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帝国星穹TXT下载帝国星穹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那天夜里,盘踞于荧惑之位已达三十年的绿色巨星突然改变了自己运行的轨道,拖着长长的尾焰,冲入了紫徵星域。在它的影子当中,一道白色的光影,如长虹般横贯帝垣,帝星依旧亮得耀眼,可是天储星却因此黯淡无光摇摇欲坠。

    大秦帝国都城咸阳的司天监里,正在浑天仪前观星的张衡骇然变色,然后他飞跑起来,速度之快,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所有。片刻后,他就出现在司天监的院外,可是在这里,他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因为在他面前,黑压压的玄甲军士已经占满了街道。

    这些玄甲军士是大秦帝国最精锐的武士,一向负责镇守北疆,与最凶残的犬戎人作战,他们突然出现在这里,让张衡心再次一紧。

    “张师是准备去哪儿?”玄甲军当中,有个人笑吟吟地问道。

    张衡望着说话的人,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江充,是你……”

    “张师是阴阳家观星一脉的大宗师,不知道这几天里可曾从星相中看到什么?”那个人从士兵当中走了出来,来到张衡面前。

    “我看到惑星入紫徵宫,荧惑失位,绿芒窃居,白虹贯帝垣,天储星比平常要黯淡。”张衡面色恢复平静,他坦然回答。

    “张师还和当年一样,所以现在还只是在司天监担任无足轻重的小官,这一世封侯无望了。”江充望着眼前的老人,叹息着说道。

    “是,我看自己的面格,也与富贵无缘。”

    “呵呵呵呵……”江充仰天大笑起来。

    武卒们看到的是一个人仰天大笑一个人低头沉默。

    就在这大笑与沉默间,平地风雷声响起。

    张衡的白须猛然飘动,而江充上半身向后微微一仰。

    “今天的事情,张师,我劝你还是静观吧。”江充缓缓说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晓得,阴阳家观星一脉的大贤张衡,是一名最顶尖的剑客,但天下大势面前,一个两个剑客,又能怎么样呢?”

    “你要对太子做什么?”张衡沉声问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大帝要做什么!”

    仿佛是应证江充的这句话,原本晴朗的天空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雷,位于紫徵帝垣的帝星,爆发出雪亮的光芒。

    空气凝滞了,张衡抬眼向夜空望去,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从高空中冷漠地凝视着大地,大地之上,所有生灵的性命,都在这双眼睛的掌握之中,生杀予夺。

    张衡没有与这双无形的眼睛对视太久,他垂下头。

    “当初我向张师求学时,张师以为我心术不正,因此不愿意将阴阳家最玄奥的秘术传给我……但是,我还是学会了借势而为、顺天改命的本领。”看到他这样神情,江充又笑了。

    张衡唯有沉默。

    然后星空中剧烈震动了一下,原本在帝垣之侧的天储星处,那颗改变了轨迹的绿芒巨星炸碎,流星成雨,绚丽灿烂。

    “张师,你看这情形,多美……每一颗星,皆是一个人,每一颗流星,则是一个人的殒命……只不过不知道张师的命星,是哪一颗呢?若是张师的命星殒落,是不是……更为灿烂?”

    张衡仍然垂头不语,没有回答。

    “张师,今夜咸阳城中特别热闹,如果没有事情,可否随我一起出城看看?”半空中的星光恢复平静之后,江充又对张衡说道。

    听起来是询问,但实际上却是不容拒绝。

    张衡深深的眼中瞳光闪了闪,微微点头。

    他们出了咸阳城,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厮杀声惨叫声悲鸣声,血腥气味,盈于坊闾。

    张衡一直微垂着眉眼,直到城南的上林苑。

    大秦皇帝在上林苑里养了许多猛兽,烦闷之时,他会来此,看猛兽互搏为乐。

    既是猛兽,少不了喂肉,不过看来今天上林苑的支出里,可以少掉这一项了。

    从夜至昼,一囚车一囚车的“罪人”,被军士押送过来,他们中有的完好无损,有的却已经臂折腿断浑身是血。

    太子胜的家人、属臣,活着被抓到此处的一共八百多人,足够猛兽们吃一顿。

    被扔进兽苑里的人,有破口大骂的,有连声求饶的,也有闭目等死的或者奋力搏斗的。不管是谁,江充都笑眯眯地看着,直到看到他们被猛兽撕碎,也不会稍改脸色。

    太子胜的四个儿子、六个女儿,都在他面前被猛兽吞食,他还要继续看下去,结果这时皇帝派人来找他,他不得不离开。

    离开之前,他还警告了上林苑的苑令:“所有肉都得扔进去,否则你就把自己当肉扔进去!”

    上林令在瑟瑟发抖,江充走了之后,也不敢耽误他的命令。但当他命人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要扔进兽苑时,却被张衡拦住。

    “这个最后扔。”讲究顺势而为的阴阳家大宗师并没有反对江充的命令。

    于是那个婴儿留到了最后,当他也被扔进兽苑时,饱餐了的猛兽们懒洋洋踱来,没有急着咬死这个在哭泣的婴儿。

    就在这时,一头利齿如剑的白色雌虎咆哮着冲了出来。它将别的猛兽赶开,那些肚子浑圆的猛兽大约是觉得犯不着为了几斤肉与它争斗,纷纷避开。

    雌虎来到婴儿身边,先是撒了点尿在他身上,然后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最后伏在他的身侧。

    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感觉到了温暖,他本能地去寻找,用力地吮吸着虎乳。

    这一幕让上林令目瞪口呆,他想派人去驱赶雌虎,却又被张衡拦住。

    “等下,你看又有使者来了!”

    使者带来了皇帝的最新命令,太子胜被更名为逆,他的遗党,赦免死罪,全部押入监牢铜宫。

    虽然铜宫对有些人来说比猛兽还要可怕,但这毕竟是一条赦令,只不过,先送至上林苑的数百名“遗党”中,等到这条赦令的只有一个婴儿,而婴儿是不会谢恩的。

    “这是谁?”使者讪讪地问。

    婴儿是废太子逆的幼子,出生才两天,还没有取名,故此未入宗人府籍谱,也就不为外界所知。甚至连一心除去太子的江充,此时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使者问明婴儿的身份,就跑回去向皇帝禀报,而张衡却留在了兽苑,看着雌虎将婴孩叼入笼中,仿佛叼着小虎一般,他又抓住了上林苑令的衣裳:“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不……不知道!”

    上林苑令觉得心烦意乱,江充走了,使者走了,却将一个婴儿留在他这里,他知道这将会是巨大的麻烦,而张衡向来有智者之名,因此他向张衡求教。

    “如果皇帝旨意来前这孩子出事,那和你无关,但旨意来临之后出事,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天威难测,谁知道皇帝会不会认下这孩子?让一位皇孙在你这里出事,你还会有性命在吗?”

    张衡的话,令上林苑令愁眉不展,他拱手下拜:“我这人没有什么本领,陛下只是看到我有几分谨慎,让我看管这座苑子。我职微权小,俸禄低少,愿意奉上十金,请求你的指点。”

    “你哪里需要我的指点,只要按照皇帝的旨意行事,顺势而为,谁还能为难你?”

    上林苑令大悟。

    “我明白了,张先生,我会顺势而为的!”

    张衡笑了一笑,抬头眯眼,哪怕是在白昼,他也能看到,天空中帝星之旁,一颗明灭不定的小星晃了晃。

    观星之术,江充终究是还没有学到家啊。

一、铜宫之囚

    铜宫占地面积极广,按照方位,被分为东西南北四区,其中西区靠着山,关在这里的,一直是帝国最重要的“犯人”。

    如果说其余三区之人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那么在帝国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从铜宫西区活着离开过——死了离开的都没有,因为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都会被就地掩埋。

    今日这个历史要被打破了。

    铜宫令温舒冷冷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仿佛是从古墓中躺了千年的干尸,一双深陷的眼睛里,浮动着两团昏黄的火。

    他是已经仙去的烈武帝任用的酷吏之一,据说年轻时曾是盗墓贼,也当过剪径的小贼,后来不知怎么的受到了某位大官的赏识,成了一位小吏,再后来因为严苛,竟然从无数小吏中脱颖而出,成了大帝重用的对象。

    铜宫的吏员兵卒们,面对他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

    但他面前的年轻人却嬉皮笑脸,一副浑不吝的模样。

    “象你这样的人,也敢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陛下驾崩之后,朝廷果然是出问题了。”温舒那双森冷的眼睛终于眨了一眨。

    “如果不是奉有上命,除非你家有漂亮的媳妇女儿,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年轻人咧着嘴,懒洋洋地一笑。

    温舒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不怒反笑:“你姓氏名谁?来此何意?”

    “我姓陈,耳东陈,单名殇,你一定听说过我!”年轻人笑容更甜:“我要来带一个人出铜宫,你应该接到了命令!”

    温舒确实接到了命令,但他还在犹豫,是否要遵守这个命令。

    “没有御旨,不可放人。”他冷冷地说道。

    陈殇懒懒地在怀里掏了一把,先掏出了一枚玉佩,然后是一根金钗,再然后是一对镶了宝石的手镯,无一例外,这些都是女子的贴身饰物。见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陈殇发怒了,他将怀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其中甚至还有几件女人的小衣。

    温舒身后的狱卒们都看呆了,谁都不知道,这家伙的怀囊里怎么能塞进这么多东西。

    “啊,想起来了,我把它系在了屁股后面!”发现怀里东西都不是,陈殇一拍脑袋,在身后掏出一枚铜符:“我没有什么御旨,但有这玩意儿,可以么?”

    这是一枚铜符。

    古老的青铜造型,形成一头怪兽模样,形状类虎。

    温舒盯着铜符好一会儿:“大将军印?”

    这一次陈殇是把他真正惊到了。

    很难相信,关系到帝国兵权的大将军符印,竟然被这家伙系在自己的屁股后边,带到了这里。

    先帝已经大行,新帝尚未登基,大将军曹猛为顾命五大臣之首,他的符印,便是此时的御旨!

    “应该就是大将军印吧,反正此前我也没有见过,如果你觉得不合用,我把他拿回去。”陈殇耸了耸肩。

    温舒眯着眼睛,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既然是执了大将军符印而来……你要带走什么人?”

    “我来带走的人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温舒眉头微微一拧。

    铜宫之中关着的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没有名字的,只有一个。

    虎乳儿!

    温舒至今记得,十四年前,还是个婴儿的虎乳儿被上林令送到了铜宫,上林令并没有说明他的身份,温舒也没有问他的身份。当时问起婴儿名字时,上林令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写下“虎乳儿”三个字。

    温舒其实可以猜到虎乳儿的身份,不过他很清楚,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把虎乳儿带来。”温舒吩咐道。

    然后他们就在铜宫的大门前干等着,陈殇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他在温舒面前转来转去,摸一摸守卒的兵甲,敲一敲铜宫的大门,还跑到铜宫大门一侧的某棵高大古树下撒了泡尿,然后得意洋洋地过来:“回去以后,我可以在兄弟们面前吹嘘了,我是在铜宫撒过尿却仍然全身而退的人!”

    温舒的眉角微微跳了下,脸上仍然是那万年寒冰的表情。

    无人理睬他,陈殇丝毫不觉尴尬。

    又等了一会儿,铜宫的侧门终于打开了,在十几名守卒的“陪同”下,一个瘦瘦的少年走了出来。

    “这就是他?”陈殇吃了一惊:“看上去连十二岁都没有吧?”

    “铜宫不会弄错任何一个人。”温舒冷冰冰地道:“带上他,你可以滚了!”

    陈殇再次打量着这个少年,发现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少年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就象是个木头人。陈殇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又笑了。

    反正他也不需要这个少年能有多聪明,他是大将军指明要放的人就行。

    “从今天起,你叫赵虎了。”陈殇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后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少年抬脸望了他一眼,目光仍然呆滞。

    陈殇只骑了一匹马,也没有让那少年和他共乘的意思,而是让那少年跟在马后,马先是慢走,然后是小跑,那少年竟然也跟得紧紧的,虽然跑得气喘吁吁,却仍然没有落下。

    “赵虎,快一点!”

    陈殇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向自己新的同伴呼喝。

    刚刚有了新名字的虎乳儿开始跑得还有些僵硬,但现在他越跑越开,虽然喘着粗气,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样跑了两里,陈殇放慢速度,回头望了一眼虎乳儿,眼神闪过一丝惊讶。

    在铜宫门前,他看到的虎乳儿是一个木头人,可现在他眼中的虎乳儿,一双眼睛灵活得吓人。

    一边跑,他的一双眼睛一边左瞄右看上扫下视,仿佛要将一切都藏入自己心中。

    陈殇停下马,虎乳儿也停下,抬起头望着他,那双原本木讷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了。

    “没有见过外边?”陈殇问道。

    “没有。”虎乳儿回应。

    陈殇盯着他,神情稍缓。这小子,才一出生便遭逢大难,还嗷嗷待哺,就被囚入铜宫之中。

    外边寻常的景色,对这孩子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不过瞬间陈殇就又心硬起来。

    他要做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孩子放在铜宫中也就是等死,倒不如变成他的功劳。

    办好大将军交待的事情,就是大功劳。

    有了大功劳,才能做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能成,名垂青史了结夙愿,不能成,也不过是路倒沟埋。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陈殇问道。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那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出身和来历?”陈殇又问。

    少年那忽闪灵动的眼睛突然间又变得呆滞了,没有怎么迟疑,他又回答:“不想。”

    这一次更简单,他只说了两个字。

    陈殇哈哈一笑,眼里却闪过寒芒:“你跑得还算快,不过还不够,过会儿,你必须跑得更快。”

    “哦。”

    少年的反应让陈殇觉得很没趣:“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象你这个年纪,不就应该好奇心重嘛,哈哈,你可真一点都不讨人喜欢。”陈殇说道。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会讨人喜欢,我会努力去学如何讨人喜欢。”

    于是陈殇就只能无语了,他一向以嘴尖舌利著称,可遇到这少年,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我告诉你为什么要跑得更快吧,温舒可不是好打交道的,他只听从烈武帝的旨意,烈武帝不允许有任何人活着离开铜宫,那么他就一定会执行。虽然按照大将军的命令,他被迫让你跟我走,但肯定会派人在半路拦截。”陈殇一边说,一边拔出了剑:“你要跟上我,如果被这群渣滓杀了,我的使命就完不成啦。”

    虎乳儿笑了笑:“不会。”

    “什么不会?”他这么自信,让陈殇忍不住问了一句。

    “能在铜宫里长大,就不会轻易死去,这是我隔壁的老先生说的。”

    虎乳儿一直沉默少言,这时说出这样一句话,就象是布袋子里露的锥尖,让陈殇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领,看看是不是铜宫里长大的孩子,真不会轻易死去吧!”

    在陈殇的笑声中,对面的路上,已经出现了好些条身影。

    这些身影原本伏在路两边,但见到陈殇并没有进入他们的伏击圈,于是仗着人多拥了出来。

    一共是三十多个人,都执兵刃,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看上去象是市井中的无赖与游侠儿。

    “不是温舒派来的,反而是莽山贼吗,连一个甲士都没有吗,也太小看我啦。”陈殇拖着声音大笑。

    虎乳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殇将手中的剑突然交到了虎乳儿手里:“去吧。”

    “什么?”虎乳儿愣了一下。

    “当然是去厮杀了,你总不能赤手空拳与敌人作战吧。”陈殇挑了挑下巴。

    “那你呢?”

    “我当然是在后边放冷箭,你不要想逃跑,我骑着马,跑得会比你快。”陈殇欢快地向着对方举起了弓。

    他以为虎乳儿会吓得瑟瑟发抖,可是虎乳儿接过剑,咧开嘴向他笑了笑,没有一丝畏惧。

    “你为什么不怕?”陈殇忍不住问为什么了。

    “我隔壁的另一位老先生说,在铜宫里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我已经多活了五千二百七十二天,现在还嗅到了铜宫之外的气味,看到了外边的景色,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怎么会害怕呢?”虎乳儿平静地说道。

    “好吧,但愿过会儿你还能这样装腔作势。”这个回答再次出乎陈殇意料,他撇着嘴说。

    这个孩子,真的一点都不可爱,他一点都不喜欢。

    那三十多个人越来越近了。

    他们摆出阵势,并不准备给陈殇和虎乳儿单对单的机会。

    “赵虎,上吧!”看到对方已经进入射程,陈殇用弓身敲打了一下虎乳儿的脑袋。

    然后他看到虎乳儿举起了剑。

    ——————————————————————————————

    (《史略流沙英雄传》:陈殇,故关内侯陈寿子也,本名尚,少而无行,为游侠儿、浮浪子。父愤而言之“尚耶尚乎,何如殇乎”,乃自更其名为殇。咸阳多有怪之者,唯北军郎将鲁人戚虎、诸生楚人俞龙、故右军将军李扬孙李果与之为友,并称‘四异’。)

二、咸阳四害

    虎乳儿举起剑,却没有迎向围来的敌人。

    “我有一个想法。”他昂着头对陈殇说。

    “什么想法?”陈殇抽出一枝箭,搭在弓弦上,漫不经心地问。

    剑重重拍下,拍在了陈殇的马屁股上。

    “我不要叫赵虎,我要叫赵和,和气的和!”虎乳儿笑着说道。

    而陈殇则哇哇大叫着,被受惊的马带着冲向了敌人。

    “咦?”敌人看到这一幕,一个个满脸莫名其妙。

    陈殇整个人都是懵的,不过身为咸阳第一流的剑客,他迅速镇定下来,举起了手中的弓。

    哪怕马奔腾冲锋,他的手依然很稳定。

    “那小子怎么敢这样!”他心中暗想。

    弓弦声嗡嗡。

    虎乳儿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

    举着利刃向他们冲来的敌人中一个,被一箭贯入胸膛,身体僵住,仿佛成了个木头人,然后倒下。

    “了不起的箭术!”虎乳儿向着陈殇的背影挑起了大拇指。

    陈殇听不到虎乳儿的称赞,他忙着抽箭,上弦,弓弦声响起,然后就有一人中箭,即使不是命中要害,也足以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他的动作,极具节奏感,虎乳儿觉得自己在看的不是人的动作,而是天上白云舒卷,溪中水流回旋。

    三发过后,陈殇已经冲到了敌人大队之中。

    他的剑交给了虎乳儿,手中只有一张用不上了的弓,迎着他而来的,却是十几柄刀剑,甚至还有钩盾。

    钩盾不是民间可以执有的兵器,是军械。

    陈殇伏在马背上,马突然人立而起,长嘶声中,两只铁蹄将迎面来的一人踢飞。

    “哈哈!”

