叫道:“接战!|”

    这一息之间,赵和距离他已经不足二百步!

    霍峻的亲随们也纷纷举起武器,口中暴喝,开始催马上前。

    这又是两息时间,赵和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百五十步!

    霍峻心觉不妙,立刻举手,发出信号,在他们之后,数百步外,接到信号的犬戎人呼喊呦喝,催马前冲。这又是三息时间,而赵和与霍峻相距已经不足百步。

    这等距离,哪怕霍峻是个近视,也已经判断出冲来的八人中谁是赵和。他自己犹自立于原地,他身边的亲随们已经催马而上,以三十对八人,霍峻相信他们能够缠住赵和,至少是挡住对方,给自己身后的犬戎大队人马争取到时间!

七八、奔雷流星

    郭英跟在众人之后,他看到最前方充当箭头的赵和,眼中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虽然被北州上下保护得很好,但并非未经战阵的孺子,十二岁便随伯父初阵,到如今也是打了十余年的战阵老手了。在北州诸多将领之中,不乏有每逢大战便亲冒矢石冲锋在前者,但是,如同赵和这样,明知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计策,却仍然决死冲锋的,却再无第二个。

    他将赵和的这次冲锋视为“决死冲锋”,之所以随来,纯粹是巨大刺激之后所做的过激反应,若换作过往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毕竟这事情看起来有些蠢。

    他们距离霍峻的亲信越来越近了,数息之间,便已经在百步之内。

    而赵和此时也将马槊平端起来。

    郭英清楚马战冲锋的关键,双方都冲起来之后,平端马槊,谁胆气更大、身形更灵活、马术更高,谁便占据优势。当然,还有地势、马力甚至阳光方向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交战的结果。

    不过此时,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么多,看到赵和举槊,他仿佛接到了命令一般,不由自主也将马槊举了起来。

    然后他眼角余光看到赵和的身体在马上轻轻扭动。

    单论马术,郭英自信自己绝对胜过赵和,毕竟他可以说是长在马背之上的。但是赵和这个轻轻扭动的动作,却让赵和的身体巧妙地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支马槊。

    郭英也能避开,不过只怕不会有赵和这么从容。

    到此时他无法再想别的事情,收敛住精神,端住马槊,狠狠刺向迎来的一位霍峻亲信。

    噗的一声,对方的马槊同样刺了过来,不过郭英借力扭身,对方的马槊贴着他身体滑开,然后他的马槊刺入对方心口,将对方挑起。

    他膂力不小,借助马力,单臂将那个对手挑落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拔出马槊,因此他毫不犹豫弃槊,然后拔刀。

    此时他才又用眼角余光看了赵和那边一眼。

    他惊讶地发觉,赵和手中的马槊并没有失去!

    方才交手一瞬之间,赵和马槊疾刺疾收,将对手杀死之后立刻抽了回来,在赵和手中,长且重的马槊,仿佛是一枝轻盈的剑!

    郭英瞬间明白一件事情:这位赵都护,不仅勇气过人,他的武力也绝对不弱,他肯定是一位剑术高手!

    郭英明白了这一点,霍峻也同样明白了这一点。

    他的亲信催马来迎击赵和八人,但是赵和他们居高临下占据优势,他的亲信座上马甚至还没有将速度加到极限,双方就已经长兵相接。这等情形下,他的亲信被压制,原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充当箭头的赵和瞬间挑落一人,手中马槊紧接着便又刺向另一人,将之也扎落于马,然后又是第三人被直接挑飞,这等迅捷如飞的手段,霍峻在军中多年,也极少见到!

    “这……”霍峻面色变了。

    他终于明白,赵和为何敢做此冲锋之举,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身后犬戎人的呼喝声已经传来,赵和却依然面色平静无所畏惧!

    这位使者赵郎君……他本人便是一员能够冲锋陷阵的悍将,而且是那种百人敌甚至千人敌的悍将!

    霍峻的瞳孔猛然收缩起来,他眼珠稍稍移动,然后便看到阿图与樊令二人。

    这二人一左一右,护于赵和身侧,到了这个距离之内,霍峻也已经认出了他们。此前在都护府中,他只当这二人是一般的护卫,除了阿图作为一个昆仑奴吸引了他一点注意力外,他并不怎么将这二人瞧在眼中。

    但此际,他发觉这二人在赵和身侧,一人为甲,为赵和防住大多数攻击,一人为盾,为赵和挡住零星冷箭,在这同时,二人也偶尔攻击,樊令每一击都大开大阖,刚猛绝伦,阿图手中的矛则阴冷狡猾,有若毒蛇!

    这二人……竟然也是百人敌的猛将!

    这样的人,怎么会聚在赵和身边,怎么会成为他的护卫,怎么……

    霍峻心中突的想起,郭昭生前曾经与他讨论过赵和的身世。

    当时郭昭言犹未尽,只是说赵和身世非同一般,所以很得朝中的天子与大将军信任,现在看来,郭昭所言极是,否则的话,如何能解释赵和这么年轻身边就聚拢了这样一些人才?

    便是其余几人,也个个勇猛异常,至少霍峻的这些亲随卫士,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哪怕人多,也难以阻挡!

    霍峻意识到自己此前所恃的自己亲卫勇壮人多,实际上并不足恃,而他身后,约五百步外,银签单于猛然勒住了马。

    银签纵横大漠二十余年,眼光是有的。

    他与霍峻的密约之中,便是要以霍峻为饵,诱出赵和,将之一举击杀,然后北州人心惶惶之下,霍峻便可以乘机说降其中不少中高层。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霍峻能引出赵和并将之杀死。

    为了帮助霍峻杀死赵和,他也安排了人手协助,在霍峻发出信号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下令。

    他安排的那三百名精锐也已经纵马而出,其中有射雕儿甚至都已经绰弓在手。

    但就如赵和做出这冲锋时所想的那样,长坡对于这三百犬戎人来说是最大的困难。

    这道长坡使得马无法全力冲刺,因此哪怕犬戎人竭力催促,马速也比不得平地的一半。

    故此赵和冲出二百余步都与霍峻的亲卫交上手,而犬戎那三百骑则才冲出不过百步,距离霍峻还有四百步。

    银签再看到赵和挑翻第一个霍峻亲卫,浓眉便紧紧皱起。

    这个打头的秦人,是员勇将!

    而且是那种可以于君敌环饲之中杀敌的勇将!

    再看到赵和身边诸人,也一个个勇猛异常,银签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局势。

    “逃,快逃!”

    他扬声怒吼。

    这话是对霍峻喊的。

    霍峻还是判断错了,银签确实深恨于他,但银签却知道一个活着的霍峻对犬戎的意义。故此,银签会折辱他、打压他,却不曾想过杀他。

    所以,当判断出情形不妙之后,银签还是第一时间怒吼着向霍峻示警。

    其实无须他示警,这等情形之下,直面赵和的霍峻对于这八骑冲击带来的震憾感,比起远在五百步外的银签要深刻得多。

    霍峻已经拨转马头。

    他的亲卫们倒还是忠勇,但三十骑组成的迎击防线,只在一瞬间就被赵和等人刺穿,十人被击杀,另有两人重伤落马,而对方的八骑却是毫发未损!

    霍峻的亲卫们面对这等情形,仍然试图调转马头来牵制住赵和一行,但他们拨转马头过来时,赵和八骑已经又冲出了三十步!

    而霍峻此刻也拨了马头,转身便逃。

    冲在最前的赵和距离霍峻尚有二十步之遥,经过一番冲刺,赵和的马速度稍减,虽然正在加速,但与同样开始加速的霍峻相比,速度并不算快。

    赵和所乘的是有大宛血统的良马,霍峻所乘的同样也是极佳的好马,双方马力基本相当。

    至于骑术,赵和这几年来确实苦练骑术,无论是在齐郡,还是来西域,只要有空暇,他便用来熟悉马性、练习骑术。但与在马上拼搏厮杀了二三十年的霍峻相比,他的骑术还是稍逊一筹。

    霍峻此时为了求生,几乎将全部精力都调动起来,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之时。

    因此双方之间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几乎还以每十步便多出一步的数字在拉开。

    而此刻来接应霍峻的犬戎人也哇哇大叫,不惜马力地狂奔逼近。

    “都护!”郭英叫道。

    “君侯!”樊令叫道。

    “贵人!”阿图叫道。

    三人异口也异声,却同时喊出了对赵和的称呼,显然三人都意识到,再追下去,哪怕杀了霍峻,也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声音自然传入赵和耳中,但赵和却充耳未闻。

    若不击杀霍峻,他此次冒险出击,岂不是徒劳无功?

    若让霍峻这等叛徒秦奸全身而退,甚至在敌人那边安享富贵,对于北州的军心士气会是何等的摧残?

    若让自己的心意不得伸张,让自己的怒火得不到渲泻,赵和拿什么去告慰郭昭、韩罡在天之灵,拿什么去聚拢北州秦民?

    赵和举起右臂,手中的马槊斜指天空。

    他将自己全部力气都蕴蓄于这只手臂之中,借着马的冲势,拧腰,挥手。

    马槊脱手飞出。

    飞奔逃命之中的霍峻眼见自己离犬戎接应之人已经越来越近,此时双方相距已经只有两百余步,而他耳中听得身后追击之声却在渐渐变小,他的面上不由自主浮起一丝庆幸。

    然后就在这时,他听得前方犬戎人们发出呼声。

    声音都是用犬戎语喊出的,带着惊恐!

    霍峻终究是多年宿将,瞬间意识到不妙,立刻抱住马脖,侧身一避,整个人几乎挂在马腹之下去。

    紧接着他只觉得自己身侧劲风拂过。

    他眼角余光看到了那长槊!

    但是长槊没有击中他!

七九、不敢直视

    意识到长槊擦身而过,霍峻的面上当真是惊喜交加。

    但旋即,他的笑容一滞。

    因为那长槊虽然没有扎中他,却扎在了他的马脖子上!

    他的战马虽然是一匹难得的良马,可被长槊扎入颈脖,直接穿透之后,剧烈的疼痛还是让其猛然一停,然后惨嘶起来。

    霍峻心念电转,立刻翻身,从马上滚落下来。

    他甩蹬、跳落、翻滚卸力动作做得一气呵成,因此虽然在落地时有了不少擦伤,但是终究给他逃脱了被伤马压住的命运。

    当他起身之时,那马重重摔在他身前,掀起一片尘土和碎石。

    霍峻心里并未有半点未受重伤的欢喜,他转过身来,看着已经驱马赶到的赵和。

    “你……你……”霍峻口中叫道。

    但赵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下的站马已经人立而且,两只前足狠狠地向着霍峻踏了过来。

    霍峻再度翻身滚动,从马蹄下脱过。

    此时他耳畔传来了犬戎人们的大呼之声,从这呼声判断,犬戎人已经到了百步左右!

    这已经是射雕儿的射程之中了。

    霍峻心里瞬间犹豫起来,自己是迎击赵和,还是向犬戎人奔去。

    然后他只见眼前寒光闪动。

    赵和侧身俯于马背之上,探出右手,右手之上,剑芒如电!

    霍峻有一点没有判断错,赵和是剑术高手!

    在铜宫为囚徒之时,他就师从于当世剑术大宗师之一的郦伏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在离开铜宫之后,又有咸阳四恶这四位咸阳城中第一流的剑手为友,相互切磋;去了稷下,更是与稷下剑士们在一起苦研剑技。自从于咸阳之乱崭露头角开始,赵和就一直在学习马术与马战之法,在身居高位之后,他更是不缺马术教头与马上战技的名师,随使团西行之旅,更让他从马越、马定这兄弟身上学到了不少马战技巧。

    诸多修行之下,单论剑技,赵和已经跻身于当世一流之境,而马战之术,也绝不是弱者!

    即便是鸠摩什复生,赵和凭借剑技,也足以与之抗衡一段时间!

    剑乃百兵之祖,枪乃百兵之王,赵和屡屡轻身犯险,岂会只凭血气之勇?

