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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醍醐灌顶

    家,就是一个让人安心地脱掉铠甲和伪装,舒展筋骨,缓解疲惫的地方。

    跟郭怒、任琮两个吃了一顿宵夜,又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张潜肚子里的酒精就消散一空。然后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他便再次生龙活虎。

    按照李显的圣旨,军器监需要在近期搬到未央宫禁苑,事情颇为繁杂。但有郭怒和任琮两个得力臂膀在,张潜也没有天天都钉在那里的必要。所以,用过朝食,给两位师弟“面授机宜”,并将二人赶去上班之后,他自己就拎了两葫芦新调制出来的白酒,施施然朝着张若虚的庄子走了过去。

    “呀,今天少监怎么有空来我这糟老头子家了?不怕皇上又宣你问话,结果宦官们满长安都找不见你的人影?”张若虚向来洒脱,也不喜欢摆什么长辈架子,一见面儿,就立刻没大没小地开起了玩笑来!

    “我又不是什么谢安石,皇上离开我就心神不宁?!再说了,这里距离长安城也没多远。”张潜笑了笑,将装酒的葫芦放在地上,躬身向张若虚行礼,“多日不见,世叔最近安好?!”

    “好,原本就很好,见了你的酒葫芦,就更好了!”张若虚侧开身子,还了个半揖。随即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一把抄起栓在两只酒葫芦中间的麻绳儿,“昨晚刚断了顿儿,正发愁该不该去你家讨要呢,没想到用昭居然跟我心有灵犀。来,来,去正堂,咱们去正堂支开桌案喝几杯。”

    “世叔自便,晚辈昨天刚刚跟朋友喝了一回,头有点儿晕,今天就不能陪您了!”张潜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了两步,笑着解释。

    跟张若虚这种酒鬼喝酒,怎么可能是几杯的事情?基本上一开喝,就得持续到葫芦里的酒水倒空,或者两人之中的一人倒下为止。

    张潜年青力壮,倒下后睡一晚上就可以恢复过来。老酒鬼多倒下几次,估计哪天就真的长醉不醒了。

    “怎地,做了少监,就看不起我这致了仕的糟老头子了?”张若虚却不理解他的一番好心,立刻假装冷了脸,连连撇嘴。

    “世叔这是哪里的话?我若是看不起您,还会一大早不请自来么?”张潜闻听,赶紧红着脸拱手,“只是今天这两葫芦酒,乃是新口味,适合静下心来灯前小酌,而不适合多人对饮。您先收起来慢慢喝,如果喜欢热闹,改天咱们请上贺前辈、孙前辈和季凌,我再派人送一桶桃花酿过来,大伙儿一醉方休!”

    “新口味?”张若虚注意力,迅速被张潜话语转移。拔出葫芦塞子,凑在鼻尖儿处用力嗅了嗅,立刻眉开眼笑,“嗯,居然有荷花的清香。莲乃花中君子,的确不适合热闹。”

    说着话,竟然安耐不住肚子里的酒虫。干脆嘴巴对着嘴巴吸了一小口儿。然后又闭上眼睛,回味儿片刻,才叹息着说道:“不如菊花白清冽,但胜在气味儿独特。回味么,不是我挑剔,用昭,这荷花酿,可是差了菊花白太多。”

    ‘三十八度的,水勾兑得多了,放的时间也不够长。’张潜立刻在肚子里偷偷嘀咕,脸上却堆起了佩服的笑容,“高,世叔果然高明。从昨天到现在,我总觉得这荷花酿有哪里不对劲儿,但就是没想起回味儿这块来!”

    “不过比起刘伶醉,依旧好出甚多,特别是冬天时候喝。”不愿意收了别人的礼物还乱挑毛病,张若虚笑着低声鼓励。

    张潜见此,顿时心里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想了想,快速许诺,“世叔您如果更喜欢菊花白,我回去后,就让任全给你送一桶过来。”

    荷花酿是他担心张若虚等人喝高度酒太多,身体承受不住,特地将酒精度调至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的。却忘记了勾兑酒的最大缺陷,那就是水味儿太重。特别是喝过之后在舌头上的回味儿,极为明显。而六十度以上菊花白,却因为酒精含量高,反倒能掩盖住兑水的痕迹。(注:这个,老酒鬼都能喝出来。)

    “菊花白,当然是好,但总让用昭这么破费,老夫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张若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非常虚伪的扭捏。

    “世叔喜欢杯中之物,晚辈当然要及时供应。我那边新炼药炉也竖起来了,每天能产上百斤呢,不差世叔这几口酒!”张潜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解释。同时,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算了,以后不再多次蒸馏出酒精,然后用水调低浓度了。回去之后想办法改进一下工艺,尽量保证两轮蒸馏后的酒,就能达到四十度,三轮达到六十度。这样,酒的好歹味道会醇厚一些,对得起贺知章、张若虚等老前辈们的舌头。

    “用昭这么说,老夫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张若虚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令某人良心发现,将大唐的白酒质量,给硬生生拔高了一个台阶。只管为张潜承诺的那一整捅菊花白而心满意足,“刚好,老夫故乡那边的晚辈们,最近派人给老夫送了一车腊鱼过来。虽然不是什么金贵物,但胜在吃个新鲜。等会儿用昭走时,我让下人给你推上半车送过去!”

    “多谢前辈!”知道老酒鬼就是这种不肯占人便宜的脾性,张潜也不推辞,笑着拱手致谢。

    “别老行礼,你不嫌腰疼,我还嫌还礼还的腰痛呢!”张若虚摆了摆手,又恋恋不舍地抿了一小口荷花酿,才用塞子重新将葫芦塞好,顺手放在了身边的书案上。

    “世叔,晚辈刚刚出仕,很多地方都不明白,所以,还想请世叔指点一二。”知道对方的脾气秉性,张潜也不绕圈子,送完了礼物,立刻将话头转向了正题。

    “指点?用昭这话何来?你可知道,老夫宦海沉浮半辈子,还没你出仕俩月的职位高!”张若虚听得好生意外,瞪圆了眼睛,苦笑连连。

    他以前的实际职务只是衮州府的兵曹参军。致仕时才按照功绩,获得了一个骑都尉的勋职。但这个骑都尉的勋职,纯属荣誉称号。只是说出来好听,跟同僚交往时有面子,实际上却既没有岗位,也没有俸禄。

    所以,让他指点一个八品主簿怎么做事,他老人家壮壮胆子还能凑合。指点一个正五品少监,那就是纯粹盲人指路了!

    然而,张潜却不认为,品级代表人的智慧。笑了笑,再度拱手,“世叔不必自谦,我这个少监,是纸糊的,根本不能算数。况且我今天想请教世叔的,也不是军器监的事情。”

    “纸糊的?什么意思?”张若虚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张潜的描述给吸引了过去。皱着眉头,用极低的声音追问,“莫非你这少监还有假?我听季翁说,你当天可是舍命救了皇上的驾,在场所有文武都亲眼看到。”

    “少监倒是不假,但跟以往的少监不太一样!”张潜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情况,如实说给老酒鬼知晓,“我这个少监,虽然是五品官,却没有在兵部兼任任何职务。所以,不用参加朝会,只管给兵部打造弓弩,甲杖和炼制酒精。”

    “你得罪人了?只能干活,不能参与国事?”张若虚的反应很激烈,追问的话立刻脱口而出。

    然而,说过之后,他又迅速意识到,这样问,对张潜的打击有可能过于沉重。赶紧笑着摇了摇头,将声音又迅速压低,“其实这样也好,能省掉趣多麻烦。你看季翁,这么多年,只管做一个太常博士,整日优哉游哉。上回托了你进献火药的福,朝廷将他升为秘书郎,他还嫌弃事情多,拖了很长时间才去赴任。”

    “贺前辈生性洒脱,当为晚辈楷模!”张潜原本也没觉得不能参加朝会,有多遗憾,立刻笑着点头。

    “如今朝堂上,乱得……”四下看了看,张若虚将声音压得更低,“乱得跟粥锅一般,几派势力互相攻击,根本不问是非黑白。连毕隆择这次被召回来,都主动请缨,去都水监做使者,带人围着京畿架设水车去了。你没根没基,又何必非得在朝堂上跟那些人一起掺和?!老夫如果是你,能够不参加朝会,简直做梦都要乐出声音来!才不赶着上前去给自己找麻烦呢!需要知道这年头,说得越多,错越多。而在圣上面前,你又不能总装哑巴!”

    “世叔此言甚是,晚辈也觉得,少说话,多做事,才是正经!”张潜心中也有此感悟,再度笑着点头。

    “你能想开就好!不容易,老夫如果像你这般年纪,心里肯定会非常不痛快!”张若虚顿时放了心,笑着低声夸赞。

    然而,看到张潜的眉宇之间,始终带着一丝焦灼。犹豫了几个弹指功夫,他又低声追问,“莫非,用昭还遇到了别的事情。尽管说出来,老夫这辈子虽然没当过什么高官,却不至于对什么都一无所知。说不定,就能帮你出出主意!”

    “那我就劳烦世叔了!”张潜闻听,赶紧退开半步,认认真真向对方请教,“我遇到了一个同僚,可能出身于皇族。最近关系走得比较近,他还入了我的六神商行的股……”

    有些事情,问郭怒和任琮,肯定不如问张若虚这种老江湖靠谱。当然,最靠谱的选择,应该是杨綝。可惜后者地位太高,张潜根本搭不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谁料,张若虚的关注点,竟然跟郭怒差不多。张潜刚刚开了个头,他立刻低声打断,“他出钱了没?还是光吹了几句牛皮,就骗了你的干股走?如果是后者,你可要小心了。人心向来不知足……”

    “他非但出了钱,还给了我补偿!“张潜咧了下嘴巴,苦笑着补充。随即,干脆从头开始,将跟那李其认识的经过,以及昨天喝酒时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给了张若虚听。

    张若虚一开始,还皱着眉头。但是,很快,老人就将眉头舒展开来,笑容满面。待张潜终于将事情陈述完毕,并且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老人干脆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晃着花白的胡须轻轻拍案,“用昭,到底谁告诉你的,跟皇家子孙交往就不得善终了?!自大唐立国以来,高祖,太祖的儿孙,恐怕已经数以百计。这还不算高祖那些兄弟和同族的。如果谁都不搭理他们,他们平时可怎么活?”

    “这……”张潜装了满脑子的九龙夺嫡,遗诏传国,顿时,被问得无言以对。

    “放心,该怎么交往就怎么交往,你就是跟他拜了把子,都没任何事情。一个小小的奉御,估计顶多是高祖的哪支血脉。根本没有染指皇位的资格。”终于看到张潜“笨”了一次,张若虚越笑越是开心,甚至忍不住抬手擦自己的眼角,“即便有,又怎么样了。你是大唐的官员,凤子龙孙找你问话,你还能躲起来不搭理他们?更何况,张用昭,你有兵马大权么?”

    “世叔说笑了,我一个军器监少监,哪可能掌握兵马大权?”张潜被问得脸色发红,讪讪摇头。

    “那你富可敌国么?”好不容易能“打击”到张潜一次,张若虚干脆死揪着不放。

    “怎么可能!”张潜再度摇头苦笑,“我那六神商行刚刚开张。而寄卖的那份药品,到现在都无人问津!”

    “军器监的火药,甲杖,弓弩,你都能自己做主,随便拿出来给人么?”问话声继续传来,让张潜好生尴尬。

    “酒精还没具体章程,其他都得定期送入入兵部库房。我没资格动用!”

    “那你足智多谋,一步十算?还是出入皇宫,能左右圣上决断?抑或精通占卜神课,能预知吉凶?”张若虚翻了翻眼皮,继续穷追猛打。

    “都没有!”张潜被问得面红耳赤,老老实实地低头承认。

    “那你不是杞人忧天么?!”张若虚踮起脚,用力拍了他一巴掌,笑得好生得意,“掺和皇家的事情,你得有那本事和资格才行。就凭你现在,一个连上朝资格都没有的五品少监,还让别人来拉拢你?快醒醒吧!你可真是敢想!有那功夫,还不如多酿些酒水出来,好歹能帮老夫解馋!”

    “那帮朔方军赚钱的事情?”张潜被拍得面红耳赤,却厚着脸皮,继续请教。

    张若虚又拍了他一巴掌,刹那间,豪情万丈,“尽管去,皇上不满意,也只会对张仁愿不满,看不见你这种小虾米。况且你能为国家分忧,皇上嘉奖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因此处罚你?朝廷真的这么糊涂了,今后还有谁肯为国而谋?”

第十一章 长发凌风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张若虚的剖析,虽然未必百分之百准确,至少,让张潜心中的压力减轻了一大半儿。而毕构已经被朝廷从贬谪路上召回来的消息,更是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终究还是影响了历史。”走在回家的路上,张潜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得意,“哪怕只是影响了局部的局部,最后无法留下任何记录。”

    在另外一个时空的正史上,毕构的结局究竟如何,张潜并不清楚。但是,在眼下他所处的时空之中,毕构却避免了被一贬千里,到柳州去与白花蛇为伴的命运。

    至于回来之后,此人仍然进入不了朝堂参与国事,而是主动请缨去了都水监满世界架设风车和机井,在张潜看来,对毕构他老人家,真的未必是坏事。至少,能让脾气耿直的老人家,暂时避开朝堂中的旋涡,以免连都水监大使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就又去了琼州!(注:海南岛,唐代官员基本去了就有去无回了。)

    人心情好,就看什么都顺眼。时令虽然已经到了冬天,可无论远处群山顶上的积雪,还是尽处光秃秃的树枝,忽然都显得如诗如画。

    甚至连半空中的阳光,都比前几天明媚了许多,照在人脊背上,令人感觉暖烘烘的,恨不得立刻引吭高歌。

    “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静静地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丫……”前后看看,确认周围没有人,也确信不会把狼招来,张潜活动胳膊做了几个扩胸动作,然后低声吟唱。(注:老狼的《把我唱给你听》,流传了二十余年的经典)

    云停,风静,阳光透过树枝洒在湿润的泥地上,斑斑驳驳,宛若鎏金。

    轻轻对着雪融化后形成的积水,咧了一下嘴巴。他的声音渐渐转高,隐约带上了几分憧憬,“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非常可惜,今天没有在张若虚家,看到红宝石姑娘的身影。原本,张潜走在通往张若虚家的土路上之时,心中隐约还带着一点点儿期盼。虽然,虽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跟红宝石少女相遇的概率,其实跟大冬天里遭到雷击差不太多。

    可除了张若虚家,张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还有机会与她相逢。

    金城公主据说住在皇宫里,以他目前的身手,根本没有潜入进去的可能。而侍中杨綝家,也戒备森严,并且谁也无法保证,做孙女的,一定会跟祖父住在同一个院子内。

    “我把我唱给你听,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我们应该有幸福的,快乐的,晴朗的时光……”猛地扬起头,带着浓烈的不甘,他冲着天空发出呐喊一般的欢歌。虽然确信,这一刻,除了自己,谁也听不见。

    她知道自己见过了她的祖父么?

    她知道自己在努力改变她的命运么?

    她知道,自己从第一眼见到,就把她的身影刻在了心上,无法再忘记么?

    她知道……

    答案,恐怕大部分都是否定的。可那又怎样?自己努力去做了,将来改变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命运!

    自己所求的,原本也不是让她知道,让她感动。自己只求,只求自己努力为她在做这些事情之时,感到快乐,且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

    “嘎嘎,嘎嘎,嘎嘎……”几只寒鸦,被歌声吓破了胆子,振翅从树梢上飞起,惨叫着掠过了唱歌者的头顶。

    歌声戛然而止,张潜哭笑不得地摇头。老子唱得有这么差么?好歹对着手机练过的几十遍的,虽然嗓子五音不全……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跟着乌鸦叫,传入了他的耳朵。凝神远眺,只见碧蓝的天空下,一串矫健的身影迅速由远及近。

    红色,绿色,蓝色,白色,玫瑰色……,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春花,在马背上轻轻摇动。

    “是她?”张潜本能地停住了脚步,抬手揉眼,以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当手放下之后,马背上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

    是她,没错!红靴,白裘,长发凌风。在一大串鲜花般的少女队伍中,耀眼夺目。

    又用力眨了几次眼睛,张潜终于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红宝石步摇依旧像初见那日一样,别在她的秀发间,随着马背的起伏上下跳动,宛若一段跳动的火焰!

    他迅速将手举了起来,试图跟她打一个招呼。然而,手举到一半儿,却又迟疑着放了下去。

    她身边跟着至少十个人,看打扮,要么是官宦之家的少娘,要么,是她的亲信随从。无论是前者和后者,举手打招呼的举动,都会清楚地落在她们的眼睛里。

    对她来说,这个动作,不仅仅是唐突和失礼,还会带来一连串的麻烦,甚至将她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努力向路边泥地里退了两步,张潜收起胳膊,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陌生人。

    努力不去看她,不去看所有少女,不去看风中飘舞的长发和跳动的火焰。虽然,虽然那团火焰,始终燃烧在他心脏深处,烧得他心脏又热又疼。

    “前方是我舅父的庄子,咱们进去把坐骑让仆人帮忙喂一下,自己也喝点儿茶水养养精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蹄声的缝隙里传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异常。

    “姐姐好主意!”

