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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遥知兄弟登高处

    三分之一泡了野菊的烈酒,三分之一泡过橘子皮的烈酒,三分之一泡过桂花的烈酒,放在一只铜壶里摇晃均匀,分别倒入四只白瓷杯子,再往混好的酒水表面儿各点一滴桃红色的花露水增色,然后又在杯子边上各卡一片切好的橙子,大唐第一份鸡尾酒,就新鲜出锅。

    至于酒里边为何要混入野菊花,橘子皮和干桂花等物,缘由其实很简单。张潜手中的烈酒,装满了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人带来的酒葫芦之后,就见了底儿。而三位老前辈肚子里的酒虫却闹腾的正欢实,迫使他不得不将今天早晨才用于给不同花草做香精萃取研究的酒水,也贡献了出来。

    不过,这样做也不算浪费。虽然他勾兑出来的鸡尾酒,跟后世真正的鸡尾酒相比,差了许多意思。用来装酒的瓷杯,也有些不伦不类。但误打误撞之下,还是为他搏了个满堂彩。

    唐人喝酒忌甜,无论是胡商从西域贩卖来的葡萄酒,还是长安地区自产的黄酒,都以甜为劣。口味儿越甜,在酒鬼们眼里越不上档次。更何况,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这三位酒国神仙?而此时张潜的庄子里,既没有蜂蜜,也没有果汁儿,反倒让他歪打正着。

    不像后世的华夏酒席,饮酒必须配以十多道,甚至几十道大菜。唐人下酒之物很随意,蜜饯,干果都可以。甚至像喝茶一样,什么都不佐,只要聊得开心,也能举着杯子喝上大半天。而主人亲自动手调酒,恰恰又暗合了主人亲自烹茶的待客之礼,因此,在感慨秦墨学问深厚,连杯中之物都能弄得如此雅致之余,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老酒仙,愈发觉得张潜这个晚辈顺眼。

    与后世一模一样,长辈万一看着晚辈顺眼了,接下来,晚辈的耳朵就要惨遭折磨了。只见那张若虚,先举着瓷杯悠哉游出抿了几口酒,然后,嘴巴里一边回味着野菊花和橘子皮的余韵,一边笑着问道:“十三郎,老夫观你模样,应该已经及冠了吧!不知道你的恩师,可曾给你赐了表字?你日后在这里住得久了,肯定要与朋友交往。若是没有个表字,称呼起来将会很不方便!”

    ‘“哦,劳前辈问,晚辈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已经来大唐快一个月了,张潜当然暗中做了许多准备。听张若虚问自己的表字,立刻放下酒杯,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端了出来,“三年之前行冠礼之时,家师曾经赐下表字,用昭。”

    “知潜而用昭,令师对你期许颇高啊!”在真正的文坛领军人物面前,根本装不了十三。他的话音刚落,张若虚就把表字的意思给点了出来。“此番让你出山,未必如你所说,是嫌你愚笨。依照老夫之见,此举十有七八,乃是有让墨家重新入世,扬显先贤绝学于人间之意。”

    ‘我自己胡乱安的,胡乱安的。这个名字的正主是明朝知府,山东进士,如假包换的儒家子弟,跟墨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张潜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却只能顺着对方的口风回应,“恩师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晚辈也不敢胡乱揣摩其用意。但是,既然来之,只能暂且安之,然后再想其他!”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用昭如此年青,却有如此沉稳心性的,倒也难得!”人要是看对方顺眼了,哪怕对方脸上的疤瘌,都能看出非凡气概来,更何况,张若虚跟张潜还是同姓!因此,老酒仙立刻接过年青人的话,笑着夸赞。

    “饭总得一口口去吃。”张潜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脸拱手,“况且儒家也有,先正心,修身、齐家,而后才治国安天下之说。”

    “好一个先正心,修身,齐家!”见张潜始终不骄不躁,张若虚愈发觉得这个晚辈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再度接过话头,轻轻抚掌。“许多人初来长安,便恨不得一步登天。即便去终南山中隐居,也是为了待价而沽。依老夫之见,恐怕就是忘了正心,修身和齐家这儿三件事,光想着辅佐君王去治国平天下了!”

    这话,打击面儿就有点儿广了。甚至将昨日与他同行的卢藏用,也给捎带了进去。要知道,后者正是依靠终南山隐居这一手段,才引起了朝廷的关注,随即把他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好在贺知章为人老到,发现了张若虚言语有失激烈,赶紧抢在张潜接茬儿之前,笑着将话题往旁边岔:“实翁,心怀天下,没什么错!我辈读书练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辅佐君王,治世济民么?!况且如你所言,用昭小友的恩师送他出山,未必不包含这层意思。如今朝廷虽然用儒家治国,可我儒家自古讲究兼容并蓄。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因为墨家之学不流传世间已久,就将其拒之门外!”

    “那是自然!”张若虚听了,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给张潜惹麻烦,笑着点头。随即,又抿了一口酒,带着几分熏然之意,低声说道:“世人皆爱牡丹,季翁和老夫,却都爱菊花之清雅。故而,买下了你家旁边那座庄子后,老夫就命人在自家院子内种了几百株不同的菊花。眼看重阳将至,花期已至,季翁不忍让那菊花白白绽放,便约了一些朋友和晚辈,在重阳节那天,来庄子上把酒赏菊。用昭你住得跟老夫近,又是秦墨在世间唯一传人,若是有空,不妨到庄子上坐一坐。老夫也好顺便介绍一些年青才俊,与你认识。”

    “这,多谢前辈相邀。只是晚辈初来乍到,唐言还没学说利落……”张潜在二十一世纪,就不太喜欢交朋友,对赏花,也提不起多大兴趣,因此,本能地想要婉拒。

    谁料,话才说了一半儿,贺知章却轻轻将酒盏放在了桌案上,笑着打断,“让你去,你就去,年青青的,跟谁学得这般故作清高?!”

    根本不给张潜解释机会,顿了顿,他又笑着数落,“你将来有心出仕也好,就想像现在这般逍遥一生也罢,多认识一些年龄相仿的才俊,总没什么坏处。昔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终日采菊东篱下。到了晚年,还有王孺仲之子皆受其父所累之叹。你自己可以选择孤高,却不能为此拖累了儿孙!”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并且拿出了陶渊明和王仲儒两代著名隐士,作为前车之鉴。不由得张潜不躬身受教。

    昔日王霸王仲儒也好,陶潜陶渊明也罢,他们的高洁志向固然令人佩服,他们儿孙,却为他们的避世隐居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特别是王仲儒,当看昔日同僚的儿子,乘着马车前来探望他的时候,他的儿子,却自卑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导致他的信念,瞬间崩塌,不久之后便含恨而去!

    “用昭不是正愁秋季已至,找不到足够的花卉,提取其精华么?实翁那边,可是菊花满园。重阳节过后,花也就该谢了。与其任菊花在秋风秋雨中零落黄泥,哪如被你摘了留几缕芬芳造福世人?”孙安祖学问没那么高,却更懂得“物尽其用”,听贺知章把话说得太重,便笑着旁敲侧击。、

    这下,张潜就更没理由推辞了。只能双手抱拳,感谢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位前辈的热情相邀。并且郑重表示,届时自己定然会带着美酒一同登门,以免辜负了满园秋色。

    “这就对了,年青人就该有年青人的样子,没经历几番宦海沉浮,胡说什么采菊东篱下?”见张潜知错就改,贺知章非常满意,举着酒盏一边在手里晃动,一边继续笑着补充:“还有,用昭说自幼被师门领入山中修行,但在世上肯定还有家人。老夫交游还算广阔,最近又闲来无事。你若有空,不妨将父母名讳,家门所在地段,以及儿时记忆中的情况,给老夫写在纸上。老夫遍请亲朋故旧,不惜功夫与时日,肯定能帮你找到家人,送你早日认祖归宗!”

    在他想来,张潜即便本事再高,终究是孤身一人。如果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今后的路,肯定很长时间里会走得非常艰难。而能找到家人,认祖归宗,就会方便得多。

    哪怕张潜被其师父收入门内之前,只是一个佃户的儿子。只要他有了出息,闯出了名头,依旧会有同族的地方名宿,主动拿着家谱攀上门来。

    谁料到,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却把张潜给吓了一大跳。愣愣半晌,才叹了口气,深深施礼,“多谢前辈关心,但是,晚辈家人,恐怕寻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

    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不顾三位老人脸上的震惊,张潜继续补充,“在下连日来,一直在努力回想幼年时的事情,并跟眼下大唐的风土人情互相对照。却发现,大唐的衣着,打扮,言语,习俗,居然与在下幼年时仅有的那些记忆,格格不入!想来,在下被恩师带入师门十八年,在山外,未必就是十八年。观棋烂柯,著书者羡慕有加。对观棋之人来说,却未必是一种幸运!”

    “观棋烂柯?用昭的意思是,你实际上,并非只有二十三岁?”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个,都悚然而惊,差点把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在地上。

    “我只有二十三岁,可山外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张潜咧嘴苦笑,不胜唏嘘。

    “啊——”贺知章、张若虚,孙安祖三人手中的酒杯,不约而同晃了晃,几股酒水先后溅落于地。

    大唐盛行道教,贺知章等三人虽然都有家有业,却同时都以红尘修道者自居。所以,对观棋烂柯的典故,非但耳熟能祥,并且深信不疑。(注:观棋烂柯,见于南朝典故。有樵夫入山砍柴,看到有人下棋,就看了一盘。结果,棋局结束,山外的时间已经过了百年,他的斧子都烂了。)

    而张潜,待人接物的方式,语言习惯,甚至,看人的目光,都跟他们所熟悉的大唐年青人,完全不一样!

    既没有权贵子弟的狂傲与自大,也没有普通百姓子弟身上常见的那种卑微。对待卢藏用这种官员也好,对待身边的家将任全也罢,总好像跟任何人都是同样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间不分高矮。

    两厢对照,观棋烂柯这个典故,用在张潜身上,再贴切不过。他以前根本不是个唐人,当然所作所为,待人接物,都与当下的世人,大不相同。

    如此看来,张潜的身世,就有些可怜了。自幼跟父母失散,还有找到家人的一线希望。而观棋烂柯,醒来后却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百年,父母兄弟,又到哪里去找寻?

    “呼——”秋风透窗而入,卷起淡淡的酒香,令每个人心里,都涌起几分醉意。

    重阳节马上就到了。

    每年这一天,大唐百姓,都喜欢结伴登高,观赏秋色。

    出门在外的旅人,则头插茱萸,在山顶遥望故乡,以寄乡愁。

    茱萸好找,野外伸手可及。

    可张潜的故乡和家人,又在哪呢?

第五十九章 恶客登门,放郭怒 (上)

    ‘如果采用齿轮传动,齿轮材质就成了问题。铁齿轮铸造不易,木头摩擦消耗太大,铜倒是合适,那样的话,风车的造价就快赶上炼药壶了,太贵,放在水坝也招人惦记……’

    ‘风车只是解决了动力问题。要想成功将水从低处抽到高出,倒是可以用风车带动水桶,如同翻车,不过效率也太低了一些,水桶也太重。如果不同水桶,而是某些穿越小说中那样,用风车带动一个管道抽水,原理上倒是行得通,问题是采用什么材料管道,如何保证密封……’

    一大早,张潜就拿着炭笔,在书房内不停地写写画画。作为一名文科考研狗,他初中时学的那点儿物理知识,已经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因此,被一个简单的风车抽水问题,搞得头大如斗。

    几度想要放弃,将风车提水排涝,改成更容易实现的单向水门。然而,想想荷兰人在工业时代到来之前,就已经利用风车,硬生生从海平面下“抽”出来四分之一国土,他心中又好生不甘。于是乎,干脆拿出考研的态度来,跟碳条和桑皮纸展开了“斗争”。

    斗争的结果,极为惨烈。

    在“杀死”了整整七大卷儿长度高达十尺的桑皮纸,和十几根削好的碳条之后,终于有一张非常抽象的草图,呈现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

    只是具体细节惨不忍睹,如果用后世眼光去看,每一个部件,都画得比例失调,严重走形。而部件的标识,也缺胳膊少腿儿。如果就这样拿去给师大隔壁那所大学里的机械系老师看,后者绝对会当场大叫三声,吐血而死。

    而西方一个“墨家大师”,墨菲曾经曰过:坏事这东西要么不出现,要出现就成双成对。费了足足两个半时辰画出了第一章草图之后,张潜就开始头疼零件的材料选择问题。

    此时,大唐的制造业水平领先全世界,长安城制造业水平更是天下无双。然而,“领先”只是相对于这个时代,并且主要集中在兵器和天文仪器方面,而不是民用器具的制造。更没有将这种“领先”,普及到全国。

    张家庄距离长安城的外城墙,虽然还不到二十里路,但张家庄附近的能工巧匠们,却已经不知道齿轮为何物。至于蜗杆,锥齿轮之类的“高端”概念,大伙儿更是两眼一抹黑。

    无奈之下,张潜只能选择牺牲动力传输效率和机械精度,将大部分传动部件儿,换成了牛皮带。然而,用来吸水的管道,又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反复搜肠刮肚之后,他好不容易想出了用毛竹管,火烤套接,外加麻布桐油密封。简易抽水机的密封垫儿,却又成了下一个山头……

    头,越来越疼,眼皮,也越来越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处关节,都开始抗议,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紧跟着又回到了期末考试现场。

    “笃,笃,笃……”一串木屐和地板的相撞声,在他身侧缓缓响起,由远而近。

    紧跟着,十根带着花香的手指,就轻轻按在了他的太阳穴附近,以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

    张潜浑身上下的疲倦,迅速消退,两眼本能地闭拢,身体缓缓靠向椅子背儿。

    来的人是紫鹃,不用看,光凭身上的花露水香味儿,和走路的韵律,他就能猜得到。而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心情舒畅,饭菜营养也跟得上去,小丫头的手指,明显比以前肉多了一些,弹性也好了许多。按在人的太阳穴附近,柔软而温暖,而不像最初时那样,如同十根枯干冰冷的芦柴棒。

    “怪不得后世很多人家都想要女儿,至少她长大之后,知道心疼大人。”嘴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张潜的肌肉更为放松,眉头舒展,有股困意迅速席卷了全身。“不像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去讨好丈母娘!”

    不过,这悄悄压向肩膀的布团儿是怎么回事儿?还裹得挺厚,少说都有七八层。

    困意消退,肌肉紧绷,张潜的身体猛地坐直,脱离了跟布团儿的接触!正在偷偷用“布团儿”蹭他肩膀的紫鹃被闪了猝不及防,嘴里发出“嘤咛”一声,一头向侧前方栽了下去。

    “你疯了!”好在张潜手疾眼快,才抢在紫鹃的额头与地板发生亲密接触之前,将她一把捞拉起来。有心再拍上两巴掌,好让她以后不要玩火儿,却发现她的脸早就红得像烧着了一般,两眼之中,也有泪珠盈盈。

    “别胡闹,你才多大一点儿。”张潜无奈地翻了一记白眼,将紫鹃的身体顺手放下,“有那功夫,不如帮我去作坊那边看上几眼。”

    “刚刚看过啦,才从那边回来的,不信,你闻,你闻!”紫鹃的声音,就像猫叫。扭着身体再度凑上前,举着袖让他闻自己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天天闻这东西,早就闻腻了!”张潜一把将那比嫩黄瓜粗不了多少手腕拍开,没好气的数落,”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小孩子家家,不要胡思乱想。“

    “人家不小了,张都尉家的十三姨娘,比人家才大八个月!”紫鹃却不肯服气,嘟着嘴巴在一旁强辩。

    “八个月也是大。还有,她是她,你是你。你以后少跟她……算了,她想到咱家来玩,你就陪着她玩儿。但是,别听她的那些歪理邪说!”张潜立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顿时愈发感觉头大如斗。

    自从那天跟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把酒闲聊之时,他抛出了那句“观棋烂柯,著书者羡慕有加。对观棋之人来说,却未必是一种幸运”之后,三位老前辈就对他大为怜悯。

    特别是就住在张若虚,干脆直接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非但有事儿没事儿就过来转悠一圈儿,以同族长者的身份,指点他要努力读书上进,有两次还把女眷也一起带过来,跟紫鹃一起聊天玩耍。

    而这些女眷,年龄相差极为悬殊。其中最长者已经四十出头,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做紫鹃的娘亲绰绰有余。而最幼者,居然只比紫鹃大半岁,却已经被张若虚纳入宅内一年有余。若非老前辈年领已经大了,又过于贪杯,弄不好很快就要替他们老张家传宗接代。

    内宅女人们交往么,当然话题难免要扯到男人身上。紫鹃没被张潜收房之事,瞒得过庄子里的那些仆妇,却瞒不过张若虚的那些爱妾们。结果,这些女性“长辈”们,就纷纷替紫鹃着起了急,争相将她拉到屋子里,悄悄传授吸引男人的秘笈!

    “老师”教得尽心,“学生”也学的认真,只不过,今天第一次付诸实战,就出师不利。张潜非但没有成功被紫鹃给诱惑到,反而对她如此“不务正业”大为挠头。

    “我都跟你说过了,人就像果树,花开得太早了,就长不大了。你去村子里看看,那些成亲早的女人,哪个不是瘦小干瘪,都活不过四十岁,并且生前百病缠身!”本着及时刹住歪风邪气的原则,他狠狠瞪了紫鹃一眼,继续厉声数落。

    “可,可十三姨说,女人只有十四五岁时,才是含苞待放,最惹人喜欢。万一过了花期,男人就,就不屑一顾了!”这回,紫鹃胆子又变大了许多,竟然继续振振有词地反驳。

    “都跟你说了,别听她那些歪理邪说!”张潜气得直挠头皮,却打也打不得,骂也不忍心。直到将头皮都快挠破了,才终于想起了一个绝招,“算了,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儿干是吧,没事儿干就去背古诗!”