    所以这一剑之下,霍峻虽然也勉强挥剑去格,可是双剑一击,霍峻手中的剑便被震脱飞出,而赵和的剑则轻盈地掠过其咽喉。

    霍峻捂着喉咙处,双眼一片茫然,然后仰天栽倒。

    他最后一个印象,是赵和看着他冷冰冰的眼神。

    赵和一剑击杀霍峻,这时才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犬戎人。

    犬戎人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喧闹叫嚣的犬戎人突然间都陷入沉默。

    几位射雕儿原本已经弯弓搭箭,此时竟然也放下手来。

    赵和身侧,樊令催马追上来将他遮住,阿图晚了一步,便纵身从马上跳了下来,拔刀直接砍下了霍峻的脑袋。

    他还举起首绩,向着犬戎人那边示意了一下,然后将首绩系在了赵和马脖子之上,这才替赵和牵马转过身去。

    犬戎人一时气夺,竟然无一人敢继续上前。

    事实上他们继续上前也没有意义,相距百步左右,确实在射雕儿射程之内,可是对方有准备的情形之下,射雕儿也未必能得手。更何况双方都纵马急驰,马身起伏不定,只要一击不中,赵和一行就可能离开射程。

    而继续追击的话,面对的就将是石河关了。

    赵和八骑回过头来,霍峻的那些亲卫们此时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若尚有勇气,拼死与赵和八骑纠缠,或许能够拖到犬戎人赶来,至少能给射雕儿争取到机会。但是如今这些亲卫已经失了主心骨,特别是亲眼见赵和八骑之威,不仅穿透他们的迎击,击杀霍峻且取下首绩,甚至连犬戎人的大队人马都被吓阻止步,这等情形之下,他们又有什么胆量前来拦截纠缠?

    所以他们只是眼睁睁看着赵和一行,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这坐视之举,又让那些回过神来羞怒交加的犬戎人泄了气。

    若他们能缠住赵和,犬戎人们在羞怒之气的激励,或许还会做一次冲击的努力,可他们偏偏毫无动静。

    银签单于面色铁青,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霍峻已死,他今日别想得逞了。

    他这一转身,手下诸人,也纷纷退去。片刻之后,石河关前,犬戎人便已经片影不存,全部回到了营寨之中。

    而此际赵和业与刘楷会合,众人谈笑风生,回马进入石河关中。

    他们入内之后,关门大闸被绞盘放了下来,将城关内外再度隔开,而城关之前,也恢复了平静。

    唯余霍峻的亲卫们,夹于犬戎营寨与石河关之间,茫茫然不知所措,无法确定何去何从。

    石河关城头之上,眼见阻拦赵和不能,段实秀用力拍动城垛,连连叹了两口气。

    但看到赵和一行开始冲锋之时,他就只能屏息凝神,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郭昭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赵和能够安然退回了。

    他很清楚,若赵和出了个意外,随行的郭英必不能幸免,那么他一个文官,不可能支撑起北州,只怕那些桀傲不驯的军头们,首先就要内斗一番,将北州搞得乌烟瘴气。

    至于赵和能不能杀死霍峻,在段实秀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赵和八人直接冲透三十骑的阻拦,霍峻转身逃跑的情形出现在段实秀面前之际,段实秀眼睛瞪得溜圆,心底隐隐觉得,或许赵和这次冒险能成!

    可犬戎人的逼近,又让他的心瞬间悬起,恨不得放声大喊,要赵和宁可放过霍峻,也不要让自己置身险地。

    然后他便见到赵和那惊人一掷。

    彼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在惊逃的霍峻身上,唯有段实秀,目光片刻不离赵和,因此看到他聚力掷槊的情形。

    段实秀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形容自己所见,他只恨自己的才华之中,少有诗文之才,因此无法以千古绝句来记下赵和这一掷。

    可惜,这一掷竟然在即将命中目标之时,被霍峻躲过!

    段实秀心中的惊叹喜悦,瞬间因此而转为低落丧气:就连这样一击,霍峻都能躲过,难道说这天命大势,真不在北州,不在大秦么?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段实秀从低落丧气转为狂喜敬服了。

    赵和一剑震开霍峻之剑,顺手将其刺死,而阿图如猿猴般自马上跃下,摘取霍峻首绩。

    已经逼到百步左右的犬戎人竟然齐齐截步不前,赵和回转之时,霍峻的那些敢随他一起做出叛逆之举的亲卫,竟然无一人敢拦阻。

    段实秀见此,狂喜顿作倾盆泪,让他忍不住以袖掩面。

    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呼喊起来。

    “天威!天威!天威!”

    他方才看到的,哪里是赵和于千万敌人面前取叛贼性命!

    他看到的是大秦铁甲横扫六合的威势!

    他看到的是秦人百折不挠的顽固!

    他看到的是这个族群绝不放弃的斗志!

    他看到的是整个华夏慷慨激昂一往无前的决心!

    这是天威,这是大势,这才是赫赫星穹所昭示出来的命运!

    “师尊……师尊……我现在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人了!”段实秀在心中默念:“是他,果然是他!”

    到赵和一行回入城关之中,段实秀才放下袖子,缓过神来,回视左右。

    随他来的,也是北州的高级将领,他们回到各自驻地之后,便匆匆调齐人马前来支援。

    段实秀知道他们在北州城中时,慑于彼时时势,不得不屈服于赵和之下,接受赵和的调度,但他们内心深处,只怕对赵和还有这样那样的不服气或者不满意。

    但此时此刻,再看这些高级将领的脸时,他们或惊骇欲绝,或狂喜流泪。

    无论是什么表情,这些人对赵和都是真心真意地服气了。

    不仅仅因为赵和击杀霍峻为郭昭复仇之举,更是赵和在数百犬戎人进逼更有不知多少犬戎人围观的情形下,于关前阵斩叛贼所表露出来的决心与勇气。

    段实秀领着众人匆匆从马道下了城关,前来迎接赵和。此时他再度在心中暗恨自己缺乏诗文之才,此情此景,若以诗文描述,当传千古。

    后世史家为赵和立传之时,必然会有今日之事的记录,史笔之中,少不得“于万军之中,取叛贼首绩,于是胡虏慑服,不敢直视”之语。

    至于城中的这北州高级将领……

    段实秀心中正想着史书中会如何记载北州高级将领在此事之后再见赵和时,却听到身边嗵的声响。

    他侧脸望去,就看见一位北州将领已经跪了下去。

    这只是第一位,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随他前来支援的四位北州将领,竟然全部跪在了地上。

    段实秀愕然向前望去,就看到赵和骑马出现在前方。

    此际赵和身上,征衣染血,身沾浮尘,虽是面上挂笑,却不怒自威。便是段实秀见了,也不禁心底一颤,几欲跪下去。

    他终究没有跪,但他身边的那四位北州将领,却是膝行向前,然后深深叩首于赵和马前。

    这些都是北州宿将,他们不惧死战,也不需拍马屁,他们之所以跪伏膝行,是因为他们在赵和身上,终于看到了希望。

    那是哪怕郭昭还活着的时候,北州都没有的希望!

    北州十余万将士百姓,终于……能够回家了!

八十、敌之英雄

    银签阴沉的脸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大步走入营帐之中,一脚将马扎踢翻,然后又摔了一个杯子。

    但这些动作并没有让他的怒气得到发泄,相反,他更中恼火。

    他很清楚,自己这种作为,其实是一种无能狂怒,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有损自己的形象,甚至传出去之后,会伤害到军心士气。

    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

    原本得知霍峻是金策单于安排了二十余年的细作,他是喜出望外,觉得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终于能够实现了。但是先是霍峻夺取北州大权的计划失败,然后霍峻本人又在他眼皮底下,被秦人杀死。这对自诩军略智谋不逊于金策单于的银签来说,几乎是在脸上打了一记巴掌——不,比被人打一巴掌还要严重,因为此事发生在两军阵前,那八名秦人是在他们数千乃至数万的犬戎人围观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人,然后从容不迫地所长而去。

    他却没有半点办法。

    没有救下霍峻,也没有拦下杀人者。

    “城里出来的那八骑,究竟是什么人物?”他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问道。

    左右无一人能够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战战兢兢地道:“不如问一问霍峻的亲卫,他们是秦狗,他们或许会认识。”

    银签扬眉:“霍峻的亲卫呢?”

    “还……还留在城前……”

    “那还等什么,把他们给我抓来!”银签厉声道。

    霍峻既然死了,那些亲卫也就没有了多少价值,银签的这个命令就很不客气。

    立刻有人冲出去抓人,而银签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坐下来了。

    等了好一会儿,人也没有抓来,银签压下去的怒火再次翻腾而出,他霍然站起,正要喝问,这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银签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样通过酷刑从霍峻的亲卫口中得到消息,然后,他看到毡帐被人掀起,紧接着,一个高大雄健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呃……你怎么来了!”银签一愣,面上神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金策单于。

    金策单于目光冷竣,扫了一眼他,然后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银签方才的马扎之上。

    这是犬戎人的尊位,按理说,在银签的营帐之中,金策不当坐此位,可是金策这样坐下,银签却没有半点抗议之声。

    “事情的前后,说与我听。”金策沉声道。

    他这样讯问,同样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银签不尊重,可因为同样的原因,银签也没有抗议。

    不过他也没有回答,而是向身边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那名银签单于的亲信上将,将他们如何接应霍峻、霍峻如何自告奋勇来取石河关、然后在关前如何被关内八骑突袭杀死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整个过程之中,银签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错误,若说有,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毛病。

    但最终的结果,却偏离了他们事先的预想,甚至可以说,他们得到了一个最坏的结局。

    金策在听到霍峻被击杀的瞬间闭紧了一下眼睛。

    要在北州安插一个间谍是极不容易的,而这个间谍甚至爬到了北州副都护的权位之上,这更是不容易,其中耗费了金策多少心血!这枚棋子,原本他是不想动用,至少不是现在动用的!

    “此事何人所为?”他问道。

    “我正派人去打听。”银签终于接口。

    金策点了点头,银签看着他,目光有些犹豫,然后试探着道:“你不是回去了么?”

    原本这次来接应霍峻是金策自己的事情,但是因为临时出现的变故,金策不得不回军,可此刻金策出现在这里,证明那个变故太大,大到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金策的脸色果然变得更不好看,停了一停,他才涩声道:“车师后国已经失了。”

    “什么!”银签一愣,脸色顿时大变。

    车师后国扼住天山南北交通的要道,犬戎控制着此地,他们就掌握着通往南疆的主动权,而此地丢失,他们便失去了主动权。

    不仅如此。

    “秦人?”

    “秦人五月起大张旗鼓征调南疆诸国之兵,我们以为他们需要花费一个月左右时间才能完成准备,结果……他们实际上只凭借两千人就翻越天山,利用车师后国国主不在国内的机会,一举夺取车师后国。”金策单于涩声道:“我上当了,这是我的责任!”

    这确实是他的责任,因为他已经接管了对应南疆秦人新西域都护府的全部权力,但这又不能说是他的责任,银签很清楚,这一段时间里金策要做的事情有多少,他精力便是再充沛,也终究有顾不来之处。

    更何况,大单于不断从三部抽调人手,使得他们在兵力上确实捉襟见肘。

    可无论如何替金策辩解,都不能否认,这次疏忽让犬戎在西域的处境更为艰难。秦人夺取车师后国,这证明秦人已经从战略防守转为战略进攻!

    对于已经处于很尴尬处境之中的犬戎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西域新都护府的那个都护,那个叫俞龙的秦人……真的这么厉害?”银签又问道。

    他是知道金策之智的,虽然金策方才说得简略,但银签相信,他在车师后国应该有所安排,但这安排仍然被秦人击破。这不是因为金策愚蠢无能,而是因为秦人太厉害。

    “那个俞龙自然厉害,但是……这次他们出其不意,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所有的这一切,都与那个名为赵和的秦人有关。”金策沉声道。

    这不是银签第一次听到“赵和”的名字,在南疆丢失之后,他就已经听说了这位秦国的使臣。

    他还想问些细节,这时他派出的亲信终于回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名被五花大绑的霍峻亲卫。

    这两名霍峻亲卫浑身是血,鼻青脸肿,显然,他们受到了一番凌虐。

    “跪下!”被推进来之后,犬戎人叫道。

    两名亲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当即跪了下来。

    “为了防止这些秦狗说谎,我们先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带他们进来的那个银签亲信得意洋洋地道。

    “出城袭杀霍峻的那八骑……是谁?”银签懒得理会他表功的行为,盯着这两名亲卫,问出自己心中早就想知道的问题。

    “是……是郭少君……郭英。”一名霍峻亲卫首先答了自己最熟悉的人。

    当时他甚至曾与郭英交手,幸运的是未曾死于郭英手中。

    “郭英……我知道,郭昭的侄子,看来他还有点本领。”金策点了点头。

    “不过,为首的是……是赵和。”另一名亲卫道。

    “赵和”二字一出他口,金策与银签眼睛都顿时瞪圆起来。

    “霍峻所说的那位大秦使者,就是赵和?”金策腾的站起:“他……他不在南疆,他在北疆?”

