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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星穹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帝国星穹txt下载     帝国星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六、秦奸下场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贵山城上空。贵山城一片明丽,家家户户都将此前因连日大雨而受潮的东西搬出来晾晒,就连大宛国主府、大秦北庭都护府大宛别业也不例外。

    赵和从这些晒得五彩斑阑的衣被之间行过,心情甚是愉悦。

    就象金玄逃离战场之后病了一场一样,赵和在离开布罕沟的当天,便开始发烧。除他之外,随他出战的军士,无论是秦人还是大宛人,出现了大面积的病况。让赵和感到幸运的是,张衡还在贵山城中,在赵和出兵的当日,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出面,调拨药材熬制汤药,组织原本用来修建城防的民夫前云接应伤病之人,因此受伤与生病之人都得到了及时救治,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疫情。

    在张衡的要求之下,赵和安安静静休养了两日。这两日时间之中,除了紧急军务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得来打扰他。充足的休息、对症的药物,再加天气的好转,使得赵和恢复得非常快。虽然还有些许头昏,但在第三天,他还是可以出来处治各种事情了。

    “将士伤亡情形。”见到诸葛明之后,赵和第一句话便问及些事。

    这次布罕沟之战暴发得相当突然,始于金玄通过细作发现贵山城防御体系中的一个漏洞,终于赵和与金玄在布罕沟的意外相逢。此战虽然还不足以决定大秦与犬戎的胜负,却足够决定今后一段时间之内双方的攻守局面。因此,赵和需要知道伤亡情形,好确定自己是否尚有余力发动新的攻势。

    “我方阵亡者三百四十九人,大宛阵亡者五百一十七人……”

    这种数字统计,诸葛明很是擅长,他列出来的数字不但精准,分类也很细致。阵亡者,重伤不治者、大病不起者,因伤至残者等等都罗列出来。这一战中大秦这一方出动了万人,阵亡、不治和伤残的总数超过了两千六百人,可谓损失惨重。其中阵亡者多是在峡谷的厮杀之中发生的,山洪灌谷之后攻击那些高地是也有一些伤亡,但数量并不多。真正导致大量减员的还是伤病,而且这才过去几天时间,还有大量的伤病仍在生死线上挣扎,未必能够救治回来。

    这个损失让赵和深感心痛。

    不过这个损失又是值得的,因为和秦方超过两千六百人的损伤相比,犬戎一方的损失就更大。不仅薛延陀勒布的万人队近乎全没,就是金玄所带的两千多近三千亲卫,也损失了近两千人。

    也就是说,此一战之中,犬戎方损失了一万多人——阵亡者的数量约是三千,重伤不治者也计算在这数量之中,当时战场情形,根本不允许秦军救治犬戎方的伤者,赵和也没有同情心泛滥到这个地步。生病的人也有许多,仅这几天功夫,便已经有五六百犬戎人病死。其余六千人,大多都成了俘虏。

    “俘虏六千一百九十一人,如今正被驱使加固城防,如何处置他们,还待山长决断。”诸葛明最后说道。

    “呵呵。”赵和笑了两声。

    这些俘虏自然不能放回去,接下来是要对他们进行分辨,能够吸纳过来的会补充到秦军之中——现在秦军里的犬戎各部人员也不少,不能够吸纳的或者杀了,或者驱使为奴,总之不会白白养着。

    “另外,对俘虏进行审讯之时,发现了两个特殊人物。”诸葛明又道,说到此处时,他的神情稍稍有些异样:“这二人隐藏得甚好,故此是今日早上,俘虏斗殴,才将他们露出来的,还请祭酒恕我不够仔细之罪。”

    赵和扬了扬眉,能被诸葛明如此强调的人物,想来真是什么特殊之人。

    “是何人?”他开口问道。

    “一个是秦人,但却不肯说自己身份,倒是旁边有犬戎人说他姓司马,名衷。”

    “秦奸?”赵和稍稍有些意外:“竟然有秦人此时还在为金玄效力?”

    在赵和想来,此前有秦人为犬戎效力那是在所难免,但现在大秦已经强势返回西域,他甚至控制了大半个大宛,还有秦人跟着犬戎,那当真是昏愚至极。

    “是一个秦奸,司马这个姓,让学生颇为疑惑,再加上此人气度……似乎是饱读诗书过的,学生怀疑他是三川司马氏之人。”

    诸葛明说到此处时神情相当肃然,毕竟三川司马氏不是一般的小门小姓,那可是九姓十一家中的一员,司马氏的家主司马亮,更是此时九姓十一家的领军人物。

    诸葛氏也曾经是大家族,但比起司马氏还要逊上一筹,到诸葛明这一代,更是已经败落。他知道许多大家族的秘辛,对于司马氏更是充满警惕,故此一听到这个司马衷的姓名,当即生出了怀疑。

    而此时大秦虽然识字之人比起百年前多了许多,可能够养尊处优饱读诗书者仍然是少数,那个司马衷的言谈气质,显露出他不是破落人家的子弟,这在侧面上证实了诸葛明的怀疑。

    故此,他才会极为郑重地将此事向赵和禀报。

    赵和听了之后也是目光闪动,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此前他才与九姓十一家的王、谢二氏联手做局,将金策单于诱入贵山击毙,但转眼之间,九姓十一家的人就出现在金玄身边,这是九姓十一家的内部矛盾,还是另有原因?

    赵和与谢楠虽然没有见面,但二人其实有书信往来,谢楠派死士章敦去到金策身边的事情,赵和虽然不知详情,却也有所猜测。在赵和的判断之中,是九姓十一家发现西域的商道能够带来巨额的利益,故此想要借此向他示好,以换取他的合作,故此赵和对于这一切并没有任何怀疑。

    直到现在。

    “还有一人是谁?”

    “还有一位乃是大宛贵人,名为合不撒,他投靠金玄,将贵山城的城防尽数出卖与金玄,也是学生粗心大意,竟然让此人派人临摩了城防图。此人如何发落,也请祭酒决断。”

    “我去见见那个司马衷,至于合不撒,交给勿离吧,想来勿离的手段会让我们满意。”

    赵和并不在意这个合不撒,至于城防图被盗之事,也没有让他太过意外。毕竟为了在短时间内完成贵山的防御工事,城防草图绘了许多份发出去,漏掉一份两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他更不在意别人将这绘图方法学过去之后威胁到大秦,毕竟,要真正使这绘图方法发挥作用,需要一个强大的帝国、一个能够传承知识的学校、一群精通文字计算的且能挥剑砍人的学者型勇士、一支精锐敢战的军队。

    他说完之后便起身,诸葛明引着他出来,直接赶到就设在贵山城外的俘虏营。此时绝大多数俘虏都被赶去修建城防,只有少数伤者还在,因此所到之处,便听到呻吟哭泣之声。若这声音换作别处,赵和会生出恻隐之心,但在这里,听到敌人的痛苦,只能让赵和更为欢悦。

    毕竟,敌人痛苦了,那自己人就不会痛苦。

    没多久,他便看到了司马衷。

    司马衷被擒住时非常狼狈,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故此一直隐藏在别的俘虏之中,但所有健康的俘虏都被驱赶去劳作之时,他便隐藏不住了。毕竟,哪怕他再自诩能够吃苦,做起苦力的活儿时总是跟不上的,而跟不上进度就要挨鞭打,不仅他本人挨,连累他同组之犬戎俘虏挨打,于是那些犬戎俘虏便将他痛揍一顿然后揭发出来。

    得知这些情形之后,赵和见到司马衷第一句话便直指其心:“如今可知,为秦奸者终不得好下场吧?”

    司马衷目光闪动,却是一语不发。

    赵和见他如此,笑着向诸葛明道:“还记得我曾说过么,有时候,一言不发便是说了许多事情……看来你猜的不错,此人果是三川司马氏的子弟。”

    司马衷前来联络金玄,自然做好了任何准备,因此面色不改,只是冷笑了一声。

    “三川司马氏乃是九姓十一家之一,最近九姓十一家颇为活跃,想来是有些耐不住性子,要做什么大事了。”赵和又道。

    司马衷仍然是不说话。

    “派人到犬戎大单于处……哦,我想起来了,犬戎这位大单于东归的比较快,莫非就是因为从这位司马先生处得到了什么消息?”赵和又道。

    司马衷还是没有反应。

    赵和此时神情却有些严肃:“此前王、谢二家与我联手做局,诱金策单于入贵山城,以时间算,彼时这位司马先生便已经在西去寻找金玄的路上了,时间不会太早,太早的话金玄应当更早回军,也不会太晚,太晚的话金玄不会恰好此时赶到……我明白了,想必谢楠这位谢家宝树在与我联手的同时,便已经将这位司马先生派往西面了!”

    此语一出,哪怕司马衷再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为之色变。

    因为赵和猜得没错,至少错的不多,这位司马衷还真正是随谢楠一起来到于阗,并且借助谢楠的掩护取道疏勒、大宛和康居,一路西行,直到找到金玄单于!

五七、怒气难遏

    “果然如此。”

    司马衷的反应证实了赵和的猜想,他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苦笑起来。

    自己算是小心且警惕的了,却不曾想,九姓十一家,特别是那位谢家宝树竟然布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

    “怎么了?”在他身边,诸葛明还有些不明白。

    “这位谢家宝树大约是觉得,我在西域太闲了,所以与我联手,将金策除去,看似在帮我,实际上目的有二,一来自然是让我麻痹大意,对他降低些警惕——我倒没有麻痹大意,对他也始终警醒,但是却不曾想,他想搅事的地方,并不是这西域,而是在中原朝堂之上!”赵和淡淡地道。

    司马衷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不过他还是保持着沉默。

    “谢楠,或者说九姓十一家的第二个目的,则是将犬戎大单于金玄诱来,在他们看来,金策根本无法阻止我返回中原干涉他们的谋划,但金玄这位犬戎大单于却可以。所以他们一方面帮我杀了金策,另一方面又提前派出此人,让此人将金玄诱来。不得不说,他们操控得很是巧妙,若不是有此次布罕沟之战,我绝对会被蒙在鼓中。”

    司马衷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

    正如赵和所言,若不是这次布罕沟之战,赵和突袭之时恰好遇上金玄,他就不会落入赵和手中,赵和也就猜不到九姓十一家的谋划。等赵和得到消息之时,想来中原大局已定,他便是有介入之心,也没有介入的力量了。

    “这……中原朝堂之上会有变故?”诸葛明反应过来,神情骇然。

    赵和沉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若是丞相还活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丞相若死了,九姓十一家必然反扑……不过九姓十一家想要对付大将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肯定需要援手。哼哼,太尉这些年被大将军与丞相压制得厉害,而且他信奉法家,看起来最不可能与九姓十一家联手,若我是九姓十一家的谋主,自然要在这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动动心思!”

    这一次司马衷几乎要跳起来了。

    其实对于九姓十一家谋划的细节,他知道得并不多,但机缘巧合,他恰好是晓得司马亮与李非秘密通信之事的,他却不曾想,远在大宛这里的赵和,仅仅凭借敏锐的判断力,便猜到了这一点。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对上大将军这般权谋高手,若不能出人意料,那就只能等死了。”赵和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唇:“但是,还不够,九姓十一家与李太尉联手,也不足以同大将军手中的兵权相对抗,唯有剥夺大将军的兵权……有能力剥夺大将军兵权的唯有一人,便是……”

    “天子!”诸葛明失声叫道。

    若是形成一个天子、九姓十一家再加上李非的联盟,猝然发难,那么,大将军倒还真的没准会陷入被动!

    这一刻司马衷倒没有什么神情变化。

    一来是他已经麻木了,二来与天子联络之事,在九姓十一家中所知道的人也不多,他还不够资格知晓此事。

    “天子啊……”

    赵和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从感情上说,他与天子赢吉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天子赢吉与大将军曹猛之间,他理当更亲近天子。不仅仅因为天子赢吉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更是因为赢吉曾经与他并肩作战过,而曹猛对他却只有利用。

    但是,世间之事,却不能只从感情上去说。

    如今大秦的局势看似平安,但实际上极为凶险,天子赢吉亲政倒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与九姓十一家勾结在一起的话,赵和有些怀疑,他能不能稳住局面。

    毕竟布罕沟之战虽然是重创了金玄,可犬戎人的主力并非受到多少损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赵和需要来自朝堂的支持,人力上的物力上的都需要。若是大将军主政,以其军政之略,当能看明白西域对大秦的重要性。但换作九姓十一家来控制局面,九姓十一家更愿意将精力放在如何于国内搜刮利益之上,对于边境上的危险,往往会视为癣疥之患。

    不,他们甚至会有意识地与边境上的敌人勾结,养寇自重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则是为了有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作准备。毕竟,哪怕是犬戎人入主了中原,也还是需要中原的世家大族进行配合才能维持统治。

    就象他们将这个司马衷派到金玄身边一样。

    想到这里,赵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若是你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我可以让你活命。”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赵和对司马衷道。

    此前所有的猜想终究只是他从司马衷身份上推出的猜测,没有司马衷的供辞,还不足以作为真正的证据,因此,赵和才向他开出了条件。但是,司马衷仍然沉默,一语不发,甚至比起之前更为镇定了一些。

    在司马衷想来,赵和既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应该知道中原的大局难以改变,他当会留下自己的性命,作为与九姓十一家讨价还价的人质,好为自己在这场大变局中争取最好的机会。

    但他想错了。

    赵和此时虽然很想完全依据理智去行事,但一想到自己辛苦争取来的局面,很有可能就因为这场政变而付之一炬,他的情绪便翻滚不休,怒意难以遏制。

    而司马衷的沉默不语,则是给了他情绪发泄的一处突破口。

    所以在三息之后,司马衷仍然一语不发,赵和已经拔出了剑。

    司马衷目光一凝,忙开口道:“别杀我……我说……”

    话声未落,赵和的剑已经透心刺入。

    “不必说了。”赵和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剑,将司马衷的尸体踢倒在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来需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将首绩取下,保存好之后留着,我有用处。”赵和道。

    诸葛明感受到了赵和的愤怒。

    他应了一声,不敢有二语。

    赵和转身便走,不过到了战俘营地外时,迎面却看到勿离匆匆赶来。

    虽然内心焦灼如焚,但赵和在勿离面前,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大王行色匆匆,难道说金玄又打来了么?”

    听到赵和的调侃,勿离尴尬地笑了笑:“若是金玄打来,小王反倒不这么急了,有大都护在此,金玄不过是大都护的手下败将,有何可惧?”

    “哦,那是何事?”赵和道。

    “来了一个使者,自称乃是骊轩皇帝使臣,欲见大都护。”勿离道:“小王不敢擅专,故此来寻大都护。”

    “骊轩皇帝的使者?”赵和一愣。

    骊轩与犬戎乃是联盟,骊轩皇帝与犬戎大单于金玄更听闻乃是结义兄弟,赵和虽然对这种两国之间的结盟有多少作用持怀疑态度,但还是对骊轩抱有警惕,甚至派了樊令与莲玉生一起前往天竺,专门为骊轩挖了一个坑,就等着对方身陷坑中,无力帮助犬戎。

    结果这坑还没有起作用,骊轩皇帝的使者便到了?

    特别是这个时候,刚刚击败犬戎的前锋,逼迫犬戎只能暂时收缩,在本季粮食秋收之前,犬戎人再也无力组织象样的进攻——骊轩的使者想来是得到这个消息了。

    “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心念转动了一会儿,赵和说道。

    “是,另有一件事情,我在苏薤城的谍报,说金玄重伤难治,如今快要死了。”勿离又道。

    赵和心一跳,看了勿离一眼。

    金玄要死的消息,可比骊轩使者到来的消息要重要得多,但勿离却先报了后者,然后才顺带说出前者。勿离不是分不清轻重之人,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赵和问道。

    “以小王愚见,金玄若真的要死了,必然会隐瞒消息,召集部下诸强悍难驭之辈诛之,以保其子嗣传位。”勿离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赵和,因此坦然道:“他如今不禁自己受伤的消息,想来必有诈!”

    赵和也同样作此想,不过,以金玄的本领,便是使诈,也当不会如此明显才对。

    除非他有别的打算。

    赵和回到大都护行营之中没多久,骊轩人的使者便被带了过来。

    此前赵和也见到过骊轩人,比如说当初他在突袭匠人谷时曾俘虏骊轩工匠,借助诸葛明,他还从骊轩工匠口中打探到不少骊轩的消息。不过,眼前这个骊轩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便有些惊讶。

    这个骊轩人,竟然能说秦话!