    “我只认识很少的字,郎君,你教我背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已经再也不敢了。我很聪明,保证不让你教我超过三遍!”紫鹃也从前辈面授的机宜里头知道,邀宠要讲究分寸。装出一幅可怜巴巴模样,低声央求。

    “行,我教你!”张潜看了紫鹃一眼,心中暗暗发狠。

    小丫头,不给她点苦头吃,早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定要找一首足够长的诗,好好难为一下她,顺便也帮她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观念。

    哪一首合适呢?字数又多,又能教女孩子自强自立,不要总是想着以色侍人的。有了,这一首!

    脑子里迅速将自己当年背古诗时,最遭罪的那几首一一回忆,张潜断然做出决定:“行,我教你。这首,古乐府,木兰辞。我念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嗯,郎君念一句,紫鹃跟着念一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张潜站直身体,做出一幅严师模样,踱着步,高声背诵。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清脆的女声紧跟着响起,听起来如同钟磬齐奏。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张潜轻轻点头,继续传授。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紫鹃收起心中娇羞,学得好生认真。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紫鹃越背越高兴,声音宛若黄莺出谷。“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迅速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刹那间,再度面红过耳。转过身,落荒而逃。

第六十章 恶客登门,放郭怒 (中)

    “别跑,诗还没背一半儿呢!”被紫鹃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张潜追了几步,高声叫嚷。

    紫鹃没有勇气回头,双腿迈得更急,一转眼已经进了后堂。张潜见此,心中愈发感觉困惑。以前他做兼职家庭教师的时候,也教过一些不爱学习的孩子,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像紫鹃这样当场“罢课”,并且还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他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性子,立刻本能地皱着眉头回忆刚才的授课过程,于是乎,木兰辞中的句子,再度于他耳畔飘过。旋即,他恍然大悟,也瞬间觉得自己两只耳朵开始发烫。

    这小丫头骗子,脑子里装的全是些什么?再早熟,也不能熟成这样?真该打,真气死人了!

    然而,他又不能追上去解释,此处“长兄”就是做“兄长”讲,不能过度联想。否则,岂不是被小紫鹃当做欲盖弥彰?!

    正哭笑不得之际,内宅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儿口,却又探出了一个包着厚厚绷带的大脑袋,像做贼一般,朝着里边东张西望。

    “任管家,有事儿么?有事儿就进来说话?!”张潜立刻顾不上再去想《木兰辞》的真意问题,狠狠朝着月亮门儿处瞪了一眼,没好气地吩咐。

    “哎,来了,来了!”包了一脑袋绷带的任全,斜着身体走了进来,距离张潜老远,就又主动停住了脚步,仿佛自己身上带着感冒病毒一般,“庄主,有客人来访!”

    “什么客人?将他们领去正堂那边等着就是。你今天没去工地上,还是水渠那边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张潜又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回应。

    “是,是一伙高原上下来的吐蕃人。拿着朝廷给他们颁发的准许采买文书,想,想买咱们庄子上的六神花露。”任全赔着笑脸,腰弯得就像一头被煮熟的虾米,“仆是在带着佃户们挖水渠时,看到他们找过来的。仆见他们人多,面相还极为凶恶,就,就先放下了手中活计,赶回来以防万一!”

    “吐蕃人,还带着朝廷颁发给他们的采买文书?”张潜听得满头雾水,随口询问,“吐蕃人很凶么?还是做生意名声很差?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他们还敢明火执仗不成?”

    不待任全回应,他又悚然而惊,“他们怎么知道六神花露是咱们庄子所产?任琮和郭怒两个,分明还没把瓶子给订回来。”

    “应该,应该是在长安城里哪位贵人家中,看到了样品,然后一路打听着找上门来的。”任全想了想,低声判断。“吐蕃那边,风俗习惯与中原不同。明明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做生意的时候,却总想着按他们的规矩,所以,经常一言不合就跟别人打起来。明火执仗倒不至于,但起了冲突之后,官府碍于颜面,也不好管他们!”

    “碍于颜面,碍于谁的颜面?一群外族到了大唐的长安,打了大唐百姓,官府不管才更没颜面才对?怎么纵容外人欺负自家百姓,反而成了很长脸的事情?!”张潜眼前,迅速闪过后世某些高原下来的少数败类,在西安城里招摇过市的模样,嘲讽的话脱口而出。

    毫无疑问,在二十一世纪,大部分高原人都很善良,也很守规矩。但架不住总有老鼠屎跳出来生事。而那些老鼠屎虽然数量不多,却因为打扮和语言跟中原百姓迥异,很容易就让大伙将他们的个人行为,与一个族群的整体形象联系起来。

    “官府么,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且朝廷刚刚答应嫁一位公主给吐蕃人的大头领。老丈人家门口,怎么也不好意思打女婿的从人!”任全犹豫了一下,解释得满脸无奈。

    “嫁一位公主入吐蕃?”张潜听得又是一愣,紧跟着,目光闪亮如电。“可是封号为金城公主的?她所嫁的人名字叫做赤德祖赞?!”

    好歹文科生,历史老师死得再早,大唐两度和亲吐蕃的典故,张潜还隐约都能记个大概。

    第一次和亲,出嫁的是文成公主,发生于贞观年间。第二次,出嫁的是金城公主,正好发生于唐中宗时期。而今年,刚好是神龙三年,当政的皇帝,恰好又是唐中宗李显。

    “的确,皇上不久之前,刚刚给公主加了金城的封号。嫁得那个吐蕃头领,也的确叫什么德什么的……”任全的声音传来,让张潜感觉好生欣慰。

    来到大唐这么久,终于能将记忆里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跟现实世界对上号了。这种感觉,就像野外迷路的旅人,忽然在手机屏幕上看到WiFi信号!只要顺着信号最强方向走下去,早晚,他自己能够重新回归人类社会!

    然而,任全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好心情,迅速消失殆尽,“庄主,他们拿着朝廷签发的采买许可文书,不做他们生意,肯定与官府的心思相悖。但跟他们做生意之时,您可千万得加倍小心。那些人见识少,随便拿出一把干草来,都敢称作宝贝。如果你看不上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只是说不需要就好了,千万别跟他们说,他们拿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值钱!”

    “原来是这样!”张潜顿时恍然大悟,看来,老鼠屎不仅仅是二十一世纪有,八世纪也不怎么缺。“那你还来汇报什么?直接告诉他们,没货不就行了?!”

    “鸿胪寺典客署,有一位姓朱的主簿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任全觉得好生冤枉,拱着手,满脸委屈地解释,“仆原本已经推了一次,但那姓朱的主簿却说,咱们大唐乃礼仪之邦,不能怠慢了客人。非要仆进来请庄主亲自出去面见他们!”

    “妈的!”闻听此言,张潜嘴里立刻冒出了一句国骂。二十一世纪就有一帮子贱人,满嘴巴外交无小事,帮助外人欺负自家百姓,并且还引以为荣。没想到返回了八世纪,居然还是一个鸟样。

    汉唐雄风呢?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呢!从李世民、徐世绩、李靖、到王玄策,那么多英雄豪杰给大唐打出来的底气哪里去了?怎么才到了中宗年间,某些人就开始软了腰杆子?!

    “庄主你让郭少郎君去打听买官的事情,的确高瞻远瞩。咱们六神花露的生意,还没开始,就已经有小吏找上门来了。等您将来真的把买卖做大了,还不一定会招来什么野猪狗熊!”很显然,任全对那姓朱的主簿吃里扒外的行为,也十分不齿,顺着张潜的话头,在一旁恨恨地补充。

    鸿胪寺的典客署主簿,其实没权力管到地方头上。但姓朱的大小都是一头官儿。所以,眼下作为草民一个,对方要求他出去会见那群吐蕃人,张潜肯定不能拒绝。然而,见了之后,做不做对方的生意,做成多大规模,却是他自己说的算。

    因此,打定了一拍两散的念头,张潜在书房里又磨蹭了足足一刻钟。然后才命人帮自己换了一套光鲜的衣服,慢悠悠地走到了自家院子的前门口儿。

    那姓朱的主簿原本等得已经十分不耐烦,听到门内的动静,本能地就将面孔板了起来,准备先给此间主人一个下马威。然而,待看到张潜身上造价不菲的行头,立刻果断将肚子里的怒火压了下去。

    只见此人,主动上前两步,先朝着长安城方向拱了拱手,然后笑呵呵地自我介绍:“有劳庄主了,本官乃是鸿胪寺典客署主簿,今日奉上命,带领吐蕃使者悉薰热的随从,拉拉万望商务官(吐蕃称为葱本)一行,采买返程时献给天神,以及其赞普和大相的礼品。拉拉望商务官,久闻贵庄特产一种香料,名为六神花露。认为此物最适合用来礼天敬神,所以,问贵庄存货还有多少,他准备全都买下来带走!”

    “原来是朱主簿当前,草民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潜没有理睬对方话语里的狐假虎威之意,只管像接待普通客人一样,用身体堵着自家院子门,笑呵呵地拱手。“不瞒您说,这位拉拉菀兄,来得不巧了。最后两瓶六神花露,昨天都被在下送给了家中长辈的一位忘年交。目前,庄子上甭说库存,连制造此物的药材都没有!”

    “没货?”没想到自己又拉上鸿胪寺,又扯上了天神以及吐蕃赞普,对方却连报个价钱的心思都没有,朱主簿顿觉好生失落。竖起眼睛,沉声追问:“怎么会没货?你不是做生意的么?最后两瓶送给了谁?可否派个下人去追回来?”

    “朱主簿误会了,那六神花露,只是在下按照师门秘方,配制出来送给长辈和朋友对付蚊虫的,根本就没在市面上卖过,怎么能称之为生意?”张潜依旧礼貌地微笑着,向对方拱手,“并且,在下秉承祖训,耕读传家,也不是什么生意人。至于长辈的那位忘年交,姓贺,乃是早年的一位状元公。他就住在长安城里,如果朱主簿觉得六神花露,您非要不可。晚辈倒是可以写封信去,问问他老人家拿到之后,到底又送别人没有?”

    “贺状元,你说的可是贺太常学士?”朱姓主簿心里打了个哆嗦,话语的硬度,瞬间就下降到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已经送给贺学士的礼物,怎么能追讨回来?我刚才只是帮着拉拉万望商务官,顺口问问而已。不是自己想要,你手上没有,也就算了!”

    说罢,又向张潜拱了下手,就准备赶紧起身离去,不再趟面前这摊子浑水。谁料,他身后的一位吐蕃官员,却大步挤了上来:“没了,怎么早不没,晚不没,偏偏我们前来买的时候就没有了?瞧不起人是不是?我们给钱,无论价值多少,都不会少你一文!”

    “呼——。”有股汗臭,体臭夹杂着畜皮没硝好的尸臭,直扑张潜口鼻。熏得他倒退两步,眼泪不受控制地就往下流。

    “阿嚏,阿嚏!”赶紧侧过身体打了俩喷嚏,然后又掏出一只撒过六神花露的手帕,擦了几下鼻子。他才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儿,隔着老远,向对方拱手,“失礼了,失礼了。最近偶感风寒,为了避免传播给贵客,就不请诸位进门了。六神花露,的确没有了。诸位不妨留个住址,待在下做好了下一批,派人专门给诸位送几瓶过去,权当赔罪。”

    说罢,又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做欲打喷嚏状,以便能够让手帕过滤一下空气里的恶臭,让自己少受几分折磨。

    不是他今天故意怠慢,对方身体上的味道,比郭怒故意恶心人时,还要恶臭十倍。并且郭怒身上的臭味,主要是汗腺分泌所致,只要他自己不故意糟蹋自己,每天洗完澡之后涂点儿风油精,就能减轻一大半儿。而门外那个名叫拉拉菀的商务官,却是各种臭味的综合体,就算泡在花露水里,都不一定管用。(注:这个恶臭商人形象,效仿了笔者好友,作家多一半儿的作品中人物。已经取得他的同意,特此备注。)

    “风寒——”那拉拉菀商务官,也被张潜的喷嚏声和随后的解释,给吓得寒毛倒竖。本能地迈动双腿接连后退。

    在缺乏药材和郎中的吐蕃,风寒可是一件大杀器。每年秋冬之交和冬春之交,因为感染风寒而死的贵族和百姓,不知凡几。而风寒这种病,偏偏又传染性极为剧烈,甭说被患者打喷嚏恰好喷到,就是面对面说上几句话,都有可能在劫难逃。

    然而,害怕归害怕,他却依旧不愿意放弃一个巨大的立功机会。于是乎,在接连退出了十步远后,努力站稳身形,遥遥地向张潜拱手,“敢问,张庄主能不能早点儿动手做,那六神花露的确对我等敬神之时有大用。或者,敢问张庄主可否转让六神花露的配方?拉拉万望,拉拉万望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说着话,顺手自随从的战马上,取下一个巨大的皮口袋,将里边的石头,干肉,骨头,草药、金块儿,一并倒了出来。“这些,是玉石,不比和田的差。这些,是老虎的那活儿,炖汤喝,可以让你夜御十女,精神丝毫不疲惫。这些,是雪豹的骨头,可以强筋壮骨,抵御寒风。这些,是雪莲,吃了之后可以长生不老。还有这,金子,天神丢在河道里的,十足纯金,每块至少五两,可以都给你。只要你将秘方拿出来交易!”

第六十一章 恶客登门,放郭怒 (下)

    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在二十一世纪做考研狗的时候,张潜见过摆在商场专柜中的金项链、金镯子,金耳环,但是,拳头大小的天然狗头金,却只是听说,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有机会看一看,那东西到底长啥模样!

    按道理,他现在的身家也不算小了,即便“百服宁”和“头孢”胶囊因为标价太高始终无人问津,他手里至少还有任琼联合另外两家商号开给的一万吊定金。

    然而,铜钱堆得再高,跟金块比起来,诱惑力都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那一万吊定金,只有四十吊换成了开元通宝,其余九千九百六十吊,还只写在账本上!

    所以,没等拉拉菀商务官开始介绍,张潜的眼神就开始发直。然而,一直到拉拉菀将所有物品,一件件介绍完毕,他却仍旧没有点头。并且,眼睛里对狗头金的渴望,还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欣赏。(注:拉拉菀,北方一种杂草,学名叫桔梗。张潜听力差,大伙别笑话他。)

    没错,就是欣赏!就像当年他走过那些黄金首饰专柜,隔着厚厚的玻璃,欣赏里边的项链、耳环、镯子以及其他饰品一模一样。

    黄金的颜色给人感觉很温暖,黄金饰品的艺术之美,令人赏心悦目。然而,这些东西,当年却不值得他倾尽自己银行卡中所有积蓄去换。更不值得他为了获取此物,而搭上自己的前程。

    而眼下,大块儿天然狗头金,的确具有非同寻常的冲击力和诱惑力,却同样不值得他交出花露水的配方。

    即便不考虑花露水大规模投产之后所带来的滚滚红利,光是隐藏在花露水生产背后的隐形价值,就可以让他的头脑在狗头金的冲击下快速恢复清醒。

    的确,他跟任琮已经是朋友,跟郭怒也算关系不错。可任家与郭家所能动用的那些资源,却跟他张潜一文钱的交情都没有。

    的确,他曾经救了任琼的性命,可任琼已经拿身后这座院子和上千亩土地,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任琼背后的褒国公府,跟他张潜没有一文钱的交情。

    而张潜想要在大唐立足,想要实现自己心中那些愿望,哪怕是最基本的愿望,光凭着他自己跟任琮友谊,都远远不够!

    如果他想让任家背后的资源,能在某些时刻给他提供支持。如果他想让郭家背后的人脉,能在某些时刻为他提供保护。如果他想让少国公段怀简,在需要的时候,也能像为任琼出头一样,帮他出头。如果他想通过任家、郭家和段家,结识更多朋友,扩宽自己的人脉!他就必须拿出有足够价值,并且可以源源不断为彼此之间的合作,带来动力的东西去交换。

    目前,张潜能拿出来的,也最适合拿出来的,就是花露水产业。

    成年人之间,特别是陌生的成年人之间,没有那么多一见如故和两肋插刀。脑子里的哲学和生活中的经历,都早就告诉过张潜,共同的利益,才是让陌生的成年人之间,维持“友谊”的最好纽带。

    道理很冰冷,很残酷,却是如假包换。

    所以,当拉拉菀将所有物品,一件件介绍完毕,并且抬起头,准备迎接张潜的“投降”之时,却惊讶地看到,张潜只是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狗头金上挪开,然后笑着拱手:“多谢拉拉菀商务官,六神花露的配方,乃师门不传之秘。请恕张某无法答应。”

    “不够,你觉得不够?”拉拉菀怒目圆睁,挥舞着双拳大声威胁,“你不要太贪心!那种花露,只要费些心思,我吐蕃的药师,也一定能配制得出来!届时,连这些……”

    用脚尖儿挑起一根雪豹的骨头,直接踢到张潜身边,他继续张牙舞爪地补充,“你的配方,连这些都换不到!”

    “配方乃是师门不传之秘,即便只值一根草,也不会拿出来去换万两黄金!”张潜笑着将骨头踢了回去,回答得不卑不亢。

    “你……”拉拉菀作势欲扑,然而,看到张潜身边抱着膀子冷笑的任全,又迅速偃旗息鼓。猛然转过身,他本向另外两匹战马,从马鞍后解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包裹,快速折返,“这些,这些也都给你,总够了吧?!”

    说话间,包裹已经被他用力抖开,“哗啦啦”,虎鞭,豹骨、玉石、狗头金,掉了满地。

    “嘶——”鸿胪寺典客署主簿朱亮,心疼得脸孔直抽。

    如果刚才狐假虎威得逞,这三包玉石黄金等物,至少有一整包会成为他的酬劳。而现在,却全都归了张潜这个草民。并且,这厮好像还拒绝成交!

