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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章 唇枪舌剑

    这事儿,干得就有些不地道了。非但让皇帝李显和当事人张潜双双皱起了眉头,底下一干原本对张潜还有些忌妒的八九品小芝麻官们,也纷纷将头转向那殿中侍御史沙崇义,对此人怒目而视。

    倒不是张潜人缘有多好,而是官场上自有官场上的一整套默契。今天宗楚客和纪处讷二人,跟萧至忠斗法。二人所依仗的“祥瑞”有假,输掉了这一回合,半点儿都不冤枉。

    既然应天神龙显皇帝没有追究二人“欺君”,萧至忠也在皇帝的暗示下选择了点到为止。二人及其党羽就该立刻偃旗息鼓,以备下次再战。而不是明明输了,却试图从第三方身上寻找翻本儿机会,死缠烂打。

    更何况,宗楚客和纪处讷两人之所以输掉,跟张潜的关系,微乎其微。

    今天,即便没有张潜被皇帝点将,说出那长颈鹿的根底。那长颈鹿在开始发飙的瞬间,就注定失去了成为“瑞兽”的资格。

    否则,把一匹将宦官和侍卫们踢死踢残十几个,还差点儿一头冲入紫宸殿,伤害大臣和皇帝的畜生,硬推到“瑞兽”的位置上,满朝文武怎么可能心服?

    为了成全一头畜生,却对豁出性命来保护自己的侍卫和宦官们视而不见,李显的皇帝位置,又怎么可能坐得安稳?

    然而,愤怒归愤怒,今晚跟张潜一道接受召见的那些八九品小芝麻官们,却谁也没勇气站出来,去反驳沙崇义对张潜的污蔑。

    而李显,为了显示自己的帝王气度,也不能因为对张潜的欣赏,就喝令一位以监督百官为职业的御史闭嘴。只能强压怒火,笑着向那沙崇义点头:“侍御史此言何意?莫非这风车和机井,卿以为,其功效只是虚夸么?”

    “毕构乃是有名的诚实之人,萧仆射也专门派人验证过风车和机井的功效,微臣不敢怀疑他们二位所言有假!”那沙崇义,也不是一味的逮到谁都乱咬,避开他自己不愿正面招惹的仆射萧至忠和已经被贬谪出京师的毕构,集中火力专门针对张潜,“但据微臣核实,这风车和机井,造价奇高无比。即便殷实之里,集全里百户十年所得,亦不足置办其一。若是将其推向全国,要么令民间再无隔夜之财,要么令我大唐府库皆空。名为减我大唐水旱之灾,实则与那郑国献渠疲秦之计,如出一辙!”

    “你说什么?”李显听得悚然而惊,看向张潜的目光,立刻包含了几分怀疑。(注:献渠疲秦,战国时,有间谍说服秦王修郑国渠,以图消耗秦国实力。)

    也不怪他耳根子软,换了谁,被亲生母亲从皇帝位置上赶下去一次,又被监视居住了十四年,几度差点丢了性命,都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何况,即便后来被重新推上皇位,他的位置也不安稳,时刻能感觉到来自武氏一族的压力。

    而那殿中侍御史沙崇义,利用的就是李显这种缺乏安全感。听到对方的反问,马上继续借题发挥:“臣以为,张主簿名为献利器于国,实为以诡计疲我大唐。而毕构沽名,不假查验就为虎作伥。萧仆射失察,光看到了风车和机井组合起来,可对抗水旱,却忽视了张贼的真正居心。故而,臣请圣上命令侍卫拿下张贼,拷问其背后主使者,将之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姓沙的,你血口喷人!”话音刚落,周建良已经忍无可忍,快步冲出来,指着沙崇义的鼻子破口大骂,“如果为国家献利器反而是包藏祸心,那将来谁还会把有用之物献给国家?难道全都学你,张着一个大嘴巴从早到晚四处喷粪,就能富国强兵?”

    他生得人高马大,脸上还有一条丑陋的刀疤,顿时,将那沙崇义吓得连连后退。兵部尚书宗楚客见状,立刻皱起了眉头。正准备出言将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武将斥退,却不料,那周建良骂完了沙崇义之后,立刻换了一幅面孔,对着皇帝李显毕恭毕敬地行礼:“末将性子鲁莽,实在不忍再听佞臣攻击无辜,所以先前冲动了。末将知罪,陛下无论如何责罚,末将都甘之如饴!”

    “嗯——”李显被他气得脸色发黑,却不愿背上一个“辜负忠勇之士”的恶名。皱着眉头哼了一声,随即冲着他轻轻摆手,“周都尉乃是冲锋陷阵之才,有些脾气也是应当。但关乎国计民生的事情,周都尉就不要掺和了。下去好好休息,以免耽误了张总管的委托!”

    “圣上,不要赶末将走,末将还有一句话没说完!”周建良仗义归仗义,却不是真的脑子缺弦儿胡乱为朋友两肋插刀。听皇帝李显驱赶自己离开紫宸殿,连忙又陪着笑脸拱手,“末将这次回来,是奉张总管之名,向圣上请求调拨火药于阵前试用的。圣上若是受了那佞臣蒙蔽,处置了张主簿,末将火药就失去了着落,没法回朔方去跟张总管交差了。末将说得句句都是实话,还请圣上明鉴!”

    “这……”李显耳朵软的缺点,立刻又暴露无疑。看看一言不发的张潜,又看看满身正气的沙崇义,一时间,竟然好生为难。

    酒精的制造方法和制造器具,全都是出于张潜之手。虽然军器监上奏说,张潜尽心传艺,丝毫没有藏私。可万一此人留了一手,处置了他后,大唐的军队,恐怕就立刻少了一件神兵利器。

    而周建良之所以拼着刚刚倒手的官职不要,跳出来为张潜出头,则是因为张潜先前曾经舍命相救。作为区区一个武夫,他都能够不辜负别人的救命之恩。同样刚刚刚受到过张潜保护的大唐皇帝李显,怎么可能刚刚得了恩情就翻脸不认账?!

    “圣上,臣有一问,还想请沙御史当庭解惑!”就在李显愁得脑袋发晕之际,忽然间,张九龄从文官队伍里占了出来,笑着向他请示。

    “张卿尽可发问!”李显巴不得能先让自己缓上一缓,笑着冲着张九龄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周建良,沉声吩咐,“周都尉先退到一边。朔方军的需求,朕会派人去专门处置!”

    “遵命!”周建良向张潜投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目光,拱手后退。

    而张潜,却好像所有争执都跟自己无关一般,也轻轻向李显行了个礼,缓缓退向了自己原来跪坐的位置。

    这个举动,可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登时,沙崇义就有些下不了台了,转过头,厉声质问:“张贼,你往哪里去?!你图谋不轨,被沙某识破,莫非以为装聋作哑,就能平安脱身么?”

    “贼喊捉贼,才需要虚张声势。”张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继续缓缓而行,“至于是否图谋不轨,呵呵,自然有陛下圣裁。怎么可能全凭着你一张嘴来妄下断言?”

    “你……”沙崇义气得两眼冒火,抬起手,指着张潜的鼻子就准备开喷。谁料,在他身侧,却忽然响起了纪处讷的轻轻咳嗽声,“嗯咳,嗯咳嗯嗯嗯……”

    刹那间,沙崇义就明白了,自己差点儿就被张潜这个毛头小伙子给带到阴沟里头!

    对方遭到了自己的攻击,既不辩解,也不反咬,只管摆出一幅相信皇帝李显的姿态。如果自己继续紧追不放,就是不相信皇帝李显的判断力和智力。两相比较之下,李显该选择站哪一边,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想到这儿,沙崇义果断停止了对张潜的纠缠,转过身,冲着脸色已经发青的李显,躬身谢罪,“陛下,臣急于为国除奸,一时礼仪有缺,甘领陛下责罚!”

    做御史就是这点好,无论犯了什么错,都可以说自己的出发点乃是为国为民。而那神龙应天皇帝李显,明明被沙崇义的举动气得要死,却耐于祖宗制度和自己的名声,无法对其深究。忍了又忍,终于轻轻摆手,“算了,卿也是无心之失。张主事说他有事向你请教,你先为他解惑便是!”

    “臣,遵旨!”沙崇义挨了一记软棍子,气焰立刻降低了三分。先毕恭毕敬向李显行了礼,然后将目光转向张九龄,“张主事,你有什么困惑需要向沙某询问?莫非你因为跟那张潜的私交甚好,就要替他遮掩罪行么?”

    有理没理,先咬一口,这是御史的基本技能之一。沙崇义使出来,轻车熟路。本以为能逼得张九龄出言自辩,方寸大乱。谁料,张九龄却笑了笑,轻轻摇头,“我跟张主簿私交甚厚,一点儿都不假。但是,他没有罪行,张某为何要替他掩盖?倒是沙御史这里,需要遮掩的事情着实有点儿多。据张某所知,那风车和机井的图卷和样品,都是今天早朝之时,萧仆射才进献给陛下的。除了将作监之外,陛下和萧仆射,并未将图卷和样品,给其他任何人核验。怎么沙御史连风车和机井的造价都知道了,并且坚信其高到需要百户人家十年所积?”

第一百四章 回马一刀

    “这……”沙崇义只是奉命出来咬人,哪里准备得如此详细?被张九龄抓到痛脚,立刻方寸大乱。

    然而,他终究做了多年的御史,舌战经验丰富。迅速就重新镇定了下来,果断皱着眉头旁征博引,“没错,沙某的确没有见过图卷,也没试用过样品,但沙某却可以从军器监炼制火药的耗费上,推而知之。”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目光转向了张潜,“张贼,你可以有胆子告诉在场同僚,你那个火药作坊,光是打造炼药壶,就花费了多少钱?”

    四座炼药壶及其附属部件,都是纯铜打造。很多人都去参观过了,不用问,就知道其造价低不可能太低。所以,沙崇义早就将其当做了一个把柄,记在了自己心中。本打算关键时刻再抛出来,杀张潜一个措手不及。谁料,今天却被张九龄逼得进退失据,不得不提前亮出了底牌。

    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张潜只要把炼药壶的造价说出来,肯定会让很多人,放弃对他的同情和支持。

    却不料,张潜听了他的质问之后,竟然直言不讳:“说你贼喊捉贼,你还不肯承认。那四个炼药壶,加上底下的铁锅,灶台等物,总计花费了大概四千吊吧。但是,张某以为,如此开销,绝对物有所值。”

    “只是为了区区四座炼药壶,你就花了四千吊。还说不是疲国之计?”沙崇义立刻如获至宝,抓着四千吊钱的数字大做文章。“而你这一个月里,火药又炼制了多少?不过是万把斤模样!每斤火药折钱将近半吊,如此耗费,又有哪支军队消耗得起?”

    “啊,这么多钱?”果然如他所料,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周围的一众八九品小芝麻官们,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虽然四千吊钱,对于钟鸣鼎食之家不算个大数字。可对于这些负责具体部门事务的“技术型”官僚,却绝对能让他们忌妒得两眼发红。

    特别是类似于钦天监、校书监这类的清水衙门,每年全监的开支,恐怕都不够一千吊钱。而张潜的一个普通火器署,比监低了一大级,居然一个月就花费了别人四整年的经费,这让大伙心里头怎么可能保持得了平衡?

    事实上,不但是这群负责具体事务的“技术官僚”们,被火器署的庞大开支给打击到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听闻一斤“火药”竟然折合五百个铜钱,也心疼得心脏只抽搐。

    想当年,他被武则天从皇帝位置上推下去,做庐陵王的时候,家里头穷得都要靠王妃韦氏织布,才能换得起寒衣。现在虽然做了一国之主,家大业大,却也不敢容忍某个部门如此肆意挥霍。

    心中浮现了“肆意挥霍”这个词,沙崇义先前那句“疲国之计”,就越发令他警惕了。当即,李显眉头就竖了起来,将刀子一样的目光转向张潜,等着看后者给大伙儿一个合理解释!

    然而,让他火冒三丈的是,面对沙崇义的指控,张潜竟然摆出了一幅满不在乎模样,只管淡淡的耸肩:“四千吊,很多么?那炼药壶造好之后,至少可用二十年!四千吊分到二十年里头,每年折合二百吊花费,如此简单的账,难道沙御史都不会算?”

    “这……”李显楞了楞,刚刚冲上顶门的火气,瞬间一落千丈。

    “你这只是造炼药壶的开销,以后工匠的佣金,酒水柴碳,还有日常打理,哪处不需要用钱?”沙崇义既然敢拿炼药壶的造价来说事儿,自然不会轻易就被驳倒。听张潜将造价平摊到二十年里,立刻开始跟他算起了其他成本。

    “沙御史难道平素吸风饮露不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朝廷既然想用火药,难道人工、原料都不出,张某就能凭空变出酒精来?沙主簿如果会,不妨当场演示一番,张某肯定甘拜下风!”论诡辩之术,张潜自认不是职业喷子的对手,算账,他却不惧任何喷子。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沙崇义的指责给堵了回去。

    “沙某乃是御史,监察百官,才是沙某份内之责。”沙崇义当然不懂得变戏法,却依旧一口咬定,张潜是故意铺张浪费。梗着脖子,高声补充,“而你,身为火药署主簿,却丝毫不知道节俭。利用陛下对你的信任,肆意挥霍公帑。区区一座炼药炉而已,用什么做不得,非要采用纯铜?若是五监各署,都像你这般挥霍,我大唐府库,得有多少积存才能支撑得下?”

    火药署,只是军器监之下的一个子部门。像这样的子部门,大唐五监九寺里头,加起来恐怕有七八十个至多。一个部门花费四千吊不扎眼,若是四千吊再乘以七八十,绝对能让掌管朝廷度支的户部员外郎跳起脚来跟人拼命。

    数字抛出,当即,又让皇帝李显的脸色一片阴冷。而再看那张潜,居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笑了笑,忽然低声反问道:“沙御史既然对我军器监火药署了如指掌,那你可会知道,火药署背后靠着什么地方?”

    “当然是皇城北墙!”沙崇义不知道张潜为何会有此一问,怀着警惕低声回应。

    “那你可知道,圣上为何将酒精赐名为火药?”张潜冷笑着接过话头,继续紧追不舍。

    “此物既能清洗伤口,又极其易燃!”沙崇义心中的警兆愈发强烈,快速回答了一句,随即反守为攻,“你不要东拉西扯,转移话题。火药因何得名,与你肆意挥霍,又有何干?”

    “你既然知道火药易燃易爆,军器监背后就是皇城的城墙。还要张某极力节省,到底是何居心?”张潜毫不客气接过话头,厉声反击。

    被此人揪住不放,他纵使是个泥人,也早就憋出了几分土性。更何况,此刻还有红宝石少女的祖父在场。

    所以,即便是为了向杨老狐狸展示自己的能力,张潜也不敢一退再退。将沙崇义拖进自己相对擅长的初中物理化学领域之后,立刻痛下杀手。

    “这……”没想到,张潜居然还埋伏了如此一手,沙崇义被打了个措不及防,登时,脑子就有点跟不上节奏。

    而张潜,一击得手,立刻按照以前练习自由搏击的习惯,穷追猛打,“军器监背后就是皇城,皇城内跟军器监只有一墙之隔,便是三清殿。酒精乃极为易燃易爆之物,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大火。张某以为,多花点儿钱换取皇城和三清殿的安全,理所当然。而你,光是想着搏一个节俭之名,却将三清殿置于危险之下,却不知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

    三清殿不是寝宫,但里边供奉的却是老子李耳。大唐皇家,偏偏又以李耳的嫡传后人自居。臣子为了省钱,把供奉皇帝老祖宗的地方,置于危险之下。那就不止是沽名钓誉了,根本就是没把大唐皇家当一回事儿。

    顿时,紫宸殿内,从前排到后排,近乎有三分之二的官员,都像看傻子一样,将目光投向了沙崇义。鄙夷之外,还带上了几分同情。

    而那沙崇义,被打得晕头转向,却兀自不肯松口。哑着嗓子,张牙舞爪,“你这是在花言巧语,沙某不信,不用纯铜打造炼药壶,就一定会失火。除了用纯铜打造炼药壶,用别的就炼制不出那火药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皇城安全,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用眼皮夹了这个“嘴炮党”一记,,张潜再度冷笑着轻轻摇头,“如果沙主簿想要便宜,也很简单,只要一口铁锅,一个坛子,一个盖子和一根竹筒,张某就能炼出酒精来。问题是,张某敢炼,你沙御史敢让张某在你家屋子里开工么?前线将士拿了那粗制滥造之火药,敢往伤口上倒么?沙御史身为言官,却没事儿去揣摩我那炼药壶,所图为何?今日沙御史以造价高昂为由,非得逼着张某将炼制酒精的便宜办法拿出来公之于众,又是受了谁人指使?想要去为哪国工匠指点迷津?!”

第一百五章 意外之喜

    话音落下,紫宸殿里,一片死寂。

    包括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在内,谁也没想到,张潜不惜重金用纯铜打造炼药炉的举动背后,竟然包含着如此多的“深意”,一个个被惊得瞠目结舌。

    而其中不少对沙崇义心怀不满者,在震惊之余,少不得就会顺着张潜的思路去想,姓沙的今天逮着张潜这个才入仕不到俩月的八品小主簿,咬起来没完,用心究竟是不是仅仅为了讨好宗楚客和纪处讷二人那么简单?