    双方见礼已毕,赵和便笑道:“使者谙熟秦语,倒是让我相当吃惊。”

    “大秦与骊轩再加上胡戎,乃是当今天下三大国,身为骊轩学者,不能不通这三国语言。”塔西陀笑道:“难道说,在大秦,没有人学习骊轩语么?”

    这言语之中,就有些讥嘲秦人固步自封的意思了。赵和自然能够听得出来,他没有开口,门外却有一人用骊轩语道:“大秦第一等的学者,兼容大秦百家之说,第二等的学者,精专于大秦一家之言,第三等的学者,才会去学习诸国语言学识,以补大秦之阙失,至于骊轩这样万里之外的小国,唯有我这样的老朽,才会去研习其语言文字。”

    塔西陀愕然回头,便看到一个秦人慢吞吞走了进来。

五八、金玄真意

    出现在塔西陀面前的是张衡。

    在金策死后,张衡原本准备继续西行,前去探查所谓绿芒灭世的真相。但是金玄到来得太快,他行到中途,便听闻犬戎大军将至的消息,于是中途回头,回到了贵山城。

    后来布罕沟之战,秦与大宛联军多有病伤者,好在张衡颇通医理,准备了足够多的药物,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此时得到骊轩使者到来的消息,赵和专门派人将他请来,倒不是想借着张衡之口来压制骊轩使者,单纯就是想以此满足张衡的求知之心。

    却不曾想这位骊轩使者是个口尖舌利的雄辩家,于是张衡自然不甘示弱,一口便将之压了下去。

    塔西陀没有想到,在赵和身边真有精通骊轩语者,因此一时愕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笑道:“看来大秦果然是和骊轩一般,世界文明的中心……正是因为大秦与骊轩皆是文明之人,理当携起手来,共同应对那些野蛮民族才对。”

    “你所说的野蛮民族,是否包括犬戎?”赵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身前的案几之上,饶有兴趣地道。

    张衡也入席而坐,与塔西陀面对对,听到赵和的话语,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自己的那些老友们教得很好,确实将赵和培养出来了,总是能够从对方的言辞之中找到最细微的漏洞,让对方难以应对。

    莫看这只是言辞交锋,但国与国的外交场合,掌握言辞主动同样有着重要作用。

    塔西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胡戎人——或者说你们口中的犬戎人,若是没有他们的大单于,那确实也与野蛮人没有什么区别。”塔西陀缓缓地说道,“所以,只要大单于还是金玄,那么骊轩就是胡戎的盟友。”

    赵和没有接口,勿离在旁出声:“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而来?”

    “我是自康居苏薤城来,来之前听闻布罕沟之战的消息。”塔西陀笑了笑:“我来这里,一是带来我圣明至尊的皇帝陛下对大秦的问候,二是观察观察能够击败金玄大单于的杰出将军,第三也是与大秦的学者进行交流。”

    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又施了一礼:“方才我只介绍了我的官方身份,骊轩皇帝的使臣,现在还要介绍一下我个人的身份,我是一位学者、历史学家,对于世界的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因此我希望能够与大秦的历史学者们进行交流,或许我们都能从对方的历史中得到一些不一样的收获。”

    “我的身边也有学者,这位是我的老师,他就是大秦最杰出的学者,如果你要探讨哲理或者了世大秦,可以找他。”赵和示意了一下张衡。

    张衡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张衡自己说自己是三流学者,原本是为了壮大秦声色,但是显然,赵和对此并不赞同。张衡也明白赵和的意思——赵和向来认为,一国之声色靠的从来不是虚言伪饰,靠的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文武、官吏、军士,靠的是农工商的辛勤劳作。这些才是帝国星穹之上闪耀的群星,而那些言辞,只是为这群星增添神秘面纱的云朵。

    自己的弟子与自己的意见不合,张衡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难过,相反,赵和能够坚持己见,让张衡更加欣慰了。

    塔西陀听到赵和介绍张衡身份,肃然起敬,当即起身,向张衡行了一礼。

    “你所说的三个目的,我都知道了,你既是从苏薤城来,不知道金玄大单于现在情形如何。”赵和又笑了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道:“你来之前,是否见到过他?”

    塔西陀张嘴就欲将金玄嘱咐的话说出来,但当他目光与赵和相对之时,突然心中一动。

    赵和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塔西陀想得更多。

    眼前这位将军可是击败了大单于金玄的人物,塔西陀虽然没有亲自前往布罕沟察看,他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当时秦人的兵力比起犬戎的兵力还要略少,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将军在近乎势均力敌的情形下险些夺取了金玄的性命。

    虽然他借助了洪水的威力,可塔西陀这样的历史学者自然明白,能够善于利用地理和自然之力并将之化为自己的优势者,绝对心思细密智慧过人。金玄与他说的那番话,真的能够欺瞒这位大秦的将军么?

    塔西陀进一步又深思:金玄比起他更为了解这位大秦将军,难道这位犬戎大单于真的是想借助自己来愚弄这位大秦将军?如果金玄真是这般打算,为何又要对他坦诚相告,要知道当时那种情形之下,金玄完全可以装病不见他!

    心念转动了好一会儿,塔西陀也没有说话,这使得屋子里突然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之中。良久之后,塔西陀才抬头再次望向赵和,他神情严肃地道:“我来之前,曾经去见过大单于金玄,甚至我来此原本就是大单于的建议,他要我告诉大秦的将军,他伤得很重,又淋了雨,已经奄奄一夕命不久矣。”

    赵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衡也露出淡淡的微笑,而塔西陀说到这里,心中越来越是雪亮,因此继续道:“象大单于这样的人物,他究竟是何打算,并不是我可以轻易揣测的,我只是履行我身为使者的本份,将我所见所闻都告诉阁下。”

    赵和点了点头:“我已经收到了你的坦诚,还有大单于的真实意愿……”

    塔西陀眨了眨眼睛:“如果可以的话,阁下能不能告诉我大单于真实意愿是什么?”

    “犬戎大单于想要求和。”赵和道:“不过,他身为大单于,也不是凡事都能由自己决定,所以他通过你来向我表达,假如我以为在布罕沟胜了他一场便算是彻底击败他,那我就算了。”

    塔西陀还是不明白。

    “他看上去是设计了一个愚蠢的陷阱,似乎是要用自己将死的假消息诱我离开贵山城,但实际上他的目的有二,一是安抚部下,想来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想要报仇雪耻,催促他再次进攻,二是告诉我,他的粮食不足以发动攻势,但只是用来防守还是绰绰有余。他既不愿意主动攻我,又警告我勿要攻他,这两者之下的意思,就是希望与我保持暂时的和平。”

    赵和向塔西陀解释了一番,塔西陀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东方人,说话难道都是这么婉转的吗?”

    “这也是一种斗争,如果我不明白大单于的意思,那么他还是会找机会给我来一下,哪怕不那么致命,只要能占得便宜就好。”赵和放下了手。

    金玄此举的含义,其实并不只他说的这一点。

    显然,金玄发觉司马衷已经落入秦人手中,他不知道司马衷是死是活,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司马衷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向赵和禀报。金玄装病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向赵和表示,我暂时无意攻击你,你赶紧回去收拾后方可能的麻烦吧。

    换言之,在事情发生变化之后,金玄毫不犹豫将与自己勾结的秦奸又卖给了赵和。反正在金玄看来,若是九姓十一家真的在大秦搞出了什么名堂,赵和回去与他们斗得越凶就越能消耗大秦的实力,甚至有可能将赵和牵制在中原不能再返西域——这个结果对金玄来说,比起九姓十一家彻底得手、赵和被他们击杀甚至都好。

    毕竟对金玄来说,犬戎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赵和一人,而是赵和身后那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秦。赵和生死固然重要,但大秦的混乱与否比起赵和的生死更为重要。

    “那么……”塔西陀有些好奇:“阁下会如何回应呢,请阁下不要误会,我并非窥探阁下的军事机密,我只是身为历史学家的好奇,让我不能不提出这个问题。”

    “没有关系,事实上我不准备对使者你隐瞒什么,因为我还需要借助你的力量。”赵和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说道。

    “啊?”

    “有劳使者再回一趟苏薤城,替我带去对大单于的问候,还有最好的医生和最合适的药物。”赵和望了张衡一眼,见张衡轻轻点头,便又继续往下说道:“当然,还有我的一封信,使者可以看这封信的内容。”

    诸葛明听他说要写信,便呈上了纸笔。赵和拿着毛笔,开始写信,不一会儿,便将信写好,他等墨迹干了之后,让诸葛明将信递给塔西陀。

    塔西陀却没有立刻看信,他起身向赵和行了一礼,然后道:“若是有幸得到大单于的允许,我会看这封信里说了什么,但现在,我还必须克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以免破坏了骊轩与胡戎两国的关系。”

    “随你。”赵和点头,然后肃然道:“接下来,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骊轩与大秦的事情了,使者阁下,我想知道,火妖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们有多少兵力,他们的战斗方式如何,他们常用什么样的军械,他们又如何解决自己的后勤补给?”

    塔西陀顿时也严肃起来。

五九、羡慕嫉妒

    “这位大秦帝国的将军,或者说总督,是一个聪明而睿智的人,他还很有自制力——他不但看破了大单于的计谋,并且压制住自己一战全胜的欲望,同意了大单于透露出来的议和请求。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为东方这两位统帅的智慧而着迷,同时我也很庆幸,因为我们的皇帝的智慧绝不逊色于他们。”

    “秦人相当好客,哪怕在大宛国的贵山城,他们也能用丰盛的宴席招待我,当他们告诉我,我在宴席上吃的一些菜肴,是从万里之外运来时,我并不十分吃惊——我们骊轩全盛之时,也可以通过内海将万里之外的美味运到骊轩任何一座总督城市中去。”

    “让我吃惊的是赵和将军的老师,那名自称只是大秦第三流学者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张衡,请原谅我,我很难用骊轩文字拼写这个拗口的名字,但若不记下他的名字,却又是对历史的犯罪——因为他太过博学,从天文地理,到军事政治,甚至包括代数与哲学,他涉独极为广泛。希腊人亚里士多德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这位张衡先生同样也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不幸的是,亚里士多德以后,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这样的学者了,而远在东方天际之地,大秦却还有这样的学者。”

    “我与张衡先生的交谈非常愉快,比起和赵和将军的交谈要愉快轻松得多,毕竟学者之间更容易坦诚交流,而政治家和军事家们则需要考虑得太多。他告诉我大秦帝国的许多事情,在我们还处于城邦时代,这个帝国就已经是上一个大帝国的一方诸侯了。当我们进入共和国时代,这个帝国开始与其余的诸侯们争夺上一个大帝国的”鹿“,据说这鹿是帝国统治权力的象征。当我们与迦太基人争夺内海霸权之时,这个帝国已经扫平了所有诸侯,建立起面积可以同骊轩相提并论的庞大国家。当我们由共和国进入帝国之时……好吧,我觉得比较这个没有什么意思,坦率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进行历史比较没有意思,这并不怪我,除非我们将埃及的法老从金字塔里挖出来,或者将巴比伦王的空中花园再度建起,否则我们还怎么能够与这些秦国人比历史?”

    “我很不喜欢张衡先生总爱说的那句‘自古以来’,当我向他指出这些所谓的历史只是传说时,他很惊讶地问我,难道骊轩没有代代传承的专门的职业的历史学者吗。他告诉我,早在大秦帝国之前,这些东方人就有任命历史学者担任专门官员的传统,甚至在大秦的学者流派之中,还有一个名为‘史家’的专门历史流派。而且,历史学者的身份可以世袭相传,所以,他们手中有的是可以证明历史的书籍记载。他们最初是用竹木制成的简来记录历史,因此当他们的历史学者都身强力壮,否则肯定搬不动那么多木头。后来有一位圣明的皇帝怜惜历史学者们辛苦,专门为他们发明了纸,也就是我现在用来写下这段文字的载体。”

    “必须承认,当我听到这里时,我对大秦的历史学者既羡慕又嫉妒,历史学者生在大秦真是太幸福了。但是当我对张衡先生说出我的感受时,他又告诉我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个历史学者家族,因为不愿意按一位权臣的意愿书写历史,而几乎被那位权臣杀绝了。所以我的羡慕嫉妒立刻没了,看来在这个国家,身为一位历史学者或者说记录者或者说写手,还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不仅要受到自己的著作无人问津的困扰,还有可能被……”

    塔西陀写到这里,面无表情地将接下来的文字涂黑掩盖了。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涂抹的部分,只看到隐约的类似于天竺数字“404”模样的痕迹,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望了望窗外,塔西陀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原本是想帮助骊轩与大秦建立直接联系,但却不曾想,大秦的这位将军赵和,竟然与胡戎大单于金玄想到一块儿了,要借助他这位“中立”国使节的身份,来传递二人不方便直接派遣使者传递的消息。

    须知从犬戎这边来讲,自从赵和以雷霆之势驾临西域之后,便打得犬戎处处被动,原本大好的局面生生被赵和破坏,几乎所有的名王单于都在赵和手中吃了败仗,甚至还折损了金策单于这样的大单于左膀右臂。因此,犬戎内部激烈势力肯定不希望双方议和,哪怕迫于如今粮食不济和止于艰城的困境,他们也不会赞同。毕竟鼓噪着打打杀杀展露强硬姿态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不需要考虑后勤补给,不需要考虑战损死伤,甚至连战败都不需要考虑,只要梗着脖子大声喊叫就行了。

    而大秦那边,同样难以发出言和的声音。塔西陀在与张衡的交谈之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大秦与犬戎恩怨的历史。双方结怨已久,他甚至听说了,大秦之前的另一个帝国,就是被犬戎人攻破了都城,从而失去了控制诸侯的实力,最终被大秦取代的。而大秦在统一诸侯之后,最大的敌人也是犬戎,双方在边境上厮杀多年,犬戎不只一次深入到中原劫掠屠戮,同样大秦也不只一次突进草原。而赵和能够掌控西域,成为类似于骊轩地方总督一般的将军,理由就是抵抗犬戎为大秦拱卫边疆。

    至少明面上,双方是不能直接派遣使者的。

    所以……

    塔西陀又望了望身边,沉声说道:“张衡先生,你真的要作为医生,前去探望大单于吗?现在还没有到苏薤城,你还来得及后悔,只要你想回去,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回到贵山城。”

    被赵和当作医生派来探视金玄的正是张衡。

    倒不是赵和心狠,要将这位老人派出去冒险,实在是赵和拗不过张衡。张衡二十余年来苦心积虑的一件事情,便是前往泰西骊轩故地,看一看火妖,特别是传说中将人蛊惑成火妖的怪物“绿芒”。此前因为犬戎大军隔绝了路线,他不得不中途返回,如今既然有一个光明正大通过犬戎控制区域的机会,他又怎么肯放弃?

    他甚至威胁赵和,若赵和不同意的话,他便独自离开,冒险去闯犬戎的防线。

    “呵呵,身为学者,为了寻找真相,谁又会畏惧死亡呢?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么老了,生死之事,早已不在心上,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对无知的恐惧才更让我害怕。”张衡笑道。

    塔西陀心中暗暗生出敬佩之意。

    他沉默了会儿,只能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至少在大单于面前……”

    “这个倒不必太过在意,我对金玄大单于也有所了解,他可不是那种会滥杀之人。”张衡笑着道:“与其担忧此事,倒不如担忧大单于未必会许我继续西行。”

    “那倒是,大单于的器量,在我所见过的君王之中,仅次于我们的皇帝陛下了。”塔西陀看了看张衡:“或许……张衡先生可以跟我一起去见一见我们的陛下?”

    塔西陀的话让张衡老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若我在自泰西返回时还活着,定然会去拜见贵国陛下,至于现在,还请先生谅解我这老朽之人的任性。”

    塔西陀哈哈一笑,却是明白,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完全被这位睿智的老人看穿了。

    塔西陀一行回到苏薤城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但在得知他们归来之后,金玄的人还是第一时间召见。见面的仪式相当简单,并没有太多花哨,也没有武士刁难张衡以立威的情形,无非是塔西陀先面见金玄,汇报了此行经过,并且提到张衡的事情,然后金玄便将张衡召入帐中。

    从塔西陀口中,金玄已经知晓这位被赵和视为师长的老人年纪不小了,但当他看到其人时,还是禁不住愕然。

    在面前的张衡,并非是赵和在贵山城档籍室中看到的那种模样,张衡还是精心装扮了一番自己。此时他虽然身着麻衣、足踏草履,手中还拄着一根拐杖,但鹤发童颜,顾盼之间甚为灵活,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中年人。

    “老先生莫非是神仙之流,否则为何已经这般年迈,却还精神矍烁?”