    然而,心疼归心疼,朱亮却不敢冲过去,强逼着张潜答应拉拉万望商务官的要求。虽然,虽然张潜刚刚搬出来当做挡箭牌的贺知章,是个官场中著名的老好人儿,并且官职并不比他这个六品主簿高。

    问题是,贺知章乃是乙未科状元,凭借策论第一而步入仕途。而他朱亮之所以能够出仕,凭得却是朝中某位官员的推举。

    贺知章那届的进士里头,已经出了两个中书舍人。一个秘书少监。而跟他朱亮一道被举荐出仕的那批官吏,目前官职最高的不过是中县县令。

    换句话说,他朱亮虽然眼下比贺知章职位高了一些,实权也大了一些。但前程跟对方却不可同日而语。

    他朱亮这辈子,做个署丞就已经到了头儿。而那贺知章,如果做官认真一些,站队积极一些,成为一部尚书乃是早晚的事情,运气好,左右仆射都有可能。

    所以,哪怕心疼的几乎要滴出血来,朱亮也坚决选择了继续置身事外。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权当地上的狗头金是土坷垃!

    “小子,不要太贪。这些东西,足够买,足够买一百个你身后的院子,五千,不一万头牦牛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拉拉万望的咆哮声再度响了起来,强行将朱亮的目光,从天外拉回。

    仔细看去,朱亮肉疼地发现,就在刚才自己修闭口禅的时候,拉拉万望已经将第四,第五包“宝贝”,打开放在了脚边。而他对面的张潜,居然仍旧丝毫不为那一块快狗头金所动,甚至做出了准备关门送客的姿态。

    “张庄主,请留步!”不想得罪贺知章,同样也不想得罪拉拉万望商务官,朱亮硬着头皮开口,“拉拉万望乃是吐蕃王的心腹,对六神花露的配方,是真心实意想要购买。你如果觉得他拿出来的东西价值不够,不妨给他开个价!”

    “对,究竟要多少钱,你说!”那拉拉万望商务官顿时找到了主心骨,快速向前冲了几步,冒着被传染感冒的风险,一把拉住了张潜的袖子。“只要你能开价,哪怕是要一头牦牛那么重的金沙,我也想办法给你运过来!”

    “不是,不是金沙的事情,阿嚏,阿嚏!”张潜被熏得五腹六脏阵阵翻滚,赶紧侧开头,用打喷嚏为遮掩,以便拿手帕狠狠遮住口鼻,“实话跟你说,你别枉费心思了。配方不卖,无论多少钱都不卖!阿嚏,阿嚏,阿嚏……”

    “你瞧不起人!”那拉拉菀见张潜坚决不肯松口儿,把心一横,快速举起了拳头。“你瞧不起天神的子民,我打……”

    这是他在长安市场上跟人交易失败时,最喜欢用的杀招。通常只要祭出来,对方要么服软,要么地方差役就会冲出来,帮着他压迫对方服软。而今天,这一招却有点儿不太好使。

    没等他将拳头砸落,一直在门口全神戒备的任全,已经快速抓住了他的手腕。紧跟着,上步,反拧,勾腿,前推……,一连串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将他整个人像块砖头般推出了半丈多远,“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拉拉万望身后的那些随从,个个恼羞成怒,一边大声咆哮,一边从马鞍后抽出了钢刀。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没等他们发起进攻,身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串激烈的马蹄声,紧跟着,二十几名身穿黑色衣衫的健仆,簇拥着一个肩宽背阔的少年人如飞而至。

    “哪里来的蟊贼,居然敢在长安城边上撒野,欺负我大唐没人么?”那少年大叫着拉开骑弓,人未至,箭与骂声已经先到,“全给老子把刀放下,否则,休怪老子箭下无情!”

    “嗖——”箭离着拉拉万望等人的头顶,至少五尺远位置掠过,不知去向。

    而那少年,却紧跟着将第二支箭搭上了弓弦,“张兄,别怕,郭二来了。任小五带着他家的家丁,就在后面。今天谁要是敢跟你为难,老子就把他碎尸万段!”

    说这话,又是一箭,依旧毫无准头,却把那拉拉万望商务官和他的随从们,吓得脸色煞白,叫嚣声戛然而止。

    射得准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真的敢对着人射。

    而那拉拉万望,之所以敢在长安城内强买强卖,打架斗殴,就是吃定了大唐的底层官吏不愿惹事儿的心思,只要他们把冲突挑起来,就必胜无疑。

    这回,遇到了一个敢玩命的,情况就彻底变了样。双方一旦就下了狠手,他拉拉万望身边的亲随们毕竟人少,即便一个个再骁勇善战,最后也是死路一条。

    更何况,近年来,吐蕃连续几次入侵大唐,都大败而归。不得已,其摄政太后没禄氏才汲取前辈故智,希望通过为吐蕃王迎娶大唐公主的方式,再度获得大唐的全方位援助,以迅速提高自身实力。

    如果今天真的打出了人命,即便迎娶大唐公主下嫁吐蕃的计划不受任何影响,作为节外生枝的拉拉万望,回到吐蕃后,也免不了被砍掉两脚,直接贬为奴隶的下场。

    聪明人哪都有,根本不用等到郭怒带着家丁冲得更近,拉拉万望商务官果断扬起手,朝着身边随从的脸蛋子挨个抽了过去,“放下刀,放下刀。谁叫你们动刀子的?我跟,我刚才只是跟张庄主身边那位壮士切磋,切磋摔跤,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放下刀,否则,全都贬为奴隶,一个不饶!”

    “当啷,当啷,当啷……”钢刀落了满地。

    不顾周围鄙夷的目光,那拉拉万望笑着走向鸿胪寺典客署主簿朱亮,以少有的态度躬身施礼,“朱主簿,误会,刚才真是误会。您一直在旁边看着,麻烦您跟张庄主和那位少郎君解释一下。吐蕃与大唐,乃是女婿和阿翁之亲。女婿的奴仆,怎么能跟阿翁的子民真的打起来?!”

第六十二章 比臭,谁怕谁

    “你妈,这样也行!”鸿胪寺典客署主簿朱亮又惊又气,眼珠子差点儿瞪得直接脱眶而出!

    天可怜见,最近一个多月,他朱亮为了确保拉拉万望等人不闹出大事儿来,到底花费了多少精力,背后又被多少人戳了脊梁骨?即便如此,依旧屡屡出现疏漏,害得上司多次将他叫过去,指着鼻子让他干不了就趁早滚蛋回家。

    而今天,先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家将狠狠摔了拉拉万望一个四脚朝天,又跑来长安恶少郭怒,朝着拉拉万望头上“嗖嗖”射了两箭,所有吐蕃人就立刻老实得如同绵羊!

    早知道这样,大唐鸿胪寺典客署上下,包括他朱亮在内,还把吐蕃人当祖宗一般供着作甚?!从第一天见面那时起,就直接抄起小皮鞭,看着对方哪里不顺眼,抬手就抽,岂不是所有麻烦,都早就干净利索地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主簿,主簿,拜托了!这里虽然是长安城外,一旦双方起了冲突,典客署的吴署丞,脸上也不好看是不是?”那拉拉万望见朱亮迟迟不做回应,只管用一双白眼球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里愈发着急,弯腰捡起一块儿狗头金,双手举到了对方面前。

    “早就跟你说,不要强买强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朱亮毫不客气地将狗头金抓过来,迅速塞进自家衣袖内的口袋之中,“你就是不听!怎么,这回踢到铁板了吧?我跟你说,来的这个人叫郭怒。他父亲是四品高官,他叔叔是的渭州刺史。六神花露,弄不好就是他们老郭家的产业。只是借助别人之手,先弄个花头出来,方便今后买卖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拉拉万望只求今天别起冲突,弯下腰,又捡了一根虎鞭,用力往朱亮手里塞。“烦劳主簿帮忙解释一下,我今天没,真的没打算强买强卖,真的,我可以对着天神发誓。只是,只是长安太热,所以,我们做生意时,性子稍微急了一些。”

    “嗯!我先帮你拦下他,至于此事到底如何了结,还得看你自己会不会做事!”前后收了十多年的贿赂,却是平生第一次,朱亮收得如此理直气壮。先毫不犹豫地将虎鞭塞进袖子中的口袋当中,然后快步迎向郭怒,“来者可是郭二郎君,鸿胪寺典客署朱亮,这厢有礼了。郭刺史最近可好?我可是有一阵子,没去拜会他老人家了!”

    别闹,我知道你后台硬,但是,我认识你阿爷。得罪了我,我去你家找家长告黑状去!

    潜台词,清楚得无法再清楚。抛出之后,郭怒的嚣张气焰,瞬间就降低一大半儿。

    “你认识我阿爷?!”只见他,收起骑弓,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朱亮面前,抱拳施礼:“草民郭怒,见过朱主簿!请问主簿今日是什么原因,竟然带着一群异国野人,打上我恩师的家门来?!”

    “恩师!”朱亮屏住呼吸连连后退儿,一半儿是因为郭怒身上的汗味儿,另外一半儿,则是因为此人对张潜的称呼。

    这年头的恩师,与后世为了收补课费,逼得孩子去跳楼的黑心老师不同。每一个被人称作恩师的,都要把所有本事倾囊相授。甚至要拿出自己所有一切,去关照弟子,给弟子铺好一条金光灿灿的前程。

    而除了皇家之外,做弟子的,通常也都要把恩师像父亲一样尊敬。有谁欺负了别人家的恩师,就相当于欺负了别人的父亲,做儿子的哪怕当场拔出刀子来跟你拼命,都是天经地义。

    “郭某虽然与张兄以兄弟相称,实际上,他却是郭某的授业恩师。”发现自己的话语里出现了纰漏,郭怒却面不改色,果断用更多的谎话来弥补,“他们是什么人?堵着我恩师的家门,到底打算要干什么?朱主簿,郭某记得,鸿胪寺的职责,是代替大唐教化宣抚夷狄。可没有领着夷狄欺负自家百姓这一项吧?!”

    一边问,他一边像老鹰拍打翅膀一样,上下“拍打”自己的双臂。随时准备走上前,将朱亮搂在腋窝下,好好“亲近”一番。

    “没有,没有,少郎君误会了,少郎君误会了!”朱亮吓得又快速退了两步,手摆得如同风车。“他们,他们是吐蕃使者的随从,不知道,不知道从哪打听得知,六神花露乃是令师所制。所里特地带足了钱财到令师这边寻求交易。不信,你看,这就是他们的订金!”

    说着话,他将手指,迅速指向地面上的玉石、虎鞭、豹骨和狗头金等物,唯恐指得慢了,被那郭怒用胳膊夹在腋下,拉到旁边做终日之长谈。

    “定金,定金,没有想要买配方,只想全买六神花露!”见朱主簿怕成这般模样,拉拉万望也一改先前嚣张,迫不及待地在旁边施礼,“这些都是定金,全都是买六神花露的。还请少郎君和令师尽快做出一些来,以便我们回到故乡去礼敬天神!”

    “这些,全买六神花露?!”郭怒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做出了一脸嫌弃模样,“这些野草烂骨头,能值几个钱?玉还是原石,开出来,还指不定是啥结果呢?也就狗头金,还凑合着能折点通宝,但纯度还有待检验!”

    如果换个地方,换个人,敢这么贬低自己的财物,拉拉万望非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不可。然而,在长安城外的唐人庄子里,对着长安城赫赫有名的小霸王郭怒,他却一点儿火气都烧不起来。

    努力压住心中怒气,他讪笑着弯下腰,抱拳施礼:“看您说的,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我们怎么可能带寻常的原石来。您尽管命人放心去剖,剖不出好玉来,我给您包退。至于狗头金,这东西主要图的是天神的眷顾,谁都不会真的拿去炼金子!”(注:狗头金里通常含银和铜等杂质,不是纯金。)

    “那是你们那边,捡块石头都当宝贝。我们这边,狗头金就是化了除去杂质,然后做金锭的。”明知道对方说的全都是实话,郭怒依旧继续满脸嫌弃地出言打击,“你们信天神,我们这边又不信。我们这边,信的是道君、先圣孔子和佛陀。这三位,只管你心诚不心诚,才不会在乎什么外物!”(听大伙建议,把至圣先师,改成先圣了。先圣是唐太宗给孔子的封号。)

    “那是,那是,大唐乃天下最富庶之国,不像我们那边,什么东西都匮乏。”拉拉万望不敢反驳,只管擦着脸上的油汗,一味地顺着郭怒的话往下说。

    见他和朱亮都如此能屈能伸,郭怒反而不好做得太过分了。丢下二人,快步走向张潜,拱手请示,“恩师,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置,还请您老示下!”

    “胡闹,既然他们是来订货的,处置他们作甚?!”当着一大堆外人的面儿,张潜也不好戳破自己跟郭怒只是合作关系,并非对方的什么恩师。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半屏着鼻子说道:“你又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臭?想作死么?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别整天诚心恶心人玩儿!”

    “恩师,那人可比我臭多了!”郭怒双臂夹紧腋窝,满脸悲愤地抗议。端的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拉拉万望留。

    “他又不是我的朋友。是臭是香,关我何事!”张潜横了他一眼,低声威胁,“你今后如果还想进这个门,就别故意恶心人。还有,该叫我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第六十三章 我有一口井

    “是!我这就去洗,这就去洗,张兄别怕他们。谁敢惹你,我把他狗脑子打出来!”郭怒咧着嘴拱了下手,绕过张潜,晃晃悠悠地进门。那模样,竟然比受了夸奖,还要得意十倍。

    崔管家立刻带着几名机灵的仆人,带着他去洗漱更衣。张潜也不用为如何安顿郭怒操心,倒着向后退了几步,笑呵呵地对拉拉万望点头:“张某乃耕读传家,不是生意人。但是大唐与贵部乃翁婿之亲,你诚心前来求我赠与几瓶六神花露,张某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所以,今日看在你远道而来的份上,也看在朱主簿的面子,张某可以出手专门帮你炼制一些六神花露。记住,只是帮你炼制,不是生意,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不是生意,不是生意!”那拉拉万望商务官原本已经对拿到六神花露不报太大希望,忽然听张潜的话语里,似乎此事还有得商量,立刻如同小鸡啄碎米般点头。

    “因为数量巨大,张某虽然是出手帮你炼制,却不能不收你一些本钱。”见他态度不再像先前那样嚣张,张潜也没有送上门生意却往外推的道理,笑了笑,继续补充。“等会儿我会派人专门估价,按照你放在地上这些货物在长安城内的真实价值,给你折算定金。放心,看在朱主簿的面子上,我肯定不让你吃亏。但是,六神花露炼制极为不易,至少得在一个月之后,你才能拿到。不知道你可否等得?”

    “等得,等得!”拉拉万望的态度,比先前好了一百倍,陪着笑脸,继续连连点头。

    “张庄主大仁大义,朱某铭刻五内!”朱亮既得了便宜,又赚了人情,对张潜好感大增。也在一旁,连连拱手。

    见二人如此识趣,张潜干脆“好人做到底”。皱着眉头想了想,迅速从脑海中,翻出了一个二十一世纪著名的营销案例,“敢教拉拉菀商务官知晓,张某先前之所以不卖给你配方,不光是为了保守师门秘密,并且还是为了维护师门的声誉。不愿意让你花费重金,却买回去一个根本不能用的东西。”

    顿了顿,特意给了对方几秒钟时间去消化自己所说的内容,他收起笑容,极为认真地补充:“实话告诉你,我把配方转让给你,你也造不出同样的花露来。此物之所以贵,不但是其中药材难得,就连炼药的水,都必须是得到了天神眷顾的宝泉不可!”

    “宝泉?”此刻高原还是古教的天下,拉拉万望对天神和各种神迹的存在,都毫无怀疑。听张潜说得郑重,本能地开口重复。

    “对,宝泉。我为何不惜代价,从前任庄主中买下这个庄子?就是观测山川与河流走势之后,发现这个庄子里,有一口古井,曾经得到苍天眷顾,水质最适合配制花露。”张潜举头四下看了看,满脸神秘,“若是没有这口井里头的水,你就是按照配方,凑齐所有材料,也不可能炼出一模一样的花露来!”

    论忽悠,谁比得上后世的欧洲某些商家?明明是为了节约烘烤粮食的木材,影响了酒的味道,楞给忽悠出一个泥煤味儿来,还将价格翻上好几倍。明明用的是普通自来水,非要弄上一口井,然后再用科学手段,从井水中检测出含量几毫克每吨的微量元素来,然后骗光天下傻子的钱包!

    有关揭露这种营销骗术的论文,张潜在学校时,每年从图书馆里都能读到一大堆。可论证再严谨的论文,也阻挡不了每年成千上万的所谓上流社会人士,争相给商家送钱。

    以此类推,他就不信,同样的营销手段,在八世纪,忽悠不瘸几个高原上下来的奸商。更不相信,在没有任何科学检测手段的情况下,有人能证明,张家院子里的井水,其实与其他井水没任何不同。

    至于张家院子里眼下并没有古井,这事简单。回头趁着天黑,赶紧找人挖一口就是了!周围的田地涝得连庄稼都长不好,地底下怎么肯能缺得了井水?

