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日月TXT下载盛唐日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日月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四章 碎叶 (下)

    战国七雄中,秦与楚,都曾经被视为蛮夷。而自汉代之后,从中原到荆楚的百姓,却全都以汉人自居,彼此之间的分别渐渐消失,纵使某人族谱写着是齐王、楚王之后,心中却也生不出恢复故国的念头,为何?

    这个问题很复杂,至少对于张潜、王翰、王之涣和骆怀祖是这样。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确切答案。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解决西域困局的方向。否则,光凭着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府兵,永远无法让西域保护安定。而万一大唐出现内乱,大食和吐蕃又趁机入侵或者煽动,西域就会像当年的波斯、大宛、安息一样,彻底从大唐脱离。日后大唐恢复强盛之时再想将其收回,代价将是目前的百倍。

    王翰、王之涣和骆怀祖三个,只是隐约能感觉到这个危险结果。而张潜,历史学得再不好,也不会忘记,安史之乱后,大唐西部边境瞬间缩到了距离长安不到六百里的泾州。

    当西域丢失之后,吐蕃、回纥就将长安城当做了提款机,缺钱花时就来上一趟。而被困在瓜沙二州的安西军后人,却苦苦东望百余年,直到柴荣建立后周,依旧心怀不甘!

    刚到大唐那会儿,张潜只是个看客,他当然只想着“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而现在,他已经把根扎在了大唐,他所爱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子孙后代都将在大唐生存,繁衍,他当然不能容忍另一个时空曾经发生的悲剧再度出现!(注:斗鸡走马过一生,是古人的诗,形容出生于开元年间的富贵子弟,按照古人平均寿命,大部分在安史之乱前就去世了。一辈子幸福安逸。)

    “秦一统六国之后,书同文,车同轨,算是为汉奠定了基础。”一路议论着走回了碎叶城的州衙,王之涣连皮裘就顾不上脱,就继续慷慨陈词,“而眼下朝廷在西域的政令,却是纵容,甚至鼓励各部族与汉人相异!”

    “关键是各部族居无定所,也不识字,书无法同文。至于车,他们连路都不肯修,哪来的轨?”王翰耸了耸肩,一边在亲兵的帮助下,解自己的兜鍪,一边笑着点出王之涣的一厢情愿。“更何况,秦二世而斩。可见书同文,车同轨,并未让六国百姓归心于大秦。”

    兜鍪表面温度极低,与屋内的热气接触,表面立刻凝结了一层白霜。亲兵一不小心没抓牢,就掉在了地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王之涣愣了愣,无言以对。坐而论道总是简单,真正实施,面临的问题往往却复杂百倍。

    “要我说,简单办法,就是告诉各族百姓,大唐官府是为他们做主,一起对付那些酋长,长老而来。酋长和长老,是双方共同的敌人。干翻酋长和长老,他们就可以平分其财,官府不取一文!”骆怀祖将身上的铁背心接下来,放在椅子上,冷笑着在旁边提议。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张潜低声咳嗽。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讪讪摇头。

    这一招他是偷师于张潜给他的那部无名经书,其实未必无效,但是,眼下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首先,此举会激起所有部落酋长们的反抗,西域必将大乱。其次,以目前大唐朝廷的执行能力,根本无法将这个政令,传递到各部百姓耳朵中。即便传到了,各部百姓也习惯听酋长、祭司和长老的,未必肯信。最后,大唐朝廷,也不可能下这样一道政令。因为万一控制不住,就会引火烧身。

    甚至在碎叶,他这个提议都得不到任何支持。王之涣和王翰都出自太原王氏,肯定不支持百姓吃大户。张潜倒是孤家寡人一个,可张潜手里的钱,恐怕比眼下大多数官员几十年积蓄都多。谁想均贫富,张潜第一个不干。

    “不指望朝廷对来西域的汉人有什么优待,至少应该做到一视同仁!”讪笑过之后,骆怀祖想了想,终于又说了一条现实点的提议。

    “在碎叶城,咱们能做到。”不想让骆怀祖感觉太尴尬,张潜笑着接过话头。“其他地方,我目前可管不着。特别是郭元振那边,还不知有多恨我呢。我插手他地盘上的事情,他肯定跟我拧着来。”

    “那倒未必,你虽然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刀,把他给吓了半死。但是龟兹解围之功,至少也让他分走了一小半儿。”王翰笑着接过话头,低声分析,“顺势,你还帮他儿子郭鸿扬了名。细算下来,其实姓郭的占了大便宜!我要是他,此刻心中对你的感激绝对超过恼恨!”

    “那可未必,如果用昭不逼他借兵,他即便坐视龟兹失陷,朝廷怕彻底失去对西域的掌控,也不敢拿他怎么着!甚至会接受他的提议,尽数满足娑葛的要求!”对郭元振半点儿好印象都没有,王之涣冷笑着摇头。“如此,以后西域这块,基本上就成了他和娑葛两人的地盘。只要他们俩勾兑好了,朝廷再想派任何将领过来,都得先看他愿意不愿意答应!”

    “有这种可能,并且很大!”王翰楞了楞,随即果断承认自己刚才把郭元振想得太善良。

    “恐怕可能性在九成之上!”骆怀祖向来不忌惮从最坏的角度推测人性,在旁边冷笑着撇嘴。“朝廷习惯得过且过,粉饰太平。这一仗若是被娑葛打赢了,恐怕朝廷捏着鼻子,也得封此人为十四姓可汗。那郭元振是唯一可以在朝廷和娑葛之间穿针引线之人,他手下的金山军也成了大唐留在西域的最后力量,重要性瞬间上升十倍。”

    话音落下,屋子中所有人脸色是一变,旋即,每个人心中都涌起一阵后怕。

    如果当初没能从郭元振手中“借”出兵来,即便郭元振将大伙连同那两百五十多亲兵一道给灭了口,然后毕恭毕敬的礼送遮孥回家。娑葛拿下龟兹之后,朝廷为了顾全“大局”,也不会给郭元振半点儿责罚,甚至还会将其加官进爵!

    如此,大伙就全都白死了,并且还可能背负身后骂名。与周以悌,阿始那忠节和牛师奖一道,成为破坏西域“安宁”的罪人。

    这就是历史学得不好的坏处。如果张潜历史学得好,他早就应该想起来,在另一个时空的八世纪初,郭元振的确坐视牛师奖战死,阿始那忠节被杀,大唐派往西域的使者吕守素被娑葛千刀万剐,却按兵不动!而大唐朝廷,过后竟然果断接受了郭元振的提议,加封娑葛为十四姓可汗,将周以悌撤职流放白州!然后,郭元振因公,官拜安西大都护,同中书门下三品,顺利达成了出将入相的美梦,风光一时无两!

    “好在遮孥是个软骨头,在路上就把郭元振给卖了。而大伙,不得不做出了两手准备!”后怕过后,大伙心中,又暗自庆幸。

    从蒲昌海一路向西,大伙几乎每天都走在刀刃上,直到现在,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安全。而安全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大伙却全都不清楚!碎叶城内和周围,没多少汉人,这是事实!各部族百姓只知道有长老和酋长,不知道有大唐,也是事实!

    眼下娑葛的仆从兵马虽然已经散去了大半儿,其嫡系损失却不大,仍有一战之力。而不尽快解决掉娑葛,明年开春之后,此人就有可能在大食人和突厥人的支持下,恢复实力,兵临碎叶城下。

    届时,大伙的实力增长有限,粮草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牛师奖不能及时率部来援,大伙能不能守得住碎叶,还很难说!

    屋子里的气氛迅速变得沉闷。先前被张潜无意间岔开的话题,迅速又跳回了原点。

    西域的汉人,或者说唐人太少了。从长远上看,没有足够的唐人,则大伙这次的所有胜利,都将是昙花一现。而从近处看,没有足够的唐人,就无法扩军,大伙的安全就没有保障。碎叶城也可能再度被娑葛夺走。

    “其实情况也没这么坏,很多部落酋长和勇士,还是心向大唐的。契苾何力曾经为大唐立下战功无数。而当年谁敢说黑赤常不是唐人,他会拔出刀子来跟你拼命!”四人之中,王之涣年龄最小,思维也最为活跃。忽然笑了笑,低声说道。

    “那是因为彼时大唐国力鼎盛,而他们投奔大唐之后,都有许多好处可拿!”骆怀祖翻了翻眼皮,悻然说道。

    话音落下,所有人全都一愣,旋即,眼睛立刻闪闪发亮。

    六国百姓之所以全都忘了故国,以汉人自居,甚至连匈奴人也刘渊也立国号为汉,不仅仅是书同文,车同轨之功,也不仅仅是因为大汉武力强盛。还因为,成为汉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给大伙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安稳的生活,更低的赋税。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好的农具,更好的兵器和铠甲,更领先的各种技术。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更好的医疗条件,更多的读书识字机会。

    成为汉国人,意味着可以相对而言更公平法律,更宽阔的上升空间。更多的希望,更多的荣耀、欢乐与满足。

    成为汉国人……

    而如果诸多政令,都与此相反。成为汉国人就意味着更高的赋税,更窄的发展空间。就要在法律面前遭受委屈,就要被部落人欺负了也必须忍气吞声。最终结果,恐怕就是眼下西域这样,汉人越来越少,心向大汉的人也越来越少。

    “干脆,我以安西军行军长史名义,给碎叶人落唐籍。无论长得什么样,以前归属哪个部族,凡是在碎叶城居住满三以上,并无犯下任何过错者,皆入唐籍。入籍之后,哪怕是逃奴,他以前对长老和酋长的隶属关系,直接注销!”眼前忽然有灵光闪过,张潜笑着说道。

    “不够,入籍之后,碎叶川和热海沿岸,每人可获得永业田一百亩。是放牧,耕种,还是租给别人,他们自己随便!”王翰向来手笔大,在旁边迅速补充。

    “那也不够,得改改郭元振的规矩。碎叶这边,凡大唐百姓与非大唐百姓相争,大唐百姓皆先占理三分。官府必须先给自己人撑腰,然后再问是非曲直!”

    “再修一座小学堂,就像在渭南时那样。凡入唐籍者,子女免费入学。”骆怀祖不甘心居于人后,将以前的经验,照搬照抄。

    “还得加一条,凡加入唐军者,即刻入籍,不受三年限制。一人加入,只要作战勇敢,每立功一级,可以带一名亲戚入籍。”王之涣两眼放光,摩拳擦掌。

    “还得加一条,无论唐人进城,还是出城,都不收城门税,非唐人一次一文。城里做生意,唐人三十税一,非唐人十税一。”骆怀祖反映极快,立刻举一反三。

    “再加一条,西域各部,凡杀我唐人者。安西军别部必杀凶手全家为他复仇。如果有哪个长老、酋长敢于包庇凶手,或者扯什么族规,以谋反罪论处。”

    “再加一条,唐人五十以上膝下无子女奉养者,官府养之,必不使得他冻饿而死。唐人……”

    “再加一条,种田,唐人十税一,非唐人十税三。放牧,唐人八头牲畜交一条后腿,非唐人按照过去部族里的规矩,每四头牲畜交一条后腿。”

    “再加一条,唐人屯垦放牧,官府可以借给种子器具……”

    “再加一条,凡是为大唐立下大功,哪怕没有从军,也可以立刻入籍,不受三年时间所限。无论其原本属于何族子弟,大唐待他与中原子弟无异!”