    陈殇大笑着,手臂一伸,弓将一个执剑刺向马腹的人胳膊缠住,然后绞动,那只胳膊瞬间发出噼叭的声响,扭曲成了麻花模样,剑也脱手飞出,落入陈殇的手里。

    “退散!”长剑在手,陈殇又是一声喝。

    他的马咴的长嘶,风一般冲破敌人,所到之处,只看到剑光纵横,挡者皆仆!

    瞬息间,陈殇将敌人杀了个通透,击杀四人,伤者更多。

    莽山贼横行于京畿莽山,并非没有见过血的雏。

    可象陈殇这样的勇武,还是让他们生出怯意,让陈殇从容拨转马首,又退回到虎乳儿身边。

    “如何?”陈殇向虎乳儿抬了抬下巴。

    虎乳儿的眼睛里亮光闪动:“我……可不可以跟你学这个?”

    陈殇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虎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这样的话,比什么吹捧都要让人受用。

    “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你刚才那样做,是想害死我吗?”陈殇没有答应虎乳儿的请求。

    “你既然知道温舒不会放过我,那就一定有所准备。”虎乳儿昂着脸,向陈殇灿烂一笑。

    陈殇原本一脸怒火,被他这一句话弄成了无奈。

    盯了虎乳儿一眼,他摇了摇头:“你果然一点都不讨人欢喜……好吧,喂,你们就真的准备看我一个人和这群土鸡瓦狗斗吗?”

    他的后半句话,不是对虎乳儿说的。

    虎乳儿微微眯着眼,看到道路两旁的山林中走出了三个人。

    第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双手各执一戟,第二个一手刀一手盾,浓密的胡须让他看上去年纪很大,第三个手中一张弓,身上则背着四个箭鞘。

    “竟然有人敢拦我们咸阳四害,真是不知死活啊。”执双戟者说道。

    “休要将我与你们三个相提并论,我乃将种世家,名门之后!”背四个箭鞘者道。

    “哈哈,陈殇,我方才似乎看到你被那边的小儿算计了,你可是把我们咸阳四害的脸面全都丢光了!”浓须者注意力却在虎乳儿身上。

    虎乳儿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打了个转儿,再往三人身后看去,只有他们三个。

    “嗯?”

    虎乳儿有些惊讶,莽山贼有三四十人,陈殇召来的帮手只有三人,加上陈殇自己,也不过是四人。

    以一敌十?

    “废话少说,早点了结这些鼠辈,我回咸阳城请你们喝酒!”陈殇不耐烦地道。

    这话顿时引起群怒。

    “鼠辈?”

    “瞧不起我们莽山的英雄好汉?”

    “什么咸阳四害,不过是咸阳城里无赖罢了,也敢在这里猖狂,看我……我们取你小命!”

    “直娘贼的,和他们罗嗦什么,上啊,上啊!”

    莽山贼们大呼小叫,怂恿着同伴上前,自己却在往后缩。

    “陈横之,这一次可别耍赖!”浓须者扬声高叫。

    然后他将盾一举,以盾护体,咆哮一声,向着莽山贼冲了过去。

    噔噔的脚步声奔腾而来。

    虽是单人步行,虎乳儿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千军万马的气势!

    嗖嗖!

    试图来阻拦他的莽山贼,还没有接近他,就中箭倒地,那是背四箭鞘者动了手。

    同样是射箭,这人的箭术比起陈殇还要厉害,几乎是一箭接着一箭,转瞬之间,就有三人倒在他的箭下。

    砰!

    第四人被执盾者撞开,然后惨叫倒地。

    虎乳儿看到执盾者的刀如同毒蛇一般,突然从盾后闪出,刺入了这人的胸口,又迅速收回。

    “啊啊啊!”

    这长声怒吼响起后,虎乳儿迅速寻找发声之人,那是执双戟者在狂叫。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执双戟者竟然也突到了莽山贼当中,双戟激荡,在莽山贼贼群内掀起了场血肉风暴。

    执盾者最先发动,箭手后发先至,但屠戮最重者,却是这执双戟者。

    “拿盾的叫戚虎,箭手叫李果,疯子一样执双戟者叫俞龙。”陈殇的声音在虎乳儿身边响起。

    虎乳儿抬起头看他:“你让朋友帮忙,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时机还没有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到了?”

    “现在算到了。”

    陈殇说完这句话,一夹马腹,乘马咴的长嘶,载着他突入莽山贼中。

    虎乳儿发现,虽然莽山贼人多,但现在却是他们被围攻夹击,有人去挡戚虎,有人去围俞龙,还有人戒备李果,仿佛四面八方,都是需要他们防备的敌人。这让莽山贼的阵列出现了缝隙,而陈殇正是突入了这缝隙之中。

    几个眨眼之后,陈殇已经突到了莽山贼腹地,在他面前,就是莽山贼中唯一乘马者。

    “莽山贼的头目?”虎乳儿立刻明白了陈殇的意思。

    他看到那个看似凶蛮的头目,眼中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根本不敢与陈殇接战,而是转身便退。

    这一转身,便是生死。

    首绩高高飞起,脖腔里的血冲上天足有丈许。

    陈殇拎起头目脑袋高声一喝,那些还试图围攻的莽山贼见此情形,顿时一沮,然后慌乱之中大散。

    虎乳儿的眼神热切起来。

    这几人如此武勇,实在让他惊叹。

    莽山贼败逃,执双戟的俞龙原本搏杀最凶悍,但此时他却收手,昂然四顾,就象是一头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箭手李果搭了一根箭在弦上,眯眼盯着战场,却没有再射出去。

    戚虎举盾与李果会合,唯有陈殇,在喝散贼人之后,却仍然追后砍杀,接连砍翻数人。

    但当他回头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莽山贼将刀架在虎乳儿的脖子上。

    “放了我,放了我,要不然,我就杀死他!”

    那莽山贼双眼全是惊恐之色,但他以虎乳儿为质,向着四人大叫。

    “啊……”陈殇望了自己的同伴一眼。

    特别是戚虎,与他目光相对,嘿嘿笑了一声。

    “是儿当受教训。”李果冷漠地说了六个字。

    他们其实都注意到虎乳儿无人保护的事情,但是他们方才见到虎乳儿算计陈殇,所以有意给这少年一个教训。

    只不过戚虎是只做不说,李果是直接说了出来。

    “你杀了这小子便是,陈某不受威胁。”陈殇拿剑一指那个莽山贼。

    “我真杀他了,我真杀他了!”那莽山贼终究是亡命之徒,见陈殇没有放过的意思,刀已经贴在了虎乳儿的脖子上。

    然后他觉得心口一冷,浑身的力气,全部随着疼痛而去!

三、天下雄城

    虎乳儿拔出了剑,脸上仍然带着笑。

    陈殇瞪圆了眼睛,俞龙、戚虎和李果也在一刹那失神。

    就在刚才,这少年带着笑,反手一剑,就将试图以他为人质的莽山贼杀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停在虎乳儿的手上。

    手苍白、枯瘦,看上去没有什么气力,但是,非常非常非常稳定,无论是现在被他们盯着,还是刚才杀人时。

    那个莽山贼小看了他。

    他们也小看了他。

    “挺没劲的,原本想吓唬吓唬这小子。”戚虎嘟哝了一声。

    “这小子可不简单,看来……横之从铜宫里带出来的是个没遮拦的人物。”俞龙说。

    “好手。”李果惜字如金。

    “学过剑术?”陈殇的马缓缓来到虎乳儿面前,他居高临下,看着虎乳儿。

    虎乳儿咧开嘴笑,一口牙齿非常白。

    陈殇再一次仔细打量他,这少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丝毫不象是在肮脏的囚牢里呆了十多年。

    “铜宫里关的小孩,都象你这样吗?”戚虎上来问道。

    “嗯,都象我这样。”虎乳儿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戚虎又问。

    “因为铜宫里关着的小孩只有我一个啊。”虎乳儿歪着脑袋,再次露出那口白牙,但说出的话,却将戚虎气乐了。

    “这小子就是大将军让你接出来的人,我总觉得这个命令不靠谱,你说今天新帝登基,大将军怎么还有闲心关注这样一个小子,特别这小子还……很古怪?”戚虎对陈殇道。

    陈殇摊开手,表示自己对此也不清楚。

    “把剑还给我,小子。”他又向虎乳儿伸手。

    虎乳儿有些不舍得那柄剑,不过还是交给了陈殇,自己去将莽山贼的刀捡了起来。

    刀没有鞘,只是在铁匠铺子里花二十文钱就可以买到的便宜货,但他还是很珍惜地将之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小子,这破烂玩意你留着做什么?”戚虎问道。

    虎乳儿又是灿烂一笑:“它是我的,第一件属于我的东西。”

    这话听到四人耳中,四人又是一怔,就连一直用冷肃的目光扫着虎乳儿的李果,眼神也变得温柔了些。

    这个孩子,是铜宫中唯一的小囚犯,长到十几岁,才获得平生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烈武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把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扔进了铜宫里。”陈殇道。

    “或许是家里犯了什么……烈武帝晚年,象这样屠灭收监的官宦人家可不少。”俞龙缓缓道。

    李果的表情立刻阴沉下来。

    他的家族,也是被烈武帝治罪的家族之一,虽然他侥幸未死,可是家中嫡亲长辈,几无留存,只留下一些旁支庶脉一地鸡毛。

    “若是烈武帝尚在,我们这样背后议论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戚虎摆了摆手:“别说这些废话,走人走人,回咸阳喝酒去!”

    这些人对话的时候,虎乳儿一直在观察。

    虽然只是几句,他对这几人却有了个初步印象。

    陈殇胆大妄为,几乎是无所顾忌。

    李果背着很重的心事,故此沉默寡言,偶有话语,必是尖锐犀利。

    俞龙同样胆大,说话时口气很大,敢于指点评判。

    那个戚虎,则看上去粗犷,实际上为人谨慎,说起话来很注意分寸。

    陈殇很自然地搜索了一遍贼众尸体,虎乳儿看到他将好几样东西都塞进了自己马背的布袋里,俞龙、戚虎与李果也同样如此。

    他心中更加觉得这几人有趣。

    在戚虎的呦喝下,三人回到了林子里,将自己的马都牵了出来,再加上莽山贼头目的那匹马,现在他们有五匹马了。

    “会骑马否?”戚虎向他问道。

    “不会,但我能学。”虎乳儿回应。

    莽山贼头目的马脾气很温顺,但虎乳儿个头矮小,想要爬上去却很艰难,还是戚虎,伸手一拎,将他直接放在了马背鞍上。

    “这些尸体?”向戚虎道了声谢,虎乳儿又问道。

    “让它们在这,自然会有人来收拾,烈武帝驭天之后,这些官吏们越发懈怠了,离咸阳还不到四十里的地方,竟然有贼!”戚虎道。

    “贼是官吏养的,便是烈武帝在时,也是如此。”李果冷然说道。

    戚虎有些尴尬,然后大笑起来。

    他知道李果对得到“烈武”这个谥号的先帝不满,因此没有辩论,而是指点起虎乳儿的骑术来。

    虎乳儿虽然年少力弱,但极为聪明,他只是略微指点了几句,虎乳儿便骑得有模有样,这让戚虎甚是惊讶,对虎乳儿的态度更为和气。

    从铜宫到咸阳,四十里地,如果用脚走,得走上大半天。但有了马,就不需要这么久了。

    宽阔的驰道是用黄土夯成,虽然有些坑洼,但大体上还是很好走。驰道两边种着榆树、杨槐树和椿树,只不过这些树只有梢上还留有树叶,底下的叶子都被人捋走了。

    “你知道为何这些树上树叶这么少么。”看到虎乳儿对这些树很感兴趣,陈殇问道。

    “这些树,铜宫里也种了,所以我认得,它们的树叶都可以吃,如今连驰道两旁的树叶都被人捋了,距离咸阳不到四十里的地方有山贼,看来天下不太平。”

    虎乳儿知道陈殇的问题是一个考验,他稍稍思索回答道,眼睛也紧紧盯着陈殇。

    他不知道自己出了铜宫之后会是什么命运,所以尽己所能,想要抓住点东西。陈殇或许不可靠,却是目前他唯一能够倚仗的人。

    “看来你在铜宫里没白过啊。”陈殇惊讶地说。

    “我在铜宫之中,有一位老师,在铜宫中他是西边的怪物,但据说在外边,他很有名气。”

    “哦?你不妨说来听听,让我看看是不是真如此。”陈殇好奇地说道。

    “教我分辨各种树木的,是个胡子这么长的老先生,每日放风之时,别人忙着说话晒太阳,他忙着种菜种树。他说他叫蔡圃……”

    “前任大司农蔡圃,农家之渠首,烈武帝三十四年时任大司农,烈武帝四十五年下铜宫狱,他竟然还活着。”俞龙吸了口气。

    “他已经死了。”虎乳儿说道。

    众人脸色也有些肃然。

    “你们都知道他吗?”虎乳儿又问道。

    “烈武帝好征伐,治世五十一年,年年征战,而民间无大饥馑,仰仗于此人。”俞龙盯着虎乳儿:“你学到了他几分本领?”

    “我不知道。”虎乳儿回答。

    众人于是都沉默了。

    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而且关在铜宫之中,就算是跟着农家渠首听了些东西,可又能掌握几分?

    他们再问虎乳儿铜宫中的事情,虎乳儿却不肯说了。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这个孩子只是笑,仿佛除了笑,他不会有别的表情。

    随着离咸阳越来越近,空荡荡的驰道上人马渐渐多了起来,虎乳儿兴奋地看着这些行人,别人无论在说什么,他都会仔细侧耳倾听。

    然后他就看到了咸阳城。

    巍峨的城墙象座大山,高耸的箭楼警惕地监视着四周,城墙之内房屋栉比鳞次,城门口处行人如梭……

    别说是虎乳儿,就是自称咸阳四害的陈殇等人,每次远远看到这座天下雄城,都会心生壮怀。

    他们从东南的永安门进入咸阳城,然后转向御道,但在御道前,却被拦下了。

    因为新帝刚刚祭地回来,正经过御道。

    新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前后足有十里,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新帝高坐于御车之上。

    虎乳儿看到那美轮美奂的辇车华盖下,端坐的年轻人,目不移视,神情肃然。在他身边,一个大官为他驾车,那大官威仪非凡,顾盼自雄。

    “大丈夫当如此!”戚虎盯着那顾盼自雄的大官说道。

    “啧啧,我亦可为之!”俞龙也忍不住说。

    李果紧紧盯着,手在微微颤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去摘弓。

    陈殇撇着嘴,望着那些铁甲武士:“虎贲军号称天下精锐,养在京城之中,和当年玄甲军一样,终究是养废了。”

    他们的目光,不是在新帝身边的大官身上,就是在那些耀武扬威的虎贲军身上,唯有虎乳儿的目光,却停在了辇车上的新帝身上。

    “他是新的皇帝,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可是为何他眉头紧锁,没有半点高兴呢?”