    赵和夺取南疆之后,犬戎如何会不重视他!

    所以金策安排在南疆的细作时时都在打探有关赵和的消息,哪怕在俞龙成为西域都护府都护之后,也从来没有放松过。

    此前得到的消息,赵和都在南疆,而秦人突袭车师后国的行动,也让金策确信赵和在南疆,现在却听说赵和在北疆!

    而且这一瞬间,金策将霍峻所说的诸多事情都联系起来,他瞪着眼睛,看了银签一眼,然后又道:“这么说来,毁了我炮车,袭击了匠人谷的,也是这赵和?”

    那亲卫连连点头:“就是他,此前我们都只知道他叫赵郎君,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真名叫赵和。那些事情,此前都说是李弼所为,后来得知,实际上是这位赵……”

    “啊啊啊啊!”金策还未做出反应,在他身边,银签突然咆哮起来,猛的一挺身躯,口角竟然有鲜血溢出!

    他如何能不怒?

    俘虏营被袭,炮车被毁,匠人谷被焚,这三件事情,原本就是他心头大恨。以前听闻这是北州年轻一代将领中佼佼者李弼的手笔,他心中的恨意全在李弼身上,可现在,这些事情竟然是赵和做的!

    而且,这赵和还在他面前杀了霍峻!

    他气得吐血,金策亦是气得眼前发黑,身体摇晃。

    金策在赵和手中吃的亏,绝对不比银签少。

    更何况无论是炮车、匠人谷,还是霍峻,实际上都是他的安排,只不过因为犬戎内部的权力划分,才交与银签处置。

    他与银签二人,都是在大漠草原之上赫赫有名了二十余年,可如今,却在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秦人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

    不过比起银签的狂怒失控,金策器量终究要大上许多。

    好一会儿之后,他缓过神,一手搭在银签胳膊之上,将他安抚住,然后徐徐说道:“不意秦人之中,竟然又出现这样的英雄……也好,杀死秦人的英雄,不正是你我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么?”

    银签双眼通红,用力点了点头:“一定要杀死他,不惜一切代价!”

八一、大仁大勇

    “大局已定。”

    北地的夜晚,星空分外灿烂,特别是金微山这片区域,只要没有扬尘,夜空中总是群星照耀,人若仰望天穹,情不自禁就会生出一种感慨来。

    赵和此时便在仰视天幕,嘴中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旁边,段实秀拱手道:“都护这样说,未免有些早了。”

    樊令横了他一眼,而郭英也看了看其人。

    如今赵和在北州威望之高,直追已经去世的郭昭,段实秀在他面前说此扫兴的话语,众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段实秀却是面不改色,他觉得,此时此地,必须还有人来浇这盆冷水,让北州上下从眼前这种近乎轻狂的气氛中冷静下来。

    “其一,犬戎之围尚未解,我观今日犬戎部旗,除了银签单于之外,金策单于的部下也出现了,两大单于合兵来攻,北州还能撑得住么?”

    “其二,都护虽然已经除去叛贼,但此番霍峻谋逆,受损的只是我北州,犬戎实力并未受损,诛一叛贼罢了,并未改变如今局势。”

    “其三,北州依旧孤悬漠北,以一己之力,抗衡犬戎数百万之众,朝廷真有大军前来支援么?”

    “其四,北州军民俱疲,物资短缺,百姓生计难觅,官府捉襟见肘,且女多男少,青壮稀缺……诸多困难,无一得以解决。”

    “有此四项在,北州大局,如何能称大局已定?”

    段实秀这一番话说了出来,众人虽然心中不服,却也知道,这些情况都属真实。

    他们看向赵和,总觉得这些问题,赵和都有办法。

    赵和摆了摆手:“民政之事,我不插手,段长史自去烦恼就是。我只管对付犬戎,而对付犬戎……此次犬戎利用霍峻这叛徒不成,那么他们就再无机会了。”

    他说到这,笑着指了指身边的樊令与阿图:“随我来北疆的伴当,其实不只这些,还有几人,我在奔袭工匠谷之后,便让他们间道回了南疆。此时南疆想来已经出兵,袭取车师后国,犬戎如今面临被我南北夹击的危机了。”

    “啊?”段实秀愣了一愣。

    赵和没有再多解释。

    在袭击工匠谷之后,解羽、应恨便离开了他的身边,带着他的命令前往南疆。事实上,若有此二人在,赵和甚至觉得,取霍峻首绩之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他二人就可以将之包揽了。

    要知道应恨是射术不逊于李果的神射手,而解羽,单以气力武艺而论,不在马跃之下,足称万夫不当的陷阵之将。

    “而且如今犬戎的情形未必好,他们在西面也有强敌……大将在动荡两年之后,此时也应当稍稍缓过气来,可以往西域投入更多的资源了。”赵和收回望着星空的目光,沉声道:“我们北州确实是在犬戎围困之中,但犬戎又何尝不是在诸多强敌的围困之中!”

    北州诸将都是与犬戎争斗惯了的,但他们的目光往往只局限于西域甚至只是在北疆,不能象赵和一般,跳出西域这片小天地,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待与犬戎的关系。

    因此,此番赵和的话语,让他们眼前一亮。

    “犬戎也面临强敌?”郭英轻声问道。

    “犬戎与骊轩人联手,在极西之地与火妖交战,战况甚为不利,其盟友骊轩甚至有意放弃极西之地东迁,以避火妖之锋芒。但他们若东迁,必然与犬戎会产生矛盾,须知犬戎如今的大单于野心极大,视波斯、大食都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何愿意骊轩这个盟友来分一杯羹?所以,犬戎与骊轩的关系,只怕会生出变故,再加上火妖,无论是战是和,犬戎在西面都必须加大投入,他们的压力绝对不小。”

    “而大秦如今缓过劲来,南疆已入我手,朝廷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得不加大对西域的投入。故此犬戎在东面,面临大秦的压力不会比西面低。”

    “在葱岭,大宛人能起异志,证明犬戎对葱岭的控制业已动摇,他们若不加大葱岭的投入,只怕这腹心之地转眼之间便要狼烟四起。”

    “所以如今犬戎面临的局面,若不能一战而胜,那就只有和谈,他们承担不起众多兵力被牵制于北州的代价!”

    赵和这一番解释,虽然并没有太多新意,却让北州诸将心中原本模糊的一些念头变成清楚了。

    “犬戎虽是不堪重负,我们北州同样如此。”段实秀幽幽地道。

    赵和明白他的意思,哑然一笑:“段长史还在担忧,我以北州为棋子,为了拖垮犬戎不惜牺牲北州?”

    段实秀也不避讳,点了点头:“若以都护功业而言,如此施为,都护功劳最大,付出的价值最少。”

    “功劳……呵呵呵呵……”赵和仰天大笑起来。

    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在他心中,这点功劳,算得了什么,真比得过北州十余万人的性命么?

    这不是十余万牲口,而是十余万秦人,并且他们已经为大秦做出了许多牺牲,流了不尽的鲜血!

    一个大国,若不能善待其功臣,将其臣民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那这样的国家,必不能长久!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段实秀却催促道:“都护为何笑而不答?”

    赵和这才正色道:“我来北州,途经都罗河,你知道我在河中看到了什么?”

    段实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我看到的不是连绵不绝的河水,我看到的是连绵不绝的血。二十九年,北州乃至旧西域都护府留的血已经足够多了。”赵和说完之后,又重复道:“足够多了。”

    自大秦撤离西域,旧西域都护府成为孤军开始,到现在二十九年整,赵和这一句“足够多了”,说得诸将再度热泪盈眶,一个个拜倒在地。

    赵和将他们扶起,段实秀紧紧盯着他,待他将所有人扶起之后,忽然长长吁了口气。

    “赵都护,大都护之前,曾令霍峻查找一人,霍峻又将此事交与我,我暗中将之压了下来。”他缓缓说道。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便是赵和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郭英更是皱起了眉。

    郭英为郭昭之侄,北州军政大事,郭昭都不瞒他,但这件事情,郭英却没有任何印象。

    “大都护所寻之人,乃是十八、九年前来北州的一位中原学者。”段实秀又道:“赵都护既然与李弼熟荏,或许自李弼口中听说过此人,李弼军略,便是随此位学者所学。”

    赵和面色微微一变。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李弼口中,那位“老师”甚至知道五贤之会的事情,与自己在铜宫中的五位师长应当很熟悉!

    “李弼向来以此位前辈弟子自居,称其为恩师,但是,他其实并未真正行过拜师之礼。整个北疆,这位先生的正式弟子唯有一人,那便是段某。”段实秀接着道。

    赵和霍然盯着段实秀,目光炯炯:“这位……先生,他人在何处?”

    段实秀抿了一下嘴:“都护稍安勿急,我在三十年前,于咸阳城中随这位先生游学,后来与父辈一同前往西域,彼时我才是一位十余岁的少年……不意才入西域,便遇大秦撤离之事,从此与先生音讯隔绝,直到十八年前,偶然机会才再见到他老人家。”

    “彼时他老人家与我说过一些事情,我虽是不解,却都牢记在心。”

    赵和呼吸有些急促,神情也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离自己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甚至有可能,伸手便能够到。

    但到这个时候,他心底又有些患得患失。

    真的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会是一件好事情么?

    段实秀沉声继续道:“我向他老人家打听,何时北州才能安宁,他对我说,若北州出现一个大勇大仁的英雄人物时,才能得到安宁。我问大都护岂不大勇大仁,他说大都护勇则有余,仁稍不足……”

    说到这里时,郭英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毕竟这是在评价他死去的伯父。不过别人都没有注意这一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段实秀接下来的话吸引了。

    “我又问何为大勇,何为大仁,先生说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大勇,虽妇人孺子吾避之为大仁……先生所说的英雄,应当就是都护你啊。”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妇人孺子吾避之”这二句说出来之后,赵和心突的一跳,哪怕他急于知道自己身世之谜,可听到这两句,却还是情不自禁生出共鸣,只觉得自己心底某种早就有之的想法念头,被这二句挠住,让他生出欢喜之意。

    这种想法念头,并非凭空而来的,他在铜宫之中,那些老人们各执己见,但若说有什么共同之处,便在这两句之上了。

    “段长史,你的这位老师究竟是哪一位,他如今又身在何处?”心神微微一动之后,赵和忍不住又追问道。

    段实秀张嘴正欲回答,突然间听到关城之上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大声禀报:“都护,长史,犬戎人……来了!”

八二、针锋相对

    呼衍鞬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端坐的秦人。

    白日的时候,他也在战场之上,就在银签单于身边,因此亲眼看到了赵和击杀霍峻的经过。

    此时看着这个秦人,他心中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秦人的模样并不是那种肥硕雄壮,虽然看得出他身体中不缺乏力量,但比起呼衍鞬见过的犬戎力士,他真是显得文弱。

    但就这么一个人,让犬戎成千上万大军望而却步,不敢向前。

    “我听说犬戎人来了,原本以为你们是乘夜攻城,不想却是一位使者。”赵和也打量了一下这个犬戎使者,然后缓缓地道:“不知你是奉哪位单于之命而来?”