    果然,宝泉之说一出,那拉拉万望商务官,立刻在心中彻底掐断了获取配方的念头。愣愣半晌后,叹息着躬身行礼:“多谢庄主将实话告诉了拉拉万望,否则,今天我肯定非犯下大错不可。高原到长安,往来非常不易,还请庄主看在我等乃是大唐皇帝女婿的奴仆份上,尽可能多做一些六神花露出来,以便我等回去之时,能够放在马背上带走,礼敬天神。”

    “好说,好说!”张潜笑了笑,轻轻点头,“大唐与贵部,乃是翁婿之亲,张某岂能慢待了你等?不过,六神花露,乃是凡间之物,更适合贵人用来擦拭身体,而非礼天。张某以为,礼敬上天,还是用油为好。我有一物,名为万金油,亦是清香扑鼻,并且颜色与黄金仿佛。更关键是,此物极为轻便。满满一大桶,不过两三斤重,每天神庙中抹上一钱,就足以驱散任何邪气。”

    “万金油?我听说过,但是,直到现在,却没缘分见到。”拉拉万望又惊又喜,躬着身子大声祈求,“如果庄主能赐予些许样品……”

    “有何不可!任全,去取一盒万金油来,装在木盒里的那种!”跟他越说越投机,没等他把话说完,张潜就笑着打断。

    “是!”大管家任全一直在旁边强忍着不能笑,肚皮都忍得生疼。此刻听到张潜的吩咐,立刻如蒙大赦。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不多时,他又快步返回。手里托着张潜改了几次主意,直到昨天傍晚,才最后决定选择用木盒包装的万金油样品出来。像献宝一般,将其献到众人面前。

    “这就是万金油了!”张潜信手打开盒子,从里边挑出些许万金油,先给自己鼻孔两侧各抹了一点儿,然后从任全手里,抓起木盒,上前数步,很客气地将剩余的万金油连同盒子一起,放在了拉拉万望手里。

    只见盒子里的油膏,果然如同他先前所说的一样,金光闪亮,宛若黄金。而万金油的味道,比起六神花露,还浓烈了数倍。隔着老远,都令所有人鼻孔处空气焕然一新。

    那拉拉万望也是个“识货”的,潜意识里,就觉得油肯定比水贵。而待闻到了万金油的浓烈香气,又看到了那油膏的尊贵颜色,顿时喜出望外:“多谢庄主,此物用来礼天,再恰当不过!”

    “嗯!”张潜却不多废话,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双脚交替,缓缓后退。

    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哪怕鼻孔处抹了清凉油,他依旧被熏得头晕脑胀。真不知道终日跟在拉拉菀身边,为其忙前忙后的朱主簿,最近这些日子,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庄主,这万金油,您庄上还有多少,拉拉万望愿意全包了。”见张潜只是笑着后退,拉拉万望还以为他想要待价而沽。果断躬身下去,满脸诚恳地询问。

    “不卖,张某乃耕读传家,不做生意。这样一盒,成本要卖四百个开元通宝!”粗略估算了一下每盒万金油的大概容量,张潜笑着给出了一个只比六神花露贵了一点点儿的价格,“我庄子上也没太多,大概还有五百多盒吧。但是不能都转让给你,得留下一百盒赠送亲朋好友。”

    “我全包了!”拉拉万望咬牙跺脚,大声发狠,“剩下的四百盒,我全包了。今天就带走!”

    “那可不成!”张潜乐得肚子里都开了花儿,却继续轻轻摇头,“此物制造之后,得先念上七天师门独传的密咒,才能保证香气始终如一。我的人才念了三天,还有四天才能结束。你五天后来,我保证你能带走四百盒。”

    看到拉拉万望满脸不舍,想了想,他又笑着补充,“此物配制,比六神花露还要难一些,你如果想要更多,每次有人从高原上下来,都可以到我庄上求我帮你炼制。但我这边,今后却不要你的玉石,虎鞭,兽骨,药材和黄金。”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支付得起,尽管说!”在拉拉万望眼里,高原能拿得出手的货物,也就地上那几样。听张潜说一样都不想要,顿时就有些着了慌。

    “牦牛!”张潜想都不想,立刻给出了蓄谋已久的答案,“你派人将牦牛活着赶到长安来,届时一头牛,我跟你换两盒万金油!”

    “当真?”拉拉万望的心脏,立刻被巨大的幸福充满,瞪圆了一晃布满血丝的眼睛,连声追问,“你当真只要牦牛,不要别的。我们吐蕃,牦牛遍地都是,不,不不,我们吐蕃,有足够的牦牛给你换万金油,到时,就怕你拿不出那么多万金油来!”

    牦牛不能耕地,因此在大唐,根本卖不上价钱。哪怕赶到了长安,也只能当头猪来卖。每头卖二百个钱就顶天了,而张潜却要一头牦牛换两盒万金油!如此贴心的价格,怎么可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大唐与吐蕃,乃翁婿之亲!”笑了笑,张潜满脸赤诚君子模样,“既然是亲戚,就理应互相体谅。你们往来一趟不易,所以,一头牛,两盒万金油,我只收你成本,不索要你炼药的报酬。只要你能把牦牛赶到我家门口,来多少,我收下多少!”

    “成交!”唯恐张潜反悔,拉拉万望果断伸出了手掌。

    “啪”张潜快速跟他击掌,随即,笑着点头后退。这一刻,他的鼻孔中再也闻不到任何臭气,代之的,乃是牛肉用各种手段烹制后的醇香。

    牛肉,牛肉,自打来到大唐,张潜就再也没闻到过牛肉味儿。这年头,杀耕牛居然是重罪,仅次于杀人!

    而牦牛不能耕地,杀了吃肉也没人管!一年有上个三五百头,想怎么吃就能怎么吃!

    红烧,酱煮,肉干,涮锅,想想,张潜嘴里就满是口水!

第六十四章 万金油的第二种用法

    “师父,高,真是高。有这么一口井,今后谁要是想打配方的主意,就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将井也搬走!”张潜刚刚送走了拉拉菀商务官和鸿胪寺主簿朱亮,郭怒就嬉皮笑脸地从院子里迎了出来,隔着老远,就高高地挑起了大拇指。

    “闭嘴,谁是你师父?”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张潜果断当场纠正,“任全,以后听谁这么叫,就直接赶出去,不要让他进我家大门。”

    “是!庄主!”顶着满脑袋绷带的任全,向郭怒投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高声答应。

    “张兄,张兄,别这样,别这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早就料到张潜不会这么容易上当,郭怒涎着脸继续凑上前,躬身作揖,“你前些日子手把手教我的那些本事,都是墨家绝技。我一边揣摩一边付诸实施,感觉收获极大。师父,点拨教化之恩无以为报,请受徒儿一拜!”

    说着话,双膝一软,就要下跪,直接把生米做成熟饭。好在张潜早有准备,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什么墨家绝技?我怎么没记得自己传授给你?郭二,你别耍赖,赶紧给我站直了,否则,今后朋友都没的做!”

    “师父,师父!”郭怒再三坚持下拜,奈何却没有张潜力气大,只好站稳了身体,继续涎着脸解释:“前几天,你手把手教我去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租铺面,雇女伙计,准备卖六神花露,我都照着你说的去做了。结果,还没等把店面收拾出来,我阿爷就问我是不是要做红货(珠宝)生意。我就把你教我的那些,跟他学了一回舌。他听了之后,惊为天人。然后二话不说,就让管家取了价值一万吊的铜钱和银豆子给我,把你让我找他帮忙拉人入股的那十份六神,全给吃下去了!”

    “什么?令尊把十份股权都给买了!”张潜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纠正自己并未传技的事实,瞪圆了眼睛追问。

    “买了,家父说,就凭师父你弄专卖店这个高招,即便是随便挖口井打水卖,也能卖出香油价钱来。他不愁收不回本儿!”郭怒还以为他被自家父亲的大手笔所震撼,回答得好生得意。

    “你?嘿——”张潜攥起拳头想打,然而,看到郭怒那无辜的眼神儿,又颓然放下了拳头,摇头长叹。

    乱套了,彻底乱套了。郭怒的父亲好心给自家儿子撑腰,却把六神商行的扩股计划,给搅了个稀烂。

    当初,张潜之所以将每份股权做成一千吊的高价,就是为了防止放出去的二十份股权,被某一家参股者单独吃下。

    按照他的设想,郭怒从他父亲那边拉三到四家关系户参股,任琮再从少国公段怀简那边拉两到三家关系户加盟,再算上他自己,任琮和郭怒,六神作坊的原始股东,就能扩大到九家上下。

    今后再有人想窥探这份产业,看在花露水每天能带来的滚滚红利份上,九家共同应对,每家所承担的压力,就会远远小于他、郭怒、任琮三个年青人来联手。

    谁料,计划虽然完美,却刚刚付诸实施,就被爱子心切的郭老爷子给截了胡!

    十分股权都被郭家买了,那跟郭怒自己买了还有什么分别?!没有更多的股东来分散风险,今后花露水生意越做越大,引起了外人窥探,以他和郭怒、任琮三人的本事,怎么可能保得住这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师父,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见张潜懊恼得唉声叹气,郭怒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收起嬉皮笑脸,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该将话头从哪里说起。摇摇头,沉声吩咐,“我不是你师父,你以后别胡乱叫。我自己刚刚出山门,还没资格收徒,也没心思收徒!”

    “师父,我错了,我改,我改还不行么。只要你告诉我错哪了,我马上就改!“郭怒大惊,再度伸出手,死死拉住张潜的衣袖,像个孩子般轻轻摇晃。

    万金油的味道,掺杂着一股汗臭味儿,立刻钻入了张潜的鼻孔。与挫败感和对未来担忧一起,让张潜心烦意乱。

    “行了,别晃了,你又不是小孩子!跟你说,我不收徒弟,就是不收!”用力甩了一下衣袖,将手臂从郭怒的纠缠下挣脱,他高声呵斥。“你要是想跟我继续往来,就喊我一声张兄。不想跟我往来了,就自己走便是。今后六神花露作坊运转起来,定期肯定少不了你的红利!”

    “师,张兄!”从没见张潜如此严肃过,郭怒吓了一大跳,后退半步,抬手揉了下眼睛,两眼立刻开始发红:“张兄这是哪里话来?我感激你传我本事,才诚心想拜你为师。你嫌我臭,就直说好了。我自己转身就走,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越说,他声音越低。怕流泪丢人,他又迅速抬手去擦眼睛。结果,不擦则以,一擦,眼泪立刻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哭什么?我又没说要赶你走?!”张潜被哭得心烦意乱,狠狠瞪了郭怒一眼,呵斥声迅速变成了解释,“我初来乍到,自己脚跟能不能站稳都很难说,哪有心思和资格收徒?再说了,你跟我原本是朋友,突然改成了师徒,你不觉得别扭,我还觉得别扭呢!”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郭怒顿时愈发感觉委屈,双手掩面,嚎啕出声:“你嫌我臭,就是嫌我臭,我知道,你们都嫌我臭,包括我阿爷,也嫌我臭,不想看到我。呜呜,呜呜……”

    “我不是嫌你臭,再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很臭了!”张潜被哭声弄得脸色发红,赶紧又低声补充,“况且,这东西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人,并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的品行有什么问题。我能在大唐有个正经身份,能毫无阻碍地接下任庄主给的这个庄子,不是全靠着你当初帮我落了户么?你这些日子和任琮两个忙前忙后,我都亲眼看到了。我即便再瞎,也知道你们两个都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豪杰。这样的朋友,我求都求不到,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儿体味儿,就嫌弃你,把你往外赶?!”

    “呜呜,呜呜,你只是嘴上说,不想赶我走。其实,你根本看不起我。这世上,谁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心里清清楚楚!”郭怒哪里肯听,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抱怨,“我心里清楚,所以我就把自己变得更臭,让你们更有借口躲着我。我知道我阿爷嫌我丢人,就干脆不着家,让他眼不见为净。我知道兄弟们都巴不得我早点儿去死,所以我就故意作死,这些年,无论官面上的,还是市井间的,凡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我都跟着掺和一番。那天拿到你的风油精和六神花露,我本以为,从此可以跟你们大伙一样了,谁料,谁料你们还是不愿意搭理我,还是谁都恨不得我立刻从眼前消失!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别哭,别哭,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张潜的心脏,如同刀扎了般难受,走上前,轻轻扶住郭怒的肩膀。

    没人搭理,被所有同龄人排除在外,被亲生父母当做灾星。为了引起关注故意去作死,作死失败,就变得更不受人待见,更加孤苦伶仃……。这些滋味,其实他在另一个世界,都品尝过。并且,丝毫不比郭怒品尝得少。

    但是,他都走过来了。将所有轻视、疏远、怨恨,以及自暴自弃,全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如果不是因为低头看手机时,一脚踏入了时空虫洞,他现在即便没有成为一名哲学系研究生,也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他曾经在心里发过誓,如果自己做了老师,就会像刘老师那样,用最大的善意对待每一个学生。而现在,有一个学生,自己走到了他的面前,很多地方,跟他少年时一样,心脏处百孔千疮。

    “行了,别哭了,我没有嫌弃你,我保证!”用力吸了下鼻子,张潜将泪水和回忆,一并吞落于肚。然后,笑着拍打郭怒的肩膀。“并且,这世界上除了极少数幸运的家伙之外,其余每个人,都不完美。你看任小五,忘性比记性还好。读了这么多年书,却还是一个白丁。你再看任全,笑起来满脸奸诈,明明挺好的一个人,却总被当成一肚子坏水儿。如今又包了满头绷带,活脱一个大食国来的奸商……”

    “噗……”被张潜对任全的描述,逗得破涕为笑,郭怒的哭声立刻难以为继。

    然而,四下看了看,他又觉得好生没面子。赶紧将头转向了墙壁,继续用手去揉哭红的眼睛。

    凭心而论,洗过澡,又涂过风油精和花露水之后,郭怒身上的体臭已经非常淡了。不刻意去闻,基本就能忽略不计。

    “其实,有些事情真的是你自己想歪了!”张潜从背后靠近,再度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柔声开导:“你阿爷如果嫌你丢人,就不会一下子拿出一万吊来支持你了。那些官面上,和民间的买卖,如果不是别人卖你阿爷的面子,或者你阿爷在背地里帮你,就凭你郭怒这张脸,可能摆得平么?”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软,“我听任小五说起过,你还能半夜帮人偷偷翻越长安城墙,那得多大的面子?你既不是官儿,又不是一呼百应的黑道大豪,没有你的叔叔伯伯们偷偷给你行方便,你做得到么?至于我,真的不是不愿意搭理你,我早就说过,咱们是朋友。做朋友,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我说错了,你也可以反驳。你做错了,我也不用考虑你的面子,就直接指出来。而做师徒,基本上就只能是,我说,你听了!”

    “我不怕,师父,以后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如果不是你,他们会嫌弃我一辈子。而自从认识了你,学着用你教我的本事开铺子,才开始有人拿正眼看我!”郭怒猛地回过头,等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声保证。

    “别人以前就很关心你,是你自己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了才对!”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重申。

    “师父说得对,是我以前,是徒儿以前,自己把自己隔离了起来,不想受人待见!”听张潜这次没有禁止自己叫他师父,郭怒喜出望外,毫不犹豫顺着张潜的意思往下说。

    “别叫我师父!”张潜立刻察觉到了郭怒在给自己挖坑,果断表示拒绝,“你什么都不怕,我却还不想让别人当成老头子。”

    看到郭怒脸上立刻涌满了失望,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你想学我师门的本事,没问题,可以叫我师兄,我以后代师传艺就是了!别哭,别再得寸进尺!否则,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是,师兄,请受郭怒一拜!”郭怒立刻破涕为笑,收起所有眼泪,长跪于地。

    “起来,我们师门不兴跪拜之礼!”张潜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拉住郭怒的手,将他从地上扯起,“咱们师门,兴的是古墨之礼。讲究人人生而平等,即便是师徒。无论是谁,哪怕初次拜入师门,一个长揖就够了,无需屈膝。你的手怎么油腻腻的?该死,郭怒,你手上全是万金油!你刚才居然用万金油抹眼睛!”

    “不是,不是!我刚才是真哭,真哭!”眼看着狡计就要露馅儿,郭怒连忙挣脱了张潜的搀扶。后退数步,长揖及地,“拜见师兄,后进师弟郭怒这厢有礼了。谢师兄代师收徒,将我列入门墙。师兄,别打,我错了,我错了!”

    “我打死你这个奸贼!敢拿万金油抹眼睛来骗我!我今天不揭你一层皮,我就不配做这个大师兄!”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古人给骗了,张潜“恼羞成怒”,追上前,不由分说,朝着郭怒身上肉厚的地方就是一顿乱捶。

    “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师兄饶命,饶命!哎呀,哎呀——杀人了,大师兄杀人了!”

第六十五章 魔种

    “师兄,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哎呀,哎呀——,疼,疼疼疼!”奸计得逞的郭怒,一边躲闪,一边讨饶。终究没有张潜动作利落,接连挨了十几下,疼得杀猪般惨叫不止。

    “行了,别装了。你想学艺是吧,我成全你!”张潜打得手臂发酸,却不解恨。咬着牙收了拳头,“十分钟,一刻钟后,到书房里来!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从今天起,我就传给你师门绝学!”

    说罢,也不理睬郭怒不懂十分钟是什么概念,更不理睬郭怒如何卖惨,转过身,大步流星直奔书房。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居然又被古人给骗了!

    刚才他光闻见了万金油味儿,却压根儿没注意到,那郭二哭之前,先用手抹了几下眼睛!

    倘若那郭二是贺知章和张若虚的同辈儿也好,毕竟见了偶像就掉智商,乃至人类的通病。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在逃多年的通缉犯,明知道警方会趁机布下天罗地网,还怀着侥幸心理去听偶像张学友的演唱会。某人被贺知章、张若虚两大古代文坛巨星,联手骗得晕头转向,也有情可原。

    可那郭二,只是又臭又赖的滚刀肉,年龄也跟张某人差不多大。张某人却被他给骗了个团团转!这口气,要张某人如何能够咽得下?

