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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黄世仁”姓张

    “不——”没想到被拉的目标,从牛变成了自己。更没想到,在娘亲眼里,自己还不如一头牛,农家少女嘴里发出一声尖叫,抱着农妇的腿,苦苦哀求:“我不去,我不去。娘,别让他们把我带走!别让他们把我带走。我会干活,我下地,我下地拉犁杖!”

    “你这丫头,真不知道好歹,我家东主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你去伺候他,是喜鹊飞上了高枝儿,求都求不来的福分!”管家的声音再度从人群中传出,就像一条毒蛇在吐着信子,“王田氏,以女儿抵债,可是你自己说的,并非崔某逼你!”

    “娘亲,娘亲,我会干活,我下地,我力气大,我下地拉犁杖!”少女的哀求声,撕心裂肺。

    然而,却没换回农妇的丝毫反悔,“我说的,管家,你带二丫走,把牛留下!”

    “唉——”四周围观的左邻右舍们纷纷摇头,不知道是在哀叹王氏一家命运悲惨,还是感慨王田氏对女儿的绝情。

    “让一让,让一让!”已经来到人群之外的张潜努力向前挤去,却因为所处地形偏低,头上的斗笠和身后的竹筐耐事,迟迟无法挤入人群的核心。

    “娘,娘,求求你,求求你别让他们拉我走!我会干活,我会织布,我织布织得快,五天就能织好一匹——”人群核心处,少女声音,透过人群,凄厉而又绝望。

    “走了,走了,别耍赖!马上天黑了,爷们回去还有事情呢!”恶奴们声音宛若犬吠。

    “娘——”尖叫声撕心裂肺。

    “张仁,张富,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拉人,她再不走,就给她讲讲主家的规矩!”管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仿佛再放着农家少女多求肯他母亲几句,便会耽搁自己升官发财一般。

    “娘——”尖叫声愈发凄厉,伴着家奴们的咆哮声,“走了,走了,别给脸不要脸!再不走,爷们拿绳子捆了你……”

    “住手!”位置比事发核心稍低,眼前还总是隔着三四个大声叹气却不去阻止悲剧发生的农夫,张潜看不太清楚核心处的情况,急得扯开嗓子高声断喝。“光天化日下拉人抵债,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正在叹气的农夫们侧开身子,惊喜地扭头。待看清楚发声者只有孤身一人,还亲自背着个大大的药筐,心中刚刚涌起的希望瞬间又变成了无奈。

    恶霸逼债上门,富家公子仗义相救,只会发生在皮影戏里。现实中,富家公子哪可能放着大路不走,却到村子里闲逛?

    而眼前这位陌生的管闲事儿者,虽然生得人高马大,身上衣衫也算齐整,却肯定不是什么公子哥。否则,也不至于连坐骑和随从都没有,还亲自背着个大竹筐!

    “哎呀,谁的裤带没扎紧,露出个这么玩意儿来?!”比农夫们还只看衣服的不看人的,是地主家的恶奴。先被断喝声给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发声者只是一名背着竹筐的“采药郎中”,顿时心头怒火汹涌而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小子是哪个衙门的,多管我家闲事?!”

    “你他娘的眼瞎啊。我们又没逼她,是她娘把她给换了牛!”另外一名恶仆干脆迎上前,伸手去推张潜的肩膀。

    “她家欠你们多少钱,我替他们还!”张潜一晃膀子,甩开恶仆的手掌。紧跟着跨步上前,横药锄在手,将少女、牛和少女的娘亲,全都挡在了自己身后。刹那间,宛若朱家附体,剧孟重生。(注1:朱家,剧孟,都是秦汉时期著名游侠,以扶危济困,仗义疏财而闻名。)

    也不完全是热血上头,买一个紫鹃不过五吊,而张潜现在手里还有任家预付的九千多吊定金没有地方花销。腰包鼓了,底气自然充足。

    也不是他喜欢多管闲事,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眼前正在发生的悲剧,与他以往所受到的教育以及所认可道德标准,都有着根本性的冲突!

    更何况,他刚刚跟贺知章、张若虚两位偶像,谈了一路儒家的仁义,与墨家的兼爱!如果路见不平却绕着走,岂不是口不对心?

    当然,如果此刻横在手中的药锄,换成一把剑就更好了。张潜绝对可以摆出一个最拉风的侠客姿势,让正从远处匆匆追过来的贺知章、张若虚和因为跑得慢已经快急哭了的紫鹃,欣赏一下他的墨门嫡传子弟风采。顺便还能再丢下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加深一下贺、张两位老前辈,对自己的好印象。

    只可惜,药锄不是剑,恶霸管家和恶仆们,也不给他机会!

    就在周围的农夫们纷纷闭眼,以为爱管闲事的采药郎中今天肯定难逃一场胖揍的当口。先前对着农妇母女如同凶神恶煞般的崔管家,忽然如面条般将腰杆弯了下去,“东主,您怎么来了?为这点儿小事儿惊动了东主,老仆该罚,该罚!”

    “东主?”正抡起棍子准备朝“采药郎中”头上招呼的两名恶奴,张仁和张富吓了一哆嗦,立刻就将手中棍子丢在了地上,目瞪口呆。

    他们早就知道东主换了成了前任庄主的救命恩公,他们的姓氏也习惯性地从“任”改成了张。然而,这位新东主却好像出奇地沉迷于“杂学”,庄子上的事情完全丢给了任琮,自己根本不露面儿。所以,作为家丁的他们,到现在还没资格进院子拜见新东主,更没机会去看一看新东主到底长啥模样?!

    而今天,他们终于见到了。其中一个,还顺口问候的新东主的老子娘!

    ‘债主是我?是我让他们来逼债的?’

    ‘是我授意他们拉负债人的耕牛和女儿?’

    ‘他妈的,怎么可能?我啥时候让人逼债了?我啥时候变成了黄世仁?!’

    ……

    此时此刻,甭提张潜心中是什么滋味了!手中药锄哆哆嗦嗦,举起放下,放下举起,却不知道该砸向谁?

    他可以否认自己对此事知情。

    然而,他却无法否认,管家正是来自他的庄子。就在开始试制香水之前,他还在任全的指点下,召见过此人。还按照任全的建议,将庄子上的大事小情,全权相托!

    至于那两个恶仆,当时按照任全的建议,他不需要也没功夫去召见所有奴仆。做庄主的好比军中主帅,能认识并使用好手下主要武将和谋士就行了,除非为了收买人心,否则没必要去认识一个“小卒”!

    “他叔,怎么回事?这是谁家年青人,怎么成了咱们的田东?”

    “你没看见死崔么,腰都快折到地上了。这东主肯定假不了!”

    “是东家,新东家原来长这模样!”

    “挺好看的,就是心黑!”

    “这是哪一出?先让管家出来逼债,然后他自己又来装好人收买人心么?

    “嘘,小声点儿。伪君子最恨别人当面拆穿他……”

    ……

    议论声,在四周围纷纷而起。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和张家庄的佃户们,终于弄清楚了抱打不平的“采药郎中”身份。或者心中倍感荒唐,或者脸上写满了鄙夷!

    这些议论声虽然低,落在张潜耳朵里,无异于毒针攒刺。

    他想解释一句“不关我的事情!”,然而,嘴巴张了又张,却始终没喊出来。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把牛和人都放下,回去吧!这家的佃租,一笔勾销!”

    “是,东主!”看到张潜的脸色,管家就知道今天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毫不犹豫地抱拳答应。

    而张潜,再也没勇气继续面对周围的目光,转过身,落荒而逃。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和佃户们纷纷让出道路,一个个脸上或者写着困惑,或者写满惊愕,甚至还有人将目光看向呆呆发愣的王田氏母女,脸上涌满了如假包换的羡慕。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东家,您小心脚下!”

    “东家,筐子给仆,仆扶着您!小心狗屎!”

    两名恶奴张仁和张富,唯恐被张潜秋后算账,摇头摆尾跟上来,替新主人开路。

    “滚一边去,强抢民女,你们不嫌缺德,我还嫌丢人呢!”张潜正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消散,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厉声怒叱。

    恶奴吓得缩在一边,不敢继续献殷勤。张潜肚子里的邪火,却丝毫没有消退。正羞愤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之际,偏偏贺知章、张若虚和紫鹃三个,已经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近前。

    “小友勿怕,老夫来了!光天化日之下,谁家恶霸在仗势欺人?”

    “小友勿慌,老夫在此!老夫今天陪你跟恶霸干到底。即便是公子王孙,老夫也不准许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少郎君,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先回庄子里去喊人,喊齐了人再来跟他们理论!”

    三个关切的声音,宛若三记大耳光,抽得张潜面色青紫,冷汗顺着额头淋漓而下!

第四十四章 我看好你哦

    老天爷可以作证,自打接手了庄子,张潜就一直忙着鼓捣香水、风油精和万金油这三样安身立命的“法宝”,根本没顾得上过问过庄子上的任何事情,更不可能指使崔管家和恶仆,去抢佃户家的牛和女儿!

    可管家是他雇的,恶仆跟他签的是一直到死的卖身契,甚至还包括恶仆的子子孙孙!眼下这三人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算在他的头上,在大唐,天经地义!

    “误会,贺前辈,张前辈,还有孙御医,这是一场误会!误会!”哪怕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往里头钻,张潜都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解释。

    不求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完全相信自己无辜,只求别给对方落下一个“放债求利,欺男霸女”的坏印象!

    自己来大唐这么久,终于遇到了两位“熟人”。终于找到了一点穿越者的感觉和乐趣,不想这么快就被“熟人”排斥,甚至永不往来。

    而万一贺知章和张若虚这两位“大神”中间的一位,今天回家之后,写出一篇《渭南恶霸》来,乐子就大了。

    他张潜将以最别致的方式,青史留名。让后世提起贺知章和张若虚,就会记得,他这个大反派,声望直追抢了周文斌做媳妇的王老虎,和半夜学鸡叫的周扒皮!(注:王老虎,戏剧中的反派,抢亲抢了女扮男装出游的江南才子周文斌,还放在了自家妹妹的闺房里。)

    “晚辈大概在上月中旬才接手的庄子,然后就忙着琢磨如何配置师门几样药物,所以,对庄子上的事情,就没怎么留意。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然,竟然酿成如此大错。晚辈,晚辈……”背上的筐子好重,压得张潜几乎无法直腰。

    平素还算伶俐的口齿,在此刻却笨得没了边儿。平素还算沉稳的心神,在此刻,也乱成了一团麻。

    今天一路上,双方谈的是儒家的仁,谈的是墨家的“兼爱”,谈得是“舍生取义”和“言行如一”。而现在,对方看到的却是,他的管家在拉别人的耕牛,抢别人的女儿!

    前后的落差宛若天上地下。张潜知道,先前在语言上,自己说得多冠冕堂皇。现在,形象就摔得有多“惨烈”。

    而周围几家农户的看家狗,却全都赶过来看笑话,隔着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的随从,冲着他“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反正,这件事,真的不是晚辈让人做的。”毕竟只有二十二岁,还没上过天班,张潜的心智再早熟,也成熟不到哪去。自我感觉到今天这事儿越抹越黑,干脆直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恨恨地发誓,“我没有那么无耻!晚辈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此事知道半点儿,就让晚辈天打雷劈!两位前辈如果不信,晚辈只能向两位前辈说一声抱歉!”

    说罢,又向贺知章和张潜两人深深行了个礼,背着竹筐,踉跄而去。

    “少郎君,少郎君,我们都知道不是你干的!你别难过!”紫鹃慌慌张张追上来,伸手去拉张潜的胳膊,“少郎君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好人,才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少郎君连紫鹃都不会多看一眼……”

    “小友,忙着走什么?你家仆人,还没把万金油取来呢!”贺知章的声音,从背后紧跟着传了过来,宛若一双无形的手,稳稳扶住了张潜的腋窝。

    “前辈……”一时间,张潜竟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愣愣回头,“前辈,你是在叫我么?”

    按照他的想法,今天这件事,即便自己能撇清关系,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也应该跟自己割席断交才对。

    毕竟自己跟二人,只是一个多时辰的聊天交情,值不起二人无条件地去信任。

    而二人都是品行高洁之士,更不会因为贪图自己的一瓶万金油,就宁愿沾上结交恶霸的坏名声。

    “不是叫你,难道还有第二个人,答应过赠送老夫万金油么?!”贺知章笑着走上前,目光中充满了戏谑,“多大个事儿啊,老夫又不是没长着眼睛。你若知情,刚才不闻不问就是,又何必非要绕路带着老夫来看你如何出丑?!”

    “这……”没想到,自己费劲巴累解释了那么半天,还没贺知章一句话讲得透彻,张潜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红着脸无言以对。

    “老夫今天上午还在奇怪,隔壁庄子的新主人到底是哪个,怎地来了这么久,连面儿都没露过一次。”张若虚笑得满脸得意,就像一只刚刚偷到鸡的狐狸。“却没想到,竟然是张小友你!”

    “您老,您老人家也住在这边?!”再一次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张潜的笑容比哭都难看。

    如果早知道张若虚就住在附近的话,自己刚才还解释个什么劲儿!

    住在附近的人,当然会知道前任庄主姓任,管家和奴仆都是前任庄主留下来的。而自己作为庄子的新主人刚刚接手,还没来得及熟悉情况。出了一些差错,也情有可原。

    “不仅实翁的家在附近,老夫的家的庄子,距离此处也没多远!”孙安祖最后一个走过来,抬手向斜对面一座地势稍微高耸的宅院指了指,乐不可支。“算起来,实翁和老夫,跟你都是邻居!只有季翁,没将庄子置办在长安附近,而是心里一直念着故乡!”

    “您老也住附近?”刹那间,张潜心中的委屈尽数消散,剩下的,只有惊诧和尴尬,“您老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晚辈。晚辈要是早知道两位前辈都住在附近,晚辈……”

    他本想说,晚辈就不用费那么大劲儿跟你们解释了。话到了嘴边儿,又迅速改口,“晚辈早就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

    “现在知道了,也不为迟!”孙安祖笑着了他一眼,轻轻摆手,“不说这些了!庄子是任庄主送你的吧!老夫就知道,他不会太亏欠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那厮虽然读书不多,生意场上也颇为杀伐果断,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否则老夫那天也不会大老远特地从长安城赶过来救他的性命。不过……”

    将话锋一转,他忽然收起了笑容,非常严肃地补充,“不过,既然庄子归了你,接下来该怎么打理,你自己就得多花些心思。以你的本事,老夫相信,不置办田产,在长安城内,也能坐拥一席之地。可有了这份田庄,就不能放任下面的人胡闹。否则,收益每年看不到几个,麻烦却是一大堆!”

    话虽然说得严肃,张潜听了之后,肚子里的石头,却彻底落了地。赶紧后退两步,郑重道谢:“您老教训得是,晚辈多谢了。晚辈回去之后一定好好整饬,绝不容忍同样的事情发生!”

    “如何,季翁,我说小友心性不错吧?!”对张潜的态度十分满意,孙安祖索性好人做到底,笑着向贺知章询问。

    “毛躁,跳脱,急于撇清自己却疏于观察他人反应!”贺知章一改先前的宽容,板着脸,低声数落,“若是老夫的门生,少不得要打一顿手板,让他记住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不过——念在他刚刚离开师门,无依无靠的份上,刚才的进退失踞,倒也情有可原!”

    “谨受教!”张潜知道贺知章并非对自己吹毛求疵,恭恭敬敬地行礼。

    “行了,季翁,他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儿,急得进退失踞,足见是个惜名若羽的人。”张若虚一直看着张潜比较顺眼,怕他被打击得太狠,日后行事太畏手畏脚,在一旁笑着插嘴,“人生在世,不需要太聪明,也不需要太老谋深算,但名声却一定要珍惜。否则,纵使出将入相又如何?权力失去之日,就是破鼓众人捶之时,倒不如活得真实一些,干净一些,至少俯仰无愧!”

    “你张实甫,总是有道理!”贺知章白了张若虚一眼,原本还想说的一些劝诫的话,也全都就此憋回了肚子之中。

    “不是道理,而是感悟。如今之世,活得风光,远不如活得自在逍遥!”张若虚也不生气,笑着舒展了一下胳膊,举目四望,“小友的家,应该是距离这里最近的。这一路走得口干舌燥,不知道小友可否愿意请老夫等人,去你家喝一盏茶水,叨扰几颗点心?!”

    “晚辈求之不得!”再一次喜出望外,张潜感激得长揖及地。

    贺知章和张若虚到我家吃饭了!

    一次两位!

    还是主动要来的,不需要我提出邀请!

    这是多大的面子!

    老天爷,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

    实在高兴得过了头,怎么走回自家宅院,先迈的哪条腿进门,以及进门之后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张潜都没有留意。

    至于请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留下墨宝,他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用完了茶水和正餐,又晕晕乎乎地送了客人香水,风油精和万金油,晕晕乎乎地跟客人告别,晕晕乎乎地返回自己家正堂,他的脑子,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清醒。

    “少郎君,崔管家和张仁,张富三个来了,都在门外跪着请罪呢!”紫鹃袅袅婷婷入内,一边给他送上醒酒的茶水,一边轻声汇报。

    每个字,落在他耳朵里,都格外清晰。

第四十五章 古今道理不一样

    “请什么罪?他们还有脸请罪?给他们每个人发三个月的薪水,让他们走吧。”与偶像一起吃饭的兴奋感觉,迅速被厌恶和恼怒给驱散,张潜想都不想,就按照自己本能用力挥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因为对方欠债,就把对方赖以谋生的耕牛拉走,就过分了。而拉佃户的女儿抵债,则不仅仅是过分,并且丝毫没有考虑此举的后果,和自己这个东家的名声。

    “是!”紫鹃的答应声清脆,然而脚步却没有挪动。自顾弯下腰,用一把纯银打造的汤匙舀起一勺醒酒用的茶汤,缓缓送到了他的嘴畔。

    “嗯?!”半仰坐在胡床上的张潜没有接受紫鹃的侍奉,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注1:胡床,一种宽背椅子。)

    小丫鬟紫鹃的手,立刻晃了晃,赶紧收起茶汤和银匙儿,小心翼翼地解释:“少郎君别生气,紫鹃不是故意要违背您的命令。发钱,发钱和赶人这两种事,通常是让管家来做的。”

    “那你去通知管家就是了!很难么?”招待客人时喝了一些黄酒,张潜的反应稍微有些迟钝,听了紫鹃的解释后,用胳膊支撑起半个身子,不耐烦地吩咐。

    “管家,管家就在门口跪着呢!”从来没被张潜呵斥过,紫鹃吓得放下茶盏,接连后退几步,含着泪敛衽施礼。“少郎君,您别生气。紫鹃这就去传话,这就去!”

    “算了!”张潜这才终于意识到,此刻管家正跪在门外跪着听候发落。满含歉意地看了一眼如受惊麻雀般的紫鹃,再度轻轻挥手,“你还是把任全喊进来吧!让任全去做。处理这种事情他比咱们俩都熟悉。醒酒汤先放这儿,等凉了我自己慢慢喝!”

    “是!”紫鹃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快步跑去喊人。临出门之时,不知道哪只脚在门坎儿上绊了一下,差点儿一头跌倒。

    “姑娘小心!”