    ……

    很多提议,都是跟郭元振原来的政策,反道行之。或者与眼下大唐地方官府对待西域各部族的政策,完全对立。但是,无论张潜、骆怀祖,还是王翰,王之涣,都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当。

    反正碎叶城山高皇帝远,碎叶城又是大伙亲手打下来的。大伙事急从权,制定一些临时政策,不能算越权。至于这些政策临时到什么时候,张潜会在西域停留多久,将来接替张潜的人会不会萧规曹随,大伙暂时顾不上,也不想去考虑。

    于是乎,在外部压力和内部动力的双重作用之下,一份大唐立国以来从没有过的《碎叶唐人保护令》,就宣告出炉,并且在三天之内,就贴遍了碎叶城的大街小巷。

    王翰和王之涣两个,官场阅历不足,也没精力瞻前顾后。而骆怀祖的心思,却比二人复杂得多。又单独找了个机会,凑到张潜身边询问,“你怎么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就不怕朝廷那边,说你有不臣之心?”

    “我以前有胆子大的本钱么?”张潜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更何况,郭元振如此明目张胆的折腾,朝廷都不敢拿他怎么样。怎么可能到了我这里,反而吹毛求疵?”

    “你暂时不想回长安了?你想留在西域?”骆怀祖对这个答案,却不十分满意,皱着眉头四下看了看,再度压低了声音询问。

    “造反,我不会。你也别劝我!”立刻猜出了骆怀祖的小心思,张潜笑了笑,果断将可行性堵死,“但是,我近期的确也不会想回长安了。那边一团乌烟瘴气,还不如西域。好歹在这里,我知道谁是敌人,刀子从哪个方向捅过来!”

    “我早就该猜到你不想回去了!”骆怀祖用力拍了他自己的头一下,做恍然大悟状,“只是,为何?”

    他本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乎答案的真假。然而,张潜想了好一阵儿,却回答了一句让他满头雾水的话。

    “师叔,我想试试,人究竟能不能改变历史。”那一刻,张潜脸上的表情极为郑重。仿佛在诉说平生所愿!

    人能不能改变历史,这话题太大,短时间内得不出答案。但张潜那道《碎叶唐人保护令》,对碎叶城的影响,却几乎立竿见影。

    跟着他前来的西域的亲兵和他在疏勒借的那些金山军弟兄,都是唐人,地位丝毫不受《碎叶唐人保护令》的影响,但利益却变得明明白白。

    在姑墨和冻城两地才加入唐军的新兵和随军工匠,地位和利益瞬间双丰收,一个个欢呼雀跃。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汉胡混血,还有一部分是纯粹的胡人。然而,按照《碎叶唐人保护令》,他们却立刻全都变成了唐人。并且有了分永业田,减税,子女读书和无子女者官府养老等资格。虽然眼下天寒地冻,并且敌军近在咫尺,分给他们地,他们也不可能去耕种放牧。而按照这个时代的人的平均寿命和西域的严酷天气,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活到五十!

    受到鼓舞的新兵和随军工匠们,扬眉吐气,走路带风。那些生活在城里的商贩和力夫们,也个个心痒难搔。

    去从军,很多人依旧没胆子,或者说受年龄,身体条件所限,不满足条件。然而,《碎叶唐人保护令》上,能快速入籍的路径,可不止是从军这一项。

    当很多人开始为一个目标动脑子之时,效率会非常高。在《碎叶唐人保护令》颁发下去的第五个晚上,几名用貂皮披肩裹着脸的人,悄悄地走到了碎叶州衙的侧门,求见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说有要事相告。

    本着千金买马骨想法,张潜穿好了耀星甲,在大堂召见了这些人。却不料,一见面,众人就同时跪倒,争先恐后地说道:“我等承蒙长史宽宏,能留在城内继续做生意,感激不尽。”

    “据我等所知,那娑葛背叛大唐,早就不得人心,只耐着他的积威,族里的长老不敢反抗而已。”

    “碎叶,叶支城两城,都是大唐工匠修建的。当时按照长安那边的情形,给两城修建了排水渠,连通碎叶川,防止内涝。”

    “碎叶这边雨下得少,水渠在秋天和冬天,基本都是干着。小老儿画了一张城里的布置图,献给长史大老爷。”

    “长史大老爷只要下令,赦免突骑施各部长老,只问娑葛一人之罪。叶支城内,必然上下离心。”

    “长史大老爷可以派精锐从排水渠杀进去,杀娑葛一个措手不及!”

    “娑葛如果死了,城内突骑施人必然大乱。届时,长史大老爷只要将旗子往叶支城下一竖,按照突骑施规矩,很多勇士都会立刻向您效忠!”

    ……

    他们的唐言说得很差,但张潜聚精会神地听了片刻,倒也基本能听明白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皱着眉头略加沉吟,他果断作出决定:“你等肯为大唐效力,忠心可嘉。本官这就派人去查验,如果情况属实,无论能不能将叶支城攻破,都准许你等立刻入籍。来人,记下他们的名姓,住址,然后送他们从侧门悄悄离开!”

    “小老儿是苏啜部,不,小老儿姓苏,单名一个石字。对,姓苏,名石,不是鸡蛋的蛋,是石头的石,家住药材坊。”

    “小老儿姓萧莫贺,小老儿姓萧,名莫贺!家住米坊。”

    “启禀长史,在下姓元,名业,字有道!家住……”

    ……

    众人兴高采烈报上名姓,地址,躬身道谢。然后被亲兵们带着,从后背门悄然离开。而碎叶州衙门,在他们走后,立刻热闹得像开了锅。

    碎叶城的确有一条非常宽阔的排水明渠,上面还有一道铁栏杆做的闸门,用来隔绝城内城外。在防备娑葛打过来之前,张潜就发现了,并且还命人将水渠出口用冰雪堵了个结结实实。却没想到,叶支城那边,有着同样的一条。

    “我替你潜入叶支城里,去刺杀了娑葛。给我二十枚手雷,我有七成以上把握!”骆怀祖很久未操旧业,正手痒得难受。对着萧姓老者留下的叶支城内部布置图,跃跃欲试。

    “如果娑葛死了,短时间之内,突骑施各部肯定群龙无首。只是要当心有诈,那个叫萧摩诃的,肯定在娑葛手下做过事,否则,不可能对叶支城内的房屋官舍位置,了解得如此清楚。”王翰却一改平素的豪迈,皱着眉头低声提醒。

    “如果我一个人去,即便有陷阱,也容易脱身!”骆怀祖眉头轻皱,继续补充。很不满意王翰的谨小慎微。“如果回不来,我也不需要你们去救。你们如果不信,我可以立下字据为凭。”

    说罢,就准备去寻找纸笔。然而,张潜却忽然笑着阻止了他。笑着摇头,“师叔稍安勿躁。在我眼里,你的命可比娑葛珍贵多了。你如果落在娑葛手里,我即便豁出去放弃碎叶,也会派兵救你。所以,既然是冒险,咱们还不如赌上一把大的!”

第四十五章 血与火(上)

    夜黑如墨,天空中彤云密布,旷野里,北风的声音大得宛若牛吼。

    叶支城一年四季中最痛苦的日子已经来临,白昼短得只剩下了四个时辰。太阳一落山,气温立刻变得滴水成冰。而寒风却总是将雪沫子和冰渣,从碎叶川和热海表面吹起,纷纷扬扬撒入城中。将空气中的最后一点儿而热量带走,将城内所有建筑,都变成一座座冰雕。

    比天气更冷的是人心。自打撤入叶支城内以来,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已经有超过三百人被处死。其中一小半儿是逃兵,而一大半儿,则是十姓可汗娑葛麾下的长老、将领和二者麾下的铁杆亲信。

    虽然其中有几个长老和将领,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果断且血腥的杀戮,却成功地将所有叛乱都掐死在萌芽状态。迄今为止,娑葛的地位依旧固若金汤。虽然他在夏天出兵之时,向族人们承诺要在龟兹城内过冬。而现在,大伙非但又退回了热海之畔,并且连碎叶城也丢给了那支忽然冒出来的唐军。

    那支唐军的主将很阴险,最近十多天来,总是派遣斥候,悄悄地朝城里射箭书。劝说长老和将领们,杀死娑葛向大唐投诚,避免全族尽灭之祸。

    不像原来大唐官方的文告,总是让人读得满头雾水。这些箭书上的文字通俗易懂,并且都配有非常夸张,却又极为生动的图画,让即便不识字的人捡到,也能看懂。然而,这些箭书所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除了让十姓可汗娑葛很生气之外,在城内根本没翻起多少浪花。

    有勇气和有实力,背叛娑葛的长老和将领们,早已经被娑葛抢先一步干掉了。剩下的要么是他的铁杆嫡系,要么手头直系部曲只有区区几百人的弱枝,有心无力。而娑葛,懂得也不仅仅是杀戮。血腥清洗了潜在了政敌之后,他立刻将全部抄掠所得,尽数分给了支持者们,自己几乎毫厘未留。

    这个慷慨的举动,为他挽回了不少人心。三天前,族中最后的几名长老和将领,在祭司夜摩的带领下,歃血盟誓。突骑施人不会像突厥人那样没出息,谋害自己的可汗,以换取大唐皇帝的宽恕。他们将血战到底,直到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那也得有足够的粮食才行啊。否则,不用血战,大伙全都得饿死在城里。”小箭莫贺将头缩在羊皮得勒里,小声嘀咕着走上城墙,心中充满绝望与无奈。(注:皮得勒,毛朝外的皮大衣。)

    他身后,是他自己本部的十名弟兄,一个个也穿着满是油污的羊皮得勒,体形臃肿,行动迟缓。每个人脸上,都生满了冻疮。耳廓、后颈等处,还缓缓渗着黄水,很快,就将皮得勒的帽子,润得又湿又冷。然而,他们却谁都不敢将脚步停下,更不敢躲进敌楼内偷懒。

    上一支畏寒没去巡逻的队伍,已经被娑葛下令集体斩首。尸体被丢进了碎叶川的冰窟窿里喂鱼,脑袋用绳子拴着挂在了城墙垛口处。在寒风和湿气的交互作用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很快就被冻城了一只只大冰坨。谁也看不清死者的模样,但冰坨却能保存三个多月不融化,而随着死亡被娑葛强行塞入大伙心中的恐惧,也是一模一样。

    “莫贺,莫贺小箭,有动静,在城外!”身后的一名弟兄忽然将身体向前倾斜,哑着嗓子低声汇报,“左前边,左前边城外的雪地里头。”

    “你说什么?”,莫贺吓得身体一哆嗦,差点儿摔倒。随即迅速下蹲,一只手扶着城墙垛口,另外一只手哆哆嗦嗦从怀里往外掏示警专用的牛角号。然而,牛角号掏到一半儿,他那双生满了冻疮的手,却卡在了皮得勒里。

    示警很容易,只要他把牛角号拿出来吹响就行了。住在附近暖和屋子里的大箭耶达,听到第一声牛角号之后,立刻会以牛角号做出回应。并且将警讯一级级传到州衙,传入娑葛的耳朵。但是,万一全城的人都被吵醒之后,野外却没有敌军,问责下来,他的脑袋,恐怕就会跟城墙上挂着那些脑袋做伴了!