    咽不下去,就一定得报复回来,同门之间,“仇”不隔夜。

    而那郭二,皮糙肉厚,被打上几拳,根本不在乎。张潜也不能真的下死手去揍他。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对于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的考研狗来说,折磨学生不要太简单!趁着没人注意,在书房里打开手机,从论文库里随便翻出几篇文章,剪裁掉有关历史和人物细节,再拼凑出一些个人心得,“秦墨”三大绝学之一,有关哲学的入门篇,就誊抄于桑皮纸上。

    “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了的世界观,或者说是人们世界观的理论体系。作为理论形态世界观的哲学,它是从总体上研究人和世界的关系的。而人和世界关系最本质的方面就是思维和存在,意识和物质的关系问题……

    ……

    罗子曰:哲学,乃是某种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学问。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

    ……

    恩子曰:全部哲学,即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

    思维和存在不仅是人和世界关系的两个最本质的方面,也是两个哲学上最高的范畴……

    ……

    通篇两千五百五十二个字,比《道德经》少一半儿,还都是白话。简单,通俗,绝不是故意刁难人。十天之内背完,每天只背两百五十五个字,肯定也不算负担过重!

    只是,当郭怒满怀喜悦地来到了书房,又满怀喜悦地从大师兄手里,接过了《秦墨三大绝学之入门篇,哲学入门》后,他整个人,立刻变成了泥塑木雕。

    纸上的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之间,还非常贴心地标上了“师门独有”的标点符号。可所有字放在一起,他就如读天书。

    “师兄,这,这上面的文字到底说的是什么啊?我,我一句话都没不懂!”保持了泥塑木雕状态足足半个时辰,郭怒终于接受了自己“太笨”的事实,顶着一头汗珠,讪讪请教。

    ‘小样!我收拾不了别人,还收拾不了你?’强压着心中的笑意,张潜板着脸,沉声呵斥:“不懂就读,读完了背下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没听说过吗?什么时候,你能一个字不差,倒背如流了,我自然会给你解释。这篇,只相当于顽童开蒙用的《千字文》,如果你连这篇都参悟不透,还指望学什么咱们师门的三大绝学?”

    “是,师兄!”郭怒被训了个灰头土脸,捧着张潜刚刚专门给他誊抄的哲学入门,耷拉着脑袋向门外走去。眼看着一只脚踏上了门坎儿,却又不甘心地回头,“师兄,什么是师门三大绝学?另外两门是什么?也这样难么?”

    “师门三大绝学,曰哲学,曰数学,曰物理。”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张潜单手倒背于身后,缓缓回应。被日光照亮的面孔,宛若寺庙里的天神。“其中,哲学乃是教你聪明的学问,你哲学入了门,再学其他两门,就事半功倍。”

    “而数学,入门为数数算账,进阶则可算尽世间万物!精通,则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凡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不可算。”

    “至于物理,入门为知其状,测其形,得其内外结构。进阶为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精通,则大至宇宙,小至尘埃,皆可慧眼查之。地水火风,亦皆可究其内理。挥手之间,搬山蹈海,改天换地!”

    忽悠,谁不会?

    学哲学的人中,忽悠乃是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

    以前张潜之所以没使出这门本事,一是因为初来乍到,对身边环境还不适应。二则是一直没得到施展机会。

    而今天,郭怒想要拜入师门。他这个代师收徒的大师兄,自然要给师弟一个下马威。

    事实上,即便他不使出杀招,郭怒也早就晕头转向了。待杀招使出之后,更是当场就又一次呆若木鸡。

    “呼——”一阵秋风透窗而入,吹得张潜衣袂飘飘而动,仿佛他随时都可能破空而去。

    “大师兄莫走!”郭怒瞬间惊醒,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师兄,多谢教我师门绝学。我,我发誓,此生既入秦墨,生不离,死无悔!”

    说着话,又松手退开,就要跪地赌咒。张潜看到了,赶紧收起了装神弄鬼的姿态,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不是跟你说过么,我秦墨,讲究世间人人生而平等。只跪天地父母,不跪他人。即便迫不得己,膝盖可曲,志不能弯。”

    “多谢大师兄教诲!”此时此刻,即便张潜让郭怒举刀自裁,郭怒都不会犹豫分毫。立刻收起膝盖,长揖及地。

    “下去背吧,什么时候,能够一字不漏了,什么时候找我来解读!”一天连续忽悠了两场,张潜也有些累了,挥挥手,示意郭怒自行离开,“想住在庄子上,就找崔管家给你安排客房。如果想回长安,就趁着天亮赶紧走,别指望我专门给你安排宵夜。”

    “是,大师兄!”郭怒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转身告退。一条腿迈过了门坎儿,却再度回头,“大师兄,如果任小五想学,我可以把入门篇,借给他看么?还是法不传六耳……”

    “狗屁法不传六耳,你以为,没人领路,师门绝学随便看看就能学会啊!”张潜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冲着他再度挥手,“任小五跟我认识,还在你之前。我今天既然代替师父收下了你,就不能厚此薄彼。如果他想学,就做三师弟,你给他抄一份一模一样地去背。今后……”

    想想日后也许还有人仰慕秦墨的名头,过来凑热闹。犹豫了一下,张潜笑着补充:“今后除非惊才绝艳之辈,且咱们对他知根知底,我轻易不会再收第三个师弟。即便看着别人面子收,也由你们两个代师传艺,只能算外门弟子,不算入嫡传之列!”

    “知道了,大师兄!”听闻任琮也能一起学,并且以后轻易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列入嫡传,郭怒心花怒放,答应了一声,雀跃离去。衣袂飘飘,如乘秋风。

    “现在高兴,将来有你叫苦的时候!”望着此人背影,张潜微笑着摇头。

    哲学,数学和物理,这三大学科,甭说门门学到精通,就是其中一门学到进阶,都足以耗费许多人一辈子的精力。而郭怒数学和逻辑思考能力,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一世纪的小学生,想要其中一门学到进阶,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能将二十一世纪的东西方学问,提前在大唐埋下几颗种子,张潜心情还是非常愉快。

    据他所了解,一直南宋灭亡之前,中国的自然科学发展水平,都遥遥领先于整个世界。而南宋灭亡,不仅仅毁掉了一个朝廷,同时也打断了整个华夏文明的发展进程!

    文明的发展进程,被打断一次,就够倒霉的了。谁料,几百年后,随着大明的覆灭,华夏文明的发展进程,还又被野蛮打断了第二次。

    后世英国,为何能凭着弹丸大小的国土,成为日不落帝国?自从1215年之后,虽然屡经战争,却没有任何外族,踏上其本土。

    而文明的发展进程,一旦不被打断,光是凭借惯性,就足够对那些发展进程断断续续的对手,形成碾压。

    华夏文明发展,为什么如此多灾多难?

    生产力,经济实力,科技实力,都远超对手的南宋和大明,为何会被野蛮所征服?

    宋、明两个朝代后期,重文轻武,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在宋、明两朝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已经发展到了极限。

    在长时间没有其他文化精华可供汲取的情况下,儒家思想,已经承担不了,指导华夏文明发展的使命。

    而思想,是一个国家的大脑。

    大脑僵了,四肢再发达,也不堪一击。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张潜不清楚。但是,如果将二十一世纪的哲学和科学,提前引入八世纪的大唐,无异于他亲手埋下了几颗种子。

    给这几颗种子,五百七十年的发芽和成长时间,到了1279年前后,恐怕蒙古人就没任何机会了吧!

    虽然张潜自己不可能活到那个年代,但是,想一想,他依旧感到心旷神怡。

    两眼望着窗外,他忽然发现,外边的秋色好生潋滟。

    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已经与数日之前,截然不同。

    数日之前,他连安史之乱,都懒得搭理。因为那时的他,只是个外来户,旁观者。大唐的世界,就像电视机里的画面,跟他本人毫无关系。

    而现在,他的根,却已经悄悄地扎在了这里。他本人,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无论将来长成野草,还是参天大树!

第六十六章 群星闪耀时 (上)

    给青年做老师,其实是一件非常令人心神愉悦的事情。

    不用教给他们太多东西,就可以把他们指挥得像骡子一样,在实验室或者工厂里,把原本你自己该干的活全都干了。

    心情好的时候,随便从手指头缝漏一点儿钱给他们,就能让他们对你感激涕零。

    如果他们的研究有了进展,毫无疑问,都是老师的英明指导。如果他们的工作出现疏漏,是他们笨,没有领悟到老师传授的精髓,所有错误都与做老师的你毫不相干。

    自从收下郭怒当师弟之后,张潜就成了这样一位老师!而在小胖子任琮哭着喊着成为下二位师弟之后,他的日子就越发轻松。

    蒸馏烈酒的工作,已经全都可以交给两位师弟来负责。而作为代师传道的大师兄,张潜只需要偶尔去看一眼,用嘴巴鉴定一下酒精是否达到足够浓度就好。

    提炼香精的标准流程,因为一直没有摸索完整,所以张潜还需要多花一些心思。但是,其中那些比较繁琐且耗费体力的前期准备工作,也都可以交给两位师弟代劳。

    “秦墨”讲究知行合一,所以,繁重的实践工作,可以加快两位新晋师弟,对师门绝学的领悟。当然,哪怕工作再多再累,《哲学入门》还是要求尽快背熟的。

    那是每一名《秦墨》门徒入门的必修课,任何人都不能马虎。如果连背诵两千五百字经文的智力和韧性都没有,怎么配被大师兄带着一起修行?

    总之,除了不能在学生的论文上署名之外,短短几天之内,张潜就把后世“教授老板”的工作,全都给干了个遍。而他的两位“师弟”,非但没有像后世研究生那样,到论坛上控诉老师的剥削,反而双双蹲在花露水作坊里头,忙得乐不思蜀。

    并且这两位师弟,还都属于动手能力甚强,资质出众那种。让张潜这个做“老板”的,每一天在惊诧之外,心神都极为愉悦!

    心神愉悦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

    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九月初九。

    这天,眼看着时间已经接近了正午,张潜便命人将最近两日的“科研成果”,满满四大木桶高度酒,装上了一辆马车。然后自己徒步,让任全赶着马车,优哉游哉地前去张若虚家赏菊。

    双方的院子其实距离没多远,出了属于张潜的土地,再穿过两大排隔离树,就到了张若虚的地头上。然后再沿着一条可并行两辆马车的土路走上七八百米,后者府门,就近在咫尺了。

    作为菊花宴的主人,张若虚早就带着书童和家仆,等在了自家大门口儿。见到张潜到来,又隔着木桶闻到那浓烈的酒香,立刻眉开眼笑,“小友来得真及时,老夫就在刚才,还好生犹豫,是否要专门骑马去你家一趟,讨两坛美酒来以助宾客诗兴。却没想到,一转眼,你已经把美酒送到了老夫家门口儿!多谢了,多谢了,赶紧里边请,季翁刚才还跟几个老友,在里边说起你呢!”

    说着话,他安排家仆将马车赶向了后门。然后上前挽着张潜的手,亲自将后者送到了院子里的二门口儿,才又停住脚步,将目光看向一位恰好从门内迎出来的英俊少年,笑着介绍:“季凌,这就是我昨晚跟你提起的用昭,秦墨的真传子弟,你昨晚赞不绝口的好酒,就是他用师门秘技所制。”

    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张潜,笑着介绍:“用昭,这位是老夫的好友之子,姓王,名之涣,表字季凌,这几天特地被老夫请来,帮忙招呼客人。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少年英杰,日后理当多多亲近。”

    “绛郡王季凌,见过用昭兄!”那少年极为洒脱,立刻笑着向张潜拱手。

    “久,久仰……”饶是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张潜仍旧被王之涣三个字,震得心神刹那失守。狠狠咬了好几下牙齿,才笑着还礼,“久仰季凌兄大名,今日一见,张某三生有幸!”

    作为同龄人,彼此之间还素昧平生,第一次打招呼用词如此卑微,未免就太不合适了。好在那王之涣天性豁达,又曾经从张若虚口中,得知张潜是初出深山,不谙世事。所以,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头,就再度笑着拱手:“用昭兄说话真是风趣,王某不过是个仗剑游历的武夫,哪里来的什么名声?倒是用昭兄你,王某自打进了长安城,几乎每天都听人说起你的大名。”

    ‘武夫……’张潜又楞了楞,差一点儿再次心神失守。

    在他记忆中,王之涣,子季凌,祖籍晋门,随长辈移居绛郡。以上几乎每一条,都跟眼前的王之涣,对应得严丝合缝儿。

    只是,他记忆中的王之涣,乃是盛唐著名边塞诗人。一首《登鹳雀楼》千古传唱。两首《凉州词》光耀古今。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王之涣,却口口声声以武夫自居,让他的大脑,如何还能保持运行稳定?

    “胡闹,学什么不好,小小年纪,学那不要命的游侠儿!”正精神恍惚之际,左耳畔,却传来了张若虚的斥责声,刹那间,如同醍醐灌顶,“你们王家乃是书香门第,岂容你如此任性?!好好休整几日,然后老实去四门学就读。否则,当心你父亲派人来拖你回去,剥你的皮!”(注:四门学,大唐的学府,专门收五品到七品官员的子弟。)

    “我知道了,此刻王之涣还小,人生道路还没确定!”张潜眼神大亮,差一点就“当机”大脑,终于又恢复了全部功能。

    定神看去,只见那王之涣,生得凤目蚕眉,面如傅粉,修身长臂、熊肩狼腰,浑身上下,英气勃勃,哪里有什么半点诗人模样?去演二十一世纪网剧里的少年剑客,却根本不用再做任何化妆!(注:王之涣,按照史料记载,少年时的确做过游侠儿。此刻十九岁。)

    与二十一世纪很多阳光少年一样,听闻很快就要去四门学读书,王之涣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黯。向张若虚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回应:“世叔教训的是,侄儿今日之后,就立刻开始温习功课。定然不教父亲和您失望!”

    “这就对了,年少热血,多读书,方能静心养气。”张若虚不管自己年青之时如何放浪形骸,却对晚辈要求甚高。“想荡尽天下不平,尽可等你做了宰相之后。届时,大笔一挥,便能让几十名贪官污吏身败名裂,岂不比用剑省事得多?”

    说罢,又快速将头转向张潜,笑着解释道:“白云子老道与我约好了,正午必至。那老道向来守时,年龄又已经接近古稀了,所以,我还得到门口去迎他一迎。用昭是自己人,我就不再往里送你了!”

    “前辈尽管自便!”曾经被张若虚教导到头大,张潜唯恐此刻张若虚拿同样的话语,来督促自己上进,连忙向对方拱手。

    张若虚正忙得脚不沾地,丝毫没留意到他脸上的庆幸之色,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酒水和席位都在花园里,来者不问官职、资历,皆为老夫的贵客。你尽管随便去坐,等会儿,老夫迎到了白云子,就过来招呼你。”

    说罢,又向王之涣叮嘱了几句,请他务必将张潜安排妥当。然后向两个年青人拱了下手,转过身,快步走向大门。

    王之涣顿时如释重负,笑着向张潜发出了一个请随我来的手势。

    而张潜最近总是被张若虚以长辈身份训导,也是心有余悸。偷偷松了口气,笑着迈动脚步。

    下一个瞬间,两个年青人又相视而笑。俱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

第六十七章 群星闪耀时 (下)

    张潜今年周岁二十二,按照大唐的算法,是二十三。但是由于热爱锻炼,穿越之前又终日憋在学校里很少出门的缘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许多。

    而那王之涣,虽然刚刚及冠(虚岁二十),却因为喜欢仗剑策马做游侠儿,风餐露宿,年龄看起来比实际略大。所以,二人肩并肩一路行来,竟如同一对风流倜傥的双胞胎般,引得无数宾客纷纷侧头注目。

    “今日酒宴,乃是贺博士和张叔联手安排。以饮酒赏菊为主,所以请客人都坐在了花园之中。”堪堪来到花园内,王之涣想了想,主动介绍:“仓促之间容不得精细,故而只能效仿胡人因陋就简,摆下十几个长桌和几十套胡凳,让大伙随意就坐!待会儿若是有不便之处,还请用昭兄见谅!”

    “季凌言重了,我与张前辈乃是邻居,用不着对我如此客气!”因为跟王之涣同病相怜,张潜心中的紧张感,就少了许多。笑了笑,轻轻摇头,“你一会儿尽管先去招呼别人,免得张前辈自己忙不过来,让贵客感觉受了冷落。”

    “那倒是,张叔从昨天见到我的面儿,提你的名字不下二十遍。”王之涣是个豁达性子,也不跟张潜更多客气,只管笑着点头,“那边有个凉亭,附近种了几株醉菊,花朵有碗口大小,颜色亦是极为难得的金红。如果张兄不嫌风吹的话,坐那里倒也方便。”

    “那就去凉亭!”张潜抬头四下看了看,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座木制的凉亭。下面摆着一张石头桌案,四五个石头圆墩,附近还有十多簇菊花开得正盛,便答应着挪步。

    谁料,才走了不到十米远,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胖子。一把拉住王之涣的胳膊,大声叫嚷:“好你个王季凌,刚才把我丢在一边儿,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大伙都说,张世伯预备下了极品佳酿,为何到现在还没见你安排仆人端上来?!”

    “好酒难得,现在就给你端上来,等会儿你再喝别的酒,就索然无味了!”王之涣一巴掌拍在对方手背上,将此人拍得呲牙咧嘴。“别闹,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张用昭,单名一个潜字。贺博士和张世叔,都对他的本领极为推崇!”

    随即,又快速向张潜介绍:“用昭兄,此人姓卫,名道,表字纲经,乃山东卫氏嫡裔。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也是张世叔的故人!”