    毕竟沙崇义的祖上,原本就是投靠大唐的突厥人。沙家虽然已经祖孙三代连续在大唐为官,沙崇义本人又做了纯粹的文职,但谁也保证不了,他与最近死灰复燃的西突厥势力之间,毫无关联。

    突厥人当前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即便听说了“火药”的强大用途,也没有足够的能工巧匠和足够安稳的地方,去打造火器署里的那种体型巨大的炼药壶。

    可如果把纯铜炼药壶,换成铁锅,坛子和竹筒,突厥人获取“火药”的方式,就太轻松了。

    一旦突厥人掌握了“火药”的用法,他们的将士受伤之后,死亡的几率就能下降一大半儿。而突厥的士兵,从来都不是训练出来的,完全靠实战中优胜劣汰。

    当大批受伤又恢复的突厥老兵,回到前线,他们再向大唐边境发起进攻,肯定会变得更为难以对付。为了获取足够的粮食去制造米酒,他们流窜入大唐境内之后,对待大唐百姓的手段,也会更为凶残!

    “监察百官,乃,乃御史之责!你,你无凭无据,不能,不能信口雌黄!”数息之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却是沙崇义自己,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天这一口,究竟咬在了一颗什么样的铁蒺藜上,顶着满脑门儿细细密密地汗珠,结结巴巴地替他自己辩解。

    “你污蔑张某巧计疲国,不需要任何证据。怎么落到自己头上,就立刻需要了?”张潜恨此人疯狗般乱咬,重新出列,向前逼近半步,笑着反问,“张某打造那炼药壶,从头到尾,所有部件,都是出于甲杖署和将作监,没有一件来自外边。张某的炼药壶竖起来之后,所有炼制酒精的流程,也都写在了木板之上,几乎每个工匠都能倒背如流,未曾有过半点儿藏私。张某一心想要改进那酒精制造方法,无暇去炼药壶前从早盯到晚。酒精的产量在匠人的操作下,依旧一日高过一日。张某现在,每十斤黄酒,就能出一斤酒精,加上柴碳、人工和火耗,每斤酒精造价都已经不超过一百五十文,并且还在日渐降低!张某即便如此,都要被你污蔑为,巧计疲国。那你正事儿不干,却整日盯着张某的炼药铜壶,用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我没有,我没盯着你的炼药壶,我,我只是尽御史风闻奏事之责!”双方分明隔着很大一段距离,那沙崇义却被逼得跄踉后退。辩解声听起来愈发地没有说服力。

    “圣上,那火药万不可流入突厥人手中!”有道是,一个篱笆三个帮。右仆射萧至忠麾下,也不乏帮手。见那沙崇义被张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迅速站出来加码。

    “圣上,末将请圣上明察,沙御史究竟有何居心?!”

    “圣上,臣附议。”

    “圣上,防患于未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

    作为兵部尚书宗楚客麾下的鹰犬,沙崇义这斯平素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此刻见他随时有可能落难,大伙纷纷站出来,墙倒众人推。

    而坐在御案后的李显,原本对张潜的怀疑,早已尽数转到了沙崇义身上。特别是在听闻酒精的成本,一斤只有一百个钱左右之后,对张潜感到内疚之余,对沙某人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此刻又见这么多臣子,都围着沙崇义一起痛打落水狗,李显顿时就下了狠心,用手一拍桌案,朗声吩咐:“诸卿稍安勿噪,朕肯定会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来人……”

    “圣上开恩!”沙崇义吓得两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求饶。“微臣绝对没有窥探火药制造秘方的意思,微臣对大唐忠心耿耿。微臣……”

    正吓得几乎要晕倒之际,却忽然看到自己的背后主人,兵部尚书宗楚客上前几步,冲着李显郑重行礼,“圣上,臣弹劾沙崇义玩忽职守,滥用御史之权!”

    “圣上,臣附议。沙崇义滥权误国,理应削去御史之职。贬往地方。让他替圣上教化一地百姓,将功补过!”纪处讷也知道再不赶紧及时止损,沙崇义今天恐怕就得去刑部大牢里走一遭了,赶紧在旁边给宗楚客帮腔。

    “嗯——”见二人能主动跟沙崇义划清界限,李显感觉非常满意。看向沙崇义的目光,也不再像先前一样冰冷。略做沉吟,高声询问:“沙崇义,你可知错?”(注:正史上李显有严重的健康问题,软弱,健忘且多疑。)

    “微臣知错,愿领陛下重处,以为后来者戒!”沙崇义万念俱灰,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听候处置。

    见他表现得如此老实,李显心中的怀疑,也迅速降低。又沉吟了几个呼吸时间,缓缓宣布,将此人贬为崖州司马,即刻前往赴任。

    沙崇义逃过一劫,赶紧抽泣着谢恩。结果,一番表态的话还没等说完,先前始终没参与任何话题的老侍中杨綝,忽然站了出来,冲着李显高声启奏:“圣上,沙崇义虽然有滥用御史权力之嫌疑,终究曾经为国效力多年。将其贬去崖州,未免处罚过重。臣以为,应当让他留在京师,就近任职。如此,一则可以免去他千里奔波之苦,二来,也省得将来火药配方及生产手段泄密,令他无端再受到猜疑和牵连!”

    “嗯?”没想到已经很久不问政事的杨綝,居然会替沙崇义求情,李显立刻开始有些举棋不定。

    “圣上,老臣还有另外一个提议,火药生产,涉及我大唐安危,其制造工具以及制造方法,无论如何都泄露不得。臣恳请,圣上即刻下旨,严禁今日有关酒精简化制造之术外泄。凡民间有以简化之术制造火药者,官府定要全力追查其制造的手段源头,对泄密之人严惩不贷!”

    “臣附议!”话音刚落,纪处讷立刻大声在旁边帮腔。

    “臣附议。”宗楚客巴不得将沙崇义留在长安,以便随时再找机会帮他官复原职,也跟着深表赞同。

    他们几个一带头,立刻有七八个中下级官员响应。很自然就形成了一股声势。而那右仆射萧至忠,虽然跟宗楚客不是一派,却也觉得将沙崇义留在长安,就近派人监视,泄密的可能性更小于将其贬谪去地方。笑了笑,果断顺水推舟。“圣上,臣附议!”

    如此一来,严禁用简陋方式生产酒精的提议,就成了定局。而张潜用纯铜打造炼药壶之举,也成了深谋远虑。谁也不能再指责他浪费公帑,哪怕是将来有人真的发现了更为省钱且高效的方法,也只能继续将错就错。

    “这,这怎么可能!我真的不是在做梦?”耳听着一桩桩好处,陆续“砸”向自己,张潜恨不得转过身去,先狠狠咬几下自己的手指!

    从黄酒中提炼酒精,技术含量极低。当窗户纸捅破之后,哪怕他动用所有钱财和人脉,都无法阻止土法提纯的白酒作坊,在大唐遍地开花。然而,今天朝廷为了保密,居然主动在“窗户纸”之外,狠狠钉了一层铁板!

    可以预见,当禁令颁发之后,高度酒在大唐的普及速度,至少会被延缓五年以上。而没有高浓度酒精,民间想要破解花露水的制造配方和工艺,也难上加难。

    破解不了花露水的配方,六神商行,就可以继续吃独食。

    六神商行多吃一段时间独食,就能变得更为茁壮。当他变成了一只资本怪兽……

    “嗯咳,嗯,嗯,嗯……”人老气短,刚才说话又说得有点多,侍中杨綝,忽然又弯下腰去,轻声咳嗽了起来。

    好歹对方也是红宝石少女的祖父,张潜赶紧收起心中的狂喜,将目光投射过去,判断到底需要不需要自己出手帮忙。

    然而,他却惊诧的发现,老狐狸将脸孔悄悄对准了他,两只满是皱纹的三角眼睛,眨巴得好生得意!

第一百六章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我将与你同在 (上)

    “高,真高!”趁着大伙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沙崇义等人身上,张潜悄悄将右手从衣袖里探出来,向杨老狐狸轻轻挑起大拇指。

    佩服,真心实意地佩服!怪不得这位老人家在武后和李氏的争斗旋涡中,能平平安安活到七十多岁,屡屡担任要职,且没留下任何恶名。这做官的手段,真可谓出神入化!

    此老先前看似有气无力地几句建议,却既卖了宗楚客一派的人情,又没得罪右仆射萧至忠,顺带着还把沙崇义给扣在了长安,断绝了其在愤恨之下,向西突厥人出卖国家机密的可能!

    高,真高,比火箭都高!以无厚入有间,庖丁解牛不过如此。

    更厉害的是,此老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张某人最担心的酒精土法提纯和花露水配方被逆向破解的口子给堵上了,效果虽然不如国家专利许可,却远远超过张某人连续数日冥思苦想出来的所有奇招!

    并且,并且此老的出发点,还完全是为了国家,光明正大得简直令人要鼎礼膜拜!

    “他为什么如此下力气地帮我,莫非……”下一个瞬间,有个大胆的推断,迅速涌入了张潜的脑海。令他激动的恨不得直接一蹦老高。

    肯定的,答案准确率至少在八成以上!老侍中杨綝帮他,是为了他的孙女,那个头上戴着红宝石步摇,不知道名字是青荇,还是青青的姑娘!

    老侍中杨綝先前那句,“愿意不愿意成为老夫的晚辈”,不是无心而发的戏言,而是专门给张某人的暗示。

    老侍中杨綝饶了大半个皇宫,不是闲得蛋疼,而是专门来给某个第一次参加朝会的八品蠢小子,提前做演习,免得他稀里糊涂卷进政治旋涡当中,被碾得粉身碎骨。

    老人家猜到了自家孙女和张某人之间,暗生情愫!或者说,老人家看出来自家孙女,喜欢上了某个官职低微,反应迟钝,却来历不明的穷小子,决定出手推上一把!

    再换句话说,像穷小子对红宝石少女,念念不忘一样。红宝石少女心里,也有某个穷小子的位置!

    幸福一浪接着一浪,不停地冲击着张潜的心脏和大脑,让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就变得粗重,眼圈儿也在不知不觉间,就红了起来。

    她心中真的有我,张某人不是自作多情!

    她一点儿都不想去吐蕃,做那个给四岁小藩王擦屁股的朱蒙!而是期待张某这个穷小子,能有本事将她解救出来,一起白头偕老。

    她对我的感觉,和我对她的感觉一样强烈,已经到了瞒不住身边亲近长辈的地步,或者已经将心事跟她的祖父说了,并且请求她祖父给予帮助!

    她,她……

    爱情不是鬼魂,它真正地存在!当你在恰当的时间遇到恰当的那个人,它就会瞬间绽放,不再为时间、空间和悬殊的地位所阻挡!

    而经历了两个不同时空张潜,在突然绽放的爱情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他也不想抵抗,任由心中一股股热浪推着自己的灵魂,脱离躯壳,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冲出紫宸殿的屋顶,冲上碧空。与满天繁星一道,俯瞰这美好的人间。

    万家灯火,星光如酒,无数个他和她,在灯火和星光中相遇,相知,相伴。幸福地走过一生,变成灯火和星光的一部分,汇入整个历史长河。

    “用昭,用昭,出列,快出列啊,高兴傻了啊!”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忽然于张潜耳畔响起,将他的心神从万家灯火之中,强行拉回了紫宸殿内。

    “啊——”嘴里发出不自然地一声惊呼,张潜蓦然发现,几位二品大佬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各自坐回了锦墩之。而沙崇义的身影,也早就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大唐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正在御案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呵呵呵……”周建良忽然不仗义地笑了起来,就像一点火星丢入了油锅,刹那间,紫宸殿内,善意的笑声响成了一片。

    很显然,在接受封赏之前欢喜过度,于皇帝面前傻愣愣不知所措的,远远不止张潜一个。大家伙,基本上,都有过类似经历。只是表现除了的程度各不相同而已。

    “莫非世外高人的弟子,也很在乎我大唐的名爵么?”早就见多了同样的场景,李显丝毫不因为张潜的反应迟钝而愤怒,反倒为了避免他感觉过分尴尬,主动开起了玩笑。

    “启禀陛下,微臣,在乎!”眼前又快速闪过红宝石少女那含泪策马而去的身影,张潜果断上前,躬身施礼,“能为大唐尽一份微薄之力,乃是微臣的荣幸!”

    什么三辞三拜,什么视功名利禄如粪土?那都是绝世高人才干的事情!张某就是一个俗痞,俗得无法再俗的俗痞!

    张某喜欢红宝石少女,将来就一定要娶她回家做老婆!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嫁吐蕃,去给一个小屁孩而擦屁股!然后自己躲起来默默地念几首歪诗,黯然神伤。

    张某必须在她出嫁之前,阻止这桩荒唐的婚事,把她留下。哪怕是偷梁换柱,甚至触犯国法,也在所不惜。

    而想达到这个目的,张某的职位,就必须足够高,实力,就必须足够强大。

    职位越高,说出来的话影响力越大,行动也越不受限制!

    职位越高,盟友就会越多,从杨老狐狸那边的得到的支持力度也就越大。否则,以老狐狸的聪明,他今天能不着任何痕迹给张某援助,改天就会因为失望,不着痕迹地将援助抽走。谁都逮不到他的把柄,也都拿他无可奈何!

    “嗯,用昭倒是个坦诚之人,远比某些待价而沽的伪君子爽快!”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声音再度从御案后传来,带着如假包换的满意。

    “嘻嘻,嘻嘻,嘻嘻……”紫宸殿中,大笑声刚刚落下,窃笑声又起。很显然,有不少官员,也对来自终南山的那批“隐士”非常不齿,所以跟李显心有灵犀。

    应天神龙皇帝今晚的心情显然大好,也不计较臣子们的失礼。先将双手在身体两侧平端起来,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伙肃静。然后再度将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张潜一个人身上,“张卿博学多识,忠诚勇毅,虽身居乡野,却矢志效力于朝廷。先敬献火药制造与使用奇术,解我大唐健儿后顾之忧。又制造风车,机井,解我大唐水旱之厄。朕……”

    “圣上,请三思!”嘉奖的理由,才说了一半儿,吏部侍郎卢征明忽然快步出列,“圣上,微臣先前听沙御史所言,那风车和机井,造价甚高,并不适合推广于民间。若是陛下因此两无用之物,予以张主簿重奖。非但张主簿受之有愧,民间佞幸之徒,不理解陛下千金买马骨之意,也会争相效仿,令陛下不堪其扰。是以,微臣恳请陛下三思!”

    “我啥时候又惹到了一个正四品!”张潜不知道此人姓卢,乃是卢莛的亲爹。楞了楞,皱着眉头向杨老狐狸用目光咨询。

    明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杨老狐狸却根本不想帮忙。端坐在专门留给自己的锦凳之上,眼观鼻,鼻观心,宛若一位入定的高僧。

第一百七章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我将与你同在 (中)

    “老狐狸,还真是一点儿因果都不想沾!”张潜迅速猜到了杨綝对自己的期待,可能仅限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范围,或者,远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高,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嘀咕。

    正失望间,御书案后,却已经传来的李显的吩咐声,“张卿,卢侍郎质疑风车和机井的造价,非我大唐百姓所能承受。朕和萧仆射对此都不甚了了。将作监那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估算清楚。这两件利器,具体造价几何,张卿可愿意当众为朕解惑?”

    “圣上,微臣愿意!”既然有送上门来的表现机会,张潜当然不会往外推。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朗声说明,“这两件利器,最初造价的确极其高昂。微臣为了验证其功效,曾经特地在自家庄子里做了一整套。总计耗费,大概是四百吊开元通宝!”

    “嘶——”紫宸殿内,倒吸冷气之声响成了一片。除了右仆射萧至忠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都对那沙崇义涌起了几分同情。

    四百吊的造价,的确是百户人家十年的积蓄,甚至有可能还不够。而按照这个造价,除非皇帝倾国库所有去支持,否则,放眼大唐,能用得起风车和机井组合的,恐怕都不会超过一万家。

    张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待那个专门与自己为难的四品官员借题发挥,就笑着快速补充,“微臣发现此物造价高昂,我大唐百姓很难用得起。就发誓要努力改进其工艺,降低其造价。在军器监和将作监一众同僚的齐心协力之下,在两位监正的极力支持下,如今,这两件利器加起来,造价已经不足五十吊,并且,如果朝廷准备大量制造,微臣还有办法,将其造价再压缩一半儿!”

    “啊,那岂不是二十五吊就够了!”

    “二十五吊,便宜!我家回头就造一对儿!”

    “造?想得美!怪不得圣上专门点了都水监的人前来追朝,这东西,肯定得先由着都水监用啊!”

    “钦天监也有人在,这回,他们不用终日再像乌鸦般叫唤了!”

    “便宜了军器监和将作监的监正了,张主簿好会做人!”

    “陛下圣明!”

    “陛下洪福!”

    ……

    仿佛冷水溅入了油锅,紫宸殿内,议论声,欢呼声,瞬间响成了一片。

    再看那御书案后的李显,也喜欢得满面红光,恨不得冲下来,将张潜抱在怀里转上三圈儿。

    太苦了,他这个皇帝太苦了!自从第二次登基以来,水患就没断过。长安城周围的膏腴之地,都因为水患而日渐荒芜。有人为此,多次议论说他不配做皇帝,他知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注:这是史实,李显第二次做皇帝的时候,水患,还有沙尘暴,日全食,接踵而至。倒霉透了。)

    而从今以后,谁再敢偷偷说他德不配位,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命令有司将此人捉拿归案,然后将此人绑在风车下,活活羞死。

    “竖子,君前自古无戏言!”一片开心的议论和欢呼声中,吏部侍郎卢征明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比用刀片而摩擦琉璃还要刺耳。

    “张某可当场演示此法,只要你能看得懂!”正愁在没有PPT的情况下,无法长时间吸引客户的注意力。张潜赶紧抓住卢征明主动递过来的机会,高声宣布。、

    大规模流水线作业的效率,可不是手工作坊零敲碎打能比的。这个结论,在后世已经被无数次验证,拿到大唐,也一样适用!