    积累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娑葛,才不会管一个小箭发出了错误警训,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戏弄于他。他只会让惹他生气的人付出最大的代价。

    “尼克,你可听清楚了,别瞎说!这种冻死狗熊的天气,谁会深更半夜在城外?”其他几名弟兄,也纷纷蹲在莫贺身旁。一边提防遭到冷箭袭击,一边七嘴八舌地向最初示警的同伴提醒。

    “就,就在左前方,城外,是踩雪的声音。我肯定没听错。我耳朵一向好使!”先前向小箭莫贺示警的突骑施小兵尼克惨白着脸,哑着嗓子回应。“并且不止一声。”

    “现在呢,你再听听!”小箭莫贺将信将疑,把带着体温的牛角号掏出来,握在手里,同时低声吩咐。

    “嗯!”被唤尼克的小兵低声答应,随即,将皮得勒的帽子摘下来,竖着红肿的耳朵,缓缓转头。

    这回,足足听了三十个呼吸时间,他却没听到任何新动静。不得不又将头低下,红着脸解释,“莫贺,没动静了。估计是偷偷往城里射箭书的唐军斥候,发现咱们注意到他,自己抢先一步跑掉了!”

    “在哪?你说的异常动静从哪来的?你站起来,指给我看!”小箭莫贺松了一口气,将牛角号迅速塞回皮得勒下,沉声吩咐。

    “这边,这边!”尼克的脸色顿时也不像先前那么苍白了,站起来,躬着身体,带领同们在城头上朝距离声音来源处最近的位置走去。“就这,城外!”

    最近总是有唐军的斥候偷偷往城里射箭书,但负责巡夜的士兵,却很少发现他们,更没机会跟他们交手。夜色太黑,双方都无法保证羽箭的准头。并且唐军的斥候,脚下踩着两片长长的木板,被发现后,只要将手里木矛朝地上一撑,就能在冰雪上滑行如飞。根本不会给城头上的巡夜士兵,留下射第二箭的时间。

    “该死的唐人!”小箭莫贺嘴里骂了一句,第二次蹲下身体,从怀中摸出一根带着体温的火折子,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吩咐,“火把,带油的那种。尼克,你准备放箭!”

    “是!”一名弟兄答应着,从自己的皮得勒下,取出一根裹着麻布条的火把,递到了莫贺眼前。借助城墙垛口挡风,莫贺迅速擦燃了火折子。被猛火油泡过的麻布条,立刻被火折子点燃。莫贺丢下火折子,抢过火把,在站起身同时,奋力挥舞手臂。

    “呼——”火把打着旋子从城头飞出,一路落向二十步外。沿途的雪野,迅速被照得通亮,平整光滑,宛若镜面!

    没有,啥都没看不见。连个脚印或者滑行的痕迹都没发现,更甭说是大活人。手持弓箭,正准备狙杀唐军斥候的尼克,脸色顿时窘得像一块红布,嘴巴反复嚅嗫,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没事儿,一支火把而已。”小箭莫贺却颇有担当,没地尼克做任何指责,反而主动伸出手,去拍此人的肩膀,“继续听,无论任何动静都告诉我。咱们机灵点儿,总好过让唐军摸进城里来!”

    话虽然说得大气,但是,他和其余几名弟兄,却都不相信,如此寒冷的天气,会有大股唐军杀到叶支城下。

    首先,叶支和碎叶隔着一百好几十里路,唐军即便有那种名为雪橇的东西帮忙,至少也得走上一天一夜。其次,如此冷的天气,除非唐军能把炭盆架在马背上,否则,没等抵达叶支,就得冻病一大半儿。再次,也是最重要一点,那伙唐军没多少人,即便倾巢而出,也未必是城中守军的对手。与其主动来叶支这边送死,还不如老实在碎叶城里蹲着,等待天山南边的其他唐人赶来增援。

    丢在城外的火炬,烤化了积雪,随即被雪水浸泡,迅速熄灭。城墙外,立刻变得比原来更黑,更冷。小箭莫贺从城外收回目光,捡起火折子,然后带着麾下弟兄们继续沿着城墙蹒跚而行。身材臃肿,步履蹒跚,一个个如同冬眠前的长尾旱獭。

    当他们的脚步声渐渐去远,紧贴着城墙根儿,忽然有一块白雪翘了起来。紧跟着,又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沾满了白雪的羊皮下,骆怀祖从怀中摸出一只极为小巧的琉璃瓶儿,拨开塞子,轻轻晃动。

    琉璃瓶内,专门从动物烂骨头上熬制出来的油膏。与空气接触之后,立刻冒起幽兰色的光芒。很微弱,却足够让远处树林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树林里,张潜用同样的手段,做出回应。随即,一名擅长口技的弟兄,用手捏着嘴巴,发出连串的乌鸦叫声,“呱,呱呱,呱呱……”

    寒鸦声穿透北风,传入骆怀祖耳朵里。后者笑了笑,塞紧琉璃瓶的塞子,将其藏进怀中。随即,披好故意沾满了白雪的羊皮,继续贴墙根儿而行。郭敬和任齐,则带着二十多名精锐中的精锐,紧随其后。转眼间,一行人就来到了叶支城的排污渠出口。

    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排污渠里根本没有水,被风吹来积雪却跟渠沿齐平。骆怀祖一脚踩下去,整个人就不见了影子。然而,他却不慌不忙,将身体后仰,同时轻轻扯动系在腰间的绳索。

    同样披着沾满了白雪的羊皮,腰间系着绳索的郭敬立刻感觉到了他的求助,站在渠沿上,手脚并用向远处爬行。弟兄们纷纷上前帮忙拉扯绳索,转眼间,就把骆怀祖从积雪中拉了出来,像一艘船般在雪面上滑行。

    向郭敬打了个一个停止的手势,骆怀祖再度将身体站直,重新溜进雪坑。然后手脚并用,迅速在排污渠中刨出一条通道,直达隔绝城池内外的铁栅栏下。那铁栅栏极为结实,上面还挂着铜做的铃铛。然而,铜铃铛却早已被冰雪冻了个结结实实,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骆怀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于自己身边清理出三尺宽的区域,露出相邻的四根生铁栏杆。随即,从羊皮下取出一只葫芦,他娴熟地拨开葫芦嘴儿,自里边抽出两根用油浸泡过的牛皮绳索。一左一右,轻车熟路地将绳索各自绕在左右两侧的栅栏杆上,两两成对儿。

    任齐悄悄地跳下来帮忙,用粗大的木棍,绞紧绳索。随着木棍的转动,看上去粗大结实,用铁锤都很难砸烂的铁栏杆,居然慢慢变了形,最终,在栅栏上生出了两条三尺宽展的通道!

    “我先进去探路,你们在这里稍候!”骆怀祖向任齐笑了笑,解开腰间绳索,独自一人钻进了城内。积雪在他身边迅速分开,宛若两条被劈开水波。

    郭敬,任齐,还有其余二十几名披着羊皮的弟兄,屏住呼吸等待。时间忽然变得无比缓慢,也许是短短几个弹指,也许是半柱香或者一炷香。忽然,骆怀祖顶着一头冰渣,再度出现在大伙视野中,冲着大伙轻轻招手。早就不年青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郭敬带着二十几名亲兵迅速滑入排污渠的积雪之中,随即,钻过变形了栅栏。与骆怀祖汇合在一处,拔刀警戒。任齐则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站在铁栅栏旁,重复骆怀祖先前的动作。

    幽兰色的鬼火,在排污渠位置快速闪烁,王之涣在树林里用鬼火和寒鸦声响应。紧跟着,张潜带着三百名精心挑选出来的弟兄,甩开披在身上,挂满了冰雪和寒霜的羊皮。借着夜幕的掩护,快速滑向城墙,一个接一个滑入排污渠,消失在铁栅之后。

    “呼——”寒风呼啸,卷起雪沫和冰渣,遮住他们留下的痕迹。

    今夜,叶支城格外宁静。

第四十六章 血与火(下)

    叶支城内的排污渠挖得又宽又深,同样堆满了积雪。

    骆怀祖和郭敬两人带着精锐中的精锐,在头前蹚出一条通道。张潜与其他弟兄,沿着通道鱼贯而行。所有人的脑袋,都在地平面之下,除非巡夜的突骑施士兵,举着火把,来到排污渠旁,否则,根本无法发现大伙的身影。而天空中呼啸的寒风,则轻而易举地就遮住了脚踩积雪发出的声响。

    大伙沿着排污渠中一路向前,肩膀挨着肩膀,胸口贴着后背。走了足足两百步,直到彻底远离了城墙,才用绳索和飞抓套住了排污渠旁的几棵老榆树,然后扯着绳索,陆续返回了地面。

    叶支城只有碎叶城五分之一大小,城里边却显得极为空旷。从南到北的主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子。街道两旁的坊子里,也是一片死寂。

    天黑后不得随便出门,是娑葛订下的规矩,敢违背者早就被他杀光了,剩下的人都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熬冬。而滴水成冰的天气,也让负责巡夜的部落武士们鼓不起勇气长时间在外边挨冻,大部分巡逻,都是纯粹地走过场。

    “骆师叔带路,郭校尉带领二十名弟兄,负责解决沿途遇到了巡逻兵。能用弩箭和刀子,尽量别用手雷。其他人,跟紧我,去取娑葛性命!”迅速向从排污渠中爬出来的弟兄扫了几眼,张潜用极低的声音吩咐。

    “是!”大伙迅速回应,随即展开行动。沿着空旷的街道,快速前推,直扑叶支城中心处的州衙。沿途没有遭到任何阻拦,甚至连巡逻队都没碰上。有几只牧羊犬,在坊子里厉声咆哮,却遭到了其主人严厉训斥。连日来,敢夜间成群结队行动的,只有娑葛的铁杆嫡系。狗主人不想惹火烧身,更不想死得稀里糊涂。

    大伙的脚步越来越快,包括张潜在内,都紧张得心跳如鼓。州衙的轮廓,转眼间就出现在大伙视线之内。那是整个叶支城内,唯一还大规模亮着灯笼的地方。挑在墙头各处的“气死风”灯,将橘黄色的光芒均匀地洒在府衙周围,照亮大部分死角。东、南、西、北,四座高耸的望楼中,值夜的武士抱着角弓和画角,昏昏欲睡。

    不进入州衙,根本没有爬上望楼的可能。所以,张潜果断放弃了解决掉敌楼中守夜武士的打算,带领弟兄们加快脚步,直扑叶支城的府衙正门。战靴跑动的声音,瞬间响若闷雷。

    “谁?”府衙左侧望楼中的值夜武士率先被脚步声惊动,探出半个身子,用突骑施语厉声喝问。五把擎张弩同时发射,呼啸的弩箭,射入此人的身体,直没及尾。尸体和血浆一道从半空中落下,途中带落了一盏“气死风”灯,令临近的墙角瞬间就是一暗。

    右侧的望楼中,也有守夜的突骑施武士被惊动,果断吹响画角示警。郭敬带着弟兄们用弩弓招呼,将号角声拦腰掐为两截。下一个瞬间,左右两侧望楼中,同时有羽箭射出,正中任齐和他身边几名弟兄的胸口,将套在外袍内的铁背心,砸得“叮当”作响。

    镔铁背心的高超防护力,令望楼中射出来的羽箭毫无建树。郭敬带着二十名弟兄,用擎张弩展开压制,将敢于从望楼中探出身体的突骑施武士,接连射成刺猬。

    “任齐,你带着五十名弟兄,去封堵后门。顺便解决后侧的望楼。不要放一个活人逃脱!”既然已经暴露,张潜索性不再隐藏踪迹。扯开嗓子,高声分派任务,“师叔,拿火药炸门。其他人,注意躲避,不要被误伤!”