    他情不自禁便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迎着张衡道。

    只这一句话,张衡就知道,这位犬戎大单于不但非常熟悉大秦人的典故,而且他此时身体只怕真有伤病。

    若非伤病虚弱,以金玄的才略雄心,再加上他正值壮年的年纪,对于神仙之说,原本不该如此重视才对。

    “神仙之说,老朽也曾听过,但从未曾见过。不过,大单于身上的伤病,若再不及时就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了。”张衡眯着眼回应道。

    金玄闻得此语,先是沉默,然后笑道:“既是如此,还有劳老先生为我诊治。”

    他说完之后,当真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解开,露出位于腹部的伤处来。塔西陀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处,见到那包扎处渗出的血之后,不禁将眼睛睁得老大。

六十、割腐评人

    当金玄说出让张衡为他治伤之时,他身边顿时躁动起来。

    须知金玄接见塔西陀,虽然比不得大秦朝廷接见外资使者那么郑重,但身边也是坐了不少人物的。金玄横扫天下至今,在他身边,除了犬戎部族首领之外,也有不少投靠他的外族将领。其中便有人出来进谏:“大单于,赵和那狗秦儿派来这个老不死的,未必心怀好意。大单于之伤,自有我们自家的医生萨满治疗,何须冒此险?”

    “正是,若大单于觉得要稳妥一些,也可以向我们的盟友骊轩人请求医生,骊轩人的医术甚是高妙,根本不是秦人的那些胡乱弄凑的树皮草根所能比拟……”

    “若有骊轩医生在,确实可以请骊轩医生一展身手。”张衡闻得此语,他笑着捋须道:“老夫听塔使陀使者说,骊轩人医术学自昆仑洲,在手术之上颇有精妙之处,甚至能为人的眼睛动刀使之复明,老夫心向往之,也愿意在此见识一番。”

    “各有所长罢了。”金玄摆了摆手,制止手下们的叫嚣恐吓,他笑着道:“先生既是赵都护的老师,医术自然非同一般,我信得过赵都护,也信得过先生。”

    他说完之后,不待部下再劝阻,便自己将包扎的绸布解下,露出里面的伤口来。

    他的伤口在肋下,虽然不算很深,侥幸未中内脏,但也扎到了肋骨。特别是因为进了水,整个伤口都呈现出溃烂状态。他的那些部下们,不少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伤口情形,一时都为之语塞。

    张衡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还凑上前嗅了嗅气味,眉头皱了起来:“我来时带的药箱,有劳哪位给我取来。”

    他们进入大单于帐中,自然要经过一番搜检,张衡的药箱被留在了外边。此时听他要,立刻有人跑到外边去,不一会儿,便将一个箱子捧了进来。

    张衡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堆药物,既有碾磨成粉的,也有被犬戎人称为草根树皮的,他抬头望了金玄一眼,缓缓开口道:“大单于所受之伤,乃是锐器所刺,幸而为肋骨所挡,故此未伤及内脏,因此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伤。”

    金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布罕沟之战中,我逃遁之时,有一员秦将,身形矫健,飞奔而至,向我掷来一矛,击中我肋部。”

    张衡见他说起自己的败状时泰然自若,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声。这位犬戎人的大单于,虽然与大秦乃是死敌,但为人器宇非凡,仅从他敢于面对自己的失败而不讳言这一点来看,不愧是当世英雄了。

    “伤势原本无碍,但因为浸了雨水,故此伤口溃烂,而贵国医生,大约是畏于大单于身份,只敢做些包扎,因此使得伤口附近发生溃烂。如今迁延的时间长了些,若不能下决心彻底处治,只怕会烂及内腑,彼时再要救治,便极为麻烦了。”张衡又道:“故此,我欲治愈大单于,先得用刀将大单于伤口周围腐肉尽数割去,然后再撒上生肌止腐的药粉——大单于可愿意?”

    “什么?”

    “不行!”

    金玄身边,又是一片反对之声,但是金玄仍然摆手将手下们的躁动制止住。

    “我既然信得过赵都护、信得过老先生,那么但凭老先生施为就是。”他环视周围,徐徐说道:“若老先生为我治伤之时,我有什么意外,那是因为我遭受天厌,与老先生无关,你们不得为难他。”

    众将一时语塞,有人眼眶中甚至含起了泪水。

    张衡见此情形,从药箱中取出自己需要的药材,然后道:“请取来干净丝绸,用沸水煮过,再拿一柄锋利的匕首,以火炙烤。”

    在金玄的严令之下,张衡所说的东西都被一一备好。

    “大单于可要服用一些药?我们大秦有位名医,曾炮制过一种名为麻沸散的药物,以酒佐之服下,大单于可以昏睡,不会再有痛觉。”张衡又道。

    “不必。”金玄淡然一笑,“不过是切肤之痛罢了,我能忍住。”

    张衡让金玄脱了上衣坐好,自己动手,用匕首来剜割他伤口周围的腐肉。第一刀下去之时,那烧红了的匕首触着金玄肋下,金玄身体猛然一抖。

    张衡便停下手来,再对金玄道:“那麻沸散老夫这里便备有,大单于只须让人取些酒来……”

    “无妨,虽然有些疼痛,但还比不得布罕沟之败让我心痛,更比不得金策之死让我心痛。”金玄道。

    见他如此坚持,张衡摇了摇头,将注意力便又集中在自己的手术之中。

    金玄所受的伤处虽然不是要害,但毕竟能内脏太近,他若是下手稍重,没准就要给金玄开膛破腹了。金玄的部将们非常紧张,张衡自己也极是谨慎,倒是金玄,看着他一点点削刮自己身上的腐肉,除了第一次动了一下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那个伤我之人,倒是位勇士,老先生可知他姓名?”过了一会儿之后,金玄又道:“我观他形貌,不类秦人,倒象是胡秦混血之种,若是在大秦他不得意,可请他来我帐下为万骑长!”

    哪怕张衡正在集中精力做手术,听得他此语,也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又边做手术边道:“那人我倒是知晓,他姓应,名恨,确实是胡秦混血,如今在我大秦北庭都护府任破虏校尉。”

    “破虏校尉是多大的官,手下管着多少人?”金玄虽然精通秦人语言,但对这个破虏校尉的官职还是不了解,因此又问道。

    “呃……破虏校尉乃都护附下属军职,平日里并无兵力,只是出外征战之时,可号令校尉之下五百众。”张衡道。

    “大材小用,以赵都护之能,不当如此。”金玄评价道。

    张衡并未接这话茬。

    金玄道:“在金策死后,我便让人搜集赵都护向来事迹,不得不说,他可算得上少年英雄,才十五六岁,便卷入大秦宫室之变中,后来又东征西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他有两个缺点……”

    张衡心中不由有些好奇。

    哪怕以他这般年纪,也很想知道,金玄这个赵和的大敌,会如何评价赵和。

    “赵都护第一个缺点,乃是见识局限于大秦一地。”金玄叹了一声,“大秦虽然地域广阔,终究只是一个国家,赵都护比起普通秦人,所见算是稍多了一些,故此能看到西域之重要。但是也仅仅多一点罢了。你们秦人有一句话,说是坐井观天,赵都护比起坐井要大点,大约是坐潭观天吧。”

    张衡又抬头望了金玄一眼,金玄坦然观视:“非是我贬低他,实在是我自东方而至泰西,攻灭国家无数,也见识过人杰无数,故此才有些感慨。以赵都护之才质,若能见识更广一些,当跳出大秦之约束,知道阻挠我胡戎之举,乃是倒行逆施。”

    “大单于所说的第二个缺点呢?”张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往下问道。

    “第二个缺点便是他身居人下,不得自由。”金玄说到这,脸上竟然浮起了笑,仿佛张衡刚才并没有用烧红的匕首从他肋下又剔出一块肉。

    “赵都护才器非凡,若能够给他施展手脚,原本可以有大作为。但是,他身居人下,只是大秦一个官员罢了,而且还身不由己。他的部下,他的百姓,他身边所有的人,虽然聚在他身旁,却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大秦。故此只要大秦有变,那赵都护便会束手束脚。大秦朝廷派来一介使者,手无束鸡之力,便可以凭借你们大秦皇帝或者大将军的命令,将他调离自己苦心经营的地方。”

    说到这,金玄似乎兴致起来,他挥了挥手道:“若是赵都护愿意助我,我许他秦皇之位,与我互为兄弟,我只取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尽属于他,他不需一兵一卒,我自派兵为他攻取!他得黄河之南为基业,以本身才具,才真正能一展所长,不必担忧基业为人所夺!”

    此时张衡已经剜掉最后的腐肉,上好药粉,为金玄止住了血,然后细心用烫过的绸缎给金玄包扎好。完成这一切之后,他站直了身体,在水盆之中洗了洗手,这才回身看着金玄:“大单于说我那学生有两个缺点,我身为师长,不能不为其辩驳。”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未曾走出大秦,见识便会短浅,这是大单于以己度人了。古人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欲知天下之事,未必需要遍行天下,我那弟子身兼数家之长,精研万事万物之理,以理而合道,虽未行遍天下,但天下一般的事务已经尽在他心中了。至于事物精细之处,他只须知人善用,自然有的是英杰为他做好。”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身居人下不得自由,这又是大单于想当然了。若我那弟子自己不愿意,天下之大,谁人能够阻他拦他?能约束他的,并非大秦朝廷,也非大秦皇帝,而是他自己。人唯有自律,而后方可随心所欲,唯有心中怀有敬畏,而后方可无所畏惧。他正是畏惧大秦若是动乱之后果,才能在与大单于交战之时舍身忘死!”

    “至于皇帝之位,我那弟子若是想要,自会取之,何劳大单于相许……倒是大单于,虽然奔波征战多年,却仍然未能将胡戎建成真正一国,火妖一起,不得不狼狈东返。大单于可知我那弟子为何会要我来治你们?”

    此时金玄帐中诸将都是面泛怒色,倒是金玄本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

六一、大势如此

    张衡环视四周,满帐中的犬戎将领们神情都有些紧张。

    因为此前的话是张衡用犬戎语说出来的,故此这些犬戎将领都听得懂。

    他们怀疑接下来张衡所言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金玄既然让张衡去说,他们便无法阻止,只能看着张衡。

    “我那弟子说,如今大秦与犬戎之仇,绵延数百年,已是难以化解。但是,犬戎虽是蛮夷胡虏,终究还有人伦,还知道敬天畏地礼奉祖先,故此,大秦与犬戎乃人间国仇。但是,火妖受绿芒之蛊惑,已数典忘祖斩灭人伦,不知有天地,乃妄称天地为绿芒所造,不知有父母,乃将妖物认作父母,火妖所到之处,人皆非人矣!大秦与犬戎自然是解不开的国仇,但如今犬戎却可给大秦充当屏障,隔绝火妖——故此,金玄不可死!”

    说到这,张衡冷酷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又道:“这番话,你们可能不懂,那老夫就将之说得更清楚一些,你们犬戎就算是死,也得先给我们大秦挡住火妖然后再死,这叫作物尽其用!”

    事实上张衡这番话并没有辱骂犬戎之处,但犬戎诸将听完之后,却一个个怒火万丈。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大帐之中,尽是叫骂之声。

    金玄有些痛苦地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他没有制止部下门叫骂,因为张衡这番话,听得他心中也极是恼怒。

    可恼怒又怎么样?

    局势便是如此,哪怕张衡不说此番话语,金玄也知道赵和的实际打算。赵和让张衡来为他治伤,无非是因为看准了他是犬戎人当中颇有战略眼光,知道他能够顾全大局,所以他活着,对于今后对抗火妖之事有益。

    若是金玄死了,换了一个头脑发热没有什么战略眼光的犬戎首领,对身后的火妖不管不顾,一昧只找着大秦拼命,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哪怕赵和并不惧此事,能够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获胜,可所造成的人员物资损失,也让人心疼不已。

    这是一笔极好算的账:留着有金玄的犬戎人,那么金玄必定会与火妖抗衡,从而让犬戎人为大秦流血、去死,而大秦则可以利用犬戎人争取到的时间,在后从容布置,坐收渔翁之利。相反,若是金玄死去,犬戎人与大秦死磕,那么收渔翁之利的便是火妖。

    “火妖离大秦尚远,不意赵都护竟然畏之若此。”好一会儿之后,帐中诸将见金玄迟迟不作声,一个个安静下来,金玄才徐徐说道。

    “若火妖不可畏,骊轩、犬戎,何至于此?”张衡笑了起来,“大单于方才说我那弟子如井中之蛙,却不知他心中自有天下,哪怕火妖还远隔万里,他已经知道其害人之深,远甚于犬戎了。”

    金玄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又道:“只是赵都护这打算也太过如意了一些,安知不是我先扫平大秦,再借中原之人力物力,与火妖相抗?”

    “这就要瞧是大单于手段高明,还是我那弟子更为出色了。而且,我那弟子说了,犬戎之中,金策已死,堪称英雄者,唯有大单于一人了。而大秦之中,英雄无数,他便是败亡,仍有的是人才能够挺身而出。”

    “呵呵……”金玄唯有苦笑。

    赵和说得不错,犬戎都好兵员,将领们也在征战之中摸索出独特的战斗智慧,但唯独在大略大局上有所欠缺,百年都难得出现一位杰出的战略家。金玄、金策,已经是犬戎在大秦烈武帝的压迫之下产生的最杰出之人了,而他们之后,后续乏人。

    “大秦英雄虽多,给英雄拖后腿的也多,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且拭目以待。”稍作沉吟之后,金玄又道。

    不等张衡回应,他摆了摆手,有人捧着个托盘上来,托盘中放着金器,还有一些书卷:“虽然老先生治我之伤乃是别有用心,但是我受人之慧,不可不报,区区礼物,聊作敬意。我伤势未愈,就不留先生了……塔西陀使者,你替我送张先生出去。”

    塔西陀此前听得张衡言语,脸色已经变了,闻言之后,躬身行礼,便陪着张衡出了营帐。

    对于金玄的礼物,张衡并未拒绝,出了大帐之后,他抓起那几卷书册,顿时一笑:“这位大单于倒是知道,金银之物不在我的眼中,但这些泰西的书籍,却是老夫拒绝不了的礼物……贵使为何不说话?”

    塔西陀抬眼看他,沉声说道:“赵都护以犬戎为守门之屏障,那如何看我们骊轩呢,是不是在赵都护心中,骊轩与犬戎一般,须得为大秦挡住火妖?”

    “东是大秦,西是火妖,骊轩与火妖有失地屠民之仇,与大秦并无半点旧怨。骊轩又为何不倾力西向,而是跑到天竺这边来?”张衡反问道。

    塔西陀的问话,原本是质疑大秦,会不会将骊轩也当作对付火妖的肉盾,但是张衡的反问,则是提醒塔西陀,他们骊轩人东来,也不是心怀善念,他们无非是想借助天竺的人力物力与火妖抗衡,若是天竺尚不足恃,那他们必然会将侵略的目标又转向大秦。

    国与国之间,空谈友谊者不是愚蠢便是恶毒,唯有以利为先,才能再论及友谊。

    “张先生乃是大学者,难道不知,你这般说话,太过咄咄逼人,实在是……实在是恶狼外交么?”塔西陀自然无法回应张衡的反问,因此又转而指责张衡的态度。

    张衡又是一笑:“塔西陀使者亦是大学者,难道不知,我只是说了几句真话,而犬戎已经将矛头指向受我大秦庇护之国,更是多年攻掠大秦边境,坏我疆土,伤我民众,夺我财富,乱我国事……我只是说几句话便是恶狼外交了,那犬戎此举又是什么外交呢?再以贵国骊轩为例,贵国与犬戎结盟,贵使甚至为犬戎大单于所用,与他一起试图期瞒我大秦,若非我那弟子能看破贵使用心,大秦必然因此受损。贵使此等行径,又算得上是什么外交呢?”