    张潜在军器监和将作监找人帮忙之时,就曾经无数次想把这种工作方法拿出来推广,只是碍于自己人微言轻,且初来乍到。

    没想到,竟然有人如此贴心,在他瞌睡的时候,直接送了枕头过来!

    “圣上,微臣才疏学浅,肯请圣上召见将作监的监正和大匠,一起来核验张主簿的话有几分为真。”那吏部侍郎卢征明,怎么可能知道大规模流水线作业的概念?还以为张潜是为了骗取封赏故意吹牛,稍作犹豫之后,硬着头皮向李显提议。

    “不必劳烦将作监了,萧某应该能看得懂。”没等李显做出决定,右仆射萧至忠已经接过了卢征明的话头,从锦凳上长身而起。“圣上,张主簿前面的话,句句属实。早在毕构来找臣之前,臣就曾经派人去张主簿的庄子上,看过他家的风车和水车,并估算过造价几何?臣拿到毕构送来的图卷和模型后,也找工匠大致估算了一下新的价格,的确能压缩到五十吊之内。”

    “微臣司天监主薄姜自用,愿意助萧仆射一臂之力!”一名受召参加追朝的八品技术官员,眼珠快速转了转,主动起身请缨,

    “微臣都水监主薄吴秋,粗通算术,也愿意助萧仆射,一道为张主簿做个见证!”另外一名先前跟张潜一起侯朝的技术官员,也笑呵呵地走出了队列。

    “微臣工部主事胡楠,略通制器……”

    “微臣算学博士王俊,愿意……”

    ……

    看到有人带头,今天受召来参加追朝的八、九品技术官僚们,陆续站出来一大片。唯恐动作慢了,错过让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记住自己名姓的机会。

    也不是大伙不给吏部侍郎卢征明面子,而是这厮今晚做得实在太过分。

    大伙儿除了一年两次大朝之外,难得见到皇帝一面。而大朝之时,因为品级太低,也得站在含元殿外的台阶之下,距离皇帝至少是八丈之外。所以,今天受召参加追朝,激动之余,都憋足了劲儿要有所表现。

    而现在,眼看着追朝都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你卢大侍郎,为了阻碍张主簿升迁,竟纠缠起来没完了,还怂恿皇帝再去将作监调集新的人手。等把人找齐了,也就半夜了,你卢大侍郎倒是痛快了,大伙儿哪还有机会在皇帝心中留下名姓?!

    更何况,那毕构是什么人啊?此老这辈子就没说过谎!他肯站出来给张主簿背书,风车和机井肯定就差不了。而萧仆射,明显打定了主意,要借助敬献风车和机井之功,将毕构从贬谪路上追回来。你卢征明跟毕构无冤无仇,为何非要坏别人前程?!

    “你们,你们……”见一下子站出这么多人来,要帮右仆射萧至忠验证张潜所言真伪,吏部侍郎卢征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天非但阻挡不了张潜的前程,反而要成为对方向上爬的垫脚石了,直窘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

    “既然诸卿都有助右仆射一臂之力的心思,朕当然乐见其成!”正窘得恨不得将先前的话吞回去之际,却听见皇帝李显,兴奋地以手拍案,“来人,取纸笔来,朕要亲眼见证,张卿如何一展绝技!”

    酒徒注:关于李显,此人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差。史书上甚至记载有他跟臣子说话,忽然忘记了言语的毛病。他在位期间,唯一的政绩,恐怕就是给开国功臣们平反了。所以千万别拿他跟历史上的雄主比较。

第一百八章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我将与你同在 (下)

    在盲人的国度里,独眼儿便是王。

    对于流水线式生产组织管理,张潜其实也仅仅知道一些皮毛。但是,这点儿皮毛,已经足够他忽悠对流水线从没有过概念的古人。

    更何况,在努力降低风车和机井的生产成本之时,他还曾经在如何组建这两件利器的流水线方面,很是花费过一番心思。

    “风车和机井体型都甚为庞大,运输不便。然而,其核心部件,大小却不到整体的四分之一。所以,微臣的第一步,就是区分外围与核心。”抓起宦官们递来的毛笔,在一大卷儿铺开的白纸上,粗略画了个“风车和机井组合体”的草图,他指着底座和外壳部分,笑着解释。

    包括皇帝李显在内,众人都看得似懂非懂。皱眉的皱眉,捋须的捋须,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应。

    “外围的基座,机顶、四壁和支撑风车的框架,皆包给当地百姓和工匠自行建造即可,材料加上人工,每架花费不足两吊!”早就料到大伙会如此反应,用毛笔在外围部分打了个钩儿,张潜又缓缓补充。

    大部分人还是两眼一抹黑,都水监主簿吴秋的眼睛,却是瞬间一亮。长安城八水环绕,每年“都水监”需要在京畿各地修建的各种大小工程,加起来数以百计。如果能将其中一部分不需要做得太精细的器械部件,外包给地方官府和士绅,他们这些在都水监真正干活的小芝麻官儿,便可以节省很大力气。

    而外包么,就不能随便是个人便有资格来包,也不能成本两吊钱,就只给对方两吊钱。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这里边能够做文章的地方,可就多了去!

    正想得开心之际,却又听见张潜缓缓补充:“外围部件都包给地方之后,剩下的核心部件,就只剩下了二十七个。如果只做一套,需要两个木工,三个铁匠,带着十个学徒。大概干七天左右,便可以完成。可如果做得多,比如说两百套以上……”

    “熟能生巧!我明白了,让他们集中起来做,越到最后,做得越快!”工部主事胡楠有制器经验,忍不住大笑着用力拍手。

    四周围,立刻有无数人对他怒目而视,吓得他赶紧向大伙抱拳谢罪,然后快速将头低了下去。

    熟能生巧,的确可以降低人工成本。但从七天做一套,到四天做一套,节省的也只是三天的工钱和饭菜钱而已,不可能将总成本直接砍掉一半儿。

    张主簿既然说得如此有信心,他肯定能拿出更为高明的办法,而不思简单地依靠工匠渐渐手熟。

    果然,没等大伙将目光从那工部主事胡楠身上收回来,张潜已经又提起笔,快速将二十七个核心零件,按照大小依次在纸上画出。

    一边画,他一边笑着解释:“核心部件当中,又可分为精密部件和普通部件。精密部件如齿轮,传动轮,传动杆这几样,必须由大工亲手打造。而其他普通部件,如竹管,蓄水桶,牛皮垫儿等物,学徒就够了,甚至也可以按照制式和图形,从外边购买。关键在于,同一个部件,大小精度必须一模一样,张某称其为标准化!”

    “嗯,那是自然!”众人的眼神陆续开始发亮,捋着胡须或者没长胡须的下巴,轻轻点头。

    “无论精密部件,还是普通部件,如果自行打造。设定了标准之后,就必须是一个部件专门由同一组人来完成。做齿轮的,从早到晚,就做同一种齿轮。做传动杆的,从早到晚,就做同一种传动杆。做风车叶片的,从早到晚,就做同一种叶片。甚至其中工序,都可以继续细化。让做沙模的,只负责做沙模。铸粗坯的,只负责铸粗坯。如此,工匠和学徒的数量,需要增加三倍。而生产数量,却可以提高十倍不止。同样是七天,两百套核心部件,轻松能够完成。若是千套,万套,则可以节省的时间和工钱更多!”

    “啊——”有人低声惊呼,然后从衣袖中掏出上朝用的笏板,跟宦官借了毛笔,在上面迅速记录。也有人低头沉思,然后两眼之中放出咄咄精光。

    此时此刻,在场大多数人,都是一些清水衙门的“技术型”芝麻官儿,他们所在的职位,买官者基本都看不上眼儿。所以,今天在场众人的智商,基本都在及格线以上。

    而张潜的讲解方式,又图文并茂。所以,几乎没消耗多长时间,在场大部分人,就推算出来了采用“流水线”方式,所能节省的大致成本。

    如果只是打造十套八套风车和机井,流水线生产方式,只会令成本大幅增加,不可能减少分毫。而如果一口气打造三十套以上,成本就与原来的方式,大体持平了。如果生产一百套以上,成本就能大幅降低。如果一口气生产两百、三百乃至五百套以上的话,成本能降低幅度,岂止是原来的五成!

    “将核心部件集中起来制造,运到当地后,再按照图纸安装,调试。因为每个部件标准都一模一样,万一有部件损坏,只需要将其拆下来,换一个备用的上去即可。无须重新建造整个风车和机井。”仿佛唯恐大伙的惊喜程度还不够大,张潜的话继续传来,每一句话,都令人眼神更亮一分。

    “笑话,地方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工匠?”唯有吏部侍郎卢征明,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输定了,却拉不下脸来认错,兀自咬着牙从鸡蛋里挑骨头。

    “县城不够,州府肯定有。州府不够,都督府所在之地,肯定有!”张潜想都不想,立刻给出了答案,“事实上,张某并不建议每个县城都找工匠制造此物,而是当地只负责修造外围,将核心部件集中于州府和都督府所在。甚至,集中于长安、洛阳、姑苏等水路交通方便之地。如此,才能集中百具,千具风车和机井,统一打造。由官府出资,将圣上之恩泽,广施于天下。”

    唯恐李显舍不得从国库中拨款,想了想,他又提笔在风车的草图附近,画了个磨盘。“风车的妙用,不仅仅是汲水。当洪涝与旱情缓解之后,还可以利用风车带动磨盘,碾米碾面。若每次碾米,收费两文,则无需一年,官府可以收回全部支出,甚至可能做到略有盈余!”

    “这……”被张潜天马行空般的思维,弄得微微一愣,随即,包括李显在内,在场九成九的人眼睛里,都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的确,大唐与历朝历代一样,推行重农轻商的国策。但是,大唐的皇帝李显和在场的官员们,却都深受国库空虚之苦。

    特别是今晚受召前来参加追朝的这批“技术型官僚”,每年为了争取一点资金,都得忍受无数刁难。而张潜今天推出的“投资-收益”模式,无疑在他们眼前推开了一扇窗!

    既然风车和机井组合,闲置之时可以替百姓磨面回收成本,那建一架风车带动磨盘赚钱行不行?如果投资风车和磨盘可以赚钱,那朝廷以后打造其他有利于民生的器具,是否也可以采取同样的模式?

    如果每年各监各署,自己就能赚回百吊,千吊铜钱,谁还用再去户部求爷爷告奶奶?大伙通过正经手段,就能令荷包鼓鼓,谁又何必想方设法冒险去贪污那点儿公帑?!

    “秦法,这是秦法!张主簿,你拿秦法蛊惑陛下,有何居心?”就在大伙想的开心之际,卢征明的叫嚣声,又传入了耳朵。比傻狗吠日,还要让人厌烦十倍。

    “的确,秦代制造军械,采用过类似办法。只是没这么精细罢了!”既然自称为秦墨传人,张潜当然在闲暇之里,对秦代历史与传闻,下了一些功夫。此刻听卢征明居然拿秦法说事儿,立刻笑着坦然承认。

    不理睬对方眼里的错愕,顿了顿,他便快速补充,“可是,书同文,车同轨,也是秦法。建造驰道连接九州,还是秦法。甚至我大唐的正从九品三十级官制,亦摆脱不了秦代官制的影子。秦法虽酷,却并非样样皆是恶法。更何况,我大唐只是择其善,去其恶!”

    实在厌烦了继续被这姓卢的纠缠,不待此人开口挑刺,他又朗声补充道:“何为善策?张某以为,凡立国利民之策,皆为善策。哪怕其来自秦汉,亦可学之。更何况,你我脚下之地,原本就是秦土。若是因为厌恶秦国之一切,便抛弃之。大唐之都城,就应该在洛阳,而不是长安!”

    “你,你……”卢征明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驳,直气得胡须乱颤,眼前阵阵发黑。

    周围的“技术官僚”们,却很少有人同情他。纷纷笑着替张潜锦上添花,“张主簿所献的这个流水线制造之术,不仅仅可以应用于风车和机井,工部每年所造的各种器物,其实都可以采用此术!”

    “军器,关键还是军器。若采用此术,甲胄弓弩刀矛等物,造价也可以降低一半儿!”

    “非但节省成本,还可以随时更换相同的部件儿。特别是用于车驾,每次修理,都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

    “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虽然是个没主意的人,但今晚的争论,谁输谁赢,却毫无悬念。所以,很高兴地手捋胡须,他笑着点头:“张卿真是博学多才,胸中居然还藏着如此利国利民之奇术!甚好,甚好,最近都水监向朕汇报,京畿周围多处秋雨淤积,而钦天监又向朕示警,马上会有更多的风雨到来。朕就按照你献上的妙法,让将作监立刻开工,打造五百具风车和机井,交给都水监缓解京畿水患。若是试用结果好,明年便可推向全国!”

    “陛下圣明!”都水监、钦天监的芝麻官们,齐齐躬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悦之中带着轻松。

    “臣等替京畿百姓,拜谢陛下鸿恩!”花花轿子人抬人,眼看着张潜平步青云势不可挡,那些先前跟他一起等候参加追朝的小芝麻官儿同僚,也都纷纷向李显躬身,帮忙营造气氛。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被拍得好生舒坦,当即,就在自己心里,将原本准备赐给张潜的赏格,又提高一大级。然而,还没等他酝酿好说辞。太仆卿纪处讷忽然手捂嘴巴,低低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立刻,有小宦官冲过去,帮此人敲打脊背,疏通气血。而站在靠近门口位置,紧跟着就有一个身穿御史服色的人快步出列,“圣上,臣监察御史蒋岸,弹劾军器监火药署主簿张潜,勾结地方官员,伪造出身履历。还请陛下明察!”

    “怎么还没完了?”周围的”技术官僚“们,纷纷朝蒋岸怒目而视。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也紧紧皱起了眉头。

    朝堂上有派系之争,乃是正常现象。作为皇帝的,有时候还巴不得朝臣们分成几派,互相挑刺,以更方便他驱策臣子出力卖命。

    但凡事都得有个度,今天明明李显这个做皇帝的,已经多次示意,准备重用张潜。还有人不断跳出来拦阻,就未免太不把皇权当回事了。

    并且,纪处讷身为太仆卿,却针对一个小小的八品主簿屡屡下手,实在也有些不顾身份,也过于违背常理。

    然而,那监察御史蒋岸,明知道自己有可能犯了众怒,却坚持不肯回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继续朗声补充,“据微臣所知,张主簿是三个多月之前,才从深山里走出来。然而,他却落籍于渭南,并且成了邹国公同族。此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其背后的种种舞弊之处,朝廷应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嗯?卢卿,可有此事?”李显只知道张潜是墨家子弟出世,却不知道他曾经买过假户口,顿时疑心病就又发作了,看向吏部侍郎卢征明的目光,冰冷得宛若两把钢刀。

    ‘你个天杀的纪处讷!卢某为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你竟然背后捅卢某一刀!’卢征明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刹那间,在心中将记处讷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如果张潜的身份是伪造的,那除了他本人难逃严惩之外,吏部上下,也得为此吃不小的挂落。毕竟,张潜被旨授为军器监火药署主簿,是出于吏部的举荐。

    而无论吏部当时有没有受过上意,基本为官资格考核这块,却是他们的职责,他们不能只是简单地走一个过场,就让张潜混进了官员队伍!

    正当卢征明急得焦头烂额之际,吏部员外郎张九龄,却非常仗义地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蒋岸所指控,并非事实。张主簿三个月之前,才从山中走出来,此事不假。但是,他落户于渭南的手续,却清清楚楚。”

    “嗯?”李显的主意,一变再变。皱着眉头看向张九龄,等着他继续做更详细补充。

    张九龄准备充分,丝毫不慌。换了一口气儿,继续补充,“今年夏天之时,陛下曾经有旨,大赦天下,着流民就地落籍,不限于大唐百姓。许多高句丽,突骑施、大食人,都深受此政之惠。而张主簿,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微臣曾经亲自去核查过其当时落籍的文书,每一份,都与官府给其他人的落籍程序,毫厘无差!”

    这就是张九龄的高明之处了,基层历练多年的他,早在张潜刚刚当上主簿之时,就已经意识到后者的身份问题,会是一个隐藏的大麻烦。所以他干脆偷偷派人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将整个落籍手续,从头到尾给捋了一个遍。

    如此,张潜依旧是邹国公张公瑾的同族不假,两个便宜哥哥也仍然是他的便宜哥哥。但是,落籍时所依照的,却不是那份已经去世的张家老三身份,而变成了落实朝廷的安置流民政策!

    朝廷对于高句丽,突骑施,乃至周边诸国跑到大唐谋生的百姓,还肯网开一面,定期准许他们当中附和条件者(有钱,有人罩),通过入赘和拜干亲的方式,落下大唐户籍。张潜身为如假包换的华夏子民,又怎么入不得?!从此种角度来说,监察御史蒋岸今晚的指控,根本就是在无的放矢。丝毫不值得一驳,更不值得朝廷重视!