    “是!”回答声响亮而骄傲。任齐带着五十名弟兄,绕路奔向州衙后侧的角门。骆怀祖带领另外四名弟兄,顶着偶尔落下来的羽箭,扑到府衙大门前,将两个足足有二十斤的木头箱子,端端正正摆在了木制的大门下。

    其余弟兄纷纷向大门左右闪避,以免受到爆炸的波及。郭敬则带着二十名最精锐的唐军,一边用擎张弩压制望楼中的弓箭手,一边将点燃了的特制油葫芦,砸向望楼中央。

    油葫芦破碎,里边专门提炼过的猛火油,四下飞溅,随即,蓝色的火焰化作一条巨蟒,缠绕着望楼攀援而上。还没等望楼中的突骑施武士们来得及发出尖叫,府衙门口的导火索被点燃,所有大唐健儿都果断捂住了耳朵。

    短短五六个弹指过后,“轰隆”一声,叶支城府衙的正门,连同正门上的建筑物,一道被炸得粉身碎骨。躲在正门后的突骑施武士被炸飞了七八个,剩余的人乱作一团。而早就习惯了爆炸声音和威力的大唐健儿们,则高举着兵器跨越废墟,直奔府衙正堂。

    一伙被惊醒的突骑施武士,从正门两侧的厢房里冲出来,咆哮着举刀迎战。骆怀祖拔出量天秤,打烂其中冲得最快那名武士头目的脑袋。王翰手起刀落,砍翻了第二个。任五和任六各自挡住一名武士,不准他们向张潜靠近。王翰带着几名弟兄绕到这两名武士身后,手起刀落,将他们双双大卸八块。

    一名手持大斧的突骑施小箭突破阻拦,杀到了张潜面前。仗着自己膂力惊人,他将大斧高高地举起,准备给张潜当头一击。然而,张潜手中的横刀却抢先一步,从他颈边急掠而过。

    二人的身影交错,张潜举着血淋淋的横刀继续快步前行。突骑施小箭手中大斧落地,人像醉鬼一般原地踉跄,随即,被涌过来的其他大唐健儿用刀光吞没。

    第一波冲出来的突骑施武士,转眼就被大唐健儿砍杀殆尽。健儿们的脚步,也快速冲上了叶支城州衙正堂的台阶。两大队突骑施武士从正堂两侧涌出来,却被骆怀祖和王翰,各自带着一旅大唐健儿迎头又给堵了回去,不得寸进。(注:旅,唐代一旅一百人。)

    正堂内,纷乱的冷箭射出,落在张潜等人的胸口处,发出令人烦躁地叮当声。张潜毫不犹豫地停住脚步,用左手从怀里快速掏出一枚手雷。还没等他就近找火把点燃手雷上的捻子,十几颗点红星,已经从他身后飞进了叶支城州衙的正堂当中。

    叶支城州衙正堂内,爆炸声此起彼伏。破碎的瓷器、木屑、杂物以及人体碎片,被气浪推着四下飞溅。有弟兄冲上前,用身体挡住了张潜的胸口,以免自家行军长史受到爆炸的波及。事实上,除了让张潜感动之外,这个举动却没起到其他任何作用。黑火药的有效杀伤范围不超过五步,而大伙与手雷爆炸点,还隔着墙和门窗。

    “轰隆!”“轰隆!”“轰隆!”……州衙正堂两侧,也有爆炸声接连响起。仓皇出战的突骑施武士们被炸得晕头转向,而骆怀祖和王翰两个却踩着爆炸声前冲,横刀左劈右砍,将距离自己三尺之内的目标挨个砍倒。

    两旅弟兄,跟在二人身后快速向前推进,将其余突骑施武士砍得七零八落。真正被手雷炸死和炸伤的突骑施武士,总计也没超过十个。但是,在爆炸和巨响的双重打击下,所有突骑施武士和将领,却全都魂飞胆丧。

    一些武士几乎没做任何反抗,在呆呆发愣状态,被大唐健儿砍断了脖子。更多的武士则忽然尖叫着转身,落荒而逃。骆怀祖和王翰两人毫不犹豫,带领弟兄们追亡逐北,将整座正堂,都交给了张潜和另外五十余名弟兄。

    “郭敬留下,搜索前院。其他人,攻击前进,拿下后门,然后挨个屋子搜索,不要放过娑葛!”张潜大吼着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弟兄,一手持刀,另外一只手握着原始手雷,快步冲进了州衙正堂。

    这次,再也没有冷箭阻挡大伙的道路。正堂内,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名被炸翻的突骑施武士。侥幸没被手雷波及的突骑施武士们,则乱哄哄地从后门逃进院子,狼奔豕突。

    很多武士慌不择路,一头扎向了从正堂两侧推进过来的唐军队伍。被大唐健儿们迎头砍倒,血流满地。剩下的武士则被左右两侧的大唐健儿夹着,撒腿向二堂狂奔。就像一群被狮子盯上的羚羊。

    果断留下十名弟兄给王之涣,由后者带领搜索正堂之内,以及所有跟正堂相连房间内的残敌,张潜继续带着另外四十多名弟兄穿过正堂的后门,追入院子内。沿途没有遭遇如何抵抗,在左右两侧的大唐健儿夹击下,那些突骑施武士鼓不起任何勇气还手。偶然发现一两个躲在树后或者防火专用大水坛子里的漏网之鱼,没等张潜下令,弟兄们已经冲过去将其乱刃分尸。

    二堂转眼近在咫尺,百余名被二堂挡住去路的突骑施武士,忽然转过身,背对着房门,试图做困兽之斗。而二堂之内,则有人通过窗口,快速向外射出十数支冷箭,以期能阻挡唐军的脚步。

    骆怀祖停止前进,带领弟兄们将十多枚手雷投向二堂的窗子和突骑施武士的脚下。王翰则带领一个旅的弟兄绕过二堂,直奔后院。“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此起彼伏,叶支城州衙二堂摇摇欲坠。

    背对着房门的突骑施武士们,再度被炸得魂飞胆丧。七八个倒霉蛋当场死去,剩余的幸运儿则大叫着扑向唐军,手中兵器毫无章法地上下乱挥。骆怀祖带领大唐健儿,从侧前方推过去,干净利索地将他们冲散,然后分隔开来,挨个砍成肉泥。

    张潜的去路被自己人挡住了,无法继续向二堂靠近。为了避免互相干扰,他只能先停下脚步,寻找新的进攻方向。就在此时,州衙的二堂门,被人从里边拉开。十几名突骑施武士,保护着一个满头是血的老家伙,跌跌撞撞冲下台阶。

    “不要放走一个!”骆怀祖大叫着转身,扑向被突骑施武士全力保护的目标。后者身边,立刻有人舍命上前,阻挡他的攻击。一支袖箭悄无声息地从骆怀祖手腕下飞出,正中阻挡者咽喉。抬腿踢飞此人的尸体,他继续大步追向被突骑施武士保护的目标,刀光不停闪烁,将胆敢阻挡自己的人挨个砍死。

    十几名解决了对手的大唐健儿冲过去,挡住了被突骑施老者的退路。老者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掉转头,扑向骆怀祖,试图拉着对方跟自己同归于尽。这个大胆的想法,根本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骆怀祖一记上步斜撩,将他的兵器撩得倒飞而起。随即,量天秤迅速挥落,“啪”地一声,将此人的脑袋打了稀烂。

    “大萨满,大萨满……”十几名武士大哭着冲向骆怀祖,试图跟他拼命。周围的大唐健儿一拥而上,将他们全部砍翻在地。

    厮杀虽然激烈,结束得却极为迅速。转眼间,州衙二堂门前血流成河,突骑施武士的尸体一具挨着一具,从门口的台阶一直连到院墙下。而唐军的损失却微乎其微,结实的铠甲,领先的兵器,严密的配合,再加上袭击的突然性,让大伙占尽了上风。

    “你带人搜索二堂,我继续往里杀!”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抢了张潜的活,骆怀祖大咧咧地扭头喊了一句,随即带领麾下健儿,冲过二堂,扑向州衙的后院。知道此人是故意将自己与危险隔开,张潜无奈地笑了笑,带领身边的弟兄,冲进二堂内,分头搜索相连的房间。

    才刚刚跟大伙分开,耳畔忽然听到一声呼啸,张潜本能侧身。一张厚重的椅子,贴着他肩膀飞过。紧跟着,桌案下,窜起了三道人影,手中横刀闪烁,直奔他的脖颈、胸口和大腿。

    更多的刀光,从不同的角落跳起,缠住张潜身边的亲信,让大伙来不及给他提供任何支援。牺牲了部族的大祭司才换回来这个攻击机会,二堂内所有突骑施武士都志在必得。

    张潜双腿交替后退,躲开三名武士的必杀一击。随即挥刀下砍,将一名偷袭者握刀的手臂砍成了两段。一道刀光贴着地面滚来,直奔他的脚腕。他猛地纵身腾空而起,手中横刀迅速斜扫。

    “当啷!”一把砍向他胸口的弯刀被横刀扫中,瞬间失去方向。另外一道刀光,贴着他脚底一闪而过。张潜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直接向前猛扑,“砰”地一声,胸甲结结实实撞上了正对自己的那名突骑施武士的脑袋。

    颈骨断裂声清晰可闻,持弯刀的突骑施武士,仰面朝天向后倒下。张潜的身体失去重心,压在此人的脑袋和肩膀上倒地,背后空门大露。先前用刀攻击他下盘的那名突骑施武士看到机会,狞笑着举起刀,砍向他的后脖颈。

    “嗖嗖嗖——”几支弩箭呼啸而至,射入此人的后背。周围的弟兄也纷纷摆脱对手,从各处房间返回,簇拥起张潜快速退向门外。

    解决掉了州衙前院残存敌军的郭敬吓得脸色煞白,嘴巴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惊魂稍定的张潜,则大声吩咐二堂内的弟兄全部撤出,然后抓起一支火把,狠狠丢进了屋子内。

    得到启发的弟兄们,从贴身的口袋中取出装满了猛火油的葫芦,拨开塞子,丢进二堂。转眼间,火光冲天而起,窜遍二堂内每一个房间和每一处角落。七八名躲在二堂内阴暗角落里,试图寻找机会,再次发动偷袭突骑施武士被火焰逼得无法立足,尖叫着冲出门外。郭敬毫不犹豫带着弟兄们施放弩箭,将武士们挨个射死在台阶前。