    “我是奉金策与银签二位单于之命来此。”呼衍鞬先是恭敬地跪下行礼——这是犬戎人对于高贵之人所行的大礼,所以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跟在赵和身后的北州诸将们都是微微骚动了一下。

    在此之前,北州与犬戎也有使者往来,唯一曾经得犬戎使者行如此大礼者,唯有已故的大都护郭昭。

    而且这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这十年来,或许是因为北州处处被动,犬戎使者再来见郭昭时,也已不再行此大礼。

    “金策也来了。”赵和微微一笑:“他既然来了,想必车师后国那边的事情,他已经知晓了吧?”

    此语一出,呼衍鞬面色大变。

    他此次来使,之所以拖到夜晚,就是因为在营中做准备。金策单于与犬戎营中的一些智谋之士一起,将赵和的行踪与性格都分析了个通透。他们已经可以确定,在冬天时越过天山来到北疆的秦人,正是由赵和率领。

    也就是说,赵和到北疆已经大半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与南疆应该是近乎失联的,而车师后国被南疆秦人猝然夺取之事,发生到现在还不足半个月。

    赵和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说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南疆怎么派使者来将消息告诉赵和,单说这段时间为了夺取北州,金策、银签二位单于统下诸部十余万人都散布于北州周边,根本没有秦人可以穿过这么密集的封锁抵达北州!

    这也就意味着,赵和预先便知道南疆突袭车师后国之事,甚至很有可能,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赵和自己亲自布置!

    他自己轻身前来北州,借助北州搅起北疆风云,将金策单于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然后留在南疆的部属突袭车师后国,打通通往北疆的通道,夺取与犬戎交战的战略主动……此人深谋远虑,竟至于此?

    呼衍鞬是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内心之中的惊讶按捺住,但饶是如此,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还是让赵和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罗织经》中“辨色”卷里,讲的便是如何察颜观色以通过表情判断一个人的内心活动,得到这部书这么多年,赵和已经能够很轻松地使用上面的技巧了。

    “我不明白贵人所说为何……”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呼衍鞬有些艰难地蠕动嘴唇,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我奉命来此,是为了下战书的。”

    赵和一扬眉,多了几分兴趣:“战书?”

    “正是,我家两位单于,怜惜北州秦人饱经战乱之苦,故此欲与贵人相约,一战以定胜负。”

    呼衍鞬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神情变化可能泄露了些东西,因此说这番话时,面上毫无表情。赵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他新的神情变化,当下愉快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没有任何神情,本身就是一种神情。

    这位犬戎使者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故此开始补救。但他的补救方法,更证实了赵和方才的猜想,南疆那边俞龙肯定出兵夺取了车师后国。

    在赵和离开南疆之前,便与俞龙、戚虎等一起制定了好几个夺取北疆的计划,但是彼时他们对北疆情形并不清楚,特别对北州的事情所知甚少,因此这些计划都只是备选。但当赵和与李弼等突袭了工匠谷之后,赵和对北州的局势已经相当了解,他便派了熟悉西域情形的解羽、应恨等人返回南疆,将自己的决定和对原有计划的调整带了回去。

    因此,呼衍鞬猜测南疆出师之事乃赵和所策划,并没有猜错。

    “如何一战定胜负?”赵和问道。

    呼衍鞬缓缓道:“我方出兵三千,北州亦出兵三千,便在这石河关前作殊死之斗。”

    赵和眼睛眯了眯,然后哑然失笑:“银签单于是个蠢蛋,金策单于却是个人物,他怎么会想出这样的计策,莫非觉得我心智尚不及银签?”

    呼衍鞬怒道:“贵人若是无胆答应就直说,为何辱我家单于?”

    赵和指了指身下的石河关:“你去回你家单于,我答应他们的约战,我只出兵三千,许他出兵十万,战场便是这石河关。他有本事,就来攻这关城,若没有这胆量,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放羊吧。”

    他身后诸将都笑了起来。

    呼衍鞬此时却收住面上的怒气,反而一笑:“贵人原来是说这个……贵人不想知道,我家单于原为约战付出的条件是什么?”

    “哦?”

    “霍峻及其亲信之家人。”呼衍鞬淡淡地道。

    赵和身后诸将顿时动了起来。

    此时北州内乱基本平定,局面得到了控制,北州城中也开始了事后追责。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霍峻及其亲信的家人,数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北州。不用多想,他们便知道,这些人都被送到了犬戎人那里。

    如今霍峻已死,这些家眷对犬戎来说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对于北州诸将而言,让叛贼全家为其叛逆恶行付出代价,这才是正确的结果。

    不过众人也只是稍稍动了一下,然后立刻冷静下来。

    不值得。

    只为了泄愤,将三千人送出去与犬戎交战,寄希望于犬戎遵守约定,这根本不值得。

    “我方夺取十二座石堡,一共俘获了两千余秦人,其中千人已经为贵人所放,另有千人,尚在我方手中。若是贵人答应约战,我们可以先放出其中一半。”呼衍鞬又道。

    他说完第二个代价之后,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眼睛逼视着赵和:“贵人自然也可以拒绝,但只要贵人拒绝,那么明天早上,我方将用抛石机将一千颗头颅抛还给北州。”

    这就是拿俘虏当人质,逼迫北州与他们进行所谓的约战了。

    不仅如此,呼衍鞬又露骨地道:“贵人若不以士卒性命为虑,就只管拒绝。”

    这一下赵和身后诸将已经按捺不住怒色了。

    郭英直接上前:“都护,我来杀了这使者!”

    杀了使者,就是最干脆地拒绝,而郭英自告奋勇,其意不过是替赵和承担起无视被俘士卒性命的责任。他按剑上前,但呼衍鞬面色却丝毫不变,只是盯着赵和。

    赵和却是哑然失笑。

    他向后靠了靠,回过头去,徐徐说道:“李弼那边消息传来了么?”

    段实秀上前道:“回禀都护,我来石河关前,他那边已经派信使来。”

    “有多少犬戎偷袭阴阳峡?”赵和又问道。

    “数量超过两千。”段实秀道。

    赵和再次问道:“可知这些犬戎隶属哪位单于?”

    “都是银签单于部众。”段实秀道。

    赵和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对着呼衍鞬一点:“回去禀报你的两位单于,替我问一问银签单于,他还想不想要回自己的这些部属。”

    这一些呼衍鞬气息一窒。

    “或者替我问问金策单于,要不要我乘此机会,替他削弱一下银签单于。”赵和平静地道:“反正我在敦煌之时,已经替他削弱了铜章单于,在这里再帮他个忙,削弱一下银签也无妨。”

    呼衍鞬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略略平复下来。

    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位年少英俊的秦人,不但是战场上的勇将,更是舌辩之上的智者。

    他此次冒死而来,不过是金策想要动摇一下石河关内的军心士气,特别是离间一下赵和与北州人的关系,但赵和却另辟蹊径,反而离间起金策与银签两位单于的关系来。

    而且……

    赵和还真抓到了点子上。

    毕竟银签在这次行动之中,不仅耗费了大量的物资财货,更折扣了不少兵力。特别是从山道偷袭阴阳峡的犬戎人,那可是银签手下的心腹悍卒,乃其大帐兵!

    若有机会换取这些人平安归来,银签肯定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又定了定神,呼衍鞬再度开口:“我家单于非常仰慕大秦风物,若是大秦愿意将北州让给我们,我们愿以辽东之地交换,两国可以盟誓,百年之内,绝不相互开战,为此我家大单于愿意将亲妹嫁入大秦为妃!”

    此语一出,北州诸将都是恼怒异常,而赵和却是微微呆了一下。

    北州对大秦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牵制犬戎,除此之外,可以说别无它用。但辽东之地则不然,那里土地比起北州要肥沃得多,交通也便利得多!

八三、天然理当

    北州诸将心中多少有些担忧。

    从大秦的整个局面来看,以北州换取辽东,其实是一笔好买卖。

    因为控制住了南疆的缘故,大秦一向重视的丝绸商路上的利益,并不会因为这个协议而受损。相反,大秦与犬戎达成和解,划定了边界,哪怕边境仍然会有小规模的冲突,但大秦毕竟可以开始休养生息。

    只需要和平三十年,大秦便足以再形成横扫漠北的力量,那个时候,赵和才五十岁,没准正可以用指挥这一场大战,来作为自己人生功勋的顶峰。

    但赵和的反应完全出乎北州诸将的意料。

    也不在金策单于事先判断之中。

    他在一愣之后,冷笑起来。

    “呵呵呵……”

    冷冷的笑声在石河关内传动,好一会儿,赵和才停住笑,慢慢开口道:“我欲以龙城换取乌孙王城,以狼居胥山换取葱岭,使者以为如何?”

    呼衍鞬先是茫然,旋即怒道:“我诚心来此,为何贵人一而再再而三以言语戏弄我?”

    “你家单于欲以辽东换北州,都护欲以龙城换乌孙王城,这怎么能算是戏弄你?”旁边的段实秀最先领悟了赵和的意思,在旁插嘴道。

    “龙城乃我胡戎王帐之所,狼居胥山乃我大单于牧马之处,你……”呼衍鞬说到这,声音突然一滞。

    段实秀笑道:“北州城乃我大秦西域……北庭都护设幕之所,辽东郡乃大秦子民耕作之地,你们用我大秦的辽东郡,换我大秦的北州城,当真是一笔好算计!”

    辽东很早就已经设郡,在烈武帝盛年之时,这里也是大秦主动出兵攻打犬戎的主要基地之一。不过随着烈武帝晚年放弃西域,辽东同样也陷入麻烦之中,朝廷不得不扶植鲜卑人以对抗不断侵扰的犬戎,但鲜卑人不断壮大,反过来又威胁到大秦对辽东的统治。此后铜章单于向辽东发展,借助奚、东胡等部族之力,又将刚刚兴起的鲜卑人打得狼狈不堪。如今辽东之地,其混乱之状,甚至还胜过了西域。

    但无论辽东怎么混乱,这里总是大秦的郡县。

    “完全不同,如今大秦又控制不住辽东,辽东在我胡戎控制之下!”呼衍鞬回过神来之后怒道。

    段实秀还待与他争辩,赵和却是一摆手:“使者错了。”

    “什么?”

    “大秦曾经治下之地,便永远是大秦之土,哪怕一时失去控制,大秦之人,终究会将之收复。西域是如此,辽东同样是如此。”赵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逼视着呼衍鞬:“回去告诉金策与银签,不仅如此,凡是大秦铁甲利刃所及之处,那便天然是大秦的疆土,凡大秦语言文字传播之地,那便理当是大秦的民众。所以,不仅仅北州、辽东,犬戎所在之处同样是秦地,犬戎人同样是秦民,我赵和来此,便是为了理顺犬戎秦地,驯服犬戎秦民!”

    他此话一出,身后诸将神色各异,但以郭英为代表的北州年轻之人,却一个个血脉贲张,只觉得心跳得极是厉害。

    而他面前的呼衍鞬,则是目瞪口呆。

    犬戎对土地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他们是游牧民族,对于人口倒是很重视,故此多次劫掠大秦,不仅仅是为了财富,也是为了有源源不断的新血来改良他们的血统,增长他们的智慧。但犬戎的胃口终究是有限,哪怕是雄才伟略的大单于,或者精明多智的金策单于,都不曾想过统治整个大秦,将所有的秦人都化成犬戎人。

    因此赵和此语昭示出来的野心,在让人觉得大言不惭的同时,也令呼衍鞬觉得惊世骇俗。

    而且……

    从他对赵和的了解来看,这位秦国的年轻官员并不是在虚言吓人,他是认真的。

    他真想要将犬戎纳入大秦的统治秩序之中,他真想将犬戎人变成秦人!