    “紫鹃姐姐小心!”

    “紫郡姐姐,需要帮忙么,交给我们就行了!”

    ……

    门外,迅速响起了一连串关切的问候声,马屁拍得丝毫不加掩饰。很显然,作为张潜带过来的唯一亲信,如今“张家庄子”上下,已经没有人再敢把紫鹃当做丫鬟看待。无论大事小情,都有的是人争先恐后替她代劳。

    “势利眼儿!”张潜在屋子里将仆人们的反应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撇着嘴耸肩。

    作为一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从没遭受过职场蹂躏的考研狗,他还没失去大学生特有的骄傲,很看不起这种马屁行为。而因为自幼孤苦伶仃,没少受同龄人欺负,他性子里,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愤世嫉俗。此刻,在黄酒和恼怒情绪的双重刺激下,这两种平素表现不出来的特质,竟表现得淋漓尽致。

    白天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幕闹心的事情,也在黄酒和情绪的双重刺激下,依次在张潜眼前回放。越看,他越觉得肚子里有一股邪火在上下翻滚。

    院子里的仆役们,都是些势利眼儿!

    庄子里的佃户们,则都是冷血动物。白天崔管家带着张仁,张富两个去他们邻居家里逼债,他们居然只管看热闹,谁都没主动站出来为王氏一家说句好话!

    还有,还有那王田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家里已经遭了难,居然坚持不让大儿子下地干活,却把女儿送出去抵债!

    哪有这么当人娘亲的?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么?再重男轻女,也不能把心偏到肩膀上头去!

    还有,还有王家的大儿子,你娘亲都要把你妹妹当牛送出去了,你倒是站出来说句话啊!作为家里的老大,你父亲还病着,你却……

    “少郎君,任管事到了!”好在紫鹃带着任全回来得快,否则,再给张潜一点儿独处时间,他就有可能,把周围所有人的短处,都给翻上一个遍。

    “这么快?”张潜迟钝地睁开眼睛,随即,连忙坐直了身体,笑着抬手示意,“请坐,任管事请上坐。张某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处理。你,你的头怎么了?怎么裹上了绷带?”

    “下午回来取万金油时,走得太急,被树枝给从马背上刮下来了!”任全站稳了身体,苦笑着作揖,“多谢张少郎君关心,都是些皮外伤,已经不妨事了!”

    “你被树枝从马背上刮下来了?”张潜又楞了楞,迅速从胡床将身体坐了个笔直,随即,抬起手,轻轻拍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记性,居然全都给忘了。”

    下午时,家丁任五骑着孙家的坐骑,半路接上大伙,代替任全送万金油的画面,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脑海。当时,他还有些生气,觉得任全做事太不靠谱。去拿点儿东西,居然需要耗费那么长时间,并且半途还要换一次人。

    直到任五主动解释,说任全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了,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从丘陵地段到张家庄这么近的路,居然骑着马也要走上一个多时辰才能往返。那一刻,他在觉得任全可怜的同时,心里又非常庆幸。亏得风油精送来得晚,否则,自己真的未必有机会,请贺知章跟张若虚两位大神到家里做客。结果,不小心高兴过了头,竟然转眼就将任全落马受伤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回忆起来任全受伤的前因后果,张潜难免觉得有些内疚,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往起站,一边低声忏悔:“怪我,怪我,当时要不是我催着你回来取万金油……”

    “不敢,不敢,张少郎君千万别这么说!”任全的大手,立刻在他自己面前摇成了两只风车,“此事真的不怪您。那位,那位贺老丈,乃是,乃是乙末年的状元公,货真价实的文曲星老爷转世。平时,即便庄主请客……,不,不是,平时属下连远远地见他一面,都没资格。属下,属下今天能替他去跑腿儿,乃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属下当时一高兴,就抄了近路,结果,光顾着高兴了,没注意头顶上的树枝!”

    ‘原来你也是贺知章的铁粉!’张潜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找到知音的感觉,跟任全惺惺相惜。然而,嘴巴上,他却继续苦笑着忏悔,“总之,是让你受了伤!紫鹃,去取两吊铜钱来,等会儿给任管事离开时带上。”

    “不敢,不敢!”任全又惊又喜,继续风车一样摆手,“可不敢受张少郎君的赏赐了。张少郎君救了我家老庄主性命,任家上下,对张少郎君都感激不尽。属下,属下即便为您去效死,都是应该。哪敢跑个腿儿,就要这么多赏钱?”

    这是他的心里话。任家虽然看起来财雄势大,却全凭老庄主任琼一个人在支撑。任家的几个儿女,都远远没成长到可以支撑家业,或者独当一面儿的地步。而任家的内宅,却算不得安宁。如果那天任琼真的驾鹤归西,恐怕尸骨未寒,家里就得打成一锅粥。

    而万一起了家产之争,以少郎君任琮的本事和心性,能把郊外那个庄子保住,都是奇迹!他们这些少郎君的嫡系,无论对任琮忠心还不是不忠心,在“战败”之后,都必然是被任夫人清洗的对象。要么给主人家打发到西域去开辟商路。要么,干脆被直接逐出门外,自生自灭!

    只是这些话,任全不能明着对任何人说。所以,自打任琼被张潜从鬼门关门前拉回来之后,他对张潜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一个样。

    以前他任全虽然一口一个“仙师”叫着,表面上也对张潜极为尊敬。内心深处,除了对张潜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装扮感兴趣之外,更多的却是想糊弄自家少郎君任琮,让后者暂时有一个“仙师”对付着用,别再带着弟兄们继续去找满世界请别的骗子!那样的话,不光是少郎君任琮自己丢人现眼,他们这些做亲信的,也跟着灰头土脸。

    而现在,任全却真心实意地,愿意尊张潜为仙师!感激他在关键时刻突然施展妙手,救了整个任家。也感激他“点化”了自家少郎君,让后者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做一件正经事情,而不是整天想着如何学会神仙咒语,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

    “任管事别客气,这不是赏钱,而是你的汤药费!张某对周围不熟悉,也不知道哪里有郎中。你拿着这些钱,自己去买点药,顺便买只鸡来补补身体!”张潜哪里猜得到,任全对自己的态度,前后还发生过这么大的变化?见对方坚持不肯收下铜钱,赶紧又笑着补充。

    “买只鸡,哪里需要那么多?!”任全后退半步,继续躬着身子摆手,“张少郎君,您就不要再为难属下了。即便是长安城中,一只鸡,也卖不到四十个钱。属下是真心愿意替贺状元跑腿儿,也愿意为您跑腿儿。属下要是敢收您的赏赐,自己心里头不踏实不说,回头,我家少郎君,肯定还得狠狠收拾我!”(注:不要拿现在的鸡肉价格比,鸡在没有大规模养殖之前,非常贵。)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任琮那里,我跟他去打招呼!”答应出去的慰问金,张潜坚持不肯收回,笑了笑,继续补充,“并且今晚,我还有事情,需要你帮忙。直接跟你说了吧,刚才进来之时,你看到有人在门口跪着了吧!等会儿,你找紫鹃,给他们三个每人领三个月的薪水,帮我打发他们走!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他们,紫鹃是个女孩子,也不适合出面。”

    “这……,多谢少郎君赏赐,属下给您行礼了!”听闻张潜有事情安排自己去做,任全就不敢再推来推去耽误时间。迅速拱起手,长揖及地。

    ”任管事不必客气!”张潜侧开身子,然后笑着点头。

    来到大唐这么久,他多少也有些了解了唐人的习俗。作为庄主,即便不是任全的主人,对方行礼,他也不能随便还礼。否则,就不仅仅是让旁观者感到别扭的事情了,还会让对方认为自己对其极为不满,准备想方设法施加报复!

    而那任全,谢过了张潜之后,却没有立刻去执行后者的委托。而是上前半步,非常认真地提醒:“少郎君,请恕属下多嘴。今天下午的事情,属下已经听人说过了。属下以为,如果是因为管家带着家丁去催债,就开革了他,可能,可能有失妥当。”

    “他哪里去催债?他分明是直接奔着别人家的牛去的!”头上的酒意已经散掉了一些,张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恼火。然而,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他依然接受不了逼债之时不择手段。

    在他上中学之时,民间借贷,作为一种经济明星,曾经风靡一时。随后就因为复利陷阱和逼债不择手段出了人命等丑闻,整体遭到世人的唾弃。

    当时正值青春期的张潜,也曾经追随网络上的时髦,聪明地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些被债主逼得家破人亡者,大多数都是咎由自取。然而,刘姨只用了一句话,就点醒了他。

    “他们再笨,再蠢,再坏,都不是别人可以随便坑害他们的理由!”刘姨当时看着年少他,眼睛里隐约竟然露出了几丝失望。就像母亲看着突然开始学坏的儿子。

    那个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张潜。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让他在那之后,看到了再多的黑暗,都不敢那些黑暗,都天经地义。

    “可是,如果他不施加任何惩戒的话,其他佃户,就可以效仿王家,都找理由拖延佃租。”知道张潜心地善良,任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继续提醒,“虽然您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儿佃租。可口子一开,佃户们就会认为您软弱可欺。他们这次不交佃租,下次就敢去白拿桑田里的桑叶。紧跟着,就会打仓库里粮食的主意。反正借了,都可以不还,不借才是傻瓜!”

第四十六章 屁股决定脑袋

    “怎么可能?!”虽然知道任全是在为自己考虑,张潜依旧觉得对方的预测过于极端,“佃户们怎么可能都像你说得那么坏?再说,王家拖欠佃租,也并非完全是故意!他家的情况我当时看到了,如果牛被拉走,明年开了春儿,日子的确没法过了!”

    “张少郎君,张少郎君,请听我说!丰年,人肚子能吃饱,谷仓里也有余粮,当然谁都有良心!”被张潜的厚道,逗得哭笑不得,任全无奈地连连拱手,“可最近两年,要么倒春寒,要么大雨下个没完。家家谷仓都见了底儿。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谁还顾得上良心?!崔管家今天,如果不杀鸡儆猴,属下敢保证,剩下那些家欠了庄子佃租没交的,一家都收不上来!不信你问紫鹃!”

    “真的会这样?”张潜迅速将目光转向紫鹃,额头上刚刚渗出来的汗珠,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

    看得见黑暗,相信光明,这是刘姨生前对他最后的叮嘱。因此,他遇到麻烦时,虽然经常会把情况往最糟处想,却坚决不相信人性当中全是自私与肮脏。

    “人总是得先顾自家饿不死,才会再想其他!”紫鹃心疼地走上前,一边仰着头,用手帕替他擦汗,一边小心翼翼地解释,“少郎君的庄子靠近沣河,旁边还横着好几道小山包,地势本来就低。这两年春天冷,夏天时雨水又太勤,田地涝得厉害。除了高粱之外,其他庄稼收成都不可能太好。而佃户不像家里的仆人,什么都属于主人家的。佃户自己家里也有地,只是不够种,才又佃了少郎君的田去种。所以,租庸调这些,他们都得按时向官府缴纳。交完了租庸调,再交了佃租,剩下的,才是他们自己家的。官府的租庸调,他们不敢赖。但是,少郎君家的佃租,他们手中粮食如果所剩无几的话,肯定会能拖就拖!”

    “租庸调,租庸调很高么?”明明紫鹃的动作无比温柔,张潜却仿佛被手绢擦疼了一般,下意识地皱眉。

    虽然一直排斥将未成年的紫鹃“收了”,但到目前为止,紫鹃却是跟他接触最多,距离最近的人。既然连紫鹃也不站他这边,以张潜的聪明,当然能够意识到,他自己先前的想法,可能真的跟大唐土著们的想法格格不入。虽然,这个意识,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若是官府能将永业田和口分田,都按实数给庄户们分下去,的确不高。”猜测张潜可能是刚刚出山,对大唐民间情况几乎毫无所知,任全换了个语气,非常耐心地为他解释,“每丁每年不过交纳二石粟米的租,布二丈五尺加麻三斤的调,另外,还得交六十尺绢的庸代替服役。可架不住,长安附近人口稠密,官府从来就没把永业田和口分田按足数分给到庄户头上过。而租庸调,却从不打折。”(注1:永业田和口分田,是唐初的善政。到唐玄宗之前,因为人口膨胀和土地兼并,已经维持不下去。)

    叹了口气,他又摇着头补充,“遇到丰年还好,庄户人家勤快一点儿,忙活一年下来,把租庸调交完了,总还能剩下一点儿口粮。可最近年年洪涝成灾,哪里还能剩得下那么多?口粮不够吃了,就得想办法租庄子上的地种。如果租来的地,也没经营好,有人就会打歪主意!”

    “你看,你也知道,那王家是故意不交佃租,是为了给自己家留出足够口粮!”张潜终于从任全的话里,找到了一个“把柄”,轻轻推开紫鹃的手绢和手,尝试让他理解自己的想法。

    他张潜不差这几斗佃租,而王家却需要粮食活命。两厢比较,他张潜吃一点儿亏,就当积德行善了!

    “不光是为了留下口粮,那王家是犯官之后,家里总是想让儿子考取功名,重振门楣。所以春天时就死乞白赖多佃了二十亩地,夏天时他家的男人又操劳过度,卧病不起。所以就又跟庄子上借了过几次粮食和铜钱救急。”任全显然在跟着紫鹃过来之前,下过一番功夫,回答起王家的情况之时,简直如数家珍。“结果到了秋收之后,再加上利息,就彻底还不上了!崔管家先前派人好言好语催了好次,都没结果。所以今天下午才动了怒火……”

    “再动了怒火,也不该拉人家的牛啊。更不该拉人家的女儿!我这个庄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张潜跺了跺脚,迅速打断,声音听起来却非常底虚。

    他不能说任全的话没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在华夏这片土地上,历朝历代,都天经地义。

    问题是,歌剧《白毛女》中管家死崔找杨白劳逼债,也站住了欠债还钱的老理儿上。黄世仁向杨白劳放了高利贷,上一任庄主放出去的债,也不是免息!

    杨白劳欠债还不起,死崔就想拉走他的女儿。王家欠了他张潜的债,崔管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拉走王家的耕牛,然后阴差阳错,也变成了拉走王家的女儿!

    按照任全的说法,崔管家的举动,虽然有失粗糙,却无可厚非。按照同样的逻辑,白毛女中的管家“死崔”,岂不是也一点儿错都没有?

    至于杨白劳因为还不起债自杀还是跳井,那是杨白劳自己的选择,也一点儿都怪不到黄世仁头上!

    任全的话语和逻辑,再无懈可击。都与根植在他心中二十余年的道德理念,格格不入!

    即便是穿越了,他也无法完全活得像一个古人。

    “少郎君,你别生气,你先别生气!”敏锐地察觉到张潜的脸色和反应都不对劲儿,紫鹃赶紧给任全使了一个眼神儿,然后抬起手,再度担心地用手帕替张潜擦去脸上的汗水,“管家是不该拉人家的牛,更不该拉人家的女儿。这件事,管家做得过分了,败坏了您的名声!您罚他薪水就好,没必要为此气坏自己!”

    “岂止是做得过分,他差一点儿,就让我遗臭万年!”张潜烦躁地推开手帕,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对方多少能理解自己一些的想法,“如果今天我没看到,他岂不是真的要将别人的女儿拉回庄子中来了?!你让周围的邻居怎么看我这个庄主?我在大唐,无亲无故,再背上一个恶霸之名,一旦将来遇到事情,周围的人,岂不是都要争相过来踩上一脚?!”

    紫鹃很少见他生这么大的气,不敢还嘴,退开到一边,抬手抹泪。任全心里不服,却也没资格跟他硬顶,也低下头,闭口不言。

    张潜见到二人的反应,心情愈发憋闷得难受。抓起醒酒用的茶汤,咕咚咚灌了下去,然后有看了紫鹃一眼,强压着心中不快,试图让她换个角度来思考:“难道你不觉得那王家二丫可怜么?卖身契才还了你几天?你就……”

    忽然想到,归还紫鹃卖身契的事情,只是自己一个想法。至今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他的声音顿时就失去了底气,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他努力让自己的面孔变得和善可亲,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幼儿园老师,“不能光盯着欠债还钱这个老理儿,你们两个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王二丫很可怜么?”

    “二丫可怜!在她娘眼里,连头牛都不如!”紫鹃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用力点头。

    “不说她娘如何狠心,他娘也是被崔管家逼得没了办法!”诱导失败,双方的思路,仍旧不在一个频道,张潜却气不得,也不愿再把火发到无辜的紫鹃头上,急得连连搓手。

    “她还有一个兄长。他兄长如果肯下地帮忙,他家里肯定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回答声带着委屈,并且依旧跟他期待的答案相差万里。。

    “也不说他兄长。假如你,换了你是她,会是什么感觉?被抢到我家里来,难道不想跟我同归于尽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张潜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凶恶。

    如果使出浑身解数,却连紫鹃都说服不了,那就证明,自己真的错了。那就该把管家扶起来,好生安慰,重重嘉奖。然后让他再接再厉,好早日成就自己大唐黄世仁的美名!然后等到某一天百姓们揭竿而起,或者官府需要平息民愤,登门来借自己的人头!

    “恨我娘,恨我哥,恨崔管家和所有人!”紫鹃终于领悟到了一点儿他的想法,含着泪表态。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张潜再度哭笑不得,“可紫鹃现在是少郎君的人。当然不能光想着王二丫他们一家可怜!这个庄子,是少郎君的安身立命本钱。紫鹃笨,即便拼着被少郎君骂,也得替您看好它,不能让外人随便占了便宜去!”

    “你……”张潜大失所望,简直恨不得一巴掌将这小丫头给拍醒。然而,看到对方那怯生生的模样,他又强迫自己将手臂垂在了身侧,手掌则不受控制地开开合合。

    “少郎君,属下愚钝,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才好。少郎君不如先放一放,等我家少郎君回来!”到底是任全老练,发现今天自己说得越多,可能张潜越无法冷静。干脆决定先拖上一拖再说。

    反正算着时间,任琮也该回来了。以前庄子上的事情,都是他帮张潜料理的。崔管家还是任家先聘用,后来才转给张家的。如果等他回来,张潜仍旧余怒未消,将崔管家扫地出门也好,打发去任家安置也罢,其实都是任琮一句话的事情。无论对错,都落不到张潜头上,庄子里的管事和奴仆和佃户,也不会就此看轻了张潜这个新庄主,惹出其他新乱子来!

    “少郎君息怒,婢子见那张老丈,对少郎君很是欣赏。他家庄子跟咱家庄子挨着,少郎君如果拿不定主意,不妨,不妨去问问他。”紫鹃也不愿意,再因为同样的话题,继续触怒张潜。擦了把眼泪,试探着将祸水东引。

    以她的小脑袋瓜,自然认为张潜不肯听取她和任全的建议,是因为她和任全两个人微言轻。而同样的建议,从张若虚嘴里说出来,分量肯定不一样。并且,自家少郎君是当局者迷,那张老丈,却是旁观者清。

    “对啊,我为啥要这么着急处理此事啊?”话音落下,张潜的眼神顿时就是一亮,紧跟着,心头的烦躁感觉,也消失了一大半儿。

    自己缺乏经验,思维方式也与周围的人很难合拍。张若虚却没这些问题。并且,此老跟自己,还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自己放着这么好的老师不去求教,在这闭门造什么车啊?!