四、智极不寿

    嬴祝面色阴郁,哪怕他现在是这万乘帝国的天子,哪怕他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可他仍然不快活。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天子只有头衔没有实权,只有地位没有力量。

    斜斜看了一眼自己车右,为他驾驭着天子之车的是大将军,这是个高大健硕稳重如山的中年男子,虽然年近半百,但仍然充满活力。

    他对故烈武皇帝忠心耿耿,乃是烈武帝的托孤五臣之一,手掌天下兵权,控制着大秦五十万甲士。

    在这咸阳城附近二十余万精锐中,他控制了绝大多数。

    嬴祝呼吸微微急促了一些,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移开,看向前方的一辆驷马高盖之车。

    此车为御辇之引导,上面由车骑将军为御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位同乘车上。

    大将军、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再加上大宗正,是烈武帝最后钦命的托孤大臣,他们才是如今天下权势最盛者。

    兵权、财权、法权,甚至宗室之权,尽皆在他们手中。

    嬴祝一想到这,心里就很不快活。

    他并不是烈武帝托付给这五位大臣的太子。烈武帝驾崩,太子少帝即位,可是仅仅过了六年,年仅十六岁的少帝又崩。五位托孤大臣被迫无奈,于烈武帝子孙中,选了他这个并不受宠的孙子济王嬴祝继位。

    关于少帝的死,嬴祝心中,还有些猜疑。

    他身边驾车的大将军突然轻轻咳了一声,嬴祝几乎是本能地坐正身躯,目光也从几位大臣身上移开,转到了两边的人群身上。

    他开口了:“停车。”

    大将军愣了一下,却没有停车,回头看了嬴祝一眼:“陛下何意?”

    “朕欲见一见京中父老。”嬴祝说道。

    京城之中的风突然变得炽热起来。

    大将军曹猛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据说这双眼睛极肖其异母兄曹无疾,而曹无疾是咸阳城里最著名的美男子,哪怕已经死去了近三十年,仍然有无数咸阳城的女人对他念念不忘。

    但此时,嬴祝觉得这双眼睛有些可怕。

    “这不合规矩。”曹猛缓缓说道。

    “朕的天下,朕的话就是规矩。”挺着腰杆的嬴祝也缓缓说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躁。

    这句话,曹猛很熟悉。

    去世了的烈武先帝,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每当有臣子以祖宗之法或者朝廷规矩来进谏的时候,烈武先帝就会说“朕的天下,朕的话就是规矩”。

    想到这,曹猛微笑起来:“那就如陛下所愿。”

    御辇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通知前面的车驾,于是皇帝的仪仗就被分成了两部,一部继续前行,另一部则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嬴祝下了御辇,缓步走在咸阳城的御街上。

    这条被称为“朱雀街”的御街,长十里,宽三十丈,每日有几百名兵卒养护,今日郊祭,更是早就铺上了红土、洒好清水。

    御街两旁,种着桑、榆、桦等高大乔木,还有凤仙、牵牛、杜鹃等花草。

    那些围观的百姓,就被这些植物隔开。

    见到嬴祝出来,百姓纷纷躬身施礼。

    嬴祝傲然而立,对这深揖之礼泰然自若。他微微回头,看了大将军曹猛一眼:“京中父老生计不易,大将军,传朕的旨意,每户赐绢二匹、酒一坛、肉五斤。”

    没有等大将军曹猛回答,周围的百姓已经欢呼起来。

    嬴祝微微扬着下巴,看向曹猛,但曹猛的表情里,他看不出什么来。

    曹猛露出若有若无的笑:“陛下仁德。”

    嬴祝微微松了口气。

    他移开目光,又看向百姓。

    这些是他的子民,也将是他在京城中的支持者。

    人群中的一双眼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嬴祝向那双眼睛的主人看去,与虎乳儿目光相对。

    虎乳儿并没有弯腰行礼,也没有象别人一样欢呼,他只是静静站在那儿,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嬴祝,大秦国的新任天子。

    两人目光相对,虎乳儿也没有移开眼神。嬴祝觉得这个少年胆子忒大,面对自己的天子威严也敢如此。

    虎乳儿却不知心中所想为何。

    两人的目光相对时间并不长,很快,嬴祝回到自己的辇车上,继续他的行程。

    虎乳儿则继续跟在陈殇之后。

    “这位新的天子倒是会做人情,许了百姓酒肉绢帛,这下子咸阳城里的百姓都高兴了。”戚虎话多,边走边感叹道。

    “装什么傻。”俞龙白了他一眼。

    陈殇咧开嘴笑了,李果却在旁皱着眉思。

    虎乳儿也在笑。

    “小子,你笑什么,傻笑么?”戚虎瞪着他问。

    “笑你说假话。”

    “乃翁我哪里说了假话!”

    “反正我觉得你说了假话。”虎乳儿不急不徐地说。

    戚虎捶了虎乳儿一拳,虎乳儿揉了揉他捶的地方,嘿嘿又笑了起来。

    这一拳捶得根本不重,至少虎乳儿没有从这一拳中感受到什么恶意。

    只不过虎乳儿还不太适应这种表达亲热的方式,因此稍稍离戚虎更远了些。

    “还没有想明白么?”俞龙望了望李果。

    “若是战阵之事,我一箭取之便可,这朝堂上的弯弯道道,实非我所擅长,子云,还是你给我说说吧。”李果道。

    “天子所赐绢帛酒肉,虽然让百姓高兴,却不足以感恩戴德,而且天子远在九重之上,真正负责此事的,应当是丞相,据我所知,如今国库空虚,没有合适的理由,只是天子一时兴起便要赏赐,丞相定然不会同意开此先河——所以方才大将军没有当众驳斥天子,并不是为了给天子留颜面,而是知道,丞相会驳回天子的旨意。天子许下的赏赐得不到落实,现在百姓有多高兴,到时他们就有多愤怒。百姓不会管天子与重臣之间的矛盾,他们只会将此归咎于天子。”俞龙将自己所想都说了出来。

    虎乳儿细心地听着,讶异地看了俞龙一眼。

    说话之中,他们已经离开了主街。

    “大将军府快到了,我带这小子进去,诸位兄弟,过几天我请你们喝酒。”陈殇笑视众人。

    其余三人都笑着拱手,然后各自离去。

    “他们不和你一起?”虎乳儿抬起脸问。

    “我是羽林军士,是天子亲卫,不过么,现在我们听大将军的。戚虎属北军,俞龙这厮还是国子监的监生,别看他这模样,其实是个读书人。至于李果,他原是将门世家,只不过与大将军有仇,现在闲在家中。”陈殇没有急着进门,而是笑眯眯地解释了一番,然后他脸色突然变了:“你这厮要记得一件事情,不要太多废话!”

    一边说,陈殇一边挥动马鞭,狠狠抽了虎乳儿一鞭。

    虎乳儿身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珠渗了出来。

    这一鞭陈殇抽得很重,就算是一个成年壮汉,吃了这一鞭也会呼痛,但是陈殇却看到,虎乳儿不但没有呼痛,反而笑了。

    “我在铜宫中,可没有这么多话,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

    听了虎乳儿的话,陈殇第二鞭就抽不下去了。

    “我听别人说过,‘情深不永,智极不寿’,小子,做人不要太聪明,你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之后,陈殇摇了摇头,领着虎乳儿走进大门。

    他不想与这少年有太多牵扯,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小子,从原本的身世,到铜宫中的经历,一定充满着麻烦。

    真正聪明的人,总是会远离那些麻烦。

    大将军门房的门槛很高。

    虎乳儿费了好大力气,才跨地几乎超过他膝盖的门槛,跟着陈殇来到门房内。

    装饰得非常华丽的门房里,一个留着长须的男子大模大样地坐着。陈殇向他行礼,他只是斜睨了一眼,吐出“等着”两个字,然后向门房一侧指了指。

    那里有间小屋,虎乳儿看到小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有几个有座位,大多数都是站着。

    这些人大多都穿着官服,虎乳儿认不出是什么官职。

    “啧啧,不愧是大将军府,连正四品的官员想要求见,都得在这门房里先呆着。”陈殇低低的声音响起,也不知道是夸耀大将军府的威风,还是在嘲笑这里的傲慢。

    虎乳儿觉得,应该是前者居多。

    或许是因为办事的缘故,陈殇并没有等多久,一会儿之后,那倨傲的门房就笑吟吟地过来,握着陈殇的手仿佛是兄弟一样。他在陈殇耳畔嘀咕了几句,陈殇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大将军府的二进门房,身后留了一堆羡慕嫉妒的眼神。

    他甚至没有和虎乳儿交待一声。

    虎乳儿吸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墙角,等着。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来他会遭遇什么,就只能看别人的心情。

    他不喜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自由的气息,一但嗅着,就会让人陶醉。

    不过虎乳儿并不着急。

    他一边等,还能一边观察着那些等待召见的官员们。

    那种垂头丧气的,那种趾高气昂的,那种面无表情的,那种喜形颜色的……

    小小门房之内,就是人间百态。

    虎乳儿并没有等多久,大约是小半个时辰之后,陈殇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出来,神情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过。

    他出来后牢牢盯着虎乳儿,看得虎乳儿有些手足无措。

    “你说,你是不是大将军的私生子?”陈殇拉着他出了大将军府,走了百十步又停下问道。

    “不知道。”虎乳儿回答。

    自己的身世……一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现在,虎乳儿不想去探究。

    “好吧好吧,你当然不知道,小子,从现在起你就得跟着我了——奶奶的,给了老子一个羽林郎的小官儿,却扔来一个大麻烦!”陈殇大骂道。

    虎乳儿不知道此言何意,不过这时候,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五、以一敌十

    咸阳城极大。

    自始皇帝横扫六合平定天下以来,已经是一百二十载。一百二十载的经营,使得现在的咸阳城分为宫城、内城、外城三部分,仅仅是内城,周围就有十里,住着富贵人家两万余户。

    加上周围四十里的外城,咸阳城中住着十万户人家,人口约六十万。

    一路行来,陈殇都在隐蔽地观察着虎乳儿。

    但是这个少年非常敏感,几次陈殇的目光都被他抓住,于是陈殇干脆光明正大地盯着他了。

    他对虎乳儿的真实身份,其实也很好奇。

    原本他觉得虎乳儿是个大麻烦,所以没有去打听,可是现在这个大麻烦成了自己的麻烦,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得更多一些了。

    至少要更了解这个少年点。

    这一路上,虎乳儿表现得和一个来自乡下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

    他看什么都新奇,有些不知道的东西,也会开口询问。

    但只要陈殇流露出烦躁之意,他肯定会闭嘴。

    虽然对城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心,不过,虎乳儿始终跟紧陈殇,从来不会离开陈殇十步远。

    这小子很有自制力。

    眼见快要到自己的目的地,陈殇觉得有必要和这小子谈谈了。

    “我没有见到大将军,象我这样的身份,离着大将军还有十万八千里,所以我见到的只是大将军的女婿,羽林中郎将杨夷,他打发我回来,让你这小崽子跟着我,他娘的,我陈殇在咸阳城中响当当的人物,如今却成了你这小兔崽子的乳娘!”

    陈殇的唠叨,换回的只是虎乳儿的一笑。

    “前面就是建章营,我们羽林卫便驻于此,你这小崽子,便给我当个小厮,供我差遣使唤,小子,你机灵是够机灵,可是别机灵过头,给我惹来麻烦……”

    陈殇继续教训虎乳儿。

    “呃,我想前面的麻烦,当不是我惹来的。”虎乳儿呶了一下嘴。

    陈殇这才注意到,自己前方出现了一伙人。

    三个身着军服的人,外带一伙看起来仆从打扮的家伙。

    “陈殇,终于逮着你了!”三人中的一个狞笑着道。

    陈殇咂了一下嘴,回头望了望,发觉在他们背后,也出现了一群人。

    这是一条相当狭窄的巷子,并不是大道,陈殇走这,只是为了抄近路。如今前后都有人,想要脱身,可不容易。

    “汝这败类,恶棍,泼皮腌臜货!”身后的人叫道。

    陈殇脸色彻底垮了下来,他跳下马,拔剑在手:“你们这伙虎贲军的废物,就只知道倚多为胜吗?”

    “若是对得别人,自然是一对一,但对上的是陈殇你这人渣……哼哼,跪下挨揍吧!”那狞笑者道。

    “小子,今天让你看看,我是怎么一个打十个的!”陈殇举着剑,杀气腾腾地道。

    虎乳儿总觉得这家伙的表情有些夸张,他毫不犹豫往旁边一躲,想来双方打起来了,应该没有谁会在意他这样一个瘦弱少年。

    最多是被对方迁怒,甩两记耳光罢了。

    “嗨,你这小子,可真不义气。”见他抱着头蹲到了墙角边,陈殇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陈殇,你辱人妻女,今日总要让你好看!”对方一人见此大笑。

    “让我好看……来人啊,来人啊,虎贲卫打羽林郎啦!”

    方才还扬言要一个打十个的陈殇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随着他的叫声,周围原本有些喧嚣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就听到一片门窗打开的砰砰声。

    “虎贲卫的泼皮狗在哪里?”

    “敢在这里搅事,打死这些虎贲卫的泼皮狗!”

    “谁都莫拦着俺,俺要一个打十个!”

    转眼之间,原本人迹稀疏的小巷里,挤出了至少百余人,而且大多数服饰都是羽林卫。

    “你瞧,我说我可以一个打十个。”陈殇向愣住了的虎乳儿挤了挤眼。

    而堵住他们的那些人神情比起虎乳儿更是呆滞。

    “你……你竟然如此下流无耻,竟然叫人?”

    “这不废话么,你们连主带仆加起来少说一二十人堵着我,我不叫人等你们来砍吗?我陈殇乃咸阳四恶之首,能倚多为胜时我为什么和你单挑?再说了,方才你也没有给我单挑的机会啊!”陈殇叉手在腰,哈哈大笑。

    “单挑……对,单挑!”虎贲卫众人中有一个忽然大叫起来:“我们来寻浪子陈殇单挑,你们羽林郎若是不讲规矩倚多为胜,那就尽管来好了!”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狞笑之人。

    虎乳儿本来以为这样喊全是废话,却不曾想那些冲上来的羽林郎之人,闻言都停住了脚步。

    “果然是陈殇!”

    “这厮定然又是勾引了别家的妻女,给仇人找上门堵住了!”

    “若来者不是虎贲卫,我就在这里看着他给人揍!”

    “就是就是,不如这般,打跑了虎贲卫之后,咱们将这厮揍上一顿?”

    陈殇额头上冒的汗,比起这几个虎贲卫的人还多。虎乳儿不动声色地再往旁边去了去,让自己离他更远些。

    他实在无法判断,陈殇吼一嗓子唤出这么多人来,是他的帮手还是他的仇家。

    “陈殇,我要和你单挑,单挑,你敢不敢?”那狞笑之人见围上的羽林郎越来越多,心头有些发慌,又向陈殇道。

    “答应他,答应他!”周围一片起哄声。

    此时天色渐晚,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暮鼓之声,六百响暮鼓之后,咸阳城便要宵禁。陈殇略有些萧瑟地摊开手,将手中的剑挂回马背之上。

    “要单挑,尽管来!”他向着对方招手。

    那狞笑之人见他放下剑,当下也将自己的剑扔给同伴,微微蹲下身子,然后怒吼了一声,向着陈殇扑过来。

    两具身体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虎乳儿知道,这叫角抵,也叫相扑。

    京城中的力士们,如果不想见血,就会以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勇武与力量。

    陈殇的力气与技巧都相当出色,但他的对手也不是弱者,双方你来我往,各自摔了对方几个跟头之后,不约而同,又分开来。

    “剑?”对方道。

    “生死勿论?”陈殇昂然回应。

    “看来你很嚣张啊……那便生死勿论吧。”那人一边说,一边后退。

    但他没有去取剑,而是让出了身后一人。

    身后这人面容白净,两道眉几乎连在了一起,长相非常有特色。

    虎乳儿看了他不只一次,因为这个一字眉给他的感觉,比起刚才那狞笑者还要危险。

    仿佛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陈殇可不怕他。

    自诩为咸阳城中第一流剑客的陈殇,虽然有些吹嘘,但他少小学剑,起于襄汉,后仗剑行走于河洛,最后来到咸阳,这一路与人斗剑的次数,即使没有八百,总也有三五百了。

    几乎未曾败过。

    “稷下谭渊。”那一字眉走上前来,手中抱剑,向陈殇抱拳。

    陈殇还没有反应过来,外边有人惊呼:“稷下十剑之一……你不在齐郡,怎么会来咸阳?”

    谭渊有些讶然地一扬眉:“没有想到谭某的名字,京师中也有人知道,谭某幸为天子看重,如今是虎贲卫,随天子入京……”

    “呸,什么稷下十剑八剑的,只要是虎贲卫,那就是泼皮狗!”有未曾听闻过稷下十剑声名的人吐了口口水。

    然后更多的人吐口水。

    “你们这些翻毛鸡,敢对天子亲军无礼?”虎贲卫中一人怒道。

    这人在羽林郎眼中很面生,事实上,除了那个狞笑之人,其余几个,在场的羽林郎都不认识。

    “什么天子亲军,你们泼皮狗是天子亲军,我们羽林郎就不是了?”

    “呵呵,天子亲军……泼皮狗这几年没有什么象样的人物,连齐郡爱耍嘴皮的吹牛者也要召来吗?”