    “狂妄,大胆,痴心妄想!”咽了口口水之后,呼衍鞬叫道。

    赵和一扬下巴:“无论如何,我都会为此试上一试……我可不象你们,我很清楚,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同样拿不到。”

    他说完之后,稍稍摆手,樊令与阿图一左一右,将呼衍鞬夹了起来,直接带上了城关。

    那里自有绳索篮筐将他缒下,然后让他去回复金策银签。

    打发走了这厮之后,赵和回头看了看众人,笑着道:“若是此人回去,能够激怒金策与银签,那么犬戎人之围五日内必解,我们或许还可以追袭破敌,一举收复所失的外围石堡。但若是不能激怒金策与银签,接下来恐怕还有十天半月的苦日子。”

    “这些年,我们对苦日子早就习惯了。”段实秀叹着气道:“不过我少不得又要多脱些头发了……赵都护,你看看我,如今头发都所剩无几了。”

    他摘脱帽子,果然头发稀疏,尽是灰白之色。

    赵和心中一动,明白他表面上自嘲,实际上还是在进谏。北州的民力,就如同他的头发,虽然习惯了苦日子,但真撑不了多久了。

    必须为北州早做打算。

    哪怕犬戎面临的局面再艰难,终究改不了北州被犬戎包围的事实,也改不了大秦的支持远水难解近渴的尴尬。

    唯一的办法……

    赵和心里倒是有一个想法,不过此时时机尚不成熟,说之只是徒乱人心,因此他并没有说出来。

    且不说赵和如何与北州诸将商议应对,单说呼衍鞬回到了营帐之中。

    金策与银签都未睡下,他们都在等着赵和的回应。

    派出使者,是一个试探,同时也可以借助对犬戎来说可有可无的俘虏,来动摇北州的军心士气,特别是离间赵和这个“外人”与北州本地人之间的关系。这虽然是小伎俩,但此时犬戎困于坚城之下,不愿意花费巨大损失去攻城,也只能利用这样的小伎俩来试探北州的情形,若这样的小伎俩能够扰乱北州令北州犯错那是最好,若是无效也没有什么关系,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使者和一晚上的功夫罢了。

    只是当呼衍鞬将赵和的回应带回之后,他二人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赵和的手段……让他们大感头疼。

    与霍峻勾连,暗中派兵翻山越岭飞夺阴阳峡的计划,是金策单于的妙计。

    当初他得知赵和等自小道逃回北州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秦人可以利用这些山间小道,他自然也可以利用,无非就是将原本驻守于阴阳峡的秦军调开罢了,而以霍峻的职权,恰好可以处理此事。

    但是真正执行偷袭阴阳峡任务的,却是银签的亲信。

    一来是因为银签需要夺取北州的功勋来平衡此前失去工匠谷的损失,二来事起紧急,金策单于的主力在外,临时也抽调不出太多人手来执行。

    现在赵和将银签的人当作筹码,推上了两家交易的台面。银签当然是希望进行交换,用一千名对他来说并无大用的秦人俘虏,换回同等数量甚至可能更多的亲信部下,这明显是有利之事。

    但金策却不希望这交易达成,毕竟那一千左右秦人俘虏都是有经验的老兵,对于如今人手严重不足的北州来说,若换回这一千人,几乎就是回了一大口血。

    一个要换,一个不要换,于是原本是让赵和与北州本土将士离心的计策,反过来变成了金策与银签相互猜忌的问题。

    银签看出了赵和的用意,可他这人器量相对较小,更重眼前实利,哪怕明知这是赵和将计就计,却也在思虑一番后向金策道:“金策王兄,这笔交易,我觉得可以做!”

    金策唯有苦笑。

    银签敢当面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就是因为他器量格局要大,他会从犬戎全局去考虑问题,而不只将自己的部族放在唯一重要的位置。

    他若是不答应,银签必然会心生芥蒂。

    此时犬戎虽然对北州占据绝对优势,可在外部环境上却处于越发不利的局面,他们必须团结。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交换吧。”

    两人议定此事,然后听呼衍鞬继续往下说。

    待听到赵和要用龙城换乌孙王城时,银签勃然大怒,连声咒骂,但金策却是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此人不除,终究会成为我胡戎心腹之患。”叹完气之后,金策双眉一挺,眼中厉芒闪动:“不可再留此人了……必须想出一计,能够杀之!”

    银签心里对赵和的恨意更胜过金策,听他如此说,连连点头,恨恨地道:“王兄说吧,该怎么做,我愿意派出最精锐的死士……或者,我们可以从波斯找那位?”

    金策沉吟了好一会儿:“那位可以找,但他远水难解近渴,我倒觉得,现在就有一个机会,若是能成,不仅仅可以取此人性命,甚至还可以帮助我们攻破北州!”

    呼衍鞬看到银签目光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心底却暗暗嘀咕了一声。

    他是亲身与赵和打过交道的,在他看来,想要杀掉此人,可不容易!

    但金策却又是满怀信心,也不知这位足智多谋的单于会设计什么计策出来、

    呼衍鞬正凝神想要倾听,却见金策目光向他看来,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只留下了金策与银签二人在帐中密谋。

八四、一言决之

    第二日一大早,赵和尚在休息之中,便听到禀报,犬戎使者呼衍鞬又来了。

    昨日这厮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被驱赶回去,今天一大早又出现在石河关下,这让赵和多少有些吃惊。

    “贵使去而复返,所为者何?”

    依然是关城之内,依然是在外边连屋子都没有让呼衍鞬进入,赵和缓声问道。

    “赵都护昨夜所说的条件,两位单于允了。”呼衍鞬道。

    赵和微微一愣:“什么条件?”

    “互换俘虏。”呼衍鞬沉声道:“你我两家交战多年,彼此仇恨已深,欲要互信,须得从这互换俘虏开始,两位单于已经展露诚意,接下来就看赵都护的了。”

    赵和眉头微微抖了一下。

    对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互换俘虏的条件,这完全出乎赵和意料。

    毕竟以双方如今的局势来看,北州只不过勉强转危为安,事实上主动权仍然掌握在犬戎手中,金策与银签便是有意互换俘虏,也不必这么着急,完全可以稍稍等一段时间。

    对方这样选择,肯定别有打算。

    但是赵和很清楚,既然呼衍鞬在公开场合里提出了这次交涉,那么他只能答应下来,毕竟挽回秦人俘虏,无论对赵和本人还是对北州来说都是件好事。

    因此赵和在稍稍顿了一下之后,便笑着道:“这想必是金策单于拿的主意,金策单于器宇非凡,虽然我是敌人,却也心中敬服。”

    “赵都护意下如何?”呼衍鞬催问道。

    “此乃好事,我自然会同意,但是具体细节,却不是我与你谈的……段长史,具体细节,有劳你与呼衍使者交涉,如何?”

    赵和回头望了一眼段实秀,段实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既是都护有令,职下自当遵从。”

    将谈判的事情交给段实秀,赵和自己接下来便是每日与石河关的士卒们泡在一起,操演、训练,戒备犬戎人可能的偷袭,再就是嘘寒问暖,关切他们的生活。

    他虽然没有直接过问,但是段实秀却很明白他的心意,因此在与呼衍鞬的谈判之中,可谓锱铢必较,双方为以什么样的比例进行俘虏交换先吵了一日,然后又为进行俘虏交换的时间吵了一日,第三日则在争吵交换地点——犬戎方坚持要在距离石河关十里之外进行交换,而段实秀则坚持将交换地点放在石河关下。

    如此吵了三天,仍然没有吵出结果,谈判一时限入僵局。

    第四日辰时,呼衍鞬再度来到石河关下。

    被绳索缒上城头之后,他所见者,仍然是段实秀。

    与一众雄壮勇毅的北州武人相比,这位北州长史笑眯眯的,看上去相对柔和,但经过这几天的谈判,呼衍鞬已经很了解段实秀了。此人虽是文人,但与北州的武人一般,都是那种下定决心便不肯退让的性子,用秦人的话语来说,就是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所以一看到段实秀的笑脸,呼衍鞬便觉得头痛。

    果然,就象他料想的那样,从辰时一直到午时,双方争论不休,北州人连杯水都不给他,让呼衍鞬口干舌燥饥肠漉漉。

    就在呼衍鞬怒极欲回之时,边上突然骚动了一番,紧接着,他看到只穿着布裳的赵和骑马过来。

    段实秀起身向赵和行礼,赵和望了呼衍鞬一眼,笑着道:“怎么,如今都第四日了,还没有谈出结果来?”

    呼衍鞬愤愤地道:“我带着一片诚心前来,贵方却完全没有诚意!”

    赵和在马上甩了甩鞭子:“你说说,如何没有诚意?”

    呼衍鞬道:“第一日,贵方纠结于交换比例,非要以一换一,我们手中便只有一千零二十七名秦人,你们手中俘虏人数不只此数,以一换一,我们吃亏,有多少换多少,这才是公平!”

    “第二日,你们说要在十日之内交换俘虏,我们觉得十日时间当放宽至十五日,你们寸步不让,但我们手中俘虏分布于各部之中,要集中起来,所需时间便不只十日!”

    “昨日,你们又非要在……”

    呼衍鞬将这三日争吵不休的几个矛盾焦点都说了出来,赵和听到第三点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呼衍使者,实不相瞒,我如今要回北州城,不能在此久候,所以我今日在此做决定,你看能成那便成,不成的话……此次交涉就作罢了。”

    呼衍鞬悚然一惊。

    虽然金策与银签给他的命令,是拖延一定的交换俘虏时间,但呼衍鞬从两位单于的态度中判断出,他们是真切地想要达成协议的。

    事实上,犬戎这次聚兵于石河关前,也已经过了好几天,若长期拖延下去,犬戎大军消耗的物资就是一大笔负担。

    故此谈判不能破裂!

    见呼衍鞬面上微露惊容,赵和便又道:“第一条,咱们折中一下,你我双方以二比一的比例交换俘虏,一个秦人俘虏可换两个犬戎俘虏。第二条,我们让步,你说十五日,那便是十五日交换。第三条,你们让步,交换地点放在石河关下。”

    他说完之后,稍稍停了一下,给呼衍鞬思考的时间,这才继续道:“行的话便定下来,不行的话我要带段长史走了。”

    呼衍鞬心中念头翻来覆去转了好一圈,然后咬牙道:“行,便依赵都护之意!”

    俘虏的交换比例,北州是做了让步的,交换的时间其实无足轻重,因此赵和也答应了下来,唯独交换地点,呼衍鞬其实心中也很清楚,北州不可能答应石河关以外的任何一处地方作为俘虏交换之地。

    因此,赵和这番话直接敲定了谈判的框架,接下来的一些具体细节,双方也就没有再作纠缠。

    待双方协议已成,杀马盟誓之后,呼衍鞬便带着北州的使者回到犬戎营地之中,将杀马盟誓之举又重复了一遍。

    他心中还有些疑问,送走北州使者后,便来寻金策单于。

    “单于,我们真的与北州换俘?”他沉声问道:“这些秦人,都是好的农夫,其中甚至还有好的工匠,将他们还给北州,哪怕是以一换二,我们都吃亏了!”

    他是金策的亲信,言下之意很明确,交换俘虏之举,金策单于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换回来的都是银签的部下,相反,秦人俘虏却有近半是金策单于部下所获。

    金策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此次我们损失极大,若不能补回来一些……”金策看了看他,决定还是略微透露一点消息:“银签答应了我所请,此次事件之后,他会移帐西行,前往葱岭,压制大宛!”

    呼衍鞬眼睛一亮,然后道:“那北州呢?”

    须知这些年来,因为大单于决心西向,所以犬戎不停抽调人手向西而去,虽然也有意从被征服的诸部族、王国中抽人,但是终究还是犬戎人居多。这就直接导致犬戎在葱岭、河中一带的统治动摇不稳,从而给了大宛可乘之机。

    这几年间,大宛不仅驱走了犬戎驻于其国的僮仆校尉,还征服周边诸部,已经成为了犬戎的一大威胁。只不过大单于、金策不欲多方开战,银签也不愿意将兵力消耗在这油水不多的国家之中,这才稍作容忍。

    现在银签答应西进压制大宛,必然没有更多的余力来对付北州,很有可能就将北州这块带着肥肉的硬骨头交由金策。

    金策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面色还有些沉重:“大单于此前来信,说是若没有办法短时间内征服大秦,那么我们恐怕要换个方法与大秦相处了。”

    呼衍鞬此前注意力全在北州上,听得金策这话,才蓦然一惊,旋即明白,银签压制大宛,并不仅仅是此次对付北州失利所致,更重要的是犬戎已经改变了战略!

    他瞪圆眼睛,看着金策,颤声道:“大单于此前的西进之略?”