    塔西陀顿时有些恼了。

    他对张衡确实是真心钦佩,但是长期以来,骊轩人称雄于泰西之地,无论是他们所说的欧罗巴洲,还是阿非利加洲,或者是亚细亚洲,虽然也有过诸多文明,但在其影响范围之内,这些古老文明都已经衰弱,它们的文明成果,尽数被骊轩所吸纳。所以,在骊轩人看来,骊轩之外,尽是野蛮之地,哪怕他们的盟友犬戎,也仍然是野蛮人。

    至于东方的大秦,骊轩人口中自然是会夸赞,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明,但当真正对上时,他们仍然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

    我骊轩批评你们那是再正常与合理不过的事情,但你大秦凭什么批评我,你这个野蛮人的国家!

    哪怕塔西陀这般的大学者,在这般的环境之中潜移默化,难免也会沾上这习气。

    此时被张衡一激,他忍不住便道:“骊轩人外交与你们大秦不是一回事,我们是为了给野蛮人带来文明……”

    “呵呵。”张衡笑了一声。

    然后塔西陀的辩解戛然而止了。

    他终究是这个时代的智者,又精研历史,自然知道自己的优越感和理由都是很难站得住脚的。

    就算他为了骊轩可以厚颜无耻,无视真相,却也不好在这种并没有直接冲突的情形下与张衡翻脸。

    因此,他收住脸上的怒容,很是郑重地对张衡道:“骊轩来自泰西之地,大秦起自极东之地,远隔数万里,彼此之间有些误解在所难免,我希望此前我的话语,并不影响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

    张衡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放心,放心,不会影响的。”

    自然不会影响,中原大地上合纵连横之时,骊轩人还在自己的小城邦之中勾心斗角,大秦很清楚什么时候谈友谊,也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拔刀。

    毕竟如今大秦,无论是显学还是旁门别家,都还很清醒,并不迂腐。

    虽然张衡口中中说方才二人的争执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友谊,但是塔西陀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有可能成为骊轩与大秦之间的一个问题,因此他学着秦人的模样,向着张衡叉手行礼:“张先生,你对骊轩的了解并不深入,我邀请你去我们临时的首都,在那里,你会真正爱上骊轩人的生活的。”

    这是他第二次邀请张衡前往骊轩,但张衡仍然拒绝了:“我还是更想前往泰西之地,去真正看看火妖们是怎么吞噬这个世界的。”

    “远行辛苦,张先生,你毕竟年迈,事实上,你想知道的一切,在我们那里就可以知晓。我们带来了许多第一手的资料,我们与火妖对抗了许多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之前有一位熟人,他就去过泰西之地,他后来也成了绿芒的奴仆,甚至有了一些……我也无法解释的力量,所以我必须过去看看。”

    张衡所说的熟人,自然是江充。

    在贵山城中他们击杀的江充,是不是真正的江充本人,张衡还是颇有疑虑。或者说,被杀的应当就是当年在咸阳城星变之夜中阻拦他的那个江充,但是,是否还有别的江充,张衡实在是不确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江充……不只一个!

六二、憋闷异常

    塔西陀在苏薤城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两天之后,他便不得不又踏上前往贵山城的旅途。

    这一次张衡没有随他一起,因为张衡还想着继续西行,要留在苏薤城等金玄伤势彻底好转。

    他给赵和带来了最新的金玄口信。

    金玄没有做任何承诺,只是提议交换战俘——虽然布罕沟之战中犬戎彻底失败,并没有俘获秦人,但此前双方的零星冲突之中,还是俘虏了部分秦人和不少大宛人。

    这又是一次试探,其本意是看,赵和是否真有意暂时停战。

    但在贵山城,塔西陀却没有见到赵和,他见到的是一位新的大秦将军。

    戚虎出现在贵山城。

    在大雨结束之后,来自于阗的大秦援军终于赶到,数量是五千,而带队者便是戚虎。

    戚虎前脚到贵山,赵和后脚便离开东返——他心中对大秦内部的担忧已经远胜对犬戎人的担忧,毕竟在缺粮的情形之下,犬戎人根本不可能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他们必须先做休整。而若是真有什么试探攻击,以戚虎之能,足以应对,甚至赵和以为,戚虎没准还能让金玄吃点亏——若是金玄因为大秦临阵换将而对戚虎有所轻视的话。

    从贵山城赶往于阗的道路已经被清理过一遍,故此赵和虽然轻车简从,只带了不过两百骑兵,甚至连解羽、应恨这样的悍将都留给了戚虎,随身为其护卫者只有阿图一人。

    沿途诸城如今都在大秦西域都护府的影响之下,所到一处,他们都能够换马。

    在不恤马力的奔波之下,这两百骑用了十天,从贵山城跑到了于阗。

    而到了于阗城之后,赵和一语不发,径直前往王宫。

    此时的于阗王宫,全称应当是女王宫才对,赵和到了门口,见其戒备严密,当即停了下来。

    “通禀女王与王夫,赵和求见。”他亲自上前交涉道。

    不一会儿,便听到里面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陈殇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阿和,你回来了,为何不派人通知一声,我出城去迎你!”陈殇满脸喜色,抱住赵和的肩膀拍打了好几下。

    他的喜意溢于颜表,身上还带着些酒气,赵和笑道:“以你我之谊,何必劳你出城相迎?”

    “你来得这么快,可是得到消息了?”陈殇哈哈大笑道:“我陈殇陈横之终于有孩儿了,哈哈哈哈!”

    陈殇的大笑让赵和微微一怔。

    他其实并没有得到陈殇有孩子的消息——这段时间忙于军务,而与戚虎交接又做得匆忙,戚虎根本没有跟他提起清河怀孕的事情。

    “确实得到消息了,只不过不知是男是女。”他心里不知,嘴上却说道。

    “女儿,女儿!”陈殇甚是兴奋:“长得可漂亮了,来来来,你进来,我让清河将女儿抱出来给你看看!”

    他拉着赵和进了宫中,径直向着后边行去,但在他与清河的起居院落之外,赵和还是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陈殇诧异地道。

    “不合适不合适,若是惊吓着我那小侄女那就不好了。”赵和笑道。

    “呃,没事,那小娘子的胆子极大,莫看才出生还不足一月,却啥也不怕!”陈殇叫道。

    随着他的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之声,赵和抬眼望去,便看到一个少女,亭亭玉立于门前。

    却是王鹿鸣。

    赵和神情不禁一阵恍惚,他离开于阗也不过是两年多接近三年的时间,王鹿鸣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阿和哥哥。”王鹿鸣脸上也有强自压抑的喜色,她身是呼了一声,然后才记得给赵和行礼,赵和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阿和哥哥,公主还在收拾,过会儿便将小殿下抱来给哥哥瞧瞧。”王鹿鸣轻声道。

    赵和点了点头,心念转动,从自己的腰间取下了一枚金环。

    他并不好奢侈,不过在贵山城时,大宛国主勿离少不得向他敬献礼物。而塔西陀来使之际,更是送来了许多来自泰西之地的珍宝。他腰间的金环,便是其中一件,这赤金所打造的金环之上,镶嵌着六枚不同颜色的宝石,其工艺甚是精湛。

    “这是我给小侄女准备的礼物,来得匆忙,故此上面有不少尘土,鹿鸣,你去替我洗净来。”赵和道。

    见赵和毫不见外地吩咐自己做事,王鹿鸣心中反而暗自欢喜,她依言匆匆去洗金环去了,就在她离开不久,清河笑盈盈地抱着一个婴儿走了出来。

    与两年多前相比,如今的清河丰盈了一些,眉宇之间的英气却是一如既往。她与赵和目光相对,含笑颔首,也如同当年一般。

    赵和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那襁包之中的婴孩,逗弄了一番,又与回来的鹿鸣说了几句话,然后见婴孩开始哭了,便告辞而去。

    将赵和送走之后,陈殇回过头来,脸上浮起疑惑之色。

    清河向王鹿鸣使了个眼色,王鹿鸣也自告辞离开,清河缓缓道:“怎么,陈郎似乎有什么疑问?”

    “我觉得阿和这次回来有些怪。”陈殇眨着眼睛道:“大宛那边战事就算暂停,他也不该此时回于阗……而且不派人事先通知一声,难道真是因为想要见我家宝儿?”

    他给自己的女儿取的小名叫宝儿,清河闻言笑了笑:“陈郎是个赤诚的性子,还是别去猜测阿和心中所想吧,他心思可重着……”

    “我虽是个赤诚的性子,却也知道阿和为人,他可是我从铜宫中接出来的!”陈殇摇了摇头,总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其实方才在与赵和交谈之时,他也试探问过,但总被赵和岔开话题,

    陈殇很不理解,赵和有什么话不能对他直说。

    然后他猛然抬头,看向清河。

    赵和若有什么话不能对他直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顾忌清河。

    赵和为何会顾忌清河?

    陈殇并不傻,他的咸阳四恶的名头,可不是靠卖傻混出来的。这两年多时间里,虽然沉浸于温柔乡中,让他变得有些迟钝,但是,长期在咸阳厮混的经历,还是让他意识到一点什么。

    “清河,你与咸阳还有联系?”他沉声问道。

    清河自顾自哄着小宝儿,淡淡地回道:“哪里有什么联系,处理于阗大小事务,你不都在旁陪着我么?”

    陈殇心念猛转,然后失声道:“王无忌?”

    在王无忌初来西域之时,陈殇曾经给过这厮一个教训,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王无忌相当老实,清河这边礼物也送得勤,因此陈殇并没有怀疑过什么。但现在他却想明白过一,这王无忌正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才有问题。

    “什么王无忌的,每次他来见我,可都有你在。”清河横了他一眼,然后用手一点他的额头:“行了行了,你别瞎猜什么了,阿和与我疏远,原因不在你身上,你只管与他结交就是。”

    “好好,我家娘子说的是!”陈殇听得清河这般劝说,脸上神情也恢复了正常。

    他们俩口子一起逗了会儿孩儿,陈殇又道要去给赵和接风洗尘,便出了屋门。只不过才背转过去不让清河看到自己的面孔,陈殇的脸色就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他不是傻子,清河方才那句话,事实上是承认了,赵和与他疏远的原因在清河身上。

    可是为何赵和会因为清河与他疏远?

    从头到尾,赵和没有半点对不起清河的地方。清河在当初温舒穷究赵和之时,曾经伸出过援助之手,但这些年来,赵和帮清河与陈殇的次数,早已经足够回报当年的援手之谊了。

    而陈殇能与清河成事,可以说全靠赵和——所以,他二人现在欠着赵和巨大的恩情!

    还有,赵和回到于阗之后,万事不问,直接到王宫来,分明是来兴师问罪,只不过见到他,见到王鹿鸣和宝儿之后,赵和又改变了主意。

    陈殇心中懊恼,他不明白清河为何要做对不起赵和的事情,他猜到这与代表九姓十一家来西域的王无忌有一些关系,或许还与此前曾经在西域呆过一段时间的那位谢家宝树谢楠有关系。但不管是什么关系,都不应该影响他们与赵和的情谊!

    糊涂!

    可是清河并不是一般糊涂的女子,相反,她颇有远见与胆识,甚至不逊男儿。至少陈殇扪心自问,自己与清河相比,确实是有所不如的。

    所以陈殇才会心中憋闷。

    他当然可以直接找清河去问,但以他对清河的了解,清河愿意说与他听的话,那早就说过了,直到现在仍然不说,就证明清河不想让他知道。

    至于去找赵和问……哪怕以陈殇脸皮之厚,也不好去。

    试想一下,他跑去跟赵和说,“我知道我女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这岂不是在赵和的伤口上又刺一刀么?

    想来想去,陈殇心中憋闷异常,因此借口找赵和,却独自来到于阗的一家酒楼里喝起闷酒。

    他身份特殊,于阗城中人多数都认识他,自然是上了酒楼二楼的雅座,他临窗独饮,正喝之间,突然停住杯子,直愣愣地望着楼下。

    楼下的街道之上,一匹骆驼的驼峰之间,正有个老人摇摇摆摆地打着瞌睡。陈殇之所以会愣住,是因为他认出了这个老人!

六三、消息传来

    “常晏?”

    在楼上的陈殇喃喃自语。

    常晏可是御史大夫,他理当在咸阳城中,虽然他的权势比不上三辅,却也是中枢重臣,不可轻易离开。

    但此时此刻,他却出现在于阗!

    须知自咸阳到于阗,不仅仅路途遥远,而且要经过流沙瀚海,哪怕赵和重新打通了丝路,但对于常晏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仍然是一段非常艰难的跋涉!

    若不是咸阳出了大事,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再想到赵和对清河的态度,陈殇的脸刹那之间变得毫无血色。

    他径直下楼,恰好赶在常晏的车经过楼下之时将他拦住。

    “常公,常公!”

    在车中的常晏原本挑起帘子观察于阗城,骤然听得有人呼唤,骇得他一跳,立刻将帘子放了下来。

    见常晏躲入车内,陈殇不管那么多,上前就掀开帘子,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常公为何避我?”

    常晏看到拦住并认出自己的是陈殇,懊恼地用巴掌一拍自己的脑门。

    “罢了罢了,怎么是你这个泼皮?”

    陈殇心念一动。

    陈殇与清河的关系,在咸阳并没有作隐瞒,他实际上是没有正式称号的驸马。常晏见到他如此懊恼,显然其原本是不愿意被他看到的。

    之所以会如此,肯定和清河有关。

    “朝中出了事情?”陈殇俯下身,沉声对常晏道。

    “呃,这个,朝中自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老夫堂堂御史中丞,岂会跑到这里来?休要拦老夫,老夫还要去贵山,要去见赵和!”

    常晏听得陈殇这一句话,便知道他可能没有参与到朝中发生的密谋,当即哄他道。

    若赵和没有突然回到于阗,陈殇没准还真被他哄过去,毕竟这几年陈殇沉溺于温柔乡中,人也多少有些懈怠。但此时此刻,哪里还会疏忽,他瞪着常晏道:“咸阳城中究竟是有何事,天子出事了还是……大将军出事了?”

    “朝廷机密,与你无关!”常晏哼了一声。

    陈殇抿了抿嘴,然后粗鲁地将常晏推回车内,自己一把将他的车夫挤到一边,夺来鞭子在马臀上抽了一记,驱马便向前行。

    “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常晏在后叫道。

    但是陈殇却不理会他。

    马车才动,陈殇眼角余光便看到,酒楼边的巷子里有人突然上马,然后催马往于阗王宫处奔去。陈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竟然……竟然遣人监视我!”

    在于阗城中,敢派人监视他的,唯有清河。

    他拨转马头,马车向着一处小巷拐去,而片刻之后,便有数十名于阗军士涌了过来,向着马车之后追去。

    紧接着,警哨之声四处响起。

    听得警哨声,陈殇不由得破口大骂:“贼婆娘,竟然用乃翁的手段对付乃翁,今夜回去,非得弄哭你不可!”

    他这两年虽是浸在温柔乡里,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于阗城的治安都是由他负责的,他当初在咸阳就是无赖泼皮,自然知道如何对付自己的同类,因此在于阗弄出了一套警哨保甲制度,一方有事,巡检武侯们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在这套制度投用之后,原本于阗到处可见的小偷盗匪都从此绝迹。

    可今天,这套制度却被用来对付他了。

    他赶着马车想要加速,但马拉着车载着人,哪里提得起速度来,他一急之下,干脆将原先的那个车夫推落下去。

    “陈殇,你这厮做什么?”常晏吓一大跳,他能到此,那车夫可是立了大功的。

    “让你的人挡住后边的巡检,莫要伤人,挡住就行!”陈殇叫道。

    “为什么?”

    “你不想落入我家那贼婆娘手中,就听我说的去做!”陈殇道。

    常晏顿时明白,陈殇或许并未卷入咸阳城发生的旋涡之中,但他绝不是一无所知。

    沉默了片刻之后,常晏对自己的护卫亲兵道:“依言去做,拖延时间即可,莫要伤人。”

    常晏的亲兵逐渐减速,将追兵给挡住,有这一缓冲,陈殇终于赶着马车冲出了于阗城。

    赵和此来带着几百人,自然不可能住在于阗城中,他们住扎的地方,正是当初清河和亲时扎营的旧地,距离于阗城有数里之远。出城不久,身后城门处便有暴风骤雨一般的马蹄声响起。

    陈殇回头望了望,看到出来的是数十骑铠甲鲜明的骑士,不由又骂道:“这败家贼婆娘,乃翁给你练的骑兵,不是用在此处的!”