    “甚好!,甚好,我的马早就跑不动了!”

    “少娘子,我们头前去……”

    山路上,响起一片清脆的回应,宛若黄鹂出谷。

    ‘她没看到我,即便看到了,也不可能停下来!’低着头,轻轻吐了一口气,张潜努力侧转身体,缓缓走向自己的庄子,将马蹄声和黄鹂般的少女说话声,尽数留在了身后。

    这里是八世纪的大唐,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华夏。他的歌,他的心愿,注定无法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唱给她听。

    虽然,虽然这一刻,他们都年少如花。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黄鹂般的说话声,也萦萦绕绕,最后悄不可闻。

    “呼——”抬起头,对着蓝天白云,张潜长长地吐出一道白雾。然后咬紧牙关,毅然转身!

    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错过了,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先前说要带着少女们,去她舅父家饮马。那么,自己现在去见张若虚,就有很大机会,跟她相遇。

    到了舅父家,做外甥女的,总不能不去跟舅父打个招呼吧?

    舅父的忘年交,与她凑巧遇到了,说句话总不算逾礼吧?

    哪怕不说话,能多见她一次也是好的。至少,至少能让自己心中的影子,更为清晰!

    哪怕……

    有股滚烫的热气,迅速涌满张潜的四肢百骸。迈开大步,他风驰电掣朝着张若虚家跑去。唯恐跑得慢了,再与红宝石少女失之交臂。

    “嘚嘚,嘚嘚,嘚嘚……”跑着,跑着,就又有马蹄声,清晰地从对面传了过来。

    “究竟是迟了一步!”全身上下的力气,迅速消失。张潜绝望地停住了脚步,愣愣抬头。

    却看见,一匹青色的坐骑,快速从对面迎了上来。

    马背上,有一名少女,红靴,白裘,长发凌风。

第十二章 三年之约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

    提起炭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串小碎浮萍。随即,又迅速勾勒出几朵小花,一湾流水,一个痴痴坐于岸边的钓鱼人。

    摇了摇头,张潜看向窗外,满脸阳光明媚。

    是青荇,不是青青,他终于弄清楚了对方的名字。只不过,过程有些丢脸。

    昨天下午,当她轻轻拉住了战马,霞染双颊之际,他竟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青青姑娘,你是丢了东西吗?”

    囧,囧到无法再囧!

    两辈子所有尴尬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昨天那一瞬间多。

    好在,她比他在二十一世纪遇到过的所有女生都坦诚,微微愕然之后,竟然利索地跳下了坐骑,笑着摇头:“敢教用昭兄知晓,我叫青荇,不是青青。名字是舅父帮忙取的,据说出自《诗经》。”

    刹那间,阳光潋滟,风也变得轻柔……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抬起笔,在画面旁写了几句诗,张潜笑得满脸幸福。

    还需要更多的语言么,肯定不需要了。好歹也是文科生,《诗经》里的第一名篇,《关关雎鸠》他还是背过的。

    于是,流浪了两个时空的心,再也不孤单。

    其实他先前的话也不算完全错,她的确是借口掉了东西,支开了同伴与丫鬟,掉头跑回来的。

    所以,昨天下午,留给她和他独处的时间,很短,很短。短到他刚刚鼓起勇气,拉住了她的手。她已经红着脸重新跳上了坐骑,消失在远处传来的呼唤声中。

    我昨天真的拉她的手了吗?抬起手,仔细看了看,张潜的眼睛里,写满了似乎,可能,和不确定!

    然而,手掌心处,却隐约还留着一缕余温。

    “三年!”他再度提起笔,在钓鱼人身边,狠狠写下一个期限。然后,又长长吐了口气,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昨天留给她和他的时间虽然短,却已经让他了解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少女叫杨青荇,出身于弘农杨氏。他父亲姓杨名矩,官拜鄯州都督。祖父杨綝,官拜侍中,还曾经担任过武则天时代的同平章事。

    吐蕃遣使求婚,大唐国内部千疮百孔,无力同时应付吐蕃和突厥两家的纠缠。所以,今年四月,李显将嗣雍王李守礼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孙女李芊芊,认为义女,封为金城公主,许给吐蕃王为皇后。

    此时,金城公主九岁,年少孱弱。

    为了表达大唐的耿耿忠心,嗣雍王李守礼至交好友杨矩,就将自己的小女儿献了出去,作为公主的媵,由大唐皇帝李显,一并许给了吐蕃王。

    “用昭兄见谅,不是青荇不知羞。没找你确认,就自作主张,将对你的感觉说给了祖父听!”红宝石少女杨青荇的话,温柔而又果决。“只是青荇,没有时间耽搁。所以,只能豁出去赌一次,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怪,不怪,我真的不怪。这些天,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猜,猜你的心思。只是,只是不敢确定而已!”没相到唐代的少女,居然如此大胆,张潜当时的回答,有些语无伦次。

    “祖父说,他使出全身解数,顶多将公主出嫁的时间,拖延三年。三年内,如果吐蕃人控制不住贪欲,再度兴兵犯我大唐边境,婚事自然作罢!届时,希望用昭兄莫嫌小妹人老珠黄!”

    终究是将门之女,即便再害羞,她说出来的话,也斩钉截铁。

    “在我的故乡,女子二十岁才可以出嫁。早于这个时间,国法不容!”鬼使神差,或者脑子差了根弦,当时,张潜回答得一点儿都不温柔。

    很显然,红宝石少女杨青荇,不知道他故乡在哪。也不相信,在这世界上,真有国家,竟然会把女子的婚期拖到那么迟。然而,她却依旧感觉到了隐藏于这句话背后的真诚。

    于是,轻轻笑了笑,她转身走向坐骑,背对着他,努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眼角的泪光,“三年后,如果吐蕃忍住了不来犯境,而朝廷也没有留下金城公主的打算。用昭兄,请恕,请恕小妹无福……”

    “我一直在想办法破坏掉这场联姻,自从那天看见你跳上马背远去时起!”他的话脱口而出,依旧没带半点儿温柔。好像他既不懂什么叫做温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哄一名女孩子开心。

    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却比任何誓言,都令人心动。

    “放心,三年时间,足够了!我可是秦墨传人。前代矩子可以凭一人之力,阻一国之兵。区区吐蕃算个什么?三年之后,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无论谁想在我身边带走你,我都定然让他看一看,什么叫做天翻地覆!”

    没错,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追了过去,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仿佛这样做,可以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而她的手,也紧紧地与他的手相握,刹那间,关节发白,身体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并不像刚才刻意表现出来的那么勇敢。

    他也知道,天翻地覆并不容易。

    但是,有些承诺,既然说出了口,就如同誓言,海枯石烂,永不更改!

    “呼——”又对着旭日长长吐了一口气,将脑海里的回忆,和心中的幸福与酸楚,一并收好。张潜放下笔,开始检视自己的资本。

    药还在寄卖中,但是已经不属于自己。

    高仿绿水鬼应该还能用几年,但是,除了换钱和看时间之外,能带给自己的帮助非常有限。

    小瑞士军刀,用来修果皮和动手术,都是上上之选,用来杀人或者作战,简直就是笑话。

    而手机和太阳能充电器,从最近几次充电时间的长度来看,张潜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两件“法宝”,恐怕坚持不了三年。

    “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潜开始明白,为何老狐狸杨綝,对自己始终报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态度了。

    与时代和国家相比,每个人都渺小得宛若一粒尘沙。

    老狐狸之所以帮助自己,只是出于他心中对孙女的那份愧疚。从头到尾,老狐狸真正指望的,依旧是吐蕃人自己控制不住贪婪,在三年内兴兵来犯。而不是张某人这个毫无根基的八品主簿,能推翻国家的和亲之策。

    如果三年之内,吐蕃忽然兴兵犯境。金城公主自然不用远嫁,杨青荇便能重获自由。届时,张某人的官职刚好不大不小,弘农杨家把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大龄的孙女嫁给他,也不算跌份!

    而如果吐蕃真的控制住了贪欲,三年之内不再兴兵犯境。对于老狐狸来说,他也尽了心,可以毫无愧疚地将孙女送上远嫁的马车。对弘农杨家来说,即便是做媵,嫁的也是一地之王,双方也是门当户对。

    “老王八蛋!”低声对未来的岳祖父骂了一句,张潜抓起炭笔,狠狠在砚台上研磨。

    木炭承受不住压力,迅速碎裂。张潜用手指碾了碾,满意地点头。

    炭唾手可得,硫磺和硝石,在药店里就有。是时候把大杀器造出来了,即便不马上用,至少有备无患才好。

    想到这儿,他果断抬起头,准备以炼丹的名义,吩咐管家去自己买硫磺和硝石。却看到,小胖子任琮不知道什么候,已经悄悄地站在了屋门口儿。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找我有事儿?”张潜被吓了一大跳,眉头迅速皱成了疙瘩。

    “刚到,看见师兄你在作画,就没敢出声!”丝毫没感觉到张潜的不快,小胖子任琮指了指桌子上的白纸,笑着解释。

    “有事就说,以后不要像个鬼一般吓人!”知道小胖子是个没心机的,张潜无法对他发火,狠狠瞪了此人一眼,正色强调。

    “师兄的画技,也是师门所传么?”小胖子任琮却只缩了缩脖子,以示畏惧。然后就笑嘻嘻走了进来,指着画面上的钓鱼人,继续刨根究底,“师兄这画得是什么啊?荇菜和花,我都认识。这旁边黑乎乎的一堆是什么,怎么看上去好像一只癞蛤蟆?!哎呀,师兄饶命!来人啊,大师兄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了——”

第十三章 门庭若市 (上)

    “今天怎么没去军器监里头盯着,大早晨又跑到我这里来了?”揪住任琮给自己当了一会儿“人肉沙包”,张潜笑着收起了拳头。抬手给对方和自己各自倒了一盏茶水,笑着询问。

    “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跟尚撵局的李奉御约了明天正式开搬。所以我就过来跟师兄汇报一声。”任琮笑呵呵地接过茶水,一边喝,一边眉飞色舞地卖起了关子“师兄,你猜,我刚才在院子门口儿,遇到了谁?”

    “谁?”张潜楞了楞,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诧异。

    这年头儿,在任京官一般都居住于长安城内。像他这样当了五品少监,却依旧把家放在城外的,绝对是凤毛麟角。这导致他的社交圈子非常小,平素除了两个师弟之外,只有贺知章、张若虚、孙安祖三位前辈。而后三位,来他家做客,早已经不需要在院子门口等候通报,直接就会被二管家老崔给带到正堂。

    “王毛伯!”见张潜果然被自己问得满头雾水,小胖子任琮笑得愈发得意。“正拎着礼物,毕恭毕敬等着崔管家带他进来呢。呵呵,这种人……”

    “我不是交代过了么,他家的佃租和债务全都免了!崔管家怎么又当成了耳旁风?”张潜闻听大急,立刻放下茶杯,大步流星往外走,“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崔管家……”

    “不是,不是,大师兄你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唯恐崔管家被误伤,任琮赶紧追上前,一把拉住张潜的衣袖,“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说的话,崔管家有胆子不听么?是另外的事情,就是,就是先前你让王毛伯进庄子里当教头,教你练武!”

    “练武?”张潜又楞了楞,这才想起自己释放王毛仲的那天夜里,的确向其兄长发出过邀请。

    而当初他之所以邀请王毛伯到自己家里来做事,一则是为了研究一下,骑在马背上厮杀与徒步肉搏,到底有什么差别。二来,则图的是王毛伯的父亲,跟大唐军方的渊源。

    而后来因为王毛伯一直病得下不了床,张潜自己也为了酒精和风车机井组合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就把这个茬儿给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王毛伯居然又主动上门来兑现承诺。

    如此看来,此人倒是个众诺守信的豪杰,值得一见。而崔管家故意拖延不替他通报的举动,实在有些狗眼看人……

    “我就知道,大师兄将这个茬儿给忘了!”仿佛猜到张潜会因为崔管家刁难王毛伯的举止生气,任琮赶紧又快速补充,“我估计,任全见你忙,也没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你。那王毛伯硬气得狠,从庄子上回去的第二天,就拿他弟弟给他的钱财,还清了欠你的佃租和饥荒。然后就一直养病养到现在。师兄你现在已经是正五品少监了,如果随便一个乡亲,想见您就能见到您,你家的院子岂不得被挤成菜市场?”

    他自以为解释得非常清楚,张潜却越听越是糊涂,皱着眉头,满脸茫然,“我家院子被挤成菜市场?乡亲们没事儿干,来见我作甚?我又不是管着他们的县太老爷?”

    “师兄,你可比县令大多了!”任琮听了,立刻哭笑不得地跺脚,“在大唐,只有京兆、河南、太原府三地的县令,才正六品。你比京兆府的任何一位县令,都高三级呢。虽然你管不到地方头上,可乡亲们觉得,能进院子里头来,沾沾你的福气也是好。况且只要见了你之后,出去就可以吹嘘,说跟军器监的张少监乃莫逆之交。以后再见到县衙们的六房书办,也不用犯怵!”

    “啊——”张潜升职以来,光顾着琢磨怎么去救杨青荇脱离苦海了,根本没功夫想其余杂七杂八。听任琮越说越夸张,顿时有些瞠目结舌。

    而那任琮,见张潜不信,索性直接亮出了证据,“还有,师兄你是五品少监,圣上还赐给了你一个从四品太中大夫的散职,按照待遇靠上不靠下的标准,除了你自己的田产全部免赋之外,官府还应该给你补足七百亩职田,外加七十名仆役的工钱和伙食费用!”

    狠狠喝了一大口茶,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羡慕表情,“虽然京畿附近没有闲地儿,职田肯定只能给你折成粟米。可七十名仆役的名额,眼下你庄子里所有家丁和奴仆加一起,也凑不够。最近这几天,前来你家门口自卖自身的,带着田产来投报的,早就在后门那边排成了长队。亏得任全和老崔两个知道轻重,从来没对任何人开口子,否则,你哪天早晨起来,院子里肯定会见到一大堆陌生面孔!”

    “这……”甭说在二十一世纪连学生干部都没当过,即便在二十一世纪当过厅局级,张潜也不可能享受到大唐官员这种待遇。顿时,嘴巴张得更大,眼睛瞪得更圆,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怪不得古文中,范进中了举人后立刻高兴得疯掉。明清时代,举人就有了出仕资格。而只要当了官儿,待遇可就比二十一世纪公务员强得太多!

    想想今后国家会出钱替自己养活七十名奴仆,张潜又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自己家里现在只有一口半人儿,怎么可能需要那么多奴仆?况且庄子里,又是花露水作坊,又是炼药炉,自己刚才还打算尽快制造一批黑火药来以防万一。到时候人多眼杂……(紫鹃:我怎么能算半个?搓衣板儿也有人权!)

    正神不守舍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了任琮兴奋且骄傲的声音,“你当初让那王毛伯来当教头,他一直借着养病的理由,不肯过来。如今终于舍得他家传的那点儿本事了,可五品少监家的教头,岂是人人都能做的?师兄你只要往人牙子那里放一句话,半天之内,就有的是沙场好手上门卖身为奴。本事只会比他高,绝对不会比他低。崔管家晾他一晾,那是知道师兄您仁厚,不愿意为此让师兄担上一个得意了就看不起乡亲的恶名。要是换了别人家,早就大棍子打过去了。他还想从前面的侧门进府,哼,做梦去吧。换了别人家,连后门儿,都不会给他开!”

    “别,别,还是让他进来吧!好歹知根知底儿,住的也近。”听任琮越说越得意忘形,张潜赶紧强迫自己从惊愕状态之中挣脱出来,出言打断,“并且,我要沙场好手干什么?我只是想多少了解一下马上作战基本技巧而已。就王毛伯正好,雇了别人,我还怕给自己招灾呢!”

    “那倒也是,外边的人,毕竟鱼龙混杂!”任琮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真要看家护院的话,咱们作坊里的伙计,比外边的人,也靠谱得多。”

    “嗯!”张潜笑着点头,随即,将目光快速转向书房之外,正准备喊家丁张贵,去通知崔管家放王毛伯进来相见,不料,他的衣袖却再度被任琮轻轻拉住,“师兄,师兄,我还有事儿想跟你商量。你别先急着召见王毛伯,他如果连这点儿气儿都受不了,你也没留下他的必要!”

    “有事儿?”张潜自动忽略了任琮的后半句话,诧异地回头,“有事儿你刚才不直说,非要跟我绕这么大一个弯子作甚?任小五,你是不是真的想跟我学拳脚了?”

    “别,别,大师兄饶命,大师兄饶命!”任琮吓得双手抱头,快速缩向书房的墙角,“师门绝学,我这辈子能掌握一两样就满足了。拳脚功夫,您,您尽管传授给二师兄。我真的不学了,贪多嚼不烂,贪多嚼不烂!”

    “说,你一大早晨过来,到底为了什么事儿?”张潜向他迫近了两步,手指揉得咯咯作响,“你如果敢再绕弯子,可别怪我这当大师兄的清理门户!”