    “河间张用昭,见过纲经兄!”总算见到一个藉藉无名之辈了,张潜提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悄悄落回肚子内,从容不迫地向那卫道拱手。

    “你就是一粒仙丹让人起死回生的张仙师?”那卫道,却不像张潜这般从容。迅速退开半步,一边上下打量张潜,一边拱手还礼,“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似凡俗之辈。”

    “纲经兄过奖了!”张潜被卫道夸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觉得别扭,赶紧讪笑着解释,“传言通常都做不得真,我只是从师门里带了两份药物,刚好用到朋友的父亲身上罢了。那药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我也从没修炼任何异术!”

    “原来如此,我就说么,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那么多神仙鬼怪?!”那卫道是个自来熟,立刻大笑着摇头,“用昭兄来得正好,我刚才还跟伯高、子寿他们几个争辩,神仙之事,到底可不可信。你刚好帮我做个佐证!”

    说着话,就要来拉张潜的胳膊。唬得张潜连忙逃开数步,笑着摆手,“纲经,纲经兄见谅。小弟初来乍到,与你说的伯高,子寿等英杰,并不熟悉。一入席就先帮你跟他们争论,实在有失礼貌!”

    “那倒也是!”卫道拉了一个空,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讪讪挠了一下脑袋上的纀头,笑着发出邀请,“那就先放过他们一马。季凌,你赶紧安排仆人上好酒来!也好让我见识一下,让贺博士赞不绝口的美酒,到底是怎样的琼浆?”

    “纲经兄莫急,且让我介绍用昭兄与伯高、子寿他们认识!”王之涣哪里肯陪着此人胡闹?挣脱他的拉扯,找借口继续带着张潜往花园深处走,“用昭兄,请随我来。子寿兄乃是长安二年的进士(702年),一直外放为官。今年任满,回长安来,接受吏部考核甄选。他的才华胜小弟百倍。文坛宿老张说曾经称赞他,文章有如轻缣素练!”

    “可是写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张潜大惊失色,询问的话脱口而出。

    ‘镇定,镇定!’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他一边拼命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儿。’这是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泰斗级别大佬联袂举办的文坛大趴,来的客人,当然不可能是白丁!这才见到了一个王之涣,听到了一个张九龄,就惊掉了下巴。等会儿,还不知道要遇见哪位大佬。如果听一个名字就震惊一回,今天得震惊到何时才算是个头儿?’

    他只顾着努力掩饰,唯恐被人笑话。然而,王之涣却是见惯了别人听闻张九龄的名字,就心神大乱。所以,丝毫没感觉张潜的表现有什么奇怪,笑了笑,轻声回应:“正是,原来用昭兄也听闻过子寿兄那首望月怀古。我先前还以为,用昭兄避居深山,对外边的事情不闻不问呢!”

    ‘我不但知道这首望月怀古,对老兄你的登鹳雀楼,也背得滚瓜烂熟!’张潜在肚子里偷偷吐槽,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幅非常自然模样,笑着解释:“早年在山中时没有读过,出山后,恰好在任家庄里看过别人誊抄的诗集。一读之下,顿时惊为天人!”

    “用昭居然有过目不忘之能,佩服,佩服!”王之涣不知道张潜是从小背唐诗宋词背大的,顿时对他的超人记忆力挑大拇指而叹。

    张潜被夸得脸上发烫,赶紧笑着摆手。正想找借口将话题岔开去,耳畔却忽然听到一串“叮叮咚咚”的琴声,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刹那间,盖住了周围所有嘈杂

    本能地循声望去,他看到一个红衣红裙,浑身上下打扮得如同火炭般的女子,正坐在不远处的一簇金黄色的菊花旁,信手而弹。徐徐秋风伴着琴声,从此女身旁吹过,将她的衣袂和秀发吹得飘飘而起,宛若画卷。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毫无预兆地,一首著名的现代诗,就涌入了张潜的脑海。

    正准备抚掌赞叹几声,再询问一下那弹琴女子的名姓。耳畔却已经响起了卫道特有的公鸭嗓,“方才不知道是哪位幸运的家伙,抢先拿出了一首好诗。竟引得琴律大家,提前下场为他伴奏。唉,可惜卫某不精于此道,否则……”

    言谈间,羡慕与忌妒不加掩饰!

    话音刚落,风中的琴声,戛然而止。袅袅余韵中,却又见那红衣女子,从身边抓起一把宝剑来。也不用任何金属器物为槌,直接将宝剑拉出剑鞘,戳于身边泥地,用十根带着琴套的手指错落弹去,“叮叮当当”,声若急雨。

    夹杂着菊花幽香的秋风瞬间变得凛冽,吹得人透体而凉。

    那琴律左手弹剑,右手抚琴,竟然一心二用,将落珠般的琴声和急雨般的剑声,交织于风中,刹那间,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张潜的双手,一下子就僵在了半空中。紧跟着,浑身上下的寒毛,根根倒竖而起。

    恰在此时,两名匆匆赶至的仆人,合力竖起了一块木板。一位身穿青衣的少年书生,将酒杯朝身后一丢,大步上前,抓起毛笔,伴着琴声在木板上笔走龙蛇。

    每一个字,都有笆斗大小。

    每一个字,都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须臾,琴停,笔停,秋风亦停。

    却有一缕菊香幽幽,萦绕于空中迟迟不散。

    “好——”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带头喝彩。

    刹那间,大半个花园又活了过来,喝彩声,抚掌声,宛若雷动。

    “伯高兄好才气,也好福气!”王之涣目光炯炯,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当是谁?原来是张旭张伯高动了墨兴!也难怪琴律大家二琴齐奏,为他增色!”再看那卫道卫纲经,竟然连羡慕的力气都没有了。先悻然摇了几下头,然后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桌子旁,抓起一只酒壶,仰起头,鲸吞虹吸。

    那一年,张九龄年方而立。

    张潜二十三,张旭和琴律都与他同龄,王之涣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

    那一年,秋风中,有花,有酒,还有琴声。

第六十八章 斯人独向隅 (上)

    “原来那草圣张旭,也有如此年青时候!老天爷,张某此行着实不虚!”同样的热闹,看在张潜眼里,却与周围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以前在二十一世纪,他看王之涣也好,看张九龄、张旭也罢,都是书本上的几个没有生命的文字,或者一幅印在纸上的画像。

    他崇拜也好,给这些人恶作剧般在画像上填上八字胡,自行车,飞行扫帚也罢,这些人始终都是需要他仰望的存在,就像夜空里亿万光年之外的寒星。

    而现在,这些人却都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跟他同龄,跟他分享同样的美食、美景,同样的热闹!

    接下来,这些人还有可能跟他凑在一起称兄道弟,喝酒撒疯。一起成长,欢歌,甚至并肩而战。一起见证即将到来的开元盛世,一起分享中华民族在中世纪的光荣和梦想!

    这,将怎样的开心与幸运?稍微想一想,就让人热血为之沸腾。

    他,张潜,将亲眼看着王之涣,从一个少年游侠儿,成长为边塞诗派中的擎天巨柱。他,张潜,将亲眼看着张九龄,从一个回京述职的九品芝麻官儿,成长为千古名相。他,张潜,将亲眼看着张旭,从一个热血书生,成长为华夏草圣,千古酒国传奇。他,张潜,将亲眼看着……

    他将看着他们。

    他们也会看着他。

    他已经成为,并且最终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起光耀整个大唐星空!

    “老天爷,谢谢你!”偷偷扭开头,擦了一下眼角,张潜在心中默默致谢。

    他决定彻底跟老天爷握手言和了。从此再也不动不动问候对方祖宗。虽然,虽然老天爷从来听不到他的骂声,也未必在乎他的感谢。

    虽然,虽然老天爷将他丢进时空黑洞之时,没送给他可以随身携带的老爷爷和打怪升级系统。

    正心潮澎湃间,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音乐。再度抬头看去,却是一名络腮胡子的年青人,正在弹剑做歌。声音洪亮明快,瞬间响彻云霄:“严霜封草树凋红。叶落满地小园空。溪上芙蓉今何在,篱边野菊笑秋风……”

    “王子羽这个人来疯,还让不让老子活了!”那卫道手捂额头,做痛不欲生状。

    “子羽兄乃是急才,特别是手边有酒的时候!”知道张潜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诗会,王之涣非常贴心地在旁边小声介绍,“他是太原人,单名一个翰字。生性倜傥不羁,喜欢仗剑四处游历。去年曾经以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让在场所有才子,顿时都没勇气下笔!今日大伙把盏品菊,他又先行抛玉,接下来,恐怕想写诗的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拿出来的,是不是一块砖头了。”

    “原来是他?”张潜顿时就将弹剑做歌的络腮胡子,与脑海中的记忆对上了号。

    只是记忆中的王翰,却远不如眼前的王翰鲜活有趣。竟然豪放不羁到,只管自己写得过瘾,不理睬后来者是否还有勇气下笔的地步。

    以张潜在大学时跟同学交往所得出的经验,通常豪放不羁者,都不是什么心机阴沉之辈。所以在欣赏之余,他本能地就想再走得近一些,跟王翰碰上一杯酒,聊上几句闲天儿。谁料还没等他挪动脚步,却看到贺知章的书童贺俊,匆匆忙忙向自己跑了过来。

    “张少郎君,张少郎君。我家老爷说,他想介绍几位前辈给你认识。自己脱不开身,所以让我过来问问你,眼下是否有空?”不待张潜询问对方的来意,贺俊就停下了脚步,非常客气地相告。

    “贺太常找我?”张潜愣了楞,迟疑着扭头四下张望。很快,就在花园的另外一侧,一个颇为庞大的凉亭下,看到了贺知章举着酒盏,正在向自己遥遥示意。

    不敢让对方久等,他连忙向王之涣,卫道二人告了一声罪,转身直奔大凉亭。堪堪才来到附近,就听见贺知章笑着说道:“来了,他来了!隆翁,道济,安之,这就是我刚刚跟三位提到的张用昭。虽然为墨家子弟,却对我儒家经义了解颇深。偶发一语,甚至可以视为他山之石。”

    这就不能只算往张潜脸上贴金了,简直跟直接从头顶往下倒金粉差不多。把个张潜夸得,顿时浑身发烫。赶紧弯腰下去,向亭子里包括贺知章在内的四位长者行礼,“末学后进张潜,见过贺前辈。见过各位前辈!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胡解先贤之言,贻笑大方,还请各位前辈见谅!”

    “什么叫贻笑大方?如果人人见了前辈就说不出话来,那么做前辈的,怎么知道自己学识之不足?”在单纯学术问题上,贺知章从来不像对官场争执一样谨慎,立刻接过话头,笑着反驳,“年青人,不能过于自谦,否则,就会失了锐气。弄斧,一定要在鲁班门口。如此,才能让鲁班为你指点一二。而那鲁班,年纪大了,暮气难免会遮住眼睛。看到年青人的斧影,说不定也能得到一些启发,令自家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前辈心胸豁达,晚辈佩服!”张潜被说得心中紧张感尽去,再度笑着拱手。

    “佩服就不必了,以后多派人送些好酒,到我家中就好!说实话,自从喝了你的酒,长安城内其他酒水,就全都成了醪糟!”贺知章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即,将手伸向对面的老者,“来,用昭,见过我的这位老友,隆择,姓毕,单名一个构字,前几年奉命出巡润州,眼下刚刚回长安来述职!”

    “晚辈河间张用昭,见过隆翁!”张潜见那老者须发皆白,立刻恭恭敬敬地施以晚辈拜见长辈之礼。

    “小友不必客气,前几天你送给季翁的酒,老夫分走了一半儿。最近几天正酒虫上涌,没想到在实翁家里,居然见到了酒水的原主人!”被称作隆翁的毕构笑着起身,微微抱拳相还。

    “晚辈特地带人赶制了四桶,为今日赏菊之宴助兴。”见老者根本没什么架子,张潜心情更为放松,想了想,笑着透漏,“方才张前辈,已经命人将酒送到后厨了。应该用酒壶温好之后,便会命人送上来。”

    “如此,这杯中的酒,就不能再喝了!”毕构闻听,果断将身边的酒盏,连同里边的黄酒推到了一边,大笑着宣告。

    “老夫也有此意!”贺知章大笑着附和,随即,又将手伸向了紧挨着毕构的一位头发乌黑的中年男子,“用昭,这位也是老夫的好友,张道济,单名一个说字。他的文章之中有浩然之气。你如果日后想要进学,不妨拿来反复揣摩。”

    “晚辈河间张潜,见过道公!”一天之中名人见得太多,张潜的心脏也就麻木了。大大方方地躬身,向眼前这位将来的开元时代名相行礼。

    “用昭不必客气!”张说笑了笑,站起身,轻轻拱手。“季翁方才之言,实在将张某拔得太高。你若是有心求学,还是选他的文章揣摩为好。他可是货真价实的状元郎!”

    “道济,你又拿老夫当挡箭牌!”贺知章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谴责”,随即,将手伸向在场第三位长者,郑重向张潜介绍。

    此人名为王适,字安之。也是一位文章大家。然而,张潜却没在历史和文学书上,注意到过他的名字。所以,心中未起任何波澜,大大方方向对方行礼,寒暄。

    “今日品菊盛宴,你带了酒,可带了诗作来?”贺知章借张若虚的花园,邀请这么多年青人前来赴宴,原本就有趁机提携晚辈之意。所以,待张潜挨个与亭子内的长者们见过了礼,立刻笑呵呵地询问。

    张潜早就被张若虚暗示了无数次,就差直接替他捉刀了,所以肯定提前做了些准备。此刻听贺知章问,赶紧厚着脸皮回应,“有劳这晚辈相问,晚辈并不擅长诗文。最近几天冥思苦想,勉强凑了一首。实在不敢拿出来污人耳目!”

    “什么叫污人耳目,作诗,讲究的是发自心声。只要是用心之作,便不妨拿出来一看!”贺知章不给他谦虚机会,只管笑着催促。

    “那晚辈就献丑了!”张潜无奈,硬着头皮将手伸入衣袖,从里边的夹袋当中,取出了自己反复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拼凑出来的诗,当面请贺知章斧正。

    之所以宁可露丑,也不做那文抄公,倒不是他有什么道德洁癖,而是实在有些不忍心。

    像张若虚这种惊才绝艳之辈,一生就留下了两首诗。被他抄走一首,就少了一半儿。随随便便就拿别人一半儿的成就往自己脸上贴,将来生了孩子肯定没屁P眼儿。

    而大唐的医疗技术,又不发达,做不出人工肛门来。倒是二十一世纪那些盗版商和文抄公,不用有此担忧。个个赚得盆满钵圆之余,也给肛肠科,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而像诗写得多的,如十全老人的大作,张潜以前根本看不上。虽然那四万多首诗中,有关菊花的可以随便抓。但十全老人的大作,质量稳定得实在太可怕。几乎每首都与村头老童生的作品仿佛,没有一首能达到举人标准,更甭提哪首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

    所以,与其抄这种诗,还不如张潜自己编。虽然他编得未必高明,可正如贺知章所说,作诗,讲究发自心声。只要是用心所做,质量差一点儿也不丢人。

    至于他的“大作”,被贺知章读了之后,会不会当场揉成纸团儿。张潜就顾不得了。反正他的水平就是那样儿,再努力十年,同样入不了贺知章的法眼。

    “观菊,诸位且听我念。”正当他准备接受迎头一棒之际,贺知章已经手敲桌案为伴奏,朗声将他写的诗给读了出来。“寂寞东篱下,稀疏两三丛,只为花开晚,不得报春风!”(注:诗是胡乱编的,班门弄斧,以博一笑。)

    毕构和王适两人听了,轻轻皱眉,然后又点头而笑。很显然,张潜今天这一“斧子”,落在他们眼里,有些过于笨拙了。

    而那张说,眉头皱紧之后,却没有立刻舒展开。迅速将目光看向张潜,沉声问道:“用昭今年多大了,心境怎么如此颓唐?若是少年故作悲秋之语,也倒罢了。若是真的有感而发,张某年纪大概长你一倍,倒是要劝你,平素多出来走走。多与张伯高、王季凌和王子羽他们交往,以免人未老,心先衰!”

第六十九章 斯人独向隅 (中)

    张潜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在苦苦琢磨,该如何写一首绝句诗去交差,免得届时当场露怯。连续好几个晚上,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诗写得出来写不出来,平仄差得是不是太多,哪里想过心境不心境问题?此刻被张说这个文坛和政坛双料行家一语道破,才蓦然觉察,自己苦苦编纂出来的这首菊花诗,最大问题根本不在于平仄,而是在于意境太丧!根本没有一名年青人应该具备的朝气!

    反过来再对照王翰那句,“溪上芙蓉今何在,篱边野菊笑秋风……”。双方在意境上,至少差了四十岁。一个是阳光少年,一个是白发老翁!

    正羞得汗珠乱冒之际,却又听那贺知章主动替自己辩解道:“道济何必责之太苛?年青人伤春悲秋,白发宿老豪情满怀,不正是人间常理么?!贺某二十岁时,写的许多文字,比这首观菊,还要颓唐数倍。倒是现在年近半百,却常常发些豪言壮语,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暮气。”

    “此言甚是!”王安之年龄跟贺知章差不多,也笑着在旁边帮腔。“吾读此诗,虽然平仄上微有瑕疵,意境稍嫌颓唐,比起太学之中大部分年青人之作,却已经高出许多!”

    “那是自然,否则,季翁怎么可能引他来咱们面前!”张说也不跟贺知章、王安之两个人争论,笑着轻轻点头。

    “你们二位如果知道,他在一个多月之前,连唐言都不会说,恐怕就此诗的看法,会大相径庭!”贺知章却仍然不满意,继续全力替张潜出头,“况且他的师门,原本也不以文章华美著称于世。”

    “啊?”话音落下,不禁张说和王适两个大吃一惊,就连年纪最长的毕构,都悚然动容,“此话当真?他一个月前,真的还不会说唐言?!”