    刚刚带着弟兄们搜查完正堂内残敌的王之涣,毫不犹豫转过身,将火把也丢进了正堂。紧跟着,七八只装满了猛火油的葫芦,被拨开塞子,接连掷入。烈火伴着寒风腾空而起,转眼间,就将州衙的正堂,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炬。

    “咯咯咯——”前门两侧的望楼,相继被烧塌。望楼内的突骑施武士们,尖叫着从半空中跳下,摔得筋断骨折。

    没有人为他们的悲惨结局哀叹,战斗州衙后院内在各处进行,每一个弹指,都有新的突骑施武士死去。而整个州衙,都被两栋燃烧的建筑照亮。黑暗处,再也藏不住一个人影。

    张潜与郭敬、王之涣汇合在一起,带领弟兄们继续向州衙深处推进。沿途遇到漏网之鱼,全都被弟兄们干净利落的杀死。

    没有人想过留俘虏一命,唐军今晚潜入城内的人数太少,没时间,也没能力留任何俘虏。而叶支城内,大部分突骑施人,此刻都已经被火光和爆炸声惊醒。示警的号角接二连三在州衙的后院和附近响起,声声急,声声令人心烦意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叶支城的敌楼和城墙上,也响起了慌乱的画角声。今夜当值突骑施武士们,一个个手端兵器,紧张地扑向城墙垛口后,不知道先去救援州衙,还是先抵御来自城外的进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叶支城外,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一排排火把伴着号角声接连亮起,夜幕下,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唐军,随时准备给城里的突骑施人致命一击。

    “莫贺,莫贺小箭,怎么办,怎么办啊?!”敌楼附近,突骑施小兵尼克惨白着脸,向顶头上司请示。

    “莫贺,莫贺,你快拿主意啊!”其余小兵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抱着兵器原地转圈儿。

    “当然是先去救大汗!”扭头看了看烈火翻滚的州衙,小箭莫贺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挥舞着兵器,带头冲向马道。然而,一连串闷雷般爆炸,却让他迅速停住脚步。迟疑着回头,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只疙瘩,“咱们今晚的职责是守城,城外来了大队的唐军!上城墙,原地坚守,等待劼其大箭的号令。”

    紧跟在他身后冲下来的突骑施小兵们,也迟疑着停住脚步,东张西望,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临近几支冲下马道的队伍,同样停住脚步,原地观望。谁也不想再稀里糊涂地去自寻死路。“掌心雷”是碎叶城中那支唐军的标志,据谣传,凡是被此雷击中者,尸体都四分五裂,死状惨不忍睹。他们不确定,自己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救出自家可汗!

    而即便他们能及时赶过去,从唐军的打击下救出娑葛。等待着他们的,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今晚当值的是他们,唐军却神不知鬼不觉翻过了城墙,杀进了娑葛的被窝。娑葛被唐军杀死,他们还有机会逃过一劫。娑葛如果活下来,他们恐怕个个都难逃死罪!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求救的号角声,再度于州衙后院响起。隐隐约约,已经带上了哀求意味。

    距离州衙最近的一座兵营内,几名大箭带着麾下的弟兄,紧张地翘首,却谁都没有带头,去营救娑葛。而一名平素德高望重的老将,则在全副武装的亲信簇拥下,站在军营门口。苍老且憔悴的面孔,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他现在赶过去不惜代价营救娑葛,并非毫无希望。然而,唐军射进城里的箭书上说得明明白白,背叛大唐的是娑葛,下令屠城的也是娑葛。娑葛死,则全部突骑施人都可以向大唐投降。而娑葛不死,所有突骑施人就只能为他陪葬。

    “关紧坊门,今晚谁敢出去,我先杀了他!”距离州衙只有两百步的一座坊子内,某个白发苍苍突骑施长老拎着长矛,挡住家中所有年轻武士的去路。

    突骑施原本由近百个依附于突厥的小部落组成,最近二十年,经过了多次整合,才汇集成了十姓,一统于娑葛的父亲乌质勒旗下。每一次整合,都不是依靠嘴巴说服和钱财收买。每一次整合,都充满了阴谋与死亡,杀戮与背叛。

    今夜的杀戮,不过是以往整合的重复罢了!在见多识广的长老眼里,娑葛和那个传说中会法术的唐人将军,没任何区别!经历了这次惨败,娑葛已经不可能再给突骑施各姓,带来更多的利益。而投靠那名唐军将领,却可以让各姓突骑施人,获得一段喘息时间,不至于被西域其他族群扑上来生吞活剥。

    “着火了,着火了!快看,州衙着火了!”一群牧奴站在低矮的窝棚下,望着腾空而起的烈焰,指指点点。他们中间,谁也没有跑出去救火的欲望,更没心思去保护十姓可汗娑葛。突骑施的兴起,他们是奴隶。突骑施衰亡,他们还是奴隶,不过换一个新主人去伺候。娑葛家着火了,关他们屁事?!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宛若滚雷,打断号角的哀鸣。

    叶支城州衙,一段被家具堵住的院墙,被装满了黑火药的箱子炸塌。月亮门后,负隅顽抗的突骑施武士们,被爆炸形成的冲击波,震翻了二十几个。剩下双手捂着耳朵,四散奔逃。

    “轰隆!轰隆!轰隆!”州衙后角门处,也传来几声巨响。十几名试图从角门逃走的突骑施武士,簇拥着一个女人,掉头奔回,身上包裹散开,金银珠宝掉得到处都是。

    “姓张的,出来!不要用法术,有本事跟娑葛决一死战!”自封的突骑施十姓可汗娑葛走投无路,抬手扯开头上的女人斗篷,举起兵器,大叫着在自己面前虚劈。仿佛刀上能冒出光来,将二十步外,被大唐健儿团团护卫着的张潜,砍成两段一般。

    “就是他,他就是娑葛,没错!”

    “就是他,他是娑葛,化成灰我都认得!”

    “娑葛,你也有今天!老天开眼,老天爷,你终于开了眼!”

    ……

    跟在张潜身后,几名在姑墨和冻城入伍,来自不同族群的大唐健儿,齐声指认。每个人的声音,都激动得带上了哭腔。

    “我就是娑葛,没人敢假冒!姓张的,可否有胆子出来跟我一决雌雄!”娑葛汉语说得极好,立刻接过众人的话头,耀武扬威。

    张潜看都没多看他一眼,轻轻挥手。几十支弩箭迅速飞至,将此人射成了一支刺猬。骆怀祖追着弩箭狂奔而出,手起刀落,割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投降,投降!”四周围,侥幸还没战死的突骑施武士们,纷纷丢下武器,双膝跪地,祈求活命,没有任何人再多做一丝犹豫。

    “投降,投降!”娑葛的几个可敦,也纷纷在地上,低头乞怜。从头到脚,看不到多少仇恨。(注:可敦,即妃子。)

    突骑施长时间依附于突厥,语言,文化以及各种生活习惯,无不受其影响。突厥人崇拜狼,狼群之中,老狼王被挑战者杀死,所有成员都自动成为挑战者的下属,天经地义!

    “将娑葛和首级和尸体挑在长矛上,用手雷开路。咱们杀出去!”对投降者同样懒得多看一眼,张潜沉声吩咐。

    “是!”弟兄们齐声答应。随即,任五带领三名弟兄,用长矛挑起娑葛的尸体。任六带着三名弟兄,用长矛挑起娑葛的脑袋。州衙的前院,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大伙无法掉头而回。所以干脆从角门鱼贯而出,跟外边负责封堵角门的任齐等弟兄汇合在一处,准备且战且退。

    按照张潜事先制定的作战计划,这一阶段战斗会非常艰难。所有弟兄,心中都做出了随时留下来舍命为大部队断后的准备。然而,让大伙惊讶的是,他们竟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包括一大群已经冲到州衙附近的突骑施武士,看到娑葛的尸体和首级之后,立刻潮水般退到了路旁巷子里,再也没人向大唐健儿发出一根羽箭!

第四十七章 捷报

    “大唐景龙二年十一月癸未,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率五百死士奇袭叶支城。斩突骑施酋长娑葛、萨满夏哒、特勤马伦、叶护阿斯兰等数十贼。挑娑葛尸首而出。城中突骑施将士万两千人,俱两股战战不知所措!中兵参军王之涣叱之:汝等不早降,以期圣上宽恕,更待何时?突骑施将士乃降,安西四镇遂定!”———《新唐书卷一百二十四》

    在大唐的所有内外战事中,叶支城平叛,无论规模、影响力和激烈程度,都排不上号。所以,后世历史学家,只是用了一百三十多个字,就概括了整场战役以及善后的过程。具体主帅如何谋划,健儿们如何舍生忘死,当时的天气如何恶劣,以及一万两千多突骑施人为何会两股战战不知所措,还有为何劝率先突骑施人投降的是王之涣而不是张潜,都略过不提!

    历史永远严肃而冰冷的,就像长安城头青灰色的城砖。而当事人的回忆,却生动且鲜活。

    许多许多年后,当儿孙们问起瓜、沙、伊、西、庭五州节度使王之涣,为何会忽然喊出那句令无数少年人热血沸腾的话?后者放下酒杯,苦笑着摇头:“扯淡,老夫当初才不是那么喊的。老夫当初喊的是,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至于为何会这么喊,王之涣在公开场合则回答曰:“西域原本就没多少人,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更何况,老夫当晚也杀累了。”

    而私下里,特别是酒后,他却会苦笑着回答:“老夫当时就会那一句突骑施话,还是出征之前现学的。一紧张,当然顺口就喊了出来!”

    原来,平生经历大小战事不下百场,写下过无数热血诗句五州节度使王之涣,也会紧张!后辈们第一次听到王之涣的秘密,都惊诧得两眼滚圆。而随着接触到的秘密越来越多,他们就不再惊诧了,并且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有信心。

    历史学家不会告诉后辈,但当事人会告诉:每个人都有青涩的时候,那一次经典的夜袭,其实从谋划到执行,都充满了疏漏和意外。如果老天爷当时没有开眼,如果娑葛的统治不是那么残暴,如果突骑施人,不是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当晚纵使大伙能成功将娑葛斩首,也很难全身而退。

    历史学家不会告诉后辈,但当事人会告诉:那一次,安西军别部其实付出了非常巨大的代价。从碎叶出发时一共五百人,一千多匹战马,并且还带着五百多只可以在野地里使用的,烧猛火油的简易取暖小火炉。到了叶支城外,还能够参战的弟兄,也只剩下了三百二十七人。

    因冻伤引起的减员,高达三成半。并且这三成半里头,有将近一成留下了终身残疾!也就是因为当时安西军别部连战皆胜,士气爆棚,并且每个月军饷能顶寻常人一整年的收入,而张潜本人又屡屡创造“奇迹”,才没导致士气未战先溃。换一支别的队伍,换个时间,换个主帅,想要创造同样的奇迹,绝无可能!