    “我说,我说,大师兄饶命,大师兄饶命!”任琮无处可躲,双手抱着脑袋连连躬身,“我,我昨天晚上,不是,不是回了趟自己家么?我阿娘,我阿娘就问我,能不能照顾一下自己的兄弟。刚好军器监里头,还有几个流外五等的典事位置空着。我就想问问,问问大师兄,能不能照顾我家二弟一个名额……”(注:流外官,唐代从九品之下,为流外官。流外官分为九等,相当于拿个干部身份吃公家饭,但没有文凭要求。干的好,可以升入正式官员队伍。)

第十四章 门庭若市 (下)

    “照顾你弟弟一个名额?”张潜收起玩闹的心态,眉头轻皱。“是你阿爷要求你的么?”

    据他刚刚来到大唐那几天的观察和直觉,小胖子在任家的地位,可是不怎么样!

    虽然此人衣食无缺,花钱也可以随心所欲,可平素却住在长安城外的庄子里,轻易不敢踏入城内任府的大门。

    而小胖子的那位继母,表面上看起来对他温柔慈爱,视若己出。实际上,却唯恐他得了其父亲任琼的半点儿欢心。仿佛小胖子将来会变成老虎,将下面几个同父异母弟弟和妹妹全都吃掉一般。

    所以,如果是任琼向小胖子提出的要求,张潜认为勉强还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双方在六神商行那块,还有保持着紧密的合作关系。而如果要求是任夫人提出来么,呵呵,那就得仔细斟酌一番了……

    “是我继母求我帮忙的,她说我二弟任碧年纪也不小了,读书的悟性又一般。”小胖子被问得心虚,红着脸,低声解释。“我阿爷又去甘州那边了,开春之前不可能回来。我是家中长子,理应为父亲分担一些,免得他远在千里之外,还对家里的事情放心不下。”

    这就是小胖子的弱项了,根本记不住别人的坏。张潜听得心中暗暗叹气,正犹豫是不是再提醒几句,却又听小胖子低声补充道:“我知道继母不喜欢我,但她毕竟没有学着别人那样,克扣我吃穿用度,不准我读书。我以前一心想去学剑,她也没死命拦着。所以这次她求我帮忙,我就没忍心拒绝。并且二弟毕竟也是我父亲的儿子,人品也还端正……”

    张潜彻底拿小胖子没了脾气,只能翻着眼皮,低声答允,“如果你觉得你二弟还堪一用,就安排他去你二师兄手下做个典事吧。不要放在甲杖署那边。自己亲兄弟,自己肯定不好管!”

    “谢谢大师兄,谢谢大师兄!”任琮立刻如蒙大赦,一边作揖,一边笑着补充:“肯定是放二师兄那边,商铺里招学徒,都讲究互相换子侄相招呢。更何况,咱们这里还是九监重地!我二弟人很聪明,放在二师兄手下磨炼一番,将来肯定能有一番作为。”(注:换子侄相招,过去商人教育子侄的规矩,不带在身边亲自教育,以免做长辈的心软骄纵了儿子。而是跟同行好友交换子侄去做学徒。)

    ”连个明经都考不出来,再聪明能聪明到哪去?”张潜心中偷偷嘀咕,然而,却不忍心连小胖子都一起给打击,未宣之于口。

    小胖子任琮了却了一桩心事,情绪高涨。忽然向前凑了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师兄,周建良大后天走。我和二师兄琢磨着,后天在阿史那家开的青楼里请他和李奉御喝酒听曲子,看胡旋舞,不知道师兄你……”

    “你们自己去就好了,我最近几天心中略有所得,需要安静地把想到的东西做下来!”张潜眼前迅速闪过红宝石少女的身影,赶紧摆手打断。

    “那我们就自己快活去了。”任琮狐疑地朝周围看了看,却没看到任何女人的影子,只好遗憾地点头。

    在他眼里,大师兄刚才的反应,很像家有悍妇,夫纲不振。然而,据他所知,眼下师兄身边除了一个紫鹃,并没有第二个女人。并且,他现在早就弄清楚了,紫鹃那小丫头,其实连个通房丫头身份都是装出来的,哪可能有胆子管到大师兄头上。

    正困惑间,却又听见张潜低声询问:“为朔方军的酒精都准备好了?一共能给周都尉带走多少斤?眼下天寒地冻的,他怎么带?”

    “朝廷给朔方补充了两千名骑兵,每个骑兵用皮袋子装十斤,两万斤轻松能够带走!”听师兄问到正事儿,任琮赶紧收起笑容,认真地回应,“但是朝廷只批给了朔方军一万斤酒精试用,周建良按照二师兄的指点,又去张正监那边磨了三千斤出来。总计一万三千斤,骑兵携带能力还有富裕。”

    “嗯!”张潜点点头,随即郑重吩咐,“把咱们家的菊花白,装两千斤给周建良带走。告诉他,这个是专门用来给将士们喝的,不是用来洗伤口和放火的!”

    “是,我就知道大师兄你会出手帮他!”任琮对此早有预料,答应得也格外兴奋。

    “给朔方军带走的酒精,你让郭怒放一些硫磺粉进去。以后,就按这个惯例,凡是叫做火药的酒精,都稍稍加一些硫磺粉。”张潜稍稍犹豫了一下,又快速补充。

    硫磺能够破坏细菌表面的有机保护膜,至其死亡。少量硫磺溶解于酒精之后,只会增加其消毒的效果,不会对人体产生任何危害。但加了硫磺的酒精,味道会变得非常差。即便再经过稀释,也不可能被人当成白酒来解馋了。

    这也是他为了避免供应前线的酒精,被挪作他用,而未雨绸缪。毕竟,眼下的酒精,是从纯粮食酿制的黄酒之中蒸馏提纯而得。光计算原料成本,都是黄酒的十倍不止。如果没用在给将士们清洗伤口或者消灭敌军上,而只是满足了一部分军官口腹之欲,他这个最早将白酒蒸馏技术引入到大唐的人,罪过就大了!

    “放硫磺?”任琮的大脑,跟不上张潜的思维跳跃速度,琢磨了半晌,仍然愣愣地追问。“放硫磺作甚?放多少合适?”

    “让你通知你二师兄,你就通知。具体剂量,先按照每捅放一两试试。记得放硫磺粉,然后安排人用木棒搅均匀。”张潜略加斟酌,继续补充。“我说的是二百斤的大桶。不是你们调酒用的小桶!”

    “是,师兄!我记住了!”任琮不敢再问,点点头,抓起炭笔,将数字记在了纸上。

    “这几天我会做一些东西,届时,可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你等会儿跟安排作坊里伙计,帮我在后花园挖一个大点儿的地窖。这样,响声会小一些,免得惊扰了邻居。”趁着任琮今天在,张潜干脆把试制火药的场地问题,也一并交给对方去解决。

    “是,师兄!”已经目睹了太多自家大师兄的神奇之处,任琮早就见怪不怪,立刻答应着,在纸上快速记录。

    “地窖挖两丈深,下去后,在底部单独扩出个房间来,用上好的木材支撑,以防倒塌。房间高一丈,长一丈五尺,宽度,大概也一丈五尺吧!”见他记得认真,张潜索性将“地下实验室”规格,也交代了下去。

    正准备再交代一些进出地窖的台阶规格,以及取暖照明设备的细节,他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大管家任全,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庄主,庄主,有贵客!都水监毕大使和将作监的阎大匠来了。渭南县的方县令也来了。仆不知道该先领谁进来,还请庄主您赶紧示下!”

第十五章 百骑司 (上)

    “圣上,都水监大使毕构,将作监大匠阎务明两人,与渭南县令方拱,今日在军器少监张潜家门口儿不期而遇!”紫宸殿东侧的御书房,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半弓着身体,低声汇报。

    “哦,他们去找张少监做什么?”正在批阅奏折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抬起头,顶着一双乌黑的眼圈儿询问。

    郑克峻组织了一下语言,如实回应:“据渭南县的赵队正汇报,方县令去找张少监,是为了工房书办魏梁,三个多月前堵门催张潜去服力役的事情。当时魏书办以县里头整饬河渠为名,退还了张家入秋前缴纳的庸……”

    “恶吏,该杀!”李显抬手狠狠拍了下桌子,厉声打断,肥胖的脸上,乌云翻滚。

    “圣上英明!”郑克峻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后退半步,重新站稳身影,小心翼翼地补充,“方县令彻查了魏梁过去的所有劣迹,已经将其按律发配到了玉门关去做戍卒。今天方县令到张家,就是为了将这个结果,向张少监通报一声。”

    “嗯——”李显怒意难平,将奏折推到书案边缘处,沉声冷哼。

    早年被贬谪到庐陵居住之时,他曾经亲眼看到过地方恶吏如何威逼百姓。那些人仗着背后的官府撑腰,巧立名目,肆意勒索。特别是对于那些家中人丁单薄者,或者外地迁徙来的百姓,更是欺负得肆无忌惮。

    而张潜,在三个多月之前那会儿,应该是刚刚于渭南落户没多久。此人四下里举目无亲,并且还是一个白身。工房书办魏梁那时忽然退还了张家的庸,堵门儿催他去服力役,是为公还是为私,不问可知!

    而那渭南县令方拱,行径更为可恨。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他居然到了张潜做了军器监的少监之后,才终于“发现”!

    如果张潜没有做少监呢?或者张潜仍然是个八品主簿呢?恐怕手下工房书办敲诈百姓的恶行,方拱就永远发现不了了吧?

    对八品主簿,都敢如此。对治下百姓,姓方的恐怕更不会当一回事儿!这还是京畿,距离长安城不到二十里远的地方。如果换做河北,江南等地,百姓们恐怕得被方的这种狗官,给生吞活剥!

    朕的大唐,绝对不准这种狗官为所欲为!

    母后当政之时,贪官污吏祸害百姓,朕想管也无能为力。如今,朕终于可以自己做主,就一定要将这些蛀虫清理干净!

    想到这儿,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愈发怒火上涌。正准备命人去给吏部传达口谕,近期安排人手,彻查地方官员的政绩和风纪。他的耳畔,却又传来了郑克峻小心翼翼地汇报声,“圣上,毕构和阎务明去找张潜,是为了风车和机井的制造成本。据百骑司调查得知,都水监和将作监奉圣谕,按照张少监所献的方法,大量打造风车和机井。但成本却始终无法降低到三十五吊之下。所以,毕大使和阎大匠今日登门求教,想请张少监指点迷津!”

    “嗯——”听到风车和机井的造价,没有降低到预期目标。李显立刻就将整顿地方官场风纪的念头给放在了一边。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沉声追问:“张少监可说出问题出在何处了?毕大使和阎大匠,当时又是如何反应?”

    “圣上恕罪!”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抬起头,脸上的惭愧之色,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属下无能,一直没办法往张少监家安插人手。所以,只查到了毕大使、阎大匠和方县令此行各自的目的,却没能查到他们进了张家之后,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嗯?”李显的眉头迅速上挑,圆圆的脸上,隐约透出了一分失望。

    “圣上恕罪!”郑克峻激灵灵又打了个哆嗦,赶紧小声补充,“非百骑司做事不尽心,而是张少监的府里,最近四个月内,没有招纳过一个新人。包括他升任军器监少监之后,虽然有临近的百姓带田投效,还有一些投机钻营者卖身自荐,都被他家的两个管家给堵了路。”

    “为何?”李显听得好生好奇,看了郑克峻一眼,笑着刨根究底。

    这可跟他所知道的平步青云者形象,截然不同。以往也有像张潜这样,突然得到破格提拔的低级官员。骤然登上高位后,即便不立刻买宅子置办田产,至少也会把朝廷给予的奴仆名额,迅速用得一干二净。反正这笔招募和养活奴仆的钱,都可以找朝廷报销。他们花不完,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自己口袋里。

    “张少监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外加一个贴身丫鬟。家丁,奴仆原本就够用了。”郑克峻的汇报声继续传来,隐约带上了几分鄙夷,“他府上的两位管家,以前都没在官宦家做过事情,根本不懂什么规矩。既担心新招募人手进来,会威胁到他们和原来那批老人的地位。又怕新招募来的人,惹出了麻烦,拖累他们吃挂落。所以,就干脆装聋作哑。只要张少监不发话,他们就不让任何人来沾他家东主的光!”

    “刁奴欺主!”李显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再度轻拍桌案,“他们就不怕给他家东主丢人?他家东主好歹也是朝廷的正五品了,如果一点儿排场都不讲究,以后跟同僚往来……”

    话说到一半儿,脑海里忽然响起了百骑司以前对张潜的汇报,他的声音顿时就小了下去,无奈地轻轻摇头。

    也不怪张府的两个管家没见识,那张潜本身就是个没样子的。当初身为大唐八品主簿,居然摘掉帽子,脱了官袍,在泥地里跟一个吐蕃的兵曹拳脚相搏。

    好在那天他打赢了,如果他不小心输了,大唐朝廷的脸面,至少整个军器监的脸面,都得被他给丢个精光!

    不过,那厮也算得上文武双全。居然硬生生用拳脚,把一名吐蕃精锐兵曹给砸晕了过去。要是大唐文官个个强悍如此,以后沙场争雄,哪里用再派什么武将!一名四品刺史带兵出战就足够了,派十六卫将军出去,简直就是欺负人!

    “圣上,张少监与贺著作郎乃是忘年交,要不要通过贺知章那边,帮他安排个新管家进去……”察觉出李显的心情已经转阴为晴,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向前凑了凑,赶紧小声提议。

    “罢了!”李显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贺知章是个有名的厚道人,你若是这样做,与逼他告老还乡,还有什么区别?罢了,慢慢来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末将明白,末将让人继续努力!”郑克峻如释重负,赶紧躬身领命。

    “按跟其他官员一样待遇就好,不用再专门派人盯着他。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朕能察觉得到!”虽然看上去精神非常不济,李显头脑却很清醒。摆了摆手,笑着补充。

    然而,没等郑克峻做出回应,他却忽然又用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快速追问:“他师门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有一些头绪没有?”

    “圣上恕罪!百骑司几乎搜遍了终南山,却一无所获!”郑克峻的脸色顿时红得发紫,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汇报。“唯一线索就是,据香积寺的和尚说,张少监,张少监出现的那天,香积寺的大钟,不敲而鸣。同时,香火蜡烛的烟,皆指向了香积寺西侧某个方位,仿佛那边有东西在用力吸气一般!”

    “嗯?”李显刚刚放开没多久的额头,再度皱紧,苦思冥想,也想不清楚,究竟什么情况,才会出现如此怪异的现象。

    那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非常擅长察言观色。见李显想得辛苦,赶紧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补充,“圣上,这事儿,末将专门派人跟白云观的李道长旁敲侧击了一番。只是,他的话,未必可信!”

    “他怎么说,你学给朕听!是否可信,朕自有判断!”李显对佛道之事,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见郑克峻说得神秘,忍不住有些心痒,便笑着吩咐。

    “他说,佛家说藏须弥于芥子,道家说什么洞天福地,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很多名山大川,深处都别有洞天。一般人无缘得以进入,怎么寻都寻不着。但有时候洞天的入口开了,距离近的人和物件,就会产生感应。”郑克峻不敢隐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实汇报。

    “哦,这倒跟张卿自己的说法,对得上!”李显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是将信将疑。

    郑克峻立刻不敢再多嘴,低着头,等着他做决断。足足等了有小半柱香功夫,才听见御书案后又传来了新的声音,“算了,既然查不到,就算了。天寒地冻的,你麾下的弟兄们也辛苦了。回头所有奉命追查此事的人,每人发两个月的薪俸。然后,停了此事,将过程和结果归档,封存起来,以备今后调阅!”

    “是,圣上!”郑克峻又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跟着舒展了许多。

    虽然应天神龙皇帝是一位“仁君”,但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总不能让一个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轻易就掌控了军器监这种要害之地。所以,自打张潜出仕以来,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就被上头指派了一个重要任务,查清此人的真实来历,并且,弄清楚此人出山的真实目的。

    郑克峻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这回又接到了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的美差,连续几天,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然而,正式开始调查之后,他愕然才发现,美差居然变成了一团铁蒺藜。

    不像以前那些走终南捷径的隐士,如卢征明,卢藏用兄弟。背后站着一个庞大的家族,百骑司只要用心去查,连二人小时候哪天读书不用心被先生打手板儿,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自称出身于秦墨的张潜,在与任琮相遇之前,居然没有在大唐存在的任何痕迹。籍贯,出生地点,左邻右舍,同学亲朋,全都是空白!

    也不像那些来自天竺国的骗子,无论怎么装神弄鬼,图的都是一个字,钱。而秦墨弟子张潜,虽然发财的本事丝毫不输于天竺国的骗子。却从未,也不屑装神弄鬼。据百骑司调查,此人不止一次,否认自己是仙师,大师,甚至很讨厌这两个称呼,不惜为此跟人翻脸。

    至于此人对做官的态度,据百骑司的侦查和郑克峻本人的推测,也是随意得很。因为护驾有功,被连升数级,没见他有多欣喜。当初献上火药和火药消毒之术,只换了个八品主簿当,也没人听见他说过一句怨言!