    这些骑士,同样是陈殇一手练出来的,算是清河的亲卫,数量不过二百人,此次追出来的足有六七十!

    不过陈殇虽然是叫骂,心里却安稳得多。

    他对赵和带兵的风格很熟悉,相信此时赵和已经接到了报告,知道城门口的事情。而以赵和的性格,绝对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

    如同陈殇所想的那样,当大队甲骑出城之时,赵和的部下便已经发觉,他们立刻向赵和禀报此事。

    赵和扬了扬眉。

    他心里觉得有些意思,难道说清河是想对他动手?

    但旋即他便推翻了这个念头,毕竟清河手中才有几个兵士,两百侍卫再加几百武侯到顶,两百侍卫或许还有些战斗力,那些以于阗人为主的武侯,难道还敢与赵和带领的秦军对阵?

    况且赵和敢来于阗城,也不是没有准备。

    他下令部下立刻整军准备出动,自己来到营门之前。当他看到是陈殇赶着马车狂奔而来时,更是心里有了底。

    “陈横之,你是不是在外养了小的,故此清河派人捉奸了?”他还有心情和陈殇开了个玩笑

    陈殇呸地吐了口唾沫,嘴中骂骂咧咧地道:“我是养了个小的,这小的个头儿却挺大,年纪就更大……贼婆娘不知好歹,我过会便回去教训她!”

    他说完之后跳下马车,从赵和部下那里又夺了一匹马,然后上马又迎着追兵而去。

    赵和示意了一下,阿图用长矛矛尖掀开马车的帘子,露出里面的常晏来。

    常晏被颠得七昏八素,此时只能勉强向赵和看来,然后哇的一声,吐得满车厢到处都是。

    发觉这马车里竟然是常晏,赵和也骇得一跳,他忙让人将之扶出,再看向陈殇时,发觉他已经拦住了那些追兵。

    追兵们此时距离赵和的营地也仅仅是百步,这些女王亲卫毕竟是陈殇一手练出来的,而且他们大多出自流于西域的秦人,哪里敢真对赵和动手,又见最主要的目标已经落到赵和手中,故此陈殇三言两语,他们便随着陈殇一起回去了。

    且不说陈殇回去之后该如何与清河折腾,单说营地这边,常晏缓过神来之后,终于与赵和见礼:“老朽万里来奔,托庇于都护帐下,还请都护万勿见怪。”

    赵和抿着嘴:“朝中到底发生何事了?”

    常晏叹了口气:“丞相死了,天子亲政,大将军已死,老夫被视为大将军一党,若不是及早离开,只怕也已经凉了。”

    他将上官鸿死后中枢权力失衡、大将军曹猛在一场政变之中死去,而天子嬴吉得以亲政、九姓十一家重新踏入中枢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如何见机不妙脱身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末了,他又苦笑道:“如今想来,当初老夫逃走也算是有半步先见之明了,朝堂之上果然一场清洗,九卿之中有四位被抄家灭族,老夫若不是逃得快,定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赵和死死盯着他:“常公所言,我已经知道了,我唯有一事觉得不解,常公为何会来西域,会来寻我?”

    “最初之时我要寻的不是大都护,而是敦煌郡的马跃。”常晏也不隐瞒,“我原本觉得,若是大将军只是去职监禁,那马跃手中的万余边军,或许能有助于大将军,但不曾想天子下手无情,大将军当场身死……既是如此,我便只能托庇于大都护了。”

    赵和仍然盯着他,没有作声。

    见此情形,常晏只能再道:“此前我与大都护虽然并无多深交情,但好歹也帮过大都护一点小忙,另外……大都护可知天子真实身份?”

    赵和心猛然一跳。

    他当然知道嬴吉的真实身份,张衡将当初的旧事都已经对他说得明明白白。但是,当年的旧事,知道其细节的只有寥寥数人,这其中,理当没有常晏才对。

    “天子虽是太子胜之子,却并非当初投入铜宫者,他是太子胜与清河之母私通而生,故此他与清河同母异父。”常晏压低声音,确保只有赵和能够听到,“大都护才是太子胜嫡子,烈武帝嫡孙,我正是知道这个秘密,才不得不逃亡出来!”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赵和慢慢问道。

    常晏神情一惊。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个秘密之后,赵和肯定会大惊失色,但没有想到,赵和却极是镇定,丝毫都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是聪明之人,心念一转,便明白这是为什么。

    赵和早就知道此事!

    常晏白眉轻轻抖了抖:“当年之事,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我久在鸿胪,执掌礼法,又与前大宗正嬴迨交好,如何会不知晓?”

    却是被赵和在宫变之时杀死的嬴迨留下了线索!

六四、竖子匹夫

    常晏的到来,确实出乎赵和意料。

    这个老滑头,能够在天子发动亲政之变的情形下从咸阳城中脱身逃出,而且还没有任何损失,其人智慧之高,也让赵和刮目相看。

    最让赵和意外的还是他竟然知道天子嬴吉与赵和的真实身份,并且还敢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和。

    事实上,他将这个消息告诉赵和,也必须冒一定风险。其中最大的风险就是赵和杀人灭口。

    而赵和在听完他所说的自己身份之后,也确实是杀心暗起。

    常晏对此恍若无觉,只是笑着又道:“自然,大都护对于自己的身份并不在意,大都护行到今日,靠的也不是自己这个身份。但是,大都护不用此事,却有人会用此事!”

    “哦?”

    “天子与九姓十一家合作,纯粹是与虎谋皮,他虽然暗中又与九姓十一家新生一代最杰出的人物谢楠联手,将司马亮赶回洛阳,但司马亮谋划已久,哪里会这么容易放手?”常晏捋须道:“司马亮那个老匹夫,千年王八万年龟,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对他清楚得紧,他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司马亮不过是冢中枯骨,能有何为?”

    “大都护小看那老儿了,若是大将军在,司马亮确实无能为力,但如今天子杀了大将军,虽然天子也竭力欲收将士之心,可天子亲政才几天,夹袋之中才有几人?”常晏摇了摇头道:“谢楠虽是一时人杰,也可谓英雄,但毕竟年轻,他此时还不能完全取代司马亮在九姓十一家中的影响,而且,他不敢杀司马亮,只能放其归洛阳,他虽然也派人监视,但还是那句话,他与天子夹袋之中能有几人?”

    “常公有什么新的消息,还请直言,不须要与我解释这许多。”赵和道。

    “老夫只是想让大都护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罢了。”常晏倒不讳言,自己绕来绕去的目的是为了在赵和面前显示自己的价值。他一笑之后又道:“所以司马亮回到洛阳的第二日,他便消失了!”

    “什么?”

    “不唯他消失了,而且如今中原之地,各大州郡,都有流言传出,说天子并非太子胜之子,而是大将军私生子,大将军与上官鸿二人联手,将其私生子扶持登基,目的是纂秦自立!”

    赵和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变化,不由目瞪口呆:“这种流言,难道有人会相信,大将军可是死在天子手中!”

    “所以流言还说,天子为夺权而鸩杀大将军,实际上是弑父自立,故此天子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当为帝,天下忠义之士,理当奋起击之!”

    赵和悚然动容:“这果真是司马亮所为?这老贼该死!”

    常晏没有想到赵和会如此反应,不免有些困惑:“大都护,司马亮行此险招,却给了大都护机会……”

    “他不是给了我机会,他是挑动天下军将为夺帝位而自相残杀!”

    赵和说到这里,额头汗都冒了出来。

    司马亮这一举动,其实给了大秦地方上的实权派与领兵在外的∩们一个极佳的借口。这些人当中有野心者,必然会以此为借口,又抓住大将军死后军心不稳的机会,向大秦中枢提出挑战!

    须知大将军曹猛掌控天下大半兵权的时间长达二十余年近三十年,天下将领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大将军所任命,如今大将军暴死,无论嬴吉与谢楠如何收买人心,这些将领都必然不自安:一方面是因为大将军被鸩杀而心寒,另一方面则是担心必然而来的清洗。原本他们还畏于中央权威,不敢轻易发难,但现在司马亮却制造了一个非常好用的借口,他们如何会不抓住这个机会?

    “大都护何必担忧,若是中原有变,大将军正合兴义师,伐不臣,复秦室,安社稷!”常晏却对此不以为然,他慨然道:“若非大将军曹猛私心,大都护才就当是天子!如今嬴吉自毁长城,以至天下动荡,正是天命归于大都护!以大都护之能,扫平叛逆重归一统是迟早的事情!”

    赵和抿着嘴,半晌不出声。

    常晏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嬴吉收拾不了如今的大秦局面,那么能够收拾天下的,唯有赵和。但是赵和很清楚如今大秦面临的是什么,近有犬戎,远有骊轩,再远还有火妖,原本大秦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积攒力量,准备就对这前后三波的强敌,但现在大秦却将会陷于一场内乱之中,且不说这场内乱将消耗多少性命与钱粮,单单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所花费的时间,也让赵和扼腕痛惜。

    “大都护?”

    见赵和始终阴沉着脸,常晏也有些慌了。

    这位老滑头万里迢迢跑到西域来,除了逃命,终究还是有所求的。在他的料想之中,哪怕赵和此前真的忠于嬴吉,但在知道自己真实身份之后,也会对嬴吉生出怨恨之念。但结果赵和对身份一事,竟然是已经知晓,几乎没有任何反应。这本已经让他意外,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不再推到第二步,继续陈述利害,激起赵和争霸天下的野心,但是赵和的反应同样是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

    若赵和不想争霸天下,只想着隔绝与大秦中原的往来,自己在西域当个土霸王,那该如何是好?

    他终究是不了解赵和。

    赵和也不需要他了解。

    “还有什么消息?”按住心中的恼怒,赵和缓缓道。

    “呃……我自敦煌来时,据说,已经有不少边将不听朝廷宣调,将朝廷派来的使者扣住,还有些远地州郡,不肯将赋税运往京师,甚至私自扣留经过本地的贡物赋税了。”

    不明白赵和究竟在想什么,常晏也不敢再卖关子,当即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赵和眉头一挑:“马跃呢,他是不是也这样做了?”

    常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事实上,马跃不仅这样做了,而且还是常晏给他出的主意。

    原本马跃还有些犹豫,常晏只以夏琦如今在天子之侧,颇受重用为理由,便说服了马跃——马跃曾经是夏琦安排到赵和身边的人,结果被赵和争取过来,旋即又投靠了大将军,他自然很清楚,夏琦对自己有多痛恨。

    “马跃准备怎么做?”赵和又问道。

    常晏看了看赵和:“马将军唯大都护马首是瞻……呃,事实上,他可能已经打出了大都护的旗号了。”

    赵和险些气歪了鼻子。

    原本敦煌郡是边郡,有数个校尉在此,常备兵力两到三万。但随着赵和扫平西域,敦煌的兵力最大的作用就成了监视境内的羌人,而西域都护府这边又急需人手,因此从敦煌抽调了一万余人入西域,所以,马跃如今手中的兵力就应当是两万不到。

    哪怕马跃立刻征兵扩军,以敦煌的人口,也征不到多少兵,除非他敢自羌人处征兵——那样的话,可就是明目张胆地举起反旗了。

    故此,马跃只能打出赵和的旗帜来,若有什么事情,自然由赵和顶着,至于他自己,则可托庇于赵和的旗号之下。

    “竖子,竖子,老匹夫,老匹夫!”

    哪怕以赵和的定力,此时都气得满帐打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晏情知自己可能猜错了赵和,这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眼睛一闭,仿佛因为旅途疲惫又开始打起盹来。

    至于赵和口中的竖子与老匹夫各自指的是谁,他根本不去猜想。

    “传我令去,立刻拔营!”赵和在恨恨地骂了几句之后,又下令道。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出去传令去了。

    此时天色都已经接近傍晚,原本赵和是打算在于阗歇上一夜再走的,但得到中原有变的消息之后,他不敢再有任何耽搁。

    必须立刻去轮台城——这座城市便于他自南北二疆调配兵力,另外,如今俞龙也在轮台城练兵,到了那里,他手中应当能集合五千左右的兵力。

    有了这些兵力,他才能继续考虑后一步动作。

    常晏听得这话,顿时又清醒过来,他勉强笑着道:“老夫虽然老迈,倒还能吃点苦,愿随大都护一起!”

    赵和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拒绝。

    只不过片刻之后,那亲卫便又回来向赵和禀报:“大都护,全军已经集合,请大都护下令!”

    常晏跟在赵和身后走了出来,果然看到两百余骑都已经收拾利索,一人双马齐聚于营前,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常晏顿时赞道:“大都护令行禁止,果然是当今第一名将!”

    赵和对他的马屁完全没有反应,他自己也上了马,不过考虑到这老头儿年迈体弱,他还是向阿图示意了一下,于是阿图下了马,跑去给常晏赶马车。

    他们离营向东,准备连夜赶往轮台城。但前进了还没有多久,突然间身后烟尘扬起,却是有两骑追了过来。

    赵和眯眼细望,当看清楚来者何人之后,脸色不由大变。

    他下令全军暂停,然后面色阴沉地等着来人。

    不一会儿,来人终于到了他的面前。

    来的两骑一男一女,女的是王鹿鸣,而男的则是赵和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六五、大忌无忌

    一晃眼,王鹿鸣在于阗也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时间,不仅让她从一个小女郎成长为大姑娘,而且也让她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与从小就生存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姑娘相比还稍差了些,但象今日这样的奔驰已经不在话下了。

    她追到赵和面前时,心潮汹涌,原本想好了的满肚子话语,此时却说不出来了。

    而赵和对她温和一笑,目光却又绕过她,严厉地看着在她之后过来的另一骑。

    王无忌。

    让赵和意外的另一人,乃是王无忌,也就是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代言之人。

    赵和相信,谢楠在西域布局之时,这个王无忌是其中的一个关键,他为谢楠做了不少事情,不仅仅只是提供了掩护。

    赵和原本以为,此人应当离开了西域,却不曾想,他还留在这里,而且是留在于阗城中。

    王无忌的骑术实在有些让人悲伤。

    至少他是比不过鹿鸣这女郎的,所以才会拖到后边,吃了不少灰。

    当他到了赵和面前时,马才站定,他小心翼翼地从马上翻下,脸色惨白,连续干呕了几下才缓过神来。

    起身之后,他看着赵和,二话不说,先跪倒在赵和马前。

    换作三年前他初来于阗时,绝对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但三年时间,足够他了解赵和,也足够让他明白,此时自己怎么做才能稍稍抑制赵和的怒火。

    “无论大都护相信不相信,咸阳城中发生的具体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为谢楠提供便利,助他与大都护一起设下陷阱诱杀金策——彼时谢楠说,这可以让大都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域,我断然不知他与犬戎人的联系!”

    王无忌一堆话噼噼叭叭地说了出来,然后将头伏在地上,一副战战兢兢等待赵和裁决他命运的模样。

    赵和目光却严厉如故。

    “王无忌,你也是聪明人,如今算是了解我了,你觉得这样做我会满意么?”赵和道。

    王无忌闻得此言,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笑着向赵和拱手:“方才是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交待,如今是孤家寡人的王无忌给大都护一个回应!”

    赵和眉头一挑,有些讶然其人的表现了。

    “九姓十一家在西域的财产,安插的人手名单,买通的将领官吏,尽数在此。”王无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递上前来。

    赵和没有接,王无忌甚至不能接近到赵和面前,自有赵和的亲卫下马,从王无忌手里接过那小册子,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再交到了赵和手中。

    赵和首先看到的是一组数字。

    饶是赵和也算颇知计算民生,看到这组数字时也不禁一愣。

    “粮食二十六万四千四百石,各色丝绸一万一千二百匹,铜钱两万万钱,各种药材五千一百斤,茶七千七百斤……”赵和将这组数字念了下来,然后看了王无忌一眼,“没有想到,九姓十一家在这西域荒凉之地,竟然也囤了不少东西。”

    “好叫大都护得知,这些东西,一半是九姓十一家所囤,另一半则是我贪污所得。”王无忌坦然道:“我在这里吃沙喝风,他们托我办事,我总得从中分润一些,这才符合九姓十一家的规矩。”

    “你把这些报给我,是方便我派人去查抄么?”赵和将小册子收好,又开口问道。

    “三年之前,我被打发到西域来,那时我便猜到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弃子。不过好在这三年来,我做得还不错,故此中原的那些大人物们觉得我当作一枚弃子有些可惜,倒不如作狡兔三窟之用,或者作各方投注的一笔赌注。我得知此事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调集这些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这些东西能够为大都护所用。”

    王无忌非常坦白,这让赵和既是讶异,又是好笑:“就这?”