    当即,那些八九品芝麻官儿们,齐齐松了一口气!而张潜本人,震惊之余,看向张九龄的目光当中,瞬间也充满了感激。

    只是事关毕构能否被拉回长安,重新启用。纪处讷轻易不肯认输,所以,他麾下的爪牙蒋岸,也只能继续咬住张潜不放。

    发现自己一击不中,此人立刻换位置下口,“即便符合程序,依然解释不了张主簿的来历与出山的目的。陛下,那秦墨乃是秦国镇国之学,早不出山,晚不出山,偏偏此刻才出山来,其居心何在?臣请陛下三思!”

    “嗯?”李显刚刚松开的眉头,再度紧皱。看向张潜的目光,又是欣赏,又是犹豫,变幻不定。

    早就通过今晚的若干言行举止,发现李显这个人多疑善变,此时此刻,张潜也不觉得有什么郁闷和委屈。笑了笑,他主动向御书案拱手:“陛下,蒋御史所言,并不完全准确。其实,我秦墨在秦国覆灭之后,还曾经派人出过一次山。而正是因为那次出山的所见所闻,才导致我秦墨从此彻底沉寂,再也不愿过问世事!”

    “为何?”李显的心思,立刻又被张潜所讲的故事所吸引,竟不顾帝王威仪,主动开口追问。

    “那次出山,前代矩子听到了一句话,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张潜故意叹了口气,然后声音急速转高。

    “当时之世人,皆以身为汉家百姓为傲,已经记不起秦国一分一毫。我墨家再有本事,又能奈何?!当时之大汉,乃举世第一强国,匈奴,诸狄,纷纷远遁,谁人还敢逆天而行?当时的大汉,纳昔日六国之英才,政治清明,民殷国富,乃我墨家几代矩子,数代孜孜不倦所求的盛世,我墨家矩子,又怎么可能再因为怀念秦王相待之恩,就挑起事端,与天下人为敌?更何况,墨家之兼爱,乃是兼爱天下万民,非爱嬴氏一家一姓,怎么可能因为私恩而废大义,舍本而逐末?!”

    “嗯!”李显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猜忌之色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浓的欣赏。

    “陛下,臣来大唐虽然只有数月,在长安城中,却见到了火焰教,十字教和新月教神庙,与寺院、道观,相隔不到十丈并立,彼此却各安其事。此等奇观,在世间其余各地,都绝无可能!”张潜冲着他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注,火焰教,即拜火教。不想惹麻烦,其他教,也都用了化名。)

    “臣曾在长安街头,看到波斯人,倭人,高句丽人,契丹人,突骑施人,奔波忙碌,说唐言,穿唐衫,饮食起居,都与我大唐百姓别无二致。臣还见到,商贩不远万里,将天下各种奇珍,运来大唐,只为赚取一把我大唐开元通宝。”

    连日来,张潜可不是仅仅被世人关注。与此同时,他也在关注着大唐的一草一木,因此,述说起来,声情并茂,让人如临其境。

    “臣更是见到,各国贫得无立锥之地,或者被其国官府和恶霸害得无法容身者,冒死前来大唐,只求一口饱饭,一夕之安枕。此等盛世气象,非但墨家历代矩子未曾见到过,墨家典籍上的大治之世,也不过如此!试问,微臣从没吃过秦国一口饭,一杯水,为何要坏此盛世,去怀念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嬴秦?”

    “嗯!”包括李显在内,紫宸殿中九成九的人,都骄傲地挺直了身体,感觉脸上极为有光。

    张潜说得是他自己在长安城中的见闻,大唐其余地区,肯定达不到这种标准。但是,谁能否定,只要皇帝李显励精图治,只要诸臣恪尽职守,天下各地,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个长安?

    而张潜,也越说越顺口,越说越掷地有声:“陛下,《尚书》上有语,有容乃大,我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便是因为,气度恢弘,包罗万象。而我大唐越是有纳天下学问为己所用胸怀,取天下之英才为己所驱策的气度,我大唐国力越是蒸蒸日上!”

    “三个月来,臣看到,天下僧众,无论其念得是什么经,只要是求上苍赐福于大唐之民的,官府皆听之任之。”

    “臣看到,天下财货,只要能造福大唐百姓的,就皆为我大唐所用!”

    “臣看到,天下有才能之士,只要愿意为大唐效力,哪怕他出身于高句丽,突厥,突骑施这些曾经的敌国,我大唐,亦以高官厚禄厚待之。”

    “臣亦看到,天下万民,只要他愿意穿唐衣,说唐言,来我大唐之土,守我大唐律法习俗,我大唐便会将其视为子民庇护之!”

    ”如此之大唐,谁人不愿居之?如此之盛世,谁胆敢毁之?如此世间繁华所在,谁人不愿亲眼目睹之,亲身守护之?”深深吸了口气,张潜将目光从李显兴奋的脸上挪开,转向同样满脸自豪的张九龄,胡楠,王俊,蒋自用,甚至还有目瞪口呆的卢征明和蒋岸。

    “大汉已经过去了五百余年,天下百姓,依旧自称为汉人。塞诸胡,依然冒姓为刘!而张某有幸,来到大唐,躬逢其盛,心中对上苍更是感激不尽!”

    “是以,张某此生,愿意与诸君一道,为大唐所用!张某此生,愿意与诸君一道,守护我大唐盛世。让此后千年万年,生生世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哪怕是去国万里,都以唐人自居,以大唐为荣!”

    说罢,双手抱拳,先向李显,再向周围诸人,长揖及地!

    刹那间,紫宸殿内,一片寂静。随即,抚掌声与喝彩声交替而起,宛若涌潮。

    在场所有人,包括一心想通过阻击张潜,来阻击毕构返回朝堂的纪处讷,都满脸潮红,手舞足蹈!

    那一刻,夜风如酒,让每个人都醉了。

    第一卷《初来乍到》结束。今晚开始第二卷,《万家灯火》

第一章 红铜小火锅

    “少监,少监,郭主簿又跟人打起来了!”火药署署丞王俊顶着一脑袋水汽冲进屋子,气急败坏地向张潜汇报。

    “跟谁?”身穿正五品官服的张潜,将手中的一个纯铜打造,半尺方圆的炉台状器物放平,一边缓缓捻动侧面的机关,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

    “是,是朔方军的周都尉,他今天来领火药。跟火药署的郭主簿话不投机,两人就在院子撕扯了起来。”刚刚从算学博士位置上,调入军器监任火药署署丞的王俊,眼睛迅速开始发直,死盯着炉台上齐齐升起的六根木棉纱捻儿,汇报声变得断断续续。(注:木棉,唐代棉花不普及,偶尔使用还是多年生木棉。草棉大规模使用需要在宋代之后。)

    张潜闻听,愈发觉得放心,笑了笑,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药捻儿上。仔细观察其被酒精浸润的程度以及浸润之后的硬度、粗细变化。

    “少监,这是……”王俊看得心痒,抬手在纯铜打造了炉体上摸了摸,小心翼翼地询问。

    “酒精炉,火药的另外一种用法。主要是给为军中添加一个烧热水煮绷带消毒的物件!”张潜想都不想,大言不惭地给出了一个听起来极为正能量的答案。

    虽然是个冒牌秦墨子弟,在他看来,拿酒精去放火,也纯粹是糟蹋东西。然而大唐皇帝已经以此缘由,亲口给酒精赐名为火药,他也没本事去纠正。所以,最近几天,就把心思,放在“火药”的使用开发上。

    这不,由他亲自画了图纸,集中了军器监十多位能工巧匠们之力,刚刚试制完成的红铜小火炉,就是其中之一。

    此物由燃料舱,火盘、灯芯调节装置和锅子四大部件组成。其中燃料舱、火盘、灯芯调节装置,在药舱中加满燃料后,可以嵌套组装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多芯可调亮度式酒精灯,既可以用来照明,又可以用来取暖。

    而将第四个大部件,铜锅也接架上去后,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多芯酒精小火炉。火力猛,加热快,可烧水,可煮绷带,可以给手术器具消毒,当然,偶尔也可以用来涮涮羊肉锅!

    “少监心怀悲悯,属下佩服!”刚刚调入军器监的王俊,哪里知道张潜到底是什么脾性。听他说得认真,楞了楞,旋即满脸崇拜地拱手。

    “小道尔!”张潜丝毫不客气收下了王俊的马屁,然后将灯芯捻到最短。盖上一个纯铜打造的炉盖子,倒置整个炉体,检查经过药捻和炉盖儿两层封闭之后,药舱里的酒精,还有没有向外泄漏的迹象。对院子里郭怒的大声呼喝,则充耳不闻。

    “少监过谦了,将士们终日眠沙卧雪,能吃上一口热乎饭都不容易。有了此物,至少,至少生了病后,能有一口热汤喝!”王俊想了想,一边用目光继续盯着铜制的酒精炉,一边由衷地表示钦佩。

    虽然跟张潜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对于此人,他却是发自内心地佩服。

    十天前,此人才因为舍命护驾和为朝廷献上了风车和机井等一系列功劳,被皇上当庭下旨,连升数级,成为军器监的少监。一转眼功夫,就又将酒精炉这等野外行军的利器拿了出来。

    可以预见,酒精炉献上去后,即便朝庭为了避免升迁过快,不再给张潜加官进爵,至少,此人这个军器监少监的位置,是彻底雷打不动了。

    而王俊作为张潜亲自调入军器监,又亲手提拔到火药署署丞位置上的“准嫡系”,当然位置也跟着稳固了下来。连带着刚刚升为火药署主簿的郭怒,刚刚升为弓弩署主簿的任琼,也都将大受其益。

    能做事,会升官,还会带着下属一起加官进爵,这年头,如此好的上司,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而王俊能忽然鸿运当头,还不是因为那天在追朝之时,壮着胆子给当时还是火药署主簿的张潜,锦上添了几枝花儿?

    所以,能对张少监表达钦佩和感激之时,王俊的嘴巴绝不闲着。只可惜,大多数时候,张少监对这些夸赞之词都很麻木,基本上听过之后,立刻就忘。

    这一回,很显然张潜又把王俊的夸赞,当成了耳旁风。盯着手头的酒精炉翻来覆去把玩了半晌,才换了另外一个半成品,一边亲手将部件组装起来,一边信口吩咐,“你去帮我问问杨监丞,甲杖署搬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回来之时,顺便再去一趟任琮那边,看看弓弩署那边,搬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军器监整体搬迁去城外的未央宫那边,是一件大事,得有个仔细的人盯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你就多花些心思!”

    “遵命!”王俊恋恋不舍地从酒精炉上收回目光,肃立拱手。

    传递命令和将各署的情况回报,按道理,应该是那些从九品下典事才干的活,张潜不该指使他这个七品署丞来干。然而,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屈才。

    这其中,当然包含了需要回报张潜知遇之恩的因素,更多的缘由则是,王俊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算学本领,在张少监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非但张少监本人在需要做一些复杂的材料预支计算时,不向他这个“明算”科甲等第三名讨教,就连郭怒和任琮,都不怎么把王某人的“算学”功夫放在眼里。

    师兄弟三个,好像掌握着一门十分神秘的算学传承,几个古怪的数字,外加几个古怪的符号,就基本能将大部分日常需要的计算工作,在一刻钟之内搞定。

    并且,师兄弟三个在使用这门绝技之时,从不避讳外人。而作为算学博士,王俊在旁边观摩了几次,除了能将那十个怪模怪样的所谓阿拉伯数字,与自己日常所用的数字一一对应起来之外,其他全都如看天书!

    “想学么,想学就拜入我们师门,做我的小师弟!”早就发现王俊对算学很痴迷,任琮曾经笑着提议。

    对此,王俊曾经非常心动。然而,却不敢,也拉不下脸皮来,向张潜发出请求。

    首先,作为下属,他才进入军器监没几天,就拜掌权的少监为大师兄,实在有拍马屁之嫌。其次,他也不确定,自己的“资质”,能不能进入张潜这个秦墨掌门大师兄的法眼。

    毕竟,郭怒和任琮两个,虽然都没有通过科举。但一个家中长辈世代为褒国公府鞍前马后效力,另外一个父亲和叔叔都是四品刺史。而他王俊,却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家中原本只有百十亩薄田,直到他考取“明算”出了仕,父亲在故乡那边才终于混上了士绅资格。

    “还是好好表现一下,让少监知道,他没看错人吧!”怀着满腹的期盼和忐忑,王俊快步转身出门,还没等将双脚迈下台阶,就听到“噗”的一声闷响。紧跟着,便看到火药署主簿郭怒,像根木头桩子般,栽进了不远处的雪堆儿之中。

    “臭胖子,你缺不缺德?”那果毅都尉周建良占了上风,却不敢趁势追杀。迅速后退出十几步,捂着鼻子破口大骂,“居然故意在炉子旁烤了一身汗,就是为了动手之时恶心人!”

    “疤瘌脸,有种去单挑我师兄!”郭怒最近每天不是守着火药署的炼制酒精炉子,就是守着张家庄的提炼植物精油药锅,导致两腋之下的绝密武器,威力大幅下降。

    知道今天光凭着臭气,自己肯定熏不倒对手,他果断开始激将,“你打赢了我师兄,甭说一次领走两万斤火药,就是三万斤,郭某也拼着不睡觉,在你走之前给你赶制出来!”

    “打败你师兄?你能做得了他的主?”周建良听了,立刻跃跃欲试。

    话音未落,门内却已经传出了张潜的呵斥,“打够了没有?打够了就去洗漱。然后上房顶把早晨刚买的那只整羊给搬下来。张某手把手教你们俩,火药炉子在野外该怎么用!”

    “好勒!”周建良和郭怒两个,立刻忘记了冲突的起因。双双跳起来,直奔炼药炉后面专门开辟出来,利用废水的洗澡堂,转眼间,就双双不见了踪影。

第二章 鸣镝一响

    “这俩家伙,就没一个省油的灯!”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张潜关上窗子,轻轻摇头。

    周建良是一心想带更多的酒精回朔方军,郭怒是知道火药署的真实产能,真心想给他帮忙。然而,作为新上任的火药署主簿,郭怒却不敢,也不方便在刚刚上任之初,就把火药的产量提高一倍!

    特别是前任主簿,还是自己这个师兄兼顶头上司的情况下,郭怒就更需要小心谨慎。所以,他和周建良两个,今天就先心照不宣地打一架给张某人这个新晋少监看。

    如此,打输的一方,就可以宣称是自己技不如人,不得不带着麾下的工匠们临时加班儿兑现承诺。而打赢的一方,拉走比事先预批多一倍的“火药”,也觉得心安理得。

    等到周建良走后,火药署的产能就又可以降回到每月一万斤上下,谁再想像周建良那样让火药署加班儿,请参照先例,用拳头打倒了郭怒这个主簿再说。

    兄弟俩都很聪明,也都知道把握分寸,不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少监为难。却没动脑子想想,周建良一下子拉走了两万斤“火药”,皇宫中那位应天神龙皇帝,还睡得着睡不着觉?

    十天前,那位神龙皇帝在追朝时,听张潜提到火药署背靠着他的大明宫之后,当晚,就迫不及待地以“军国重器,以防外人窥探为由”,命令军器监在一个月之内,整体搬迁到城外的未央宫禁苑。为此,甚至不惜大笔一挥,将四分之一的禁苑连同里边的宫殿馆舍,全都划给了军器监使用!(未央宫在唐代是皇家园林,东西三十里,南北二十里,御林军常年驻扎于此地。)

    “呼——”想到李显那多疑善变,严重缺乏安全感模样,张潜放下第三个刚刚组装完毕的酒精炉,长长地吐气。

    那天,沙崇义、卢征明和蒋岸三人前仆后继进谗,表面上都被驳倒,实际上,最终还是在李显心中,埋下了一根刺。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李显,虽然明面上给他张潜连升数级,内地里,却断绝了他在短期内进入朝堂的可能。

    军器监少监,正五品高官,还有一个太中大夫的从四品散职。那天,落在张潜头上的圣眷之隆,一时无两。足够酬谢他张潜的献风车、机井,以及舍命护驾之功。

    但是,不像原来的军器监少监左成,还在兵部兼任一个低半格的郎中之职。张潜这个军器监少监,就是实打实的少监,除了掌管甲杖、弓弩、火药三署之外,无须劳神过问其他。

    换句话说,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虽然很感谢张潜当天舍命引走了发狂的长颈鹿,也很认可张潜在制造酒精、风车、机井时,所展现出来的强大能力。却不认为他,有资格进入朝堂,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所以,就扬长避短,把整个军器监都交给了他,由着他这个少监去可劲儿折腾。

    反正,折腾坏了,大唐顶多是损失几万吊钱,不会动摇根基。而万一折腾得好,再弄出比“火药”还威力大的利器来,满朝文武,就一定会齐声称颂:圣上知人善用!

    况且,张潜也不可能胡折腾或者撂挑子。就在六天前,军器监的正监以年纪大为由,告老还乡。新任正监照例由兵部的一位侍郎兼任。而这位侍郎,就是曾经对张潜有过举荐之恩的张说!

    ”不兼任郎中就不兼任吧,老子乐得落一个清闲!”将三个组装好的红铜小火锅摆成一排,张潜摇了摇头,又开始动手组装第四个。

    九天前,当发觉跟自己交接的原军器监少监左成,比自己还多一个从五品郎中的兼职之时。在对李显的帝王心术表示佩服之余,他自己难免心里头会有些泛酸。

    然而,这几天转念一想,钱多,事儿少,地位高,还不用担心被上司发现偷懒,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么?

    至于国家大事决策,自己做了兵部郎中,参加了朝会,说出来的话有谁会认真听?