    偏偏此人还不是什么谨言慎行之辈,否则,也不会脱掉官袍,跟吐蕃兵曹在泥地里打架。更不会刚刚做了军器监的少监,就跟一位皇族称兄道弟。

    ……

    如是种种,越查,郑克峻越迷糊,越查,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钻进了葫芦里的苍蝇。四周围黑洞洞的一片,啥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乱撞。撞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却永远撞不出个结果来。

    而今天,他终于解脱了。

    应天神龙皇帝亲口吩咐他放弃追查,收队存档,他才不会再傻傻地去非要弄个明白。哪怕张潜的来历是假造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能将出山之前所有痕迹,清理的如此干净,他背后的那个势力,也绝非一个小小的百骑司副总管所能招惹。

    能放手之时不放手,等于嫌自己命长!在百骑司副总管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身上还兼有李家和武家双重血脉,郑克峻非常知道把握分寸。

    “他寄卖的那份灵药,你派人查过了没有?”正当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做葫芦里的苍蝇之时,御书案后,却又传来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声音。非常缓慢,又非常柔和,听起来不像是人在说话,而是天空中的神明突然开了口,“药效真的有那么神奇么?可以让将死的人,转眼就又生龙活虎?!”

第十六章 百骑司 (下)

    ‘终究还是为了灵药!’郑克峻心中发出一声长叹,表面上,却依旧回答得毕恭毕敬,“回禀圣上,末将派人借着长见识为名,近距离察看过那两份灵药。的确看上去颇为神奇。但其功效不过是……”

    “两份?”李显再度出言打断,双目之中,迅速射出两道精光。

    “是两份不同的药,一份叫百服宁,功效在于缓解病人高热不退。”郑克峻犹豫了一下,声音不知不觉间开始变高,“另外一份,则是辟邪丹,功效只是解决伤口感染,与火药非常类似!末将还派人查证过商贩任琼,当初他的确是被涂了金汁的脏箭所伤,处理不干净,导致了伤口感染,邪气逆冲。前几天他又去带领大队伙计去了甘州,看上去身体与寻常人一样强健!”

    “只能用来治伤?”李显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声音中也透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

    “只能用来治伤。商行掌柜反复强调过,只有这一种功效。所以,才迟迟无人问津。”郑克峻老老实实地重复,不敢对“辟邪丹”的功效,做任何夸大或者缩小。“至于其他,都是以讹传讹!”

    “嗯——”李显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是,也没有吩咐郑克峻退下。

    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的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木然站在原地,心中百味陈杂。

    如果连皇帝都需要使用“辟邪丹”来治疗金创感染,那敌军得打到什么位置?大唐的国力,又得衰败到什么程度?!

    如果皇帝藏在深宫里,还被刺客所伤,那要百骑司还有什么用?他这个副总管和麾下的百骑,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想到这儿,他狠狠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提醒:“圣上,末将曾经拿监狱里的死囚,试验过火药的功效。几乎对于所有外伤都有用。只是涂的时候剧痛难忍而已。”

    “嗯!”李显嘴里再度发出一声沉吟,对郑克峻的说法不置可否。

    郑克峻见此,只好又把心一横,再度低声补充,“启奏圣上,末将已经查明,那两样灵药,虽然由三家商行合力寄卖,但真正幕后的依仗,却是褒国公家。段氏一直事君忠诚,圣上如果希望他们献药,末将随时可以安排人去暗中指点一番。”

    “胡闹!”李显这回终于不再沉吟,紧皱着眉头,厉声呵斥,“朕需要巧取豪夺么?朕又不出宫门,要那灵药作什么?这种混账话,以后休要再提!”

    “圣上息怒,末将知罪,知罪!”郑克峻被骂得满头雾水,躬着身体行礼。

    “下去吧!”见他满脸诚惶诚恐模样,李显顿时又觉得意兴阑珊,对着门口儿轻轻摆手。

    “末将告退!”郑克峻如蒙大赦,赶紧又行了个礼,大步流星走出书房。临迈过门坎的时候,腿脚拌蒜,差点儿没一头栽在地上。

    “哼!”将此人“落荒而逃”的模样全都看在了眼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更是气儿不打一出来,手扶书案,沉声冷哼。

    他自问不是嗜杀之君,尤其比起他母亲。可自打太子斩杀武三思,又自尽于终南山下之后,身边的大多数人,见了他却如同老鼠见猫。

    这让他在心里不舒服之余,还感到非常的委屈。仿佛一个连蚂蚁都没踩死过的和尚,却忽然被官府当成了杀人凶手一样。

    天可怜见,他这个皇帝,当时可是什么都没干。包括那个逆子的死,也不是他这个做父皇的苦苦相逼。

    那个逆子杀人杀红了眼睛,当夜竟然带兵冲击皇宫。作为正年富力强的皇帝,他当然不能命人打开宫门,放那逆子入内,然后自己去做一个什么不管的太上皇!

    那样的话,非但平素跟逆子不合的安乐公主,皇后,还有其他几个皇子,会死无葬身之地。已经入土为安的“则天大圣皇后”,也会在梦里过来追问他,二十多年前说他不适合做皇帝的论断,是对是错!(注:则天大圣皇后,是武则天临终前给自己留的谥号。)

    “朕非昏庸之君!”眼前迅速闪过第一次被母亲赶下皇位时的情景,不甘心的咆哮声,立刻从李显的嘴里喷涌而出。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然抬起手,死死去捂自己的嘴巴。

    这个动作,着实有些用力过猛。刹那间,他的心脏猛地一抽,剧烈的绞痛,顺着胸骨后迅速向肩甲,手臂等处弥漫。直疼得他眼前发黑,脸色煞白,汗珠顺着额头淋漓而下。

    “圣上——”当值的太监高延福手疾眼快且经验丰富,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在他胸前的颤中,背后的至阳等处要穴用力急按。

    一连串穴位按压过去,高延福被累得额头上汗珠滚滚。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脸色却明显缓了过来,心脏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注:按压穴位是心绞痛的急救诸多手法之一,的确有效。但不建议尝试,有病去医院才是正经。)

    “圣上——”其余太监宫女,这才发现情况不妙,纷纷尖叫着冲上前,替他送茶汤的送茶汤,揉胸口的揉胸口,乱做一团。

    高延福不愿跟别人争功,迅速退了几步,躬身请示,“圣上,可否传太医入内诊治?老奴这几下子,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算了,这病,太医根本不会治!”李显的心脏已经恢复了正常,但精神却像霜打了的庄稼般蔫了下下去,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吩咐。

    “圣上,孙太医曾经说过……”非常担心李显的身体情况,高延福低下头,小声劝谏。

    “今天的事情,不准跟任何人说。你,给他们下封口令!”李显却不肯把他的话听完,皱着眉头打断。随即,闭上眼睛,将身体斜靠在御座上,拒绝再听周围的任何声音。

    也不怪他如此绝望,这压根儿不是太医能治好的病,而是老天加在陇右李氏头上的诅咒!想当年,孙安祖的祖父孙思邈,都对此病束手无策。更何况,孙安祖的本事,还不到其祖父的十分之一!

    大唐高祖皇帝李渊死于此病,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死于此病。他的父亲,高宗皇帝李治先被此病折磨的双目失明,最后仍然难逃一劫。

    倒是他的娘亲,因为姓武,所以根本不受此病的困扰,熬死了他的祖父和父亲之后,将他这个当儿子的赶下皇位,自己开开心心做了二十一年女皇。

    而他,从第二次即位以来,一直苦苦忍耐。直到斗垮了张谏之等五贼,又熬死了权臣武三思,才终于扬眉吐气。谁料,总计扬眉吐气的时间还不到五个月,诅咒就又落在了他的头上。

    在萧至忠,毕构、贺知章等人眼里,他将张潜一口气提上正五品少监之位,是由于此人献火药,献风车和机井,又立下了护驾之功。

    在宗楚客和纪处讷等人眼里,他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是因为此人能言善辩,用一番令人热血澎湃的说辞,骗取了他的信任。

    其实,这些都不完全正确!

    李显自己心中明白,自己之所以看重张潜,除了上述缘由之外,就是因为,此人还让他看到了一丝摆脱诅咒的希望。

    他不想死,至少,在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之前,不愿意死去。

    哪怕还剩下一口气儿,哪怕像父亲最后那样,两眼不能视物,他依旧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活到永徽之治重现,活到大唐兵马重新荡平西域,将吐蕃人彻底赶回高原的那一天。

    然而,那张潜,可以为收留了他的商贩任琼,送上救命的灵丹。可以为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毕构,送上风车和机井。可以为随便点拨了他几句的张若虚、贺知章两个,送上火药和菊花白。偏偏直到现在,对被他一口气提拔到五品高位的大唐皇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激!

    偏偏,李显还不能派人去暗示,或者将张潜召进皇宫,问他秦墨师门有没有可以延年益寿,或者治疗心疾的灵丹。否则,肯定会在起居录上,留下一个“不看利国利民神器,只问个人生死”的笑柄。也肯定会让他在九泉之下的娘亲,笑得前仰后合!

    不行,绝对不行!

    李显可以不在乎起居录,也不在乎历史上留下昏庸之名。但是,他却不能不在乎来自他娘亲的讥笑!

    当时,他娘亲武则天将他赶下皇位,根本不是他犯了什么错。而是他娘亲醉心与权力,不愿他这个当儿子的,脱离掌控。

    如果他是皇帝,在这二十余年时间里,西域各地不会烽烟处处,河中不会丢,大唐内部不会叛乱迭起,国库也不会穷得比刚扫过的台阶儿还要干净。

    如果他是皇帝,这二十余年里,突厥不会死灰复燃,吐谷浑不会叛降不定。吐蕃人也不会从高原一路杀到了肃州城下,将长安与安西的连接,硬生生压缩成一条窄线!

    如果他……

    第二次即位这三年多来,他斗倒了把持朝政的五佞,熬死的武三思,给被父亲和母亲错杀的凌烟阁功臣们,全都平反昭雪,并且赐予了他们的儿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

    他废除了酷刑和告密,降低了税赋,理顺了朝堂,并且让国库里头重新出现了钱的影子,让大唐十六卫健儿,又有了敢战之心。

    他已经逐步纠正了母亲当年所犯的错误,逐步让大唐恢复了元气,而上苍,却不愿意给他更多的时间!

    “这不公平!”将拳头迅速握紧,李显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行,两害相权,他必须取其轻。宁愿留下笑柄,他也必须找机会将张潜召到面前,问问秦墨有没有救治心肌的秘方,或者有没有相应的灵丹?

    他需要时间,大唐也需要时间。所以……

    “皇上,吃药了,乖!”一个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将他脑海里的所有思绪和决断,瞬间清理一空。

    “嗯”睁眼看了看已经过了四十五岁,却依旧如牡丹般艳丽的妻子韦氏,应天神龙皇帝顺从地张开嘴巴,将对方用银匙喂过来的药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第十七章 紫鹃的野望

    “郎君,吃药了!”紫鹃端着一碗棕黑色的药汁,悉悉索索地走到床榻边,用一根纯银打造的汤匙,在药碗中轻轻搅动。

    “先放一边吧,我等会儿起来自己吃!”张潜额头上顶着一块湿润的葛布,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下,有气无力地回应。

    见鬼了!身体里有那么多疫苗和抗体,居然只是在王毛伯的指点下,练习了几圈骑术和马上如何舒展手臂,就被风给吹感冒了!

    而八世纪大唐的感冒病毒,明显跟二十一世纪的感冒病毒不一样。以前读书的时候,虽然张潜偶尔也会感冒,却最多是咳嗽和流鼻涕,不会一下子病得起不来床。更不会浑身上下的骨头关节,都跟着起哄,忽然变得又酸又疼!

    这就让他无法不怀念自己当初找任家帮忙寄卖的百服宁了。虽然那东西在二十一世纪被奚落为万能神药,至少在缓解感冒所带来的不适感上,作用几乎立竿见影。而八世纪的草药,哪怕是采用了孙安祖这大名鼎鼎的御医亲手诊脉后开出的方子,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效果来。

    “郎君,吃药了!乖,张嘴!”见张潜迟迟不肯睁眼,紫鹃再度端起药碗,柔声哄劝,“一点儿都不苦,我在药里边放了糖霜!”

    “放下吧,我自己来!”张潜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句,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皮。

    “不好,发烧严重了,居然产生了幻觉!”下一个瞬间,他头皮迅速发乍,本能地反复眨巴眼睛。

    惨白的面孔,青黑色的眼圈儿,猩红色的血盆大口,还有两支弯弯的犄角!电视屏幕上曾经展示的罗刹鬼,竟然直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无论他怎么眨眼,都不肯消散!

    而那罗刹鬼手里,分明还端着一碗汤药。抓着银汤匙的雪白手指顶端,则泛着一串串人血般的殷红!

    ’不是鬼,是紫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头上的眩晕感觉迅速下降的一大半儿。张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手臂,将已经握紧的拳头停在了胸前半尺处,皱着眉头呵斥:“放下药碗,去把脸和手洗干净了。好好的人不做,装什么妖怪?”

    “郎君,郎君你说什么?妖怪?我哪里装妖怪了?”端着药碗的“罗刹鬼”被吓了一大跳,向后躲了多,嘴中发出了委屈的声音,“郎君你不是烧迷糊了吧!张贵,张贵,赶紧去对面的庄子里请孙御医!”

    “行了,等孙御医来了,我早就被你给吓死了!”再次确定了“罗刹鬼”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紫鹃,张潜没好气地打断,“把药放下,把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洗掉,把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摘下来。小小年纪,把脸刷得像墙皮一般,做什么妖?!”

    “这,这是十三姨教的,教的最新妆容!”紫鹃被数落得好生委屈,嘟着涂没了边界的血红色嘴唇,低声解释,“院子里人人都说好看,只有郎君这里……”

    “少郎君!”张潜翻了翻眼里,有气无力地纠正,“我父母应该还安在呢!虽然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

    “是,少郎君!”孝乃天下第一重道,紫鹃不敢再造次,悻然改口。然而,对于张潜的审美水平,却深表怀疑,“十三姨说,隔壁庄子里的张世叔,就喜欢这样的……”

    “张世叔已经快五十了,我才二十二!”张潜又翻了翻眼皮,声音依旧有气无力,“他老人家喜欢的,和我不可能一样。更何况,少女青春洋溢的笑脸,原本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妆容。”

    “是,少郎君!”紫鹃听不明白青春洋溢是什么意思,却听懂了张若虚和张潜两人之间的年龄和爱好差距,悻然放下药碗,起身朝屋外走去。脚下的木屐打在地板上,错落有声。

    “找一双棉靴子穿上,免得脚上起冻疮!”张潜的目光迅速被木屐声吸引,瞪圆了眼睛,厉声呵斥,“大冬天穿什么木屐?万一被寒气侵入了骨头,将来有你好受的!”

    “是,少郎君!”明明挨了训,紫鹃却忽然开心了起来。转过身,又快速给张潜快速行了个礼,随即,小鹿般消失在了门外。

    “真是有毛病!”张潜冲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句,无奈的摇头。

    对方年纪太小,让人除了单纯的欣赏之外,很难生起什么对异性的占有欲望。但对方不时发起的青涩试探和生疏进攻,又在提醒着他,双方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也不应该是简单的主仆。

    有时候,张潜自己也觉得,其实身边有这么一个模样好看又精灵古怪的女秘书,也挺不错。但有些时候,二十一世纪的道德观念又在他心中苏醒,让他瞬间就就得好生惭愧,好生负疚。

    于是,很多时候,当惭愧劲头过了,张潜就干脆选择听之任之,“管她呢,等过上几年,她长大了,也许自己就改主意了。给人当妾,哪有嫁给喜欢自己的人,做正经夫妻好!”

    然而,转念想想,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有个“女权”主义者,凭着宣扬去给军阀做小老婆,收割了一大波流量和眼球,他又很是怀疑,当紫鹃真正成年后,会做怎样的选择。

    “阿嚏!”有股浓郁的药草味道,忽然被空气送了过来,熏得他立刻打起了喷嚏。

    心中那些乱七八糟和的想法,也随着喷嚏被打了出去。他的大脑忽然变得清醒,再度睁开酸涩的眼皮,观察放在床边小桌案上的汤药。

    棕黑色,隐约还透着一丝暗红。算不上剔透,也算不上浑浊。随着屋子里的空气扰动,不停地将一股股藿香和柴胡之类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

    “管它呢,就当是藿香正气水吧!”狠狠咬了一下牙,张潜挣扎坐直了身体。然后屏住呼吸,将整碗的汤药,灌进了自家肚子内。

    五腹六脏紧跟着就是一阵翻滚,但是,却不至于让他立刻呕吐。当翻滚的感觉消失之后,一股温热的感觉,便沿着小腹散向四肢百骸。

    不知道是刚才被紫鹃给分散掉了注意力,还是药汤起了作用。张潜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像先前一样沉了,手臂和大腿的关节处,也不再像先前那般酸涩。

    在肚子里悄悄向孙御医道了声歉,他挣扎着下了床,披上一件丝绵外套,将椅子搬到专门为自己家打制的火炉旁,试图利用炉火的温度,帮自己“发汗”。烤着烤着,上下眼皮就又打起了架来。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忽然打碎了屋子中的静谧。

    “谁?”张潜受到惊吓,迅速睁开了眼皮,然后将头转向外屋,隔着两道门,高声发问。

    “庄主,是我,任全!”一个熟悉的声音,迅速从正堂门口儿传了过来,“王毛伯来了,说有个重要物件,想请您过目!”