    “恐怕要改了。”金策说到这,又补了一句:“是一定要改了,毕竟……”

    他话只说了一半。

    他倒是信任呼衍鞬,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说与呼衍鞬听也没有什么意义。

    原本大单于的计划是与骊轩结盟,分割泰西,但是却不曾想火妖三族如此凶猛,让骊轩在泰西都无法立足,不得不谋求东迁。

    骊轩东迁,那犬戎就有可能要正面面对火妖三族的攻势!

    想想大单于当真是生不逢时,东边是国力强盛的大秦,哪怕秦国那个可怕的烈武帝已经死了二十年,但这个国家仍然国力强盛难以征服。向西终于有水草肥美气候相宜的牧场,结果扩张到半途又遇到了火妖三族的崛起。

    但这并不是大单于的错误!

    呼衍鞬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但他心里此时已经掀起了巨浪。

    金策一句西进之略要改,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此前犬戎二十年的战略彻底否定,呼衍鞬本人倒没有什么,但犬戎终究只是一个打扮成国家模样的部落联盟,大单于战略失败,徒耗无数人力物力,底下诸部必然怨声载道,而那些野心勃勃之辈,比如说铜章单于,会不会因此挑战大单于之位?

    若真如此,那犬戎……有难了。

八五、愁云惨淡

    黄彦喘着粗气,眺望着眼前的石河关。

    这座关城他原本非常熟悉,不仅因为曾经多次进出此地,更因为他曾在此驻守过好几年的时光。

    但这一次看到石河关,让他百感交集。

    身为北州的低级军官,成为犬戎人的俘虏,在犬戎部族中充当奴隶近一年之后,他被重新带回到这里。与他一起被带来的,还有千余处境相同的秦人。

    他们作为奴隶,消息自然不灵通,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被带到石河关来,并不是要逼迫他们蚁附攻城,而是要放他们回去——他们将要交换两千余名犬戎人。

    黄彦觉得很奇怪。

    此前北州与犬戎几乎没有交换过俘虏,主要是北州欲捉犬戎俘虏不容易,双方仇恨又深,捉到的犬戎人在经过审讯之后基本都会被处死。因此,这次如此规模交换俘虏,是双方之间的第一次。

    黄彦的心怦怦直跳,他希望这次换俘能够顺利,这样他就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

    只不过,不知道回家之后家人会如何看他。

    想到此处,他心中又有些担忧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惨叫让黄彦心中猛的一跳。

    他循声望去,便见到几个犬戎人正一个个将秦人俘虏捉到一堆火旁。

    他们到了火边之后,有光着膀子的犬戎人,以大钳钳住一块烧红了的铁,在一个被推来的秦人面上狠狠烙了下去。

    那秦人惨叫起来。

    黄彦心里的不安陡然加剧:既然双方要交换俘虏,犬戎人此时折磨他们,用意究竟为何?

    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并没有多久,他便也被几个犬戎人抓住,然后带到了那个光膀子的犬戎人身前。

    光膀子的犬戎人狞笑着同样在他面上烙了一下,黄彦早有心理准备,却也痛得大叫起来。

    烙完之后,他被犬戎人推走,与此前烙过的俘虏关在一起,大伙相互望望,看到对方面上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

    不过犬戎人也就这样一下,并未做别的事情,众人痛过之后,面面相觑,不知道犬戎人这样做是何意思。

    黄彦总觉得不安。

    好在此后一切顺利,到了双方约定的巳时二刻,他们被犬戎人带到了石河关下,石河关内,则用绳索藤筐将犬戎俘虏缒下,然后将他们拉上。每两个犬戎人换一个秦人,五个藤筐同时行动,没有多长时间,双方便完成了交换俘虏之事。

    犬戎人迅速从石河关城下退走,关城之上,秦人见他们退得如此迅速,只道他们是怕秦人背约,一个个在背后吐唾沫嘲笑他们。

    黄彦等刚被换回的俘虏,都给带到了城下溪流边,有一名小吏带人上来,笑着向大伙连道“受惊”、“辛苦”,旁边也支起了大锅,烧起了火盆,按照秦人的习俗,他们将自己身上已经肮脏不堪的衣裳脱了,然后从火盆上跨过去,再跳入溪流之中沐浴洗漱。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这才从水里爬出来换上准备好的新衣裳。

    每个人都面上带笑,小吏招呼他们去那大锅旁,肉粥的香味让大伙口中唾沫横流——在犬戎那边当俘虏,能不饿死已经是了不起了,遑论吃饱。

    黄彦端了一碗浓浓的肉粥,一边吃,一边眼泪哗哗而出。

    泪水流到方才被烙出的印记处,刺痛感让他回过神来,他三口两口将热粥喝完,跑到河边舀了碗水,对着水中自己映出的影子仔细端祥起来。

    这一看,他愣了愣,然后厉声叫道:“犬戎狗奴,辱我太甚!”

    原本众人脱难归来,都是不尽欢喜,他这一叫,将大伙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小吏更是一皱眉,向黄彦走过来:“何故大呼小叫?”

    黄彦眼中泪水滚滚,指着自己面上道:“官人请看,犬戎人在我们面上烙了什么!”

    每个秦人俘虏面上都被烙出了印记,那小吏早就看到了,只不过因为印记血肉模糊,他看不出烙的是什么,此时得黄彦提醒,众人又清洗了伤口,他终于能看清犬戎人烙出的是什么字迹。

    四个歪歪斜斜的秦字。

    “灭秦……诛赵?”

    看明白这四字,那小吏吸了口冷气,目光立刻变得冷厉起来。

    “我听闻大秦已经复归西域,犬戎此举是欲绝我等归秦之路!”黄彦道。

    那小吏面色有些古怪:“岂只如此……后边诛赵这二字,若是在北州给人看到……”

    黄彦愣了愣:“对,这诛赵二字是何意?”

    小吏深深看了他一眼:“如今我北州已归属大秦北庭都护治下,当今北庭大都护名讳赵和。”

    黄彦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大都护呢,郭大都护呢?”

    众俘虏都围上来,听得小吏解释郭昭遇刺、赵和上位,一个个不由得痛哭起来。

    他们这些人早就成为俘虏,因此对这段时间里北州发生的事情所知不多,甚至不知道郭昭已经遇刺身亡。此时乍闻消息,再想到自己面上被烙了印记,此后前途恐怕也要因此受损,难免悲从中来,难以遏制。

    小吏劝了几句,却没有什么用途。

    原本脱困回来的欢喜,很快又被一片愁云惨淡所笼罩,因此当刘楷处理好防备事务前来查看之时,不禁愣住了。

    “怎么回事,大伙能够回来,原本是件欢喜的事情,为何要哭?”他沉声问道。

    小吏小声解释给他听,刘楷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行事沉稳,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缺乏随机应变的本领,放归的秦人情绪上的波动,让他意识到不对劲,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来。

    “我们果然不受待见……”

    “原本战败未死,便是奇耻大辱,如今面上还烙有这等文字,以后我们在北州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大都护都死了……咱们还有什么出路?”

    “我为何就没有死在犬戎人手里,偏偏活下来受辱?”

    这些秦人们一边哭一边诉说,刘楷听入耳中,心里更是担忧。

    若他们在犬戎人手中未死,回到了北州却自尽,北州军民会如何看待赵和?

    “诸位,诸位!”他无计可施,便只能将这个问题上交,因此站到高处扬声道:“诸位放心,我会将诸位的担忧上禀,赵都护智虑深远,必能安诸位之心!”

    他不敢怠慢,忙派人将此事通禀赵和。

    赵和人并不在石河关——如今的他,正巡视于北州各地,忙着熟悉各地情形,为犬戎人可能的孤注一掷做准备,交换俘虏这事情原本也不需要他亲自操持。得到刘楷的禀报之后,他皱着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我明日回北州城,这些放归来的勇士也要回北州城对不对?”

    “按照祭酒此前所布置,他们会先回北州城,然后再各自回家。”诸葛明道。

    赵和道:“原本我是准备何时与他们见面的?”

    “是……”诸葛明看了看手中的一卷书册,翻了两页之后道:“原本的计划之中,是由段长史见他们并做他们的安置之事。”

    “没有安排我与他们的会面么?”赵和有些惊讶。

    在北州,和赵和此前在别处不同。

    北州有十余万人口,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毕竟也有相当于中原数县之地的范围,因此各种事务极多。哪怕赵和允诺段实秀不去插手民政事务,身为相当于郡守的大都护,又怎么能什么事情都不管?而且,赵和也有意熟悉地方政务,再加上诸多与军务有关的事情,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他的行程根本没有办法详记,只有让诸葛明替他来安排。

    诸葛明再看了一遍手中的书册,然后道:“并未安排,段长史以为,这些俘虏归来之后,暂时不可大用,须得休养一段时间后重新征召,彼时祭酒再见不迟……”

    “呵!”赵和带着讥意地笑了一声:“段长史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重,说起话从来都只说一半。”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想到段实秀那位“老师”,眉头又是挑了挑。

    正如他说的那样,段实秀对那位老师,也只是透露了一半,那位老师究竟是何身份,姓字名谁,他依旧没有答,只是说老师会亲自告诉赵和。

    但如同李弼一般,他也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的下落。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位先生如今应当还在西域,甚至有可能就在北州。

    赵和怀疑段实秀所言并不尽实,可是此人既然不肯说,他也不好强迫,甚至当面都不好甩脸色给他——毕竟段实秀是帮了他大忙的,在稳定北州局势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他也只能在背后里讽刺段实秀两句来出出气了。

    诸葛明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祭酒与别的装模作样的师长不同,在他们面前,是不太装的。

    “不理他,安排一下,明日他们到了北州城,我就去见他们。”赵和道。

    诸葛明愣了愣,看了看天色,犹豫着道:“祭酒,明日……是不是有些急了?”

    “急就急吧,我们连夜回北州。”赵和也看了看天,此时都是晌午之后了,他稍稍顿了一下,然后笑道:“备好干粮和饮水,咱们就当又回到来北州之前吧。”

八六、卖炭之人

    此时已经进入八月,如同往年一般,金微山一带的气候迅速转寒,昨日还穿着单衣吃着甜瓜,今天便已经换上了皮袄,甚至街头上已经有心思活络之人开始卖起了木炭。

    他们的生意自然不怎么样,倒不是北州人不怕冷,而是北州人都穷。

    前几年北州还能自己铸币,通过诸多贸易换取外边的物资,这两年被犬戎逼得紧了,公仓中的老鼠都饿得只剩下皮,何况民间。

    卖炭的这几人也不急,他们沿街叫卖,不知不觉之中,便到了安定营外。

    所谓安定营,是北州城中八座兵营之一,随着石河关那边情形紧急,如今军营已空,只是在昨日,营中才始又有了人气——从石河关撤回来的那些俘虏们,还有护送他们的两百军士,一起驻扎于此。一千两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日吃嚼用度,都得花费一些。哪怕长史段实秀早就做了安排,可总有些东西需要临时采办。

    再加上那些听闻自家丈夫、儿子、兄弟死而复生又回到北州的人家,还有那些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家,一大早安定营外就人头攒动,只等着营中事毕,能够见着自己的亲人。他们聚拢在这里,官府也不好驱赶,这就为安定营这边更添了几分人气。

    段实秀沉着脸,看着将安定营围住的百姓,骂又不是,赶又不是。

    “半个北州城的人都在这儿了吧?”他沉声向旁边的小吏问道。

    “长史说笑了,这不过是有几千人,哪里有半个北州人。”那小吏一板一眼地回答。

    段实秀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你这厮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不会说笑话,不会迎合上司!”

    那小吏板着脸道:“若段公是个靠着迎合便提拔下属的上司,职下自然也会说笑话,也会迎合了。”

    段实秀面上抽动了一下,然后道:“老夫收回方才的话……”

    正说话间,他听到外边骚动了一下,紧接着,数骑从分开的人群中过来,直接到了安定营的门口。

    为首者,正是赵和。

    段实秀上前两步,拱手行礼:“见过大都护。”

    在一些人数不多的会议上,段实秀有时会与赵和唱反调,甚至批评赵和,但凡是人多场合,他于礼仪之上都极为注意。

    比如如今,他拱手之后,又长揖及地,所行之礼,甚至比当初面对郭昭时更为郑重。

    赵和下马将他掺起,笑着道:“长史何必如此多礼,和愧不敢受!”