    既无资历,又无根基,还不属于任何派系,自己去参加朝会,除了跪坐在门口发呆,还能干些什么事情?

    更何况,大唐目前的乱乎劲儿,恐怕在神龙皇帝李显死后才有可能结束。这期间,自己在朝堂上出现的频率越多,生命安全越没保障。还不如老老实实躲在军器监,带着一群堪称“国宝级”的工匠,搞搞新产品开发,赚点儿小钱儿。

    当然,在赚钱的同时,能想办法将红宝石少女的婚约抹掉就更好了。

    吐蕃王今年才四岁,找个比他大十三岁的老婆,实在有些不像话。双方年龄差距太大,信仰和饮食习惯肯定也大相径庭,结了婚也是相看两厌。哪如帮他换一个突厥或者回鹘老婆,好歹三观差不多,彼此还能有共同语言?

    而想要帮红宝石少女抹掉婚约,光凭着敬献风车、机井和帮皇帝引开长颈鹿的功劳,肯定不够。以杨綝的侍中身份,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军器监少监,肯定也改变不了。

    所以,张潜必须尽快寻找外援。而外援,肯定还得是那种,能给神龙皇帝信心和底气,让他不用担忧吐蕃前来犯境的军方宿老!

    到目前为止,这种军方宿老,张潜一个都搭不上关系。他的花露水生意,虽然在任、郭两家的全力支持下,飞速膨胀。但目前六神商行有影响力的大股东,还只限于最初联手寄卖“神药”的那三家国公府。并且,对方跟他之间的利益纠缠深度,还远远达不到不惜任何代价为他张潜出头的地步。

    而据张潜连日来在私下所了解,褒国公府,夔国公府和谯国公府,在大唐军方,也没有丝毫影响力。初代褒国公段志玄去世得早,后人也遵从他的遗训,主动从大唐军方退了出来。而另外两家,都是两年前才刚刚在李显的主持下,恢复的荣誉,至今还未成什么气候。

    所以,挑来选去,张潜发现自己想要拓展人脉,唯一的选择,就是朔方军。

    眼下大唐在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没有任何战事。唯独北方,突厥死灰复燃,不断试图越过黄河,夺取云中之地,作为他今后继续南侵的立足点。果毅都尉周建良所在的朔方军,就正挡在突厥人南下的道路上。

    经过了武后朝的不断内部倾轧,徐世绩、程名振这些名将及其嫡系,或者被灭了族,或者被贬谪到了岭南烟瘴之地,唐军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而突厥诸部,在其默啜可汗,阿史那环的带领下,却越战越勇。

    如今,大唐和突厥双方在黄河大拐弯处,为了几个天然渡口,反复拉锯。唐军虽然依旧胜多败少,但想要重现当年李靖和徐世绩那种一战擒敌酋的辉煌,基本上属于痴人说梦!

    特别是到了冬天,黄河结冰,突厥人将军队分成多股,可以随时随地发起偷袭。而朔方军却苦于防线太长,处处被动。

    朔方大总管张仁愿曾经多次上书朝廷,请求集中整个北方的兵力,一战解决突厥,都被李显以“国库空虚,无力支应过多兵马”为由拒绝。无奈之下,他又请求朝廷拨款,在黄河沿岸筑城,以扼守要地,朝廷也迟迟没有给予回应。

    “守着聚宝盆,却连筑城的钱都凑不出,不是冤枉得慌么?”将组装好的第四个红铜小火锅,跟前三个摆在一起。张潜忽然笑了笑,转身去照看靠近窗子旁,正在煲着鸡汤的火炉。

    火炉是熟铁打造的,因为一时还解决不了熟铁碾薄和烟囱卷制问题。所以这个由工匠临时赶至出来的火炉,模样十分丑陋。

    但丑陋的模样,并不影响火炉的功效。特别是炉膛内装上专门供应给官员的香木炭之后,非但烤得整个屋子热浪滚滚,而且兼顾了新任少监大人的口腹之欲。

    红铜小火锅只是给张仁愿这种主帅和高级军官的礼物,也是联络感情的障眼法。今天,他真正想要让周建良发现并求着自己赠送的,其实就是这个面貌丑陋的火炉。

    此物工艺简单,造价低廉,适合大规模推广。进入朔方军后,立刻能解决掉困扰将士们多年的冬季防寒问题。

    而此物一旦在大唐北方推广开,朔方军所驻扎之地,就立刻变成了金山。

    亚洲最大的露天大煤矿,准格尔煤田,此刻就趴在朔方军将士们的屁股底下,浅到发洪水就能将原煤冲出地表。

    至于劳动力,突厥人既然打过黄河来了,总不能让他们想走就走。与其每次抓了俘虏,都杀掉,不如让他们去挖煤。

    而紧邻着矿区,就是黄河。以目前黄河水的充沛程度,除了壶口大瀑布处之外,其余大部分河段都可以通船。

    “当装满了煤炭的船只一艘艘顺流而下……呵呵……”想到天天哭穷的朔方军,忽然变成大唐最富一支军队的模样,张潜脸上的阴云,就一扫而空。

    到那时,即便张仁愿不想帮自己说话,朔方军中其他将士,也不会忘记是谁替他们指点迷津吧?更何况,煤炭运到了渭河与黄河交界处之后,想要变现,肯定离不开一个懂行的买家!

第三章 不请自来 (上)

    “羊来了,放哪?”周建良扛着一整只剥掉了皮的羊肉架子,浑身上下冒着刚刚洗完澡的热气,推门而入。

    “这边,靠门口,门口冷一点。”张潜迅速站起身,迎上去,指着靠近门口位置的一张专门腾空的桌案说道,“二师弟,搭把手给他。三师弟,过来帮我!”

    “哎!”跟在周建良身后进来的郭怒和任琮两个,已经习惯了张潜的随意。答应着分头上前,一个帮助周建良将冻得不软不硬的羊肉往桌案上放,另外一个,则冲到张潜身边,陆续端起一只只铜碗。

    张潜的手脚很麻利,将预先准备好的香葱、蒜末、香油分开在四个碗里,示意任琮端到屋子中央的方桌上摆好。然后又迅速从炉子上提起煮着老母鸡的铜壶,给四只红铜小火锅加满鸡汤。乳白色鸡汤与金红色铜锅互相衬托,立刻令人食指大动。

    “折煞了,折煞了!”虽然同样是五品官,但周建良的从五品下果毅都尉,比起张潜的正五品上军器监少监,却差了整整两格。而军队向来又是最讲究等级尊卑的所在。所以,看到张潜居然动手替自己倒汤水,他赶紧将刚刚空出来的两只手合拢在一起,躬身行礼。“真的折煞了!周某何德何能,敢劳烦少监……”

    “是朋友就别废话,不是朋友就自己滚出去。这没你的地方!”张潜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儿,笑着打断。随即,转身将水壶加满冷水,重新放回火炉。

    “这……“周建良不敢再客气,收起长揖,像跟杆子般站在门口,手和脚忽然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张潜见了,又笑了笑,信手从第三张桌案上,取了一把请工匠专门替自己打造的短刀,连着刀鞘一起丢进了此人怀里,“没事儿干就帮忙切肉,要薄片儿,最好像纸一样薄。三师弟,你过来帮我给锅子点火,二师弟,你继续给周都尉打下手!”

    “哎,知道了!”郭怒和任琮两个,答应着各自开始忙碌。

    看到大伙都非常随意,周建良也不敢再过多客气。从刀鞘中拔出短刀,先在羊背位置割了一条长方形的脊肉来,然后在郭怒递过来的案板上,快速挥刀。

    毕竟是战场上舞刀弄枪多年的老兵,他切肉的本事出神入化。转眼间,就将羊背肉切成了整整一大盘儿薄片。

    而张潜,则推开郭怒,亲手递过了第二个柒盘儿,同时用目光示意他再来一盘而羊腿儿。随即,又用指了指羊的尾巴,示意他切一盘而纯白色的羊脂下来,供大伙佐酒。(注:早年中国绵羊,通常有肥大的尾巴,功能类似于驼峰。现在的羊是与小尾寒羊的杂交品种,没有大尾巴。)

    ……

    二人一个指挥,一个动刀,配合极为默契。不多时,就切好了六种不同部位的羊肉片儿。而红铜小火锅里的鸡汤,也在酒精炉的加热下,重新开始翻滚,“咕嘟嘟,咕嘟嘟”,将浓郁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

    “军器监整个都要奉旨搬到未央宫了,所以目前条件简陋了些,还请周都尉不要介意!”张潜笑呵呵放下最后一个盘子,快步返回朝西的座位。将南侧靠火炉的位置,专门儿让给了周建良。

    “少监不要客气,大冷天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周某感激不尽!”经过了半刻钟忙碌,周建良已经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气氛。笑着回应了一句,快步落座。

    屁股没等在椅子上坐稳,他的目光,已经被铜锅下面跳动的火苗给吸引了过去。侧开身体,歪着头,用目光盯着药舱和灯芯反复打量,直到被锅子内跳起的汤汁给烫了一下,才终于意识到此刻自己身在何处。

    “来,先吃一点儿,垫垫肚子。张正监最近没功夫到这边来,咱们兄弟可以随便些!”故意不看周建良那写满惊讶的面孔,张潜用筷子夹了一片羊背肉,迅速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小火锅中,稍稍烫了几个弹指功夫,就捞了出来,蘸上汤汁大嚼特嚼。

    纯用青草和粮食喂养出来的中国羊,鲜嫩程度根本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些饲料催大的杂交羊能比。火炉炖出来的老鸡汤,也滋味十足。只可惜没有芝麻酱和酱豆腐,所以只能用香油来对付一下。饶是如此,也让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一起吞落肚!

    再看那郭怒和任琮,虽然都是见惯了山珍海味的。可像这种点着火的铜锅儿,却是第一次见到。迫不及待地各自夹起羊肉,学着张潜的动作,走完了整个流程。然后瞪起四只宛若铜铃般的眼睛,以手拍案。“绝了,大师兄,这才是羊肉的正确吃法。我们以前那种,简直是糟蹋!”

    “配上酒,小口喝,味道更佳!”冲着二人笑了笑,张潜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盏,笑着先定下规矩,“当值时间,不劝酒,免得误事。各自量力而行!”

    说罢,自己先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盏,继续向羊肉发起了进攻。

    来到大唐快三个月了,终于吃到了一口涮锅儿,要说张潜不觉得激动,那肯定是骗人的。所以,再次开动之后,他就一点儿都不想把筷子停下来,也将自己原本谋划的“正事儿”,瞬间给忘了七七八八。

    而背对着火炉就坐的周建良,表现得却比张潜还激动。学着师兄弟三人的模样,涮一筷子羊肉,抿一口儿最近长安上流社会风靡的菊花白。然后歪着头看几眼火锅,再木然重复先前的流程。

    直到把满满一铜盏,足足二两重,六十度上下的菊花白给抿光了。他才终于将眼睛从火焰上挪开,放下筷子和酒盏,冲着张潜轻轻拱手:“少监,此炉为何名?里装的是火药么?装药几何?如此一壶药,像这种烧法,又能持续多久?”

    “这东西啊,我叫它酒精炉。装酒精一斤半吧,持续多久,我还没来得及记录,估计至少能用一个时辰。我身后的箱子里,还有四个没来得及组装起来的酒精炉,是专门给张总管和你准备的礼物。你拿回去后,可以自己试!”

    “多谢少监!”周建良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弯腰长揖,“能,能有此物,大总管至少,至少能吃上几顿热饭。周某,周某替大总管身边的弟兄,一起给少监施礼了!”

    也不怪他如此激动,张仁愿今年已经六十有七,却律己极严。行军打仗之时,从来不带与军旅无关人员随行。所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跟弟兄们吃一样的军粮。偶尔开一次小灶,也只能因陋就简,远达不到令人食指大动水平。

    而手头有了张潜专门打造出来的这种酒精炉,做饭做菜就会简单许多。只要能找到避风之处,亲兵们随时可以把火点起来。即便没有厨师的手艺,也能让老将军能及时喝一碗热粥。

    “周都尉别客气,在下一直对老将军仰慕得很。这次你走得匆忙,否则,还能让工匠们多做几个酒精炉出来。”张潜在琢磨酒精炉之时,针对的“客户”目标就是长安城中的大户人家和军队中的高级将领,因此对周建良的反应早有准备。一把搀扶住对方的胳膊,笑着补充,“这东西,功用可不只是做饭和烧水。随军郎中的器具,和绷带等物,每次使用之前,都放在锅子里煮一煮,可以有效避免弟兄们感染!”

    后边这两句话,其实纯是为了“入乡随俗”而找的借口。

    酒精炉的高昂造价和酒精目前的高昂生产成本,注定的此物,不可惠及普通人。军中郎中煮绷带和器具,用柴火铁锅,也远比随身携带大量酒精方便得多。(这句话是细心读者说的,直接引用了。)

    然而,那周建良却是刚刚步入中级军官行列,身上还带着沙场男儿的质朴。根本不知道,长安城内官场无论做啥事情,都喜欢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听张潜说酒精炉还能用来煮绷带和给郎中的器械消毒,登时心中愈发感动,再度躬身下去,冲着张潜长揖及地。“足够了,足够了!在下何德何能,敢让,敢让张少监如此操劳?!”

    “操劳两个字,无从谈起!”张潜再度及时伸手,扯住了周建良的胳膊,稍稍用了一些力气,将此人重新扯回了餐桌。“张某佩服军中男儿,能为他们做一些事情,乃是张某的荣幸。来,周都尉酒量好,咱们兄弟对饮一盏!”

    说罢,转身取了两只小盏,招呼郭怒帮忙倒满。跟周建良一人一盏,举起来,轻轻碰了碰,各自一饮而尽。

    “周都尉,任某也来敬你一盏!”任琮旁边光是闻,就闻的酒虫上喉。赶紧也拿了一只小盏,冲过来凑趣。

    周建良不喜欢摆官架子,也知道他是张潜的师弟,便笑着跟他对饮了一盏。郭怒见状,自然不甘落后,干脆起身凑足了一整轮儿。

    因为只是简单从黄酒中提纯,又加了一些植物精油调制而成。所以菊花白的味道,与二十一世纪的“小烧”差不多,远不如二十一世纪的中端白酒。饶是如此,连续一大盏,三小盏白酒落肚,周建良也喝得四肢百骸都无比舒坦。

    正准备在张潜的劝说下,再吃一些羊肉佐酒。却感觉到背后忽然涌来一阵阵热浪,刹那间,汗珠子就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少监,请问这又是何物?”即便再粗心,周建良也迅速发现了身后那座模样奇丑无比的铁家伙,是热浪的起源。楞了楞,用筷子指着炉子询问。“

    “此物么,张某叫它火炉。是为了驱寒,让人随手打造出来的玩意!”明明想把火炉推销给大唐军方,张潜却故意说得云淡风轻,“这东西省钱,里边装泥炭就能用来取暖。每天十斤泥炭,能让咱们所在的这么大房间,始终温暖如春!”

    “泥炭,那东西不是有毒么?”周建良又楞了楞,纵身而起,围着火炉开始转圈儿。越看,越觉得这丑陋的东西,远比红铜小火锅顺眼。“我知道了,这是烟囱。张少监好心思,居然用烟囱将毒气排了出去。啊呀——”

    实在是见猎心喜,他忍不住用手指在烟囱上摸了摸,立刻疼得厉声惨叫。连忙抽回手指再看,只见两根指头顶部,各自被烧出了一个黄斑,隐隐约约,已经散发出了肉香!

第四章 不请自来 (下)

    “赶快出去用雪擦一下,擦一下免得起水泡!”原本只想着让周建良近距离感受一下火炉的便利,却没想到差一点儿将对方的手指变成烤肠儿,张潜心中不禁有些内疚,连忙催促此人出去用积雪冷却的方式减轻烫伤症状。

    谁料,那周建良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先将焦黄色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随便吮了吮,随即又退开半步,第三次躬身施礼,“用昭兄,可否将这火炉的图纸传予朔方军。在下代替全军三万将士,先给用昭兄施礼了!”

    “那有什么不可,这火炉构造极为简单。图纸就放在我身后的案子上,用过饭后,你尽可与火锅儿一起拿走!”火炉原本就是给朔方军准备的,张潜当然不会拒绝。笑着走上前,再度托住周建良的胳膊,“你我一见如故。当日紫宸殿中,张某还多次蒙你仗义援手。所以,周兄还是不要如此见外才好!三师弟,回头你再去甲杖署,打一套火炉给周都尉带上做样品。也省得他回到朔方之后,还得对着图纸从头摸索。”

    “是!”小胖子任琮不明就里,却答应得极为爽快。

    那火炉的构造他看过,不过是几块铁皮敲一敲的事情,造价远远低于红铜小火锅。而这周建良,就说当日还在皇帝面前,替自家大师兄出过头。当然值得他任琮,也拿此人当朋友交上一交。

    然而,周建良听了,却立刻扭捏了起来。红着脸挣扎再三,才顶着一脑门子汗珠儿解释:“用昭兄,张少监,周某,周某要这火炉图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而是要找铁匠在朔方军中,成批打造,交予弟兄们使用。我知道这么做,对用昭兄很不公平。但周某是个穷别将,我家大总管,也一向清廉……”

    “周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既然把图纸给了你,你当然可以随便处置!甭说是用在军中,哪怕是让手下人造了去卖,都由你。自家兄弟,何必跟我解释这么多?!”对厚道人耍心眼儿,张潜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是,为了自己和红宝石姑娘的未来,他依旧大笑着摆手。

    结果,他越大方,周建良越觉得受之有愧。又犹豫再三,忽然把心一横,结结巴巴地许诺,“终究,终究不能让用昭吃亏太多!也罢,周某拿不出太多东西回报用昭。下次再与突厥人作战后,一定豁出脸皮去,跟大总管讨要一百颗首级,记在用昭名下!”