    “王毛伯?他找我过目什么东西?”张潜迅速朝自己身上摸了摸,通过外套的温度和手指端传回来的触觉,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随即,挣扎着站起身,缓缓走向正堂。

    “是个他自己打造的铁管子,他说前天骑马之时,听庄主您提起过,所以打了一根儿,想让您看看是不是您需要的东西!”任全的话,继续透过正堂的木门传入,带着如假包换的困惑。

    “铁管子,他真的打出来了?你带着他进来,顺便让他把铁管子也带上!”张潜听得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掩饰的兴奋。

    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巧匠们,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想到,自己听王毛伯说他祖上是铁匠之时,顺口提了一句,就被此人迅速给搞定了。此人,还真是一个隐居在民间的奇异之士,没辜负自己当初放了他们兄弟一马。

    而有了铁管子,哪怕是不耐压的有缝铁管儿。用钎焊法处理过后,也能把最简单的土暖气管道搞出来。搞出了土暖气管道,火炉就可以变成暖气。加热效果,保温效果和卫生程度,瞬间就又能提高好几个台阶儿。

    只是不知道,在这铁皮都需要用碾子去碾制的时代,此人是用了什么办法。将厚厚的铁皮,又变成铁管的。虽然,此人一直宣称,他祖上乃是南朝的铁匠,当年为了逃避兵火,才渡海去的高句丽。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正堂的屋门,已经被任全轻轻推开。紧跟着,王毛伯那远比实际年龄苍老的面孔,就出现在了门口儿。

    “庄主,王某有幸制成了此物。愿意将制造方法献给庄主,以报答当初义释舍弟之恩!”不待张潜相迎,王毛伯就大步流星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将一根足足半丈长的铁管儿,双手托过了头顶。

    “真的被你弄出来了?”虽然先前已经有了一些准备,张潜依旧高兴得瞬间忘记了病痛。单手抓过了铁管儿,放在眼前仔细把玩。

    的确是有缝铁管儿,并且缝隙很不规则。虽然用钎焊法处理过,并且又用磨石磨平了焊缝,但是,看上去仍旧有些笨重丑陋,远不及二十一世纪的小作坊产品水平。

    但是,对于八世纪的大唐来说,这却是一个难得的突破。至少,在此之前,张潜在军器监和将作监里,看到的所有粗细低于十厘米的金属管子,都是铸造而成的,没有任何工匠能够成功地用板材卷制。

    “办法很简单,在下就不写在纸上了。”发现张潜已经认可了自己亲手打造的铁管儿,王毛伯斟酌了一下言辞,郑重汇报,“先铁皮烧红了,找一个角,从石头上的圆孔,用锤子敲打着塞过去。再将那个角,拿铁钩勾住,套在磨盘上。然后,一边加热并用锤子敲打铁皮,一边让人赶着牛拉磨。大概半个时辰左右,管子就从石头圆孔的另外一边,直接给拉出来了!”

    “这么简单!”没想到让自己翻遍了手机资料库,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居然被王毛伯用头牛就给解决了,张潜惊诧得两眼发直,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就这么简单!我家祖上原本就是铁匠,做过类似的东西。”终于还了张潜的一份人情,王毛伯身上感觉一阵轻松,脸上的表情,也瞬间生动了许多,“所谓锤技,其实都是打铁时摸索出来的。只是到了我阿爷这辈儿,觉得当兵吃粮,会比当铁匠更有出息,才千里迢迢跑到大唐来投了军!”

    “原来如此!”张潜听得又觉得有趣儿,又觉得造化弄人。抓起铁管儿,顺手在身前耍了一个棍花儿。

    “哗啦啦!”一个半人高的装饰用瓷瓶,应声而碎,蓝蓝的白白瓷片,瞬间洒了满地。

    “少郎君小心!”刚刚卸了妆返回来请张潜“验货”的紫鹃,被吓得花容失色,小跑着冲上前,双手搀扶住张潜的胳膊,“您还病着呢,别乱动。砸就砸了,快过年了,听个响儿也好。管家,赶紧叫人进来收拾,免得扎了少郎君的脚。王教头,你把铁棍带走,改天再来教少郎君练武。他今天刚刚吃了药,身体不能吹风!”

    “哎!”“哎!”看到价值不菲的瓷瓶,在自己面前被砸成了齑粉,任全和王毛伯两个心疼得神不守舍。竟然本能地选择了服从指挥,连声答应着各自去执行任务。

    再看紫鹃,趁着张潜没反驳自己的机会,挽着对方的胳膊,就往卧房拖去。青春洋溢的面孔上,写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第十八章 事业编?

    半刻钟之后,紫鹃耷拉着脑袋,塌着肩膀,身体贴着墙根儿,如同打了败仗的小猫儿一样从张潜卧房里走了出来。

    太失败了!太失败了!把从古到今的通房丫头排在一起,紫鹃可以确定,自己保证是最失败的那个。

    十三姨手把手教的那些绝招,全都没管用!无论浓妆艳抹也好,素面朝天也罢,她都没成功地吸引起张潜对她身体的半点儿兴趣!

    至于十三姨昨天指点的,“趁他生病虚弱把他推倒在床上”,更不管用。生了病的张潜不愿意让任何人长时间靠近,理由竟然是他自己身体上带着病菌!

    病菌是什么东西,紫鹃不知道。但是,她却知道,少郎君没有说谎,也的确是为了避免将病“过”到自己身上,才将自己赶出了卧房。

    这让她感到甜蜜之余,愈发觉得自己“没吸引力”。换了别的通房丫头,甭说跟少郎君同床共枕,恐怕现在孩子都怀上了,而她,却至今没成功诱惑张潜主动碰一下她的身体。

    “居然连根铁管子都不如!”想到“吸引力”这三个字,紫鹃忍不住朝自己专门厚厚垫了四五层的抹胸处看了看,然后沮丧在以手指抠墙。

    一根光溜溜的铁管子,都让自家少郎君目不转睛地反复观察把玩。而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今天居然没能让少郎君的注意力,持续时间超过三个呼吸!

    真的太打击人了,太过分了。铁管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又黑,又凉,从上到下光溜溜的没任何差别。哪如大活人……

    从双脚到肩膀再度扫视自己毫无起伏的身体,她抠墙抠得越发用力,一不小心,手指甲就裂成了两瓣儿。血迹顺着裂开的指甲缝隙渗了出来,刹那间,殷红如豆。

    “紫鹃,紫鹃,你在外边吗?”张潜的声音,也恰恰传来,立刻让手指处的疼痛消失不见。

    “在呢,少郎君!”紫鹃低声回答了一句,将手指放进嘴里,一边用力吮吸掉指甲下的血珠儿,一边快速往卧房里返,“少郎君,您找我?”

    令她瞬间欲哭无泪的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张潜的目光居然仍旧停在铁管子上,仿佛盯着的是一个西施或者昭君一般,“外边收拾好了没?收拾好了,你帮我把再王毛伯喊进来,我有事情找他!”

    “是!”回答声有点蔫儿,紫鹃转过头,耷拉着脑袋往外走,裂开的指甲处,钻心一般疼。

    “最近六神作坊的收益不错,以后任管家每月的薪水上涨一吊钱,你替我通知他。”张潜的话,继续从身后传来,丝毫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是!”紫鹃的答应声更加有气无力,眼角处,隐约已经有泪水在悄悄打转儿。

    “你帮我管私账,也辛苦了。以后每月拿三吊钱的薪水,自己从箱子里取,取完了自己入账!”又一声吩咐从背后传了过来,仍然不带多少温情。然而,紫鹃眼里的泪水,却瞬息消失不见。

    “真的,少郎君?”猛然回过头,她瞪圆了水汪汪的眼睛,稚嫩且娇美的面孔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卖身契不是早就让你自己收起来了么?你现在算我的秘,算我的私人助理,当然要拿薪水?每月三吊,管吃管穿管住。干得好了,还可以加薪水。”张潜单手拎着铁管子,笑呵呵地补充,“直到你哪天不想干了为止!”

    “谢谢少郎君!”紫鹃立刻心花怒放,蹲身施礼。然后转过头,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屋门,仿佛稍稍跑慢得一些,张潜就会反悔一般。

    “果然只是缺乏安全感!”冲着她雀跃而去的身影,张潜再度摇头而笑。

    所谓爱慕,情难自已,主动逆推,都是男人的自我陶醉而已。紫鹃想要的,应该只是一份长久的安全感。而这份长久的安全感,却不一定要通过爬上男主人的床。能拿一份高薪,能自己支配自己的身体和生活,也是一样!

    “呜——”带着用理智洞穿了表面迷雾的满足感,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将目光又落回铁管子上,反复观摩。

    铁管子虽然造价不菲,但是,却不到铜管儿的十分之一。并且无论是压制铁板工艺,还是按照王氏秘法卷管成形工艺,都有极大的技术改进空间。一旦把风力和水力也用上,打造效率能提高几十倍。

    而军器监的新地址,距离渭水已经没多远了。只要铁锭供应得充足,理论上,在春、夏、秋三个季节,利用水车提供动力,监里的工匠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将铁管儿制造出来。无论效率还是经济性,都远远超过开模具铸造。

    铁管子的用途,可不仅仅在于土暖气。从性价比角度来看,机井的汲水管道,用铁管制造,就比竹管更为合适。特别是不同管段的衔接部位,用铁管配上简单内外螺纹和麻线,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而一旦能解决漏水问题,简单上下水系统,就成为了可能。来到大唐之后,张潜每天最怀念二十一世纪的时间,就是在上马桶和洗澡的时候。

    没有下水系统,即便是做了五品高官,他想解决五谷轮回,也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去蹲院子角落里的土厕所。第二,去用专门洒了草木灰除臭的木制马桶。无论哪个选择,舒适性即便与后世大学里的公共厕所相比,都无法同日而语。

    人对舒适生活的追求,是无法扼制的。张潜相信,一旦自己将土暖气、自来水和冲水马桶三样神器推出来,京畿一带的富裕人家,肯定会趋之若鹜。那样的话,在接下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大唐民间对不同直径的铁管儿之需求,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先前因为人微言轻,他只好把能赚钱的风车机井制造事业,转交给了将作监。这一回,军器监的少监姓了张,正监偏偏又是对他颇为信任的兵部侍郎张说,他肯定要为军器监留住这个能下金蛋的母鸡!

    军器监如今下设火药、甲杖、弓弩三个署,无论哪个署的产品,都是直接供应大唐军方。所以,铁管儿制造,放在哪个署的下面,都不合适。即便不影响三个署的正常运作,也会给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留下把柄。

    参加追朝时,张潜可是深刻领教了某些言官的无耻与无聊。所以,制造铁管儿这件事,他得单独开设一个新机构来负责。就像二十一世纪,某些政府部门,下面还会开设一些三产,负责为整个部门赚钱。这个机构,未来的性质也是一样。

    专业的事情,就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王毛伯,无疑就是一个合适的选择。首先,这个人知恩图报,品质不坏。第二,此人在军器监里没有任何根脚,容易指挥得动。第三么,则是张潜刚才脑子里灵光乍现。

    那王毛伯,如果以前不知道铁管子如何卷制,怎么可能一天时间就弄出了整套生产工艺?很明显,这套工艺不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而是来自某个传承体系。

    也许就像王毛伯自己说的那样,他祖上其实不是高句丽人,而是南朝人,在隋灭南陈时,祖上逃难去的高句丽。这样算来,至少在大隋兵马南渡长江那会儿,也就是公元588年前后,南陈的铁匠们,就已经知道了如何用厚铁皮来卷制有缝铁管儿。

    为何到了一百多年后的景龙年间,大唐军器、将作两监的能工巧匠们,反而谁都不会这项技术?道理也很简单,第一,大隋灭掉南方诸国之时,将很多流传于江南的技艺连同工匠的肉体,给一道消灭了。第二,工匠们为了避免教会徒弟后饿死师父,轻易不肯将技术对外传播。

    前一种因素,以张潜目前的能力,还没办法令其消失。但是,工匠们敝帚自珍的问题,在二十一世纪,可早就不成问题了。

    “庄主,您找我?”正堂门口儿,忽然又传来了王毛伯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和忐忑。

    “嗯,进来,我有事儿跟你商量!”张潜手拎铁管儿迎上前,笑着点头,“这种铁管子,用途极广,今后肯定需要成百上千根打造。秘方是你家祖传下来的,张某不能白拿……”

    “庄主这是什么话来?甭说在下曾经欠了你的大恩。就是没欠你的,区区一个打铁的方子,您也不用放在心上!”王毛伯心中的石头瞬间落地,赶紧满脸堆笑地摆手,“您尽管用,尽管用,能为您做点儿事情,是在下的荣幸。前一段时间因为卧病不起,在下怕把病气过给庄主,才没敢主动前来投效,如今在下的病已经好了,蒙庄主赏识……”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实在受不了王毛伯这种奴颜婢膝的模样,张潜皱着眉头打断,“我不是自己打,而是要在军器监里单独拉一批工匠出来,专门负责打造铁管儿。这批人,我需要一个人带着他们,刚好你身体已经无大耐了,所以就想到了你。”

    “庄主,您,您是说,要,要招我去军器监?”尽管张潜强调过不准打断,王毛伯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瞪着一双满是惊诧的眼睛,喃喃追问。

    “对,我希望你去做一个录事,专门替我管这件事情。”张潜想了想,笑着点头。“级别么,目前是流外官,第五等!稍微委屈了你一点些。但薪水却不比在我这里做教头低。并且每打造一个管子,你还能拿一文钱的……”

    “噗通!”眼前的人,忽然矮了半截。膝盖与地板撞击声,紧跟着就传入了他的耳朵。

    张潜话,再度被打断,低下头,愣愣地看向王毛伯,有点儿弄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却恰恰看到,后者正泪流满面地向自己俯首。

    “恩公,王某,王某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恢复官身!王某,王某每次梦见家父,都,都惭愧得整宿整宿无法安睡。”一边哭,王毛伯一边磕头,每一下,都无比地虔诚。“大恩不敢言谢,今后风里火里,恩公马鞭所指,王毛伯绝不皱眉!”

第十九章 又是秦法

    “起来,赶紧起来!”张潜被磕得手忙脚乱,连忙弯下腰去,硬生生扯住王毛伯的胳膊。

    他在二十一世纪没上过一天班儿,来到大唐之后,接触的也多是张若虚这种干着不痛快就立马致仕,或者贺知章这种升了官居然拖着不去履职的高人。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个流外五等录事,在普通人眼里有多珍贵!

    而那王毛伯,虽然力气没有张潜大,却坚持不肯起身。挣扎着向后膝行了半步,继续重重叩头,“再造之恩,暂且无以为报。今后王家上下,愿意……”

    “别,别,你别发誓。你是你,你们王家是你们王家!两回事,两回事!”张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冲过去,第二次搀扶住对方胳膊,“你感激我,到了任上,努力干活就是。其余的话,没必要说那么多!”

    “是,恩公!”王毛伯这次没有继续挣扎着给他磕头,而顶着一脑袋青包,缓缓起身。虽然满脸的鼻涕眼泪都没顾得上擦,整个人,精气神儿却与先前的张家庄王教头,截然不同。

    张潜见了,在心中暗暗纳罕之余,同时,也隐约对大唐神龙皇帝李显,生出了几分歉意。

    一个流外的五等录事,就能让王毛伯感激得磕头跪拜,并且随即整个人都如同脱胎换骨。自己当天被皇帝直接提拔到了正五品,怎么着也应该感激涕零一下,或者当场来一段胡旋舞表示忠心。过后,更不该没事儿就翘班,甚至在办公室里吃小火锅儿。

    然而,转念一想,周建良那厮从别将被提拔到果毅都尉,好像当时和过后的表现,也跟自己差不多。他就又觉得释然了。

    周建良可以去沙场上,报效李显的知遇之恩。张某人在军器监也是一样。大不了,等军器监搬完了家,一切安顿下来,把红铜小火锅儿,土暖气,各自打一套镶嵌着宝石的,送进宫里请李显这位大唐皇帝尝个新鲜。说不定,还能趁机让对方题几个字,提高一下新产品B格!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前,张潜当务之急,是把王毛伯安顿好,顺便劝说此人接受一个铜钱一根铁管的专利费,并利用目前张说负责军器监的大好机会,将此事变成一个定例。

    这样,今后再有新的发明被军器监采用,就可以照方抓药了。而将为知识产权付费,慢慢变成一个传统,以华夏百姓对子女的教育重视程度,恐怕用不了一百年,各种符合当时生产条件的新鲜科技,就会遍地开花。

    古代人类战胜野兽,靠得是弓箭、陷阱和各种石器,而不是牙齿和爪子。张潜坚信着一点。而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也证明了,以农耕为主的中原文明,想要抵御来自北方野蛮部落的毁灭性进攻,肯定不能依靠体力强壮。

    那样的话,恐怕燕云十六州,就没契丹人什么事情了。女真和蒙兀室韦还有没有机会成长起来,也很难说!甚至几十年后的安史之乱,如果那时张某人还活着的话,也有希望让贼子尝尝黑火药的硝烟。

    “既然你叫我一声恩公,接下来的话,我说,你听,不准跟我争论,也不许拒绝!”想想安史之乱硬生生将如日中天的大唐,拉入了朝不保夕的烂泥坑,张潜猛吸了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斩钉截铁,“你为大唐献石孔卷铁法,功不可没。今后军器监每打造一根铁管,无论粗细,都付给你一文钱的专利。有效期为二十年,或者别人提出了更好的办法。我会努力推动此事,并让其成为军器监的定例,今后凡是为国献有用之技巧及器物者,视其价值,皆可参照此事获取专利费!”