    越想,他越觉得紫鹃的建议有道理,并且切实可行。如果不是顾忌到张若虚刚刚离开自己的家,他恨不得立刻就命人挑了灯笼,向对方登门求教。

    然而,想到对方刚刚从自己家离开,先前酒席上的一些场景和话语,就不受控制地,再度于他眼前和耳畔重现。

    今天,宾主双方谈得不可谓不投机,发现他的确是初出山门,对大唐的朝政和地方俗世都极为陌生之后,三位老前辈,都心照不宣地,给了他许多指点,甚至包括如何面对眼下的时局,都隐晦地给了他一些提醒。

    然而,无论孙安祖也好,贺知章和张若虚也罢,居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有关下午时,崔管家登门逼债,强拉佃户耕牛和女儿这个话题,仿佛此事根本微不足道。

    “这事我的家事,他们不方便插手!”轻轻摇摇头,张潜没费多少力气,就猜出了三位长者不再提下午那些事情的理由。“或者,这些事情,其实在大唐很普遍。”

    如果很普遍的话,再去请教张若虚的话,就没什么意义了?

    张潜知道自己其实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接受不了古人的道德观。而同样,如果面对一个普遍性问题,他知道,张若虚恐怕给自己的建议,也不可能符合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是非标准。

    “要不然,我自己试试,有没有第三种办法?既不完全站在古人的角度,也不完全参照二十一世纪的是非标准?比如说,墨家?”忽然间,一个念头,伴着酒意,钻进了他的脑海。

    “咔嚓!”眼前仿佛有一道闪电滑过,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明亮。

第四十七章 佃户、管家、墨家和我

    虽然一直宣称自己是墨家子弟,并且今天在郊外还为了捍卫墨家的“荣誉”,跟卢藏用唇枪舌剑。然而,张潜在内心深处,却从没把墨家子弟这件事儿当真!

    所谓秦墨子弟,只不过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穿越者身份,故意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事实上,他对墨家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而对墨家经义和墨家诸多先贤事迹的了解,则大多数来自于手机里收藏的论文。

    这些支离破碎的格言和故事,用来在酒桌上胡侃,或者对付卢藏用这种找茬者,绰绰有余。却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更无法指导他,如何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和社会制度下生存。

    然而,除了最近一直囫囵吞枣所学习的墨家,眼下,张潜却已经找不到更好的理论,来支持自己解决眼前的困局。

    内心深处,他在下意识地,排斥让任琮来处理今天所遇到的难题。因为他隐隐已经预料到,任琮回来之后,肯定会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内心深处,他也不太愿意为了这点儿小事儿,去麻烦张若虚。当最初的冲动劲儿过去之后,张若虚的身影,在张潜的脑海里就跟他又拉开了距离。

    对方跟他只是一顿饭,一瓶花露水,一瓶风油精和一瓶万金油的交情,并且后三样东西,还是前天临时找陶瓷瓶子灌制的样品,没来得及做任何精细化包装。他不敢奢求,对方为了几件礼物,就愿意掺和到自己的家事之中!

    并且,张若虚同样是个唐人!他处理问题的手法,未必跟任琮相差太多!

    此外,内心深处,还有一股强烈的自尊,驱使张潜独自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白天时刚刚自称是秦墨嫡传,还引经据典地在贺知章和张若虚等人面前,声称什么“儒家立之以言,墨者践之以行”,等到晚上该自己“践之以行”的时候,却掉了链子!今后还有什么脸面跟几位前辈来往走动,甚至坐而论道?

    所以,今天这个问题,张潜必须自己来解决,解决的方式,还必须带着点墨家色彩,或者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墨家!

    他知道自己缺乏社会经验,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考试。所以,不妨就将今天的事情,作为自己来到大唐后的第一道考题。

    这个想法,一经诞生,就于他脑海里扎下了根,再也无法遏制。

    “紫鹃,取纸笔来!”在三分酒意,三分热血和四分不服输的执拗共同驱使下,张潜猛地一拍桌案,豪情万丈地吩咐。

    “是,少郎君!”发现张潜忽然间判若两人,紫鹃楞了楞,回答得好生开心。

    少郎君不再为如何处置管家的事情苦恼了,她就不用再为自家少郎君担心了。至于管家、家丁和佃户,究竟谁对谁错,关她小紫鹃什么事儿?

    “少郎君,您这是打算……”任全却被张潜忽然振作起来的模样,给弄得满头雾水,试探着向前凑了半步,小心翼翼地询问。

    “做题!”张潜看了他一眼,回答得意气风发。

    他不相信,自己连花露水和风油精都能研究一份山寨货来,今天下午遇到的这点破事儿,还真能把自己给难倒!

    反正最差结果,不过是所有佃租都不收了,以后庄子上的土地也不佃给外人了,直接抛荒了养野花和蜜蜂!

    每年收上来的那点儿佃租,跟花露水的收益来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为了这九牛一毛,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

    而佃户们只要不在张家庄租地,再欠别人的债也好,活不下去也罢,就都跟他张潜无关了!

    因果,因果,沾了才是因果。

    如果连沾都不沾的话,自然就不成因果!

    “轰隆隆!”窗外真的响起了雷声,又要下雨了,神龙三年的雨水,特别地多!

    “少郎君,下雨了!”听不懂张潜说什么,也看不懂张潜的兴奋从何而来,任全扭头朝着外边看了看,陪着笑脸地提醒。“崔管家,崔管家他们,还在门口跪着呢!”

    “你出去,告诉他们都先回房间歇着吧,今晚,我没功夫搭理他们!”张潜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吩咐。

    “是!”任全如释重负,立刻转身走向屋门。

    他看出来了,张少郎君今天下午在贺状元跟前丢了面子,心中恶气难平,所以才想将崔管家和张仁、张富两个家仆一并扫地出门。

    眼下张少郎在气头上,所以无论谁来劝,怎么劝,肯定都不好使。

    而只要拖过今天,等张少郎君抱着紫鹃睡上一觉儿,肚子里的气儿,差不都就该消了。

    气消了,自然也就会明白,管家是为了“杀鸡儆猴”,才去拉王家的牛。管家完全是为了保护庄上的利益,毫无私心。

    明白了管家的良苦用心,张少郎君自然也就不会再对管家处置得太严厉了。顶多是当众骂上几句,挽回一下丢掉的面子和被管家不小心败坏掉形象而已!

    正替崔管家开心之际,谁料想,身背后竟然又传来了张潜的声音:“且慢,任管事,顺便帮我问管家一件事,这四周围,究竟有多少人欠庄子的佃租和饥荒?然后,让管家和张仁,张富回去仔细想想,他们今天错在哪了?!”(注1:饥荒,是对债务的另外一种称呼。)

    “遵命!”任全闻听,心情愈发感觉放松,脚步迈动如飞,就像忽然间学会了轻功。

    冲着任全的背影摇了摇头,张潜将目光转向桌案。

    紫鹃已经将纸笔取来了。

    笔是他为自己专门制造的木碳条。用这东西写字不如铅笔舒服,也无法将字写得太小,方便性却远远超过了毛笔。

    纸,则是大唐读书人家常用的桑皮纸。比后世的A4白纸厚了足足三倍,表面也不够洁白。但胜在结实,并且长度高达十多尺。从右到左一直写下去,整张纸写完再卷起来,刚好就成了一“卷”书。

    张潜不知道中国古代提起书,总会分为多少“卷”,是不是因为唐朝的一部分书是卷起来存放,而不是装订成册?

    他没时间,也懒得去猜。

    带着三分酒意,张潜将本该横着展开的纸,直接调了九十度,由上到下铺在了紫鹃快速收拾好的桌案上。

    桑皮纸如瀑布般,沿着桌案展开,滑落,末端直坠于地。深吸一口气,张潜提笔,悬腕,在桑皮纸的最上端,缓缓写下了三组汉字,佃户、管家、墨家。

    放下笔,歪着头,仔细端详了这三组汉字片刻,他再度提起笔悬腕,在距离“墨家”两个字四指远的位置,写了一个大大的“我”

    “轰隆隆!”闪电透窗而入,将他的影子照在雪白的墙壁上。这一刻,他的影子宛若狂魔!

    紫鹃被雷声给吓了一跳,赶紧跑到门口,召唤仆妇关好外边的护窗。闪电和秋雨,迅速被隔离在木制的护窗之外,却仍然有闷雷,连绵不断。

    “对?错?”将一组简体字和符号,分别写在了“佃户”和“管家”之下,张潜停住笔,再度开始沉思,伴着滚滚雷声。

    尽量抛开歌剧《白毛女》对自己的影响,他尝试像对待考卷儿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从不同角度,思考眼前的难题。

    站在维护雇主利益角度,崔管家只能说是把活儿干的太粗糙,却没犯原则性错误。管家的薪水是庄主发的,他必须尽可能地保证庄主家的收益。如果他不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对不起庄主家给他开的“高薪”,手底下的“员工”也会认为他软弱可期!

    而站在佃户角度,如果交完租庸调之后,手头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肯定要想办法赖掉佃租。因为租庸调是官府征收,官府对他们有很强的威慑力和伤害力。而出租土地的庄主,威慑力与伤害力,却与官府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管家在必要时,一定要展示伤害力!一定会选择某个拖欠佃租的佃户,杀鸡儆猴。

    站在管家角度,全大唐的他们,都会做相似的选择,只是采取的手段不尽相同。

    而站在全大唐佃户的角度,管家的做法,却是无可饶恕的恶,且大错特错。因为管家收走佃租之后,佃户全家就要饿肚子。管家拉走耕牛,佃户全家就会断了生计!

    哪怕放在王氏这个特例上,虽然王田氏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情节,虽然王田氏在穷到交不起佃租的时候,还要供自家大儿子去读书。她的做法,也有情可原。

    不培养一个读书人出来,王家的子子孙孙,就永远都是佃户!永远不会有向上爬的机会!

    谁都没有资格,剥夺他们的上升空间,堵死他们的上升通道,即便他们是佃户!

    “轰隆隆!”雷声伴着闪电从空中劈下,震得屋顶簌簌土落。这老天爷,也不知道被谁给气到了,都秋天了,居然降下了雷暴!

    紫鹃和刚刚完成任务返回屋子的任全,被雷声和透过护窗缝隙照进来的闪电,吓得头皮发麻。而完全进入了考试状态的张潜,却对雷声和闪电浑然不觉。

    在“佃户”和“管家”之间,画了一张盾,和一把长矛。他继续提笔,一路向下龙飞凤舞。

    如果不惩罚管家,管家接下来,肯定会变本加厉。佃户们在管家的逼迫下,会越来越入不敷出,然后,卖牛,卖女儿,卖手掉中原本就数额不足的田产。

    如果惩罚了管家,在缺乏养家糊口之资的情况下,佃户肯定会效仿王氏,争相拖欠佃租。甚至接下来还会出现像任全先前所描述那些得寸进尺的情况。

    人都要先活下去,才能考虑道德与良心。这点,任全说得没错,只是张潜自己先前没勇气承认而已。

    这种情况下,聪明一点的处理方案,是将管家狠狠打上一顿,挽回庄主的形象。同时,免除王氏一家的所有债务,再与王家解除租约。

    如此,庄主就仍然是善良士绅。有了王家失去租赁资格的先例,其他佃户也会慎重考虑,是如数缴纳佃租,还是被解除租约。

    相信,大多数情况下,佃户们会选择前者。

    至于倒霉的管家,谁让他拿了雇主的薪水呢,该背的黑锅,他责无旁贷。

    而王氏,是他家毁约在先,庄主对他家已经仁至义尽。他们全家人以后的死活,与张家庄彻底无关!

    雷声渐小,窗外雨潺潺,寒气透骨。

    轻轻叹了口气,将心中刚刚涌起的同情,努力驱逐出去。张潜将目光转向“墨家”这组词汇下。

    如果自己是墨家子弟,该如何做?

    信手在“墨家”两个字下面,写出了“兼爱”,然后停住笔,他摇头而叹。

    叹过之后,却又笔走龙蛇,写下了“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随即,报以更长的叹息。

    他对墨家和儒家的理解,只尽于此了。更深的理论,他没有系统的学过,更无法拿来借鉴。

    而如果按照“兼爱”这个理论来做的话,他就要重重惩罚管家,然后宣布免掉所有佃户的拖欠,然后,再寄希望于佃户们的善良,家仆们知道感恩,谁都不得寸进尺,谁都诚实守序。还有,还有老天爷尽快收起坏脾气,赐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那恐怕就不是墨家,而是儒家所寄托的圣人之治了,实际上,儒家盼了两千五百多年,都没盼到。他们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把天灾归咎于皇帝。让皇帝下诏书罪己,或者想办法换个皇帝来当家。

    至于这个最终方案是否有效,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少,民间积怨会暂时降低一些,庄主们受到的损失也会控制在力所能及地小。

    而真正的墨家,按照张潜所知道的墨者先贤,在看不到圣人之治重现的情况下,则会分掉自己的田地赠给佃户们,然后穿着蓑衣去自种自吃,从此衣不着锦,食无荤腥。

    又信手在“墨家”这组词汇最下方,画了一件蓑衣,一把锄头。张潜苦笑着摇头。穿越前的日子虽然过得一般,他却每天都有肉吃。来到大唐之后,基本上也是无肉不欢。光吃素的日子,他想想就知道,自己根本过不下去!

    至于自种自吃,他相信,用不了一年,自己就得活活饿死在田头上。

    很显然,他这个墨家子弟,只能披一张皮,无论如何都不能身体力行!

    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张潜再度将目光转向“管家”这组词汇,然后,咬着牙在管家之下,画了一只鞭子,随即,又把手改成了马车。

    目光快速扫向佃户,笔落下去,则画出了一只螳螂。

    没勇气,也没能力选择做一个真正的“墨家”子弟,他好像就只能通过处罚管家来收买人心,并采用与王家解除租约,以儆效尤这个手段了。

    然后,管家继续维护他这个庄主的利益,佃户们为了不落到被解约下场,只能尽快上缴佃租。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一句毫无人味儿的话,猛然窜入了他的脑海。(注:这句话,是明末大儒说起义者的。建议对方活活饿死,不要造反。)

    窗外,雷声更低,雨声如鞭!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这就是最后结果,只要不改朝换代,庄主就永远是道貌岸然的乡贤。事实上,如果不是发生了革命,黄世仁也一样活得有滋有味儿,快乐逍遥!

    喜儿放火也好,装神弄鬼也罢,永远无法伤害到黄世仁分毫!

    “啪!”猛地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张潜迅速恢复了清醒。

    在紫鹃和任全两个惊愕的目光下,他挥动炭笔,在“管家”那组词汇的末尾,迅速画出了一只猩猩头,然后,又狠狠地打了一个问号。

    他比这个时代的人,多进化了一千三百余年!

    他的确穿越了,但是,他却不能做得比古人还古人!

    目光迅速转向最后一组词汇,“我”。

    咬牙,扩胸,然后,他在“我”字下面笔走龙蛇!

    “轰隆!轰隆!轰隆!”雷声又来,由远及近。几乎就悬在他的头顶!

    儒家错了,无论皇帝失德不失德,庄主都要尽可能地收取佃租,保证自己的利益。

    墨家也错了,如果不能保证食物尽快丰足,财产尽快丰富。墨者再努力将食物和物质平均分配,大伙也不过是一起受穷而已!

    没有人愿意长久地过穷日子。平分掉的土地,很快就会落入其中某个佃户和他的后代之手,然后,佃户又变成庄主,又会雇佣管家,然后,开始下一个轮回!

    所有人都错了,无论佃户,管家,庄主,还是帝王!

    整个时代都错了,包括老天!

    而想改变这些,只能先改变眼前这落后的生产方式。

    张潜是个冒牌的墨家子弟,却是货真价实的哲学系考研狗。并且在大学里的几乎三分之一上课时间,学的都是哲学中最犀利,同时也最没用武之地的屠龙术!

    他不指望,也没能力,用学过的屠龙术屠掉巨龙。

    他也没那个韧性和野心,去屠龙!

    但是,他至少能依靠学过的屠龙术,改变自己所在的庄子!改变周围,这几十户人家!

    “轰隆!轰隆!轰隆!”窗外,雷声又来了,伴着疯狂的闪电,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碎,揉碎,然后重塑。

    大唐,我来了!

    一把屠龙刀,几个简体字,陆续出现在了“我”字之下。

    “咣当!咔嚓,咔嚓,咔嚓!”风吹掉了一扇护窗,无数道闪电透窗而入。将张潜的身影,再度照得宛若狂魔!

    任全和紫鹃两个,尖叫着冲向门外,试图重新安装护窗。张潜本人,却丝毫不为雷声所动。

    仿佛被闪电劈碎了一层沉重的外壳。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无比轻松。

    放下碳条,张潜在灯下缓缓露出了笑容。

    “咔嚓,咔嚓,咔嚓!”长安城被闪电照亮,各种各样寺庙中,各种神仙佛祖宝相庄严,无喜无悲。

    “咔嚓,咔嚓,咔嚓!”

    云团翻滚,仿佛有一个幽灵,降临到了世间。

第四十八章 少郎君想谋反么

    雷阵雨,总是来得急,去得也快。

    当紫鹃和任全两个,各自换了干爽衣服返回正堂,外边的雷声已经停了。老天爷好像终于消了气,或者是对某个妖孽彻底无可奈何,收起了狂风,豪雨和闪电,偃旗息鼓。

    而先前手持碳条,笔走龙蛇的张潜,也早已坐回了胡床上,半瘫着身子,优哉游哉地品茶醒酒。先前他所描画的那部“天书”,则被他自己卷成了一卷,静静地摆在了桌案一角,仿佛是一只进入休眠期的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茧,化蝶。

    看到张潜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也确定自己应该不会遭受池鱼之殃,任全顶着湿漉漉的绷带走上前,试探着搭讪:“少郎君,您忙完了?!”

    “忙完了!”张潜刚刚解决了穿越到大唐之后第一道难题,心情正好,坐直身体,笑着示意:“今晚辛苦你了。来,喝茶!”

    说罢,竟主动去替任全倒了一盏茶水。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折杀了,折杀了!少郎君折杀在下了。”双方地位悬殊,任全哪里敢让张潜给自己敬茶?慌手乱脚地冲上去,抢在对方将茶杯抓起来之前,抱在自己怀里,然后深深作揖。

    “这又不是外边,别那么客气!”张潜反应稍慢,关键是也没想到任全会做如此大的反应,笑了笑,轻轻摆手。

    “不是,不是客气。少郎君赐茶,已经是在下的荣幸。可不敢让少郎君给在下端水。否则,我家少郎君肯定又要收拾我!”抱着茶水,任全讪讪而笑。随即,又快速将话头切回正题,“回禀少郎君,先前您安排在下向崔管家问的事情,在下已经问清楚了。一共有二十二家佃户,佃了您的地,每户二十到五十亩不等。其中十六户,还欠着您的佃租,最少的是一石,最多的是三石半。还有一些,还欠着夏天时从庄子里借的饥荒。崔管家一笔笔都记在账上了,胡账房那边随时都能查得到。”

    “有这么多家?”没想到三分之二的佃户还欠着佃租,惊呼声从张潜嘴里脱口而出。

    “所以管家才决定拣欠债最多的王家敲打一番,没想到,没想到丢了您的脸!”任全看样子跟崔管家关系不错,见缝插针地替对方说好话。“管家说,他知道这事儿做得急躁了。请,请东主原谅则个。他,他愿意明天背着荆条,去王家登门谢罪!”