    羽林郎的反应,让那虎贲卫有些愕然,嘴巴动了动,还想要争辩,却被一字眉谭渊扫了一眼。

    这一眼,此人闭嘴不再言。

    “稷下学宫。”虎乳儿微微扬起眉。

    这个地方,他在铜宫之中,就已经久闻大名了。

    在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前,这个学宫,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地方。诸子百家,尽皆以能在稷下讲学为荣,同样,各种技击流派,也云集于此,钻研角抵技击之术。

    始皇帝统一天下之后,因为稷下学宫曾经支持大秦之敌,故此打压了学宫一段时间。但到了二世圣皇帝之时,国家民穷兵疲,转而实行道家的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对稷下学宫的打压也因此放松。

    三世仁皇帝曾经游学于稷下,从此之后,稷下学宫声势复振,四世昭文皇帝、五世孝景皇帝两朝,更是号称山东太学,与咸阳国子监并行于世。

    虽然到烈武帝手中时,又开始打压稷下学宫,但是如今稷下学宫已经是根深蒂固。

    这十五年,稷下学宫更是人才辈出,有好事者,便将其中剑技高手评出了所谓稷下十剑。

    陈殇眉头撩了一下,他当然也知道稷下十剑,不过这个时候,不能长他人志气。

    “什么稷下十贱,没有听说过,是稷下学宫的十大贱人吗?”他笑吟吟说道。

    ————————————————————————

    (《士林?齐篇》:稷下学宫好为虚名,凡一二长处者,必有称号,时有“十剑”、“八仪”、“六骐”、“四骏”、“双龙”之类,互为标榜。和为学宫监时,深厌之,乃饲养斗鸡,号称“五绝”,此风稍止。)

六、以和为贵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殇与一字眉谭渊身上。

    身材瘦小的虎乳儿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连退了十几步,看起来是因为害怕被即将爆发的决斗波及,实际上,他到了一条小巷的巷口。

    然后,虎乳儿一转身,无声无息地跑入小巷之中。

    在他的身后,虎贲卫与羽林郎们的呼喝声大起,还有剑刃交击的声音,但是虎乳儿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奔跑,奔跑。

    老先生们曾经说过,驻军之外,咸阳城中登记在册的有五十万人,加上那些未登记的隐户、每日进入的旅人,咸阳城人口超过七十万。

    这座城市,宽达十二丈的正街有十五条,而从三尺到三丈不等的小巷小街密如蛛网不计其数,哪怕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人家,也根本无法将所有路都记住。虎乳儿跪着跪着,眼前霍然开朗,从那蛛丝一样的小巷,跑到了一条大街。

    放慢脚步,虎乳儿一边喘着气,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应该是咸阳九市之一的市坊。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咸阳城的街道极为繁华,特别是以东西二市为首被称为“九市”的商业区,栉比鳞次的店铺密布于市中,宽敞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担夫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对于虎乳儿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此前人生之中见过的人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此刻见到的多。

    他还看到了来自西域的骆砣,来自南方的大象与犀牛,来自更遥远南方的昆仑奴——他们肤色黝黑,笑起来时牙齿雪白。

    虎乳儿看着看着,突然间泪水盈眶。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哭,但他就是哭了。

    当虎乳儿抹着眼泪的时候,砰的一声,他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虎乳儿准备绕开时,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撞着人,不道歉你就想走?”

    虎乳儿愣了一下,这才记得,铜宫中的老人们教过他的道理:“在外行走,若是冲撞了别人,一定要先道歉。自然,至于道歉之后是赔礼,还是拔剑,就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

    于是虎乳儿低下头,微微躬身:“抱歉,我方才不小心冲撞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脸看抓住自己的人,这人身材倒不是太高,尖嘴猴腮,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裳,还在鬓角插了一朵花儿——那花非常娇艳,虎乳儿无法叫出名字。

    他原本也叫不出几种花的名字。

    “说抱歉有用,还要王法做什么?”抓着虎乳儿的那人冷笑了一声:“瞧瞧我这身衣服,都给你这厮弄脏了!”

    他胸襟上确实有污渍,但那污渍早就干了,怎么看都不是刚才弄的。

    “那你说当如何是好?”虎乳儿咧开嘴笑了起来。

    “自然是赔了,你这小厮,只要赔我件衣裳便可走了,若是不赔的话……砂钵大的拳头你可曾见过?”

    尖嘴猴腮的家伙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虎乳儿忙低着头,连声说道:“我赔就是,我赔就是!”

    那家伙得意洋洋,贪婪的眼神正往下望,却被虎乳儿抬膝一脚,直接撞在下体之上。

    尖嘴猴腮的家伙整个脸都变成了紫色,哪怕虎乳儿身矮力小,可这一膝撞在要害,他还是捂着小腹弯下身子。

    虎乳儿眼中闪过狠戾的光芒。

    对方因为疼痛而松手,虎乳儿却不想就此逃走。他猛然旋身,腰间的刀应之而起,刀身重重拍在尖嘴猴腮者的鼻梁上。

    喀的一声响,尖嘴猴腮者脸上的紫色顿时变成了鲜红。

    虎乳儿正要再给对方来一击,身边人群中又窜出一条大汉,那大汉厉声叫道:“好胆!”

    对方劈手抓住虎乳儿的刀背,另一手挥掌就要给虎乳儿一记耳光,但突然间觉得手上一松。

    虎乳儿已经弃了刀,哒哒哒冲入人群之中了。

    “莫让这小崽子跑了,乃翁要他狗命!”尖嘴猴腮者嚷道。

    但虎乳儿动作极为灵活,借着这机会,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视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而这座市坊中的小巷与胡同,也让他们无处可以搜索。

    摆脱了那两个无赖,虎乳儿撑膝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神来。

    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那是因为饥饿。

    他已经有大半天没有吃东西,甚至连水都没有。街市上弥漫的食物香味,让他口中生津,也让他腹鸣如鼓。

    缓步走到一家散发出香味的店铺前,虎乳儿看到有人掏出铜钱,从铺子里买来熟肉、面饼。他呆呆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在自己身上摸。

    身上空荡荡的,莫说铜钱,就连那柄捡来的刀,也在刚才的冲突之中被夺走。

    虎乳儿用力嗅着那香气,脚下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看到一个衣裳褴褛几乎与他相当的人,蓬头垢面,跪在路旁向往来的人磕头,身前放着个破陶碗,碗里还有几枚小钱。有个胖子将嚼得只剩一小角的面饼,扔在了那蓬头垢面者身前,那蓬头垢面者却不以理会。

    虎乳儿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一小角面饼上,好一会儿后,他咬着下唇,挪动脚步。

    不是靠近那块面饼,而是离得远些。

    背靠着一家店铺的墙,虎乳儿叹了口气。

    眯着眼睛在那儿看着街上的行人,初获自由的兴奋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人潮涌动,来了又往,虎乳儿看到一个父亲牵着自己孩子过来,在街边的小摊那里为孩子买了糖葫芦串;又看到两个少年伙伴肩并肩过来,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然后一同分享从店铺里买得的糕点;还看到一小娃娃骑在自家祖父脖子上,指着零食欢呼。

    他既无父亲,也无伙伴,更无祖父。

    人海茫茫,除了腹中的饥饿如影随行,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有。

    “小娃儿,给你。”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然后,虎乳儿看到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掌。

    有些肮脏的手掌上,却有一个香喷喷的面饼。

    虎乳儿讶然望向手掌的主人,正是方才跪在地上的那个乞丐。

    乞丐向虎乳儿笑了笑,眉眼都挤在了一起。

    虎乳儿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我没有钱。”

    “没事,没事,我有,哈哈!”乞丐一边说,一边还指了指自己的破陶碗,那里面有着一小把铜钱,大约是十来个。

    虎乳儿记得方才听得店里的伙计对客人说,这样的面饼是三文钱一个。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虎乳儿又问道。

    那乞丐神情微微一愕,然后大笑起来:“你……你这娃儿倒是有趣,不愿意吃白食啊……咱们都是苦哈哈,相互帮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你实在却不过情面,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哥哥我就是!”

    虎乳儿心中又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多谢!”

    一块香喷喷的面饼落了肚子,但虎乳儿没有觉得饱,反倒更想吃了。

    那乞丐见他三口两口将面饼吃了,同情地问道:“你饿久了吧,你家在哪儿,为何不回去?”

    “家……”虎乳儿犹豫起来。

    在他十四年的生命之中,能够被称为家的地方,应该就是铜宫了,但铜宫是他家吗?

    “我不知道我家在哪儿。”想了好一会儿,虎乳儿有些茫然地说道。

    那乞丐啧了两声,没有再细问,而是叹气道:“那你在咸阳城中住在哪儿,如今天色将晚,暮鼓将响,六百声鼓响之后,若还在街市上,可是会被抓入班房受杖!”

    虎乳儿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是班房,什么是受杖?”

    乞丐盯着他,发觉他是真不知晓,不由得挠了挠头:“你连这个都不知……你可知自己姓名?”

    虎乳儿这一次回答得很快:“赵和,和为贵的和。”

    乞丐哈哈大笑起来:“还和为贵呢,莫非你读过书……所谓班房,就是官府衙役们办差的地方,受杖就是老粗的棍子抽你!”

    他说到后边,声音压低了一些,还露出凶巴巴的模样。

    虎乳儿一脸懵懂:“那……那该如何是好?”

    “若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随我来。”乞丐将破碗往自己的麻布褡袋里一塞,抓住虎乳儿手腕说道。

    两人才出了市门,就听到咚咚的鼓声响起。乞丐回头对虎乳儿一笑:“听得鼓声了么,晨钟暮鼓晨钟暮鼓,晨钟响时,市门打开,暮鼓落时,宵禁开始。”

    虎乳儿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

    乞丐拉着虎乳儿赶着鼓点向北,穿过两座坊之后又折向东,虎乳儿望了望,此处应当是咸阳城的东北角,已经接近外城城墙,因此相对较为偏僻。

    二人踏进一座坊门,虎乳儿呆了一呆,这一路来看到的都是咸阳城中的高楼大厦,可进了这座坊门,放眼所及,都是些低矮的平房。

    不仅如此,这些平房布局也很混乱,两排房屋间的街巷远比咸阳城别处要窄,地面上也没有铺石条或青砖,而是简单的泥土。

    “别发呆,随我来!”乞丐入得这坊门之后就有些紧张,看到虎乳儿东张西望,手上便用力扯了一下。

    虎乳儿没有留神,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那乞丐眉头皱了皱,脸上浮起苦笑,又催促道:“快些!”

七、何处安生

    当暮鼓的最后一声响起时,虎乳儿坐在一处黑矮的房间里喝水。

    乞丐皱着眉,有些焦急地向外看着,虎乳儿放下水碗,望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一座低矮的建筑,夹于一片房屋之间,前不邻街后不近巷。方才他进来时,看到一座小院,院子里有口井和一棵半枯的大树,地面肮脏不堪,而且还有一股很浓的骚臭味。屋子里面同样骚臭难闻,半边屋子都垫着带着霉味的草,看情形应当是不少人的卧榻。

    至于家具,也唯有屋侧的一处破柜子,上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屋子里外打量了一遍,虎乳儿又看向乞丐,乞丐喃喃骂了一声脏话,然后道:“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到了院门处向外张望。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露出喜色:“怎么此时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情,猴三与熊大呢?”

    “休提了,猴三那厮不好生照顾生意,招惹是非,结果被一带刀的小崽子打了,他们四处去寻那小崽子去了,让我先将这些生猪送回来。他们此时还没来,想必是赶不在宵禁前回来了。”院外一人道。

    “呸,猴三那厮准是去了哪家私娼寮子!”乞丐骂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五个孩童相互掺扶着走进来,在这五个孩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大汉。

    “你先来了,也不把酒肉置好!”有个汉子对乞丐骂道。

    “我也才回来,今日原本不该是我!”乞丐哼了一声道,然后他伸出手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个大汉顿时会意,一人从怀中掏了匕首,另一人则从院门后取了门闩,跟着乞丐慢慢走近房门。

    乞丐凶戾地望向虎乳儿,然后愣了一下。

    虎乳儿躺在干草堆的一隅,背对着他们,发出微微的鼾声。

    乞丐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看到虎乳儿果然闭着双眼,甚至还有口水自口中滴下,睡得正是香甜。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执匕首的大汉问道。

    “路上遇到的一个憨儿,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的,我寻思着这不是送上门的么,也省得我们几分气力。”乞丐压低声音道:“不论是让他当个扒子,或者断了手脚采生折割,都可以派上用场。”

    执匕首的大汉呵呵笑了两声:“你倒是运气好……先把绑起来?”

    乞丐摇了摇头:“一憨儿有啥可绑的,睡得和死猪一般,这样吧,等猴三他们来了再说,现在咱们弄点吃的!”

    他们出门到院子里去弄吃的,五个孩童则悉悉缩缩地走了进来,原本面向墙躺着的虎乳儿咂了两下嘴,翻身转过来,无人注意到他紧闭的双眼微微撩起了一丝缝隙。

    在铜宫长起来的虎乳儿,很没有安全感。

    哪怕那乞丐表露出诸多善意,但虎乳儿心中仍然不踏实,也幸亏这不踏实,他将乞丐与大汉的对话都听到了耳中。

    他偷偷从眼缝向外观察,看到进来的五个孩童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一个个模样既可怖又可怜。

    虎乳儿只看了一眼,就又闭紧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乞丐等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进来看了看虎乳儿,见他仍然睡得香甜,便只留了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另二人自寻小院两旁的厢房睡了。

    夜深人静之时,借着星月之辉,虎乳儿悄悄起身。

    门被栓着,虎乳儿轻轻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他眉头皱了起来。

    “不急,不急,还有一个地方……”在心里安抚自己,虎乳儿转向墙的一边。在装睡之前他早就看过,那里有两扇小窗。

    对大人来说,这两扇小窗是很难钻过去的,但对十四岁却只有十二岁孩童身量的虎乳儿来说,只是稍稍有些麻烦罢了。

    他很快便撑开窗子,悄然翻了出去。

    但当虎乳儿来到院门前时,发现院子门已经上锁,再看看小院的围墙,足有十五尺高,他就算是跳起来,也够不着围墙的顶部。

    而院子里的那棵大树,离围墙又有些远,他也借力不到。

    虎乳儿皱着眉,目光在院中逡巡,寻找可以帮助自己的东西。

    两边厢房里传来沉重的呼噜声,无论他找到的是什么,都得小心,避免将人惊醒。

    在西厢的屋檐之下,他看到了暗红色的火光,那是乞丐三人作饭后的余烬。

    虎乳儿眼前一亮,他想了想,从树上折下一些干枯的枝叶,然后用余烬点燃。

    他把这个简易的火把拿到大树之上,片刻之后,大树干枯的半边开始燃起零星的火,很快,这些零星的火点汇集起来。

    大树变成了一个大号的火把,在夜晚的咸阳城中,显得特别晃眼。

    按照大秦朝廷的规划,每个街坊都有若干巡火铺子,无论日夜,都有巡火兵卒在哨楼上张望,看看是否有火灾发生。

    点燃大树之后,虎乳儿便缩在了院子的一角,正好是火光照射的阴影之中,无论谁来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总是着火的树,而没有谁会注意到隐在阴影中的他。

    他还叫了一声“失火了!”

    而这个时候,他也已经听到外边传来警锣与木梆子的声音——巡火兵卒和更夫都发现了这边的异常。

    乞丐与大汉们被惊醒,他们看到着火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去井中打水救火,可才浇了两桶水下去,便听到门外沸沸扬扬的呼声,他们情知不妙,扔了水桶就要走。

    可是为时已晚,此时小院已经被惊醒救火的人围住,听得外边呼喝,他们不敢开门,而外边要救火者也没有心思去待,搭勾绳索直接挂上墙壁,轰的一声响,便将一面墙拉倒,救火者蜂拥进来。

    在这一片纷乱之中,虎乳儿乘机混入人群。

    他没有急着离开,见众人都七手八脚忙着灭火,躲在人群后叫了一声:“屋子里还有人,别是出事了!”

    有性急者顿时踹开了各处房门,那五名残疾的孩童也早被惊动,只不过缩在草堆里不敢出声,此时门一开,火光照耀下,顿时显露出来。

    带队救火的一个中年男子只是望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这些孩童……这里是贼窝!”

    五个残疾孩童,齐聚于这间低矮的屋子,这情形肯定不是偶然。随着中年男子的一声怒喝,众人也反应过来,紧接着,便见一小吏模样的男子出来,大声厉喝:“抓住这三人,莫叫他们走了!”

    他在人群中连连指了三下,正是混入人群的乞丐与他的同伙。

    虎乳儿惊讶地看了这小吏一眼,这种混乱的局面中,小吏竟然能够精准地找出这三个人来,若不是侥幸,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准备了。

    他悄悄往人群外边缩了缩,乘着众人擒拿乞丐一伙的时候,隐入了院外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须要他管了。

    此时接近半夜,虎乳儿独自行在街头,晚风泛过长街,他忽然觉得有些快意。

    但紧张过后的疲倦很快找上门来,而天色也渐阴沉,星月之辉渐渐淡去,他看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便胡乱找了户人家,缩在他家门槛之下睡着了。

    好在此时是六月下旬,正是一年最为炎热之时,哪怕睡在外头地上,也不觉得寒冷。虎乳儿是被人开门的声音惊醒,他抬头一望,看到的是一张黑瘦又满是皱纹的脸。

    这张脸满是嫌弃地看着他:“晦气,晦气,哪家的小猴儿,怎么睡在我铺子门前了,滚滚滚,莫要耽误了我的生意!”