    “他从山中出来,总计不到两个月。贺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说得磕磕绊绊!”贺知章笑了笑,轻轻点头。随即,略作迟疑,又快速补充:“墨家自古以来,便以制器见长。贺某上次去他家取酒,曾经看过他制酒的铜壶,端的可谓巧夺天工。二位先前都曾经在地方替圣上牧民,若是将来有用到各类器物之时,不妨派人来跟用昭做一番咨询。”

    “制器?你当真学过墨家的机关秘术?”张说的眉头一挑,双目之中,立刻射出了两道锐利的光芒。

    “用昭,墨家机关秘术,你掌握了几何?可否为老夫出示一二?!”毕构年纪大,反应稍慢,却跟张说一样,用刀子般的目光重新打量张潜,满脸难以置信。

    也不怪他们两个多疑。

    自从卢藏用和他兄长卢征明两个“聪明人”,借着隐居终南山“避世”的手段扬名,成功混入大唐高官队伍之后。每年出现在长安附近的各类隐士和异人,就多得如过江之鲫。

    而状元郎贺知章,又是众所周知的喜好提携晚辈,经常用一些过头的言辞,替他自己看好的晚辈扬名。(注:贺知章夸过很多人,最著名的就是夸李白,谪仙。)

    所以,先前王适、张说也好,毕构也罢,都没怎么把张潜的墨门子弟身份当一回事儿。只是碍着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的面子,跟着附和几句罢了。反正眼下长安城内外,打着各类古怪招牌求出身的年青人车载斗量,也不差张潜这一个。

    而现在,贺知章抛开花样文章,直接提到了实用机关器物,毕构和张说两个,就不敢再敷衍了事了。毕竟诗文这东西,只要肯花钱,就能找到高人捉刀。而墨家机关,却是要实打实做出来看效果的,是真是假,用上一用,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用昭小友,反正眼下客人还没有到齐,你不妨说几样师门器物出来,让他们两个孤陋寡闻的家伙,长长见识!”贺知章是何等的聪明,听到毕构和张说的问话,立刻就猜出了二人并不相信自己先对张潜的介绍,当即心里就憋了一股子火,笑着向张潜提出了要求。

    张潜原本还想谦虚一番,此刻发觉事情已经涉及到了贺知章的颜面和信誉,当然不敢让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失望。因此,向前走了半步,笑着从桌案上抓起了一双筷子,比划着说道:“敢教各位前辈知晓,秦墨入山之后,便不愿再于杀人利器上下功夫,因此兵器方面,在下学得很少。但可用于改善民生之器物,在下却略微涉猎了一二……”

    说着话,他将筷子竖起来当立柱,又拿了一个装水果的柒盘当闸门,快速演示:“诸位前辈请看,这便是一个单向水门的大致模样。晚辈见长安周围,有许多土地都遭受了洪涝之害。若是挖水渠与大河相连排涝,又需要时刻提防河水倒灌。而如果在水渠上,建这样几道水门。当农田中水位高时,闸门被洪水推开,水就能自行泄入大河。而当河水暴涨之时,倒推闸门,即可将闸门关得死死。届时,将无一滴河水,可灌回农田之中!”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毕构前几年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被打发到外地做刺史。而那张说,更是因为不肯附和权臣污蔑同僚,被武则天一脚给踢到了岭南的钦州。这两位做地方官员之时,都没少因为水患而挠头。如今见到了张潜的单向闸门,如何会想不明白此物的妙用?一时间,惊喜,惭愧和懊恼等诸多感觉毕至,双双恨不得站起来以头抢地!

    惊喜的是,有了此门,大部分洪涝灾害,可以迎刃而解。

    惭愧的则是,如此简单的一个木头门,自己冥思苦想多年,怎么就是想不到?

    懊恼更是,如今自己回长安述职,却拿不出足够的钱来,给韦后的哥哥送礼,再想要补到实缺,不知道要等至何年何月?眼看着可造福万民的利器,却没办法亲自去推广,那与未见到过此物,还有什么分别?

    张潜哪里知道,后世人眼里一层窗户纸般的科技进步,对于前人来说,就是一座高山!兀自觉得光拿出一个单向水门来,不足以替贺知章争气。将筷子和柒盘放下,又找仆人要了一套纸笔,快速画了一个风车,和一个简易管道式抽水机。

    “几位前辈,可见过这两种物件?这个,乃是风车,下面的这个,晚辈称其为机井。若是用风车带动机井的摇柄,就可源源不断地将水,从低处汲到高处。若是在沟渠与大河之间筑一道堤坝,将风车架设于其上,两侧各接一根竹管做井管。洪涝之时,就可以将沟渠里的水,利用风车和机井排入大河。而干旱之时,则可以将大河中的水,提入沟渠。如此,除非遇到赤地千里或者洪水滔天的大灾,否则,小旱小涝,基本伤不到沿河两岸百姓分毫!“

    “嘶——”话音落下,在座四位长者,瞪圆了八只眼睛,齐齐倒吸冷气。即便心思再沉稳,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风车,对见多识广的他们来说,并不新鲜。但利用风车和两根管子,将水从堤坝两侧随意汲放,却是他们闻所未闻。

    至于张潜口里的“机井”,为何会有如此神奇功能?其中又是什么道理,他甭说听闻,甚至连做梦,都没曾梦见过!

    而张潜,还唯恐四人不信,笑了笑,继续补充道:“晚辈的庄田,今年有很多处都受了洪涝之灾。所以趁着眼下秋高气爽,专门命令管家组织仆人和佃户,在挖渠,筑堤并择地架设水门、风车和机井。风车和机井,大约还需要一个半月时间,才能做好。但水门已经安装了好几个。四位前辈如果有兴趣,一个半月之后,便可到晚辈庄子上,亲眼看一看这些实物。”

    “这……”毕构、贺知章、张说和王适四个,终于停止了吸气。瞪圆了八只眼睛互相看来看去,都从彼此的面孔上,看到了无法掩饰的疯狂。

    如果水门,风车和机井这三样东西,能出现在世上,并且推广开来。光是八水环绕的长安城周围,恐怕就能凭空多出数十万亩良田!而比长安更加涝的衮州、襄樊、姑苏、余杭等地,假以时日,恐怕全都会成为鱼米之乡,人间天堂!

    许久,许久,张说第一个缓过神来。很是失礼地指着贺知章的鼻子,大声抱怨:“季真兄,这,这就是你的错了!有如此利器和奇才,为何不早日献与圣上?!张某知道你爱惜羽毛,可与天下苍生的福祉相比,区区羽毛,算个狗屁!”

    “我,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三样神器!”贺知章被骂得好生冤枉,红着脸高声自辩,“我若是在初次与他相遇之时,就见到水门、风车与机井,岂会把用昭推荐你?”

    “季翁,道公,两位前辈不要争执,且听晚辈一言!”见贺知章和张说两人,就要像小孩子般吵起来,张潜赶紧在旁边劝架:“水门,风车和机井,晚辈以前在师门中,也只是见别的师兄做过,自己并未亲自动过手。所以,在这三样器物的性能未得到证实之前,断不敢将其公之于众。季翁前辈在晚辈庄子上做客之时,晚辈尚未将实物造出,所以就没有跟他说起。如今,这三样器物,已经造得差不多了,晚辈才不敢再敝帚自珍。”

    “嗯,事关重大,谨慎一些绝对应该。”毕构年龄最长,用颤抖的手,捋着自家胡须,一锤定音。

    “那就快点去造,早一天造出实物来,早一天造福万民!”张说仍旧不甘心,红着眼里,大声催促。“如果真的能像你所说那样,哪怕性能差上一半儿,你也不用再去四处投卷了。隆翁,季翁、安之和我,联手保你一份功名!”

    “投卷”这两个字,在大唐的意思是,把自己的文章送给达官显贵看,以求对方帮着自己扬名,或者推举自己步入仕途。

    张潜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更明白,张说是把刚才自己拿出菊花诗来请贺知章斧正的举动,当成了向四位长者“投卷”,顿时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红着脸低声解释道:“多谢前辈。但是,晚辈斗胆教前辈得知,晚辈先前那首诗,是真心想要贺前辈指点,并非……”

    “行了,老夫知道你没投卷的意思。但是,老夫却有责任,不让明珠埋没于尘沙之中!”贺知章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皮,出言打断。

    “小小年纪,怎地如此畏首畏尾?!”张说也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数落,“大唐包容四海,有本事的人,从来不用藏着掖着,故作谦虚!你既然有幸修得了一身奇术,拿出来报效父母之邦,理所应当!难道还真要闲居于林泉之下,直到白发苍苍,再大发感慨,只为花开晚,不得报春风?!刚才说你未老先衰,你还不服!哼,这回又让张某逮了个正着!”

第七十章 斯人独向隅 (下)

    ‘编的,胡编的,我写诗的时候,根本没考虑什么心境不心境!’张潜在心里暗暗叫苦,却对几位长者的热情无可奈何。

    然而,他总不能真的对眼前这几位长者说,李隆基没当皇帝之前,皇家内部杀得人头滚滚,大伙稍不小心就会遭受池鱼之殃,我劝你们还是能躲出多远就躲出多远为好。

    他也不能真的跟眼前几位长者说,与其联名举荐自己出仕,不如说服朝廷给自己水门、风车和机井专利费,让自己今后啥都不用干,蹲在家中就财源滚滚。

    他更不能告诉张说这位将来的开元名相,眼下自己正准备钻朝廷的空子,买一个正四品头衔来装点门面。而接受对方推举,自己顶多混个从八品,还不到四品的一半儿……

    所以,他只能做出一幅虚心晚辈的模样,躬身受教。

    恰好张若虚的家仆,将热过的白酒端了上来。贺知章便邀请张潜入座共饮。而张潜,才不想继续听一群半大老头子教诲,连忙笑着推脱说,自己已经跟王之涣和卫纲经等人有约,不便再接受长者所赐。

    都是从年轻时代走过来的,那贺知章岂能猜不出他是嫌弃大伙唠叨?于是乎,便摇了摇头,笑着抱怨:“既然跟王季凌他们有约在先,那你怎么不早说?害得老夫又让你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去吧,去吧!道济说得对,你是年青人,应该跟年青人一起,不能总是跟着我们这群老头子,沾染一身暮气!”

    “如此,请容晚辈告退!”张潜如蒙大赦,笑着给大伙作揖。转身缓缓行,直到走出老远,才抬起衣袖,将脸上的油汗擦了个干干净净。

    再放眼望去,却没找到王之涣的身影,只看见卫道卫纲经正涎着一张大胖脸,蹲在琴律面前东拉西扯。而那未来的草圣张旭,显然根本没将卫道当做竞争对手,只管拎着一支毛笔,在展开的纸卷上,替所有才子誊写大伙刚刚吟好,或者提前预备下的菊花诗。

    “有了,赵某也有了!”一名杏目剑眉的少年忽然快步走了过来,冲着张旭拱手,“字拙不敢献丑,还要劳烦伯高兄执笔。”

    “好说,好说!子孝只管念来!”张旭脾气非常随和,侧转身还了个礼,随即就将毛笔重新润满了墨汁。

    “题名,折菊。”那名为子孝的剑眉少年,站稳身形,缓缓念道:“映日花开满园黄,无惧秋风不畏霜,都道牡丹颜色好,我独爱菊一缕香!”

    念罢,又客气地朝着周围的同伴们说了声“献丑”,红着脸迅速退回了原来座位。

    “此诗甚何我的口味,让我来合上曲子,唱给大家听!”也许是急着摆脱卫道的纠缠,也许真的被诗中某一句触动,琴律忽然坐正了身体,笑着开始拨动丝弦。“叮叮咚咚”,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

    俄顷,前奏弹罢,竟当真舒展歌喉,将一首折菊伴着琴韵唱了出来。声音婉转悠长,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顿时觉得肋生双翼。

    “好,好——”喝彩声,再度响如雷动。周围的才子们,或者羡慕地看着那名为赵子孝的少年,用力抚掌。或者一边叫好,一边将自己刚刚写成,或者早已准备在衣袖中的咏菊诗拿出来,去请张旭代为誊抄。

    “我也有了!”一名二十多岁,身材瘦高的年青人,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张旭面前,将一张白纸双手递上,“烦劳伯高兄大笔,为此诗增色!牧南风感激不尽!”

    “牧兄客气了!”张旭笑着接过纸,匆匆扫了两眼。随即又将纸张还给了那瘦高青年,转过身,提笔疾书,“寻菊,瑟瑟秋风满回廊,幽幽小园几点香,缘何一株立花径,不愿争妍斗群芳。”

    修辞不见得有多精妙,却动静交替,画意盎然。琴律见了心喜,正准备合上曲子,弹唱给大伙共赏。却不料,斜刺里忽然闯过来一个矮胖子,一把拨开正在搜肠刮肚苦吟的卫道,大声叫嚷:“有请琴大家,在下卢莛,字仲达,出身范阳卢氏嫡支,家父讳征明,乃是吏部侍郎……”

    “久仰令尊大名!今日得见仲达兄,果然虎父无犬子!”琴律的乐思被打断,心中顿时有些火大。将身体稍稍向后挪了挪,笑着抓住了竖在身边的宝剑,挡在了胸前。

    那卢莛却丝毫没感觉到对方话语里的疏离之意,又向前挤了挤,满脸得意地说道:“琴律大家过奖了,在下对大家也是仰慕良久。今天特意写了一手诗,还请大家演奏出来,以供在座各位雅正!”

    说着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纸,大声念道:“我这首诗,题为赏菊。若是菊花开了,却无人懂得欣赏,想必花也寂寞。诸位且听好了,嫣红姹紫开满园,却无蜂蝶舞蹁跹。他日散与秋风去。却留清香满人间。”

    念罢,双目紧闭,手捋下巴,做仙风道骨状。只是身材太圆了一些,秋风吹不动,却被秋日晒得额头油光锃亮。

    “好诗,好诗!”卫道恨此人无礼,在旁边大叫着抚掌,“此诗立意高远,语句通畅,更难得郎朗上口,让人听了之后,顿觉肚腹皆被一股秋风填满,三天不吃不喝,都不会再觉得肚子饿。”

    “对,岂是三天,要我看,得三月不知道饭菜味道,才行!”周围有人一边大笑着接口,一边挤眉弄眼。

    那卢莛却没听出来,卫道等人是在损自己诗写得烂,让人听了之后就会倒胃口。顿时心中大生知音之感,一把拉住卫道的衣袖,笑着发出邀请:“纲经,纲经,人都说你学识渊博,视野开阔,为兄先前还有些不信。今日见了,方知传言实不我欺。来,来,来,到这边来,趁着琴律大家在调音,为兄仔细跟你说一下,我这首诗中,还用了以下典故……”

    “卢兄,卢兄见谅。小弟我也做了一首诗,正准备拿给伯高兄……”那卫道原本存了跟人打一架的心思,却没料到竟然被对方当成了知己,顿时恼也恼不得,哭也哭不得,只好去拉张旭做挡箭牌。

    谁料,话才说了一半儿,却看到琴律悄悄地冲着自己竖起了眼睛。顿时,头顶寒气倒灌,只好将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任由那卢莛拉着,到一旁欣赏对方大作去了!

    张潜刚才就结识了王之涣和卫道两个人,与其他年青俊杰们都没来得及打招呼。此刻见卫道被那姓卢的给缠住脱不开身,便不想凑过去一起受罪。

    于是乎,他双腿悄悄绕了个圈子,转到外围的一处石头桌案旁落座,抓起仆人们早就预备好的黄酒,慢慢品尝。

    才喝了两三口,耳畔却忽然又传来“叮”地一声,却是琴律失手,将古琴调断了弦,无法再替大伙弹唱了。众才子们大呼可惜,却依旧诗兴难以扼制。继续一个接一个上前,或者亲自提笔,或者请张旭代劳,将各自所写的咏菊诗,誊抄于同一卷桑皮纸之上。

    眼看着周围年青人纷纷“交卷”,张潜的心里头就又发了虚。他提前准备的那首“观菊”,既然已经被张说批下了“颓唐”两个字,当然不能再次拿出来献丑。而现场再“憋”一首出来,他又担心抢了卢铮倒数第一的风头,传为左右读书人的笑柄。因此,思前想后,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到自己,干脆站起身,直接效仿了汉高祖刘邦,尿遁而去。

    然而,入园的时候,他是被王之涣领着,并未觉得张若虚家的宅院有多庞大。此刻自己偷偷往外溜,就立刻有些转向。

    堪堪走过两道回廊,一座凉亭,仍旧没找清楚东南西北。肚脐下,却真的有一股尿意,悄悄涌了起来。

    如此,张潜就不敢乱走了。慌忙调转头,偷偷向花园折返。本打算回到花园之后,立刻找个仆人,命令后者带自己去如厕。谁料想,明明刚才没走出多远,才子们的喧嚣声也近在咫尺,脚下的青砖小径,却始终通不到花园的门。

    正惶急间,身侧的竹林后,忽然传来了几声的女子噎涕,不高,却与远处的喧闹格格不入。

    张潜楞了楞,本能地就想绕过竹林,看看到底是谁在哭?才走出几步,却又迟疑着轻轻摇头。

    这是张若虚的家,而竹林后的噎涕声,明显来自一位少女。张若虚姬妾众多,其中最小的一个,年龄跟紫鹃仿佛。若是此刻在竹林后抽泣的女子,是张若虚的一位小妾,他张潜跑过去嘘寒问暖,又叫什么事儿?!

    管不得也,管不得也!