    “还负荆请罪呢?他倒不怕王家真的拿荆条抽死他!”张潜撇了撇嘴,对管家的自我惩罚建议不屑一顾,“算了吧,这事儿回头再说。任管事,佃租总计也没多少,强逼着佃户交,也太败坏名声。我想让佃户们替我干点儿活,以抵偿佃租,你看怎么样?!”

    “用干活来抵偿佃租,真的?!”唯恐自己没听清楚,任全瞪圆了眼睛追问。待发现张潜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赶紧放下茶盏,长揖及地,“我的张少郎,您可真是活菩萨!这下,那些佃户非得排着队过来给您磕头不可!”

    “磕头就算了,他们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张潜笑了笑,意兴阑珊地摆手,“我主要是知道,强行逼着他们交佃租,他们也交不起。与其逼出个仇家来,不如主动给他们找条出路。”

    饭,要一口口吃。改变整个大唐,太不现实!张潜自问能力不够,也没勇气做第二个被车裂的商鞅。所以,张潜只能先找个恰当借口,想办法让佃户们逐步摆脱目前土里刨食的生产方式。然后,再一步步引导他们走进自己开设的原始工业作坊。

    即便,自己开设的原始工业作坊,比二十一世纪最简陋的作坊,还简陋十倍。对眼下的大唐来说,也是一种全新的生产方式。

    而屠龙术里,虽然对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做出了激烈批判。却也肯定了工业化生产的先进性和创造财富的效率,远远超过了传统农业社会。

    换句话说,即便是工业社会的猪,都比小农社会里的普通人,占有的粮食多。这话说得不好听,却是经过历史检验的事实。

    “张少郎君,这头,您必须让他们磕。哪怕是您坐在屋里不露面儿,也得让他们磕!”任全又花费了一点力气,才接受了张潜的解释。随即,再度拱着手,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则,他们心里肯定不踏实。通常东家找佃户干活,能管饭就不错了,啥时候给过工钱?您虽然不给工钱,可也抵消了他们的佃租不是?!这份菩萨心肠,得让他们记一辈子。免得有人过两年忘了,做出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情来!不过……”

    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如果这样做的话,那些没欠您佃租的佃户,肯定心里会觉得不公平。即便他们不在嘴巴上说。”

    “也通知他们,来庄上干活。”张潜早就想好了对策,立刻痛快地挥手,“他们不欠我的佃租,我给他们发工钱,每天,每干一天活,给他们十,给他五个钱,再管他们一日三,一日两餐,你看如何?”

    按照对小米的购买力,一枚开元通宝,张潜认为大概能抵二十一世纪的十元钱。而每天五十块钱,再加两顿饭的招工标准,在二十一世纪的西安,恐怕会被力工们直接喷一脸唾沫。所以,他在制定薪水标准时很是犹豫,随时准备根据任全的意见进行调整。

    谁料,话音落下,任全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太多了,太多了,少郎君,不是属下多嘴。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您想给佃户们找条活路,帮他们渡过灾年,这份善心在下明白。可给的太多了,就会被人当成傻子,然后他们就要得寸进尺了。通常农闲,主家给佃户派活干,是看得起他们。一天管两顿饭,活儿结束时再给一双鞋,就足够了,谁发过铜钱啊?!您别摇头,他们的胃肠,可不像您,每顿只能吃一碗汤饼(面条)。他们如果敞开肚皮吃,一人一顿能造掉一斗米!”

    “五个钱还多?”没想到五十块人民币每天的工资,居然成了高薪,张潜将眼珠子瞪了个滚圆,随即,迅速改变主意,决定不听任全的劝告。“我不给他们发钱,他们拿啥顶我的佃租!行了,就这么定了。所有人,只要是来干活的,都是一天五个钱,无论欠没欠我佃租。足够统一结算。总不能让他们干一个冬天的活,到过年时,依旧没还清饥荒!”

    “那有的人家,可真还不上啊,我的少郎君!”任全咧着大嘴,继续连连摇头,“就比如说那王家,不光欠了您的米,还欠了您的债。即便您每天给他家开五文钱,他们家男人也得干上大半年才能还清。更何况,眼下他们家男人还在炕上趴着,一时半会未必能起得来!”

    “王家的债已经免了,我说话得算话!”张潜皱着眉头想了想,按照任全的提醒弥补疏漏,“其他人家,如果欠债欠得多的,就多来几个人干活,我工钱按人头给他们结算。不光男人,结过婚的女人也可以来,负责给干活的人做饭!”

    “那敢情好!少郎君,我先替庄户们给您作揖了!”对张潜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任全后退半步,又一次长揖及地。

    “不必作揖,如果你觉得是一件好事,并且切实可行的话,明天就帮我张罗起来!”张潜摆了摆手,微笑着安排。

    虽然最开始相识的时候,对任全印象并不太好。但是,交往的时间久了,他却从此人身上发现了不少优点。特别是做事干练,眼界开阔这两样,在仆人身上非常难得。所以,他很愿意把一些事情交托给此人来负责。

    “少郎君看得起属下,属下一定竭尽全力!”那任全,也以能帮上张潜的忙为荣。双手抱拳于胸前,诚心实意地回应。

    随即,他又上前两步,非常郑重地提醒,“少郎君,人好召集,属下也知道您是菩萨心肠,不在乎这些花销。可活儿呢,他们笨手笨脚的,能干些什么啊?您的那个炼丹房,可是不能随便让人进去!”

    “那不是炼丹房,那是生产车间!”好好的蒸馏工艺,楞给任全这厮给神秘化成了炼丹,张潜气得翻了个白眼,正色纠正。“刚刚招募来的人手,当然不能带到生产车间里,六神花露的销量,也用不了那么多干活的人。眼下我想,给庄子修一道围墙,土筑的就行。免得我下次出门回来,再管闲事管到自家头上!”

    在他的设想中,六神花露将来肯定要走高端路线,风油精和万金油,暂时也要先来几波“饥饿营销”,然后再逐步扩大产能。所以,目前的生产人手已经足够,再多了,反而不容易保密。

    而新招来的人手,也必须干上一段杂活,培养出一定组织性和纪律性,再淘汰掉其中偷奸耍滑者,才好作为真正的产业工人使用。届时,他肯定也能找到别的畅销产品,建起第二座原始“血汗工厂”。

    谁料,这个主意,刚刚开了个头,就引发了任全的疯狂质疑,“啥,少郎君,您要给庄子修墙?把所有土地围在墙里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少郎君您千万别任着性子胡来!没院墙,叫庄子。有了院墙,把上千亩地圈在里头,哪怕只是土墙,那也变成坞堡了!敢在长安城边上修坞堡,恐怕第一板土墙还没筑好,万骑营就会杀上门来,问您一个谋反的罪名!”

第四十九章 大棒槌

    “至于么,我就是想给佃户们找点儿事情干而已!”被任全的话惊了个瞠目结舌,张潜懊恼地以手搔头。

    “少郎君可不能这么说!这里距离长安城,骑马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上。”任全小心地向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解释得好生认真。“一千多亩地看上去没多大,可如果用来藏兵的话,藏上两三万人都没问题。”

    “藏两三万人,也得有粮食给他们吃啊!”张潜撇着嘴反驳,然而,转念想起大唐皇家的“优良传统”,心中也就一片透亮了。

    这大唐,自打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干掉了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弟弟后,皇家内部就像遭到了诅咒一般。每隔那么十年二十年,肯定就会出现一次“祸起萧墙”的惨案。所以,大唐不准许京兆地区出现坞堡,也是应该!否则,万一哪个凤子龙孙又不消停了,坞堡马上就会变成兵营!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旋即,再度将目光看向干笑不止的任全,虚心求教:“庄牆不能修,咱们围着庄子的土地种一圈儿树总可以吧?!树长得再大,彼此之间也有缝隙……”

    “有啊,少郎君您没看见么?您家的田地周围,早就种上了树,都有合抱粗了!”一句话没等说完,任全已经瞪圆了眼睛打断,仿佛在他面前,忽然冒出来一个傻子般,“除了树,还有界桩和界石,否则,怎么把您的地跟别人的地区分开呢?!”

    “早就种上树了?”张潜脸色迅速发红,讪讪地摇头,“我怎么没注意到?那就算了,我把自家的院墙修一修,总行吧!”

    “长安城墙高一丈八尺,渭南县城墙高一丈五尺,少郎君家的院子,是一个官宦人家子弟守不住祖业卖给我家庄主的,院墙高一丈二,已经是附近数得着的高墙了!”用怜悯的目光偷偷看了张潜一眼,任全耐着性子继续解释,“虽然官府没规定百姓家院墙的高度,可您想要将院墙再加高一板,恐怕也有点扎眼。至于表面敷设砖石,渭南城的城墙,都是黄土筑的……”

    啰嗦了半天,归结起来就四个字,“别惹麻烦!”把个张潜气得两眼冒火,却无可奈何。张牙舞爪好半天,喟然长叹:“这不行,那不行,难道我还把人纠集起来跳广场舞?!”

    话音落下,他自己把自己都给气笑了。跳广场舞,肯定是不行的。这年头,肯出来抛头露面的,还是以糙老爷们为主。一群糙老爷们集合起来,在打谷场上蹦来跳去,肯定会被人当成某个邪教头目在组织信徒跳大神儿!

    至于旨在培养员工组织性和纪律性的军训,就更是想都甭想了。连修个庄牆都会被怀疑谋反的时代,你猛然拉出一支队伍来,行成排,动成列,不是寿星老上吊,嫌弃自己命长了么?

    “少郎君,听了您刚才的话,婢子,婢子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可以带着佃户们一起做?”关键时刻,还是紫鹃贴心。发现张潜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一个好点子来,赶紧委婉地在旁边给他支招。

    “什么事情,你赶紧说!”张潜顿时喜出望外,盯着紫鹃秀气的鼻子大声催促。

    “排,排涝!”紫鹃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蚋,“就是,就是挖几道水沟,把庄田里所有积水,都排到前面那条小河里头去。这样,那些积了水的土地,明年就可以种庄稼。那些眼下没被积水祸害的土地,明年也可以免除洪涝威胁。”

    “哎呀,小紫鹃,你真聪明!”张潜如遭醍醐灌顶,兴奋地挑起大拇指。“先前你们提起庄子上近年老是洪涝成灾,我就该想起来!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挖水渠,排涝。挖出来的泥土,还可以用来修庄子里的道路。免得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就像是在爬山!”

    “紫鹃姑娘的确聪明!”任全甚为会说话,也笑着低声拍紫鹃马屁。随即,又赶紧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只是庄子前的那条无名小河,末端连着沣河,而沣河又与渭水相连。秋冬时渭水与沣河的水面下降,庄子里的小河也跟着变瘦。若是夏天,沣河和渭水一起上涨,庄子前的小河也会变宽许多。庄子里的一些土地原本就低,挖了沟渠与小河相连之后,万一河水倒灌,恐怕咱们就事与愿违了!”

    “啊,还有这种情况?!这是什么世道啊,想做点儿好事儿咋就这么难?!”张潜大吃一惊,懊恼连连拍案。

    在他的记忆中,二十一世纪的西安地区,每年夏天都下不了几场雨,不闹旱灾就不错了,哪有的什么洪涝之忧?而眼下的长安及其周边,却是八水环绕,雨量充沛,跟他记忆中完全在两个极端。

    “少郎君慈悲心肠,只是那些佃户没有福气。”任全也觉得很是对不起张潜的一番好心,皱着眉头,在旁边小声支招,“要不然,在下带着他们去小河上修一座桥好了。河面儿没多宽,桥用木头搭就行,花不了几个钱。方便行人过河,还能替少东家扬名!”

    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给佃户们找到了事情做,又可以顺便帮张潜塑造一个乡贤形象,不由得张潜不点头同意。然而,点过头后,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生难受。

    因此,皱着眉头又斟酌了片刻,张潜缓缓说道:“桥,可以修。但排涝的事情,还要放在修桥之前。这样吧,庄子里最低洼的那一片土地,咱们不指望种庄稼了,挖成一个大大的池塘,养荷花,养鱼。其他所有庄田,都挖了沟渠与此处相连。让积水先排到池塘里,再通过另外一道总渠,连到庄子前那条无名小河!对,就这样,我画给你们看!”

    说着话,他重新展开自己先前写的那卷“天书”。直接在末端截了一段白纸下来,用炭笔于纸面上迅速勾勾画画,“总渠与小河之间,再修一道石头堤坝。将池塘与小河隔开。然后,在堤坝上,架上一座风车。日夜不停地将池塘这边的水,提到河道那边去。”

    “少东家英明!少东家英明!”任全的眼睛闪闪发亮,随着张潜的手每画一笔,就大声称赞一句。接连称赞了十几声之后,又低下头,陪着笑脸询问:“如果用翻车的话,可是需要牲口来拉。庄子里,眼下的大牲口未必够用!”

    “翻车?什么翻车?我说的风车,用风来推动,然后把水提到河里头?”虽然已经有点习惯了此人说话时,总是在最后阶段拐弯儿,张潜依旧楞了楞,本能地顺口询问。

    “风车?少郎君恕罪!在下只是听说过,可从没见人做成过。少郎君知道怎么做么?!”任全眉头紧锁,苦着脸反问。

    “不,不确定!”张潜本能地想要承认自己不知道,然而,想想手机里的资料,却又给自己留了一道口子,“我今晚好好琢磨一下吧,以前在师门里,我曾经见到别人做过。但是却不知道其具体图样。这个不急,你明天先带人帮我挖池塘和沟渠,趁着秋天和冬天,先将积水排一部分出去。反正风车得等到堤坝垒好之后,才有地方架。即便造不出风车来,我还有其他办法,让河水不会倒灌!”

    最后一句话,倒不是他在敷衍任全。在他上初中的时候,看过一篇堪称“远古”时代的穿越网络小说,里边就写了一种单向木制闸门,用于古代海边城市排水。城内水位高于海水之时,阀门被城内水流自动推开。而海水暴涨之时,又会从外边将闸门死死推紧。道理极为简单,即便他是文科生,也能吃得透。

    而类似的穿越小说,他手机里还存着上百部。其中有个叫“酒徒”的远古老家伙,就多次写过风车的造法,还说荷兰人依靠风车,彻底解决了海水倒灌之苦。今晚趁着没人的时候翻上一翻此人的小说,也许就能照着抄过来。

    “有少郎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早就见识过了张潜的神奇,任全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那在下明天就去召集人手,挖池塘去了。外边的雨已经停了,少郎君早点儿歇息,在下先行告退!”

    说着话,他拿起张潜刚刚画出的池塘与沟渠草图,就准备告辞。谁料,张潜却立刻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先别忙着走!任全,你跟任家签的是死契么?我这边老让你干活……”

    “少郎君指使在下干活,是在下的荣幸!”任全不敢挣脱,将身子迅速躬成了虾米。“但在下从父亲那辈儿,就跟了任老庄主。虽然我们父子俩,都被老庄主归还了卖身契,不算任家的奴仆。但父子两代,都受过老庄主厚恩……”

    “不是死契,就行了!”张潜来了大唐这么久,早已不像最初时那样两眼一抹黑,“等任少庄主回来,我就跟他说,让你过来跟我帮忙。他身边人手充足,不差你一个。而我这边,到目前为止,却只有紫鹃!”

    “少郎君喝茶!”紫鹃立刻两腮发烫,垂着眼皮上前,给张潜添茶倒水。

    “放下吧!”张潜笑着冲她点了点头,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向任全,“行不行,任全你痛快给我一句痛快话,别学小娘子般扭扭捏捏!任少郎君那边,我肯定会给他一个交代,不让他吃亏!”

    “如果,如果少郎君不嫌弃任全笨,任全愿意暂时过来帮忙。等少郎君这边人手充裕了,再回去报效老庄主和我家少郎君!”任全慢慢将衣袖从张潜手中抽出去,后退两步,缓缓躬身。

    这,分明是已经答应了,虽然依旧答应得扭扭捏捏。张潜见此,立刻心情大悦。笑着追过去,双手托住任全的手肘,“你愿意就好,愿意就好,其他事情我来办。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从今天起,你来做张家庄的大管家。今后庄子上的大事小情,就拜托了!”