    “别,别,千万别!我要突厥人脑袋干什么?”张潜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松开周建良的胳膊,后退摆手。“周兄自己留着吧,那东西弄到长安来,我根本没地方搁!”

    “不是给用昭把玩,而是给用昭拿来晋爵!”周建良闻听,立刻知道张潜不明白那敌军人头的妙用。咧了下嘴,哭笑不得地补充,“你现在是正五品,却有职无爵。而大唐晋爵,以军功最为方便。一百颗敌军人头的功劳,应该足够为用昭搏搏一个开国男了。虽然比不上再升一级,但府邸和车驾,却可以上一个规格!如此,周某也不算亏欠用昭太多!”

    “如此,郭某就代替我师兄,先谢过周都尉了!”没等张潜弄明白周建良的话,到底什么意思,郭怒已经迫不及待地跳起来,跟周建良敲砖钉脚。

    “若是师兄能晋位开国男,今后周兄想要什么样的铠甲,只管开口!”任琮也不甘落后,举起酒盏,在旁边大凑热闹。

    三人各自举着酒盏,一饮而尽,然后相视而笑,彼此之间,好生默契。到了此时,张潜才终于琢磨过几分味道来,心中顿时好生感动,干脆自己也举起酒盏,狠狠陪了一大口。

    原来那周建良,自有一番计算方法。那天他和张潜两个都立下了护驾之功,过后他升了三大级,而张潜则从正八品一跃成为了正五品。其中差距,在他看来,就是张潜还比他多献了一套风车和机井的图纸的缘故。

    所以,张潜的火炉没有想办法先进献给皇帝,却免费赠给了他,并且准许他在朔方军中随便打造。在他算来,等同于朔方军拿走了张潜的一次晋升机会。所以,他能给张潜争取到的补偿,便是一百颗敌寇的头颅。

    如今大唐的爵位,已经远不如贞观年间那么值钱。按照惯例,一百颗头颅的功绩报都朝廷之后,张潜只要稍加运作,一个开国男的爵位稳稳到手。如此,张潜就不算吃亏太大。他周建良今后想起今日此事来,也不会总是觉得内疚。

    “用昭你不要觉得受之有愧。你这个铁炉子,拿到朔方军中,可是神兵利器!”无怪乎张仁愿会把周建良派回长安来公干,此人虽然心机不深,做事却绝对让人舒服。

    唯恐张潜觉得一百颗头颅受之有愧,他放下酒盏之后,立刻主动解释:“朔方那地方,每年八月刚过,便大雪纷飞。纵使住在城里头,弟兄们手脚上也生满了冻疮。军中每年因为寒冷而受伤甚至病死的弟兄,数以千计……”(注:农历八月,胡天八月即飞雪并非夸张。)

    原来,朔方各地,冬天酷寒难当。周围又缺乏足够的木柴,供大军消耗。导致每年军中都会因为冻伤和冻病,大量减员。

    当地最容易得到取暖物品,就是泥炭。但是,泥炭之毒,却无色无味儿。取暖用的地笼里如果放了泥炭,稍有不慎,一屋子的人,就会死于非命。故而,军中向来是严禁使用泥炭,宁可在缺乏柴草时苦捱,也不敢让大伙儿冒中毒之险。

    如果张潜把火炉的图纸给了朔方军,并且准许军中大量制造。今后每一伙弟兄,宿营时住在一个大帐篷里,架起一个铁皮炉子,就可以用泥炭来取暖。(注:唐代军制,每伙十人。)

    而那泥炭不仅烧起来温度比柴草高,还远比柴草耐烧。弟兄们装上一炉子泥炭,可以暖暖和和睡听到天亮。第二天早晨起来,无论是上阵厮杀,还是日常训练,都如同生龙活虎!

    “泥炭?朔方那边,泥炭很多是么?”张潜终于从对方嘴里,听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等周建良刚把话说完,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

    “多,靠近黄河那一带,有些地方,直接就露出在地面上。夏天的时候,甚至能被太阳晒着火。远远看去,浓烟滚滚,就像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周建良心情高兴,将大手一摆,高声描述。

    “既然如此,周兄为何不废物利用一番?”张潜听了,心中也越发高兴。拉住周建良的胳膊,再度将其拖回座位,然后用手指沾了些白酒,在桌案中央的空白处,迅速勾画了一个“几”字。

    “如果我没记错,黄河应该是这般模样,而贵部如今所驻扎的胜州,就在几字的拐弯处。我曾经听周兄抱怨过,说大总管想沿着河岸筑城,但是苦于朝廷迟迟拨不出钱财来。既然朔方那边,泥炭就像黄土般随处可挖,为何不挖了装在船上顺流而下。一旦火炉被大量普通人家使用,每日泥炭的消耗恐怕得数十万斤。哪怕是一文钱十斤,也足够朔方军赚回……”

    “不可!”没等他把话说法,任琮已经大声打断,“师兄,千里贩货,只运金珠绸玉!朔方距离长安何止千里?泥炭运过来,价格恐怕要翻上五到十倍。”

    “大师兄说利用黄河水运!”郭怒听了,立刻皱着眉头反驳。

    “壶口天险,船过不来。在那里必须倒一次船,所需人工无算!”说到长途畈货,任琮还真是个行家。想都不想,再度用力摇头。“更何况,泥炭那东西,不出京畿百里就有,只是挖起来需要费些人工。但远远低于千里贩运!”

    “啊?这样?”张潜的手指,僵在了桌案上,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第一次“地图开疆”,居然没等付诸实施,就被小胖子任琮给拍死在了酒桌上。他若是心中觉得好受,才怪!

    而不能用利益将朔方军,跟自己捆绑在一处。将来他想借助张仁愿的力量为自己撑腰,就等于痴人说梦!

    那张仁愿即便跟周建良一样厚道,也不会仅仅因为一个铁皮炉子,就冒着挑起战事的危险,去破坏大唐与吐蕃的联姻。更何况,周建良刚才已经答应了,回报给他一百颗敌寇的人头!

    “任主簿此言有理,却比起你师兄,差了不止一筹!”正当张潜郁闷得几乎要撞墙之际,他的耳畔,却忽然又传来那周建良那浑厚的声音,“如果铁炉能够被民间大规模使用,我朔方军,何须自己将泥炭运到长安?只要价钱足够低,并且保证沿途安全,挖出来后堆在空地里,自然有商贩前来购买。临近朔方的并州、汾州等地,冬日一样苦寒。当地百姓人口稠密,如果能家家户户点起一只火炉,我朔方军,就等同于驻扎在一座金山上!”

    平素实在是穷得太狠了,忽然发现在朔方几乎随处可以见到的泥炭,竟可以挖出来卖钱,周建良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并且我朔方军每年捉那么多俘虏,大总管总是不忍尽数杀之。反倒要搭上几天干粮,好吃好喝一番,再送他们离开。今后他们再敢来犯,老子就抓了他们,去挖泥炭!”

    “砰!”说道兴奋处,他用力一拍桌案,震得火锅中的汤汁四下飞溅。

    而郭怒和任琮两人,却顾不上去擦。一个飞快地将头转向张潜,笑着请求,“大师兄,王子羽出身于太原王氏。他虽然清高,却不会放着这么大的一个新财源,不跟家里知会。反正你那火炉的图纸是准备流传出去的,何不让我誊抄一份,转赠于他。如此,他王家卖得火炉越多,周都尉那边,卖泥炭的收益就越大!”

    另外一个,则坐在座位上擦拳磨掌,“大师兄,京畿附近的火炉,尽管交给我任家。今年冬天,我保证至少有一万户人家,能装上此物!”

    “大师兄,那图纸,我也给我阿爷要一份。京畿附近,我家不跟三师弟争。我家去做东都,潞州和相州!”

    ……

    接下来,基本就没张潜什么事情了。论做生意,两师弟就是家学渊源,比他这个大师兄内行的多。在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内,就拿出了具体“分赃”方案。并且连今后如何联手给京畿千家万户供应泥炭,都讨论了个七七八八。

    如此,张潜最初拉拢朔方军给自己做靠山的谋划,虽然打了一些折扣,却也还能继续往下推进。顿时,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儿舒完,屋子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紧跟着,署丞王俊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少监,尚辇局李奉御,想要见您。他人已经在院子里了,请问少监您是否有空?”

    “好香!”话音未落,一个不算太陌生的声音,已经在窗外响了起来,“张少监,这也是你的师门绝学之一么?在下尚辇局奉御李其,不请自来,可否有幸入内凑个热闹?!”

第五章 我有一个亲戚

    十天前,张潜和周建良两人,之所以能成功地将发了狂的长颈鹿从紫宸殿前引走,有一半儿功劳得归属于李其带着一群侍卫和马夫,在头前为长颈鹿拆门楼儿。

    所以,无论张潜还是周建良,对这位李奉御印象都相当不错。互相用眼神儿征询了一下彼此的态度,一起快步迎向了门口儿。

    “李奉御速速有请。你能来,张某求之不得。只是最近军器监奉命搬迁,我这里乱了一些,还请李奉御不要见怪!”虽然年龄跟李其差不多大,官职品级也是一模一样,但是根据后世网络中学到的纸面儿经验,对于李其这位“领导的司机”,张潜还是努力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拉开门后,立刻笑着拱手。

    “张少监不必客气,李某那边平时更乱。”那李其甚会做人,立刻侧开身,以平辈之礼还了一个揖。同时,笑呵呵地说明来找张潜的目的,“今天,李某也是专门为了军器监搬迁之事而来!上头说了,此番军器监搬入禁苑,任务繁重,让尚撵局尽力提供支持。李某那边,别的没有,就是车多,马多,人多。什么时候需要用车用马用人,张少监尽管派弟兄过去知会一声!”

    “如此,就多谢李兄了!”张潜正愁东西多人手不够用,听李其居然奉命前来帮忙,顿时心花怒放。赶紧又向对方做了个揖,然后侧开身体,邀对方入内,“李兄里边请,刚好,今日有酒有肉,我等可以吃个痛快。”

    “如此,李某就不客气了!”李其笑着又向张潜还了一个礼,然后迈步入内。周建良、郭怒和任琮的级别都比此人低,少不得要一一上前拜见。而那李其,也不端什么“领导的司机”架子,笑呵呵地都以平辈之礼还了,才在郭怒临时让出来的位置,稳稳地坐了下去。

    他虽然没有架子,可郭怒和任琮两个,却不敢再像先前面对周建良时那么放纵。一个挪开了自家的铜锅之后,连忙起身去帮助帮忙布置碗筷,另外一个,则赶紧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铜盏,顺手又帮此人在铜盏中倒满了菊花白。

    “好酒!”李其说不客气,就是真的不客气。不待张潜把新的铜锅儿给自己准备好,先端起大号铜盏,报仇般狠狠吸了一大口。随即,将身体半摊在椅子上,长长吐气,“真是好酒,这才是给男人喝的东西。京师里什么这个醉,那个浆,简直都是喂狗的泔水!”

    “李兄这话千万别到外边去说,否则,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张潜一边麻利地组装第五个红铜小火锅儿,一边笑着提醒。

    “那当然,你看我像那不稳重的人么?”李其又狠狠喝了一大口白酒,继续长长地吐气,“也就是在你这菊花白的主人面前,才敢实话实说。对了,丑话我可先说到前头,搬迁的事情,包在我尚撵局的弟兄们身上。但此等好酒,回头你可得帮我预备下几大桶。李某都跟弟兄们把大话说出去了,告诉他们,军器监守着炼火药的炉子,随便漏一点儿出来,就够大伙喝个痛快!”

    “好,一定。当天大伙管够!可以敞开肚皮喝,喝完了不过瘾,还可以带一葫芦走!”听李其说得毫无掩饰,张潜索性也答应了一个痛快。

    对于他这种缺乏官场经验的人,事情就是这般简单。对方即便是奉命带领麾下弟兄前来给军器监帮忙,也不是欠了他张潜的。所以,该有所表示,他必须有所表示。

    而李其能自己主动把条件提出来,反倒让他省了心思,再去琢磨拿什么回报尚撵局全体弟兄们的好意。

    后者全都跟他一样,根本没品尝过茅台、五粮液之类的优质白酒是什么味道,随便将炼药壶提炼出来酒精稀释到六十度上下,再往里加一些植物精油便能对付。

    顺带着,他还能向上头多报一些花账,将节约出来的酒精,偷偷让周建良带去朔方军。如此,既满足了一部分朔方军的需求,也不至于让皇宫里的李显提心吊胆。

    “那李某就先替弟兄们,向张少监道谢了!”李其立刻心满意足,坐直了身体,向张潜轻轻拱手。随即,就将目光落在了周建良身后的火炉上,“此物也是张兄师门所传下来的利器么?如何称之?看起来虽然模样丑陋了些,却好生实用!”

    不待张潜回应,他已经站起身,绕着炉子反复观瞧,“屋子里冬天时放一个这东西,可以少受许多烟熏。上面再放一壶汤水,既能随时解渴,又能给屋子加一些湿气,免得脸上终日干得厉害。就是不知道造价几何?寻常人家是否用得起?”

    “师门传下来过冬的小玩意,没想到也能入得了李兄的法眼。”张潜手指极为灵活,说话间,已经将红铜小火锅组装完毕。一边用茶壶巢子里的热水冲洗干净,一边笑着回应,“师门那边,叫此物火炉,做得比这多少精致一些。但是,眼下军器监做不出薄铁皮来,所以只能因陋就简。至于用途,的确跟李兄说得差不多。来,锅子洗干净,李兄请慢用。”

    话音落下,铜锅已经放在了座位前的桌案上。随即,点燃灯芯,调节火焰高度,给锅子内加满鸡汤,一连串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师门里的简单吃法,上不得大雅之堂,李兄凑合着吃一点儿!”

    “这叫简单?”李其虽然见识颇广,却是平生第一次吃火锅。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既不冒烟,又可以随时调节火焰强弱的酒精炉,顿时,就忘记了再仔细观察火炉,快步返回座位,两只眼睛瞪了个滚圆,“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估计也不过如此。”

    “那是你没见过曹雪芹的美食!”张潜不敢接受对方的恭维,在肚子里悄悄嘀咕。然后笑着开始示范涮锅的吃法。

    作为一个文科生,他可不止一次读过《红楼梦》。几乎每一次,都对贾府做食物的仔细程度和奢侈程度,心驰神往。所以,肚子里早就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话,跟贾府美食画上了等号。万万不敢承认,随便涮个铜锅,就是食不厌精。

    然而,那尚撵局的李奉御,在对待食物的表现上,却有点儿跟他“大领导的专职司机”身份不匹配。学着张潜的模样吃了几口羊肉后,竟然像个军汉般连声大呼过瘾。随即,一边下筷如飞,一边频频举盏,根本不用任何人劝,自己就吃了个风卷残云。

    看到他胃口如此之好,张潜和周建良等人,顿时也被带起了馋虫。纷纷操起筷子,开始涮肉喝酒,一个个,很快又吃得面色潮红,额头见汗。

    “今天不请自来,叨扰张兄,李某实在惭愧。!”两斤羊肉下肚,一大盏白酒喝干,李其拿起小盏,主动向张潜发出邀请,“来,我先拿此酒,恭祝张兄和周兄高升!”

    “折煞了,卑职何德何能,敢让李奉御敬酒!”周建良级别低,连忙长身而起,双手抱着酒盏向对方作揖。

    “别扯那么多废话,张兄招待你,怎么没见你谦让?既然同席吃酒,就莫问官职高低。否则,你不痛快,我也不痛快。彼此都不痛快了,大伙又何必往一起凑?!”李其非常不满意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儿,随即,将铜盏中的酒浆一饮而尽。

    周建良无奈,只好陪着他喝了。张潜见李其为人爽快,有心跟他交个朋友,也将铜盏中的酒水一口吞下。

    二人正准备倒满酒盏,回敬李奉御。却见此人已经从郭怒手里抢过的装酒的葫芦,先给他自己面前的大盏小盏都倒满了。然后第二次将小盏举了起来,笑着补充:“这第二盏呢,就是专门敬张兄的了。李某今天过来,除了公事之外,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等会儿说出来后,还望张兄莫嫌李某鲁莽!”

    “李兄尽管说就是,只要力所能及,张某肯定不会推辞!”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究竟准备卖什么药,张潜想了想,举起小酒盏,用目光示意郭怒帮自己斟满,同时笑着表明态度。

    “也没啥大事儿!”李其自己先把盏里的白酒干掉了,然后才笑着补充,“肯定不会让张兄太为难。当然,如果张兄觉得为难,尽可以拒绝。”

    “李兄请讲当面!”见此人说得认真,张潜也赶紧喝掉了盏中的酒浆,挺直了身体,做洗耳恭听状。

    “那李某就不客气了!”李其斟酌了一下词汇,笑着拱手,“李某有个亲戚,姓高,不那么争气。读书不成,种田也不成,所以只好去开了个店铺卖法烛!东市口上,高家老店,就是他的生意。张兄以前用过法烛么,估计那种寻常百姓才用的东西,你肯定看不上眼儿。就是将长安城内百姓穿破的草鞋,麻衣收拢起来,加上泥煤,锯末,黄泥等物,压成的干柴。烧起来味道不太好,但胜在价格便宜,火力也够足!”(注:法烛这个是历史事实,非杜撰。)

    “啊?”张潜两眼瞪得又大又圆,嘴巴也迟迟合拢不上。

    煤球,居然在唐代就有了煤球,还是绿色环保型的,充分利用了可回收材料!就是不知道,上面压没压出透气的蜂窝!