    “三年之前,大都护还不能让我钦佩敬服,更不至于让我愿意抛弃九姓十一家中的身份投靠。彼时我若对大都护说起此事,莫说大都护不会相信,便是我自己,也会认定自己是别有用心!”

    王无忌说到此处,态度倒是十分诚恳,而赵和心中默想了一下,觉得他此言也属事实。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出自九姓十一家的王无忌说要投靠他,他不是一样觉得不靠谱么。

    是的,投靠。王无忌这一番言行,虽然没有直言要投靠,但表露出来的意图,就是在接下来的乱局之中,将自己的命运前途都押在了赵和身上。

    不是以九姓十一家的代表之身份,而是以他个人的身份。

    “如今中原乱象已生,不可猝然得解,大秦根基已动,不可短时复兴。此正是英雄奋力建功之时也,我王无忌虽是不才,却也有几分上进之心,愿附于大都护骥尾,尽才施力,为大都护立不世之功!”王无忌又说道。

    先是常晏,后是王无忌,他们显然都很看好赵和。

    但赵和却是面无表情。

    “你为何觉得大秦根基已动,不可复兴?”赵和慢悠悠地问道:“须知大将军曹猛既死,天子与太尉李非联手,朝廷中枢绝无阻力,而再加上你们九姓十一家又与天子有所交易,地方之上,也无大碍,你如何就敢肯定大秦不可复兴?”

    “大秦天下之根基,在烈武帝暮年便已经朽烂了,能够支撑至今,靠的不过是三者。其一是烈武等先帝余威,二是大将军曹猛之军势,三是丞相上官鸿之手段。咸阳宫变之乱,嬴祝被废,先帝余威已失;上官鸿老死,其手段无人可承续;大将军非罪而死,军心必不自安。故此我说,大秦根基已动。如今局势,天子虽有心志魄力,却无人可用,李非虽有权术智谋,却无机可行,九姓十一家虽有人力财力,却各有所需,诸将疑心而无人可抚,地方观望而无人可安。若无大都护,只怕要内乱个三四十年,至百姓思安英雄死尽,方可再谈复兴!”王无忌此时丝毫没有赵和初见时的那种做作,他侃侃而谈,分析天下之势,顾盼之前,当真是十分自信。

    赵和听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王无忌没有说错,他的分析与赵和心中的想法几乎一致,这也是赵和为何会得知咸阳之变后惊怒交加的原因。

    他若不回去,大秦不打个二三十年,根本决不出胜负,他若是回去,也就意味着暂时放弃西域这一摊子,很有可能让他此前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同时也让他失去准备应对火妖的大好时机。

    他对此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但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呢?大势汹汹,便是张衡这样善于顺势而为的人,想要改变某些事情,也只能借势而不能逆势。

    逆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而且进一步想,此时大秦各地,不知有多少自认怀才不遇,或者欲乘风而动的人,正在四处奔波,游说于一位又一位的实力派面前。他们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归于利害,或激于大义,总而言之,他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既然大秦已经崩溃在即,为何不在这即将到来的大风大浪之中乘势而起,做一条跃过龙门的锦鲤呢?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死多少人,耗多少钱粮,浪费多少时间,那不过是必要的牺牲,只要不牺牲到他们头上,又有几人会为此伤心?

    眼见赵和不作声,显然是意动,王无忌又慨然道:“我知大都护并无私心,但天下板荡在即,大都护不出,天下人便要受数十年的苦,大都护不为自己,也要为这天下之人振旗而起,救黎庶于水火,申大义于内外,如此,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王无忌,你是纵横家?”在王无忌那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之后,赵和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

    王无忌眨了眨眼睛,稍稍露出窘迫之色。

    “而且,你应当是纵横家中天择派?”赵和又道。

    这一次王无忌脸色大变:“大都护何出此言,九姓十一家所习者皆是儒家,不过兼修法家与纵横家,我虽然以儒为主兼修纵横,但却也知道,天择派乃是大忌!”

    “大忌大忌,你可是王无忌,在乎什么大忌?”赵和长长叹了口气,“江充自咸阳假死脱身之后,便一直消失,他虽然西至大宛,收下了大宛王子勿离为弟子,但是勿离告诉我,江充并不是常年呆在大宛,每年都会离开几个月,有时甚至连续一两年都不在……我此前猜想他是一路西行,去了泰西之地,见到了那灭世之绿芒……现在想来,他为何就不能东去,返回大秦,在大秦留下一些后手呢?”

    王无忌面色又是一变:“大都护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你,你不是江充的后手,若是江充的后手,他就不会死在贵山城了。”赵和摇头道。

    这话让王无忌抹了抹汗水,然后勉强笑道:“大都护明见千里,果然是当今明主……”

    “但你绝对是天择派,天择派也是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九姓十一家中,竟然也埋下了你这枚钉子。”赵和接下来的话语,还是让王无忌再度冒出了冷汗。

六六、亲情所困

    王无忌额头冷汗涔涔。

    此前他不只一次与赵和打交道,也深知赵和从《罗织经》中学来的揣摩人心的能力,但今日感受到的压力最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赵和因为愤怒而不再掩饰的缘故。

    王无忌心里其实是挺诧异的,中原大乱,对赵和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助于他——无论他是想要割据西域当个西域的土皇帝,还是想入主中原,前提都是大秦内乱、中原大乱。可偏偏赵和似乎对此深恶痛绝。王无忌毫不意外,若是九姓十一家其余之人在此,赵和会直接下令诛杀。

    他有些庆幸,自己一来就将态度端得很正,所以哪怕赵和很是愤怒,终究还是留下了他的性命。

    “你暂且退下吧。”没有说怎么处置王无忌,赵和只是抛下这样一句话,然后看向王鹿鸣。

    此前王无忌和赵和对答之际,王鹿鸣一直保持安静,只是在旁听着。如今见王无忌被驱到稍远处,她才眨着眼睛,有些犹豫地道:“我是奉公主之命来的,公主说她……”

    “我明白她的苦衷,她想说的,还有不想说的,我都知道了。她虽然是女中英杰,但终究是为亲情所困,而且今日局势至此,她既非罪魁,也非关键。”赵和摆了摆手,打断了王鹿鸣的话。

    赵和真不怪清河,清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嬴吉——她毕竟是嬴吉同母异父的姐姐,如此向着嬴吉也是自然的事情。

    但赵和真的不想再与此女发生什么交集,只因为她派王鹿鸣来解释。

    若清河亲自前来,赵和倒可以一笑置之,看在陈殇的面子上,今后便是当不得朋友,至少面上还能维持。但她竟然派了王鹿鸣来,这分明是想利用鹿鸣——赵和半点都不希望王鹿鸣卷入这些勾心斗解的事情中去。

    他只希望她平淡喜乐,安然一生。

    “阿和哥哥!”王鹿鸣有些吃惊,这还是赵和第一次对她如此没有耐心。

    赵和也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终究也是一个人,能够强压住自己的怒意不去杀人已经是相当有自制力,但这一腔的愤闷终究是需要有地方发泄的。

    不过拿王鹿鸣来喝斥,则有些过了,毕竟王鹿鸣也只是想着自己亲近的人不要发生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有可能只是被清河利用了。

    “鹿鸣,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不会为难清河的,但是别的事情……你把我方才的话带回去给她听,她自然就明白了。”赵和一声长叹,温声对王鹿鸣道。

    王鹿鸣眼中顿时冒出了水雾。

    不过她很了解赵和,赵和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若她强行要求,赵和甚至可能还会维持与清河面上的和气。但是,这样一来,清河或许会高兴,但赵和却绝不高兴。

    这二人都是她觉得至亲至爱之人,她不能够为了一方高兴就去强迫另一方不高兴。

    另外,王鹿鸣虽然单纯,却不愚蠢,她既然精通棋理,此时此刻,如何不明白自己可能是被清河利用了。

    她没有再在此问题上纠缠,而是道:“陈殇带着女王府大多数亲卫已然西去,未曾对公主交待去向为何。”

    赵和听到这里,眉头一动,神情有些复杂地道:“这泼皮无赖!”

    陈殇去哪里,赵和心里有数。这家伙必然是发觉清河可能对不住赵和,夹于两人之中左右为难,因此西去贵山了。

    陈殇并不缺乏敏感性,当他意识到中原可能出了大问题、赵和必须东返收拾局面之时,紧接着便明白,此时贵山城那边唯有戚虎在,必然是人手短缺。他带着女王亲卫前去,人手虽然不多,但凭借这些人,已经足以令西行道路之上的西域诸国和城镇也派出一批人手配合。这样一来,他从于阗带去的可能只是百余人,但到达贵山城时,人数恐怕有几千。

    哪怕这些人手中的大多数都不能象秦人一样作战,但至少可以做一些辅兵的杂事,将真正的战力从繁琐之中解放出来。

    只不过,以陈殇对清河的情感,他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在心中如刀割绞一般。

    “我回去了。”王鹿鸣略一迟疑,又开口道。

    她说归说,脚步却没有移动,只是直直地望着赵和。

    赵和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然后鹿鸣突然向前跑了两步,来到赵和马前,伸出手抓住了赵和的手。

    “你要小心,阿和哥哥,一定要小心!”她也低声道。

    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小心,但二人心意,却已经都表露出来。他们都不是如同陈殇那样放得开的人,含蓄内敛才是二人的性格,因此说到这里,二人都觉得意尽,王鹿鸣收回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翻身上马,催马驰去。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此时在马疾驰之际,裙袂飘摆,宛若红云。

    赵和目送她向着于阗城奔去,嘴巴动了动。

    他倒是不担忧鹿鸣的安全,如今于阗城早已稳定下来,盗贼马匪被清剿了几回,商旅往来带来了足够的利润,因此人心思安。

    但他很清楚,此次一别,短时间内,未必能够再相见了。

    哪怕是凝视鹿鸣的背影,赵和也不能花费太长的时间。很快,他就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远处的王无忌。

    懂得他心意的卫士将王无忌又带到了他的面前。

    “王无忌,你的诚意我收到了,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我也不要你做改姓背族这样自欺欺人之举,只是此后九姓十一家若想要通过你来与我联络,你当怎么做,你心中有数么?”他淡淡地说道。

    王无忌拼命地点头:“大都护放心,我虽然不改姓,但此次被当作弃子,绝不会再归受人所用。若天下有谁可以用我,那唯有大都护!”

    这厮放开了之后,那谀词当真是妙语如珠舌灿莲花。赵和虽然心情沉重,被他说了几句之后,也禁不住一笑:“行了,以你之能,何必做此小丑之态,若你真心效力,我又怎么会不给你机会?”

    听到这一句话,王无忌大喜,再次下拜,再起身时,称赵和就不是大都护,还是一个很新的称呼:“主公”。

    “主公,以我之愚见,主公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前往敦煌。我知敦煌马跃其人,他先投夏琦,后投主公,再后又为大将军所用,为人并无操守。此时大将军身死,他必不自安,若主公能够将他收入帐下,不仅关中门户就此打开,而且敦煌周围的羌戎诸部,皆可为主公所用了!”

    王无忌急着在赵和面前表现自己,改了称呼之后,便很热切地向赵和提出建议。赵和没有直接回应,先是让他上马前肩骑行,然后才往下问道:“那之后呢?”

    “主公控制敦煌之后,便可观望中原,视机而动。”王无忌对第二步则说得有些含糊,见赵和不置可否,他叉手诚声说道:“虽是观望,却不可固步自封,若中原无甚大事,主公便可以犬戎、骊轩来袭之名向中枢告急;若是中原纷争僵持,主公可以勤王之名,经略陇右之地;若是朝堂失威天子蒙尘,主公便可以申大义于天下!”

    他这番对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各种情形也都考虑到了。在他看来,大将军既死,天下大乱将是无法逆转的大势,赵和顺势而为,至差也可以混个西域之王,而进一步则可以割据陇西,甚至进而窥望天下。

    他的计策,赵和仍然是不置可否。

    就在王无忌拼命向赵和展示自己才智之时,王鹿鸣也回到了于阗王宫之中。

    此时清河正焦急地守在殿中,见鹿鸣回来,立刻上前,抓住王鹿鸣的手道:“他怎么说,阿和怎么说?”

    清河心中此时虽然没有悔意,但是,她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恐怕在她与赵和之间、她与陈殇之间都留下深深的裂痕。若不能好生弥补,这裂痕会就此扩大,甚至导致彻底决裂。

    这是清河不想看到的结局。

    王鹿鸣神情黯然,她一字不差地将赵和的话复述了一遍,清河听完之后,失魂落魄地坐入座椅之中。

    连王鹿鸣都不能让赵和回心转意,那么赵和之怒,可想而知了。

    琢磨了一会儿,清河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他是说,我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知道了,还说我为亲情所困?”她又向王鹿鸣问道。

    王鹿鸣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清河:“殿下,他说的,我一字不差,全都转述与你了,殿下……我也准备去轮台了。”

    清河悚然一惊:“他都知道了!”

    赵和这句话已经是向她挑明,他知道的可不只是她与九姓十一家合作的事情,更包括当今天子嬴吉的真正身份和与她的关系!

    若非如此,赵和怎么会说她“为亲情所困”!

    赵和既然知道了嬴吉的真正身份,那么必然也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才是真正最有资格登上大秦帝位的那个人,却因为曹猛与上官鸿的操作而与天子宝座失之交臂——他会忍下这口气吗?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不行,他们不可兄弟相残!”清河猛然站起。

    然后她旋即又想到鹿鸣刚才说的话:“什么,鹿鸣,你想去轮台?”

六七、鼠目寸光

    在离开于阗的第二日,赵和便赶到了轮台。

    轮台城经过两年的营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座废城了。无论是赵和还是俞龙,在此都投入了大量的心血,作为大秦在西域的军事中心——无论从此去北州还是去大宛,都相当方便——这里如今已经是一座居民人口超过一万二千同时驻军超过六千的军事城镇,而且居民人口还在迅速增加。大将军曹猛虽然没有给赵和更多的支援,但至少在人力上还是予了不少方便,比如说这两年之中犯罪流徒的罪人,凡千里之上者,尽数配往轮台;再比如说内地那些失土的流民、逃家的奴仆,凡是往轮台来的,沿途不但不作缉拿,甚至还有少量的物资补给;再加上那些闻风而动的商贾、寻找机会的胡人,还有原本流失于西域的秦人,所以轮台城很快膨胀起来。

    事实上原本轮台的规模扩张得可以更快,但是水源、食物和建筑物资拖了后腿,许多闻讯赶来轮台的秦人,不得不被安排到于阗这样的城市去,或者在轮台附近再建立一个个囤堡——借助天山的雪水,在天山南麓建立一些不大的居民点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因为一别两年有余,所以赵和来到轮台时也是相当新鲜,若不是中原发生的巨大变化,他肯定要细细看一看这座自己重建的城市。

    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操心,故此在入轮台之后,也直接前往西域都护府。

    他此行来得极快,俞龙并没有接到消息,此时俞龙正在外边带兵训练,当得知赵和赶到之后,哪怕向来镇定,俞龙也不禁骇然。

    他匆匆赶过来时,却发觉自己的大都护府前的卫兵已经换了。

    全换成了赵和带来的军士。

    这些军士一半来自北州,另一半来自西域都护府,算是俞龙一手训练出来的。但在他们身上,俞龙却感觉到有些陌生。

    或许是因为经过布罕沟之战,见了真正残酷的战场,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所以这些人有些不一样吧。

    俞龙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然后又继续前行。

    当他到了大堂之时,看到原本是自己的大都护位置之上,赵和含笑端坐,手中还把玩着一样东西。

    西域都护府大都护印绶。

    原本印绶是该随身携带的,但是俞龙在外练兵,与士卒一起摸爬滚打,带着多有不便,也害怕会将之遗失,故此才把这印绶放在府中,并且交由专人看管。但是现在,印绶已经到了赵和手中,而看管印绶之人则不知去向。

    俞龙目光闪动,在距离赵和九步之时站定。

    “大将军死了。”赵和望着俞龙,“子云,这个消息,你有没有收到?”