    此外,历史学家不会告诉后辈,而当事人会悄悄告诉后辈的还有:捷报传到天山以南,正发愁如何才能突破勃达岭天险,及时为张潜提供支援的安西道大总管牛师奖,先是欣喜若狂,随即暴跳如雷。亲笔写了书信,大骂张潜不知轻重。以主将之身行死士之举,置一军安危与不顾!并且发誓两军会师之后,要让张潜好看。

    当然,给长安发去的捷报,老将军对这些斥责只字未提。反而大肆夸奖的张潜的忠勇,并且充分肯定了此战对安西各部族的震慑作用,恳请朝廷将张潜留在安西,出任安西军副总管,以定四镇。

    此外之外,历史学家不会告诉后辈,但当事人会悄悄告诉后辈的还有:在张潜预先制定的作战计划里,招降突骑施人和收复叶支,都是数日之后的事情。当晚,大伙的最后任务,就是带着娑葛的尸体和首级突出重围,与城外故布疑阵的伤兵们汇合,连夜返回碎叶。

    然而,大伙从叶支城州衙出来之后,一路都没遭遇到任何阻拦!沿途迎面碰到的突骑施人,要么一哄而散,要么主动让开道路,目送大伙离去。结果,大唐将士一路走到城门附近,才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烈火烧红了半边天,也将叶支城照得亮如白昼。先前进城的排污渠,已经无法逃过守军的视线。而有几支数量丝毫不比唐军少的突骑施将士,就站在城墙和敌楼上,正直勾勾地看着大伙,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

    当着如此多的敌军去钻排污渠,丢脸不说,安全也很难得到保障。万一突骑施人中间冒出来个愣头青带头发起反扑,列队钻进排污渠里的大唐健儿,就会被人瓮中捉鳖。

    而想要直接打开城门离去,同样危险。叶支城虽然小,却五脏俱全。城门内部,还有瓮城和随时都可能落下的铁栅栏。大伙贸然进入瓮城,只要突骑施人及时将栅栏落下,同样能让大伙进退不得!

    所有人都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张潜,期待他能为大伙指明去向。而张潜,本能地就准备不惜代价夺取敌楼,控制住所有防御设施,强行突出城外。就在此时,王之涣因为紧张过度,将自己出征前临时学会的那句突骑施话喊了出来:“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身后的两百九十多名弟兄,跟他心情一样紧张。因此,根本无法分辩这就话,到底是张潜下令喊的,还是王之涣自作主张喊的。本能地齐齐扯开嗓子,高声重复:“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娑葛已死,投降免罪!”

    ……

    三百多大唐勇士齐声发出的咆哮,反复在夜空回荡。

    “当啷!”一把弯刀从敌楼上掉了下来,落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声音格外清脆。紧跟着,又是一声。随即,“当啷!”当啷!”之声连绵不断。城头上,大部分突骑施人都主动放下了兵器,双膝跪地。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手里还握着兵器,却没勇气向唐军发起进攻,而是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寻找逃命的道路。

    “我家将军是大唐皇帝最喜欢的臣子,说能赦免你们的罪行,就绝对能够做到。尔等现在投降,所有罪行都不追求。继续顽抗,则视为娑葛的亲信,追杀到底!张三,翻译这句话给他们!”骆怀祖年龄最大,对人心的揣摩也最清楚,没来得及向张潜请示,就高声吩咐。

    最后一句话,是给伙长张三的。后者在姑墨入的伍,因为会说突厥,突骑施、大宛话,而被骆怀祖发掘了出来,这次特地被张潜带在了身边。因此,听到骆怀祖的命令,此人毫不犹豫地将其翻译成了城墙上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我家将军是大唐皇帝最喜欢的臣子……”

    “当啷!”“当啷!”“当啷!”……话音未落,最后几把兵器也落在了城墙上,所有突骑施将士,全都跪了下去,冲着张潜遥遥叩拜。

    娑葛继承他父亲的大唐怀德郡王之位后,以杀戮和战争,凝聚人心。最近,突骑施人接连战败,把先前的战争红利都成倍吐了出去,仆从各部也都四散,他的威信自然一落千丈!而他本人,今夜又在家中被张潜取了首级,按照突骑施规矩,取他首级的人,理应就是新可汗,接受所有部众的拥戴!

    “赶紧,说几句话,趁热打铁!”骆怀祖用手狠狠扯了一把张潜胳膊,低声催促。“他们六神无主,你如果说得好,从今往后,他们必将唯你马首是瞻!”

    “所有罪行,归娑葛一人!”张潜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也着实有些不适应。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宣布。“你们先前都被娑葛骗了,一样是受害者,我保证不会追究任何人!”

    “大帅说了,所有罪行,都是娑葛犯的……”张三很有眼力架,立刻扯开嗓子,用突骑施话,将张潜的意思如实翻译。

    城头上,突骑施武士们叩首拜谢。但说话的声音却不是很高,甚至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疑虑。

    “你们能率先投降,这很好,张某很高兴。张某一定让你们付出必有回报。”虽然不适应,张潜却努力让自己适应。又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宣布。“你们,今晚跪在城墙上的所有人,每人赏一吊钱,跟我去碎叶领。到达之日,当场兑现。不愿意领钱的,可以领等价的粮食!”

    “大帅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艰苦,所以,赏你们每人一吊钱,去碎叶城中可领。前提你,你们从此之后,必须真心实意,效忠大帅一个。”张三想了想,按照突骑施习惯,将张潜的话添油加醋。

    “谢大帅!”城墙上,欢呼声四起。所有突骑施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瞬间写满了如假包换的喜悦。

    “全体都有,为张某打开城门,陪张某出城!”第三次深呼吸过后,张潜脑海里,迅速闪过一系列封建时代英雄人物的故事,干脆照着葫芦画瓢,“从现在你,尔等愿意跟张某走的,都可以归张某直属,无论原本属于哪位突骑施将领。只要你们愿意遵守大唐律法,愿意为大唐而战,张某发誓,必将视你等与唐人无异!”

    “大帅说,要你们打开内外两道城门,然后下来跟他一起出城。”张三扯开嗓子,叫嚷声里充满了骄傲。“从现在起,愿意跟着大帅走的,大帅可以招募他为亲兵……!”

    话音落下,城头上忽然一片沉寂。突骑施将士们互相观望,心中充满了惊诧,欣喜和迷茫。

    “小的莫贺,愿意效忠于大帅。从今天起,小人的命就是大帅的。大帅叫小人砍谁就砍谁,哪怕是叫小人去自杀,小人也绝不犹豫!”忽然,有一名小箭打扮的突骑施武士,俯身捡起刀,割破自己手掌,对天发誓。

    “小的荒荃,愿意效忠大帅!”

    “小的寺恪鲁,连同一百属下,愿意为大帅而战!”

    “小的……”

    誓言陆续在城头上响起,一个个带队的低级突骑施军官们,相继捡起刀子割破手掌,发誓向张潜效忠。

    不用张三翻译,通过肢体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张潜也将对方的想法猜了个大概。稍做迟疑,他就大步走上了马道,冒着被突骑施武士们群起而攻之的风险,将第一个带头划破手心的突骑施小箭拉了起来,然后,又将周围的突骑施武士们,逐一拉起。

    郭敬带着二十几名精锐,将手指扣在擎张弩上,随时准备射击。骆怀祖和王翰两个,则快步跟上,悄悄地护住张潜的左右两侧。马道和城墙的上突骑施武士们,开始高声欢呼。随即,七手八脚地转动辘轳,摇起了瓮城的铁栅栏。又乱哄哄地跑下马道,合力抽出门闩,推开了叶支城的大门。

    张潜拉着小箭莫贺和另外一名唤做寺恪鲁的大箭,笑呵呵地走下马道。然后安排弟兄们,分批次走出叶支城。原本站在城墙上的突骑施将士,全都空着两手走下来,在他身后自行整队。

    待大部分大唐健儿平安撤出了城门,张潜终于也适应了眼前情况。扭过头,冲着空空荡荡的长街喊道:“你们自己推选三名说得算的长老,五天之后,去碎叶城见我。娑葛已死,所有罪责由他一人承担!但是,将来何去何从,张某再给尔等一个选择机会,尔等好自为之!”

    说罢,又吩咐张三将自己的话原样翻译成突骑施语,喊给城里的突骑施人听。然后,也不管城内到底有几个人听见,他在莫贺、寺恪鲁,尼克等突骑施武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走向了城外。

    当夜,张潜所部大唐健儿,就跟新投靠过来的千余突骑施武士们,一道驻扎在了叶支城外避风处。在帐篷和烧猛火油的简易小火炉帮助下,大伙虽然被冻得无法平安睡去,倒也没因为冻伤发生更大规模的减员。待第二天日上三竿,则趁着天气好,张潜则命令大伙先收拾了帐篷,又命令突厥将士回到城内取了各自坐骑,随即,大伙一道向碎叶城折返。

    因为人数增加了两倍还多,雪橇不够用,只能搭载伤员和辎重,其他人只能骑马,所以大伙的行军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但是全程却异常顺利,既没有遭到任何势力的截杀,也没有遇到暴风雪。

    第五天,大伙成功返回碎叶城。张潜立刻着手安顿伤患和新投靠自己的突骑施将士,兑现奖赏,并且任命新的旅率和校尉,忙得脚不沾地。待他终于能停下来歇一口气之时,叶支城的突骑施长老,已经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

    “小人名叫且拙,乃是娑葛帐下的叶护之一。蒙张大帅开恩,赦免了我等的罪行,小人和全族上下,都感激不尽!”带头的长老,是一个灰头发的中年人,蜡黄色的脸上皱纹密布,蓝色的眼睛里也挂满了血丝,“小人奉大帅的命令,今日特地赶来碎叶,当面聆听大帅的教诲。从今往后……”

    “这么说,娑葛死后,叶支城里的突骑施人,推举你来做他们的酋长?”张潜不喜欢听人啰唆废话,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询问。

    他自以为和颜悦色,然而,有关某个魔王掌心发雷,走到哪炸到哪的谣言,实在太深入人心。当即,灰头发的且拙叶护就跪倒在地,连声否认,“不,不,小人不是酋长。小人只是唐言说得最好,才,才被推举出来向大帅谢罪。突骑施酋长是大帅,小人只能做大帅传话人,大帅,大帅的管家!”

    “酋长是我?”张潜楞了楞,旋即摇头而笑,“我可不敢做十姓突骑施人的酋长。这样吧,酋长位置空着,留给大唐皇帝亲自指定好了。至于你,就如你所愿,做十姓突骑施人的总管家。今后无论哪一部突骑施人如果犯了罪,一律拿你是问!”

    “这……”叶护且拙的额头上,冷汗滚滚。然而,却不敢质疑张潜的决定,犹豫再三,才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大帅,不是小的抗命。而是,而是眼下在叶支城的突骑施人,只有一姓。其他九姓,早就散掉了啊!”

    “只有一姓?”张潜知道留在叶支城内的突骑施人,都是娑葛的嫡系。但是没有料到,娑葛的嫡系,真的只剩下了他的本族。楞了楞,困惑的脱口而出。

    “只有一姓,翻译成唐言,应该是姓黄,黄土的黄。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姓黑,地位略低,算是黄姓旁支!”且拙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老老实实地汇报,“大帅如果想要号令十姓突骑施,小人愿意去替大帅传递命令,让十姓的大埃斤,开春之后全都到碎叶城内觐见您。但是,小人,小人真的只能管本族的事情,其他各姓突骑施惹了祸,将来无论如何不能算到小人头上啊!”