    这张黑瘦脸的主人约乎五十余岁,拂袖来驱赶虎乳儿,虎乳儿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正待离去,却又被那主人拉住。

    主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虎乳儿:“你这小厮,是哪家的?”

    虎乳儿摇了摇头,那主人眉头皱起,眼珠咕录转了转:“你这小厮叫何名字,听得懂我的话么?”

    虎乳儿略一犹豫:“我叫赵和。”

    “赵和赵和,和有什么好的,不和才好,不和乃翁才能生意兴旺!”黑瘦脸的主人嘟囔了一声:“你从哪儿来的?”

    赵和眨巴着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主人哼了一声:“不是哑巴,但和哑巴也差不离了……小子,你是不是无家可归,是不是没有去处,是不是……没钱吃饭?”

    赵和抚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对方每问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那你可愿意在我这当学徒,我管你饭吃,好歹也有个安身之所!”那主人道。

    赵和讶然相望,不曾料想,竟然有这样的天降好事。

    “你说愿不愿意,若不愿意,你只管走,也休要再到我这睡觉,若是愿意,便留下来,我去寻得保人,在里正那里立一份文书。”黑瘦主人说道。

    赵和挠了挠头,这位主人在此有店铺,应当不象昨日的乞丐那样是不怀好意吧。而且无论是否不怀好意,他如今也无处可去,只能暂且在此栖身。

    因此赵和没有拒绝。

    那黑瘦的主人笑了一下,拉着赵和便走:“走走,我们去寻保人去……就找萧由吧!”

    他拉着赵和来到一户人家,正准备敲门,那户人家的门自己开了,一个穿着吏服的男子正了正衣冠出来。黑瘦主人一见他都满脸欢喜:“萧大夫,真巧了,我有事寻你帮忙。”

    那个吏服男子目光在黑瘦主人面上扫了扫,然后迅速停在赵和的脸上。

    赵和认出了他,正是昨夜救火时的那位指认乞丐三人的吏员。赵和心猛然一悬,他不知道昨夜这个吏员是否也注意到他。

八、小吏萧由

    萧由深沉的目光停留在赵和身上。

    足足过了三息,他转过脸,对那黑瘦主人道:“平衷,你找我何事?”

    名为平衷的黑瘦主人揉着手,笑嘻嘻地道:“是这样,我的铺子要收个学徒,烦劳你与王夫子一起做中人立个文书。”

    萧由又看了赵和一眼:“就是他么,他家大人长辈呢?”

    “咳,这孩子无父无母,流露街头,我是瞧他可怜,这才收容他。”

    萧由眉头撩了一下,平衷立刻伸出手去,两人的手在袖子遮掩下轻轻碰了碰,一个小布袋便传到了萧由手中。

    “那么……”萧由向赵和伸出手。

    不过,当萧由低头看到赵和手掌时,眉头再度挑起,话语也中止了。

    赵和手上的皮肤和他面上一样,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腊黄,缺少光泽。在他的手背之上,还有一个黑色的印记,若不是萧由观察仔细,很容易略过。

    印记象是一颗星星。

    萧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赵和的手,绕着赵和转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下赵和的眉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平衷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平衷欢喜地顿了顿足:“还请萧大夫与我一同去王夫子家中。”

    萧由淡淡点头,平衷便扯住赵和,向着小巷的更深处行去。

    赵和莫名其妙,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抬头看了身旁的萧由一眼,萧由则挪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捻着自己的胡须。

    小巷最深处,有一棵高大的刺枣树,接到这儿,赵和听到了朗朗的读书之声。

    平衷正了正衣冠,旁边的萧由也站直了腰。

    平衷轻轻扣响刺枣树旁的门,里面读书声稍稍低了点,但没有乱,不一会儿,门被从内打开,一个青裳男子走了出来。

    平衷做揖,萧由也是拱了拱手,而那青裳男子还礼道:“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王夫子,平某想请先生做个中人,立一份文书,这个小厮从今日起,是我铺子里的学徒……”平衷有些絮叨地说明了来意。

    那位王夫子看向赵和,与赵和目光相对,他微微笑着,向赵和点头,丝毫没有因为赵和是个少年而有所轻漫。

    他的目光非常温和。

    “你这孩子,为何要来当学徒,给平匠师当学徒,可是要吃苦的……”王夫子说道。

    旁边的平衷顿时有些急了:“天地良心,王先生,如今这世道,不吃苦怎么能学得一技之长,况且这小子没了家人,我是心地良善,才收容他,给他一口饭吃……”

    在他旁边念叨,可那位王夫子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温和地继续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只管和我说,我必为你想个法子。”

    赵和看了看围着的几个大人,然后低下头去,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目光。

    三个大人当中,平衷看似精明狡猾,但赵和却能看透他的用意。萧由深沉如渊,赵和可以从这人身上感觉到危险——就算是陈殇、戚虎他们四人身上,赵和也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危险。而这位还不知其名的王夫子,温和清澈,看上去就象是山间的清泉,一眼便能见底,但赵和反而不敢亲之信之。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由的善意。

    他更不敢将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人身上去。

    “我愿意拜平匠师为师傅,给他当学徒。”赵和抬起头,很确定地说道。

    平衷拿着一式三份的纸,笑得合不拢嘴。

    立下这文契,赵和就算是他正式的学徒了,至于奉茶拜师的仪式,随便找个时间补上就是。

    三份文契,一份在他手中,一份赵和自己收着,另一份则是放在作为中人的萧由处。

    “多谢萧大夫,多谢王先生,改日备薄酒请二位小酌……阿和,随我回去!”

    他分好文契,带着赵和与王先生告辞,赵和走了几步,回过头又望了一眼,那位王先生站在门前,仍然看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从门内走出一个小姑娘,约摸八九岁的样子,拉住了王先生的一只手不停摇晃,王先生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非常欢喜,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头顶,转身入门。

    赵和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平衷粗暴地拽了他一下,险些将他拽倒:“快点,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这个懒虫,若是胆敢偷懒,可别怪我的鞭子不客气!”

    他此前对赵和还算和气,但现在事已定局,立刻就变了脸。

    “平衷。”不等赵和回应,一个和缓的声音响起。

    平衷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却发现萧由跟在自己身侧。

    “萧大夫有何吩咐?”平衷忙弯了弯腰。

    “你这三份文契,还要去衙门里用印。”萧由缓缓道。

    平衷愣了一下:“呃……有此事么?”

    “去户曹用印,好给赵和录户籍。”

    赵和目光在萧由与平衷身上打了几个转儿,主要是在看萧由。他觉得萧由与那位王先生说话方式有点相似,都是不急不徐,但两人又有很大的不同,王先生说话时神态诚恳,让人如沐春风,而萧由嘛,给他的感觉则要相对阴冷深沉。

    “那还要劳烦萧大夫……哈哈,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平衷干笑着又递上一个小包。

    萧由微微点头:“让这少年随我一起去,都办好后,叫他给你送回来。”

    平衷有些犹豫,但看到萧由不快地挑起了眉,他顿时陪上了笑脸:“就依大夫。”

    萧由向赵和点了点头,赵和静静跟在他身后。

    萧由走路极有风度,背着手,不紧不慢,但因为步子迈得大,所以赵和还是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一路上萧由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赵和,当他终于停下回头看向赵和时,赵和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萧由停下的地方,正是昨天他被那伙恶徒拐去的小院。因为救火的缘故,院墙被拉倒了,院内仍然是一片狼籍。

    这一路上,萧由都在注意赵和。

    少年人很沉默,目光虽然好奇,却没有那种左盼右顾,只要萧由一看他,他必然会回视,然后才移开目光。

    “是儿多疑。”这是赵和给萧由的最深印象。

    “昨夜险些失火啊。”萧由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赵和没有回应。

    两人又继续前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咸阳令署。

    咸阳令要管的事情非常多,因此令署中往来的人员不少,赵和发现,几乎所有的人见了萧由都会微微行礼。他若不是人缘出奇的好,那就是在令署中威望极高,亦或二者兼而有之。

    “据说地方上的衙署往往年久失修,但咸阳令署不同,这是天子脚下,天下第一衙署,如果太过破旧,有失大秦帝国的体面——有这么好的理由,历任咸阳令对于修衙署自然不会懈怠,至于在维护帝国体面的同时,也让自己更为舒适,那则是附带之功效了。”萧由缓缓说道。

    赵和愣了一下。

    他没有想到萧由会和他说这个。

    “平衷称我为萧大夫,因为我的爵位是第七级的公大夫,大秦的爵位,你知道吗?”萧由又说道。

    赵和心里惊疑不定,萧由和他说这些个做什么?

    “在我大秦,只要能立功,便可授爵,昨夜一伙搞采生折割的无赖恶徒被擒,检举者的功劳可折一甲,若是庶民,立刻可升为公士,若是奴仆,则可脱籍成平民。”萧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赵和:“你以为呢?”

    赵和抬眼看着萧由,眼角余光却在关注周围,寻找可以逃走的道路。

    但萧由是进了衙署之后才对他说话的,赵和虽然看到了几处通道与门廊,但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跑掉。

    因此他垂下眉,低声道:“我不懂得萧大夫说的事情。”

    “哈哈……随我进来吧。”萧由哈哈一笑,推开一扇门。

    这是令署侧厢的一扇小门,门后的房间里堆满了简牍与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好在光线还算充足。

    赵和有些好奇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简牍书籍。

    “大秦立国以来所有的律令,大多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小心,你左边的那排竹简,可以上溯到庄公之时,距离现在已经是八百年了。”萧由一边坐下,一边随口解说。

    赵和侧头去望了下左边书架上的竹简,忙避开这将近千年的老古董。

    “你右边的那张卷轴,时间倒没有那么久,不过是二百年左右吧,那是蔡侯纸问世之后,二世圣皇帝大喜,令人绘制的咸阳形胜图。”萧由又道。

    赵和只能再缩了一下身子,略带敬畏地看了一眼已经灰扑扑看上去破烂不堪的咸阳形胜图。

    他再看向萧由时,萧由已经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放着一份看似公文的纸了。

    “我这里能有这么多典册图籍,可不是我一个人……历代咸令吏员,都在精心收集,毕竟自二世圣皇帝以来,咸阳令的平均任期是一年九个月又十一天,而吏员只要自己不出什么大事,都是终身任职。所以,吏员才是衙署的主人,而令长则只是过客。”萧由端着那份纸在看,口中却说着不相干的事情。

    然后,他猛然抬眼,看着赵和:“你现在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么?”

    他原本是个看上去相当随和的人,但此时张目凝神,却带有一种凛然的威势。

    但这对赵和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赵和依旧低垂眼眉:“我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大夫说。”

    “是儿不仅多疑,而且胆大。”萧由目光微微闪了闪,心中暗想。

    “大夫!”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由往后靠了靠,赵和也回过头去,看到另一个吏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此人的衣裳与萧由一模一样,两人的职务应该相当。不过他对萧由的态度甚为恭敬,并不象是普通同事之间的态度。

    “何事?”萧由起身微微一躬。

    “一个凶犯家里人找来了,想要能帮他减罪,只是大府已经将案子判了,喏,就是你手前的那份公文,送上去后依律必死,所以求到我们这边来,如今就在外边等着。”

    “唔……他们在外边么?”萧由起身,皱着眉想了想:“我去与他们谈谈。”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转身又看了赵和一眼:“你识字么?”

    赵和愣了一下:“识字。”

    “替我看看这份公文吧。”萧由指了一下案几。

    说完之后,萧由便出了门,留下赵和一人在屋子里。赵和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想到萧由最后指的一下,便来到案几前拿起那份公文。

    那是一份由咸阳令发给廷尉府的公文。

    二世圣祖皇帝改革制度,为表示仁慈爱民之意,凡可能判处死刑之狱案,皆须报禀廷尉府。这份公文,便是说咸阳城中有一名为骆二的庶民“用斧伤人,害其性命”,故报禀廷尉,询问是否处其死刑。

    附在公文之后的,是咸阳令的堂审记录。

    赵和匆匆看了一遍,还没有看完,萧由就在那吏员的陪同下又回了来。

    “萧大夫,这骆二还有救否?”那吏员也不避赵和,直接问道。

    “有救。”萧由拿回公文,磨墨舔笔,然后在公文上一笔划下去。

    赵和正在其前,看到他在那“用”字下加了一弯钩,变成了“甩”字。

    “这……”吏员愣了一下。

    “用斧伤人是故意杀人,依律当抵命,甩斧伤人是过失杀人,依律不致于死。”萧由将墨迹吹干,微微一笑:“只要不死,新帝登基,必有大赦。”

    那吏员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连连向萧由拱手,捧着公文便离开了。

九、学徒赵和

    吏员离开后,屋子里又只剩余萧由与赵和。

    萧由双手十指交叉,拄在自己的下巴上,凝视着赵和:“识字啊……”

    赵和心登的一跳,便知道有问题。

    他在铜宫之中,虽然教授他的都是饱学多智之士,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哪怕被教出了多疑的性格,却还不是萧由这样吏员的对手。

    他是一个要被收为学徒的流浪儿,怎么可能会识字?

    “大秦识字者,百中不过五六,咸阳城内高一些,百中约是十二,这是成年男子。至于一般少年,识字者就更少了,你能识字……”萧由看到赵和脸上终于露出了紧张之色,微微一笑:“这算是难得的,到了平衷那儿,若受欺凌辱,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去找那位王先生。他是中人,出了事情,须得脱不了身!”

    赵和吃惊地看着他,原本以为紧接着会受到接二连三的质疑,结果却被萧由轻轻放下了。

    “我叫萧由,字顺之,也住在丰裕里,不过不是平衷所住的牛屎巷,而榆树巷,巷口有棵老榆树的那边。”

    “多谢萧大夫。”无论萧由内心做何打算,但至少此人表面还算带着善意,因此赵和轻轻低头,向对方道谢。

    “哦……你随我来吧。”萧由起身:“方才我出去安排了些事情,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可以带你去看看。”

    赵和没有多问,只是跟在萧由身后。萧由带着他出了屋子,穿过七扭八拐的廊道,走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到了咸阳令衙署的一座内院。

    这扇小门内外,仿佛是两个天地。赵和一过门,就觉得身上泛起了寒意,而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人在哭嚎呼痛,但侧耳仔细听时,那声音又若有若无,并不真切。

    赵和惊疑不定,先停了一下脚步,然后想到萧由根本无须用什么计策对付他,便又跟了上去。

    对这院子里的情形,赵和不陌生,仅仅走了几步,他就判断出,这院子应当是监牢。

    萧由将他带到一间半埋在地下的监牢里,早有两个差役在那等着,见他来后,笑嘻嘻迎上来:“大夫,事情办妥了。”

    “我进去看看。”萧由道。

    “您只管放心,我们兄弟拿出了全部本领,比起凌迟车裂还要让他们受用。”一个差役推开牢门,另一个差役则举起了火把。

    萧由带着赵和进去,立刻嗅到臊臭与血腥交织的味道,萧由侧过脸望了赵和一下,赵和并没有伸手去掩鼻。

    赵和的目光盯在了牢房里的监笼之中。

    在那里,几具不成模样的身体躺着,一个个仰面朝天,可以看得清楚,这几人都已经死了。

    正是那个诱骗赵和的恶丐和他的同伙。

    举着火把的差役深吸了口气,很是为牢里的气味陶醉,还笑着道:“只是便宜了这伙狗贼了,原本我是想折腾他们十日的。”

    萧由点了点头:“采生折割……折腾他们,上合天理,下应人情。”

    举着火把的差役连连点头,脸都笑成一朵花:“萧大夫是有学问的人,说得就是有道理,我们兄弟的手艺,用在这等狗贼身上,那可是再合适不过!”

    萧由这次没有理他,而是对赵和道:“看清楚了么?”

    赵和喉节动了动:“看清楚了。”

    “那就走吧。”萧由道。

    他们离开监牢,萧由将那三份文书交给赵和,又送他到门口:“你知道怎么走?”

    “知道。”赵和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么如今,你是否有什么话要与我说?”萧由又道。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直视着萧由的双眼:“那些……孩童呢?”

    恶丐与其同伙被弄死,也就意味着赵和不必担心报复,也不必担忧有人可以从恶丐口中得到他来历的线索。赵和感觉到萧由的善意,但在铜宫之中的老人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无缘由的善与没有无缘由的恶,所以在弄清楚萧由真实目的之前,他不会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那么能让他关心的就是被恶丐一伙控制的残疾孩子了。

    所谓采生折割,就是恶人将健康的孩童凌虐至残疾,逼迫他们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去乞讨、偷窃。诛杀恶人容易,可这些已经终身残疾的孩子今后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

    萧由深深望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若你感兴趣,过些时日,我带你去看他们就是,现在你该走了,免得平衷等得急了。”

    赵和向萧由施礼,先退了两步,然后才转身小跑着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右手指头轻轻在门上敲了敲,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恩师啊……我在咸阳令署看了八年档籍,终于等到了你所说的人啊……”他在心中暗想。

    赵和跑出咸阳令署之后长长出了口气。

    在衙门里,他一直觉得憋闷,特别面对萧由这个人时,这种憋闷感就更甚。

    而且,衙门里有一种和咸阳市井格格不入的气氛,让赵和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铜宫之中。

    辨明方向之后,他小跑着赶回丰裕里牛屎巷。

    才到巷口,就看到平衷在那儿东张西望,见到他便立刻伸出手:“文契何在?”