    俞龙眼睛猛然瞪得老大,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为人没有戚虎那么圆滑,但从来没缺乏政策敏感性,能让赵和如此慎重地谈论大将军的死,显然,曹猛未得善终!

    而他……正是大将军的人!

    当初他曾是御使大夫晁冲之的乡党,晁冲之在咸阳之变中死后,他有一段时间无所依靠,但在抵抗犬戎入侵和在齐郡时立下功劳,加上陈殇的举荐,他入得羽林中郎将杨夷之眼,被推荐到了大将军的面前。同时,丞相上官鸿也因为他的太学生出身,对他似乎有所青睐,故此,在决意任命新的西域都护府都护之时,曹猛与上官鸿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他,而不是当时做了决定性贡献的赵和。

    或许曹、上官二人如此举动,本身也就是为了在赵和与俞龙之间制造一道裂缝,虽然这一次的碰撞,以赵和退让去了北疆告终,但是毕竟还是给二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惑。

    特别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

    “详情究竟如何?”在沉默了三息之后,俞龙问道。

    “九姓十一家的那个谢楠,与天子、李非联手,在上官鸿病死之后杀了大将军,掌控了朝堂。但是九姓十一家的那位司马亮,利用各地将军心中存疑,可能会造成内乱。”赵和简单地说了一句。

    他并没有诳骗俞龙,而是实话实说。

    旁边的王无忌出来道:“原本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说动俞都护,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揣奔大都护。”

    原本王无忌在赵和身边,俞龙心中便存疑意,此时一听便明白过来了。

    他盯着赵和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他建议我观望,不过我却有点不同的想法。”赵和道。

    俞龙不等赵和说出具体的想法,便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拜倒在地。

    “西域都护俞龙,唯大都护马首是瞻。”俞龙沉声道。

    赵和也不曾料想俞龙的反应会如此干脆。

    事实上,此前俞龙对他带着怀疑是赵和意料之中的,咸阳四恶中,陈殇是毫不犹豫会站在赵和这边的,戚虎哪怕心中反对但表面上也会嘻嘻哈哈表示支持的,李果则是闷声不响,要么直接支持要么直接离开,绝对干脆利落。唯独俞龙,赵和有些把握不准他的心思。

    但现在看来,俞龙已经做出了决定。

    “既是如此,立刻调集兵将——李果呢?”赵和问道。

    “硕夫去了北州。”俞龙简单地道,“他想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奔袭犬戎王庭。”

    此时犬戎王庭相对而言比较空虚,若是有机会,李果只需要带小量部队便可以将之摧毁。但是赵和很清楚,犬戎人的王庭终究只是一个象征,只要金玄在,那犬戎人就不会分裂。

    “立刻派人召他回来,将事情与他说明白。马定人在何处?”赵和又问道。

    “我闻知大都护来此,便让马定替我领军,我先行回来。”俞龙道。

    “你立刻亲自去将他召来,朝堂之事,只说与他一人听,此事……暂时要保密。”赵和道。

    俞龙理解赵和为何要将此事保密,因此重重点了一下头,二话不说又出了门。

    待他走后,王无忌在赵和旁边道:“主公很信任他?”

    “我若真十分信任子云,我就用不着来此偷他的印绶了。”赵和自嘲地道:“子云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满的,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赵和突然来轮台的目的,便是俞龙手中的西域都护印绶。因为夺得这印绶,就可以以西域都护之名向西域诸国还有秦军发号施令。此时赵和只带着两百孤军,深入到轮台城中,若是俞龙有别的什么念头,完全可以将赵和制住。

    赵和倒不怕俞龙制住他,他怕的是俞龙不愿意合作,若真如此,他所有的计划都会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王无忌本来是想劝说赵和将俞龙控制住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看了赵和一眼,见赵和神情有些黯然,便转而言其它:“职下一年之前来过轮台城,彼时还不是如今景象,时隔一年再来,当真是让人吃惊。俞都护不仅军务黯熟,便是政务也极为出色啊。”

    赵和点了点头。

    若他不在,真正能挑起西域大梁的,一是俞龙,二是戚虎,其余诸人,都只能为一方之将,而不可成为中枢之帅臣。

    “大都护专门召马定,可是想要让他劝说马跃?”王无忌又问道。

    赵和笑而不语。

    王无忌见赵和不肯说,心中不停猜测着赵和会有什么动作,然后又见俞龙迟迟未回,又开始担忧俞龙是不是乘机脱身了。

    此前他便是想劝赵和让别人去召马定,将俞龙控制起来,若是俞龙脱身,哪怕印绶不在手,对于赵和掌控西域都护府也会是个麻烦,至少他泄露的消息,很有可能就给那些潜在的敌人以帮助。

    不过赵和却依然镇定,甚至还和衣而卧,在榻上睡了一觉。

    当俞龙与马定赶来时,赵和仍然没有睡醒。

    见此情形,马定拉住门口的阿图问道:“大都护这是怎么了?”

    阿图轻声道:“在贵山城得到消息之后,大都护昼夜不歇赶来,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唯独到了轮台城,才能睡得这么香。”

    马定看了俞龙一眼,俞龙神情仍然是平静肃然,没有什么变化。

    大约是他们的声音惊动了赵和,赵和翻了个身,从榻上坐了起来,看到二人之后随意地招了招手:“你们且进来。”

    二人依言入内,阿图守在门口,王无忌也想跟进去,却被阿图伸臂拦住。王无忌这才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新投之人,和俞龙、马定相比,才是真正不值得信任的啊。

    “安国,我要你做一件事情。”赵和看着马定。

    “唯命是从!”马定斩钉截铁地道。

    “你潜入敦煌,将你那位堂兄控制住。”赵和吸了口气,“常晏早就到了他那儿,他却迟迟都不给我传消息……呵呵。”

    马定猛然抬起头,看了赵和一眼,然后应了一声“是”。

    “子云,此处还是交给你。”赵和又对俞龙道。

    俞龙讶然望向他。

    “子云既然明白了我的心意,那我也明白了子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大秦乱起来。”赵和从榻上站起,目光炯炯,“有人劝我观望,待大秦乱后再去收拾局面,进而登上咸阳长乐宫中的那个位置……呵呵,鼠目寸光!”

六八、充作鹰犬

    敦煌郡。

    马跃将酒杯推到一边,整张脸上都是颓色。

    若赵和再看他,很难相信这竟然就是当初那义气风发的悍将。

    便是常晏,再见到马跃,也很难相信,仅仅相隔二十日,他便成了这副模样。

    “将军,将军!”

    马跃身边随侍的一名文官见他将杯盘都推到地上,对着那一地狼藉在那里发呆,忙上前唤道。

    马跃虽然爵位封了侯,但是他的官职还只是敦煌校尉,连杂号将军都不是。可在中枢政变之后,天下群雄纷纷自己给自己加官职,马跃也不例外,给自己加了一个镇西将军的名号——他还不太敢用征西将军,用镇西将军实际上是在向新的朝廷中枢表达自己的心意。

    只要你们稳住,我就替你们镇住西方,赵和便是想有什么举动,先得过我这一关才行。

    也正是有这种暗藏的心意,所以在常晏到了敦煌之后,马跃虽然对其以礼相待,却软禁在此,并且隔绝中原与西域交通,不让中枢政变的消息传到赵和那里去。

    但事情的发展与他的想象有些不一样。

    先是被放归洛阳的司马亮竟然摆脱了监视之人,然后九姓十一家中有半数被动员起来,到处散布有关天子身份的消息。到这个时候,马跃便知道情形有些不对,他放走了常晏,甚至还为其安排了随从保护——毕竟只要他扼住玉门与阳关,赵和对他就必须客气一些嘛。

    然后常晏前脚才走,马跃便得到一个消息,在他观望之时,天下诸郡中有三分之一都声讨中枢,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要为大将军曹猛报仇。

    马跃觉得这就有些搞笑了,因为这第一批声称为曹猛报仇的人,竟然多是九姓十一家的老人,而不是曹猛所任命的军中将领。在曹猛治政的时期,他们是曹猛打压的对象,哪怕积功多年,也不得升迁入中枢,如今他们却要为曹猛报仇了。

    愤怒之中的嬴吉不顾反对,将原本许诺放掉的曹猛家族尽数族诛,而这进一步激起了反对之声,特别是曹猛安排在军中的将领们,原本他们便心存犹疑,此刻便暗下决心,纷纷加入到清君侧的队伍之中来。

    马跃虽然没有多少政治头脑,却也不明白,在收拾曹猛时英明果断的天子,为何在对待曹猛家人的问题上犯了大错——那些反对者不就是指责他并非太子胜遗孤而是曹猛之子么,不就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铜宫遗孤而是僭位伪帝么,天子这番举动,反而加深了人们的疑虑。

    或许天子此时很是自信,觉得自己将南北二军掌控在手,握有天下兵力之大半,故此不必在意那些地方势力吧。但他还是低估了曹猛在军中的影响力,曹猛家族被杀的当天夜中,咸阳城北军便率先叛乱。

    这又涉及到长期以来的南北二军的矛盾。大将军之时,包括羽林军、北军在内的大多数中枢部队都属于大将军之下,待遇优厚,而南军则属于太尉李非治下,待遇稍弱。此时曹猛既死,天子要仰赖李非来控制军队,故此重用南军,南军诸将调至北军任要职,而北军原本诸将就心怀犹疑,再被有心人一煽动,顿时发作起来。

    李非派到北军中接管权力的诸将一夜之间被杀尽,嬴吉甚至被迫离开咸阳东狩,咸阳落入原本北军的四校尉手中。马跃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曾经以为是自己的机会,当即起兵攻击陇右,借口是现成的,他要去解救天子。但是让他意外的是,北军的反应极快,他的军队才至天水,便被北军突袭,马跃虽然是力战脱困,但损失却是极大。

    而且北军还乘势进入武威,将马跃压回敦煌。此时马跃才惊觉,自己所处的位置极是不利,失去关中的支持,他连养兵的钱粮都难以自给。

    此次挫败,让马跃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他是一员勇将,在战场上不缺乏敏锐的直觉,也通晓军事兵法,但涉及到战略层面,他有巨大的不足。

    这个自我认知,再加上处境不利,让马跃借酒销愁,连着几日都是如此了。

    “无事,无事,再给我上酒……”马跃打了个呃,向那文官说道。

    文官忧心忡忡,对着大气都不敢喘的军士们使了个眼色,军士们慌忙开始打扫清洁,但清洁到一半,外边突然传来短暂的喧哗之声。

    马跃听得这声音,顿时暴怒,厉声喝道:“谁在军中喧哗?带来斩了!斩了!”

    外头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一群人拥了进来。马跃仍然在埋头饮酒,醉眼朦胧地抬头一望,没有看清楚是谁,只见着约是十余名穿着甲衣的军士,当即喝道:“斩了没有?”

    “兄长!”来人中的一个呼道。

    马跃觉得这声音耳熟,不过也不意外,因为他军中将领,多半出自马氏一族,不少都是他的堂弟或者族弟,都呼他为兄长。因此,他也不曾仔细分辨,只是举起手来摆了摆:“没事没事,我并无大碍。”

    “兄长你都醉成这模样,还说并无大碍?”来人讶然道。

    “说无大碍就无大碍,不过,不过是吃一场败仗罢了,呵呵,算不得什么,我还拥数万精锐,十万羌戎,我,我明日就攻入咸阳,看朝廷认不认我这个镇西将军!”马跃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道。

    此时他酒意上涌,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因此继续道:“还有,我要让,让赵和看看,我不比他差……我……”

    “哗!”

    他正说间,来人已经从旁边取来一盆水,兜头浇了他一身,让马跃哆嗦了一下,神智也稍稍回复。

    “你……怎么是你!”

    马跃定了定神,发觉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堂弟马定,当即一愣。

    自从马定随赵和西去,他与马定也有三年没有见面了,不曾想此时竟然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马定既然来了,那赵和呢?

    想到这,马跃又是一个激零,厉声喝道:“来人,来人!”

    但门外却无人理会。

    马跃再看马定身后,发觉都是军中重将,还有马氏族老——这些人可是他的部队的骨干,他们此时却不约而同都站在了马定身后,看着马跃的目光也多有古怪。

    马跃眉头顿时竖起。

    他在玉门、阳关都布有亲信、囤有重兵,为的就防备从西而来的不速之客,至少对方到来时他要能够提前得到消息。但是马定到来,却没有任何人给他消息,反而让马定长驱直入,到了他的面前。

    这证明了什么?

    “没有想到……你们准备将我的脑袋献与赵和么?”马跃缓缓坐回位置,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倒是不错,至少可以保全宗族。”

    “兄长,你还在醉么?”马定冷冷地道。

    “我不过是败了一次罢了,我所做所为,尽是为了宗族,如今我的死若是能有利于宗族,倒也算是善始善终……”

    “哗!”

    又是一盆水浇到了马跃的头上,将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够了,你也是一时英雄,休要做此姿态!”马定厉声道,“我来之时,大都护有一句话要我说与你听。”

    马跃这下算是醒了大半,他用力摇了摇头,又抹了一把脸,然后似笑非笑地道:“我要不要跪下听令?”

    “大都护说,你有过一次机会,但你失败了,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充作鹰犬吧。”马定一边说,又从一个婢女手中将面铜镜取来,掷在马跃面前:“兄长,你自家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马跃对着镜子一望,却见自己形容憔悴,不由得一愣。

    他向来英武,容貌不凡,此时离武威战败才区区十余日,但在酒色摧残之下,竟然至此。

    “我……我……等一下,赵和……大都护说如何处置我?”他回过神来,抬头向马定问道。

    在马跃看来,他的野心冒犯了赵和,而他此前的行动,更是对赵和的背叛——哪怕他投靠了大将军,但他与赵和还是某种程度上的盟友,可是隔绝中原与西域之事,明显就是针对赵和而来,想要让赵和失去机会。

    若换作他是赵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

    “你还没有听清楚吗,充作鹰犬!”马定沉声道。

    马跃听到这四个字,先是微怒,但旋即觉得身上一松。

    莫看此前他强自镇定,但只要是人,哪里有不畏死者,赵和不杀他,虽然“充作鹰犬”四字难听了点,但是至少他能活。

    马跃几乎没有犹豫,忙从案几之后转了出来,身形还踉跄了一下,然后拜倒在马定身前。

    “跃受命矣,原为大都护鹰犬,自此绝无二念!”他高声说道。

    马定看了看这个一向比自己出色的堂兄,微微摇头。

    但愿他能真如其言吧,至少大都护为人说话算数,只要他真正甘为鹰犬,以后的荣华富贵还是少不了的。

    “兄长,快收拾一番,大都护随后就会到。”马定将马跃扶起,然后又道:“三日之内,大军须得跟上大都护!”

    “是……等一下,跟上大都护?”马跃听到这里,霍然一惊:“大都护此时人在何处?”

    马定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已去武威矣。”

六九、谁堪为主

    九月二十一日,武威。

    “校尉怎么说?”

    两个年轻的军官肩并肩站在军营之外,其余士卒离他们比较远,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因此他们才敢于谈论一些有关自己上司的问题。

    他们口中的校尉,是如今北军四校尉之一的董辅。北军四校尉发动兵变,将朝廷赶出咸阳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困境,因此四校尉无人占据咸阳,而是聚兵于咸阳之外——反正如今的咸阳城并不设防,若是他们想要重新攻占,不过是一鼓的事情。

    如今在咸阳城之内的,正是曾经短暂返回洛阳的司马亮。

    司马亮以“太师”的身份,行丞相事,勉力维持咸阳城中的秩序。

    他与北军四校尉形成了默契,共同赶走了天子嬴吉与太尉李非等人,但是双方之间的联盟根基相当脆弱,毕竟北军所效忠的大将军曹猛与司马亮不是一路人,故此在赶走天子之后,接下来如何行事,便陷入争吵之中。

    另一名年轻的军官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继续吵呗。”

    吵的根本原因,还是未竟全功,让嬴吉与李非等逃出了咸阳。

    若嬴吉控制住,挟天子以令诸侯,大伙便可论功行赏,瓜分权力。但嬴吉逃走,为了获得大义的名份,他们就必须推出一个能够与嬴吉对抗的人来。司马亮瞩意于前废帝嬴祝,而四校尉则觉得嬴祝是被大将军罢黜的,肯定会清算他们,因此有意在宗室近支中寻找一人。此时大秦余威尚在,倒没有谁蠢到自立的地步,但是四校尉之间也有矛盾,因此他们迟迟推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

    “校尉那边没有消息,敦煌那边也没有消息,若真就这样无事也好。”先问话的那名军官叹了口气,“你说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这模样?”