    “是这样?”张潜眉头轻皱,脸上约略露出了几分失望。他原本以为,自己干掉娑葛之后,就能彻底解决突骑施人叛乱问题。现在看来,事实与预期,差得还相当远。娑葛死了,只是打掉突骑施叛乱的核心。想要另外九姓宣誓重新效忠于大唐,他还需要花费不少力气,甚至再打上几场恶战!

    “小的可以帮大帅去劝说他们,前来听从大帅号令。如果哪个胆敢不来,大帅可以传檄给肯来的各部,带着大伙去登门问罪。以前,以前乌质勒可汗在位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娑葛也是一样!”唯恐张潜迁怒于自己,且拙赶紧在一旁补充。

    “是啊,是啊,大帅,将来讨伐那些不服从者,我等愿意为大帅出征!”

    “我叶支城内突骑施人,皆对大帅心服口服!愿意为大帅效死,永不反悔!”

    另外两名跟且拙一起前来听候“教诲”的长老,也在旁边高声帮腔。很显然,类似的事情他们过去没少干,个个都是轻车熟路。

    “嗯,你们三个且去替本将军传令,要各部埃斤明年三月十五,到碎叶城来见我!”张潜想了想,果断地点头。随即,又看了另外两名长老一眼,笑着询问,“二位长者怎么称呼,在黄姓部族,担任什么职位?”

    “在下万俟,愿意听大帅调遣。原来在下不明是非,在娑葛帐下担任伯克,为虎作伥。现在已经决定洗心革面,请大帅给在下一个机会!”

    “在下诺雷,原本是长老之一,现在,无论干什么,都听大帅安排!”

    与且拙一起来的两位长老,唐言说得也非常流利。立刻跪直了身体,高声表态。

    “小人三个,回去之后,立刻就派人去给其他各部大埃斤送信,让他们明年三月十五到碎叶城来,听候大帅调遣。还请大帅早日给叶支城派遣镇守,并且准许我等,在叶支城头插上大帅旗帜!”不待张潜回应,且拙又赶紧在一旁补充,脸上的表情,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请大帅给我等派遣镇守,准许我黄姓举族效忠于大帅!”万俟和莫雷两名长老,也齐齐叩头,唯恐张潜怀疑他们的诚意,弃叶支城于不顾。

    张潜又楞了楞,稍微费了一些心思,才勉强理解了他们的想法。

    眼下,其实是黄姓突骑施部,最虚弱的时刻。娑葛被杀,底下的武士们士气低落,人心惶惶。若是开春之后,有其他大部族趁机前来攻打,根本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将黄姓突骑施部族一口吞下。届时,武士和牧人们,也许还有一条活路。而他们这些长老和上层人物,肯定是对方必须斩草除根的对象。

    所以,与其等着别人来吞并,不如先投靠在张潜帐下。好歹张潜的刀子比任何部落首领都快,并且按照以往惯例,大唐的官员在接受了他们的效忠之后,基本不会插手他们族内的任何事情,他们的地位依旧高高在上。

    不过,这次,他们却很可能打错了算盘。当想明白了三位突骑施长老为何如此着急在叶支城头插上大唐旗号之后,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易帜没问题,尔等回去之后便可将大唐的旗帜插起来。但效忠不是向我,而是向大唐,张某乃是大唐官员,不能以个人名义接受尔等的效忠。”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还以为张潜像郭元振一样,只是想说几句场面话,且拙等人连连点头。

    “镇守,我马上就派一个。你们三人,且拙来做叶支县的县丞,负责辅佐镇守兼县令,处理日常政务。万俟以前做过伯克,知道如何管理部族。就出任县尉一职,负责叶支县及方圆百里内的治安。莫雷么,就做戸曹好了,以后黄姓部族的赋税,由你负责统一征收,递解到碎叶。税率按照原来规矩,非唐人为四匹牲畜取一条腿,唐人减半。若是发生诉讼,无论涉及双方是何族,一律归镇守负责,你们三个不得过问。”

    “是!”且拙、万俟和莫雷三人,齐声答应,脸上没有露出半点儿犹豫。

    在他们看来,所谓县令,县丞和县尉,都不过是个称呼。黄姓突骑施内部如何控制,当然还是他们三个说得算。即便新来的县令兼镇守,是张潜的铁杆嫡系。没有他们三个的配合,也只能做个牌位而已,说出来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

    然而,接下来张潜的话,却让他们心中,迅速涌起一缕不祥的预感。“叶支城内,还有唐人奴隶么?如果有,就全都给我送到碎叶城里来。你们原来在娑葛麾下所犯的错,张某可以不追究。但是,从今往后,任何人家,不准蓄养唐人为奴,否则,张某必然夺其家财,将其子女尽数贬为奴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帅,大帅有令,我等,我等自然要遵从!”三名突骑施长老愣了愣,同时叩头。

    随即,又愣愣半晌,且拙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解释,“但,但奴隶由来已久,并且很多都是混血。我等,我等一时半会儿,很难区分哪个是唐人,哪个不是唐人!”

    “这个很简单,眼下先这么区分。”张潜心中早有答案,立刻笑着高声命令,“能说三十句以上唐言者,皆可视作准唐人,你们且都给张某送到碎叶城里来!具体再如何仔细分辩,张某自然会派人负责,不需要尔等操心。这件事,放在通知各部大埃斤来碎叶听从号令之前去做,不得耽搁。张某会派一队人跟着你们三个回叶支城去监督。如果张某派去的人,在叶支城里或者路上出了意外,张某则视为开战!”

    “不敢,不敢!”且拙、万俟和莫雷抬手抹汗,惨白着脸答应。

    与张潜开战,甭说他们很难得到族人的支持。即便能够得到,也没有丝毫取胜的希望,并且会便宜了周围其他部族。而交出所有会说唐言的奴隶,对黄姓突骑施人来说,损失却远比开战小,至少不会令整个部族伤筋动骨。

    “同样的话,也传给其他九姓。他们如果愿意照办,张某自然会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如果坚持要跟张某对着干,明年开春,张某必定带领麾下弟兄登门问候!”用手轻拍桌案,张潜继续笑着宣布,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自信,“此外,张某这里,有一份《碎叶唐人保护令》。你等可以拿一份回去传阅。还是那句话,看完此令之后,尔等仔细权衡利弊,依旧愿意归降大唐的,张某既往不咎。若是觉得此令让尔等委屈,尔等自可再度举兵反叛,张某随时恭候与尔等放手一搏!”

    西域没有多少唐人,然而,西域有的是奴隶。当奴隶们因为唐军的到来而获得自由,他们会永远记住大唐的恩德,并且为自由而战。除非,他们天生是喜欢做奴隶贱骨头,或者天生没有良知!

    任何时代,没有良心和良知的贱骨头,都是少数。

    对此,张潜深信不疑!

第四十八章 格局

    在张潜的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每一次奴隶解放,都必然与杀戮和战争为伴。旧的奴隶主不愿放弃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奴役人类带来的快感,哪怕有更好的生产方式和赚钱手段,也一定会不惜代价去维护奴隶制的延续。而一些眼瞎心也瞎的所谓文化人,还会为奴隶主大吹法螺。于是,奴隶主和解放者之间的冲突必然愈演愈烈,直到其中一方的血液流尽……

    为此,张潜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甚至准备迎接十姓突骑施再度结伴反叛的噩耗。反正娑葛已死,无论是居心叵测的大食人,还是不甘寂寞的突厥人,暂时都找不到新的扶植目标。而十姓突骑施,也很难做到齐心协力。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他将麾下所有将士成功融合到一体,刚好挨着部落找过去,跟以战养战。

    然而,黄姓突骑施长老们的生存智慧,却让他刮目相看。回去之后不到十天,且拙、万俟两个就又来了,同时还携带了四千多名奴隶,另外一名唤做茶戈的长老,以及莫雷长老的首级。

    “启禀张大帅,莫雷试图对您委派去的王镇守不利,所以我等将他击杀了。”同样是见了面之后,不等张潜发问,且拙就趴在地上,双手举起一只木头盒子,高声汇报。“他的首级就在盒子里,请大帅验看。”

    “拿下去,挂在城墙上吧!”张潜提前了三天,就得到了临时叶支城镇守王之涣派人送来的紧急密报,因此也不觉得如何震惊,笑了笑,轻轻摆手。

    “叶支城内,今年才被抓来做奴隶的,和三代之内可能有汉人血统的,一共四千三百八十二人,属下全给您送过来了。因为路上寒冷,冻死了十个。属下回去之后,就从本族子弟中挑选二十个来,赔偿给大帅。”不愧为追随了娑葛多年的叶护,且拙做事非常干脆。要么不投降,投降了就将新上司的命令贯彻到极致。

    “等会儿先送入校场,向郭都尉清点移交,至于你的赔偿就算了。”既然对方态度如此积极,张潜也不逼迫过甚。笑了笑,轻轻摆手,“你们黄姓今年战损太重,总得留一些年青力壮的看家,以免遭受他人窥探!”

    “多谢大帅!”且拙顿时做出一副感动模样,红着眼睛叩首。随即,又将黄姓突骑施部新“推举”出来的第三长老茶戈,向张潜引荐。

    为了拉拢人心,张潜少不得要和颜悦色,对茶戈长老鼓励了一番。随即,又问起了黄姓突骑施部的过冬物资准备情况,以及部族今后发展打算等。那且拙长老有求于唐军的庇护,所以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越冬物资还算充足,特别是交出了这批奴隶之后,部落里又省出了不少口粮。而突骑施人向来不忌讳吃鱼,实在没粮食,将热海表面凿一些冰窟窿出来,自然有鱼主动往冰上蹦。

    至于来年,黄姓突骑施就只能在叶支城方圆百里内游牧了。太远,就容易跟别的部族起冲突。如果对方规模小还好,彼此之间有了矛盾还可以协商解决。如果对方规模庞大,冲突发生后,就有可能给黄姓突骑施部带来灭顶之灾。

    “没事,如果有人蓄意攻打黄姓突骑施部,你等自管汇报给王镇守。他既然做了叶支城镇守,就有责任保护你们!”听且拙说得可怜,张潜想了想,笑着做出承诺。

    王之涣只带了三百弟兄进驻叶支,即便倾巢出动,也对付不了一个比黄姓突骑施部还强大的部族。然而,王之涣出马,在一定程度上,却代表着大唐的态度。顿时,且拙再度感动得眼眶发红,哑着嗓子致谢:“大帅不计前嫌,给我部改过自新机会,我部上下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准许我部以大帅的人马做依仗,我部上下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回报大帅的厚恩。”

    “很简单,今后见到说唐言的人落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知道对方的语言和表情,都未必是出自内心,张潜笑了笑,顺口回应。