    “大都护请。”段实秀礼毕之后,伸手示意了一下。

    赵和迈步向前,他原本以为段实秀会与他并肩而行,却不想段实秀落后了两步,跟在他的身后,下属的模样作得十足。

    赵和急着见那些被俘过的北州秦人,因此只是诧异地回望了一眼他,没有过多纠缠此事。他入营之后,营门便在身后闭上,那些围观之人又聚拢起来,围在营门之外。

    “先歇一口气,有没有热水,给我一碗。”赵和在营门外时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但入内之后,立刻露出疲惫之色。

    “大都护原本不须如此奔波辛苦。”段实秀道。

    他知道赵和是连夜赶了数十里山路,这才回到北州城的。

    “算不得辛苦,能早一日让他们安心,便可早一日……”赵和说到这,突然声音一停,侧耳倾听起来。

    段实秀也隐约听到外头的吆喝之声,似乎是有人在卖烧好的木炭。

    “昨夜起寒流侵袭,估摸着这几天就要下雪,这些回来的壮士们穿的是否暖和?”赵和问道。

    段实秀有些尴尬。

    他虽然非常细致,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可是天气突然变寒这件事情,真在他考虑之外。

    谁知道前两日北州人还可以在河里洗澡,今日就要穿上皮袄了呢。

    “我已令人着手准备,两三日之间,便能备好皮袄。”他回应道。

    “长史此言有些不实在啊,他们还会在这里呆两三日么?今日我见过之后,他们便可以各自回家,长史又悄悄省了一笔,对不对?”赵和道。

    段实秀没有作声。

    这确实是他心底的打算。

    北州之人,吃苦是惯了的,一些寒流算得了什么,他们先扛上一两天,有什么关系?

    “不可如此,哪怕先挪一下军服,也要让他们穿着暖暖地回家,切莫让他们从犬戎人那里活着回来,却在咱们自己这边被冻死了。”赵和沉声道。

    “军服也……有些紧张。”段实秀不得不回应道。

    赵和讶然抬眼,却见段实秀面上绝无作伪之色。

    “长史辛苦。”赵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不好当……那群粟特商人呢,就那个叫伊苏斯的,你是不是将积存的皮货都卖给她了?”

    段实秀眉头一挑:“大都护要将那些皮货又要回来?”

    “借,借。”赵和笑道。

    段实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此是杀鸡取卵,大都护,我会想办法去解决此事,只须稍作宽限。这些壮士也未必今日就回家,他们虽然已经登记录册,但总得给他们发放一些粮饷……”

    赵和明白了段实秀的打算,他想以筹办粮饷为名,让这些归来的俘虏在安定营多呆几日,这几日里再想办法凑齐冬衣,让他们不至于只穿单衣回家。

    “那这几日呢?”赵和又问。

    “不是有人卖炭么。”段实秀道:“北州炭贱,若我大量采买,价格不高,先抵过这两三天。”

    抱着炭火炉子,就算只穿单衣,倒也不至于冻坏来,唯一还需要小心的就是中炭毒。赵和交待了一句,段实秀便退出营帐,让他先休息一会儿,过会好精神点去见那些俘虏。

    他退出时同样执礼甚恭,出门之后,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吏忍不住问道:“长史对大都护执礼甚恭,此是为何?”

    “自然有诸多原因,其一是大都护保全北州,功业之著,几与前大都护建北州相当;其二北州上下,尽皆僻远,桀傲不驯已久,我在北州素有名望,我对大都护越是恭敬,其余诸人自然也就明白上下尊卑之别了;其三么……你去将炭买来,路上自己猜猜。”

    段实秀打发那一本正经的小吏去办事,那小吏虽然看上去是个无趣之人,但做起事来倒是利落,很快便将卖炭之人引了进来。

    卖炭之人倒也爽利,当听闻是为这些归来的俘虏所用,当即报了一个极低之价。段实秀当即大喜,又召来负责的小吏,令其与卖炭人交接。

    负责安定营的小吏脸色很不好看,他出门之后,段实秀便听得他抱怨:“原本说得好好的,今日之后,安定营便要腾出来,如今却变了主意……这急切之间,我去哪里准备这许多粮食人手……上头的大人物拍拍脑袋便改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得劳心劳力劳碌命……”

    他这番话入得段实秀耳中,段实秀面不改色,那板脸的小吏却微微皱了皱眉。

    “徐绅,怎么了?”段实秀开始吩咐别的事情,但发现板脸小吏有些心不在焉,当即问道。

    徐绅沉声道:“长史,我觉得有些不对。”

    “呵呵,有何不对,他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朝令夕改了……谁让咱们的大都护是这般英杰之人呢,我便是想要欺瞒一点也不能啊。罢了罢了,咱们辛苦一点,再拆东墙补补西墙,先将这段时间熬过去,犬戎退走之后,情形必然好转。”段实秀道。

    名为徐绅的小吏收敛心神,不再去思考自己为何觉得不对。而在外边,那负责安定营的小吏将卖炭人引到了库房之中,才进得库房,他便一愣。

    因为卖炭人的同伙突然之间将门关上,守在了门外。

    而为首的卖炭人则做了个奇特的手势,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兄台,我给你带了乳酒来了。”

    安定营小吏浑身一抖,面上浮出一丝绝望之色:“你……你……”

    “别你你我我的,咱们都是一根绳索上的蚱蜢,事情办不妥,咱们自家要丢性命,家人也……”卖炭人叹了口气道。

    “你们也是霍……”小吏压低声音道。

    卖炭人点了点头。

    小吏面上灰败之色更重,好一会儿之后,长叹了一声,恨恨地道:“我当初也是鬼迷心窍,上得他的贼船,霍峻这老儿,自家死了,却还要害我!”

    “可不是!”卖炭人也是恨恨地道:“我们在山里伐树烧炭,犬戎使者潜来勾连,我们想要拒绝,他们便取出当初霍峻的证物……”

    双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又是齐叹了一声。

    霍峻在北州经营二十余年,除了在军中拦拢了一部分人之外,同样在民间与政务上拉了一批人。尽管人数不多,可都秘密潜伏于各处。原本他们以为随着霍峻的死,自己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再来,却不曾想,霍峻已经将他们早就交给了金策。

    “犬戎人想做什么?”小吏在叹完之后道。

    “让我们将这个送到你这,自有人会来你这领取。”卖炭人指了指其中的一车木炭。

    小吏上前查看了一下,在木炭当中,发现了几个树皮包着的包裹,再伸手去摸了摸,然后惊呼了一声!

    卖炭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面色同样难看无比。

八七、蛛丝马迹

    黄彦等得有些心焦。

    安定营毕竟是已经闲置了一段时间的军营,这里的房屋修葺做得不好,寒流突至,夜里让人冻得直哆嗦,他们一个屋子里的二十二个人,只有干草铺就的地铺,没有卸寒之物,几乎是抱在一起,这才熬过艰难长夜。

    但到得白天,仍然是天寒地冻,让人难以承受。黄彦原本还想着好生看看那位新的赵都护——在众人口中,这位赵都护几乎与郭都护一般威望了——可这一顿冻吃了下来,他一边抿着鼻涕一边就只想着回家了。

    自己家中,哪怕没有什么家当,但至少不象安定营中这般寒冷。

    一边想着,他一边向旁边的同伴身边挤了挤。

    但夜里与他挤在一起的同伴此时却将他推开,黄彦讶然相望,看到这几个同室的伙伴面色都很难看。

    “有没有想喝乳酒的?大都护与长史关照汝等,为汝等买了木炭,快来一些人,帮着搬运分发木炭!”黄彦正要相问,突然听到外头小吏的声音传了出来。

    黄彦面前伙伴脸上突然露出了惊喜之色,几乎是跳起来叫道:“乳酒有啥好喝的,我只爱喝青稞酒……官长,我们愿意帮着搬运分发木炭!”

    还有几间屋子里也传来愿意的声音,不过那安定营小吏目光转了转,直接点到了他们这边。

    “走,走,快去!”黄彦当面的那名伙伴催促道,自己当先出了门。

    黄彦还没有啥反应,他们同屋的二十余人中,有四个立刻跟了过来,然后又有三人也跟了去。

    黄彦眉头轻轻抖了抖,心中觉得有些讶异。

    他认得对面的这伙伴,姓潘名稠,这几日大伙同吃同住,在他的印象中,此人是那种闷不作声绝不带头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却如此积极起来。

    不过既然被点着了,他们也只能都出了门,跟在潘稠身后。

    原本屋子里就冷,出了门觉得更冷,黄彦直接哆嗦了一下,伸手按住自己的头巾,免得被大风给刮了去。

    “等会儿木炭发下之后,各屋都小心些,不要走水,也莫要中了炭毒!”那小吏看了黄彦这一屋的人一眼,然后又扬声叫道。

    黄彦跟在众人中间,一起随小吏来到了安定营的库房之中。

    这库房原本储备安定营所需的各种军资,但如今安定营只有他们在,因此黄彦在其中看到的,唯有一些破烂桌椅木板等物什,再就是还堆了点粟米粗粮。小吏将他们带到这之后,却没有让他们进入库房内部,而是吩咐道:“你们先在这等着……开始是谁说喜欢青稞酒的?”

    潘稠当即应道:“是小人。”

    “你点几个人,随我进来。”小吏面无表情地道。

    潘稠点了点头,然后连点了四人,都是平日里与他吃喝都在一起的。黄彦虽然也与他们走得比较近,但这一次,潘稠却没有点他,这让黄彦微微有点失落,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团队抛弃了。

    不过看到被潘稠点到的人,一个个面色都极其阴沉,黄彦心里又觉得有些庆幸。

    潘稠等人被小吏带入之后,绕过那堆积的木板、桌椅,到了后边,便看到堆在一起一篓篓的木炭。

    “每一室里先发半篓,莫要浪费了,你们的一篓在此,等最后再搬回去。”小吏看了潘稠一眼,指了指墙角被单独放置的一个藤篓说道。

    潘稠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与那四位同伴开始,一篓一篓将炭搬了出来。

    这种篓子并不是太大,每篓大约装了五十斤炭,一个男子就可以轻易搬走。他们将搬出来之后,黄彦等人接了过去,然后出了库房,搬到百余步外的营房,再每间营房倒出半堆木炭。

    那小吏也跟着,每到一间营房,但帮他们引着火——整个安定营中,这些归来的俘虏们是不允许携带任何可能引发火灾的物什的,也不允许他们携带兵刃,事实上,犬戎人将他们放回来时,除了身上的一身破烂衣裳,原本也什么都没有。

    他们二十余人齐动手,也就是几趟功夫,便将木炭都发了下去。到最后时,小吏又将他们打发回自己的房间,黄彦进了自己房间,才猛然想到,自己这边的炭反而没有领来。

    他起身正要出去,却见潘稠迎面走了回来,一见他要出去的模样,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黄彦道:“我们的炭还未……”

    他话说到一半,便看到潘稠身后的同伴,已经将一个篓子背了过来。与别的房间只有半篓不同,他们这一篓炭装得满满当当的,看上去颇为沉重,至少那背篓子之人,已经有些微微气喘。

    黄彦正想伸手过去搭把手,却被潘稠一把推开:“休要挡道,让开!”

    黄彦被推了一个趔趄,心中也腾起一团怒火,原本想要与潘稠理论一番,但看到他身边的四个伴当都面色阴沉,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如今他只盼着能够平平安安回到家中,能不节外生枝就最好。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坐回自己的草窝之中后,他有些恼怒地望着潘稠一伙,看到他们将那篓炭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草窝之后,并不是直接将炭倒在屋中间的火塘之内,而是一块一块将炭取出。

    黄彦眉头又挑了挑。

    此前觉得的诸多不对劲的地方,一件件在他心中浮了起来。

    他目光不免在那炭篓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便被人有意无意地挡住视线。

    小吏进来升了火,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黄彦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几乎在黄彦起了疑心的同时,跟在段实秀身边的徐绅猛然停住脚步,再度道:“长史,不对。”

    “又有何处不对?”段实秀道。

    “长史曾经传我大安牍术,我天资愚笨,只能死记硬背……我记得往年北州城中的炭价。”板着脸的徐绅伸出几根手指,一边掐一边道:“往年此等情形下的炭价,比今日买炭的价格要高出三成以上!”