    赵和将自己小心存好的文契交给了平衷,平衷收到后扫了一眼,见上面确实盖了红通通的印章,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天色不早了,你赶紧来,今日还有许多活要做!”

    他对赵和没有吃早饭之事半字不提,只是催促着赵和同他一起回到店铺。没等赵和站稳,又立刻指手划脚,命令赵和将门板打开,准备开张营业。

    赵和吃力地将沉重的门板抽开,这才有空去看平衷家里做的是什么营生。

    映入眼中的是六口棺材。

    平衷开的竟然是家棺材铺!

    除了六口棺材架在长凳上之外,还有一些木料、工具,满地的刨花与木屑,总之,这棺材铺子里乱糟糟的。

    平衷扫了赵和一眼,发现这少年脸上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心里又有几分欢喜。

    “好好干活,先……先将这地上打扫干净,那些刨花木屑别当垃圾倒了,全给我堆到后院柴房里,那些工具都摆整齐了,还有木料也给我垛起来,偷懒的话,没有饭吃,还要挨打!你小子记着,如今你已是我的学徒,师傅要打要骂,你都得受着,否则便绑你去衙门打板子!”

    平衷提起嗓子喝斥,赵和看了看他,现在的平衷,可与最初要收他为学徒时不是一张面孔。

    不过赵和也没有反驳,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

    忙碌了一天,赵和没有片刻停,打扫、收拾、搬运这样的粗活累活干了,给棺木上漆这样的小活儿也干了——因为多费了些漆还被平衷臭骂了两顿,好容易到了夜晚打烊,平衷总算说了句:“随我回去吃饭!”

    棺材铺子只是平衷的店面,他晚上并不住在这,而是住在巷子更深处。他家里有四口人,他老娘是个黑瘦的老太,看着赵和的目光就不善,他婆姨沉默少语,对多了个吃饭的人毫无反应,倒是平衷的小子,年纪不过是八九岁,拉着赵和说了好几句话,话里话外都是要赵和替他一起去打服牛屎巷的同龄小子,要象“吉哥儿”那样当整个丰裕里的“游侠大哥”。

    他连说了几回吉哥儿,听他的口气,应当是丰裕里有名的少年游侠。赵和只是应付了几声,等饭端上来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去对付脱粟饭了。

    一平碗饭,加上一小坨酱菜,对于早就饥饿难耐的赵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在铜宫里,他的饭大多时候是麦麸饭,至于菜倒是不缺,那位前大司农蔡圃,生生将野菜种成了家菜。

    “这小厮睡哪?”早早吃完饭的平衷老娘用沙哑的嗓子道:“这么能吃,莫非还要给他备间屋子睡觉?”

    赵和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吃得更快,同时眼睛还瞄了一下旁边盛着饭竹甑。竹甑里还有一小坨饭,赵和本来不好意思去添,但现在,他决定将这小坨都弄来。

    看到赵和添饭,老太婆更怒,忙将桌子上掉落的几粒粟饭塞入自己嘴中,还有缺了牙的嘴嘟囔:“如此能吃,谁能养活?”

    平衷不耐地拍了拍桌子:“休要多言,我自有计较!”

    他这一拍桌子,老太婆终于闭嘴不语了。

    赵和吃饭之后,自觉地收拾了碗筷,老太婆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仿佛是怕他将家里的陶碗摔了一般。待一切收拾完毕,平衷看了看外边,见还有些星光,便唤起赵和:“随我来。”

    他二人借着星光又回到了棺材铺子,开门之后,平衷一指其中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今后你就睡在这里!”

    说完之后,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铺子,喃喃咒骂道:“如今生意不好,若是能同十四年前一般,那该多好……那时我老爹还在世,我们昼夜忙个不停,却仍做不完活……”

    赵和并不怕睡棺材,他在铜宫里长大,还没有见过棺材,当然不知道害怕。但听到平衷说起十四年前忙个不停的事情,赵和突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好在平衷只嘟哝了一句便离开了,赵和闭了铺门,推开棺材盖,翻身躺了进去。

    这是给大人的棺材,他睡进去,倒不嫌拥挤。劳累了一整天,他身心俱疲,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直到砰砰的声音响了,他才惊坐而起!

十、呦呦鹿鸣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是从大门处传来的。

    赵和回过神来,发觉外头已经天亮了。他忙起来开门,却是一脸怒气的平衷。

    披头盖脑的一顿骂之后,平衷还将赵和的早餐也罚没了。对此,赵和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中记了一笔。

    接下来就是开门营业,棺材铺子往来的客人自然不多,大多是那种年纪到了的老人,来给自己寻一口好棺木,运回家中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饿着肚子的赵和被支得团团转,但棺材铺却始终无人问津,直到巳时一刻左右,才有人走了进来。

    平衷兴冲冲迎上去,可看清来人是谁后,却又一脸失落:“王夫子,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昨日作中人的那位王先生。

    王先生牵着那个小姑娘,对于铺子里的棺材不以为意,看到赵和正吃力地搬着木料,他轻轻点了点头:“昨日我给你们做了中人,今日自然要上门问上一声,平匠师,这孩子在你这还好么?”

    平衷嘿嘿笑了一下:“好吃懒作,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来,饭倒是很能吃。”

    王先生眉头一皱,并没有偏信平衷所言,他来到赵和身边,先是帮着他将木料垛好,然后微微弯腰,用一块手帕擦去赵和额头的汗水。

    “赵和,你在平匠师这可还好?”

    “有什么不好的,管吃管住,王夫子,王先生,你休要多管闲事!”平衷道。

    “别怕,有什么便对我说什么,我与平匠师也是多年邻居,他这人心虽不恶,但尖酸刻薄却是有的,贪鄙小气也是有的,你在他这儿,必然会受些苦,有什么委曲,只管对我说,我替你主持公道!”

    平衷听了也不怒,反而笑嘻嘻道:“王夫子,你这话就说过了,我向来大方,哪里刻薄小气了?这小子若不是在我这,只能流落街头,没准还会给差役们捕去,以赘婿假子的身份发往边疆,尸骨无存凄惨无比!”

    赵和低头没有说什么,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道:“你记着我的话,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

    说完之后,他又与平衷说话,无非是交待平衷要善待赵和。

    赵和抿了一下嘴,要到后院去搬木料,但这时,跟王先生来的那小姑娘却上前,将一个小纸包递了过来。

    “给你。”小姑娘笑眯眯地说道。

    赵和立刻嗅到了一股香气。

    小纸包里包着的是两个蒸饼,热气腾腾,面香扑鼻。

    赵和喉节不受控制地咕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多谢,你自己吃了吧。”

    若是平衷和他老娘那等人物,就算不给他吃,他也要想法子弄来填自己肚子,可这小姑娘却全是一片善意,他反而不想去占对方的便宜。

    小姑娘看到王先生与平衷站得稍远正在说话,压低声音说道:“是我爹爹专为你买的,他说平三叔这个人在第一天肯定要寻借口克扣你一顿,不过平三叔不是恶人,他再来吓唬一番,以后你的日子能好过些。”

    赵和心中微微生出感激之情。

    他暗暗记下此事,伸手接过了蒸饼。

    一来是腹中饥饿,二来他也怕王先生离开后有什么反复,因此他向那小姑娘道了一声谢,便撕下面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虽然是小口的吃,但他几乎没有做什么咀嚼,所以吃得很快,仅片刻功夫,两块面饼就被他吃净。他拍了拍手,又向王先生行了一礼,那位王先生微微一笑,又与平衷说了两句话,便牵着女儿离开。

    他女儿走的时候还回头向赵和笑了笑,两只眼睛弯成月芽儿,笑容极是温暖。

    “你这小崽子,还不快干活去!”王先生走之后,平衷瞪了赵和一眼喝斥道。

    “这位王先生是什么人?”赵和一边忙活,一边打听道。

    他现在也有些明白平衷是何等性格,这位棺材铺的老板正如王先生所说,贪心刻薄,但是那种有坏心无恶胆的人物,因此倒不怕他。

    “哼,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平衷一边开始刨板子,一边说起话来。

    从他口中,赵和得知,王先生也是一位奇人。他单名为道,字佐之,自幼失怙,家中产业卖尽,靠着丰裕里邻舍间帮衬长大。他极为聪慧好学,十六岁时就学有所成,又有孝名,受到某位贵人的赏识,被举了孝廉,成了一名清闲的小官。他对权势没有太大兴趣,感念邻舍当初相助之恩,所以不去钻营升官,而是在家里办了所私学,专教丰裕里子弟读书。也正是因此,在丰裕里这位王佐之有很高的声望,同那位萧由萧顺之一起被视为德高望重之人,邻舍有什么事情,都爱寻他二人主持公道。

    平衷虽然嘴中贬低王道,说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但赵和还可以听得出来,他也觉得王道比较可靠。

    “那位萧大夫呢?”借着这个机会,赵和又向平衷打听起萧由。

    萧由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可疑,赵和总觉得心里发虚。

    “萧大夫熟知法典律令……哈,你这好偷懒的,问这么多做甚,快干活去!”平衷原本要回答的,但看到有人进门来,将赵和赶去做事,自己迎了上去。

    “咦,平三,你这怎么多了个小厮?”

    来的人也是平衷熟人,一开口就让赵和吓一跳,他的嗓音大得如同雷鸣。他不由向来人望去,只见这家伙身材粗壮膀阔腰圆,赤膊着上身,将衣服系在腰间,露出毛乎乎的胸膛。他一开口,便有扑鼻的酒气冲过来,熏得赵和赶忙让了让。

    “我这边新收了一个学徒,樊狗屠,你不去关扑赌博,来我这做甚?”

    “今日关扑赚了钱,正好老娘总是念叨身后之事,我便来看看,上好的寿材,给我备上一口。”这大汉说起正事,声音稍低了些:“老娘拉扯我长大不易,我虽是个没好脾气的,但总得让她老人家对身后之事满意!”

    “你这狗屠,别的都不足道,唯有孝敬母亲这一点,让我高看一筹——既然是要替你老娘挑一口好的寿材,你看这一口行不行?”

    平衷一边拍着一口棺材,一边吹嘘起来,明明就是一口柳木的棺材,却被他吹嘘得胜过了金丝楠木。那位樊狗屠原本就有三分醉意,这听得头昏脑胀,直接拿出了一小枚金饼晃了晃:“我不管你那许多,按这个价钱,给我备上一口最好的,下午我便来取,若有半点不合我意,平三,你知道我樊令的拳头有多大!”

    说完之后,名为樊令的狗屠收好金饼,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平衷笑嘻嘻地送他出门,转头回来就呸的一下,小声咒骂道:“就你樊令一个屠狗的,也知道什么棺材好什么棺材坏?若不是念在你还有点孝心的份上,我就给口薄皮的给你埋自己!”

    骂过了樊令,看到赵和笑嘻嘻望着自己,平衷翻起眼又将赵和赶去干活。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怕了樊令的拳头,他想来想去,从后院挑出了一口柏木寿材,与赵和一起将之抬了出来。

    但到了傍晚,暮鼓都敲响了,说是要来拖走寿材的樊令仍然没有来。平衷等得有些急,便吩咐赵和道:“樊令那个醉鬼没准将事情忘了,你去催一催,让他……”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有人乱叫:“平三,平三,你的棺材备好了没有?”

    平衷低低骂了一声:“哪家不懂礼的狗东西,怎么和你家三爷说话的。”

    骂完之后,他又换了脸色,带着笑音:“谁啊,是谁要照顾我的生意?”

    他笑着到了门口,脸色又是一变:“贾畅,你这鸡儿是何意?赵和,拿棍棒来,拿门闩来,将这小贼儿给我打走!”

    赵和到了门口,看到的是一个衣裳肮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头上歪戴着小帽,怀里抱着一只秃毛鸡,笑起来时门牙缺了一颗。

    “平三,你敢动我一下,我大哥改日就去收拾你儿子!”抱鸡少年得意洋洋,他朝赵和挑衅地抬了一下下巴:“甚至用不着等我大哥,樊狗屠马上就要过来,他先剥了你们的皮当狗肉卖掉!”

    “樊令自己人呢,说好了下午来得,这时还没来?”平衷愣了愣道。

    “他再博一戏便来,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别急着打烊。”抱鸡少年在棺材铺前坐下,将怀里的鸡放下,又对赵和道:“瞧,我这骠骑大将军如何,在咱们丰裕里,它可是响当当的名鸡了!”

    “呸,你整日里斗鸡,游手好闲,终有一天要死在街上,赵和,休要与这种人往来,你若敢与他往来,仔细你的皮!”

    赵和连连点头,却是有趣地看着贾畅。一来是他从未与同龄人打过交道,二来也是因为这市井气息让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活力。

    在铜宫中,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气息。他觉得,自己也应当尽可能融入到这种气息当中去。

    贾畅专心逗着自己的“名鸡”,过了好一会儿,拎着一挂肉的樊令大摇大摆走了来,将那挂肉扔给贾畅后捋起衣袖:“平三,我要的寿材呢?”

十一、浪荡少年

    寿材早就备好,只等樊令来取了。

    不过樊令空手而来,没有驾车,让平衷有些头疼:“这寿材如此重,还得给你送回去?”

    樊令把寿材四壁拍得砰砰作响,对它的结实很满意,摆手道:“何必如此麻烦,你看我的!”

    他蹲下身,双手在寿材上一抱,嘿的一声喝,便将之搬起,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赵和看得目瞪口呆:这人好大气力!

    樊令扛着寿材离开,斗鸡儿贾畅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赵和一眼:“小子,过几日来找你玩儿,既然到了丰裕里,如何能不认识我们的大哥?”

    “滚,滚,滚,你敢再来,便打断你的腿!”平衷抓起一个扫帚掷了出去,只不过贾畅跑得飞快,扫帚只是落在了他的背后,没有砸着人。

    “我和你说,你好生在我铺子里做事学手艺,莫要学这斗鸡小儿一般游手好闲,更别和他们混在一起,否则日后有你的苦头吃!”平衷又向赵和吓唬道。

    “放心放心,我对斗鸡没有什么兴趣。”赵和举手道。

    他确实对斗鸡没有兴趣,也不想与那贾畅有什么往来,但事不由他,没过两日,贾畅便又来了。

    不仅自己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壮的抱臂少年。

    平衷一见到贾畅,便要赶他走,但那抱臂少年冷笑起来:“平三,若你不想你家小子天天挨揍,最好客气一些。”

    平衷不怕贾畅,甚至不太惧樊令,但对这个抱臂少年却似乎有几分忌惮:“吉郎君,我这边是开铺子做生意,贾畅整日来勾我徒弟,我如何能不管?”

    “就是听说你收了个徒弟,我才来看看,听说还是我的本家……这丰裕里年纪相当的,怎么能不先来拜见我?”抱臂少年笑眯眯地道。

    “他又不想当游侠儿……”平衷喃喃地说。

    “他想不想,平三你可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抱臂少年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腰间挂着的剑随着他走动摇摇摆摆。

    赵和看着这少年走到自己面前。

    这少年足足比赵和高出一个半头,良好的营养、充足的锻炼让他身体健壮,一对浓眉又黑又密,看得出他是一个极为刚强的人。

    两人目光相对,抱臂少年眼神里有明显的挑衅神情:“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

    赵和不喜欢他这种神情,更不喜欢他刚才那句要决定自己命运的话语。

    因此赵和很直接地摇了摇头:“不想。”

    “哈,你在这边有什么前途?平三家的棺材铺子是要传给他的小崽子的,你给他家白做十年,便是出了师,也不过是个苦哈哈的木匠,不如跟我混,我保你日后荣华富贵。”抱臂少年有些意外赵和拒绝得如此干脆。

    “没兴趣。”赵和的第二次拒绝更为直接:“半点兴趣也没有,还请别来打扰我。”

    平衷这会儿得意了,他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个知好歹的,今晚给这小子多加一碗饭——不,半碗就行。”

    “哈哈,你会改变主意的。”抱臂少年笑了笑,然后脸色突变,飞起一脚,踹向赵和:“否则就打得你改变主意!”

    他忽喜忽怒,这一脚又踹得快,如果换了别人,只怕要结结实实吃上一下。但赵和原本多疑,又身手敏捷,猛然侧身,闪过这一脚,还抬手将他的脚架住。

    不仅如此,赵和可不是挨打不还手的性格。

    他容忍平衷,那是因为需要借助平衷给自己一个合法的身份,至于这个抱臂少年,在他心中算什么东西!

    身体迅速上前,一手托住对方之脚,另一手横肘撞向抱臂少年的小腹,然后砰的一下,将对方撞翻在地。

    虽然抱臂少年比他高出一个半头,力气也远大过他,却没有防着他这一手。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时,那抱臂少年神情里还是不敢相信之色,贾畅更是呆立原地.

    他若以为就此结束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和乘对方没有反应过来,猛扑过去,骑在对方胸上,一手按住对方脖子,另一拳挥出。

    砰!