    “这……”王毛伯本能地摆手拒绝,然而,话说到一半儿,却被张潜用目光给瞪了回去。只好顶着一脑门子汗珠,躬身道谢。

    “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去上林苑的军器监,找郭怒报道。我会通知他给你预备好文凭,袍服和处理公务的房间。”不想给此人更多的时间,找理由来跟自己推三阻四,张潜继续沉声吩咐。

    “属下遵命!”听闻第二天就要去赴任,王毛伯立刻紧张得忘记了一切。站直了身体向张潜拱了下手,转过身,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休沐之时,记得继续过来指点我骑战之技!”张潜笑着追了几步,认真地补充,“束脩我会照付!”

    “属下,属下敢不从命!”王毛伯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被门坎儿绊倒。回过头,再度向张潜行礼。未老先衰的面孔上,写满着感激与骄傲。

    自打五年前,为了救弟弟一命,把骑都尉的勋职转让给了别人之后,他几乎每天都活在懊悔和自责当中。所以,不到四十岁,就须发斑白,人前人后,也总是佝偻着个腰。

    而今天,他却又重新踏上了仕途。虽然是流外五等,地位相当于县衙里的小吏。可毕竟又看到了慢慢爬起来的希望。死后与九泉之下的父亲相见,也终于能给对方一个交代!

    “少郎君,一根铁管一文钱,要是军器监每年打造一万根铁管儿,他岂不是什么都不干,就能白得十吊?”望着王毛伯越来越挺拔的背影,紫鹃按捺不住心中的羡慕,小声向张潜确认。

    “嗯!”连续做了一大堆事情,张潜的头彻底不疼了。一边抓着炭笔,琢磨如何将专利之事,写成符合以当前大唐文官队伍平均思想水平所能接受的文字,一边顺口回应。

    “那要是十万根,甚至一百万根呢?”紫鹃惊讶地看着他,两只瞳孔仿佛都变成了正方形。

    “那就一百万钱呗!造得越多,说明他所献的技巧,作用越大。当然应该让他拿到更多的钱!”张潜想都不想,按照自己所理解的“专利”之重要性,顺口回应。

    “那,那如果改天我也能献一个有用的法子出来呢?”紫鹃不但瞳孔都开始变成了钱眼儿状,目光之中也散发出与开元通宝一样的色泽。

    “也给,只要你献出来的技巧或者物件,以前没有,并且的确有用!”张潜被问得哑然失笑,抬头看了小财迷紫鹃一眼,笑着点头。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想,早晚能想出几个有用的东西来!”紫鹃被他看得小脸儿微红,侧开头,咬牙切齿地补充,“就是,届时希望少郎君能说话算话!”

    “我啥时候骗过你?!”见对方那一幅仿佛跟金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模样,张潜再度哑然失笑,“快去想吧,迟了,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我知道了!”紫鹃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眨巴着两只通宝般的大眼睛,做恍然大悟状,“少郎君你是在城门立柱!王毛伯就是那个第一个站出来抗柱子的!少郎君,以后别人问起,你千万不要承认这是秦法,否则,肯定有无数人跳出来,扯你的后腿!”

第二十章 秦法之失

    “这是秦法!”七天后,当张潜终于将自己反复斟酌、修饰,觉得基本已经符合时代语言风格的公文,拿到了抽空前来新军器监视察的正监张说面前,后者只是轻轻扫了两眼,就果断表示了否决!

    “秦法并不全都是恶法!书同文,车同轨也是秦法。连接九州的驰道,最早也是秦时所建!”被当头一棒敲得有点晕,张潜红着脸,小声辩解。

    向发明者支付专利,是他自从抵达大唐以来,第一次小心翼翼向世人思想领域伸出的触角。谁料,还没等试探出凉热,就被张说这个顶头上司一棒子给敲了回来。

    而后者,虽然难得来军器监一回,却不准备敲他一棒子就算完事儿。听出他话语里的不服气,立刻翻了翻眼皮,冷笑着发问,“用昭既然出自秦墨,你可知道,秦为何二世而亡?”

    “这……”张潜出生之时,秦朝已经亡了两千二百多年,他怎么可能知道秦国灭亡的缘由?楞楞半晌,才搜肠刮肚掉起了书包,“修建阿房宫,穷倾国之财。杀蒙恬,寒将士之心。篡位扶苏,失得位之正。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

    “管中窥豹!”听出他在东拼西凑,张说毫不客气地打断,“历朝历代,哪朝没营建过宫室?历朝历代,哪朝没杀过,老夫说的是除我大唐之外,哪朝没杀过功臣?至于扶苏被杀,谁能验证始皇遗诏之伪?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句话是贾生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却失于以偏概全!”

    ‘好吧,你是领导,你说得都对!’张潜自知掉书包不是张说的对手,对政治的领悟程度,也照着后者望尘莫及,所以,干脆在心里嘀咕着做洗耳恭听状。

    “秦之所以亡国,乃是秦法过细过繁,只适合治理秦国,不适合治理天下。”知道张潜不会这么快就承认错误,也担心此人以后冒失闯祸,张说瞪了他一眼,沉声教诲。“事事皆立法,则如锁链般,困住了所有人的手脚。商鞅变法之时,秦国尚小,所以重刑与厚赏并施,秦法尚能推进得下去。日积月累,几十年下来,秦人也习惯了事事依照其法,不觉其累。”

    唯恐张潜不认真听,他用力敲了下桌案,声音迅速转高:“然秦吞并六国之后,面对的却是大了至少六倍的国土,治下百姓增加的也不止六倍。秦法贸然推行至天下,甭说六国百姓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就连地方官吏,恐怕能像秦国官吏那样将律法背得烂熟于心者,都没几个!”

    又敲了下两下桌案,提醒张潜集中注意力,他的声音愈发严肃:“如此,若是官员都是清廉有为之士,尚可为百姓考虑一二,以其不知法,而宽宥其罪。若是遇到贪官污吏,则可以动辄抓人入狱,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反正以秦法之繁,不愁找不到罪名!如此,百姓生而有罪,又何惜以死相搏?如陈涉吴广之辈,因大雨失期,继续前去报道也是死,造反也是死,当然要揭竿而起,以求一线生机!”

    “这,这,前辈此言有理,晚辈受教了!”以张潜的二十一世纪脑袋,恐怕打死都不会想到,律法越周全,反而越容易成为官吏祸害百姓的工具,顿时被说得额头见汗,红着脸轻轻拱手。

    而那张说,却仍旧觉得自己今天对张潜敲打得不够狠。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郑重强调:“在处理公事之时,不要称张某为前辈。你是少监,张某是正监,彼此以官职相称即可。否则,落在言官耳朵里,又会成为弹劾你的把柄!”

    “是,正监!”张潜被瞪得心里发堵,退后半步,抱拳领命。

    “纵使官员不刻意以律法,去鱼肉百姓!”体谅他初次为官,缺乏经验。张说声音稍稍放柔和一些,继续谆谆教诲,“律法过繁,也是倾国之祸。若百姓违法,而官府不予追究,则律法失其威严。若百姓违法,官府按律办事,则又是一个人人生来皆为罪囚的结果。所以,后世为臣子者,皆闻秦法而色变,并非不知道秦法亦有可取之处,而是担心其重新泛滥成灾,不得不防微杜渐而已!”

    “你初次为官,就执掌九监之一。想要为下属谋取一些好处,收拢其心,乃是人之常情!”翻了翻眼皮,他的话变得语重心长,“但切忌冒失莽撞,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有事儿,多跟身边人商量,特别是你那两个师弟商量。他们虽然学问不如你,但对大唐和人情世故的了解,却比你多。”

    “是,下官受教!”张潜被训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再度红着脸躬身。

    不愿打击得太狠,令他年青青就失了锐气,张说犹豫了一下,再度抓起了他写给自己的条陈,一目十行地从头浏览到尾。然后,提起毛笔,抹掉了其中所有高谈阔论和让专利成为法规前景展望,只留下了不到五分之一内容,笑了笑,低声安慰:“你是少监,动用五百吊以下的公帑,无须向老夫这个正监请示。老夫身为兵部侍郎,没不可能管得那么细!”

    给了张潜三个呼吸时间去消化,用手在公文上弹了一下,他继续补充,“每做一根铁管给王毛仲一文钱的赏赐,是你这个少监在职权之内的决定,只要你不试图将其推广到全国,就无人可以指摘。至于将来,也是如此,你有什么新主意,可以放在军器监内先试试,小小年纪,不要老想着去影响朝廷决策。你的办法在军器监用得好,朝堂上自然会有人看见,然后根据大唐的实际情况,去考虑能否引以为鉴。而不是像你瞎琢磨的那样,砍了大唐的足,去适你张少监的履!”

    “您老是说,这个专利法,可以在军器监内部试行?”张潜原本已经沉到水底的心脏,瞬间又浮上了水面,瞪圆了没有多少尘杂的眼睛,快速向张说寻求确认。

    “不是法,是例!可为军器监内部试行之条例。这在你少监权限之内的,老夫才懒得管你!”张说翻了翻眼皮,很是为张潜的反应迟钝而头疼。

    “多谢正监!”这回,张潜终于开了窍,激动地再度躬身行礼。

    “拿什么谢?嘴巴么?!”张说翻了翻眼皮,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冷笑着撇嘴。

    “这……”张潜红着脸,愣愣地看着张说,不知道今天已经是第几次无言以对。

    “你这么笨,好在圣上没让你进入朝堂,否则,一个月之内,你肯定就崖州赴任去了!”张说扭头看了几眼,撇着嘴数落,好生怒其不争,“红铜小火锅,还有你这屋里的水炉子,给老夫各准备三十套,没有的话,原来那种铁炉子,也凑合。你这个少监可以吃独食,老夫却不能让别人说,军器监想自绝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之外。”

    “是,正监,我这就让人去做。小火锅明天就给您送过去。土暖气,就是您说的水炉子,十天之内,保证全都给您准备好!”张潜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儿,顶着一脑门子汗,高声保证。

    光想着红铜小火锅和土暖气试制成功后,可以交给六神商行去赚钱。却没想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犯下了“吃独食”的大错。好在还有张说这个正监,在后面替自己“擦屁股”。否则,自己这少监,恐怕坐不了几天就得给别人腾地方!

    “这里边装的是水,外边是铁,哪有什么土?”对于命名权的执着,张说丝毫不亚于神龙皇帝李显。指着张潜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擦洗刷漆的暖气管子,高声强调。

    “是,水炉子!”张潜没力气跟对方争论,果断选择了让步。

    又一次成功维护了自己的正监权威,张说心满意足。看了张潜一眼,转身继续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叮嘱:“老夫这个正监,照例只是挂个名,具体监内大小事务,全由你这个少监负责。所以你千万好自为之,有些时候,宁可萧规曹随,也切莫标新立异。你因为护驾之功和献利国利民之器,而骤然登上高位,朝野当中,不知道多少人心内忿忿不平。万一被人抓到把柄,纵然是小错,难免会众口铄金!”

    “晚辈知道了!”张潜虽然不懂政治,却分得清楚好歹,跟在张说身后轻轻拱手。

    “但是也别失了进取之心,毕竟你还年青!”见他孺子可教,张说心情顿时变得大好,笑着侧过头,轻轻挥手。“只要闯祸的范围,限制在军器监内,老夫都会帮你兜着。有老夫在,别人也轻易动你不得!”

    “多谢前辈!”张潜心中觉得好生暖和,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给张说行礼。随即,又壮起胆子,低声询问,“正监,红铜小火锅和水炉子,需要给圣上,给圣上各自送一套么?属下初入朝堂,不太懂规矩……”

    “你还知道自己不懂规矩啊?”张说停住脚步,咬牙切齿,好生恨铁不成钢,“自己想,想明白了为何这么晚,才想到圣上,再自己决定!有你这么个下属,老夫早晚得活活累死!”

第二十一章 简在帝心

    送,一定得送!张潜好歹也是考过研的,在张说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自己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的确,大明宫里有专门的暖阁,李显想吃口热乎饭,御膳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厨师候命。然而,你送了小火锅和水炉子入宫,李显可以笑话你野人献曝,你却不能不主动表达对他的一片忠心!(注:野人献曝,干活的农夫被太阳烤得热乎,就想把晒太阳的机会献给国君。用来嘲讽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特别是在三省六部和九寺五监的大佬们,人手一只红铜小火锅儿,个个办公室里都架起了远比炭盆干净暖和的水炉子之时,如果单单漏掉了皇上他们家,张某人这个少监,可就真是主动找捶了。

    所以,一定得送。不但要送,还得把上面的铜锅改成银锅。银子导热快,还能识别毒药,才真正适合皇家。至于以前没啥没想起把小火锅送进皇宫里头,乃是因为火锅的制造工艺还不成熟,安全性也需要经过严格的验证。

    而小火锅下面的炉体,虽然可以直接用原来的铜炉,药舱部分却必须缩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并且中间加两扇隔离板。需要之时,用旋钮将隔离板合拢,就可以阻断酒精跟空气的接触,熄灭火焰。

    即便火焰无法熄灭,减了容量的药舱,也提供不了足以引发大型火灾的酒精。反正火锅这东西对于李显来说,顶多是吃个新鲜劲儿,不会像张潜等穷鬼那样,一整顿饭全靠火锅来解决。并且李显每次吃饭时,身边还有那么多宦官和宫女伺候着,万一吃到中途药舱里的酒精空了,不愁没人帮忙及时更换的新药舱。

    既然给神龙皇帝专门打造的火锅用了白银,水炉子再用熟铁打,也就太寒酸了。同样为了保证安全和美观大方,经过”长时间检测和反复尝试”,最后送入皇宫的水炉子,除了应该有的功能性部件之外,又多出了许多装饰性的小零碎儿,并且所有装饰,都是纯铜打造,人手抛光,奢华程度直逼二十一世纪的塑料车标。

    反正这年头“贡品”两个字,就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特供”鉴定书。无论花多少钱去买,最后都能加倍赚回来!

    事实结果,也正如张潜所期待。在纯银小火锅和水炉子送进皇宫的第二天,皇宫中赫赫有名的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就带着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中旨,来到了禁苑里的军器监。当众宣布了皇帝对新任少监张潜,以及军器监上下所有官吏的嘉奖。

    虽然没给任何人升官儿,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总计赐下的绸缎玉器等物,加起来都不够半套水炉子钱,却让所有官吏都感激涕零。(注:中旨,不经中书门下而由内廷直接发出的敕谕。通常为皇帝办私事用,理论上不具备法律效力。)

    与电视剧中那种满身阴气的太监不同,监门大将军高延福,竟然生得虎背熊腰,下巴颏上还飘着三缕干净顺滑的白色胡须。代表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接受了大伙的欢呼和施礼之后,此人便大咧咧地将圣旨朝张潜怀里一塞,顺手抓住了后者的胳膊,“火锅不错,咱家伺候陛下这些年来,很少见到陛下吃饭会吃得如此痛快。水炉子也不错,陛下让人按照你写的安装说明,装在紫宸殿左侧小寝宫里头,整晚上都感觉温暖如春。陛下说,张少监有心了,他非常满意。但今后,还望张少监把心思,尽数花在可令我大唐将士如虎添翼的利器上,如此,才不辜负军器监三个字。”

    ‘这算是夸我呢,还是在敲打我呢?’张潜听得好生困惑,却不敢多问,只管将手臂从高延福的手掌里挣脱出来,然后双手托着圣旨,做躬身受教状,“微臣张潜遵旨,陛下圣安!”

    “圣恭安!”高延福微微侧开身体,按照固定的礼仪套路回应。随即,再度伸出右手,抓住张潜的衣袖,继续笑着说道:“圣上还说,他家大业大,妻子儿女众多,不像普通百姓,一口锅,一个水炉子就够用了。宫里粗略估算,大概还需要五十套左右。”

    不给张潜挣脱行礼的机会,笑了笑,他又快速补充,“圣上还说,知道张卿有钱得很,一份药就能卖十万吊,他就不跟张卿客气了。今年冬天又湿又冷,还望张少监动作快一些,切莫将送到皇宫里的东西,拖在最后!”

    “微臣遵旨,十日之内,保证将水炉子和银火锅做好!”张潜心疼得直吸凉气,却只能再度挣脱高延福的拉扯,硬着头皮躬身。

    小心眼儿,李显果然是凤子龙孙,与他推倒魏征墓碑的亲祖父,一样小心眼儿。只是晚送了几天小火锅和水炉子,结果就恨不得把张某人罚个倾家荡产。并且还不肯说明理由,只管仗着皇帝的权威,放手开抢!