    “庄主,崔管家今天也是为了庄子!”任全大急,连忙扬起脸来劝阻。

    “我不是罚他为了庄子着想,我是罚他笨。明明可以换个手法解决的事情,非要弄得天怒人怨!”张潜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我不会赶他走,也不会罚的薪水,更不会让人拿荆条抽他。以后,庄子上的事情,分分工。你做大管家,薪水拿崔管家的双倍。他做二管家,只管这座院子里的事情。院子外的事情,包括组织佃户们干活,全由你来管。将来再开了其他作坊,也是归你负责照看。”

    “那,那属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崔管家不会被扫地出门,任全心中的担忧,迅速被喜悦取代。退开半步,再度给张潜施礼。

    人都往想高处走,在任琮身边,任全虽然是家将,地位远高于普通家丁,距离管家却差着一大截。并且任琮的继母明显看他不顺眼,下面还有三个弟弟虎视眈眈。

    而张潜这却是独自一人当家做主,既没有父母,又没有兄弟,并且眼瞅着就要快速崛起。两相比较,对他任全来说,该选择跟着谁干,真的一点儿都不难。

    所以,虽然表面上不敢显得太高兴,此时此刻,任全心里却已经乐开了花。晕乎乎地向张潜表过态,晕乎乎行礼告辞,晕乎乎地提着紫鹃特地给自己取来的两吊汤药费,告辞出门。

    谁料,两脚才离开正堂的大门几步远,半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道风声,“呜——”

    “啊!”饶是武艺娴熟,任全也被砸了个措手不及。只堪堪将铜钱当做武器向身体左上方甩起了半尺高,额头裹着绷带处,就已经重重吃了一记。直被砸得眼前发黑,脚步踉跄,一头栽倒在泥水里。

第五十章 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救你

    “噗!”“噗!”“噗!”“噗!”袭击者脚踩泥浆,快步踏上台阶,将昏迷不醒的任全丢在身后。随即,在台阶上站稳身形,猛然抬起右腿,“咣当”一声,将门板踹得倒飞而起。

    “进屋,栓紧门!”一声断喝,同时自正堂内响了起来。却是张潜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将紫鹃推进了侧屋。紧跟着又一个箭步扑倒墙边,迅速取下了挂在墙上的佩刀。

    门板落地,砸出“咚!”的一声巨响。张潜手中的钢刀,伴着门板落地声,从侧面劈向来袭者,快如闪电。然而,那来袭击者却好像太阳穴上也长了眼睛般,看都不看,果断拧身挥臂,紧握在左手中的兵器地狠狠撩在了刀刃上。

    “当啷——”钢刀与来袭者的兵器相撞,声音震耳欲聋。火星飞溅,刀刃处明显豁了一大块。精铁打造的刀身被撩得跳起两尺高,差一点儿,整把钢刀就要脱离张潜的掌控,飞上房梁。

    饶是如此,张潜依旧被震得虎口出血,半边身体又酸又麻。不敢再指望用钢刀将来袭者杀死,他果断抽身后退,双腿快速绕向书桌。

    “恶霸受死!”来袭者一招化解了张潜的反击,大喝着跨步上前,挥兵器就砸。

    张潜躲避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招架。“当啷!”“当啷!”“当啷!”打铁般的声音,络绎不绝,转眼间,钢刀就变成了锯子,他额头上汗珠,也淋漓而下。

    “救命,救命啊——”正堂侧面的屋子里,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却是紫鹃,站在窗口,声嘶力竭地喊壮丁前来帮忙,“强盗,强盗进家了。强盗在正堂追杀少郎君,大伙救命!杀退了强盗,每人两吊开元通宝——”

    “小娘皮闭嘴,否则老子先杀了你!”那来袭者被喊得心烦意乱,丢下张潜,迈步冲向侧屋,抬脚去踹屋门,“轰!轰!轰……”

    “狗贼,看刀!”张潜哪里肯容忍他去伤害一个无辜小女孩儿,怒吼着从背后冲过来,双手举起已经变成了锯子的佩刀,力劈华山。

    那来袭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立刻收起了踹们的右脚。闪身,挪步,拧腰,横扫,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手中奇门兵器带着呼啸声,再度奔向张潜腰梁杆子。

    这下如果砸中了,张潜即便不被当场砸得内脏破裂,下半辈子,也只能与病床相伴了。好在他的反应足够快,发现上当,立刻果断后跃,竟抢在被那奇门兵器砸中之前,堪堪避开了数尺远。随即,又胡乱朝着那来袭者劈了一刀,转身就跑。

    “哪里逃!”那来袭者几次攻击了落空,未免气浮心躁。抡着奇门兵器紧随不舍。脚上的两只鹿皮靴子与地板接触,“噗嗤!”“噗嗤!”“噗嗤!”水声不断。

    张潜甩他不脱,只好隔着书桌,挥刀迎战。然而,他虽然练过很长时间自由搏击,却从没练过兵刃,更从没有过拿着兵器跟人拼命的经验。所以,三下两下,就又落了下风,不得己放弃了书桌,拔腿奔向屋外。

    “恶霸,别跑!”那偷袭者哪里肯放他离去?拎着奇门兵刃快步追进了院子里。本以为,脱离屋子内的狭窄空间限制,能迅速解决战斗。谁料,张潜兵刃使得不灵,拳脚也未必如他,但跑路的速度,却绝对不差。居然连蹦带跳,就冲出了十几丈远,眼瞅着身影就要消失在夜幕之后。

    ”来人啊,抓强盗。杀退了强盗,每人两吊开元通宝——”紫鹃的呼救声,继续在二人背后响起,伴着潮湿的秋风,显得格外凄厉。

    “恶霸,你再跑,我就进屋杀了小娘皮!”那来袭者追张潜不上,气急败坏。转过头,直奔窗口。把个紫鹃吓得,声音立刻卡在了喉咙中,手忙脚乱栓紧窗子,然后抓起枕头,被子等物,没头没脑朝窗口处乱堆。

    这点儿杂物,怎么可能堵得住窗子?那来袭者挥动手中奇门兵器,“咔嚓”“咔嚓”两声,就将木制护窗砸脱了扣,随即,又是“咔嚓”一下,将雕花窗棱给砸了个粉碎。

    “啪——”一团烂泥伴着风声砸了过来,正中此人头顶上方的窗框。紧跟着,张潜的怒骂也传了过来,“狗贼,欺负小女孩算什么本事?有种冲着你张爷爷来!”

    “恶霸休走!”那偷袭者想要翻窗进去抓紫鹃做人质,又担心张潜在自己后背捅刀。气得转过身来,再度挥舞兵器扑向今晚他想干掉的正主儿。

    而张潜,担心此人恼羞成怒,殃及无辜。也不敢再光顾着逃跑,一边挥着着钢刀格挡,一边快速退入了正堂。

    那偷袭者见张潜自寻死路,狞笑着追了进来。本以为,这下肯定能来一个瓮中捉鳖。却不料,张潜进了屋后,却不跟他硬拼,只管绕着桌椅板凳,柱子书架等家具,跟他藏起了猫猫。

    学自由搏击,就这点好处。跟人打架未必能用得上多少,但反应速度,和对狭窄场地的适应性,却远远超过普通人。而那来袭者虽然膂力奇大,武艺高强,论步法灵活,却距离张潜差了老大一截。再加上靴子里进了水,脚下沉重。因此,虽然将张潜追得狼狈不堪,但关键时刻,总是让张潜逃脱开去,迟迟无法如愿以偿。

    再看张潜,手中“锯子”使得不怎么样,嘴巴却跟双腿和身体一样灵活。一边绕着家具和房柱,跟来袭者“捉迷藏”,一边用语言展开犀利的反击,“笨贼,你再不跑,家丁们可就赶过来了!到时候,瓮中捉鳖,你可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

    “恶霸,我跟你同归于尽!”那偷袭者被他说得心情好生烦躁,咆哮着继续紧追不舍。

    “我偷你钱包了,还是打你们家孩子了,你这么恨我?”张潜嘴巴快,双腿也不慢,一边继续绕圈子,一边连声质问,“张某才接手这个庄子不到一个月,按理,没功夫结下任何仇家。你恨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杀了你,别跑,有种别跑!”来袭者不肯回答他的质问,继续挥着奇门兵器咆哮。

    “哪能不跑呢?不跑岂不是死在你手,手里了。老兄,荆轲刺秦王你懂不懂,秦始皇没练过武艺,全凭跑得快!当时情况,跟咱俩现在差不多。荆轲和秦王,就隔着一根柱子!”论兵器不是来袭击者对手,论嘴巴,他是宗师级别,对方却只能算战五渣!“行了,别追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是为了那姓王的一家而来的?你个蠢货,他们家的债务,我已经全免掉了。白天那么多佃户都可以作证!”

    “我杀了你!”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继续喘着粗气,紧追不舍。

    “你杀了我。我又没别的仇家,肯定怀疑到你到王氏一家头上。官府即便抓不到你,也会抓姓王的佃户给我偿命!”张潜不用看,光是用耳朵听,就能听出来对方的情绪,出现了极大起伏。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唇枪舌剑,“你姓王,还是姓田?我孤身一人,你杀了我,王氏全家从老到小,最差也得发配岭南。岭南在哪,你知道不?那地方蚊子比麻雀都大,咬你一口,你的血就被吸干了,直接变成了一具干尸!”

    “恶霸,受死,受死!”那来袭者越听越是着急,抬起脚,将凳子,矮几,接二连三朝张潜这边踢了过来。

    这下,张潜可就吃了大亏。接连被砸中了好几次,疼得大声惨叫。

    “救命啊,救命啊——”紫鹃在侧面屋子内,听得心如刀扎,不顾一切冲向窗口,再度大声呼救,“来人啊,王家人勾结强盗进屋了。快来救少郎君,打跑了强盗,一人五吊,当场发放!”

    “小娘皮,别费劲了!你今天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这个恶霸!”那来袭者被喊得心烦意乱,再度冲到门口,抬脚踹门,准备故技重施,将张潜骗过来,一棒槌砸烂脑袋。。

    “破喉咙,破喉咙——”张潜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就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野鸭,“破喉咙,破喉咙——”

    正堂内原本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瞬间垮塌。非但紫鹃愣住了,那一心想取张潜性命的偷袭者,也立刻转过身来,用兵器指着张潜,想笑不敢,欲骂无词,浑身上下的杀气立刻难以为继。

    而张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将手中“锯子”当做暗器,迎面掷了过去。随即,也不看“锯子”是否建功,双手抄起桌案当攻城锤,狠狠怼向了对方胸口!

第五十一章 杀不得

    “啊!”那来袭者躲开了飞锯,却躲不开宽阔的书桌,被怼了个结结实。魁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与侧屋的门板亲密接触,发出巨大的声响,“咣当——咔嚓!”

    原本就已经到了支撑极限的门闩脱扣,屋门洞开。来袭者的后背失去支撑,被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厮的确是个狠人,胸前刚刚挨了一记,又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奇门兵器却始终没有离手。不待眼前金星散去,就猛地挥舞右臂,将兵器向自家身侧乱扫。紧跟着,脊背,屁股,双腿同时用力,将身体脱离了桌案的压制。

    就在此人准备来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继续追杀张潜之际。他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哗啦啦!”,紧跟着,一大串亮闪闪的暗器就砸了下来。

    事发突然,那偷袭者根本来不及辨认暗器是什么,本能地挥动兵器磕去,只听“啪嚓”一声脆响,一大串铜钱被他磕飞。串钱的绳索断裂,黄灿灿的开元通宝满地乱滚。而那偷袭者双腿和腰部却因为手臂上动作,失去了协调性,鲤鱼打挺瞬间变成了咸鱼平摊。

    “啊——”凄厉的尖叫声,震耳欲聋。刚刚“一掷千金”的紫鹃纵身跳起,一个箭步跳上了窗台。几乎与此同时,张潜的身体却已经绕过桌子,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以自己的身体当做兵器,重重地压在了偷袭者肩膀上!

    “砰——”偷袭者的后脑勺,再度于地板发生亲密接触。第二次起身的努力,也瞬间被扼杀于萌芽状态。他本能地挥舞兵器前砸,右胳膊却被张潜用左手抓了个结结实实。他迅速挥动左拳去捅张潜的腋窝,却不料,张潜的速度比他更快,右手一记摆拳就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这一下,可是开了个水陆道场,铙儿,钵儿,钟儿,鼓儿,在他脑海里叮当乱响。他捅出去的拳头,也瞬间失去了力气,与张潜的肋骨接触,如同给对方挠痒痒。

    而那张潜,学自由搏击时,可是专门练过同样的情况下如何趁机扩大战果。根本不需要用脑子去想,完全凭着训练养成了习惯,用左手继续牢牢控制住他的右臂,右拳出快如捣蒜。每一拳,都精准地落在他的耳廓、眼眶和鼻梁等处,将此人砸得满脸开花。

    刹那间,又如开了酱菜铺子,酸的,咸的,苦的,辣的,一起往那来袭者脑海里涌。涌得此人哪里还集中得起气力反击?本能地抬起左手,去护住脑袋,以避免遭受更大的痛苦。

    这下,可是彻底漏了怯。那张潜前面几拳还是出自于日常训练养成的习惯,根本没经过大脑考虑。待发现来袭者失去了反击之力,顿时勇气和智慧同时翻倍。左膝盖继续压住来袭者上半身,右侧膝盖却猛地换了个位置,“嘿”,死死压住了此人的脖颈。

    明苏尼达式谋杀!当年张潜学自由搏击之时,教练曾经亲自演示过的禁忌招数之一。只要压实了,哪怕目标是个九十公斤级的拳击运动员,也能让他三分钟之内晕倒,十分钟之内丧命。而死亡原因绝对不是因为出招者的攻击,总是由于被压者恰好这个节骨眼儿犯了心脏休克、毒瘾、艾滋、新冠等一系列病症。

    “抓贼,抓贼,抓贼——”也许是那偷袭者命不该绝,张潜才压了这厮不到两分钟,庄子里的家丁和花露水作坊的伙计们,就已经拎着棍棒,短刀、铁尺等物蜂拥而至,将正堂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待发现战斗已经结束,贼人被张潜压在膝盖之下,半死不活。众家丁赶紧放下兵器冲上前,拉胳膊的胳膊,抱后腰的抱后腰,先将自家东主搀扶到一旁,然后用绳子像捆猪般,将那来袭者捆了个结结实实。

    到了此刻,张潜才终于感觉到了累和怕。将身体搭在家丁张贵的肩膀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小紫鹃,虽然被吓得脸色煞白,腿脚发软,却咬着牙跳下窗台,踉跄着走到墙边,将先前被自己当暗器砸过去,又被来袭者砸散了的开元通宝,一枚接一枚的收了起来。唯恐收得慢了,被哪个不要脸的家伙趁机揣进口袋里,有去无回。

    “不是庄子上的佃户,也不是这附近的人!”家丁张富急着将功赎罪,拿布子沾了冷水擦掉来袭者脸上的血渍,用心查看。“好像是个逃奴,他耳朵后有刺青。应该是犯了罪,被官府发卖为奴的。这厮真的不惜福,当初他家里的人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让衙门把刺青从额头改在了不明显的耳朵后。而看他这身装扮,其主人恐怕非富即贵!”

    “是个练过武的,这是金锤,寻常人根本使不得!”家丁张仁也不甘落后,将来袭者落在一旁的兵器捡了起来,献宝一般送到了张潜面前。

    “金锤?就这玩意儿?”张潜对来袭者的身份毫无感觉,却被面前的实物和“金锤”两个字,刺激得瞠目结舌。

    因为少年时的侠客情节,那句“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他背过不下一百遍。而电视剧里李元霸的擂鼓瓮金锤,更是令他记忆深刻。

    张潜总觉得,既然叫锤,即便做不到跟西瓜一般大,至少也得跟倭瓜仿佛,谁料想,来大唐之后所见到的金锤,居然是一枚葫芦瓜!还是刚刚结出来不满一周,最适合清炒那种。(注1:古代作为兵器的金锤,通常的确只有五六斤重。)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鉴别,这葫芦瓜锤到底有几斤几两?那偷袭者,却已经被家丁张富给折腾醒了。发现自己被绳捆索绑,立刻急得破口大骂:“直娘贼,居然掐着嗓子装女人,不要脸至极!你怎么不把自己阉了,索性装个痛快。不要脸,没天良,哪只狗没拴住,居然日出了你这么一个下作玩意儿?!”

    “你半夜登门杀人,就要脸了?老子宰了你!”张潜被气得火冒三丈,拎着金锤上前,兜头便砸。

    然而,锤子举得高,落得也足够快,到最后一刻,却偏了偏,贴着刺客的耳朵狠狠落在了地板上,“砰!”将地板砸得木屑飞溅。

    “给我揍他,揍到他求饶为止!”扭过头,他高声命令。面目要多狰狞都多狰狞。随即,又将上半截身体搭在家丁张贵肩膀上,低下头做力气难以为继状。。

    丢人了,白练了那么长时间自由搏击,关键时刻,却没胆子下死手杀人。哪怕明知到对方是个刺客,今夜特地来要自己的小命儿。

    “砰砰,砰砰!”众家丁围拢上前,拳脚齐下。眨眼间,就又将刺客打了个满头是血。“打得好,打得好,有种,你们就直接打死爷爷。看爷爷的兄弟们,过后会不会屠了你们全庄!”那来袭者手脚被捆,挣扎不得,却兀自嘴硬。不停地大声发出威胁,宁可被活活打死,也决不讨饶。

    “放心,如果任全有个三长两短,我会亲手活剐你!”被此人的嚣张气焰,再度激发了心中那股子狠劲儿,张潜从家丁张贵肩膀上将身体挪开,咬着牙做出回应。

    早有任府的伙计,从门外的泥地里,将任全抬入了正堂。此刻正解开了他头上的绷带,检查他的颅骨,以判断他是否还有一线生机。而那任全,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右手努力抬了抬,又无力地放在了身边,口中喃喃有声,“东主,东主,没,没死!不,不要杀他!”

    “任全,你醒了!”张潜顿时喜出望外,顾不上再理睬来袭者,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任全身前,急切地追问。

    “醒,醒了!就是,就是暂时动不了!”任全脸色发红,回答声有气无力,“先,先前他们把属下抬进屋子里时,属下就醒了!没,没帮上东主的忙,属下实在,实在惭愧!”

    原来任府的伙计动作太大,早就把这厮给折腾醒了。只是这厮心里觉得对不起张潜,所以先前故意没有睁开眼睛,打算用装昏迷的办法为他自己遮羞。

    “别动,别动,小心脑震荡!”张潜却没心思计较任全刚才是不是装晕,赶紧按住此人的肩膀,柔声叮嘱,“我先检查一下,你颅骨受伤没有?如果运气好,你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过来。如果运气差,放心,张某养你一辈子!”

    “多谢东主!”听出张潜话语中的情义,任全心中好生温暖。先强笑着道了声谢,然后继续喃喃低语,“那,那厮打我,打我时,手上,手上留了力气!我脑袋,脑袋应该没碎!东主,不要杀他。打狗也得看主人。他,他的主人应该身份非同一般。送他,送他到渭南县衙就是,是杀是留,让县衙来决定,您,您自己别沾这份因果!”

    一番话说得声音虽然低,却全都落在了那来袭者耳朵里。后者立刻一改先前嚣张,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恶霸,不要脸的直娘贼!有种就现在杀了我!否则,老子伤好了,一定还回来找你。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知道了,你放心养伤!”知道任全不会骗自己,张潜冲此人轻轻点头。随即,站起身,缓缓走向那声嘶力竭的来袭者,“你再来一次又能怎么样,这次老子能活捉你,下次你来了,还是送死的货!来人,把他吊到茅厕里,先熏一晚上。明天一早,与那王姓佃户全家,一起送去渭南县衙见官!老子就不信了,做善事还能引出一窝儿白眼狼来!”

第五十二章 兄弟

    “狗贼,要杀就杀,休要牵连无辜!”听到张潜要把自己吊在茅厕里,那来袭者依旧满脸不在乎。待听到张潜要把王姓佃户全家跟他一起扭送官府,立刻像被蝎子蛰了屁股般大声叫嚷了起来。“某家今晚来杀你,乃是为民除害,与其他人无关!”

    “休要牵连无辜?这会儿,你又知道,不牵连无辜了?你刚才威胁紫鹃之时,怎么不这般说?”张潜低下头看了偷袭者一眼,冷笑着撇嘴,“至于为民除害,你倒是说说,张某这辈子究竟害过谁?”

    “你……”那偷袭者被问得面皮发烫,却无言以对

    先前他因为追不上张潜,的确曾经试图抓紫鹃做人质,因此肯定没资格说什么“不牵连无辜”。而张的恶行,他只听说过一桩,只要说出来,就必然会将王姓佃户牵扯在内。

    “说不出来是不是?”张潜又撇了撇嘴,一边轻轻活动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一边低下头对着那偷袭者冷笑:“连张某的罪名你都捏造不出来一桩,还吹什么为民除害?!那就让张某亲口告诉你,老子总计接手这个庄子总共还不到一个月。老子至今连路都没认全。今天是老子第一天出门,唯一对附近邻居做的事情,就是免了那姓王的一家所欠的佃租和饥荒!”

    说罢,抡开双拳,又朝着偷袭者招呼了下去。真是拳拳到肉,脚脚彻骨。把那偷袭者疼得,满地乱滚,嘴里却依旧不干不净地骂道:“打得好,打得好,有种你就打死老子,看老子的朋友是否杀你全家!”

    “这可是你要我打的!张某却之不恭!”听那偷袭者不肯服软,张潜更是打得毫不客气。拳脚齐落,专门捡着对方身上不致命却对痛觉特别敏感的部位招呼。

    也不是他心狠,而是先前听了任全的话,知道偷袭者必然是某个有权有势人物的家奴,所谓打狗看主人,这种家奴,其主人可以随便杀,外人却根本杀不得!但是,如果将偷袭者送去官府,万一官府徇私,偷袭者恐怕在监狱里蹲不了几天,就又能出来四处招摇。

    而以偷袭者今夜所表现出来的性子,明显是个极度自以为是,且犯下错误不知道悔改的家伙。如果不给狠狠给此人一个教训,估计此人出狱之后,很快就得再度打上门来!