    “大将军死不死,与我等无关,但是李非欲以南军制北军,我等晋升之途断绝,此事不可以忍。”另一位军官道。

    “二位兄长好雅兴,竟然在此。”他二人正说话间,突然有声音传了过来。

    两位军中中级军官正说话间,身后远远传来了呼声,他们回头望了望,看清来人之后,都面露惊讶之色。

    “曾灿,你如何有空来此?”

    “自然是来请两位兄长赴宴。”曾灿笑吟吟地道:“今日一头老牛不慎扭断了自己的脖子,小弟只能令人将之烹了炙肉。”

    那两名军官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秦律严苛,擅杀耕牛为重罪,他们这些中层军官也不得无故杀牛,但是秦律之中又留了一丝缝隙,比如耕牛受伤病死,可以在禀报相应主官之后宰杀。这曾灿分明是钻了这个空子,才会如此。

    但这也与如今大秦混乱有关,行此事无人追究,否则还是要更谨慎一些。

    “贤弟有好事还记得我们,多谢多谢,看来今日是有口福了。”一名军官道。

    另一名军官也随声应和。

    他们其实都明白,曾灿只是找个由头邀他们在一起相会罢了。

    他们属于北军四校尉中典军校尉董辅的手下,董辅在击败马跃之后,就急匆匆返回咸阳争权夺利去了,他们这些中下层军官前途未明,少不得私下密会、抱团取暖。

    而且,他们与曾灿还有一个共同点。

    来到曾灿的军营之中,果然酒宴已经布好,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外三位已经在等着了。典军校尉治下十二营,倒有六位营正都呆在了这里。

    众人相互看了看,然后便心中有数了。

    他们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出自稷下学宫。

    “今日请诸位兄长来,是想问诸位兄长有何打算。”酒过一巡之后,曾灿放下杯子,诚恳地道:“小弟只是军中晚辈,这些年来仰赖诸位兄长,这才得至营正之职,但此次北军之变,小弟心中甚为惶恐,何去何从,不知诸兄是否胸有谋划?”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苦笑起来。

    “还能如何何去何从的,我们既然已经走上此路,那便身不由己了。”一人叹息道。

    “正是,我们不过区区营正,仅是北军,便有四十八个营,一切都是上头大人物们谋划,我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能有何为?”

    众人七嘴八舌,所说都不过是听命行事,曾灿也明白,他们不可能将心里话说出来,哪怕真有什么谋划,也会暗暗藏住。

    不过他也不是真想听这些人的打算的。

    众人见曾灿一直不开口,有一位心中明白的,在众人安静之时道:“曾贤弟,你有什么打算,说给我们听听,也给我们指条明路!”

    众人都很清楚,今日曾灿起头邀请他们,只怕是有所打算,故此也愿意听上一听。

    毕竟曾灿虽然年轻,但在北军之中升职却升得很快,短短几年间,便到了营正一职,与他们这些在军中拼了十年左右的人都相当了。这一来是曾灿确实有才,毕竟是兵家传承之人,但另一方面,也和曾灿背后有人支持有关。

    曾灿放下酒杯,微微叹了口气。

    “想必这些时日,诸位兄长都有不少人找吧?”曾灿第一句话,便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这是大伙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虽然隶属于典军校尉董辅,但这只是因为当初朝廷的安排,他们与董辅之间,恩义并不重。所以董辅回咸阳没有带他们,而只带了自己最亲信的四个营。

    “来找诸位兄长的都是什么人,小弟也猜得到,九姓十一家的,董校尉的,甚至还有别的什么势力的……想来都有不少许诺,不知他们给诸位兄长开的价最高的有没有到杂号将军这一级?”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这种开价,没有谶语会当真,那些人看中的,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兵权罢了。

    以北军军制,一营便是一千六百人,这不是临时拉入军中充数的壮丁,而是军中多年打熬出来的老兵,在这乱世将显之时,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可以说,这一营北军,足以抵那些乌合之众四千人甚至五六千人。

    “我这么说吧,诸位兄长与我一般,都是出身寒门,投靠了世家大族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杂号将军,便是蒙世家大族看重,成为其门生故吏,最终也不过如同其家僮仆走狗一般,甚至有了这恩主与门生之伦序,子子孙孙都当为其僮仆走狗!”曾灿又道。

    众人几乎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所以,给世家大族卖命,于我们并无益处,况且我们原本就是打着为大将军复仇的旗号举兵,再与害死大将军的世家大族苛且在一起去,这又算得了什么事情?”

    “无论是实,还是名,投靠世家大族,皆非最好选择。”在众人都思忖了一段时间之后,曾灿总结道。

    这一次,又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那么再来看其余……天子这边,咱们这位天子是如何人物,大伙都清楚了。说好听些,就是果决刚毅隐忍,说不好听些,就是刻薄寡恩,见小利而忘大义!”

    既然众人起兵将嬴吉赶出了咸阳城,从曾灿口中,对嬴吉的评价就不是那么高了。他所说的刻薄寡恩见小利而忘大义,是针对嬴吉诛曹猛一事而方的。无论曹猛如何擅权,但至少在其死前,还没有谋朝纂位的恶迹,但嬴吉迫不及待将之诛除,为此甚至不惜与九姓十一家联手,实在是有些过了。

    “天子就不必说了,便是能在天子手中出头,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大将军?”有人摆了摆手道。

    众人会意一笑,嬴吉其实也有派人来拉拢他们,但他们最不会考虑的就是天子,一来因为大将军之死,二来因为他们加入叛军,终究怕天子秋后算账,三则是觉得这位天子虽然也算得上是枭雄,却未必是明主。

    “那么还有谁呢,司马亮那个老匹夫推出了废帝嬴祝,你们觉得其人如何?”曾灿又问道。

    众人都沉默起来,此时嬴祝还身在遥远的吴郡——在齐郡之案发之后,他被改封至吴郡去了,路途遥远之下,他的手还伸不到武威之边来。不过在有些人看来,这位废帝倒有可能是出价最高的那位,他没有羽翼部曲,在军中毫无势力,若众人投靠过去,肯定能得他重用。哪怕在朝局鼎定之后,他也要借助军方之力与九姓十一家的文官势力制衡,故此将来前途也皮为可期。

    但是曾灿接下来一个问题又让众人心生疑虑:“废帝此前名份在手,却即位一年被废,以其才智器量,果真能扫平这将乱之世么?”

    这是一个大问题,大伙要选择明主投靠,为的是今后能有个出路,而不是去送死。

    “况且废帝远在吴郡,他不能入关中,我们又如何为之效力?”曾灿第二个问题又提了出来。

    “废帝不足以成事,也就司马亮处处与大将军作对,才会将之抬出来罢了。”一名营正冷笑着道。

    “那还有谁,天下郡雄将要并起,莫非我们观望待时,或者我们当中哪一位,足以挑起大旗,为众人之主?”又一人冷幽幽地道。

    曾灿顿时笑了。

七十、布局深远

    其实当那人如此问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到了曾灿的面上,故此曾灿这笑容也就自然落到了众人眼中。

    见他这样笑,原本就猜到几分的人,心里更有底了,而没有猜到的,则不禁心中一动。

    “曾营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有一个性子急点的便叫了起来。

    曾灿站起身,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慢慢饮了一口,然后才开口道:“霍兄这话说的不错,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都出自稷下学宫,都非世家大族出身,也非大将军嫡系,咱们能到今日位置之上,靠的都是自己打拼。”

    众人都微微点头。

    “逢此乱世将生,咱们自己无力扫荡六合,还天下以太平,又不甘心解甲归田,做个庄稼汉,那就只能寻一明主而投之。但另寻明主,何如在咱们自己人当中寻一人出来?”曾灿又道。

    有一个向来看曾灿不太顺眼的听得这里,阴阳怪气地道:“莫非你曾灿想当这个明主?”

    “诸位都是兄长,我年纪最幼,威望不著,哪里敢给诸位当这个明主。但咱们稷下学宫,原本就有一位明主,诸位难道忘了吗?”

    众人一愣,旋即有聪明的想到曾灿的经历,顿时叫道:“赵和?”

    对于外郡一般人而言,赵和这个名字还很陌生,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军中的中坚力量,特别是出自稷下学宫的人来说,赵和绝对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故此有人叫出之后,其余人也都领悟过来。

    众人都盯着曾灿,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曾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开口道:“徐兄说的不错,正是赵祭酒。”

    他扬了扬眉:“各位请想,虽然各位与赵祭酒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各位都是出自稷下学宫,那么赵祭酒便也是各位的师长。曾某也不讳言,从赵祭酒到稷下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七八年中,稷下学宫学子、剑士一共有一千一百余人从军,曾某幸运,因为随着赵祭酒早有微功,所以成了营正,是其中官职最高者。但曾某之外,各位的手下,还有其余各军中的低级军校之中,有多少是稷下学宫出身,有多少是赵祭酒的弟子,诸位想过没有,这是多大的一股势力?”

    在场的几位营正都是骇然变色。

    正如曾灿所说,赵和主持稷下学宫之后进入军中的稷下出身之人,虽然爬到高位者没有一人,但中下级军官却比比皆是。在军中真正直接指挥军士的,正是这批中下级军官,他们若是联起手来,哪怕大将军复生,都未必能扛得住!

    “可是我等与赵祭酒毕竟隔了一层……”

    那个方才阴阳怪气的营正此时插嘴道。

    “诸位,就是稷下出身这一点,我们已经比别人要强不只一筹了。而且,诸位,赵祭酒喜欢用年轻之人,若是奉其为主,诸位还担忧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人空居高位么?”

    这话说得众人怦然心动。

    须知大秦军中论资排辈的情形也是极为严重,以这些营正的出身、助力,他们升到现在这个位置,基本就是极限了。至于乱世到来,他们有的是立功的机会,可是大战之后主要功劳是他们上司的,他们只能随着上司的升迁而升迁,可大秦军中的位置终归有限,他们要熬出头并不容易。

    更何况乱世之中所有的“主公”都会在军中安插自己亲信之人,这些新来之人没准就会侵夺他们的功劳,甚至抢占他们的位置。到得头来,上战场拼死的是他们,立功受赏的却未必是他们。

    与之相比,在众人看来并无什么家族亲戚的赵和,反而成了他的优势。

    “赵都护……赵祭酒确实是一条出路,但是,他如今人在西域,又被马跃隔绝,如何能来中原?”方才那问问题的营正再次质疑道。

    曾灿笑了笑,然后肃容向外拱手:“祭酒!”

    众人霍然转头,便见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

    正是赵和。

    原本赵和并不蓄须,但这段时间万里奔波,来不及打理,故此留了一些须髯。这模样让他显得稍老,但也添了些沉稳。

    他笑吟吟走了进来,直接走到了曾灿起身后空出的位置,然后坐了下去。

    几乎在他坐下的同时,那些营正们不自觉地就站了起来。

    “赵……赵都护?”

    “赤县侯?”

    “赵祭酒?”

    称呼各有不同,但这些营正们面上的神情却一般无二,都是目瞪口呆。

    这些稷下学宫出身的军官对于大秦的边疆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们知道西域在哪里,知道比西域更西的大宛在哪里,知道漫漫长沙与万仞雪峰如何难以跋涉。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所以当发现赵和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会如此震惊。

    “祭酒昨夜到武威,故此我今日请诸位赴宴。”曾灿解释道。

    “诸位都先坐吧。”赵和将手往下压了压,向众人示意。

    营正们都坐了下来,不过每个人的神情都是肃然,坐的姿势也不再象方才那样随意,而是一个个都挺直了腰。

    “方才曾灿之言,诸位都听到了,诸位意下如何?”赵和说到这里,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般说就显得有些矫情了,但是,诸位自稷下学宫中出来,当初在稷下所学之道还未忘却吧?”

    众人不知他所指为何,加之又不熟悉,因此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稷下百家,哪怕是纵横家,只要不是天择派,究其根本,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至天下以太平。”赵和继续说道:“诸位,如今乱世将起,还天下太平者,非你我莫属。”

    众人眼珠微微动了一动,有人出声应和,但大多数还是沉默。

    赵和也明白,用至天下太平这样的大道理,很难说服面前众人,因此他又继续道:“我能给诸位的许诺不多,唯有三条,第一若不愿意为我效力,只要不与我为敌,便可自己解甲归田,我绝不强求;第二若是为我效力,我不会因为你们出自稷下便高看一筹,但绝对会因为你们出自稷下而给你们足够的立功机会;第三……若是诸位立有功劳,官爵富贵,无须担忧有人可强夺之。”

    他说完之后,又向曾灿道:“取漏刻来,给诸位营正一刻钟时间思忖。”

    曾灿出门要去取漏刻来记时,但此时那方才阴阳怪气的营正猛然站起:“大丈夫行事,如何能象女子瞻前顾后?赵祭酒素有威名,平乱定边皆有功劳,我心中景仰已久,反正都是要为人效力,何不就选了赵祭酒?”

    他竟然做了第一个出来支持的人,让稍后一些的营正在心底暗骂,原本以为他站起来是反对的,结果这厮却是最先转向。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紧接着第二个营正便也站了起来:“大都护说的对,我们学宫出身之人,当以至天下太平为己任,如今朝堂失德,天下将乱,能至天下太平者,唯有大都护,我也愿意为大都护效力!”

    “我也愿效力!”

    “俺也是!”

    “俺也是!”

    众人纷纷应诺,曾灿还没有走出去,大局便已定下。

    赵和也不矫情,他起身看了看面前曾灿倒好的酒,然后又取了一个杯子,曾灿忙上前为他倒好酒。

    众人正以为赵和欲举酒相庆之时,却看到赵和拔出佩剑,在剑刃上划过手指,一滴血珠便落入那酒杯之中。

    “今日我与诸位以血为盟,诸位不负于我,我便不负诸位!”他说完之后,将滴入血的酒杯举了起来,一饮而尽,再将酒杯摔落于地。

    众人也纷纷学样,饮完酒之后,便离席拜倒在赵和面前:“主公!”

    这就是正式承认赵和的地位了。

    赵和心中开怀,将这些中层军官收入帐下,几乎就意味着他从西域到关中的道路已经打通,此去往东,虽然还有数道关隘,但已经拦不住他了。

    “诸位如今有三件事情,一件是制住董辅留下的柳夷,他毕竟曾是诸位上司,不取他性命,暂将他拘在军中即可。制住他之后,便可收拢全军。第二件是打开关城,放我大军入关。三是以一营佯作有军令,骗开前往关中的各处关隘。”

    柳夷是董辅的副将和亲信,董辅回咸阳争权,他被留在此地坐镇。他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否则董辅不会如此放心,但是此时非比寻常之时,而且正因为他与董辅关系密切,赵和才不能放心使用其人。

    赵和将任务一一分配出去,这几位营正当中有四人领命便出了门。离得稍远一些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不曾想赵都护威仪至此。”一人苦笑着道。

    方才他们可都是捏着一把汗,这话说出来倒不全是背后拍马屁。

    “我倒是觉得,都护雅量非常,让我们出来做事,身边连个监视之人都没有。”又一位营正道。

    这话说出之后,众人都是哂然而笑。

    且不说赵和此举是不是为了收拢人心,单单就他们手下的低级将领之中稷下学宫出身的比例,他们若不听赵和之令,带着部下与赵和对抗,只怕他们的部下立刻就会将他们绑了献与赵和。

    “当年赵祭酒在稷下学宫……当真是布局深远。”一人幽幽地说道。

    这话讲到这里就足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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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铜宫监牢的遗孤。他是百家圣贤的门徒。他是文采风流的策士。他是同仇敌忾的武夫。他是田里的农民、边关的将士,他是郡县的吏员、中枢的高官。他是帝国的皇帝,是历史的星穹中最亮的那一颗!帝国星穹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国星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国星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