    抱臂少年只觉得自己脑前办了一场庙会,钟鼓铙钹咣咣铛铛,原本就有些茫然的他,更是暂时失去了思考之能。

    “大哥,阿吉大哥!”

    斗鸡少年贾畅在旁看得反应过来,扔了自己抱着的斗鸡,冲上来相助。

    但就在他把赵和从那阿吉身上掀翻的过程之中,赵和已然连连挥拳,将那阿吉眼也打青了脸也捶肿了。

    阿吉这才回过神,一瞬间气血翻涌,爬起向赵和跳过来:“小杂种,你这是找死……”

    刷!

    被贾畅抱住的赵和伸出右手,手中一柄剑直接指住阿吉。

    “这是我的剑!”阿吉一摸自己腰下,发现这柄剑竟然是自己的,方才赵和被从他身上掀下来时,顺手就将剑拔了出来。

    他停住向前冲的步子,看了看剑,又看了看赵和,脸上的怒容渐渐收起。

    赵和面无表情,但藏在眼窝中的眼神,闪烁着危险。

    “哈,哈,没想到竟然是个没奢拦的好汉子!”站了好一会儿,阿吉哈哈大笑,向赵和挑了一下大拇指。

    赵和没有失去警惕,凝视着对方,手中的剑也握得极稳。

    “别别,放下剑放下剑,莫出了人命……阿和,快放下剑!”旁边的平衷回过神,忙不迭地叫了起来。

    不过他也只敢站得远远地叫,而不敢靠近。

    毕竟那剑可是开了刃的,一个不小心,碰上了就算不死,总也得受点伤。

    “罢了罢了,今天我认栽,贾畅,你过来!”阿吉咧嘴笑了两声,把贾畅唤到身边。

    赵和仍然盯着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放贾畅过去。

    贾畅抱起自己的鸡,回头望了望赵和,眼神中有些惊畏。

    “行,剑就送你了,我们先走。”阿吉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便走。

    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猛然回头,看到赵和仍然是举剑相对,丝毫没有松懈,再度咧嘴一笑:“对了,忘记说一句,我与你同姓,单名吉,你可以唤我吉大哥。”

    说完之后,他拉着贾畅快步离开,走着走着,突然仰头大笑了几声。

    贾畅仍然是满脸愤恨:“吉大哥,我们回去召呼一声,把兄弟们叫齐了,此仇非报不可!”

    赵吉却笑着摇头:“报仇?哈哈,难得遇上如此有趣的人,不好生玩玩,如何能成?”

    他嘴里笑着,眼中却露出极危险的神情,倒与赵和那神情,有几分相似。

    见这二人离开,赵和收起剑,旁边的平衷这才敢靠过来。平衷原本是想要骂赵和惹事生非的,但看了看赵和的神情,到嘴的责骂又咽了回去,转而唉声叹气:“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他若来找麻烦,我自己会应着,必不连累匠师。”赵和瞥了他一眼。

    “你这小子,怎么就忍不住这一口气,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可是丰裕里恶少年之首!”平衷嘟囔道。

    “可是,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啊。”赵和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向平衷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平衷突然觉得有些发冷,皱着眉头开始怀疑,自己拐这小子当免费的学徒,究竟是对还是错。

    赵和没有理会他,只是将那剑放在了一个易取的地方,然后开始干起活来。见他默不作声的忙碌,好一会儿之后,平衷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去求萧大夫……不,去求王夫子吧,那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连咸阳令都不放在眼中,但对王夫子倒还有几分敬意,毕竟当初曾在王夫子那里求过学。不过,阿和,你这脾气也要收上一收,以后切莫如此了。”

    赵和仍然没有回应,平衷心里堵气,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哼了一声之后便也不再言语了。

    也不知是不是平衷去求王道起了作用,接下来几天,那个赵吉和他的跟班贾畅都没有出现过,倒是樊令笑嘻嘻地跑过来,对赵和竖起大拇指称了一声“有种”,还给了赵和半只熟狗腿。熟肉赵和自然吃掉,其余则没有理会。

    平衷的儿子平盛却是接连几日都不给赵和好脸色,大约是听说他所崇拜的吉哥儿在赵和这里灰头土脸还丢了剑。赵和自然不会与一小孩儿一般见识,虽然他比平盛大不了几岁。

    但到第六日早,赵和打开棺材铺的大门,便看到赵吉与贾畅二人蹲在门前。

    “嗬,终于开门了?”一见到他,赵吉咧嘴笑了起来。

    这么几天过去,他脸上的青肿倒是消了,赵和向后退了一步,将门闩悄悄藏在背后。

    “等等,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王夫子来训过我了,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说大道理,小子,我今日来,是和你将事情说开的。”

    赵和挑了一下眉,咧嘴笑了笑:“那就好。”

    但他却没有放下藏在身后的门闩。

    “好了,将事情说开就没事了……为表歉意,今日你们店打烊之后,我与贾畅来请你,莫要推辞,推辞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可就不是我不给王夫子面子了!”赵吉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

    “就这样说定了,平三那儿,我会交待一声,让他今日早些关门打烊!”这位恶少年头领紧了紧自己头上的发带,摇摇手便离开了。

十二、斗鸡屠狗

    赵和不想理会赵吉。

    他并不甘心在这里当个棺材铺的学徒,但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铜宫之外的世界,然后再决定自己的行止——毕竟此前,就连那些教养他的老人们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被放出来,因此离了铜宫之后该如何行事,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指点。

    不过平三来了之后,满脸不高兴地告诉他,今天午后可以提前打烊。

    下午申时二刻,赵和回头望了一下已经关了门的棺材铺子,有些无奈地看着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贾畅:“你那位吉大哥为何非要找我?”

    “吉大哥说你人狠话不多,是做大事的,对你高看一眼,想要与你结交,你这厮休要不识好歹!”贾畅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天也就是打了我们一个不防备,否则我一个便可揍你俩个!”

    “呵呵。”

    “你呵啥呵,不服的话等会咱们就试试!”

    “呵呵呵呵!”

    “该死的,你这厮是真想找打!”贾畅被赵和“呵呵”得烦躁不安,跳起来就要打赵和。

    赵和冷冷看着他,贾畅顿时又没了脾气。

    虽然贾畅个头比赵和高出一个头,但想到他那天击倒赵吉的干脆与狠辣,贾畅的勇气顿时消了大半。他缩了缩脖子:“你这厮还说是流落街头,吉大哥说了,你手底下分明是有本事的!”

    赵和的心忽然回到了铜宫之中。

    从六岁开始,就有一位短须的老人开始逼着他学剑,那位老人不是教授他的诸人中最严厉的,但却是下手最狠的,仅为了一个拔剑的姿势,他就不知挨过多少打。

    “如果你没有天赋,那么至少得有毅力。”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懒时,那老人一边用树枝抽打自己一边说话的神情。

    当时他是笑眯眯的,但现在再回忆,他的笑似乎是苦笑,神情中带着失望。

    两年前那老人又是用那苦笑、失望的神情看着他,留下“可惜”二字便离世而去。

    “吉大哥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想要许多有本事的人帮他,如今看上了你,你这厮还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哼,你手底下再有本事,还能强过樊令么,他无人赏识,不就只有屠狗为生?”

    他们说话之间,就已经到了牛屎巷巷口。

    樊令家便在此处。

    他家门前有块空地,地面上带着暗黑之色,还有浓重的腥味。赵和到这里皱了皱眉,哪怕在铜宫哪种地方,他也不会让自己居住之所脏臭成这模样。

    不过再近些,又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狗肉快好了!”贾畅咕嘟咽了口口水。

    除了狗肉的香味,还有吆喝呼喊之声,一群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余岁不等的男子,或赤着上身,或袒着胳膊,正在一棵老槐树下聚成一团。在他们旁边,则燃着一个火堆,火堆上炖着一个陶瓮,狗肉香味正是从这陶瓮里传出。

    “赵和,你可来了,快快,这边有酒!”

    在人群之中的赵吉抬头望了一眼,欢快地向赵和招呼道。

    赵吉现在的打扮有点与众不同,他下身穿着丝绸的绲裆裤,上身却是赤着,只是从左肩到右肋系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十余串铜钱,每当他有所动作,这些钥匙铜钱就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对于自己异样的妆扮,赵吉很是坦然。

    在赵吉对面,则是屠狗者樊令。

    樊令穿得比赵吉还少,只有一件犊鼻裤,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完全不顾肮脏地趴在地面上,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倒扣着的一个碗。

    “如何,现在胜负如何?”贾畅已经迫不及待冲过去,两眼放光,完全把赵和忘了。

    赵和则是慢慢走到那边,有人给他端起一个碗,碗里溢着刺鼻的酒味,赵和接过后没有喝,而是随手放下。

    “字!”樊令叫了起来。

    他喊完之后,便将那倒扣的碗掀起。碗下掩着的一枚骨牌露了出来,果然是有字的那一面。

    “哈哈哈哈,樊狗屠,你又胜了,这一串钱归你!”赵吉哈哈大笑,完全不以为意,从自己斜跨着的腰带上取下一串铜钱,扔在了樊令面前。

    樊令也大笑坐直,将那钱随意扒拉在自己面前:“连胜六局,阿吉,是否还要继续?”

    “自然是要的,今日我腰带上挂着的钱不尽,赌局便不终!”赵吉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腰带扯下来,然后将之扔给贾畅:“只不过赵和来了,我有些事情要与他说,且让阿畅替我几局,输嬴都算在这里!”

    他将钱扔给贾畅后便再不看一眼,而是拉着赵和,在众人“豪气”、“大方”的称赞之中来到了大槐树之后。

    到了这里,他向赵和拱手:“那日行事冒昧,还请见谅。”

    “你找我来,想要什么?”赵和避开他行礼,一脸平静地问道。

    “我看你是有本事的,难道真想要做一辈子的棺材匠?”赵吉笑着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坊中游侠儿,但还是认得一些人物,家中也算颇有资财,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赵和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赵吉嘿然一笑:“这算不得什么,我这人最爱的便是结交各方英雄豪杰。阿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我尚且愿意与他们交好结友,何况你这样才华内敛之人呢?”

    不等赵和谦逊拒绝,赵吉又道:“你休要以年少为由推辞,我自己也年少,你看我个头高,但我才十四……唔,再有一个月十五岁,阿畅都比我大一岁。我自然晓得,人有没有本领,是不是豪杰,并不在年纪!”

    赵和无语地盯着他,这家伙原来与他年纪相当!

    以这点年纪,装模作样学大人说话,还结交什么英雄豪杰……

    这少年倒是有几分妖孽,但也只是有几分罢了,赵和从他的话语里还是听得出一点东西的。

    “怎么,你信不过我所说的?”见他一直没有反应,赵吉皱了一下眉,但又立刻挑起:“还是觉得我只是与你年纪相当的少年,不值得结交?”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寻着我不放,我既非你想结识的豪杰,也没有什么大志,我虽然不想一辈子当个棺材匠,但更不想做一个市井游侠,所以你缠着我有何用处?”

    赵和的问题让赵吉微笑起来:“有何用处?如今朝堂之上,政出多门,咸阳城外,盗寇丛生,富者醉生梦死,贫者朝不保夕,这正是英雄立志之时!天下太平,我们志同道合者在此饮酒博戏,何其美也;天下有事,我们奋剑而起博取富贵,这又何其乐也!”

    他这番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慷慨激昂,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赵吉私底下练习过许多回,甚至还对着铜镜专研过说话时的手势、表情,因此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为绝对可以打动赵和。

    但是,赵和转身就走。

    哪怕赵和出言反驳,赵吉都有所准备,他还有一番更为厉害的演说在等着。但赵和却是不理不睬转身离开,这让赵吉愣住了,等赵和走了好几步,他才回过神,追上去一把扯住:“你,你这是何意!”

    他此时惊怒之色再也遏制不住,因此脸上没有了开始的慷慨激昂。

    赵和回过头来:“你刚才说,贾畅是斗鸡小儿,樊令是屠狗黔首,对不对?”

    “啊?”

    “所以你其实看不起他们,你只是因为他们可能会对你有用,所以你才与他们结交。”

    “啊?”

    “所以你对我也是一样,你说得倒是很好听,但是……你其实也瞧不起我,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展示你能够结交所谓的英雄豪杰。”赵和挣开了赵吉的手:“抱歉,我不想为你而死,所以你别来烦我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回去,反正平衷也只是让他来过一趟,并未真要他做什么。

    赵吉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向仍在喧闹的众人。

    这些人什么都没有听到,注意力都集中在博戏之上,见赵吉回来,一个个都与他戏谑嬉闹。

    赵吉也如往常一样,但他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收敛,心中的迷茫,反而越来越多。

    那个小子说的……

    不,那个小子说的,并不是自己真心所想,自己从未瞧不起这些市井英雄,自己也没有想要他们为自己去送命,自己只是在为可能的大变之局准备力量!

    他觉得意兴阑珊,勉强又玩了几局,将手中的铜钱都甩了上去:“一局定胜负吧!”

    樊令睁圆眼睛看着他:“你这小子今日运气不好,这是想送钱啊?”

    “凭本事送钱,只要你能拿去,我又有什么吝啬的?”

    “那哥哥我就不客气了!”樊令猛然一拍,“我猜是字!”

    他猜完之后,立刻掀开陶碗,众人看到那骨牌一片空白,都是惋惜地叹了口气。

    樊令的眼睛都红了:“怎么是背……该死,阿吉,你不许走,继续!”

    他一边说,一边取钱要给赵吉,赵吉却将钱都一抛:“算我请诸位哥哥弟弟喝酒吃肉的,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众人纷纷抢钱,赵吉乘机起身离开,唯有贾畅,抱着斗鸡,跟着他离开。

    “吉哥,那小子是不是不识抬举,要不要我寻人再去教训他?”他强颜欢笑,旁人没有瞧出来,但贾畅却瞧出来了。

    “呃……没事,我只是觉得,那小子果然不凡,他应当是出身大家,流落街头之前,曾得过名师指点。”

    “嘁,这些年来破家的大家多着,流落街头的也不少,我倒觉得,他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若真有本领,不妨与我比比斗鸡,瞧谁养的斗鸡更厉害!”贾畅嫉妒地道。

    赵吉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那还用说,阿畅的斗鸡,天下第一!”

    “不过呢,若吉大哥真觉得那家伙是个有本事的,也不妨多寻他几回。”贾畅又说道。

    不等赵吉回应,他咧嘴一笑:“虽说我斗鸡的本领天下第一,但吉大哥今后是要做大事的,身边只有我一个斗鸡的可不行……不过吉大哥你要记着,你最亲近的兄弟是我!”

    赵吉愣了好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极为畅快。

    一边笑,他一边眯起眼睛,那小子想要拒他于千里之外,若自己真的就此不去理睬他了,岂不遂了他的意?

    “阿畅,你随我一起来吧。”赵吉撇了撇嘴:“那小子不理睬我,自有人会劝他理睬我!”

    “还是去揍平衷的儿子?”贾畅问道。

    “不,去找一个……能够说动他的人!”赵吉笑的时候,眼中光芒闪了闪。

    (《旧京闻见录》:旧京关扑博戏之风盛行,富者聚帷幕,铺设珍玉、奇玩、疋帛、动使、茶酒器物,以至车马、地宅、歌姫、舞女。贫者但以钿钱为扑,虽贩夫走卒斗鸡屠狗之辈皆好此。昔者宣威侯樊令微时,居丰裕坊,以屠狗为业,与人关扑,至脱帽去衣犹不自觉。)

十三、除夕夜变

    赵和放下大门门板,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天上零星飘落的雪花,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近半年,今夜已是除夕。

    他在平家的铺子里落足,对咸阳市井中的生活已经很熟悉了。这半年来,牛屎巷的那些左邻右舍,也大多喜欢上这个看上去“老实勤恳”的少年。他也结识了不少人,有的让他无可奈何,比如说赵吉那家伙,隔三岔五就会来找他,让他烦不胜烦。

    他心底也有些佩服这家伙的毅力。

    “好冷!”

    不知为何,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赵和衣裳单薄——平衷那个吝啬鬼只给了他一件夹衣,每天他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但他总比流落街头的要好,这几天里,他和看到好几具冻馁之尸被拖出丰裕里。

    “阿和!”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赵和回过头,看到的张尖尖的小脸。

    王鹿鸣微微侧着头,带着微笑,看着赵和。

    “鹿鸣妹妹,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赵和愣了愣。

    这小姑娘便是王夫子的女儿。

    王夫子对赵和甚是关心,隔些时日总要来看看他,偶尔还会邀他去自家吃饭。赵和虽然没有去过,但其女小鹿鸣带来的点心却没少吃过。

    “阿和,这是我给你的,我将父亲的一件旧袄子改小了些,你穿上试试。”王鹿鸣将手搂着的衣裳递了过来。

    赵和犹豫了好一会儿。

    “阿和哥哥!”小鹿鸣嘴微微撇了一下。

    赵和叹了口气,接过衣裳,心里极是不安。

    他性格多疑,自尊心又强,故此轻易不愿受人所赐。但与王道相处,如沐春风,与小鹿鸣相处,更让他体会到难得的同龄人的友谊。不知不觉中,他受这对父女恩惠已经不少,都有些不知如何偿还了。

    “快穿上,阿和哥哥,我爹爹说这几天越来越冷,你再不添衣裳怎么撑得过去!”小鹿鸣嘴嘟了起来:“下回我见着平匠师,一定要大骂他,现在还不给你加衣裳!”