    ‘发明此物那个人,会不会也来自二十一世纪!’刹那间,一道闪电从他脑海中劈过,让他好生期待。

    正准备问一问,发明法烛那个人,是否还活在世上,居住在何处。却听见郭怒的声音,从自己身侧响起,“东市的高家老店?敢问,李奉御的那位亲戚,可是高守义?前几年仗义救了窦氏一家,接手了窦家法烛产业的那位高老大?”

    “正是!没想到,郭主簿也知道我那位亲戚的名号!”李其笑着接过话头,将目光转向郭怒,“救人就算了,他当时也是看上了窦家这份产业有前途,才给了窦家一个好价钱。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谈不上一个救字。”

    “李奉御不必替高老大过谦,窦家这份法烛产业,已经做了三代。后代人早没有了前辈那种筚路蓝缕的心气。特别是窦公西去之后,撒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全靠着一群故旧的帮衬,才又多支撑了十几年。”不愧为曾经的长安小霸王,郭怒对市面上的事情,所知甚多。借着跟李其交谈的机会,三言两语,就将此人口中那位亲戚的根底,向张潜暗示了个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高老大仗义出手,窦家这份产业,能卖上当时的一半儿价钱,都烧高香了!”

    而张潜,听闻法烛生意,已经是第三代人在做,心中未免有些失落。待听闻第一代法烛的发明者已经作古多年,更是好一阵子提不起精神来。

    而那李其,却没发现他神态有异。通过跟郭怒的一问一答,做足了铺垫之后,再度将话头转向正题,“张兄,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得知,六神花露的生意,乃是张兄的家人所开,并且已经接连在长安城内募了两次股儿。他消息不够灵通,实力也不济,前两次都没赶上。所以,特地托我来问问,什么时候募集第三次。下一次,可否也让他跟着搭个顺风车?”

第六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上)

    “又来一个窥探花露水生意的?”张潜眉头轻皱,心中警兆陡生。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应对,郭怒已经不着痕迹地话头接了过去,“李奉御这可是找错人了,师兄只是提供了配方而已。他出自书香传家,商贾这种贱业,怎么可能亲自去操持?六神花露的生意,其实属于在下的一位亲戚。高老大如果感兴趣,尽可以私下里去跟他勾兑。”

    “哦,原来是郭氏家族的产业,无怪乎那花露刚刚一出来,就风靡了整个长安!”李其顿做“恍然大悟”状,笑呵呵地将脸转向郭怒,轻轻拱手,“那可否麻烦郭主簿帮我那位亲戚引荐一下?否则贸然登门,我怕他被打出来!”

    “好说,李奉御跟我师兄一见如故,高老大是你的亲戚,肯定好说!”郭怒也笑着拱手,不经意间,两只胳膊肘儿如同翅膀般轻轻煽动。“我让他去主动找高老大便是。刚好他那边,据说有人想出一些股份出来,如果高老大愿意接,他肯定求之不得!”

    “怎么敢劳烦郭主簿的亲戚去找他,改天我让高老大做个东,请你那位亲戚一起喝酒便是。”李奉御听得眉开眼笑,说出来的话愈发客气。“刚好,高家在东都那边,也有些生意上的问题需要讨教。你那位亲戚见多识广,不妨指点他一二。”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短短几句话,双方已经心照不宣地敲定了交易的内容。郭怒的亲戚那边拿出一部分六神商号二期、或者三期的股份,转让给李其的那位名叫高守义的亲戚。而作为回报,高守义会拿出东都的某些产业,邀请郭怒的亲戚入股。

    至于二人的亲戚出让和吃进的股份,最后又落在了谁手里,双方心里头都明镜一般,只是耐于大唐官员不得经商的传统,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虽然张潜是六神商行的最大股东,但自从商行开始创立一直到现在,他只动过几次嘴巴,从未亲自下场操持任何具体事务。而今天看到了郭怒与李其两人的“过招”,他才霍然发现,在大唐经商,好像也不是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如果刚才不是郭怒及时站了出来,他要么会选择拒绝,要么会选择接受李其的请求。前者无疑会伤到李其的颜面,令双方之前关系变僵。而后一种选择,非但会让他非常被动,还会违背大唐官员的“道德规范”,损害他的名声。虽然名声这东西,张潜到目前为止并没积累起来多少。

    而郭怒站出来之后,生意就变成了李其的“某个不争气的亲戚”和郭氏的“某个不争气的族人”之间的事情。谈得拢,谈不拢,都不损害李其本人和郭怒本人的颜面,更不会损伤李奉御和张少监之间的“交情”。

    并且,李奉御、张少监和郭主簿,都视金钱如粪土,都像白莲花一样干净。

    ‘原来,生意是这般做的!’非但张潜一个人在旁边看得暗自流汗,原本还打算回到朔方军之后,立刻带着弟兄们挖泥炭发财的周建良,也看得瞠目结舌。

    如果按照他先前的想法,不但他这个新晋的从五品果毅都尉会变成泥炭贩子,他的顶头上司张仁愿,一世英名恐怕也得变成泥炭色。他的设想,跟郭怒和李其两人正在展示的做法相比,谁高谁低,一眼可知。

    震撼之余,周建良立刻决定,在返回朔方军之前,一定要好好跟郭怒再打上几架。不为别的,就冲着着郭怒肚子里的生意经,也值得他多被对方熏几次半死。

    当然,如果能死乞白赖,让郭家派个做生意的高手,去朔方军指点一下迷津,或者让张潜、郭怒、任琮师兄弟三个,在朔方军的挖泥炭大业中参上一股,那就更好。以后他们三兄弟为朔方军谋划会更尽心,朔方军也不至于欠他们师兄弟人情越来越多。

    正愣愣地想着,李其和郭怒两人之间的“勾兑”,已经彻底结束。双方举着小酒盏对饮了一次,便默契地谁都不再提各自的亲戚,而是拉着大伙一道,谈论起长安城的风花雪月来。

    不像朱元璋的大明,对官员挥霍公款吃喝,深恶痛绝。此时的大唐,因为永徽之治的余温尚存,国家收支还能保持平衡,所以,并不限制官员公款消费,甚至还准许官员用公款招歌姬作陪。

    故而,长安城内的娱乐产业极为发达,并且海纳百川。从东瀛、高句丽一直到波斯、拂菻,各国歌姬舞姬,都竞相在长安一展风姿。以令人耳目一新的音乐,歌舞,和被正人君子们深恶痛绝的肢体动作,掏空了许多青年男子的荷包。

    李其年龄跟张潜差不多,郭怒刚刚二十,任琮比郭怒还要小两岁,再加上军中厮杀汉周建良,谈起风花雪月,当然越谈越是投机。

    而那尚撵局奉御李其,想必以前跟在“大领导”身后,没少一起见识世面。非但在歌舞、音乐和女人方面,每每说出精辟的见解。偶尔借着酒意,来上几句清唱,更是余音绕梁,让人惊叹不绝。

    “长安虽然是当世第一繁华所在,吃食,玩物,无一不精。我大唐的书法,画作,也令天下万国望尘莫及。然歌舞一道上,却甚为遗憾,雅得太正,每每拒人于千里之外。俗得又太俗,根本登不上正经人家之堂。”眼看着一整葫芦酒已经见了底儿,那奉御李其更是放得开,竟然一边拍打着桌案,一边大发起宏论来,“倒是波斯、拂菻诸国,音乐曲调变幻多端,男男女女的舞姿,也更为妩媚动人。甚至突厥和吐谷浑人,都比我唐人更精通此道甚多!”

    “那是你没见到过琴律大家的剑舞!”张潜也喝了有四两余白酒,头脑发热,口齿不清地反驳,“她的剑舞,柔中透刚……”

    正准备吹嘘一番,那日琴律舞剑,张旭挥毫之盛况,却被李其醉醺醺地打断,“终究兵戈之气重了些,不如波斯人的舞姿柔美动人!”

    “这个,用昭你不必跟我争!”与二十一世纪那些喝高了的年青人差不多,李其根本没察觉他打断别人的话,有多失礼。大手一挥,做一锤定音状,“你墨家子弟虽然学识广博,却未必如我专精于此道。我从八岁修习乐器,一直到十五岁。呵呵,虽然做不到三国周郎那样,以耳辩误,但也差不太多。”(注:曲有误,周郎顾。说得就是周瑜。)

    “那我的确得甘拜下风!”张潜对于音乐歌舞的理解,仅限于皮毛,当然没胆子死撑。更何况,这东西也没争执的必要,立刻举起酒盏抿了抿,甘心认输。

    谁料,那周建良却喝得有些酒意上头,竟然以手拍案,跟李其针锋相对:“兵戈之气,未必不好。要我看,我大唐兵强马壮,才是正经。把那些可汗,单于和他们的妃子儿女们,全抓来长安弹曲儿,跳舞。想啥时候看,啥时候看!跳得用心,唱得用心,哄爷爷们高兴了,就随便赏她们几枚铜钱。唱的跳得不用心,就赏她们一顿皮鞭!总好过,像波斯人那样,舞姿倒是柔美了,全国上下都被大食人抓了当奴隶,连王子都得一路要饭,才能逃到长安!”(注:古波斯被阿拉伯人所毁灭,其王子曾到大唐求救,并在大唐支持下短暂建立波斯都督府,唐高宗晚年时,大唐陷入内斗,无力再提供支持,古波斯遂亡。)

第七章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下)

    “善!此言大善!我大唐只管兵强马壮就好,唱歌跳舞这等事,尽管交给诸夷去做!”任琮听得热血澎湃,端起酒盏来一饮而尽。

    郭怒却担心李其脸上挂不住,赶紧也端起酒杯,笑呵呵地打圆场,“海纳百川,海纳百川,咱们自己的若是有不如人家的地方,就虚心学习一下。学会了,再超越他们,才显我大唐上国风范!”

    然而,那李其却根本没有在乎别人反驳自己,只管拿着酒盏,向周建良发出邀请,”好一个把那可汗、单于的妃子儿女们,全抓到长安来弹曲儿跳舞。此言壮哉!周兄,用昭,我等今日当为此言浮一大白!“

    说罢,也不管别人回应不回应,将酒盏举到嘴边儿上,鲸吞虹吸。

    张潜原本还跟郭怒一样,担心那李其被扫了面子之后下不了台。此刻见到此人气度恢弘,心中再度对其好感大增。于是笑呵呵地举起酒盏,与任琮、周建良两个一道豪饮。

    “周兄先前那句话,非但听起来豪气,细想起来,还真有几分道理。”人喝高了往往就话多,即便是逆推到八世纪,也不能例外。张潜这边刚刚放下酒盏,没等想好是不是再请周建良切点肉来。对面,李其已经又开始高谈阔论,“当年归义王来大唐后,每逢节庆之日,都带着妃子儿女为太宗皇帝献舞。其虽然生得又矮又胖,跳起胡旋舞来,却堪称一绝。如今平康坊那边,最大的一家青楼,还是归义王的儿孙所开。胡旋舞,依旧是其必备节目,每次都能博得豪客一掷千金。”

    “归义王?可是阿史那咄苾,曾经的颉利可汗?”来到大唐这么久,张潜终于又听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古人,带着几分忐忑笑着追问。

    “不是他,还能有谁?”李其将手中刚刚填满的酒盏,朝张潜举了举,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好生自豪,“此人当年也算是一方霸主,曾经趁着我大唐实力单薄,起倾国之兵来犯。逼得文武圣皇帝忍辱负重,跟他签订了渭水之盟。然而,短短不过两年半,就被文武圣皇帝派遣卫公和英公两人,一战生擒,全家都给抓到了长安!”(注:文武圣皇帝,是高宗给李世民追加的号。)

    听起来有点儿绕,但张潜依旧勉强能分辨出“文武圣皇帝”这个称呼,指的是唐太宗李世民。而卫公和英公,说得是李靖和徐世绩。于是,就又笑着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儿,作为回应。

    然而,周建良、郭怒和任琮三个,却全都听得热血澎湃。竟然同时抓起刚刚倒满的酒杯,再度一饮而尽。

    “嗯?!”张潜看得好生奇怪,趁着别人不注意自己,抓起另外一只葫芦,将面前没喝光的酒盏直接填满。

    但是,在清冽的酒浆倒入铜盏的刹那,他心中刚刚涌起的那点儿困惑,就一扫而空。

    在座众人当中,周建良看着稍稍老相一些,但肯定不到三十。李其、郭怒和任琮,要么二十出头,要么未满二十。这种年纪,放到二十一世纪,也是最容易热血上头时候,更何况,此刻距离唐军荡平突厥,还不到一百年?

    “我只是离得时间远,感觉不到这份荣耀罢了!”怀着几分歉意,张潜在心中偷偷嘀咕。随即,也主动举杯,向众人发出邀请,“来,饮胜,为了大唐的荣耀!”

    “饮胜!”李其、周建良等人心情激荡,争相将酒盏倒满,然后齐声响应。

    大唐在立国之初,就能荡平突厥,横扫西域。高宗时代,更是剪灭了宿敌高句丽,然后兵马顺着天山一路西推,最远甚至推到了波斯旧地,疆域之阔,是当下的两倍都不止!

    而自从高宗眼疾发作,不得不让武后临朝辅政那时起,大唐的疆域就迅速收缩。如今,非但波斯、河中等地尽失,连陇右,云中各地,都时刻处在吐蕃和突厥威胁之下,百姓一日数惊。(河中,指的是阿富汗一代。云中指的是大同一代)

    偏偏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又是个“老成持重”的。即位之后,宁可送义女和亲,也不愿跟吐蕃开战。对来自北方的突厥兵马,更是醉心于防守,轻易不准边将反击。

    如此无奈的现实,与大唐昔日的辉煌,对比是何等的鲜明?让人每每提起曾经的荣耀,就肯定免不了要扼腕长叹。

    李其,周建良、郭怒,任琮四个,祖辈都做过武将。聊着聊着,话题就从过去转向了现在。当周建良说起,张仁愿夏天时几度试图出兵渡过黄河,给突厥致命一击,皆被兵部尚书宗楚客等人以“国库空虚,不宜兴兵”等理由所阻,大伙气得直拍桌案。如果不是碍着军器监跟皇宫只有一墙之隔,简直恨不得开口问候宗楚客的老娘。

    而转头说起,朔方军在胜州眠沙卧雪,铠甲,兵器,粮草,被褥样样都缺,将士们却依旧舍命阻挡突厥渡河,大伙对宗楚客等人的恨意,就又变成了对勇士的尊敬。结果,也不知道谁趁着酒劲儿提议,干脆合伙鼓捣个商行,想方设法为朔方军略尽绵薄,竟然得到了所有人一致响应。

    于是乎,四个唐代愤青,再加上张潜这个二十一世纪穿越者,干脆推开盘子和酒盏,开始谋划起了商行的具体细节。反正大伙当中,官职最高的不过是个五品,跟朔方军走得再近,也不至于被栽上一个拉拢边将,图谋不轨的罪名。

    有了事情干,时间就过得飞快。当初步方略达成,又约好了改日去阿史那家开的慕天楼快活,周建良和李其两个终于各自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而此刻,外边天色早已经擦了黑。

    张潜这才终于缓过一口气儿来,连忙叫手下人入内帮忙收拾残羹冷炙,同时将外套由官服换成皮裘,准备打道回府。

    “今天去师兄庄子上住吧,大伙一起坐我的马车,我的车宽敞,里边还有暖炉!”那郭怒却喝得仍然不觉得尽兴,醉醺醺地替张潜向任琮发出邀请,“自从师兄做了少监,咱们三个也好久没一起用过饭了。刚好回去后,还能一起吃顿宵夜!”

    “不想回你自己家,你就明说。我升任少监,总共才几天?”张潜立刻翻了翻眼皮,笑着数落。然而,却终究不忍心拒绝,任由对方把自己和任琮拉上了马车。

    郭怒原本就是个喜欢摆阔的纨绔子弟,最近不但做了官儿,又从六神商行内有了额外进项,当然用度就更为豪奢。同样是出行用的马车,竟然用了两匹纯红色的挽马。车厢也是用雕花鎏金,极尽奢华之能事。

    如果不是耐着官职低,也没有爵位,张潜很是怀疑,自家这位二师弟,敢把车厢直接裹上一层金箔。那样的话,马车的造价比起二十一世纪的三股叉儿,恐怕也不逊多让了。

    然而,郭怒请他和任琮一起回家,却不是为了向他们炫耀自己的车驾。当马车刚刚驶出了长安城门,此人就立刻收起了全身上下的醉意,对着张潜郑重拱手:“师兄,今天做师弟的越俎代庖,还请师兄见谅。那个李奉御,当时我怕你应付不来。我很怀疑,他出身于皇族!”

第八章 夜行 (上)

    “皇族?”张潜悚然而惊,血液里的酒精瞬间化作汗水,沿着全身上下的毛孔淌出了一大半儿!