    然而,那高延福,却丝毫感觉不到张潜的痛,竟然第三次跟过来,伸手扯住了他的胳膊,“圣上还说……”

    张潜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欲哭无泪。早知道这样,张某人给水炉子上上加什么铜饰?!这回好了,五十套水炉子,光铜饰的材料钱,就得六十多吊,还没把人工算在里头。

    “圣上还说!”故意停顿了一下,给张潜留出足够的惊吓时间,高延福笑着补充,“下月初五,他散了早朝之后,会亲自来锦苑这边,校阅御林军,并且顺路看一眼军器监搬迁之后的情况。期待张卿能像献火药和风车、机井那样,还能再给他一份惊喜!好了,其他就没有了,张少监,咱家先向你道喜了。咱家伺候圣上三年多,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亲自来九寺五监巡视。机会难得,你可千万要珍惜!”

    “谢圣上隆恩!”一连串打击下来,张潜被砸得晕头转向,不顾自己腰酸,再度退后行礼。

    狗屁机会难得,今天都二十七号了,距离下月初五不到十天。短短一个星期功夫,让张某人拿什么出来,给应天神龙皇帝惊喜?更何况军器监刚刚搬迁到禁苑,连甲杖,弓弩的生产都未能重新理顺,这时候李显带着人前来视察,不是想怎么挑毛病,就怎么挑毛病么?

    然而,肚子里嘀咕归嘀咕,张潜却不能跟高延福说,您老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告诉皇上咱们改天再约?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谢恩,领旨,然后强打精神,将虎背熊腰的老太监送出了门外。

    “大师兄,简在帝心啊!你可真是简在帝心啊。这下好了,今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敢巧取豪夺你寄卖的那些灵药了!”

    “大师兄已经是五品少监了,哪还有人不开眼,敢抢他的灵药?要我说,分明是皇上想给大师兄加官进爵,却不能拿进献火锅和水炉子这种理由,所以才专门再来军器监转上一圈儿!”

    与张潜的感觉完全不同,没等高延福的身影走远,郭怒和任琮两个,就一左一右凑到了张潜身边,争先恐后地向他道贺。

    “你们两个,没听见高将军的话么,圣上要惊喜,要不低于酒精,风车和机井那样的惊喜?!”被两个心大的师弟,气得眼前发黑,张潜扭过头,咬牙切齿地追问。

    “听到了?怎么可能没听见?”任琮挨打次数多,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发现大师兄语气不对,果断向后纵身,“咱们再抓紧时间,安装四只炼药壶上去,不就行了么?酒精产量提高一倍,难道不是惊喜?”

    “光是酒精,肯定不行!”郭怒兀自不知道大难将临头,晃着圆圆的脑袋,低声反驳,“已经有过的东西,不能算惊喜。大师兄得拿新东西出来,并且像风车、机井一样,利国利民。大师兄,反正师门里的宝物那么多,你随便再弄一个出来呗?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升你做了正监呢!”

    “对啊,大师兄,随便弄一件出来,不要心疼钱,材料钱,包在我们俩身上!”仗着自己躲得足够远,任琮笑呵呵地帮腔。

    “你们以为我是机器猫?”张潜又气又急,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走,校场去。好久没指点你倆武艺了,师兄今天心情好,咱们把课业补上!”

    “大师兄,甲杖署那边还有急事,我先走一步了!”

    “大师兄,炼药壶今天维护,我得去盯着!”

    任琮和郭怒见势不妙,各地丢下一句话,撒腿就逃。一路跑出了张潜的追杀范围之外,才双双停住脚步,愣愣地扭头互视,“机器猫是什么东西?你听大师兄以前提起过么?”

    “管他什么东西?反正在师门里头的,肯定不是凡物!不好,大师兄跟过来了,三师弟,我先走一步!”

    ”二师兄,二师兄等等我!大师兄,二师兄武艺好,适合做你的对手。我甘拜下风!”

    一边大声叫嚷着,哥俩各自又迈开双腿,跑了个风驰电掣!

第二十二章 墨家衣钵 (上)

    “你们两个给我等着!”有气无力地威胁了一句,张潜悻然停住脚步。

    军器监终究不是自己家,他这个少监得注意形象。虽然打打闹闹,不会招来弹劾。但各署的匠人们,难免会觉得少监不够稳重,慢慢心生懈怠,影响到监中事务的正常运行。

    等回到庄子上,就没这层担忧了。最近结合王毛伯所传授的葫芦瓜锤发力技巧,张潜自觉在搏击之道上进步甚快。刚好可以在两个师弟身上验证一下,以免长时间不练习,功夫生疏了,变成八世纪的马大师。

    正咬牙切齿地发狠之际,他的耳畔,却又传来了火药署署丞王俊的声音,“少监,此事恐怕马虎不得。虽然高监门传达的只是口谕,属下建议您还是及时去跟正监汇报一声。他宦海沉浮多年,比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办。”

    这倒是一句老成持重之言,立刻让张潜停止了玩闹地心思,认真地向他致谢。随即,将日常工作布置了一下,跳上马车,直奔长安城内的兵部衙门。

    刚好张说今天不用去上朝,听张潜说明了来意,立刻笑着摇头:“用昭不必如此紧张,每年入冬和开春之后,圣上都会去禁苑校阅御林军。此番圣驾莅临军器监,不过是因为军器监刚好也搬到了禁苑之中而已。”

    “可是,可是圣上说他期待届时能有一份惊喜!”张潜心中的紧张,一点儿都没减轻,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

    “让甲杖署那边,弄几套结实好看的铠甲,或者弓弩署那边,把火药想办法装到床驽的弩杆上去,差不多就够了!”张说笑了笑,仿佛胸有成竹,“圣上只是为了督促你上进,才会那么说,实际上,并未奢求你真的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拿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来。否则,高监门带给你的就不是口谕,而是正式的圣旨了。”

    见张潜依旧忧心忡忡,想了想,他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酒精的功效,除了可以疗伤之外,其他都跟那猛火油差不多。但猛火油产自西域,只有大食兵马攻城时会使用,市面儿上难得一见。所以,发现你的酒精烧起来那么厉害,圣上才给它赐下了火药之名。你除了把火药装到弩杆上之外,如果还能想到别的办法,不妨也试试。总归让圣上觉得军器监上下都在尽心做事就好!”

    “是,正监,我回去之后立刻试着做几种出来!”张潜听了,茅塞顿开,立刻感激地拱手。然而,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股忐忑的感觉挥之不去。

    酒精在二十一世纪,根本不会被当做战争武器。所以,他能想出来的办法,无非就是如何将酒精易燃的特性,跟大唐目前的各种武器结合起来,以发挥更大的威力。这些办法,基本上,是个人花费点儿心思,都能想得出,很难达到让神龙皇帝李显惊喜的标准。

    “用昭不必对自己过于严苛!”张说是个非常厚道的上司,特别是对于他所欣赏的属下,更是呵护有加,“你已经让军器监,从上到下焕然一新了。以前军器监是什么样,大伙心中都有数。虽然不能说所有人都在混吃等死,但基本上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你担任少监虽然还没几天,却又是架设风车,又是弄火锅、火炉和水炉子等物,让监里边每时每刻,都热火朝天!”

    “是正监一直在支持属下,换了别人,肯定会斥责属下不务正业!”张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笑着将“功劳”朝张说头上推。

    土暖气目前还是在试制阶段,所以暂时没有交给外边的商行。但是火锅和火炉,他已经将打造技术,按照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转让给了郭家和任家名下的商行。这些“技术转让”换来的钱,他当然不会死板地全都上缴入库,大唐以前也没有上缴入库的先例。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军器监虽然主要在忙着搬家。但全监上下,每个官吏、匠师和学徒,却都意外发了一笔小财。

    钱是调动积极性的第一法宝,无论二十一世纪,还是八世纪,都一模一样。发现跟着新少监干,大伙不但升官有望,收入也迅速上涨。军器监上下,当然士气爆棚。不但这回整体搬迁没有让张潜这个少监花费多少力气,就连日常生产的弓弩、盔甲和兵刃,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比原来上升了一个台阶!

    “不务正业?如果五监的少监少匠,个个都像你一样不务正业,另外四个老家伙,恐怕做梦都得笑醒!”张说为人爽利,也不跟张潜在客套话上浪费唇舌。笑着摆了摆手,开始给他布置任务:“最近这几天,你也别光忙着制造东西,先从上到下,把军器监所有人梳理一遍才行。将工匠们带进来吃闲饭的,身份没有记录在册的,还有那些来历看上去有疑问的,统统清理回家。无论最初人是谁安插进来的,让他们先回家休息一个月,等圣上巡视过了之后,再另做安排。此外……”

    这就是涉及到帝王安全的大事了,张潜不敢怠慢,答应着取来纸笔,将对方的交代,一条条记录在了上面。

    张说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又认真叮嘱了一些接待帝王时的礼仪细节,才站起身,亲自将其送上了马车。

    而张潜心情,却比没来拜见这位顶头上司之前,更为忐忑了。关上车门之后,立刻“瘫倒”在了座位之上。

    总计只有八天时间,又是要给李显打造礼物,又是要给李显准备惊喜,又是要安排接待细节,避免有人因为激动过度,君前失仪!

    此外,他还得梳理队伍,清除隐患,保证皇帝的安全。怪不得后世的基层干部们,没人愿意领导下来视察,实在是需要做的额外之事太多,让大伙烦不胜烦!

    但是再烦,张潜也不敢撂挑子。否则,甭说帮红宝石少女改变命运,就连杨家的大门,他今后都甭想往跟前凑。

    所以,出了长安城之后,张潜立刻挣扎着坐直了身体,吩咐家丁的张贵,将马车赶向了张若虚家,以求从不同角度,再听取一些对自己有用的建议。

    “看来,用不了多久,老夫就又能向用昭道喜了!”令张潜约略有些失望的是,张若虚听完了他的陈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恭喜他简在帝心,“圣上富有四海,才不会随便向某个臣子索要东西。他白拿了你的火锅和水炉子,说明是没把你当外人。别的臣子,相求圣上找他白拿,还求不来这种恩泽呢!”

    ‘原来皇上他们家是开盗版网站的,白拿谁东西都是看得起他!’张潜在心里偷偷腹诽,脸上,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世叔所言甚是。但越是如此,晚辈越是惶恐难安。万一圣上前来巡视那天,哪里出了纰漏,或者晚辈拿出来的东西,让圣上失了望,晚辈岂不是辜负了圣上的知遇之恩?!“

    “圣上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而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届时又何来“失望”之言?”张若虚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迟疑开解,“依照老夫之见,你只要尽心就好。倒是圣上此行所能见到的人,你得提前精挑细选。届时,无论是有人惊扰了圣驾,或者君前失仪,到头来,你都会有吃不完的挂落!”

    得,这话说的,除了语气不同之外,其他跟张说先前的叮嘱,简直一模一样!所以,张潜听了之后,除了拱手称是之外,根本做不出其他任何反应。

    那张若虚将他的表现看在了眼里,也自知没帮上忙。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这事,用昭你估计只能自己琢磨。老夫其实跟你一样,没有任何经验,甚至,可能还不如你。总之,把圣上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哪怕是提前多演练几遍,也好过届时出了问题,被打个措手不及。其他,都尽了力就好,别奢求太多!须知再大的惊喜,也抵不了让圣驾受惊之罪!”

    这话,虽然听起来不提气,却是肺腑之言。即便放在二十一世纪,领导下来视察,基层干部们聪明的做法,也是但求无过,别求有功,更别求当场表现。所以,张潜听了,赶紧怏怏地拱手,“世叔说得是!晚辈这就回去梳理队伍,然后安排人手进行演练!”

    说罢,也不敢在张若虚家多做逗留,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又告辞出了门。

    “唉——”当身体又坐在了马车内,张潜忍不住长吁短叹。

    这就是身后没有一个庞大家族的坏处了。如果自己也是卢莛那样的世家子弟,遇到上头前来视察这种事情,身边肯定有无人数帮忙出谋划策。而现在,他仅仅能找到的两位前辈,却都给他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或者说对他的帮助非常有限。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前来军器监视察,肯定不是像张说和张若虚两人认为的那样,只是顺路。张潜从高延福传达口谕时的神态和语气中,能清楚地感觉出这一点。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肯定是期待军器监能拿出一样新鲜东西来,这点,张潜同样清楚地感觉得到。但是,他却根本猜不出李显期待的方向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所拿出的东西,要“先进”到什么地步,才能跟跟酒精、风车和机井比肩。

    “要不,我把黑火药献给他?”想到酒精被李显所赐予的正式名字,张潜脑海里,忽然灵光乍现。

    然而,眨眼间,他就将这个念头给捏得灰飞烟灭。

    黑火药,他的确已经配制出来了。并且,还配制了足足有三四百斤。然而,此物却是他关键时刻的保命根本,连让第二人知晓都不应该,更甭提是献给李显!

    计划没有变化快,已经做了五品少监的张潜,已经不可能像他刚刚来大唐之时,所设想的那样,永远躲在长安城外,避开李隆基上台之前的所有混乱。

    李显是个怎样的皇帝,张潜很难评价。

    李显究竟做了多久皇帝,张潜也不清楚。

    但是,李显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历史上,是怎么死的。张潜却隐约知道个大概。

    那个苦命的男人,少年是受制于亲娘,中年后受制于老婆和女儿。一辈子恐怕都不知道亲情是何物,更么真正把握过他自己的命运。

    眼下他对张潜再欣赏,都无法让张潜感觉到一丝安全。相反,离他越近,张潜的内心深处越是紧张。

    偏偏张潜还不能跟李显说:老大,千万提防你的老婆和女儿,别吃她们喂的药!

    说出来,对方肯定不会相信,反倒会对他恨之入骨。

    在大唐,张某人没有家族作为靠山,也不会什么绝世武功。万一遇到难以抗拒的危险,黑火药和用黑火药制造的几样小玩意,就是他最后的杀招。

    这些杀招祭出来,张潜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至少也能跟别人拼个玉石俱焚。无论对方是亲王,将军,还是公主、皇后!

    八世纪的长安,远比二十一世纪的西安温暖。季节虽然是冬天,时间到了正午,车厢内,依旧被太阳晒得又热又闷。

    张潜心中有事,未免感觉烦躁。索性敞开了车厢的侧门,一边为车厢通风,一边欣赏起了路边的冬日景色。(注:唐代,地球上经历了一个暖湿期,吐蕃的兴起与此有直接关系。气温在唐末下降,也是导致吐蕃灭亡的缘由之一。)

    路边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地上也没有任何青草,所以风景自然不能算好。幸运的是,今日是个大晴天,头顶的天空湛蓝如碧,丝毫没有工业化污染的痕迹,让人看了几眼之后,心中的压力就降低了一小半儿。

    “要是能跟青青姑娘碰到就好了!”人性总是贪心不足,回忆起自己曾经在这条路上,与红宝石少女杨青荇相遇,相知,张潜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丝期待。

    “嘚嘚,嘚嘚,嘚嘚……”仿佛老天爷听到了他的期盼,车前方,很快就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王毛仲?’张潜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肚子里的期盼,迅速冷却。

    正准备用力关上车厢门,马背上的那个人,却已经用力拉住缰绳,“吁——”,紧跟着,拨转马头,伸手从路边的野树上掰下了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枯枝,“张庄主,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来来来,王某今日再向你领教几招!”

    “别理他,直接回家!”如果换做平时,张潜说不定会跳下车来,给对方解决一下皮痒。然而今天,张潜才没功夫搭理这个莽夫,冲着家丁张贵吩咐了一句,顺手拉紧了车门。

    王毛仲哪里肯放弃?猛地一夹马腹,催动坐骑,在车后紧追不舍。“下来,张少监,你对家兄有恩,在下绝不敢伤你。但是,到底是谁打不过也跑不过,咱们两个今日必须理论清楚!”

    “我打不过你,你厉害,行了吧!”张潜嫌弃此人麻烦,果断隔着车厢,承认武艺不如。

    这句话不说则以,说出来,更令王毛仲觉得羞恼异常。竟然高高地举起的树枝,朝着车厢便砸,”出来,你不要走缩头乌龟。有种你今天别下车,否则,你去哪,王某今天就跟到哪!“

    “咚咚,咚咚,咚咚!”木制的车厢在树枝敲击之下,不断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

    连敲了十几下,见张潜都没反应,那王毛仲仍然丝毫不知道收敛。竟然猛地一拉缰绳,策马绕向了车厢的侧面,“张少监,别以为你做了个官……”

    “贼子,休要撒野!”一声暴喝忽然从天而降,将他嚣张的叫嚷声,直接憋回了嗓子里。

    “谁?”心中警兆陡升,王毛仲放弃对张潜的追杀,拉慢坐骑,迅速抬头。

    还没等他看清楚暴喝者长啥模样,有根白花花的长棍,已经打着旋子凌空而至,“砰!”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胸口处,将他砸得身体晃了晃,直接跌下了马背!