    届时,此人依旧是孤身前来还好,以张潜的身手,在狭小的场地内,还真的未必就怕了他。而万一此人又纠集了别的无赖,并且是在郊外宽阔处发起偷袭,张潜即便不死于非命,也会吃一个大亏!

    所以,扭送此人去见官归见官,见之前,一定得将此人打到怕。至于怎么才能打到怕?张潜在学习自由搏击之时,曾经接触过专门的课程,教导学员避开人体关键部位,以免失手造成对方伤亡。此刻照搬过来,倒也算是活学活用。

    只是如此一来,那偷袭者可就惨了。起初还能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死撑着对张潜破口大骂。待挨了四五十几拳,外加十几大脚之后,便疼得无暇再骂街,只顾着仰着脖子厉声惨叫。“啊,啊,啊——”

    没想到平素见谁都笑的张潜,还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儿。周围的家丁和伙计们,一个个被吓得心惊肉跳。然而,害怕归害怕,他们却谁都不觉得偷袭者可怜,更不觉得张潜做得有什么过分!

    道理很简单,正如张潜自己先前说的那样,他刚刚接手庄子,从没害过任何人,也没来得及跟任何人结仇。那偷袭者如果跟王姓佃户无关,今晚就是来谋财害命,被活活打死了也不冤枉!

    而如果那偷袭者正如张潜所猜测,与王姓佃户一家有关联,就更该揍了。

    今天下午张潜免掉王家的佃租和饥荒的决定,可是所有家丁都听说了。偷袭者不懂得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闯到院子里来行凶,如此恩将仇报的行为,活该天打雷劈,傻子才会对他当前的下场报以同情!

    只有头上吃过偷袭者一棒槌的任全,唯恐张潜把此人打死了,惹上一身官司。挣扎着抬起胳膊,低声劝阻:“东主,东主,给他一个教训就行了,小心您脏了手。您是万金之躯,犯不着为了这种人坏了前程!”

    “他自己说,打得好的!”不想驳任全的面子,张潜又狠狠给了偷袭者一拳,站直了身体重新活动手腕儿和脚腕儿,“不信,你问他?!”

    “啊,啊,啊……”那偷袭者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鱼一般,张着嘴大声喘气。却不敢再将目光与张潜的目光相接,更不敢再发出任何硬气的话语

    心里再恨,也不能将此人活活打死,更何况张潜以前连鸡都没杀过。因此,见那偷袭者不再嘴硬,也就顺坡下驴,“来人,给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了,捆茅厕里头去!明天一早,跟那王佃户家一道送去县衙!”

    谁料,话音未落,那来袭者竟然又有了力气,扯开嗓子,断断续续地叫嚷:“不要,不要牵连他人。今晚某家输给了你,你想打想杀,都可以随便,某家绝不皱眉。但,但不要牵连别人进来,今晚的事情,某家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外人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了?”张潜不听则已,闻听此言,愈发认定了,此人与那王姓佃户一家,有着绝对脱不开的干系。因此,干脆咬了咬牙,恶人做到底,“想得美!来人,把这厮捆到院子里的树上去。然后去请王佃户。如王佃户仍旧病得起不来床,就请他老婆带着儿子过来,认一认与此人是否相识!如果他们说不认识,今晚的事情,张某绝不往他们身上赖。如果他们与此人认识,张某正好跟他们讨还一个公道!”

    “别去!”那偷袭者大急,挣扎着扬起半个头,高声叫嚷:“杀我,你杀我,推说我入宅抢劫,被你失手反杀就是!不要故意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不无辜,你说得不算!”张潜冷笑着瞪了此人一眼,随即用力挥手。

    众家丁们,早就因为拿王佃户故意拖欠佃租和饥荒,还害得崔管家吃了“挂落儿”的事情,看那一家人不顺眼了。此刻见张潜执意要去“请人”,个个欢呼雀跃。先七手八脚从地上拖起偷袭者,将此人拖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牢牢绳捆索绑。随即,又打着火把,直奔那王佃户家而去。

    “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么?有没有想吐的感觉?坚持一下,天明之后,我就去请孙御医过来,他家恰巧就在附近!”不去管家丁们如何忙碌,张潜快步走回任全身边,关心地询问。

    “有,有点儿晕,但,但不想吐!”任全的脸色,已经比先前刚苏醒之时好了许多。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东主不用替我担心,我结实着呢,躺两天就好。再说,孙御医都是给东主这样贵人看病的,才不肯过来看我。”

    “那就去请别的郎中!”知道对方说得是大实话,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想请御医给某个府上的管家看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即便御医自己不在乎,患者也得被人拿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别的郎中,还未必比我高明呢!”任全笑了笑,无力地摆手,“算了,东主,属下命贱,不会被人轻轻敲一锤子就死掉。倒是您,今后一定要加倍小心。”

    “我不是已经答应不杀他了么?”张潜知道任全在担心什么,却故作镇定地摇头,“他的主人,不会为了一个恶奴,专门欺负上门来吧!那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大唐的王法都是摆设?!”

    “那倒是不会,但也不能不防着点儿。长安城太小了,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凤子龙孙!”任全咧了下嘴巴,继续摆手,“我是觉得这王家,恐怕来头不会太小。虽然眼下落魄到了给人做佃户的地步,可家中长子还在拼命读书,这突然冒出来的亲戚,又擅使金锤。”

    “擅使金锤怎么了,还不是照样被我生擒活捉?”不想让任全太伤神,张潜故意说得无比轻松,“你别想那么多,说不定,他根本不懂那棒槌怎么使,只是拎在手里装大头蒜!”

    “金锤是马上兵器,步下跟东主作对,三成威力都发挥不出来。”任全又咧下嘴,苦笑着补充,“庄主等会儿派人找找,附近是否藏着坐骑吧!如果藏着坐骑,就更没跑了。东主,能在马背上使得开金锤的,祖上恐怕非同一般。虽然后代不争气,但门生故旧却未必都不成。所以,东主能不跟他家结仇,还是尽量不结仇为好!”

    “已经打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无论任全说得多郑重,张潜只管笑着摇头。

    如果在今天雷暴之前,察觉偷袭者来头非同一般,他也许真的会患得患失一番。而在雷暴在后,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人生方向。若是再遇到一点麻烦就想着退避三舍,这辈子,怎么可能达成自己刚刚设定的目标,又怎么可能不白穿越一遭?!

    “东主……”见张潜依旧拿豆包不当干粮,任全忍不住开口再劝。然而,一句话没等说完,却看到家丁张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东主,王,王毛伯被他浑家,被他浑家和儿子搀扶着,前来谢罪了。”张贵一边行礼,一边迫不及待地汇报,“仆,仆等刚出门,就遇到他们。他们,他们眼下就,就跪,跪在院子门口!那,那王毛伯说,生事的人,是他的亲弟弟。无论您要打还是要罚,他都愿意跟他弟弟一起承担!”

第五十三章 长兄如父

    “你说什么?那佃户叫王什么?”还没等张潜做出决定,任全猛地坐了起来,不顾一阵阵眩晕,急切地追问。

    “王毛伯啊,管家春天佃给他地的时候,在账册上报备过的。”张贵被问得满头雾水,迟疑着低声解释。

    “居然是他!”任全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软软地将脑袋垂到了胸前,“他居然已经沦落到租地种的份上。怪不得我今天听到金锤就觉得耳熟。该打,崔管家耳朵聋,居然不知道谁是王毛伯。还让他给家里当佃户。这一锤子,我算是挨的一点儿都不冤!”

    “任管家,任管家你怎么了?那个叫王毛伯的佃户,很有来头么?”张潜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却直到话音落下,才终于冲到近前,一把扶住任全的身体,“你不会记错了吧?赶紧躺下,快躺下,别为这件事了操心了!放心,我自有分寸。如果是你的熟人,我可以看在你面子上放他们一马!”

    “坏了,任管事被打傻了!”张贵终于恍然大悟,看向任全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任家虽然不是豪门巨宦,但也是长安一带赫赫有名的大户。任全做为少郎君任琮的心腹家将,还是官府上落了户籍的自由身,地位和前程都远远强于普通人。甭说寻常家丁见了他,需要仰脸儿提前施礼。就算在庄子里说一不二的崔管家,在庄子没改姓为张之前,见了他都得隔着老远就主动打招呼。

    而如此“地位显赫”的任大管事,居然挨了佃户子弟的一铁锤,非但不想报仇,还觉得打得应该,他不是被打傻了,又是什么缘由?

    据谣传在前往西域的路上,有专门拍花子的奴隶贩子,见到落单的旅人,就一棍子打在后脑勺上。等那旅人养好了伤,便会变得又傻又呆,无论被卖到什么地方做奴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会再想着逃走。

    “东主,我没事儿!”在张贵同情的目光里,任全挣扎着向张潜拱手,“这个王毛伯,我不熟,只是以前听过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他父亲是高句丽人,做过大唐游击将军,实授果毅都尉,擅使金锤。但很早以前就战死了。给他们兄弟俩留下了五百亩地,一份散职,一个小庄子……”

    因为头晕的缘故,任全将话说得很慢,偶尔还会颠三倒四。但基本逻辑,却还能保持清楚。所以,张潜听了几句之后,总算弄清楚了他先前所说,今夜吃铁锤吃得不冤枉的理由。

    原来,那位王毛伯和此刻被捆在树上的不速之客,是一对儿亲兄弟。他们俩的父亲是高句丽人,因为作战悍勇,落了大唐户籍,官拜果毅都尉,还有着游击将军的散职,算得上春风得意。然而,在十六七年前的一次边塞之战中,这位王都尉却不幸以身殉了国。(散职,相当于军衔。)

    那时还是武后当政,朝廷下旨善待烈士子弟。所以,官府就特意将王家兄弟,好好慰勉了一番,还给了王毛伯一个骁骑尉的勋职。而他们的父亲在身后,也给他们兄弟俩留下了一座有五百亩良田的庄子。(注2:勋职,官员晋升的一种指标。策勋十二转,就指的这种。)

    如果兄弟俩都努力上进的话,这辈子即便都不出仕当官儿,也能舒舒服服地做一辈子小地主儿。只可惜,王将军去世的时候,王家老二才六岁。而王家老大王毛伯,又当兄长,又当父亲,难免手忙脚乱。

    结果,长着长着,王家老二王毛仲,就长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人送绰号王大槌。挥金如土不说,还喜欢跟其他纨绔子弟结伴出游,四处惹是生非。

    长安城里惹事,很容易惹大。在王毛仲十七岁那年,这群纨绔子弟,终于捅破了天。在野外打猎烧肉之时,一把火烧到了未央宫的柳树。(未央宫在唐代也是皇家园林)

    而武则天当时已经年迈,正是疑心病最重的时候。暴怒之下,立即派出了御林军拿人。结果,一群纨绔子弟们迅速落网,全部要被秋后斩首示众。

    眼看着自家弟弟尚未成年,就要身首异处。那王毛伯大急,找到父亲生前的上司和同僚帮忙,不惜代价上下打点,又冒死去长安城里敲了登闻鼓,向有司陈述他父亲当年的战绩,才终于让朝廷网开一面,将王毛仲以及其他几名从犯的死罪,变成了脸上刺青后,官卖为奴。

    “属下就是那时候,听说的此人。当时周围朋友们都感慨,说所谓长兄如父,不外如此。”按着额头将来龙去脉说完了,任全继续连声叹息,“却没想到,王毛伯为了救他的弟弟,连袭荫的勋职都舍了出去,更没想到,那王家竟然破败到如此地步,王毛伯居然要靠佃田来种,才能养家糊口!而崔管家居然孤陋寡闻,连王毛仲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还做出登门逼债的蠢事来!”

    “什么长兄如父,他这么照顾他弟弟,想过他自己的老婆孩子了么?至于崔管家,先前也不是谁,死乞白赖替他求情来着?”张潜有些理解不了王毛伯的牺牲,没心没肺地在肚子里小声嘀咕。

    此事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再把性别换一换,王毛伯肯定在网上被骂做伏地魔。至于他选择这样做的缘由,以及一个正常人在社会上无法自立到底该怪谁,骂街的人却从来没动脑子去想过。

    然而,张潜既然来了大唐,他也不能显得自己太另类。于是,便挥了挥手,吩咐张贵去把王毛伯一家带进来。然后站起身,准备换了衣服之后,出去将今晚的事情,做一个彻底了结。

    “东主,在下之所以说吃了一锤子不冤枉,主要有两个原因!”那任全却一心一意替庄子着想,待张贵的身影出了门,立刻挣扎着拉了张潜袍子一把,压低了声音补充,“其一,崔管家不该将地佃给王毛仲,既然佃给了,就不该去登门逼债。王家虽然败了,可王游击总有一些上司同僚没有死绝。崔管家想要杀鸡儆猴没错,却真的找错了人。其二,就是王毛伯这个人,有情有义。换了别的大户人家,弟弟忽然被官府捉了去,马上就要被砍脑袋了,还没牵连到自己,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即便是救,也顶多虚应故事一下,绝对不会像他这般不惜代价。”

    “嗯,他对他弟弟的确很仗义!”张潜不是很理解任全的意思,只管顺口敷衍。

    “这个王毛仲,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奴仆,看打扮还颇受主人器重,东主你肯定不能杀了他。”任全被砸得脑袋发晕,没看到张潜的脸色,只管继续郑重提议,“放了他呢,又怕他没完没了来找麻烦。以属下之见,此人心中唯一在乎的,恐怕就是他的兄长。否则,刚才也不会宁可被你杀死,也不肯牵连他兄长一家。所以,属下建议东主你,不如卖王毛伯一个人情,然后,将王毛伯拉进府里来做个家将或者护院的武师。如此,王毛伯感激您放了他弟弟,做事自然会尽心尽力。而那王毛仲忌惮您对付他兄长,当然也不敢再来招惹您。此外……”

    唯恐张潜不耐烦打断或者拒绝,换了口气儿,他迫不及待补充,“东主初来乍到,正缺人脉。那王毛伯虽然落魄到替人种田谋生的地步,其父亲留下的人脉却在,只是以前他这个人心高气傲,拉不下脸去求别人周济而已。东主你已经决定免除了他的饥荒,如果再给他个机会让他自食其力,时间久了,他自然还会跟他父亲的故旧们走动往来。届时,那些人见到您照顾了王毛伯,王毛仲兄弟俩,即便不念您的人情,至少也不会把您当做路人。”

    “这……”没想到任全考虑得如此长远,张潜犹豫着点头,“也罢,就依你。不过,我得先看看,那王毛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句话没等说完,院子里,已经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女子哭骂声,“王二,你个杀千刀的。我们家究竟上辈子欠了你什么?都被祸害成这般模样了,你还没完?!昨晚念着你们兄弟俩多年没见的情分上,刚刚让你进了家门。转头,你又惹下这么大的祸来!你兄长他累死累活,支撑着这个家。你侄子起五更爬半夜地读书,就是为了重振门楣。你可好,当年败了一次家,害得你兄长连荫职都给了别人,居然还不够?居然还要回来再害我们一次?!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我们家即便欠这杀千刀的再多,也早就该还清了啊——”

    “行了,咳咳,这是庄主家,咳咳咳,你在外人面前,咳咳,给,给我跟他二叔留点儿颜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剧烈的咳嗽,紧跟着传了过来。字字句句透着祈求和无奈。

    “面子——”女子的哭骂声,瞬间变得更为凄厉,“他如果要面子,就不该回来找你。更不该回来之后第一天,就又闯祸招灾。王二,你看,你看你兄长都病成啥样子了。你到底有良心没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第五十四章 打,打不过,跑也跑不过

    “行了,这些话回家说,行吗。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今天的确差,差点儿,差点儿就闯出大祸。但,但是,毕,毕竟,还,还没伤到庄,庄主,咳咳,咳咳,咳咳……”

    “半夜翻墙入户行凶,还被人家抓了现形,你还想他差多少?”那王田氏却是个难得的彪悍女子,揪住丈夫话语里的缺陷,穷追猛打,“你还想他真的杀了人,咱们全家替他去偿命啊!姓王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嫁给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害了我自己一辈子还不够,还要搭上两个孩子,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别哭,别哭,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咳咳,咳咳,咳咳……”想必是心里对妻儿极度负疚,王毛伯不敢呵斥自己的老婆,只是一味地咳嗽着小声央求,“咳咳,咳咳,咳咳,咱们回家,回家后你怎么收拾他都行,你是长嫂,长嫂如母。咳咳,咳咳,现在,咱们先拜见庄主,看看老二今晚到底把祸闯到什么地步。也好,也好,也好看该如何挽回!”

    “挽回,你还想帮他挽回?你自己都病成这样子了,拿什么替他挽回啊!”那王田氏既心疼自己的丈夫,又怕引火烧身。跳起来,将一个包裹狠狠砸向绑在树上的王毛仲,“这是你今天带回来的东西,都还给你,还给你。该怎么赔偿庄主,是赔钱还是赔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别再拉着我们一家子。”

    包裹砸中了王毛仲的胸口,随即滚落于地,散开。刚刚下过雨的泥地上,立刻出现了几件亮闪闪的东西,有银盏,银壶,铜碗,铜勺,还有几锭黄灿灿的元宝和五六十枚铜钱。在火把的照耀下,每一件儿都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而那王毛仲,也不知道是先前被张潜打得太狠了,还是实在没脸见自家兄嫂。从其兄长入门那一刻开始,就垂着头,一声不吭。哪怕被王田氏用包裹砸,也未曾将眼睛睁开分毫。

    那王田氏见他装死,心中更觉凄苦。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倒于泥浆里,用力叩头,“王二,我们一家子已经够苦了,你就放过我吧!即便你兄长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也早该还完了。你不看你兄长,也不在乎我这个嫂子,你还有侄儿呢。他延续的可是你们王家的香火!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起来,起来,他在树上捆着呢,你逼他做什么?咳咳,咳咳咳咳……”见妻子越做越过分,王毛伯不得不冲上前,咳嗽着拉住对方胳膊,“祸已经闯下了,你就是把他骂死,也不能让祸事没有发生,咳咳,咳咳咳……”

    “又是这么说,你每次都是这么说,要不是你每次都这样,咱们家会落到如此下场……”那王田氏铁了心要从此跟王毛仲一刀两断,哭喊得声嘶力竭。

    夫妻两个正拉扯个没完没了之际,正堂门口,张潜已经换好了一身夹了丝绵的长衫,快步走了出来。先朝着一张脸早已经被打成了肉包子,根本看不出颜色变化的王毛仲扫了两眼,然后笑着问道:“怎么了,贤伉俪怎么吵起来了?!你们就是绑在树上这厮的家人么?他先前忽然冲到了张某这里,拎着一把锤子想要张某的性命。张某一直没弄明白,到底如何得罪了他?所以才向派人请贤伉俪来,咱们究竟何怨何仇?!”