    现在的他,可不像当初刚刚坠入大唐时,除了几个简单的名词之外,对于大唐的现实一无所知。

    实际上,几个月来,,他每天都会将极多的精力,花费在对大唐的了解上。而做了军器监五品少监之后,因为位置的关系,他接触到的信息更多。

    越是了解,他心中越是惶恐难安

    这大唐,可不是他在历史书中看到的那些风光。事实上,自从唐高宗与武则天夫妻俩联手搞二圣临朝那时起,每隔几年,就会经历一次动荡。每一次动荡,都会杀得血流成河。

    而唐高宗死后,动荡就愈发频繁,杀戮也越发惨烈。为了确保别人不拿李氏儿孙做招牌,来威胁自己的皇位,武则天将李世民的嫡系儿孙,杀了个人头滚滚。到最后,唯一两支没有舍得下手的,只剩下了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李显和李旦。

    而之所以不杀,也不仅仅是由于武则天身体内还残存的那一丝丝母性。而是李显和李旦,都极为柔顺仁孝。

    特别李显,虽然被亲生母亲赶下了皇位,贬谪到庐陵软禁。他却丝毫没有怨言,并且在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逢年过节和他母亲的生日,都带着全家向长安遥拜母安。

    结果,他的一片孝心,终于感动了武曌。后者在晚年之时,又将他召了回来,立为太子。而彼时,奸臣张易之、张宗昌兄弟依靠男色,专横跋扈,屡屡当面凌辱于他。李显都念在”亲娘晚年孤单”的份上,选择了一忍再忍。

    那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见李显老实,愈发横行无忌。结果终于恶贯满盈,惹恼了宰相张柬之。后者在神龙元年,联合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范等人,趁着武则天卧床生病的机会,悍然召集人马入宫清君侧,将张易之,张宗昌当场诛杀,才逼得武则天还政于太子,自己去做了太上皇。

    饶是如此,李显依旧对母亲极为孝顺。登基之后,对武氏一族百般融让。哪怕在武则天去世后,也也毫无缩减。竟让武氏一族,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重新执掌了朝中大权。

    而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五人,自觉劳苦功高,行事越来越专横跋扈。竟然联手逼迫李显,将他们全都封了王。甚至因为对皇后不满,就四处宣扬,皇后与武三思有私情,弄得李显难堪至极。

    无奈之下,李显只好又联合了武三思,经过一番龙争虎斗,将张柬之、崔玄暐、袁恕己、敬晖、桓彦五奸佞,成功赶出了朝廷,然后挨个追究罪责,这才重振了皇家声威。

    也只有到了此时,李显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儿当皇帝的乐趣,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武三思又大权独揽,令其每日如同芒刺在背。多亏了太子李重俊,在今年夏末秋初,发动冒险一击,率领三百“死士”将权臣武三思击杀死在家中,才避免又一次武氏夺政。

    但是,那李重俊击杀了武三思之后,却野心膨胀,竟然就想做一回秦王。带着麾下兵马直奔皇宫。又一次无奈之下,李显只好站在了宫墙上,向参与叛乱的死士们“晓之以理”。死士们感念他的仁德,当场一哄而散。

    太子李重俊逃出长安后,走投无路,自尽于终南山下。李显听闻太子死讯,先是痛哭失声。随即,“不得不”将太子废为庶人,诏令有司将武三思风光大葬。

    再随即,有司追查“太子叛乱事件”的幕后参与者,顺藤摸瓜,就摸到了他的亲弟弟,相王李旦头上。

    面对一大堆不知真假的证据,李显再度显示出了他的仁厚。竟然下令有司不准追究,这才终于又避免了一场手足相残的惨祸,也让相王一脉,逃脱了灭顶之灾

    而那相王李旦,也感激皇兄的宽容。从此闭门谢客,再也不肯跟百官有任何来往。令某些心怀叵测之辈,彻底失去了机会,也让大唐朝廷,经历了一次次血流成河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太平的迹象。

    当然,这些都是张潜的道听途说的,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他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弄的太清楚。其背后的是是非非,恐怕更难加以论断。

    但是,通过以上这些只麟片爪的信息,张潜却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是所有斗争最后的赢家。

    论耍弄政治手腕,张柬之也好,武三思也罢,在应天神龙皇帝李显面前,其实都是小儿科。

    包括太子李重俊,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支持和默许,很难想象,就凭着三百多亲信,他就能冲进宰相武三思的府邸,将此人一刀砍成了两段。

    那一晚,名满天下的大唐不良人也好,负责京师治安的御林军也好,居然谁都没做任何反应!

    而同样是三百死士,当李重俊带着他们冲击皇宫的时候,就变成了三百只软脚虾。竟然被李显轻飘飘几句话,就说得放下了兵器,逃得逃,跪得跪,转眼烟消云散!

    当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哪怕看出了李显是个“大阴阳师”,张潜也不能指责对方有什么错。

    事实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自打当年被他亲娘赶下皇位那一刻起,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活命而挣扎。而此人所遇到的挑战难度,比二十一世纪任何求生游戏,都高出百倍。

    此人如果不够阴,就绝对活不到武则天终于想起他是亲生儿子。

    此人如果不够阴,即便没死在武则天手里,也早就被张柬之等人给杀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利用武氏一族来为自己所用。

    此人如果不够阴,驱逐了张柬之等人之后,也会死在武三思手里,根本不会等到他不是很喜欢的亲生儿子冒险发动政变,给了那武三思致命一击。

    他如果不够阴……

    只是,明知道李显是个大阴阳师,还去跟某个皇族称兄道弟,甚至还搭伙一起去资助朔方军,今天大伙的行为,不是寿星老上吊,嫌自己命长又是什么?

    并且,如果那李其是相王李旦的儿子也就罢了,哪怕不是李隆基,好歹跟李隆基也是亲兄弟。大伙今天冒一点儿险,将来也能看到回报。

    而那李其,身为皇族,才混到个五品奉御,肯定不会是什么王公之子。按照张潜所知道的历史,此人将来也没有任何当上皇帝的可能。

    大伙跟他称兄道弟,不仅现在容易惹李显的猜疑,将来还会惹李旦和李隆基的不痛快。张某人的脑袋最近究竟是被啥给踢了,居然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来?!

    越想,张潜越是后怕。越是后怕,越觉得郁闷懊恼。肚子里残存的那点儿酒精,以更快的速度化作汗珠,顺着他的额头、鬓角和脊背,一滴滴渗个不停。

    “但是,师兄也不必过于担心!”等了好半晌,都没听到张潜的回应,郭怒觉得好生奇怪,犹豫了一下,低声出言宽慰,“那高老大,背后虽然靠着皇族,行事却素来讲规矩。此人作为高老大的东主,想必也不是个做事太过分的。否则,在我答应了出让股份给他之后,他也不会立刻投桃报李,用洛阳那边的生意股份来换!”

第九章 夜行 (下)

    “交换股份?!”张潜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揉了一把,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

    自己在担心沾上皇族之后,稀里糊涂卷进皇权争斗之中,死无葬身之地。而郭怒却仍然想着,跟那李其之间的买卖没有吃亏。这神经,也太粗大了一点儿吧?如果在下午时,他能早提醒自己这个当大师兄的一声,自己肯定会断然拒绝李基那个什么亲戚入股六神商行,哪怕当面然给对方下不了台,都在所不惜。

    然而,转念一想,张潜也就明白郭怒为何不像自己这般紧张了。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教育里,脏唐臭汗清鼻涕,再强盛繁荣的封建王朝,都充满了丑陋和血腥。并且做为二十一世纪的正常人,平等观念已经深入自己的灵魂和骨髓,即便见了皇帝,也不觉得自己比对方天生就矮半截。

    而郭怒和任琮,却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对皇权和凤子龙孙,有着与生俱来的崇拜。李其能按照商场的规矩,跟他们交换股份,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优秀品格。不由得他们两个不心生好感,甚至惊叹对方的慷慨与仁慈。

    “是啊,交换股份。这说明,他知道咱们的六神商行的前景远大,股份金贵。不愿意仗着皇族的身份,占咱们的便宜。所以,除了钱之外,又尽量对咱们做了一些补偿!”郭怒的声音,很快就在车厢里响了起来,果然跟张潜猜测得差不多。

    唯恐张潜担心六神商行的控制权被夺走,斟酌了一下,他又快速补充:“师兄你别想太多,我提醒你他有可能是皇家子弟,是不愿意咱们今后跟他交往之时,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至于高老大想买的股份,我把当初转让给我阿爷拿走那十股,分一半儿出来,按照最新一次扩股的价格给他。这样,我阿爷那边差不多赚了三倍,你跟李奉御这边也有了交代。而咱们师兄弟三个原来的股本,都不会受影响。放心,我一直都记得你的话呢,咱们三个加起来,无论如何不会低于五成一。”

    残存的酒精开始上头,张潜的脑袋嗡嗡作响,令他的思维明显比平时迟缓,所以,沉吟了好一阵儿,才低声做出决断:“这样?也罢,就按照你说得做!只是有些亏欠了伯父那边!”

    “没什么亏不亏的,我阿爷才不在乎这点儿收益呢。他当初只是想帮咱们。后来发现六神花露在长安城里那么风靡,他就一直跟我说,要把他当初买的那十股转让出去,给咱们拓展人脉!”郭怒轻轻笑了笑,很是为自己能有如此慈爱且强大的一位父亲而感到自豪。

    “嗯!”张潜神不守舍地点头,脑子的反应依旧跟不上趟。

    他想跟郭怒商量,有没有办法改口,推翻了这次合作。然而,除了“跟皇族的人交往,有可能遭受池鱼之殃”之外,他却找不出其他恰当理由。

    在这时代,能跟皇族搭上的关系,很多人都视为荣耀!一位肯讲道理,守规矩的皇族子弟,更令人难以将其拒之门外。

    更何况,这位皇族子弟,浑身上下半点儿架子都没有,下午的时候,刚刚跟大伙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并且还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师兄你是不是担心,李奉御将来遇到了麻烦,牵连到咱们?”终于发现了张潜脸色和表现的异常,郭怒楞了楞,试探着询问。

    “你最初主动替我出马跟他交涉生意上的事情,难道一点儿都不担心么?我可看到你胳膊都开始像鸟翅膀一样扑楞了?”难得跟对方思路接通了一回,张潜瞪圆了眼睛反问。

    “我最初替师兄你接招,是怕他拿嘴巴入股,一文钱不想出!”郭怒忽然笑了起来,胖胖的脑袋摇得像个大拨浪鼓,“而师兄你跟他是同僚,直接回绝了他,未免得罪人太狠。所以把我先冲上去,探探他的底儿。等我实在挡不住了,再让师兄你出马!”

    “啊?竟然是如此!”张潜听得心里好生感动,冲着郭怒轻轻拱手。

    “师兄不必客气,如果不是你,我如今还整天在街头上跟别人打架玩呢!”郭怒又笑了笑,侧开身子,拱手还礼,“至于师兄你担心的事情,其实大可不必。李奉御才是个五品,哪有资格惹上大麻烦?况且皇族那么多,如果沾上点儿边儿,就受株连。这长安城里的人,早就被杀光了!更何况,不是师兄你跟他直接产生了瓜葛,是师兄你手下的人,跟高老大之间做的正经买卖。最近几年,跟高老大做买卖的人多去了,手笔都很大。咱们今天这笔交易,在他那边估计根本排不上号!”

    “也对,咱们在商言商,没牵扯其他!”张潜心中的紧张,终于缓和了一些。活动胳膊,长长吐气。

    “这也是我为啥非得提醒师兄你,他出身于皇族的地方。”郭怒笑着接过话头,继续低声补充,“他把高老大抛出来,替他做生意,也包含了这个意思。双方彼此之间,只是搭伙做买卖,没有其他瓜葛。而咱们可以假装不知道他是凤子龙孙,继续跟他平辈论交。但是,对皇上的尊敬和礼数,咱们平常却绝对不能缺。特别是师兄你,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万一那句话,你本是无心之语,他听了后,却觉得是在讽谏,辗转给你传到皇宫里头去……”

    ”等等,等等,你说我恃才傲物,我怎么恃才傲物了?”受酒精和体力的双重影响,张潜的思路,又开始跟不上趟儿。皱着眉头自我反思,怎么反思,都没觉得自己待人哪里有过傲慢来?

    “师兄你自己感觉不到,但事实上,别人都能感觉到,只是没人像我这样提醒你罢了!”郭怒虽然酒量好,其实今天也有点儿高了,说话远比平时缺乏忌惮,“你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总是不由自主就带上几分怜悯。哪怕对方官职比你大得再多,我都没见你主动讨好过人家。包括你一开始连户籍都没有的时候,见到少国公,你也只对他拱了拱手。这样态度做隐士,大伙都会夸你清高。但当了官后,再拿这种姿态对待皇上和皇上身边的人,皇上不跟你计较,别人未必都像皇上那么有肚量!!”

    “你说的人是我?”张潜脸色隐隐发红,却不愿承认郭怒的话正确。

    而事实上,他也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只是把二十一世纪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习惯,带到了八世纪,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掉而已。

    “当然是你!”早就知道张潜不会承认,郭怒翻了翻白眼儿,轻轻耸肩。“算了,我不跟你争。反正我阿爷说了,你这军器监的少监,三年五载不会再挪窝了。除了皇上之外,倒也不怕得罪什么人!”

    “这话真是你阿爷说的?他说原因没有?”张潜立刻来了兴趣,向前欠了下身体,盯着郭怒的眼睛追问。

    郭怒被盯得心里发慌,将身体挪开了一些,悻然回应,“前面那句,是我阿爷说的。后边这两句,是我说的。至于为啥不会挪窝,皇上之所以升你的官儿,不光是因为你的风车和机井,还因为你舍命引开了长颈鹿。这也是皇上在鼓励别人效仿你和周都尉,争做忠勇之士。但师兄你资历浅,年纪轻,又没家族做靠山。除非立下泼天大的功劳,否则,正五品已经是极限。再往上走,对你反而未必是好事儿。皇上也不会贸然再升你的官,以免你成为别人的靶子!”

    “嗯,回头替我谢谢令尊他老人家!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张潜眼前,迅速闪过当日自己参加追朝之时,纪处讷和卢征明等人的丑陋嘴脸,随即,又闪过李显那病恹恹,做什么事情都没个准主意的模样,笑了笑,再度向郭怒拱手。

    李显这个大阴阳师,长期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所以多疑善变,心机深不可测。指望他全力支持某一个人,根本没任何可能。而自己……

    带着几分酒意,张潜再度检视自身。却遗憾的发现,自己好像除了能鼓捣点机关之外,也拿不出什么能让李显全力支持的干货。

    《隆中对》那种级别的战略规划,自己肯定拿不出来,大唐目前也不需要。变法求兴,自己好像刚刚弄明白租庸调是怎么一回事儿。张家庄的原始工业化,也刚刚有个画了张草图,距离看到效果,还非常遥远。

    至于肚子里的屠龙术,还是不要拿出来了吧!不让李显听见,自己还能多活几天。万一被对方听见,恐怕第二天,全长安的御林军就得打上门来。

    “如果一直做个五品少监的话,想解决红宝石少女的远嫁问题,分量差得就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先前拉朔方军大总管张仁愿帮忙的计划,就还得继续执行……”人喝多了酒,思维就很容易飘忽不定。想着,想着,张潜的思维,就又飘到了今天请周建良喝酒的初衷上。

    而想到朔方军和周建良,他就再度悚然而惊。

    今天下午喝得眼花耳熟之后,大伙竟然约定合伙去开一个商行。专门做火炉和泥炭的生意,赚到钱之后,拿一部分来资助朔方军!

    如果提议是周建良所发,还可以说大伙的初衷,都是赤心为国。如果提议出自李奉御,此人的心机,可就太深了。万一他真的想要借机染指军权……

    想到这儿,张潜再度眉头紧锁。反复回忆当时的情形,却偏偏想不起来,当时最初的提议,到底出自谁人之口?

    “师兄,师兄!”借着车厢内的蜡烛,看到张潜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郭怒心里立刻打了个突,赶紧向前凑了凑,关心地询问,“师兄怎么了,难道还在担心跟李奉御的生意不成?”

    “是!不是!是另外一笔!”张潜的话语因为紧张而凌乱,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是第二笔,咱们当时都喝高兴了,决定合伙开个新商行,帮朔方军弄钱的那笔!”

    “那笔怎么了,一样是各自派心腹伙计出马,咱们自己不用顶在前面啊?”郭怒听得好生奇怪,楞了楞,顺口回应。

    “这个头当时是谁提出来的,我不记得,你还记得么?”张潜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摇摇头,哑着嗓子询问。

    “我当然记得,我今天一直就没喝醉过!”郭怒终于发现自己比大师兄还强的地方了,刹那间,笑得好生得意,“是三师弟,他当时热血上头。然后是周建良在边儿上推波助澜。而那李奉御,当时反倒是被大伙赶鸭子上架,实在拒绝不得,才只好答应让他的亲戚高老大也进来参一股!”

    “我,我怎么了,二师兄,你别冤枉我!”任琮年纪最小,体力也最差,早已醉成了一团烂泥。隐约听到郭怒提起自己,在座位上翻了身,喃喃地抗议。

    “没事儿,你睡吧,到家时我喊你!”郭怒伸手在任琮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个兄长一般安抚。

    “那就没事儿了,睡吧!”张潜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底却又涌起了更多的困惑。

    拉开车窗,他将头探了出去,试图让夜风自己尽快将自己吹清醒。却看见,一串灯笼远远地挂在夜幕下,就像大海上的灯塔般,清晰而温暖。

    快到家了。

    漂泊了两个时空,他唯一的家,就在前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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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日月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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