    赵和依言将袄子穿上,小姑娘是一直抱过来的,因此袄子上还带有她的体温,穿在身上,让赵和觉得暖洋洋的。

    “天色不早,又在下雪,鹿鸣,你赶紧回去,莫让夫子挂记。”赵和系好袄子,向王鹿鸣催促道。

    “放心吧,嗯,还有这个,家里烤的芋头。”王鹿鸣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赵和低下头,将芋头也接了过来。

    “你乘热吃,我先回去。”王鹿鸣知道,自己若在这里,赵和定然是不会吃芋头的,招了招手,便小跑着往自家行去。

    此时因为天色已晚又在下雪,牛屎巷几无行人,弯弯折折的小巷子显得甚为冷清。赵和看着王鹿鸣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折转处,回头关上门。

    小鹿鸣跑了一段路之后,就开始蹦蹦跳跳,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无忧无虑之时,哪怕最近时局不是很太平,那也不是她一个十岁小姑娘关心的事情。

    牛屎巷长有半里,王家在巷子最里面,她转过好几个弯之后,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因为走了这么久,她竟然都未在巷子里遇着一个熟人。

    正当她要加快脚步时,从巷子边的一小甬道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住。

    不等她大叫,那只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呼救声变成了微弱的呜呜声,在这风雪的傍晚,根本没有人听见。

    鹿鸣心里满是恐惧。

    而堵住她口鼻的手,让她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几欲昏阙。

    她被牢牢锁住,面孔朝天,因此看不到是谁抓住了她,只听到有个声音道:“你要做什么?”

    “嘿嘿,抓个小娘儿们,你说还要做什么?”抓着她的人狞笑道。

    “休要多事,咱们此次来,是打探消息的!”

    “问这小娘皮就是,敢一个人在这到处跑,必然是丰裕坊的!”

    “在这问会惊动人……”

    “谁说要在这问,把人带走……啊!”

    抓住鹿鸣的人邪气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惨叫,鹿鸣觉得束缚自己的手突然松了脱落下来,紧接着,另一只手拽住她,将她往后一扯,带着她撒腿就跑。

    “救……救命,救命!”鹿鸣大叫道。

    她侧过脸,看到的是赵和。

    近来咸阳城中并不太平,新天子在入城之日、中秋之日和重阳之日,三次许诺赐咸阳百姓酒食衣帛,但三次都被朝堂阻住,故此民间颇有怨声。而且整个帝国都隐隐不安,不少流民因此涌入城中,他们无衣无食,难免会做些为非作歹之事。在鹿鸣告别之后,赵和暗中跟着她,便是担心她遇到这些歹人。

    幸好赵和跟了过来。

    他虽然没有听清楚歹人的对话,但看到对方抓了鹿鸣,立刻贴墙急追,乘其不备一剑将其手臂劈伤,救下了鹿鸣。

    剑是赵吉的,半年前他夺来之后,赵吉一直没有要回去,他便收在棺材铺子里。

    “该死,小杂种,我要杀了你!”被赵和伤了手臂的歹人怒吼。

    “快走,快走!”另一个歹人叫道。

    赵和拉着王鹿鸣飞跑,若只是他一人,他还想凭着剑术与对方周旋一二,但带着鹿鸣,他心有所忌,不得不走。

    对方并没有追来。

    扯着鹿鸣,一直跑到巷子最里,正好与王夫子遇上。王夫子也提着一柄剑出来,看到赵和与鹿鸣的模样,脸色大变:“出什么事了,鹿鸣,你怎么叫救命?”

    “有坏人要捉我,是阿和哥哥救了我!”鹿鸣虽然害怕得直哭,但口齿还算清楚。

    “我送鹿鸣回来,有歹人抓她,我便劈了歹人一剑。”赵和也说道:“歹人藏在枯枣树边的那条小巷子里,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王夫子暴怒,他提剑向前,快步奔向事发之地,见赵和要跟来,他还摆了摆手:“阿和,你在我家里守着,护住鹿鸣,莫要出事!”

    赵和犹豫了一会儿,看到鹿鸣扯着自己的衣袖,浑身发抖的害怕模样,他沉声道:“夫子放心,我一定护住鹿鸣!”

    王夫子这一去,好一会儿,才和十余个大人一起回来。

    这些大人都是左邻右舍的青壮,倒有小半人手中带剑——大秦武风极盛,哪怕是王夫子这样的读书人,也能提剑开弓。

    “发现了血迹,却没有看到人。”

    “应当是这些日子进来的流民,他们想要绑架勒索!”

    “夫子家无余财,若真被他们绑架了小鹿鸣,夫子哪里拿得出钱来赎!”

    “休要说那么多没用的,遣人去知会萧大夫一声,歹人敢到咱们丰裕坊来闹事,不杀他一两个,不足以慑服他们!”

    这些大人七嘴八舌在王夫子家中商议,王夫子的娘子亲自奉茶,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此时担惊受怕,有些魂不守舍。倒是鹿鸣自己,现在好多了,不再扯着赵和的衣裳,而是躲在里屋听外边的动静。

    商议了好一会儿,大伙决定明天起要将丰裕坊里里外外都翻上一遍,必定要找出那两个歹人。

    等他们议定之后,天色已经晚了,赵和向王夫子告别,王夫子并没有挽留。

    等赵和出了门,王鹿鸣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向父亲问道:“爹爹,为何不留赵和哥哥?”

    王夫子摸了摸她的头:“因为留他才是为难他啊。”

    “爹爹为什么这样说?”鹿鸣不解地问。

    “一来,阿和将留在咱们家视为给咱们添麻烦,二来,他孤苦伶仃,看到除夕之时,咱们一家团团圆圆……”王夫子说到这,摇了摇头:“他不会嫉妒,但总难免羡慕,他怕被人看出这羡慕来。”

    鹿鸣似懂非懂,王夫子哑然一笑:“总之这是个很倔的小子,非常倔!”

    “倔不好吗?”鹿鸣抬着头。

    “倔本身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若倔变成了傲骨,那就是好的,若倔变成了傲气,那就是不好的。”关上院门,王夫子牵起鹿鸣的手:“但愿你赵和哥哥的倔能够变成傲骨而非傲气。”

    “赵和哥哥的倔肯定会变成傲骨的!”鹿鸣毫不犹豫地说道。

    他父母点评赵和时,赵和一路小跑,正在赶回棺材铺子。

    在经过那棵枯枣树前,他特意停了一下脚步,侧过脸往小巷子里望了望。

    这样的小巷子,在咸阳城中密如蛛网,即便将两头堵住,也难免有支道勾连。不过可以肯定,对方此时应该还没有离开丰裕坊,毕竟已经敲过宵禁的暮鼓,各坊的坊门都已闭紧了。

    小巷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赵和跑回棺材铺,推开一具棺材的棺盖,翻身便躺了进去。因为天冷,他将棺盖又移过来,只留下一丝缝透气——天冷之后,他就是靠着这方法,熬过漫漫寒夜的。

    因为鹿鸣的事情,赵和睡得不是很深,到得半夜时分,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头隐约有声响,等他彻底醒来之时,那声响已经在身边了。

    他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

    这个时间,撬开门闯进棺材铺子里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再想起傍晚时袭击鹿鸣的那几个歹人,赵和悄悄抓住了剑。

    幸好,他身无长物,那柄剑一直随身,和他一起躺在棺材之中,这让他多少有了点底气。

十四、棺铺诡声

    “将门重新掩上,虽然夜里没有什么人,但被更夫看见也不好。”

    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听上去有些疲惫。

    “该死,若不是外头这么冷,谁会躲到这该死的棺材铺子里,呸呸,这里有不少木材,要不我们烧点火取暖?”另一个声音响起。

    “休要做这种蠢事,今日魏九做了蠢事,想要在这边掳走一女童,已经被杀了,你还想和他一样么?”那个有些疲惫的声音道。

    “魏九那蠢货,若不是他,哪里要咱们进来?”另一个声音抱怨道:“这么冷,还得跑这来,该死,这些棺材里会不会有死人?”

    那人一边说,一边拍动棺材,正拍着赵和躺的这口棺材上。

    砰砰的响声中,赵和紧紧握剑,只待对方掀起棺盖,便要拔剑突刺。

    好在拍了两下之后,旁边又有第三人道:“钟缺耳,你别拍了,拍得人心里怪怪的!”

    “至少有三个人,可能会更多!”赵和心中想,他悄悄挪了挪身体,让自己久躺而麻木的身体能够更放松些。

    他心里其实也很害怕,就象他此前几次遇险时一样。但害怕没有用,在铜宫中,那些教养他的老人们可能会为别的事情争吵,却在对害怕的态度上完全一致。

    唯一值得害怕的,只是害怕本身,若能战胜害怕,那么无事值得害怕。

    那个钟缺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除了魏三这误事的,熊大,侯三,你们俩也误事,落不是你们被人告发,咱们在丰裕坊里自有据点,也用不着躲到这棺材铺子里来了!”

    听到“熊大、侯三”,赵和的心又猛然一跳。

    他记得半年前落脚丰裕坊时,那个诱拐他的恶丐还有两个同党没有被抓住,那两个同党便被称为“熊大、侯三”。

    他相信这不是巧合,这伙歹人,蓄谋已久,他们潜入丰裕里,一定是别有打算。

    “怎么怪得我们头上,谁知道半夜走水,会让咱们据点被官府查到?”一个隐约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

    “呵呵,若不是你们不小心,又怎么会走水?”那个钟缺儿冷嘲热讽。

    “都别吵了,咱们先在此休息一下,轮流值守,丑时三刻动身去打开坊门!”那疲惫的声音道。

    “要我说,咱们应该去崇贤坊、尚冠坊,那里才是富贵人家所居之处,要是破了那里的坊墙,哪怕只抢得一二家,也胜过在这丰裕坊百十家了!”钟缺耳又在抱怨了。

    “崇贤、尚冠二坊都是权贵居所,哪个权贵之家中没有几十数百的青壮奴仆与私兵?而且北军盯着那边,权贵们看顾自家定然会出十分力气。相反,丰裕坊这边没有权贵,到时城中四处火起,北军忙着替权贵们看家,有谁顾得上这?”那疲惫声音的主人倒是有耐心:“丰裕坊虽然尽是平民,但也有些豪商,还有些世代小吏,其家中富足,不逊二千石的高官,只怕你钟缺耳惟有两只手,抱不得这么多的财帛!”

    众人都笑了起来,声音极是贪婪。

    棺中的赵和,则是浑身冰冷,双眼圆睁。

    他已经猜出了这伙歹人的来意!

    他们竟然要乘着除夕夜来劫掠丰裕坊!

    虽然这些年天下不是很太平,盗匪多如牛毛,但是这毕竟是咸阳,是大秦帝国的帝都,仅城内就驻扎着足足八万精锐大军——三万北军、一万南军、两万羽林、两万虎贲,再加上杂牌军超过十万。

    这等情形之下,区区盗匪敢入城作乱,背后肯定还有隐秘。赵和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得逞之后,无论是要满足这些盗匪的贪欲,还是要掩盖其背后的阴谋,丰裕坊,必然化为火海,而处身坊中的他,将再无容身之地。

    哪怕躲在这棺材之中,一时不被人发觉,也未必能撑到最后。

    必须自救!

    要自救,首先得从这棺材里脱身。

    赵和开始回忆棺材铺里的情形。

    棺材铺子里聚着七八个贼匪,即便他们个个熟睡,想要脱身也不容易,更何况他们还安排了人轮流值守。

    整个棺材铺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后边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堆着木料的草棚。另一部分是前面的铺面,而铺面又分成前堂与后屋,前堂接待客人、陈列已经造好了的棺材,后屋则是工房。前堂与后屋之间,并没有隔墙隔开,只是由一些堆起的木料起到隔断作用。

    赵和睡着的棺材,放在了后屋,架在两条长凳之上。哪怕只是掀开棺盖,那声音也会惊动贼匪。

    必须把贼匪赶出去……这恐怕不比从贼匪中杀出去容易。

    赵和等了好一会儿,外头贼匪们一直在说话,那个钟缺耳的抱怨声始终不停,有个受不了的盗匪扬言要将钟缺耳塞进棺材里,贼匪们的话才稍少了些。

    赵和听到他们呼吸的声音稍稍急促了些,而且接下来的话题,都有意避开了棺材。

    外头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他们彻底安静了。

    赵和屏住呼吸,心中犹豫了会儿。

    已经是三更天,这可能是他唯一的脱身机会,他可以想得到,贼人现在的注意力都在那更夫身上,害怕更夫发现棺材铺子里的异常。

    这个时候,赵和弄出点细微的声响,外头的贼匪不敢仔细查看,以免闹出动静。

    但这样做也会让对方意识到棺材中有情形,只待更夫一离开,他们必然要来掀棺盖。

    赵和并没有犹豫多久。

    在铜宫时,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故此只能被迫地接受命运。现在他至少还可以选择一下,稍稍掌控一点自己的命运。

    赵和将剑拔出了一点,手指在剑刃上抹过。

    手指顿时破了。

    他将伤口在脸上画了画,给自己画出七窍流血的模样。

    然后,他吸了口气,开始用手指抓挠棺盖。

    吱吱的抓挠声不大,可此时棺材铺子里一片安静,因此立刻引起了众人的怀疑。同时,也让这些人心中瘆得慌,毕竟,这古怪的声音来自于一口棺材之中。

    深更半夜,乌漆么黑,几口棺材,诡异声响。

    “这……这……是什么声音?”那个钟缺耳牙齿有些打颤。

    越是凶狠的人,往往越是胆怯,他们只是伪装出凶狠来掩饰自己的怯懦。

    赵和停下抓挠,他尖着嗓子开始喊:“冤……冤啊……”

    他的声音在在狭窄的棺中形成了回音,那声音回荡之后再传出棺外,更显得沉闷压抑。

    “谁……谁在喊冤?”钟缺耳不仅牙齿打颤,连双脚都战栗不止。

    “别怕,别怕,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生起火把,生起火把!”

    那个声音疲惫的首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下令点起火把。不过看到众人都要举火把,他又怕火光太亮,给外边人发觉,因此补充道:“只亮一支火把就行!”

    借着那支火把的光芒,众人向发出声音的棺材望去。

    这口棺材没有上漆,木纹理在火把照耀下显得极诡异。

    “熊大,去推开棺盖。”首领下令道。

    熊大愣了一下,对上首领阴沉的脸色,只能上前。

    他步子不是太快,满怀警惕地盯着棺材。不过从刚才的喊冤声之后,棺材里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可越是没有声息,就越让熊大心惊胆战。

    他的手终于摸到了棺材盖上。

    他正要推开棺材盖,突然间,棺中又传来奇怪的声响。

    吱吖,吱吖,象是磨刀的声音,在这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别刮我骨头了,别刮我骨头啦……”

    熊大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忙退了几步,脸上惨白,几无人色。

    “一起,一起去!”

    首领再次喝令,众人迫于其威,只能勉强上前,一起将棺盖推开,然后举高火把,向棺中望去。

    棺中一具少年的“尸体”直挺挺地躺着,七窍都带有血迹,在跳跃的火把光照之下,少年的脸狰狞可怖,让人望之生惧。

    “只是一个死……”首领见此情形,开口为盗匪们鼓气。

    但他话才说到一半,突然间,棺中少年死尸猛然瞪开眼睛。

    那怒张的眼睛几乎将眼珠都瞪出来,火把光从眼中映出,让两只眼里似乎也有火焰跳动。

    “啊!”钟缺耳怪叫一声,扔了手上的火把转身就跑。

    火把落在地上熄灭,那些盗匪们注意力全在“尸体”上,本来就被这“尸变”吓得心惊胆战,此时火把熄灭,又有钟缺耳的惨叫不绝于耳,盗匪们顿时大乱。

    也不知是谁起头,砰的一声撞开虚掩的门,向着外头逃去。外头大雪飘飘,雪地反射的光照入棺材铺子,让棺材铺子更显阴森。本来慌作一团的盗匪,借着这光,纷纷逃向屋外,转眼之间,棺材铺中为之一空。

    装成尸体的赵和一声不吭,从棺材里跳出来,双膝不弯,一跳一跳地向着后院跳去——这模样象极了民间传闻中的僵尸,因此有两三个盗匪正回头看,也没有生出什么疑心,只当是这尸变的恶鬼跳出来索命,脚下逃得更急了。

    他们逃走的同时,赵和已经来到后院,借力前冲然后搭在棚子上一跃,整个人翻上后墙,跳下墙后的小巷,然后扬长而去。

    (《国史?太祖本纪》:太祖年少时为群贼所困,避于桅厂,窘迫无计。有异物鸣于棺中,群贼惊惧奔走,以为有鬼神佑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855/ 第一时间欣赏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作者:圣者晨雷所写的《帝国星穹》为转载作品,帝国星穹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帝国星穹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帝国星穹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帝国星穹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帝国星穹介绍:
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