    话刚刚开了头,那王田氏的哭喊声就戛然而止,那王毛伯也立刻松开了妻子,佝偻着腰站在了一旁,拱手为礼。待听张潜说王毛仲先前真的曾经拿着铁锤欲要人性命,夫妻俩脸色同时变得煞白。再听张潜追问,双方之间到底何怨何仇,夫妻俩的脸色,又迅速由煞白变成了紫红,双双躬下身,无言以应!

    “与他们无关,是王某听你白天想要拉走我家侄女顶债,所以才来给你个教训。”一片寂静之中,王毛仲却忽然又抬起头了,大声宣告,“他们知道你免了他们的债,心里对你只有感激。但王某却知道,那不过是你逼他们主动献上女儿的手段而已。只要借据还在你手里,想要反悔,对你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类似又想当王八,又不肯驮石碑的情况,王某见得多了,不差你一个!”

    “你闭嘴!庄主不是这种人!咳咳,咳咳,咳咳……”王毛伯又气又急,冲到树下,抬手就想抽自家弟弟一个大嘴巴。然而,待看到王毛仲已经肿成了猪头的脸,他的手臂,又迟迟抽不下去。

    王田氏却不敢像丈夫一样心软,冲上前,对着王毛仲拳打脚踢,“你这蠢货,我们家二丫的事情,需要你来管?!切莫说庄主已经免得我们家的饥荒。就是庄主不肯免,我们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哪里用得着你来横插一杠子?!”

    王毛仲依旧一声不哼,任由自家嫂子踢打。待对方打累了,也骂得累了,才又张开肿得只剩下一条线眼睛,看着张潜说道:“你也看到了,他们的确不知情。我今晚是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跑出来找你的。如今既然落在了你手里,你杀我也好,送我去见官也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再牵连他们!”

    “王二,这可是你说的!”王田氏的眼神立刻一亮,抓起自家丈夫的胳膊,就往门外拖,“走,咱们回家去。他已经二十二了,早该独立门户了。今天的事情,与咱们家无关。”

    “别闹了!你有完没完!”王毛伯虽然病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两脚却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般,任自家妻子怎么拖,都拖不动分毫,“他终究是我亲弟弟,即便独立门户,也切不断血脉相连!要回,你带着孩子们自己回,今天,他的事情我不能不管!”

    “好你个王大郎,你还长本事了!这些年要不是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早带着孩子街边要饭去了……”没想到丈夫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训斥自己,王田氏楞了楞,松开手,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闭嘴!”那王毛伯做了第一次,就豁得出去第二次。冲着妻子大声喊了一嗓子,旋即咳嗽着将身体转向了一双儿女,“咳咳,咳咳,咳咳,小驿,二丫,扶着你娘回家去!别让她在这里胡搅蛮缠!咳咳咳咳,咳咳咳^”

    随后,又是弯下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田氏担心着自家丈夫,慌忙收起眼泪,爬起来替他锤胸捋背。王毛伯却一晃膀子将她甩到了旁边,踉跄着走了几步,从泥地上将王毛仲傍晚时才带回家来的银盏,银壶,铜碗,铜勺,金元宝和铜钱等物,捡入包裹中。然后又踉跄着提起包裹,亲手将这些物品送到了张潜面前。

    期间,他的儿子和女儿多次上前搀扶他,都被他用手赶开。直到走到了张潜身前三尺处,放下了包裹,他才不再拒绝儿女的搀扶。弯腰下去,长揖及地:“下午王元伯出门举债,并未在家,但庄主所作所为,王元伯却都听我浑家说了。庄主大仁大义,王家上下没齿不忘。今夜舍弟酒后失德,意欲加害庄主,罪该万死。王毛伯不敢替舍弟求情,只想先将这些身外之物,转送给庄主,以赔偿舍弟今夜打坏的家什,以及打伤的家丁。”

    在他想来,自家弟弟武艺高强,又拎着祖传的金锤为兵器,即便失手遭擒,想必也是因为寡不敌众。所以,今夜张府被打伤的家丁,恐怕要数以十计。所以,先痛快地拿出财物,赔了被砸烂的家什,还有家丁们的汤药费,平息了众怒,才好继续想办法给他弟弟求情,以免张潜为了给家丁们出气,对他弟弟痛下杀手。

    却不料,话音落下,没等张潜做出回应,他弟弟王毛仲,竟抢先扯开嗓子大叫了起来,“那都是我给你养家和养病的,怎么能全都赔给他?我今天只砸碎了他家一扇窗子,两道门,有一个金元宝就够了,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闭嘴!”王毛伯大吃一惊,却先转过头来,对自家弟弟厉声呵斥,“即便是只打碎了几扇门窗,赔偿多少,也是庄主说得算!你半夜翻墙来杀人,即便未遂,也是死罪,拿多少钱来买命也是应该!”

    “他想杀我,我受死便是!钱你留着,先看病要紧!”王毛仲不敢反驳,只是哑着嗓子,高声央求。“大兄,你就听我一句。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了。好不容易才回报你一次,将来未必还有别的机会!”

    说着话,他忽然悲从心来,眼泪顺着肿成一条线的眼缝,滚滚而下。

    “你闭嘴,你死了,我将来怎么跟爷娘交代!”那王毛伯,也是热泪滚滚。哑着嗓子呵斥了一句,随即,转身面对张潜,缓缓跪倒于泥浆中,“庄主,他杀人未遂,是死是活,都是您一句话。无论您如何决定,王毛伯都不敢心存怨恨。但是,王毛伯还是厚着脸皮,想请庄主开恩放他一马。从今往后,王毛伯这条命就是您的,您要我做家奴也好,做死士也罢,王毛伯都但凭庄主安排!”

    “大兄,不可,咱们家已经有一个给人当家奴,辱没先人的了。不能再有第二个!”王毛仲又气又悔,哭喊着高声劝阻。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王毛伯扭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声泪俱下。

    “当家的,咱们究竟欠了他什么啊,什么啊!”王田氏再也忍受不住,又冲上前来,与丈夫和一双儿女抱头痛哭。

    周围的家丁和伙计们,原本对王氏一家恨得牙根痒痒。见到此景,却纷纷红了眼睛,将头转到了一旁。

    而张潜,此时此刻,心里却既是感慨,又是庆幸。

    感慨的是,像这般兄弟深情,自己两辈子加起来,恐怕都没机会品尝得到了。而庆幸的则是,多亏了老天爷没给自己安排王毛仲这种兄弟,否则,自己即便随身带着系统和老爷爷,都得被他活活给拖累死!

    想到这儿,他心里愈发觉得王毛伯可怜。叹了口气,沉声吩咐:“行了,都别哭了,就像张某已经真的把你们兄弟怎么着了一般!”

    “张庄主您大恩大德……”王毛伯立刻从他的吩咐中听出了一线生机,跪正了身体,纳头便拜。

    “等等,我得把事情问清楚!”张潜看了他一眼,声音迅速转高,“王毛仲,你刚才说,张某是耍手段,先假仁假义宣称免了你兄长一家的债务,然后再逼他们将女儿拱手送上。谁告诉你张某会如此无耻的?就因为张某没有当场归还了借据?你又不是一头猪,张某只是偶尔路过,身上怎么可能刚好带着借据?!如果张某当时就把借据拿出来,恐怕才是真的假仁假义才对!你也二十大几了,怎么就不知道用你的猪脑袋仔细想一想?

    “这?”王毛仲被问得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头拼命朝他自己胸前扎,恨不得直接扎进衣服大襟之下。

    而王毛伯身边,始终没说过任何话的长子王驿,则忽然垂下了头,呼吸变得极为短促。

    王毛伯是个练武之人,虽然病得半死不活,六识却仍旧非常敏锐。听到自家长子的呼吸声不正常,立刻明白,今夜是谁给自家弟弟拱的火,不由得心中大恨。

    然而,再恨,他也不能把亲儿子交出去。只好继续俯身在泥浆之中,朝着张潜重重叩头:“庄主,王氏一家恩将仇报,实在对不起您。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舍弟一条生路。今后,王毛伯愿意卖身为奴,终生伺候在您左右!”

    “我可不敢用你做奴仆!”张潜将王毛仲、王驿两人的表现,都看在了眼里,冷笑着摇头,“你再对我忠心耿耿,你的弟弟和儿子以后来找我寻仇,难道你还忍心对他们下死手不成?”

    “庄主,我愿意改姓为张,从此,与舍弟一刀两断。”王毛伯知道张潜已经察觉到了自家儿子的所做所为,连忙继续磕头,“至于吾子,此后跟着他娘亲,也与王毛伯无关!”

    “当家的……”

    “阿爷——”

    王毛伯的妻子和儿女,顿时全都慌了神,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嚎啕。王毛仲,也是悔恨交加,背靠着大树跪倒于地,哭着求饶:“庄主,你杀我好了,杀了我,就没了后患。我哥,我侄儿,都是受我所累。求您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我今天谁都不想杀!更不想毁了自己的名声!”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行了,王毛仲,看在你哥哥舍命替你求情的份上,今晚的事情,咱们一笔揭过。今后你悔改也罢,继续找张某麻烦也好,张某接招便是。但是,切莫伤及无辜!”

    任全先前的话没错,这王毛仲乃是某个豪门的家奴,杀了肯定会引出巨大的麻烦。扭送官府也难免其过后纠缠个没完没了。所以,化敌为友,是眼下张潜的唯一选择。

    当然,如果张潜有任琼的那种实力,杀也就杀了。问题他没有,并且不值得为了一个家奴搭上自己前程。

    “谢庄主大恩大德!”王毛伯哪里知道张潜肚子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听他终于答应放过自己的弟弟,顿时喜出望外,立刻拉着妻子儿女行五体投地大礼。“小驿,二丫,娘子,赶紧给庄主磕头!”

    “你,你真的要放了我?!”王毛仲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将肿成桃子般的眼睛,张开一条缝隙,可怜巴巴地望着张潜追问。

    “不放了你,我还怕你阴魂不散呢!”张潜既然决定收买人心,索性收买个痛快。从家丁手里抓过一把短刀,走到树旁,刷刷两下,将绳索全部割断。“行了,你可以走了!扶着你的兄长,顺便带着你的财物。对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下次再来,记得带上荷包,赔张某的门窗和桌椅!”

    “你不怕我报复你?找你讨还今晚这顿好打!”那王毛仲天生是个滚刀肉,明知道张潜不愿意再为难自己,依旧眯缝这眼睛反复提醒。

    “你打得过张某么?”张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你——”王毛仲被看得又羞又急,梗着脖子分辨,“今天是你使诈,还占了室内狭窄的便宜。到了外边空阔处,王某……”

    “来!”张潜又看了他一眼,继续撇嘴,“首先你得跑得过我!”

    “你——”王毛仲有心不认输,却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张潜,气得咬牙切齿。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赢,你再来找我,不是自讨苦吃么?”张潜存心打击此人的自信,冷笑着奚落了一句。随即,不理睬此人如何张牙舞爪,转身走到王毛伯面前,将后者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你也不需要拜我!更不需要卖身为奴。我喜欢练武,想学一些马上功夫,你病好之后,可愿意抽空过来指点我一二?!”

第五十五章 任管家进村儿

    “他叔,你听说了吗?王家老二昨天夜里,被张庄主给收拾得老惨了!”农闲的时候,庄户人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没事情做。于是乎,将家里的牲口赶到河畔一撒,然后聚在一起扯八卦,就成了大多数老人的选择。

    “怎么没听说呢,呃!”被称作他叔的人,朝食吃得有点急,一边打着野菜味儿的饱嗝,一边高声回应,“昨天王大从张家大院儿接那小子回来的路上,他可是扯着嗓子叫唤了一路。把我家狗都吓到了,躲在屋门口跟着汪汪了一整宿!”

    “这张庄主,也是够狠的啊。昨天下午时,我还觉得,那么白白净净的后生,怎么着应该是个读书人。”又一名放羊的老汉凑过来,晃动着脑袋大发感慨,“谁料到,居然能把王二给打得下不了床!”

    “读书人,读书人心才黑呢!大周女帝在位那会儿,姓来的,姓周的,还有姓张的,哪个不是读书人?眼下……”一名赶驴的老汉揪着柳条,一边无聊地抽打着溪水,一边念叨。(注1:来俊臣,周兴,张易之等,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狠毒之辈。发明了大量刑罚工具。)

    “嘘——”其余众老者齐声打断,然后纷纷向远走了四五十步,拉开与赶驴老汉的距离。

    虽然村子距离长安挺老远的,官府通常也不会管小老白姓说三道四。可能小心些,大伙还是小心些为妙。免得真的被哪位路过的官差听了去,打着“妄议”的罪名找上门来,大伙即便最后不用去坐牢,各自家里的那点余财,也得被官差刮得干干净净。

    那赶驴的老汉,也自知说漏了嘴。讪讪地将柳树枝丢进河水里,涎着脸努力向大伙靠近,“行了,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不小心嘴巴没管住么。咱们继续说王二,我以前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啊。怎么突然之间就回来了,又突然之间被张庄主给打趴下了?!”

    “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那王家老大,之所以搬到咱们这边来讨生活,就是被王家老二给闹的。唉……”一名年纪看上去最长的白胡子老汉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开始向大伙普及王氏一家的经历。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代入了进去,抬起手来轻轻抹眼角,“要不说呢,做兄长的,生在前头,长在前头,吃苦受累也在前头……”

    “怪不得王田氏那么刁蛮,她如同再老实一点儿,王家连最后几十亩地都置换不到,都早就被老二败掉了!”周围的听众们,也陪着他大发感慨。个个都觉得王氏一家可怜,而那王二的行径,着实欠揍。

    “要我说,王二是遭了报应!活该被收拾!”

    “王大如果从小多揍他几次,他早就成才了。熊孩子,不打怎么行?!”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张庄主,据说是什么魔门子弟。肯定学过什么秘法儿,掐诀念咒那种。王二被他半夜拘了去……”

    “不是魔门,是墨门,墨汁的墨。”

    “墨汁门,那岂不是更黑?!王二这回,可是遇到真的狠人了!”

    ……

    既然王二欠揍,他被张庄主收拾得下不了床,就立刻变得大快人心了。至于王二为啥大半夜忽然去了张家大院儿,跟张庄主又是因为啥事情起的冲突,老汉们反倒没人愿意再去刨根究底。

    反正无论是好人把坏人给揍了,还是坏人把坏人给揍了,昨夜总有一个坏人吃了大亏不是?大伙只管在旁边扯八卦看热闹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往里头掺和。

    正八卦得热闹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铜锣声。紧跟着,众老汉就看见有个额头上裹着绷带,人高马大的家伙,在一群家丁们的前呼后拥下走进了村子。从第一家开始,挨门挨户开始敲门,转眼间,就将全村的狗全给惹得叫唤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那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不像是死崔啊?!张家的家丁,怎么归他管了?”赶驴的老汉被吓了一跳,瞬间将自家脖子伸得老长,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大鹅。

    “还能是怎么回事儿,又来催佃租了呗!崔管家昨天办事而不利,给东家打发了。这回换了个新管家,新官上任三把火!”

    “怪不得王家老二被打得那么惨,原来是昨天夜里,老王家被张庄主算了总账!”

    “坏了,我家的佃租还没交呢!我得赶紧回去支应着!”

    “我的也没交呢,本以为看看老王家的情况,能多拖个三五天……”

    ……

    众庄户们扯八卦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纷纷招呼起各自家里头的牲口,慌手乱脚朝村子里头跑。眨眼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晚秋的太阳,依旧像先前一样照在河面上,清冷而又宁静。

    “这位大嫂,你先别哭,别哭,我今天不是来催佃租的,真的不是!”同样清冷的秋日下,头上裹满了绷带的任全,却被晒得口干舌燥,“我家庄主真的说了,要所有佃户,以工抵租。从明天起,只要去庄子上干活,管两顿饭,再给五个通宝做工钱。先拿工钱抵佃租,按五个通宝一斗粟米折算。等佃租和工钱折算清楚之后,剩下的钱,就可以自己带回家!”

    “真的?”那家中欠了佃租的农妇无法相信世间还有这种好事,含着满眼的泪水,大声追问。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自家尚未成年的女儿,慌忙转过身,将女儿推进了屋门,“我家丑奴儿不去,我家丑奴儿已经许了婆家,要在家里头学针线。管家,行行好,您老行行好。我家男人去城里头找活去了。您只要再宽限两天,不,等他回来,我马上让他去交租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哪个要拉你家丑奴儿了。我家庄主需要人手修渠,排涝,还想要修一修村子里的路!”没想到自家庄主一番好心,居然被佃户们当成了驴肝肺,任全气急败坏地跺脚,“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你家男人爱去不去!”

    说罢,喘着粗气转过身,直奔下一家农户。才走出三五步,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妩媚的呼喊,“管家阿爷,管家阿爷,等等,等等。”

    “啥事儿?”任全迟疑着转头,恰看村口先前接到自己通知的第一家的主妇,拎着个陶壶从远处跑了过来。身背后,还跟着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

    “管家,管家喝水,喝水!”那农妇生得膀大腰圆,却故意做扭捏状,左手放下一个陶碗,紧跟着,右手拎起陶壶,将陶碗倒了满满。

    随即,她又把陶壶也放下了,双手将陶碗举到了自己的眉梢,“大清早就让您老这么辛苦,这,这点茶水,给,给您润润,润润嗓子。”

    “行了,有啥话,你直接说吧,我还赶着去下几家呢!”任全瞧了一眼陶碗边上黑漆漆的污渍,皱着眉头摆手。

    “您老看啊,我虽然是个女人。可我阿爷从小就拿我当男人使唤!”那农妇立刻放下了陶碗,开始活动自己粗壮的胳膊,“我也去上工行不?跟我家男人一道儿。管家您放心,我绝不偷懒。男人能干的活,我保证干得比他还多!”

    “你要去上工?”终于遇到一个明白人,任全上下打量着粗壮的农妇,轻轻点头,“行,我家庄主说了,女人可以过来做饭。免费给饭吃,工钱,工钱一天两个通宝!”

    他觉得女人干活力气小,所以,便自作主张,将张潜昨天计划开给女工的薪水,给降低了一大半儿。饶是如此,那粗壮农妇,嘴里依旧发出了一声欢呼,“谢谢管家阿爷,谢谢管家阿爷!我给您行礼了,我给您行礼了!”

    说罢,学着大户人家女儿模样,敛衽蹲身。随即,便又快速将身体站直,低声祈求:“管家阿爷,我男人的工钱抵佃租,我的工钱,自己带回家行吗?马上就要入冬了,家里的被子还没着落呢!”

    “这……”任全立刻犯起了犹豫,不敢继续自作主张。然而,看了看农妇身后,那穿着开裆裤,满脸阳光的小男孩,忽然又有了勇气,“也罢,男人的工钱先抵佃租,女人的工钱,自己带回家!”

    说罢,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刚刚从河边跑回来的一众老汉们,将声音迅速提高:“你们可都听清楚了,这是咱们张庄主,念在大伙都是同乡份上,许给大伙的好处!佃租可以用工钱抵,男人一天五个钱或者一斗粟米,抵完了,如果还有活干,剩下的工钱就可以带回家。一天一结,绝不拖欠。女人,愿意上工的,就去给男人做饭,打下手,一天两个钱。要去的话,今天就,今天就赶紧找张仁这边报名。只限今天,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张仁,张仁,你别跟着我了,就在这里支开摊子,给大伙报名儿!”