    段实秀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今日他们卖炭的价格,根本不赚钱,甚至要折本。”

    “或许是他们知道这炭是为归来的壮士而备,故此没有要价呢?”

    “这不可能,这几人报了户籍姓名,我记得他们都只服过一次兵役。”徐绅沉声道。

    段实秀脚步也猛然一停。

    “我记得他们的户籍记录中,并无热心国事……我记得……我记得……”

    徐绅一连串的我记得,让段实秀眉头越皱越紧。

    事实上,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必徐绅提醒了。

    大案牒术是他教给徐绅的,徐绅死记硬背弄下的那些档籍,他也曾经记过,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事务越来越繁忙,有些已经尘封于他的记忆深处,只等别人提醒,才会再翻捡出来。

    比如说此时。

    根据北州的律法,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兵役,至少三年。此后还可以继续服,每服一次是两年,所有的服兵役记录,都会登记于其户籍之中,将会作为评爵的重要依据之一。

    若真是热心国事愿意为国效力,怎么会只服一次兵役便不再入伍,怎么会没有任何捐资助国的记载……又怎么会在此时,愿意将辛苦得来的炭廉价出售给官府?

    段实秀相信,没有无缘无故的奉献。

    “木炭里有问题。”他看着徐绅,缓缓道。

    “大都护要来见这些放归的俘虏,每间俘虏的屋子里都有木炭。”徐绅沉声道。

    “你带人去,先看能不能抓住这群卖炭人,若他们还在,只说都护府欲大量订购木炭,先稳住他们。若他们不在了,将库房小吏抓住,这些木炭只有经过库房小吏才能到俘虏手中。”段实秀心念电转,已经有了决定:“我去见大都护!”

    他安排已定,徐绅不敢耽搁,迅速离开,到了外头叫了十余名军士,急匆匆便向库房行去。

    一边行,他一边问道:“那伙卖炭人,是不是还在安定营中?”

    随他来的军士有见到卖炭人行迹的,当即回道:“徐主事,卖炭人已经走了有好一会儿了。”

    徐绅眉头微微颤了一下,面上倒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

    不过他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库房,见外头大门虚掩,他心中微微一定,推门走了进去。

    库房中便没有人影,只是在地上,有许多碎的木炭残渣。

    徐绅唤了一声,方才回应他的军士笑道:“徐主事,库房吏方才也出去了,我见着他……”

    “已久走了?”徐绅脸色终于变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徐主事来寻我们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军士也意识到不对劲:“莫非……”

    “先不管他,随我去营房,都小心点,挨房搜索。”知道无法捉到卖炭人与库房小吏了,徐绅咬着牙道。

    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禀报段秀实,他只能自己做决定并行事了。

    但愿段实秀能够和大都护说清楚……

    徐绅心中如此念想,但他却不知,几乎就在他抵达库房的同时,段实秀也已经来到赵和休息的地方。

    只不过,这里空空如也,赵和已经离去了。

八八、火飞灰扬

    赵和只是小憩了一会儿,缓过神来之后,便来见放归的俘虏们。

    既然是要作戏,那自然要作全套,他并没有通知段实秀,更不曾令人将这些放归的俘虏集中到天寒地冻冷风凛冽的校场上,而是直接来到营房,按间入内查看。

    此举完全出乎这些放归的俘虏们意料。

    当初郭昭活着、他们未被俘之时,郭昭见他们都是在校场之上,只有偶尔才会入营房查看。彼时他们是要为北州血战的勇士,郭昭如此施为,大伙觉得理所当然。但此刻,他们是战败被俘然后换回来的俘虏,在他们心底深处,都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哪怕回来之后受到诸多安抚,可在他们心中,仍然自觉低人一等。

    因此哪怕在得知赵和会于安定营中见他们,他们也只觉得这是一次例行公事,无非用几句虚言将他们安抚一下,却不曾想,这边才升起炭火,那边赵和就已经来了。

    随他而来的有几位管理安定营的军官与小吏,他们来不及去通知段实秀,只能匆匆走在前头为赵和引路。

    将一间房舍的门推开,引路的军官入内大喝:“起身,都起身,向大都护行礼!”

    赵和眉头微微一皱,摆手道:“不必如此,大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跟入房舍之中。

    房舍原本有些漏风,不过现在燃起了炭火,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赵和目光在周围转了转,带着歉意地道:“诸位兄弟叔伯,大伙都知晓如今北州情形,安定营有些简陋,委屈大伙在此,实在抱歉。”

    屋子里的诸人原本在军官进来大喝之后,都是心神一凛,手忙脚乱地起身要行礼,但紧接着赵和便进来,面上带着微笑,顺口说话,声音不急不徐,仿佛拉家常一般,众人原本紧张的心顿时松了些。

    他们开始悄悄打量这位大都护。

    这几日里他们对赵和也算是有所了解,知道在北州面临崩盘的险境之中,是这位大都护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他们也知道这位大都护来自咸阳,乃是朝廷时隔近三十年再次派往西域的使臣。但他们绝对未曾想到,赵和竟然会这么年轻。

    甚至可以说,他们这些北州老兵中的绝大多数,年纪都比这位大都护要大。

    哪怕赵和此时已经有意蓄须,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年轻,可是在这些人眼中,只留着两撇八字须的赵和,还是显得太过年轻了。

    “还不与大都护见礼?”那个引路的军官见众人都愣住,限入了沉默之中,有些不满地道。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对赵和行礼,参差不齐地道:“见过大都护。”

    赵和笑着拱手回礼:“各位不必多礼,这几日吃喝上可还满意?天气突然转寒,都护府一时未能备齐冬衣,是我的过错,各位还请暂且忍耐,段长史已经去想办法了,两三天内,给诸位发冬衣,然后再发放资饷,总让大伙儿兜里有点钱,回家时可以为家里父母、妻儿和亲人带点东西……”

    他并不与众人谈战事,更不提这些人的俘虏身涯,所言者不离诸人的亲族,言语中也丝毫没有瞧不起众人成为俘虏却不曾自尽的意思。原本有些紧张的众人,给他三言两语之下,便有些放松,甚至有人觉得胸中温暖,连屋外的寒意都不那么厉害了。

    他与众人寒喧了几句,又问了各人的姓名、家里还有什么人物,当得知其中一人在参战之前刚刚娶了妻子,当即调笑,让他回去之后加倍努力,争取早些能抱大胖儿子。

    众人听他说起这带着颜色的话儿,都笑了起来,那个被他调侃的被俘军士,更是忘了此前的压抑,起身昂然道:“大都护放心,小人回去之后,定然要尽快生个胖儿子,等他十五岁之后,便可以参军为大都护和北州效力!”

    赵和哈的一笑:“为我我北州效力自然是要的,但参军就不必了。”

    那人脸色顿时一变,其余众人刚刚高涨起的情绪也因之一抑。

    众人只道赵和嫌弃他们当过俘虏,却听赵和徐徐说道:“你就算再快,也得十六年后,你儿子才十五岁,这十六年若我们还不能扫平犬戎,让北州太平下来,那就是我这大都护和你这要当爹的人太过无能了。”

    众人的情绪顿时又变了过来。

    “诸位,在我们这代人手中,当要为北州和大秦打出一个太平,到下一代人,他们就用不着个个去参军当兵了。”赵和说到这,起身抱拳,团团的揖:“故此今后还需要多多借助诸位之力,诸位回去之后,且安心休养,等休养好了,本都护必要召你们!”

    众人轰然一声应了起来。

    赵和这才与众人告辞,然后出来,不过他并未就此离去,又来到了第二间房舍。

    这可是有五十余间房舍住人,若一间间过去,只怕大半日时间都要消耗在这里。

    而各个屋子之中,那些放归的俘虏此时都想拥出门来,黄彦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才伸出头,立刻有军士呼道:“各位都呆在自己的屋里,不可乱奔乱窜!”

    每间房舍中都有两名军士,他们也跟着喝斥起来,原本想要围出来看热闹的放归俘虏,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黄彦等人的所在的房舍稍稍靠里,因此最初时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出去望了一眼,才知道要见他们的大都护赵和已经到了。黄彦远远的还瞥了赵和一眼,给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此人极为年轻。

    回到屋内之后,他心里隐隐有些激动,这位赵都护行事风格,与郭大都护不太一样,不过他既然愿意到各个房舍来慰问,想来是个亲近随和之人。他还想要和同伴们讨论两声,不过却发觉,自己身边的潘稠等人一个个面色更为阴沉,竟然没有任何欢喜之色。

    黄彦心底又是一阵嘀咕。

    他们都在侧耳倾听外头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接近,潘稠等人面色也越来越阴沉,彼此之间不断地交换着眼色。当外边的声音响自于隔壁之时,潘稠仿佛下定了决心,先是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众人,然后向着后边挪过去。

    他的同伴们也一个接着一个向那边挪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虚掩着还露出了一条缝的门被推开了,赵和在数人的相伴之下走了进来。

    如同在此前的那些房舍中一般,赵和进来之后,先是笑着寒喧,待屋舍里众人不再那么紧张之后,开始拉起了家常。

    “你们屋里炭够不够,若是够的话,火不妨升得旺一些,惭愧惭愧,是我思虑不周,没有照顾好大伙儿……”见这间屋子中火塘里的炭偏少,赵和道。

    “炭足够,我这就加些。”潘稠应声道,然后转身,从炭篓里捧出一大捧炭来。

    他身边的几名同伴也仿佛都想在赵和面前露脸一般,纷纷去炭篓里取炭。

    赵和看到此情形,正想以此为话题说上几句,就在这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大都护可在此?”

    是段实秀的声音,赵和不由自主向着屋门处望去,包括始终跟随着他的阿图与樊令二人,注意力也同样转到了门外。

    而就在这时,潘稠扔了手中的炭。

    不仅是他,他的几名同伴,也从炭篓中将暗藏的东西掏了出来。

    匕首,还有……手弩!

    潘稠脸上带着戾气,以他此时同赵和间的距离,几乎不要瞄准,抬起手,扣动扳机,下一瞬弩箭便可以穿透赵和的身体!

    而另外一把弩,也同样在指向赵和,两名抽出匕首的同伴,如同恶狼般向着赵和扑过去!

    潘稠自觉不会有任何问题,正待扣动手中的弩机,就在这时,他面前却哗的一下扬起了一大片灰尘与碎片。

    潘稠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起来。

    是黄彦!

    黄彦早就注意到潘稠等人的异样,只不过一直不知这些人在玩什么名堂,也没有机会向官吏说出自己心中的怀疑,因此只能暗暗注意着他们。

    当潘稠等人移向炭篓的时候,黄彦就猜到,炭篓之中可能有问题。

    只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他又担心自己的怀疑出错,闹出大笑话来。

    故此他想了想,便接近火塘。

    赵和进来与众人说话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和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将拨火用的木棍抓在了手中。

    潘稠去取炭时,黄彦也做好了准备。

    潘稠举起弩时,黄彦闷声发力,将火塘里燃烧的炭与灰扬起!

    灰扑入潘稠眼中,潘稠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可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揉眼。

    他手中的弩因此抬起,扣住的弩机松开,那枝箭向着屋顶射去。

    他的同伴举弩正要指向赵和,倒是没有被炭灰挡住,但就在这时,屋外噗噗弩机声先响起。

    那名举弩的刺客身躯一震,面上露出意外的神情。

    就在门外,出现的并不是段实秀,而是数名脸色冷厉的北州军士。

    紧接着,哗啦的脚步声中,十几名军士涌了出来,将赵和团团护住,两名手执匕首的刺客,还没有接近赵和,便已经被打翻在地。

    而潘稠眼睛此时仍然被灰蒙住,根本看不清楚,屋中发生了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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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