    刹那间,酒意和尿意全无。张潜果断抽身后退,逃之夭夭。谁料,没等他的双脚返回青砖小径,身背后,却又传来了一个那少女低低的声音:“别怕,你爷娘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嘶——。他们肯定是遇到了迫不得己的事情,嘶——。”

    伴着轻轻的抽泣,少女的声音,沙哑而又温柔。宛若一根针,从背后刺破张潜的衣服,刺透他的皮肤,骨骼,一路扎进了他的心脏。

    “真的,相信我。天底下哪有爷娘不怜惜自家骨肉的。嘶——”

    “嘶——。你自己努力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去找他们。嘶——,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不用着急,你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想必,想必也会以你为荣……”

第七十一章 偶然

    “天底下没有爹娘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肯定遇到的迫不得己的事情。你自己努力长大,考大学,读硕士,博士。等你博士毕业了,就可以去找他们。甚至上网发通告,那时,他们想必会以你为荣……”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张潜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

    那时候,刘姨还年青,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黑发如瀑。

    那时候,他相信刘姨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努力吃饭、学习、锻炼,努力长大。

    直到高考摸底之前,他永远失去了她。

    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然而,张潜却不敢回头,唯恐一回过头去,说话的少女就像梦中的天使一般长出翅膀飞走。

    类似的好梦,已经破碎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他回过头,或者伸出手的一瞬,那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都会生出一双洁白的翅膀,在他梦里迅速飞离,飘散,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挽留。

    也许是短短十几秒钟,也许是漫长几个世纪,当全身的肌肉再度恢复控制,张潜猛地一咬牙,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完全凭着记忆和直觉,用后背贴着竹林,向抽泣声再度靠近。

    无论说话者是谁,是魔鬼还是天使,他今天都一定要弄个清楚。。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今天,他必须抢在对方长出翅膀之前,将她的手紧紧拉住。

    哪怕这一刻仍然是在做梦,他也宁愿陷进梦中永远不再醒来。

    “表姐,表姐,你药来了!我把金创药拿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把“好梦”搅得支离破碎。紧跟着,则是一连串愤怒的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表姐小心,有登徒子!”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提醒那先前偷哭的少女。后者瞬间跳了起来,手里抱着一只青灰色,只有拳头大小的兔子,踉跄后退。

    而张潜,也果断转身,恰看见少女惊慌失措的面孔和哭红的眼睛。

    不是刘姨!比他记忆里刘姨最年青的时候,还要年青许多!身材比刘姨高,目光也远没有刘姨当年慈祥。

    因为工资不高的缘故,刘姨穿衣很素淡,也从没戴过什么首饰。而红眼睛少女,却身着一袭堪称华丽的淡蓝色唐代仕女装,头顶还插着一直明晃晃的红宝石步摇!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后花园里来?仆人没告诉你,这边不能随便进么?”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失望,质问声接踵而至:“表姐,红英她们呢,怎么一眨眼全都不见了?!”

    “红英,红英她们听前面热闹,想去看琴律大家和张伯高。嘶——”红宝石步摇少女刚才哭得过于伤感,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抽着眼泪低声解释。

    “该打!”说话间,问话者已经来到了近前,在两名丫鬟的配合下,遥遥地将张潜向前的道路,锁了个死死,“表姐你就惯着她们吧!小心把她们都惯出毛病来。你到底是谁,跑到我家后院来有何居心?”

    “在下姓张,单名一个潜字!”张潜见那问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鹅黄,年龄也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弄不清其到底是张若虚的宠妾,还是张若虚的女儿。果断后退数步,先跟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轻轻拱手,“在下受张世叔之邀,前来他家中参加赏菊宴。不小心走错了地方,唐突之处,还请二位少娘子原谅则个!”

    “你就是张用昭?我听阿爷和阿娘说起过你!”听闻他的名姓,鹅黄衣衫女子身上的敌意迅速消退。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黑纀头上。“阿爷没告诉你,今天不要四下乱走么?万一被表姐的侍女们当成登徒子,打死了你岂不冤枉?!”

    “实在,实在是刚才喝酒喝急了,有些晕头转向!”张潜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脑袋,察觉到是一层绸布,而不是光溜溜的头皮,才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是拿目光盯着自己的百会穴,“此外,世叔忙着接待客人,估计是忘记告诉在下,他家中还有重要客人在后花园这边!”

    “那你也不应该乱走!”鹅黄衣衫女子坚决不承认是自家父亲的责任,冲着张潜大翻白眼儿,“亏阿爷还说,你是墨家子弟,胸藏沟壑呢,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愣头青!”

    “在下知道错了,还请两位少娘子见谅!”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张若虚的女儿一般见识。张潜讪讪笑了笑,再度拱手道歉。

    “不是见谅不见谅的事情。而是你这人太不知道轻重。刚才亏得我回来得及时……”那鹅黄衣衫女子还是不依不饶,竖着眼睛低声数落。

    “行了,青蘅,他并非有意冒犯!”红宝石少女笑了笑,轻轻摆手,“他刚才是背对着我,如果你不喊,估计他根本都不会看到我。”

    “表姐,你就是好心。万一他刚才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去的呢?!”鹅黄衣衫少女眉头轻蹙,低声反驳。

    “我又不是什么天上的神女,谁都看不得!嘶——”那头戴红宝石步摇的少女又笑了笑,刹那间,脸上的阳光好生明媚。“让他走吧,我相信他不是坏人!”

    “我阿爷拿他当忘年交,他当然不是坏人。算了,你自己都不介意,我没必要当这个恶人。”鹅黄衣衫女子接过话头,无奈地扁嘴。随即,又忽然心生警惕,大声命令,“等等,张用昭!你敢不敢把纀头摘下来,让我看个清楚?!我以前可是从来没见过你。”

    “有何不敢?”张潜只求尽早脱身,果断答应着将纀头摘下来拎在了手中。

    自打到了大唐之后,他最不习惯的就是留长发和戴纀头,所以,每隔几天就让紫鹃拿剪子帮自己处理一下头发,始终没让头发的长度超过一寸。

    而他的发质又偏于柔软,被纀头压过之后,全都贴在了头皮上。乍看上去,就跟又包一层黑绸缎差不多。

    红宝石少女的目光,顿时全都被他的新奇发型吸引了过去,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两只小铃铛。而偏偏她鼻孔里,还藏着许多泪水,这下再也控制不住,全都化作鼻涕淌了出来!

    “啊呀!”少女立刻发现了自己失态,本能地就想去用手捂住鼻子,却发现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兔,急得满脸通红,跺了下脚,快速转身。

    见对方差一点儿拿刚出窝的野兔崽儿来擦脸,张潜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慌忙又把纀头戴了回去,轻轻拱手,“两位少娘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容张某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待对方答应,转身就走。“腾腾腾……”大步流星逃出了二十余米远,直到把笑声彻底憋了回去,才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迷了路。顿时愈发觉得窘迫,一时间,继续走也不是,回头问路也不是,进退两难。

    “怎么了,你怎么又不走了?!”鹅黄衣衫少女正恼怒张潜让自家表姐出丑,见他再度停住双腿不动,立刻皱起眉头呵斥。“莫非还等着我派人送你么?”

    “青蘅,他可能真的不认识路。”红宝石少女情商甚高,在丫鬟的帮助下,用手帕处理完自己的鼻涕眼泪之后,迅速就猜到了张潜与自己巧遇的缘由。轻轻拉了自家表妹衣服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解释。“还有,他,他眼角处也有泪痕,好像,好像刚刚哭过。你就别再责怪他了!”

    “他,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儿流什么眼泪,我阿爷又不会让别的客人欺负他?!”少女青蘅楞了楞,狐疑地皱眉。

    随即想起从自家父亲那里所听说的,有关张潜的身世。她脸上的怀疑又瞬间变成了同情,“算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司马牛之痛!”(司马牛之痛,又叫司马牛之叹。论语中,有个叫司马牛的人,感慨自己孤苦伶仃。)

    既然猜到了张潜落泪的真相,她的心肠立刻就开始发软,将声音迅速提高了几分,朝着张潜的背影指点:“用昭兄,你向左拐,见到亭子后继续向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再向左,然后沿着路一直走,就能看到通往另外那个花园的角门儿。家父当初是为了增加一些野趣,故意把路弄得极为复杂,今天的事情,怪不得你!”

    “多谢了!”张潜回过头,向两位少女拱手。随即,辨明方位和路径,迅速于二人视野中“消失”。

    “司马牛之痛?这位张兄没有兄弟姐妹么?”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红宝石少女有些同情地向张青蘅询问。

    “他啊,说来可就神奇了……”反正也没啥事儿,张青蘅想了想,权当解闷儿一般,将有关张潜的消息,一股脑全都说给了自家表姐听。完全没有注意到,听着,听着,自家表姐的眼睛就又开始发红,捧着小兔子的手,也又开始轻轻颤抖。

    张潜是被师门抛弃,孤零零丢出了山外。

    而她,却要被父母,孤零零地送去天边。

    相比之下,她和张潜,哪个更为不幸,有谁说得清?

第七十二章 论诗

    “这张世叔也是,好好的院子里头,修什么八卦阵。这里又不是桃花岛!”转过一个亭子,两个路口儿,按照张青蘅的指点,张潜终于找到了先前“出逃”时的角门儿,一边迈步往里走,一边在心中偷偷吐槽。

    想到桃花岛,他又禁不住想起金庸那个精灵古怪的蓉儿。可惜的是,聪明的女孩儿,才不会像黄蓉一样,给靖哥哥用两块压扁了的点心就骗了去。

    人家不禁禁要靖哥哥的专一,还想要杨康的帅气,欧阳克的温柔体贴。如果你啥都不沾,最好自己躲远远的,别惹讨人嫌。

    “不过,人家靖哥哥好歹还有一匹汗血宝马,搁在后世,那就是顶级超跑。而张某人呢,好像连马都不会骑!”在心里头,又吐了自己一句。他苦笑着扭过头,向后张望。

    隔着竹林和树木,红宝石少女的身影已经无法看见了。却隐隐约约,有笑声伴着秋风传了过来,不知道是来自她,还是她的表妹张青蘅?

    “用昭兄,你刚才去哪里了?让我这一通好找?”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决定,是站在角门下继续分辩一会儿,还是去欣赏草圣张旭的书法,王之涣的声音,已经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啊?我刚才随便转了转!”张潜楞了楞,循声扭头,“从贺博士那边回来后,没看到你。我跟其他人也不熟悉,所以就随便走了走!季凌找我有事么?”

    一口气把所有的话说完了,他忽然又察觉到自己的解释很多余。赶紧笑了笑,快步走向王之涣,轻轻拱手,“让季凌担心了,张某惭愧!”

    “用昭兄客气了!”王之涣丝毫没察觉出,张潜有些精神恍惚,将身体侧开一些,拱手还礼,“是白云子道长,听闻今天你也在,想要见你。不过现在你也不用过去见他了,他老人家擅长养生之道,向来受长者们仰慕。如今,你估计过去也插不上话。”

    说到这儿,他调皮地朝远处先前贺知章等人所坐的方位努了一下嘴,示意张潜自己去看。后者目光随之而动,果然看到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被十几个跟贺知章年纪仿佛的长者们,众星捧月般捧在中间,轮番请教。

    而那老道,也不怯场。拂尘轻挥,口若悬河。只可惜旁边没有什么摄像机和麦克风,否则,肯定比二十一世纪所有佛道两家“大师”们加在一起都有风光。

    鉴于二十一世纪的“大师”们,总是把信徒当韭菜来割。张潜固执地认为,无论和尚还是道士,既然出了家,就该四大皆空。凡是终日在红尘中留恋不去,或者跳出来指点江山做国师的,都是骗子,寻常人最好敬而远之。

    在这点上,王之涣恐怕跟他是心有灵犀。所以见他没有主动表示要过去观赏大师的表演,就顺水推舟将他带回了年青才俊们这边。先满脸同情地跟卫道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将他逐一介绍给了张九龄、张旭、王翰、牧南风等风云人物。

    已经打了足够的“预防针”,张潜的心情,早就不像刚刚听到张九龄等人名字时那样激动,随着王之涣的介绍,落落大方地上前跟众人一一道了“久仰”。而张九龄、张旭等人,虽然早已声名赫赫,却都没什么横着走的习惯,身前更没挡着七八个喜欢四处推人的保镖。见张潜待人接物气度从容,又听王之涣说他乃是张若虚的忘年交,也非常自然地就接纳了他的存在。

    “今日大伙把酒赏菊,几乎人人都拿出了新作。不知道季凌和用昭,可愿意把大作拿出来,跟我等一起凑个热闹?”在座众人之中,以张九龄年纪最长,也最心细。见写满了字迹的卷册上,并没有王之涣和张潜两人的署名,便笑着发出了邀请。

    “对,季凌一直忙着帮张都尉来回张罗,始终没顾上在这里留下诗作。现在终于有了空闲,赶紧把诗作拿出来,让大伙品评拜读!”王翰跟王之涣相识甚早,深知并欣赏后者的才情,立刻笑着在旁边帮腔。

    然而,此时的王之涣,却不怎么喜欢写诗。见张九龄和王翰都把话头对准的自己,果断“祸水东引”。“让用昭兄写吧,我就不献丑了!我最近才思枯竭,连笔都不敢提,更甭说做诗!”

    “季凌休要拿我当挡箭牌,我才真是不擅长此道。”张潜先前被张说给打击了一通,早就对自己的写诗水平失去了信心。不待大伙将目光转过来,就笑着摆手,“我来替季凌执笔就是,伯高兄忙碌了这么久,也该歇上一歇。”

    “如此,就有劳用昭兄了!”张旭替大伙誊诗,早就誊得手指头都僵了。闻听有人愿意接替自己,立刻就将毛笔递了过来。

    如此,大伙便无法再继续催促张潜展示大作了,只好又将“火力”转回了王之涣头上。王之涣没想到张潜如此“狡猾”,竟然借助张旭的疲累,轻松就做了“逃兵”,心中顿时叫苦不迭。推脱再三之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敢教各位兄长知晓,在下刚刚抵达长安,就被世叔拉来给他帮忙准备这场赏菊盛会,真的没做任何准备。如果各位兄长不肯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只好把前一阵子所做的一首诗,勉强拿出来应应景。”

    “无妨,你只管拿出来。毕竟,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曹子建,有七步之才。今天的诗作,又有几人敢说,自己不是提前准备下的?”王翰坚决不给他“偷懒”的机会,顺着他的口风敲砖钉脚。,

    “那小弟我就献丑了!”王之涣推辞不过,只好乖乖就范,“此诗乃是在河北所做,不能算是品菊,只能算送别。好歹,里边还占了一个菊字。”

    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他的声音忽然转高,“送别。蓟庭萧瑟故人稀,何处登高且送归。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做断蓬飞!”(这首王之涣的原作)

    “好!”话音刚落,隔着老远的卫道,第一个就跳了起来,大声喝彩。“今日诸位虽然各有名句,但在卫某看来,这首送别,虽然不是专门写菊,却当属第一。”

    很显然,他是被“知己”卢莛给恶心得狠了,如果再不找机会脱身,恐怕不仅仅接下来会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甚至要直接落一个“三个月不知道肉味儿”的下场。

    张旭、张九龄、王翰等人,都是诗文行家,也跟着纷纷抚掌而赞。如此一来,原本看不出王之涣所做诗歌,好在什么地方的才子们,也没勇气挑刺了。大伙纷纷开口锦上添花,公然将这首《离别》,推为当日诗魁。

    王之涣被夸的非常不好意思,赶紧摆手自谦,“各位兄长太抬举我了,我这诗,第一不是当场所做,第二也文不对题,真的不敢窃居榜首。倒是子羽这句,溪上芙蓉今何在,篱边野菊笑秋风。读起来让人唇齿留芳!”

    “子羽的《寻菊》和你的《送别》,各有千秋。但你的送别,既有重阳登高之意,又把今日桌上美酒给写了进去,如果我是考官,肯定点你为榜首,让子羽去做榜眼!”张九龄最近几年,仕途不太得意,所以心境更容易被《送别》一诗所触动,笑着在一旁补充。

    周围的青年才俊们,又纷纷开口。反复对比《送别》与《寻菊》,最终,还是认为王之涣的《送别》略胜一筹。

    正品得高兴之际,大伙耳后,却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嗯!自古诗文,就没有个确定标准。如同百花,春兰秋菊,各自芬芳,你非要说那夏天的荷花是第一,未免有失公允。要依卢某之见,今日大伙所做,各有千秋,这首《送别》,远远算不上最佳!”

    说着话,卢莛那肥胖的身体,就如同水缸般挤了进来,将周围的年青才俊们,挤了个东倒西歪。

    张九龄年纪略长,又是宦海里沉浮过的,自然不屑与他争执。但王翰年纪跟张旭差不多,身后的太原王又不输于范阳卢,立刻忍无可忍。

    当即,他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笑着道:“春兰秋菊,当然各自芬芳。可如果旁边放一团狗屎,大伙鼻子再堵,也能闻得见其臭。至于诗文,虽然从古至今,也没一个固定的评判标准。但总不能自己说好,再拉上七八个半桶水帮腔,就宣称远超曹子建,不输骆宾王了!”

    那卢莛原本还想,借机跟大伙赏析一下,自己那首大作的妙处,顺便再请琴律大家帮自己合上曲子亲自弹唱一番,以便留下个才子美人的风流佳话。谁料迎头被王翰敲了一顿棒子,难免要恼羞成怒。当即,抬起一根胡萝卜粗的手指,径直点向王翰的鼻梁,“竖子,你在说谁?”

    “我在说狗屎!”王翰稍微侧了下身子,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至于谁是那拉屎的野狗,就不要自己跳出来恶心人了。诗文写得不如季凌,王某承认。而如果非要王某承认,那条野狗把屎拉得很漂亮,呵呵,不知道他是羞辱王某呢,还是羞辱整个诗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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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