    “多谢管家阿爷(叔)!”四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感激之声,将张仁的回应,彻底吞没。

    包括先前对任全的话持怀疑态度,甚至怀疑他图谋不轨的农妇们,都红着脸走出门来,遥遥地向他行礼。

    “没,没欠佃租的,可以去吗?工钱怎么算?”赶驴的老汉先前跑得慢了,此刻挤不到近前,在别人背后,翘着脚,气喘吁吁地追问。“我家,我家没欠佃租。可,可东家不能只给欠佃租的人家好处啊!那样的话,岂不是奖孬罚善?”

    “姓吕的,你说的可是人话?”这下,可犯了众怒。周围的佃户们纷纷扭过头,冲着他怒目而视。

    “都可以去,没欠佃租的也可以去!工钱一样,当天日落后结账,当天就可以带回家!”好在任全回答得快,否则,赶驴老汉非吃拳头不可,“欠了庄主佃租的,男人工钱抵账,女人工钱也可以全都自己带回家去,马上就要入冬了,我家庄主好心,不愿意看到乡邻们挨冻挨饿!”

    “管家阿爷英明!”

    “庄主真是菩萨心肠!”

    ……

    四下里,欢呼声响成了一片。

    “嘎嘎,嘎嘎,嘎嘎……”河畔芦苇丛中,过路的鸿雁受到惊吓,纷纷振翅飞起。在半空中迅速排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御风飞翔。

    秋日的阳光,从半空中落下,晒在人身上,脸上,忽然间变得格外温暖。

第五十六章 看,那大唐的酒鬼们

    张潜可是打死都不会想到,他为了改变周围百姓生产方式而做出的微小变革,在第一次推出的时候,就被好心的任大管家,给偷了工,减了料。更打死都不会想到,即便是被任全偷工减料后的变革,也在村子里引发了一场快乐的旋风。

    此刻的他,正在自己家中,顶着一双因为缺乏足够睡眠儿形成的熊猫眼儿,招待三位不请自来的贵客,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

    而三位昨天晚上戌时(9到11点)才从他家离开老前辈,则”愁眉苦脸”地轮番向他陈述,刚刚吃过朝食就前来打扰他的苦衷。(注:朝时,每天第一餐。唐代每天两顿正餐。)

    “十三郎,老夫并非存心来做这不请自至的恶客。”孙安祖年龄最大,来打扰他的理由也最“充分”。才分宾主落了座,没等紫鹃带着仆妇将茶水烧好送上,就满脸无奈地解释,“实在是昨夜带着你赠与的三份灵药回家后,突然犹如醍醐灌顶,想出了好几种可救治疑难杂症的良药。所以,今早片刻都不敢多耽搁,吃过了朝食,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唉,小友,说起来惭愧!”张若虚为人特别实在,还没等张潜琢磨明白孙安祖的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扯起衣袖,在自己脸上扫了扫,做羞不自胜状。

    “老夫这一代,人丁单薄,所以就多纳了几房姬妾。昨天晚上蒙十三郎以那六神花露相赠,老夫回去之后,随便让其中一名姬妾试用了一下,结果,内宅里头便生出了许多事端。老夫早晨起来,就被吵得头大,所以,只好厚着脸皮,前来问一问,那风油精和六神花露,可否多赠老夫几瓶。否则,家里头僧多粥少,老夫实在是不胜其烦!”

    “有倒是有,只是装六神花露的瓶子,还在订制途中。”张潜强忍着笑意,低声安慰,“前辈无须烦恼,一会儿晚辈就命令紫鹃腾出几个小葫芦,给前辈装一些试用。等晚辈的好友任琮把琉璃瓶子从长安城里订做回来,再专门派人给前辈送上另外一批。”

    “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张若虚闻言大喜,立刻笑着拱手,“今日虽然来得匆忙,老夫也让仆人提了一些江南特产来。十三郎有空可以品尝一些,若是觉得吃着还算可口,尽管跟老夫言语一声。反正你我两家离得近,老夫可以随时给你再送一些过来!”

    “前辈太客气了,晚辈受之有愧!”比起二十一世纪,大唐的食材绝对堪称匮乏。所以张潜闻听有江南特产吃,也是心花怒放。

    “算了,他们两个老不羞,把能找的理由都找了,老夫就不跟你绕弯子了!”贺知章是个文官,还是少年时就得志的状元郎,比较爱惜颜面,所以,话就说在了最后。“老夫昨晚来不及返回长安,就借宿在实翁家里。夜半读书,读到畅快处,觉得无酒相佐,便抓着你那六神花露喝了两口。结果,此物一口入喉,直通肚脐,当真是不亦快哉!所以,今天一大早就催着他来找小友你,多讨一些回去,以慰腹中酒虫!”

    “什么,您老,您老把那六神花露给喝了?!”张潜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贺知章,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怎么,那六神花露喝不得么?”贺知章脸色微红,诧异地反问,“老夫见其颜色灿若朝霞,嗅之则宛若桃林春风,理当不是什么有毒之物。”

    “是啊,此物既然可以敷于手腕与腋下等处,若是有毒,岂不是会毒死许多人?”孙安祖迅速接过话头,笑着补充,“老夫昨夜用嘴巴尝了尝,其甘冽胜过刘伶醉十倍,且回味悠长。片刻之后,还有热气直达四肢百骇,实在输送药力的上上之选。若是能取一葫芦,以永州白花蛇晒干后泡之,应该对大风、挛踠、瘘疠等病症,有极佳之疗效。所以,老夫便迫不及待前来相求,却不料,在路上又遇到了季翁和实翁。”

    说着话,竟同变戏法般,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偌大的葫芦。眼巴巴地递到了张潜面前。

    ‘好么,把花露水给我当酒喝了,还打算泡了白花蛇当药酒!’张潜到了此刻,才终于弄明白了三位老前辈的真正来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二十一世纪的花露水,究竟用的什么液体做主要配料,他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他所“山寨”出来的六神花露和风油精,主要配料却是蒸馏出来的烈酒。所以,三位老前辈不约而同拿六神花露来解酒瘾,倒也没什么大错。

    只是在张潜的设想中,准备开的是一家香水作坊,卖出六十毫升每一吊钱的暴利。结果香水生意还没等开张,却开起了白酒厂,实在过分偏离了他的初衷!

    况且除了孙安祖之外,另外两位老前辈,在后世人眼里,一个号称“孤篇压半唐”,另外一个则为盛唐时代当之无愧的擎天巨柱,以文坛前辈身份提携过李白和杜甫,以书法意境高古指点过草圣张旭和画圣吴道子。万一让这两人因为喝酒过量,提前驾鹤归西。他张潜,恐怕再穿越二十次都难赎其罪!

    要知道,为了保证花露水的挥发速度,他用蒸馏炉反复蒸馏了数遍才提纯出来的酒基,浓度即便达不到二十一世纪纯酒精的地步,用嘴巴判断,也与同学从内蒙古带回来的“闷倒驴”不相上下。三位老前辈以前喝惯了十多度的“花雕”,根本没接触过高度酒,现在却直接拿嘴巴对着容量在六七十毫升左右的瓶子吹“闷倒驴”,不喝出毛病来,才怪!(注2:闷倒驴,70度的白酒。)

    想到饮酒过量可能产生的罪恶后果,张潜心里就一阵阵发毛。慌忙摆了下手,高声解释:“前辈,前辈,以后千万不要再喝六神花露。此物里边除了桃花精华之外,还放了一些麝香、冰片等药物。用来做酒喝,恐怕会伤身。”

    “竟然放了催情之物麝香,怪不得老夫昨夜品过之后,腹内燥热之意难去……”孙安祖立刻又表现出了药痴本色,沉吟着轻轻点头。随即,快速将眼睛看向了贺知章和张若虚二人,目光中充满了戏谑。

    “老夫昨晚回家之后,将六神花露和风油精,丢给了爱妾惠娘,就睡下了。一觉便睡到天光大亮!”张若虚的老脸,顿时灿烂如桃花盛开,扭过头,欲盖弥彰。

    “老夫读书之时,向来物我两忘!”贺知章狠狠瞪了孙安祖这老不正经一眼,大声宣布。

    “放麝香是为了定香型,让花香味道儿留在衣服上的时间更久,并无其他意思!三位前辈不要误会!”虽然做了两世小处男,张潜毕竟曾经在藏了十几个G的宅男福利。立刻从孙安祖的古怪目光以及张若虚,贺知章两人随后的反应之中,感觉到了一股池鱼之殃的危险,连忙摆着手大声解释。

    “麝香可令花香味道儿附着于衣物上更为持久?这是何道理?”孙安祖的注意力,立刻被他的说法所转移,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我哪里知道啊!我只是曾经从网络上看到过,区分高档香水和廉价香水,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看里边有没有放天然麝香。那些拿钱闹事儿的假动保们天天为了野猫野狗请命,却从没管过,每年多少雄麝为了他们身上的香水而死!’张潜被问得在心中连连吐槽,嘴巴上,却只能将一切推给师门,“晚辈也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见到过师门中,有人用麝香来做六神花露,所以照着葫芦画了只瓢!”

    “又是照葫芦画瓢,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孙安祖心痒难搔,急得抓耳挠腮,“十三郎,这么多年来,你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别人做梦都求不到的机会,莫非你全拿来睡觉了不成?!”

    “孙御医,莫要对晚辈太苛刻!”张若虚立刻开始护短,主动替张潜辩解,“墨家之学博大精深,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能吃透其中一门。张小友就算从三岁开始学到现在,也不过才学了十七八年,怎么可能样样都精通?”

    “你……”孙安祖急得胡子上下乱跳,却无法反驳。

    而那张若虚,帮助张潜摆脱了孙安祖的指责之后,顿觉自己功劳巨大。陪着笑脸,低声跟张潜商量道:“贤侄,六神花露内放了麝香,的确不宜作为美酒来喝。那风油精是否喝得?我昨天品了品其味道,清凉甘甜……”

    “千万别喝!”张潜吓得头皮发乍,制止声脱口而出,“那东西里边放了冬青油,有毒!喝多了能要人命!”

    话音落下,才又品出了张若虚后半句话的味道,赶紧一把抓过此人的手腕,当场把脉:“前辈,你真的喝了风油精?你喝了多少?现在感觉没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就那么一小瓶儿,两口就完了?我还能喝多少?”张若虚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紧张,皱着眉头低声反问。

    “避开剂量谈毒性,等于吓唬人。”孙安祖也觉得张潜小题大做,在旁边轻轻摇头,“冬青油吃多了,的确会引起头晕,气短等症状,但是只取少量混在酒水中服用,却可以止痛,驱寒,化瘀,驱虫。你那一瓶风油精,充其量能放半钱冬青油进去,怎么可能让人中毒?”

    “应该没问题,老夫昨天也尝了尝。味道不如六神花露可口,却别有一番清幽……”唯恐张潜被吓得还不够,贺知章犹豫了一下,在旁边坦然相告。

    “三位,三位前辈都喝过了?没,没全喝完吧!”天已经很凉了,张潜额头上却汗珠滚滚。带着几分侥幸,低声跟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人核实。

    “嘘——”三位老前辈齐声吁气,谁的目光都不肯跟他的目光相接,却一个个满脸意犹未尽。

第五十七章 会骗人的可不止是漂亮女人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看着三位嗜酒如命的前辈,杜甫这首《饮中八仙歌》,非常自然地就回响在了张潜的耳畔。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心脏也忽然变得无比柔软。就像一个离开家门多年的游子,回归之后,忽然看到了儿时照顾过自己的叔叔和阿伯,都已经白发苍苍。

    以贺知章这种酒瘾上来连风油精都要尝一尝的做派,张潜很是怀疑,杜甫这首诗中,有关贺老前辈喝醉了酒掉进井里呼呼大睡的文字丝毫没有夸张,而是如假包换的白描。

    这老爷子善饮且高寿,为人旷达不羁,以一种游戏红尘的心态,从武则天时代一直活到了开元盛世。以一双温柔的慧眼,为大唐文坛挖掘出新星。以“谪仙”两个字,将李白亲手推上了诗坛的巅峰。

    “身为状元,却始终对自我能力有着清醒的认知,不贪恋任何权位;活在武则天、中宗和玄宗三代皇权之下,却没参与过任何政治争斗,手上没沾过任何血腥;作为文坛泰斗,却从没忌妒过晚辈的才华,心甘情愿地为后来者送上攀爬的阶梯……”大学里的文学课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贺知章,并且脸上写满了崇拜和神往。

    大学老师崇拜了一辈子贺知章,神往了一辈子盛唐。他却很遗憾地没有跟李白和杜甫生活在同一时代。

    而张潜却来了,并且跟贺老爷子一见如故,他还有什么资格不珍惜?

    所以,哪怕是为了让贺知章老爷子活得像历史上一样长寿,哪怕是为了让张若虚老爷子能在历史上留下第三首诗,他也不能再让两位老人家喝花露水和风油精。更何况,他的花露水和风油精还是山寨版,质量远不如正版靠谱。(注:张若虚只在历史上留了两首诗。)

    此外,杜甫的《饮中八仙歌》里,有汝阳王李琎,有花和尚苏晋,有历史上籍籍无名的焦遂,却偏偏没有贺知章的酒友张若虚,又让张潜心中好生惆怅。

    很显然,张若虚老爷子,并没有活到杜甫见证“饮中八仙”的时候。否则,这首令天下酒鬼神往《饮中八仙歌》,就应该是九仙,甚至十仙。毕竟孙安祖老爷子跟贺老爷子交情也不错,歌中能有焦遂一席之地,不该就把孙老爷子给落下。

    “三位前辈,六神花露和风油精即便无毒,终究也是药,常期饮用,后果很难预料。”悄悄转过头擦了下眼角,张潜将目光又转向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笑着提议,“而三位前辈,所爱的不过是其中作为辅料的烈酒。所以,晚辈以为,与其喝药,不如直接喝酒。后者味道更为纯正,并且可以避免不明药性伤害自身。”

    “那烈酒,也是你自己酿的?目前府上还有许多?”贺知章立刻扭过头来,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担心他说话不算数一般。

    “酒,我所欲也,花露,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好酒自饮,花露赠美人者也!”张若虚文绉绉地念叨了一句,目光像偷到了糖的孩子一般顽皮。

    孙安祖则一言不发,只管将自己的葫芦往张潜手上递。看样子,是烈酒也好,花露也罢,今日张潜不把他的葫芦装满,绝不甘休!

    张潜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一边笑着接过葫芦,一边低声解释:“不瞒三位前辈,那烈酒并非酿制。乃是晚辈委托任琮和郭怒两个,从外边买了寻常酒水,自己又用师门秘法反复炼制而成。其中大部分都做了六神花露和风油精的底料……”

    “暴殄天物!”一句话没等说完,孙安祖就用四个字来打断。

    “花露虽好,终究是脂粉堆里头做文章,难登大雅之堂。要我说,小友,你以后还是把心思主要放在制酒上为好。六神花露和风油精,偶尔顺手为之便可!”张若虚身边姬妾众多,所以说话还算厚道。

    “原来是用寻常酒水炼制,老夫昨夜还奇怪呢,你才到庄子几天,身边又不像带着百宝囊,怎么连发酒曲的时间都不用,就造出了如此佳酿?!”贺知章读书多,官做得大,说话做事也最讲究,“如此也好,省得老夫回去之后,再派人满天下搜寻别的佳酿了。咱们一客不烦二主,小友,你干脆再开一次炉,一次炼他个千八百斤。我们三个分上一分,估计对付过去眼下这个冬天,总是够了!”

    “千八百斤?”刹那间,张潜又把眼睛瞪个滚圆。

    好么?花露水作坊没等开张,直接改小烧作坊了!还是私人订制,配上个模样漂亮点儿的瓶子就可以楞充茅台。只接受朋友圈儿打款,一般人儿都不卖给他那种!

    “怎地,很多么?”贺知章敏感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恍然大悟,“老夫明白了,你是担心那寻常酒水供应不上。此事简单,老夫家的一个不成器的晚辈,就在渭南城中以酿酒为业,每天都要用木桶向长安送酒。老夫等会派人给他捎个口信儿,让他给你拉三万斤过来!虽然算不上青州从事,却比市面上的那些平原督邮强出许多。”(注2:青州从事,好酒。平原督邮,劣酒!出自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

    ‘怪不得您老喝酒能喝到掉进里头不肯上来!原来家里头就开着酒坊!’张潜再度恍然大悟,于肚子里小声嘀咕,’也对,就您老这喝法,家里如果没个开酒坊的,也供不起您!’

    然而,嘀咕归嘀咕,他却不敢真的让贺知章给自己出提炼高度酒的原材料。所以,赶紧陪着笑脸,婉言相拒,“前辈言重了,区区几十斤美酒,怎么能让前辈再拿青州从事来换?只是炼制此物需要些时日罢了!”

    “需要多久,老夫今天倒是可以等。明日,却要回长安去,与那无聊的案牍为伴喽!”贺知章顿时如同被戳了洞的皮球般蔫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重阳节来得及么?季翁和老夫,打算在重阳节,叫一些年青人来庄子上赏菊。如果届时有小友提供的美酒,大伙作诗之时,便能平添几分才思!”张若虚酒瘾比贺知章略小,在旁边低声补充。

    “你尽管炼,无论什么时候,老夫都等得起!无论多少,老夫都喝得下!”孙安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大葫芦,摆出一幅我吃定了你的模样,“但是今天,还请小友想办法将葫芦装满。你方才自己也说过,只是大半儿用在了六神花露和风油精上。那剩下的小半儿,放着也是浪费,还不如给我们三个分了它!”

    “三位前辈放心,今日定然不让三位空手而归!”张潜算是彻底服了三个老酒鬼,笑着用力点头。

    “老夫就知道,小友性子淳厚,今日一定不会让我们三个老家伙失望!”不待孙安祖道谢,张若虚就笑着接过了话头,随即,快速走到门口儿,掀开书童手里的篮子,从里边取出来了一个硕大的葫芦。

    “您老不是在半路上,跟孙前辈才碰到的么?”张潜忽然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皱着眉头小声询问。

    “凑巧,凑巧!”张若虚坚决不肯将目光跟他相对,一边将葫芦塞进他的手里,一边快速地解释,”其实老夫今天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六神花露。唉,家里头女人多了,就是麻烦。想要一夕之安宁,都不可得!”

    “那风油精回味虽然清雅,终究是个药物,怎能天天拿他来镇压酒虫?”实在不忍心再“欺负”晚辈,贺知章笑着揭开答案。同时,也快步走到门口,从恭候在那里的随从手中,接过了第三个酒葫芦,豪不客气地送到了某个傻小子面前。

    “前辈,你们可是文坛泰斗,杏林名宿!”张潜终于知道,自己上了三个老江湖的当,顿时哭笑不得。

    怪不得三人刚才说话之时,配合得那般默契。

    怪不得自己说起冬青油有毒,孙安祖竟然满脸不在乎。

    原来他们根本没喝风油精!

    所谓喝风油精解酒瘾,不过是为了逼着自己主动揭开炼制烈酒的谜底,并且乖乖帮三人将酒葫芦灌满而已!

    晕,白白多进化了一千三百多年,竟然被古人给糊弄了!

    谁说古人厚道来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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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