第二十三章 墨家衣钵 (下)

    “打得好!”已经将车门推开了一半儿,正准备跳出去给王毛仲一个教训的张潜楞了楞,喝彩的话脱口而出。

    定神再寻出手之人,只见斜对面的土路旁,有一名中年道士和一名道童朝着自己微微而笑。那道童手中仍旧擎着另外一根丈二长的木棍,而那中年道士,则两手空空,交叉于胸前,似揖非揖。

    “多谢了!”刚刚得了对方帮助,张潜少不得要打声招呼。刚刚将双手也抱在胸前,还没等低头,却又见那中年道士猛地将胳膊背后一探,迅速来了一记秦王拔剑,刹那间,竟如同变戏法般,从身后拔出了一根三尺长,大拇指粗细的秤杆儿,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车中可是秦墨大师兄张潜张用昭,墨家三十二代掌门……”

    “牛鼻子,找死!”一句话没等说完,马车旁,已经又响起了疯狗般的咆哮。却是王毛仲从地上跳了起来,抓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葫芦瓜锤,直取道士的脑门儿。

    “小心!”张潜拦阻不及,大叫着纵身跳下了马车。弯腰捡了一块石头在手,朝着王毛仲后心便砸。

    然而,他可没王之涣那准头。石块带着风声从王毛仲身边掠过,连此人的寒毛都没碰到一根。反倒差点儿砸在横起长棍想要保护师父的小道童头上,将后者逼了个手忙脚乱。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王毛仲手里的金锤,就要跟中年道士的脑门来一次亲密接触。后者的身体,忽然向左侧跨了半步,紧跟着,手中秤杆就来了一记横扫。

    “当!”王毛仲挥锤外磕,正中秤杆。刹那间,火星飞溅,金属撞击声清脆悦耳。那秤杆,居然也是金属打制,虽然看起来远比葫芦瓜锤纤细,却同样结实无比。

    “牛鼻子,看锤!看锤!”没想到,竟然未能将对方的兵器砸断。王毛仲有些恼羞成怒,手中金锤化作一团金色的旋风,一锤接一锤朝着对方身上砸了过去,仿佛对方的身体,就是一张铁砧。

    而那中年道士,虽然兵器没有折断。却被明显震得手掌很不舒服,竟然不敢再跟他硬碰硬,而是把金属秤杆儿,当成了一把短剑,一边迈动双腿四下游走,一边用朝“剑尖儿”朝着王毛仲的腋下,肋骨、前胸、喉咙等处连连狠戳。

    “叮!叮!叮!叮……”双方的兵器仍然免不了相撞,声音却比先前低了许多。因为时近正午,阳光强烈的缘故,火星也迟迟不再出现。

    “恶贼,吃俺一棒!”道童担心自家师父受伤,从侧面扑了过来,木棍瞬间化作长矛,狠狠刺向王毛仲小腹。

    这一招极为干净利索,力道也用得十分巧妙,然而,却不幸遇到了王毛仲。后者只是一个侧身,就将棍锋贴着肋骨让了过去,紧跟着金瓜锤来了一记海底捞月,“砰”正中长棍中央。

    “呀——”小道童力气不足,长棍瞬间脱手。而那王毛仲,又迅速飞起一脚,将长棍在半空中踢成了一只风车,横着砸向中年道士的胸口。随即,快速转身,金锤挂起一道旋风,直奔小道童鼻梁骨。

    “贼子住手!”那中年道士吓得头皮发乍,顾不上打着旋子飞向自己的长棍,迈步前冲,用秤杆戳向王毛仲脊梁骨。

    “砰!”长棍结结实实砸中了他的小腹,疼得眼前发黑,脚步踉跄。而那王毛仲,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大笑着迅速拧身,放弃对小道童的追杀,又一锤砸在了已经失去准头的秤杆上。

    “当啷——”那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所造的秤杆,迅速变成钩子,被砸得腾空而起。中年道士的右手虎口也被震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手掌。

    而那王毛仲,奸计得逞,立刻乘胜追杀。高高抡起金瓜锤,再度砸向中年道士的肩胛骨。竟恨不得当场废了对方,让此人下半辈子,都去做一个独臂侠。

    “呼——”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根白花花的长棍,忽然带着风声砸了下来,直奔王毛仲的后脑勺。

    王毛仲不愿受伤,果断放弃了对道士的攻击,挥锤格挡。“啪!”木棍跟金锤接触,响声极为清脆。紧跟着,木根被高高地弹起,在半空中化作一条长鞭,再度砸向王毛仲脖颈。

    “来得好!”不用看,王毛仲就知道是张潜捡了先前将自己砸下坐骑的那根木棍,试图围魏救赵。果断丢下中年道士和小道童,转身迎战。明晃晃的金锤在身前上下翻飞,仿佛一团滚动的闪电。

    张潜根本没学过棍术,怎么可能是王毛仲这厮的敌手?只能仗着腿脚灵活,不断拉开跟对方的距离,然后抽冷子还击。

    而那中年道士和小道童,一个抱着虎口开裂的右手,四处寻找被砸飞的秤杆儿。另外一个被吓得心惊胆战,竟然谁都没赶过来帮忙。任凭他一个人,被王毛仲逼得手忙脚乱。

    “王毛仲,我家庄主是五品命官。你杀官造反,想被诛九族么!”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人。车夫张贵虽然不懂武艺,却忠心耿耿。停稳了马车之后,立刻拎着赶车的长鞭冲过来,劈头盖脸朝着王毛仲乱抽。

    “胡说,我分明是跟你家庄主在切磋!”王毛仲虽然不怕张贵手里的鞭子,却着实有些忌惮张潜身上的官袍儿。动作瞬间慢了半拍儿,辩解的话脱口而出。

    “老子才没功夫搭理你!”张潜终于松了一口气,趁机又跟对方拉开一些距离,将长棍当做长矛,朝着身前乱戳。

    因为感谢他的举荐提拔之恩,最近一段时间,王毛伯传授他武艺,态度极为认真。非但将马背上平衡和作战技巧倾囊相授,并且为了帮助他尽快领悟,非常坦然地告诉他,王家的锤法,来自日常打铁。除了发力和控制锤身技巧之外,关键就在于“稳、准、快”三个字上。

    发力和控制技巧,一时半会儿,张潜掌握不了。但是,光将“稳、准、快”三个字,发挥到五成以上,对于有过自由搏击功底的张潜来说,却不是很难。

    因此,仗着周围空间广阔,他一边不停地后退,一边将长棍刺向试图靠近自己的王毛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竟然令对方短时间内,急得哇哇乱叫,却始终将双方之间的距离,再缩短一步。

    “王毛仲,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要不是我家庄主,你哥甭说做官,连做佃户,都没人愿意要!”张贵手上功夫不成,嘴巴功夫却不差。跟在王毛仲身后,一边用马鞭干扰此人的注意力,一边继续厉声数落,“换了我,能让我哥做官,甭说一顿打,就是把我打死,我也心甘情愿。你这厮就不知道个好歹,怪不得把你阿爷舍命挣下来的家业,几年就败了个……”

    “那我就先打死你!”王毛仲被数落得心头火起,放弃对张潜的追杀,转头扑向张贵。

    这一招,张潜早就领教了无数次,当然不肯上当。冷笑着转过身,直奔自家的马车。“你有本事打死他,看最后谁来偿命!”

    “你无耻!”王毛仲分明已经冲到了张贵身边,一锤子下去,就能让对方脑袋变成烂瓜。却没勇气真的下狠手。大骂着掉转头,再度对张潜紧追不舍。

    这下,可就有点儿过于托大了。那找回了秤杆的中年道士。见其身侧和背后空门大漏,从张贵手里抢过马鞭,一鞭子就朝他小腿卷了过去。

    “啪!”王毛仲小腿上结结实实吃了一鞭子,疼得脚步当即就是一个踉跄。。

    还没等他重新站稳身形,先前故意背对着他的张潜,猛地来了一个急转身。手中木棍化作一条白龙,“咚”地一声,正戳中他的肩窝。

    “啊——”王毛仲胳膊,立刻如同抽了筋般,又疼又麻,手中葫芦瓜锤再也把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等着,爷爷早晚要打回来!”知道落在张潜手里,自己肯定又得挨一顿臭揍。此人竟然不去捡祖传的兵器,果断抱着肩膀,撒腿就跑。三步两步,就冲入了路边树林里,彻底消失不见!

    知道此人是个滚刀肉,张潜也懒得追。收起木棍,冲着中年道士轻轻拱手:“多谢道长仗义相救,在下张潜,这厢有礼了!”

    “你果然是张潜,本矩子找得你好苦!”那中年道士,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一般,两眼发光,浑身上下仙气十足,手中的马鞭,也迅速重新换成了秤杆,虽然还有些弯,看上去却无比神圣:“墨家第三十二代矩子洛怀祖,特地来见东墨大弟子张用昭。张用昭,你可认得本矩子手中之矩子令,速速……”

    “就这儿,人家丐帮的打狗棒,好歹也是根儿仙竹吧?”张潜看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捋直的“秤杆儿”,本能地向后倒退。随即,翻了翻眼皮,拉起张贵,转身直奔马车。“回家,别搭理他们。敢上门诈骗,给我直接打断了腿!”

第二十四章 迷雾重重 (上)

    “张用昭,你敢!”显然没想到张潜居然如此不给祖师爷面子,那中年道士气得脸色青黑,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张潜也不接他的茬儿,只管跳上了马车,催促张贵赶紧驱车回家。仿佛再多看此人一眼,就会被讹诈几百吊钱一般。

    “张用昭,你要欺师灭祖么?”那中年道士骆怀祖大急,拔腿追了几步,一把拉住车厢门,“见了矩子令,居然不肯相认!”

    车厢门承受不住他的臂力,被扯得四敞大开。一根寸半粗细,四尺多长,光溜溜的青铜长管儿,立刻从车厢内探了出来,正好对准他的胸膛。

    手握铜管后端木柄的张潜仍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中年道士,目光又冷又硬,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那中年道士骆怀组不认识青铜管儿是什么奇门兵器,却本能感觉到了危险,刹那间,寒毛倒竖,果断松开了拉住车门的手指。

    “砰!”张潜放下青铜管,抬手关好车门,从始至终,没跟那中年道士说一句废话。

    不是他曾李鬼见了李逵心虚,而是对方自打亮出了来意的那一刻起,就不值得他再浪费口舌。

    甭说他这个秦墨大师兄,是个冒牌货,即便是真货,作为一个曾经在二十一世纪,每天至少接到五个以上诈骗电话的人,他也不可能看到一根秤杆儿,就相信别人说的所有话都是事实。

    更何况,中年道士拿出秤杆之时,还摆出了一幅高高在上模样!他张潜如今的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完美,却也优哉游哉,何必没事干非给自己找个爹?

    “张庄主,张师侄,我不是骗子,我真的是当代矩子!”正冷笑着摇头之际,那中年道士,却又迈动双腿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解释。无论态度,还是话语,都比先前低调了许多。

    念在他先前曾经帮助自己打退了王毛仲的份上,这次,张潜没有再拿铜管子对着他。然而,却依旧不愿接他的茬儿,全当外边是蛐蛐叫。

    秦墨弟子,根本就是张潜那天灵机一动编造出来的。事实上,连墨家入秦之后,到底存在了多久,传承了几代,他都不知道。

    即便他歪打正着编对了,秦墨的确传承了下来。从秦朝灭亡,到大唐神龙三年,中间隔着九百一十四年。连九百年前同一个祖先的宗亲,都不能算一家人。九百年前一个祖师的墨者,怎么还可能算同门?!

    “张师侄,张师侄,这是矩子令,肯定是真的,你可以拿去检验。”土路上坑多,马车不可能走得太快。那道士体力也好,竟然始终没有被落下。一边追,一边将秤杆儿抽出来,双手捧过了头顶。

    张潜心里觉得好奇,隔着镶嵌在窗格中央的琉璃,迅速朝矩子令上扫了一眼。顿时,哑然失笑。

    不仅仅是看起来像秤杆,那所谓的矩子令,原本就是一根秤杆。并且还专门簪出了计量刻度,以及象征着公平买卖的三排金星儿。

    “虽然弯了,却不会坏掉!”虽然隔着车门,听不见张潜的笑声。那中年道士的目光却能透过镶嵌在窗格中央处的琉璃,看到他的笑容。顿时,就涨红了脸,迫不及待地解释。“此物乃是天上的玄铁打造,极为柔韧,绝非寻常人可以仿制。你既然为秦墨大师兄入世,在师门里,肯定听说过矩子令的神异!”

    ‘玄铁?’张潜听了,顿时觉得心痒,目光再度透过镶嵌在窗格中央处的琉璃,落于秤杆儿之上。

    玄铁这东西,在武侠小说中,可是大大有名。虽然二十一世纪,武侠小说已经退潮。但是金庸老爷子的系列作品,却被一拍再拍。

    所以,密度深不可测的玄铁重剑,被海沙帮煅烧了三天三夜,夹在里边的九阴真经却没烧糊的超级隔热屠龙刀,锐利堪比激光的倚天剑,还有能像面条一样随便拉长却始终不会断裂的玄铁镣铐,张潜都早已耳熟能详。

    但二十一世纪哪怕是再擅长制造假货的商贩,都没本事将具备“玄铁”特性的金属给发明出来。更甭提造成刀剑模样,在网上贩卖。

    所以,听闻矩子令乃是玄铁打造,张潜顿时有些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然而,仔细看了两眼之后,他就再一次哑然失笑。

    狗屁玄铁!非但被王毛仲的葫芦锤儿给砸弯了。秤杆儿中央跟曾经跟金锤发生碰撞的位置,还被砸出了许多坑坑洼洼。很明显,这所谓的玄铁,只是柔韧性相对好一些的金属棒,或者某种不小心冶炼出来的合金棒,与“玄”字,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烤热后,用锤子敲一敲,敲一敲就好。”中年道士再度被他笑得面红耳赤,哑着嗓子高声强调,“寻常铁棍或者铜棍,这么砸早就折了。师门的矩子令,却从没折断过。从祖师爷当年,一直传承到现在。”

    ‘那是你们从没将它用大锤反复砸!’张潜肚子里嘀咕了一句,索性闭上了眼睛。

    如果光求一个柔韧性,在二十一世纪,铝,铜合金,甚至某些低碳钢,都能达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中年道士手中的玄铁,跟上述金属制品比起来,毫无玄妙之处。

    然而,转念想想,墨子所处的时代,还是青铜时代末期,铁制兵器刚刚诞生没几天。张潜心里就有了一丝明悟。

    所谓玄铁,恐怕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铁陨石。因为纯度高,含碳量低,本身柔韧度就相当可观。而墨子所处时代,冶炼金属用的还是木炭,炉温很难升得太高。所以,铁陨石阴差阳错之下,就被匠人们炼成了某种低碳钢。当然柔韧性远非普通铁剑能比,而硬度又远超过了青铜!

    “师侄,师侄,你把马车停下来。你听我说!我找你没任何恶意,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先把矩子令拿过去,亲自检验!”车窗外,中年道士的声音继续传来,语气和姿态,放得更低。

    张潜懒得睁眼,对中年道士的话,也摆出了一幅充耳不闻的姿态。

    不是他性情倨傲,而是矩子令这东西,他只是在网络小说中看过。现实世界中,甭说此物长啥模样,就连听,都没听人说起过。

    中年道士让他去检查矩子令的真伪,不是拿假验钞机验比特币么?谁真,谁假,他怎么可能验得出来?

    更何况,即那矩子令是真的,他也不想跟中年道士,扯上什么瓜葛。

    首先,他日子过得好好的,不需要有个师伯骑在自己头上发号施令。其次,中年道士来历和来意都不分明,张潜也不想给自己招灾惹祸!

    “师侄,师侄,你不会不认识矩子令吧?”

    “师侄,你们秦墨难道,连祖师都不认了么?”

    “师侄,你不认识我这个师伯没关系,但矩子令是咱们墨家的象征……”

    “师侄,我今天来找你,真的没恶意,也没想过难为你。咱们墨家如今日渐式微,需要有人接过矩子令,重振门楣……”(开新书不易,求收藏)

    ……

    中年道士的话,越说越软,越说,越缺乏底气。

    张潜被吵得不胜其烦,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为啥不利用朝廷拨给的专款,雇佣七八个亲随和侍卫贴身伺候了。

    虽然真正遇到危险之时,亲随和侍卫们肯定不管用。但是,在平日出行,这些人至少能帮自己避免许多骚扰。尤其是,遇到像中年道士这种,非要死乞白赖认同门的家伙,也可以直接按住丢到路边上,免得其像苍蝇一般纠缠个没完没了。

    正烦不胜烦之际,车厢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王毛仲的嘲笑声,也迅速伴着马蹄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牛鼻子,你贱不贱呐?人家根本不想认你这个同门,你却非死乞白赖往上贴?!”

    “你!”中年道士追马车累得气喘吁吁,没力气再战,只能回过头,对着王毛仲怒目而视。

    那王毛仲对道士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策马追了几步,与车厢并排而行,“张少监,用我帮忙把这来历不清的道士赶走么?只要你点个头,王某乐意代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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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