    “大帅放心,我等今后见到会说唐言的,全都当做是大帅的亲信对待!”新“推举”出来的长老茶戈反应很快,唐言说得也极为流利,顺着张潜的口风,高声表态。

    “那张某就有劳各位了!”张潜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亲手将三名突骑施长老从地上挨个拉起来,笑着吩咐,“跟我来,张某说过,只要你等听从命令,就会给你等补偿。张某给你们看一样器物,你们黄姓突骑施有了此物,肯定不愁日后的生计。”

    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不知道“张大帅”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忐忑不安地跟在了他身后。不多时,就被他领到了一间冒着滚滚热气的房屋里,随即,六只眼睛全都瞪了个滚圆。

    只见屋子里,支着七八口直径足有六尺宽的大锅。锅底下,木柴吞吐着炙热的火焰。大锅内,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正冒着泡沫的沸水,将羊毛煮得上下起伏翻滚,发出来的味道膻臭扑鼻。

    饶是习惯了跟羊皮袄和毡子打交道,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也被煮羊毛发出的气息,直接给熏出了眼泪。而张潜,却仿佛根本闻不见那刺鼻的味道一般。笑呵呵地带着三人穿过了臭气熏天的大屋,来到另外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内。

    羊毛,整个屋子里,都是煮好并且晒干了的羊毛。白得像雪一样,一捆接一捆摞到了与天花板等高。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活了半辈子,还只在初生的没多久的羊羔身上,见过如此洁白的羊毛。而羊羔身上再干净,也有母羊舔过的唾液味道。此刻屋子里的羊毛,却散发着一股天然草木清香。

    只是,再干净的羊毛,也只能擀毡子,或者用来絮在衣服内取暖。每年的需求量非常少,因此在西域,羊毛的价格像干草一样低廉。说实话,煮羊毛浪费的柴火钱,恐怕都比这一屋子羊毛高。

    “再看这边!”仿佛猜到了三人在想什么,张潜笑了笑,带着他们穿过屋子后门,来到另外一间房子里。

    房子同样宽敞明亮,阳光透过镶嵌着蚌壳的窗子,照在一架半人多高,造型奇特的木器上,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暖意。而张潜,则用右手抓起一大把羊毛,笑着走到木架子前,轻轻踩动最底下的踏板。

    踏板上下移动,通过一个巧妙的传动杆,推动架子上的大轮。大轮缓缓旋转,通过皮带,拉动三尺外的一只小滚轮儿。小滚轮儿上,一根麻线通过带孔的远球,缓缓收紧,缠绕于滚轮之外。而在圆球的另外一端,麻线跟张潜手里的羊毛搅了一起,慢慢将羊毛抽出一缕,带进圆孔,然后又旋转着拧成羊毛线,缓缓缠绕在了小滚轮上。

    张潜不再说话,一边踩动踏板,一边弯腰用左手抓起新的羊毛,与右手里羊毛续在一起。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娴熟,短短二十几个呼吸之后,一个巨大的羊毛线团,已经出现在小滚轮儿外。

    缓缓停下踏板,他静静地等待滚轮停止转动。然后将羊毛线团从滚轮上取下来,笑着放到一个竹筐里。随即,又拿了三根长长的筷子,从羊毛线团上挑出一个线头,手指夹着筷子迅速移动,转眼间,就将线团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圆筒状织物。

    放下“筷子”,他将圆筒状织物递到且拙手中。随即,又打开一个箱子,从里边拿出同样材质的几件织物,挨个递给三位突骑施长老。

    有短衣,帽子,手套,袜子,每一件,都由羊毛线编织而成。虽然比起麻布厚了几倍,也远不如丝绸光滑,给人的感觉却柔软且温暖。

    且拙哆嗦着跪了下去,紧跟着,是万俟和茶戈。不敢让手里的织物着地,他们将手全都举过了头顶。没等开口说话,满是风霜的面孔上,已经眼泪滚滚。

    “煮羊毛,纺毛线和织毛衣,你们如果想学,尽管派人过来学,我都可以传授给你们。如果你们的人不想下辛苦学,我可以收购你们的羊毛,每斤十文钱!你们有多少,我收多少。”早就在被解救回来的奴隶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张潜丝毫不觉得奇怪,笑了笑,继续低声说道。仿佛自己随手送出去的是几把羊毛一般。

    而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却知道这份礼物真正价值。一个个高举着手里的织物,泣不成声。

    这次,他们是真的感动了。

    他们本以为,所谓回报,张潜只是随口一说。作为战胜者,张潜没有大开杀戒,没有抢夺黄姓突骑施的口粮和牲口,并且答应为他们提供庇护,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他们真的不敢奢求更多。

    然而,张潜却亲手为他们推开了一道门,让他们看到了黄姓部族真正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要知道,在西域,一头羊只能卖五六十文,已经是高价。到了每年深秋,必须大肆宰杀牛羊以保证过冬的草料不至于短缺之时,一头羊的价格几乎与三只鸡相等。至于羊毛,用不完的,只能扔掉或者当柴火烧。(注:此为事实,70年代初,牧区一头羊只能卖五块钱,一只鸡一块五。)

    如果将羊毛按照“张大帅”的法子,煮得像雪一样白,除掉膻味儿,晒干后纺成毛线,再编织成衣服、帽子、手套和袜子,其价值,恐怕会上涨几十倍。即便不上涨,按照“张大帅”给出的,每斤羊毛十文钱计算,一头羊身上每年割下来的羊毛,价值就超过了以往它本身!(注:普通绵羊每年产毛五斤左右。美利奴绵羊可产20斤。)

    西域最容易养活的家畜,就是绵羊。尤其是在热海周围,既不缺水源,又不缺好草,简直就是长生天馈赠的大牧场。然而,突骑施各部以往的日子,却过得非常穷。特别是底层牧人,除了吃食比较充足之外,其他都没比奴隶宽裕多少。

    娑葛发动叛乱,之所以能得到十姓突骑施的响应,很大原因也是由于贫穷。底层牧人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贵族和长老们为了活得和大唐官员一样奢侈,他们只能学强盗去抢。所以,每攻破一城,他们都会把城里搜刮得一干二净。导致城市迅速破败下去,不能再为他们提供任何物资。然后,他们就只能去寻找下一个抢劫目标。

    现在,大唐发怒了,娑葛战败被杀。抢劫给突骑施人带来的报应,远远超过了红利。突骑施各部,就只能继续靠游牧为生,日子越过越贫困。直到被一个更大的族群吞并,或者自行消亡。

    而“张大帅”,偏偏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羊毛可以卖钱,可以纺线,可以像麻、葛、棉做衣服!无异于赐给了他们一座金山。并且这座金山还是活的,可以源源不断生出新的金子,让他们永远都不用担心花完!

    “大帅鸿恩,我黄姓突骑施上下,没齿不忘!呜呜,呜呜呜,呜呜……”当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且拙的第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儿,就变成了嚎啕。

    “呜呜,呜呜呜,呜呜……”万俟和茶戈,也捧着羊毛线织物,泣不成声,“大帅,赐我生路,我黄姓突骑施上下,如果再生出半点儿对大帅不敬之心,就,就全都遭到长生天的唾弃,万劫不复!”

    “呜呜,呜呜,大帅,我等作牛作马,都回报不了大帅的万一。呜呜,呜呜……”

    “不用回报,按理说,你们也是唐人。张某理当为你们找到一条比抢劫更好的出路!”张潜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笑着弯下腰,将且拙等人一一拉起。“另外,张某也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大帅尽管吩咐,帮忙不敢,我等愿意为大帅效死力!”手中死死握着一件毛衣,且拙双手搭在一起,大声表态。

    天下没有白吃的羊肉!“张大帅”给了黄姓突骑施如此大的好处,哪怕让黄姓突骑施为他去攻城掠地,都理所当然。更何况只是做一些事情!

    “大帅,黄姓突骑施上下,都归您调遣。哪个,哪个不服,我们亲手处理了他!”万俟和茶戈,也红着眼睛表态。手里的毛织物,却始终都没放下。

    “不需要打仗,本帅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杀来杀去。”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俯身又打开一个箱子,将里边的东西,逐一向三位突骑施长老展示:“本帅需要硝石,硫磺、碱石、铁矿、铜矿、石英这些,却不知道去哪里找,所以需要你们帮忙留意一下。毕竟你们是常年在这附近游牧,对此地的了解比本帅多!”

    顿了顿,他又拿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子,将里边黑乎乎的液体倒一些,当面展示给三位长老看,“还有这个猛火油,我在碎叶和姑墨州的仓库里,都找到过。我不知道娑葛从哪里弄来的,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到源头,或者帮我买一些回来,本帅肯定另有重谢。”

    “碱石和硝石,姑墨州附近的大盐湖旁,就能找到。但最好的碱块和硝石,都来自咸海那边,价钱很便宜,大帅只要开出合适价钱,粟特商人肯定给您送上门来!”听张潜只要一些矿石和猛火油,且拙等人立刻来了精神,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干,就争先恐后地汇报。

    “铜矿和铁矿,在热海南边的山上以前就能捡到。以前乌质勒在的时候,曾经想请大食工匠过来开矿,但大食人嫌给的钱少,不肯来。”

    “硫磺在东面的车岭那边就有,那东西太容易着火。所以很少有人愿意贩运。大帅如果需要,等天暖和了,在下就带人为大帅去挖。”(注:车岭,现在伊宁附近。)

    “不敢欺骗大帅,娑葛的猛火油,都是大食人偷偷运过来的。他原本是想用来攻城,但是除了放火之外,没琢磨明白怎么用。大帅如果需要,也可以向大食商人或者粟特商人买。虽然大食国禁止出售这东西。但商贩只在乎价钱高低,才不会管跟谁做生意。”

    ……

    事实证明,张潜这会真的问对了人。他所急需的矿藏,大部分在西域各地都能找到。眼下唯一在西域当地不产的,就是猛火油。但只要他能开足价钱,商人们也愿意冒险给他走私过来。(注:新疆的石油埋得极深,古代开采不了。)

    张潜的火龙车,一直烧的是加了料的酒精。早就把他烧得心疼不已。所以,听且拙、万俟和茶戈三人说猛火油可以走私,果断将求购任务委托给了他们。随即,又根据碎叶城的实际处理能力,跟他们订购了一批羊毛和细羊毛线。最后,才叮嘱他们,早点派族人带着工匠过来,学习羊毛的处理工艺以及纺线和编织毛衣的技术。

    黄姓突骑施的三位长老,千恩万谢叩头,然后告辞而去。张潜这边,则又赶紧委托王翰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赶赴姑墨一带,向老将军牛师奖,汇报这边的最新情况,以及自己对十姓突骑施人的安排。在信的末了,则委婉提出请求,自己希望留守碎叶两到三年时间,以免突骑施各部人心不稳,出现新的变故。

    “用昭,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你小心给黄姓突骑施人太多,将来步了郭元振的后尘!”王翰接过书信,当着张潜的面放入竹筒,用火漆封好。却没有着急动身,而是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提醒。

    王家在并州,没少跟草原上各族做生意。而王翰本人,在与张潜结识之前,就曾经在边军中历练过。因此,对一些草原部落的恶习,心知肚明。很是担心,张潜将羊毛处理手段教给黄姓突骑施部,反而会养了一群白眼狼出来。

    “无妨,好东西咱们都自己留着呢!”好像巴不得有人问自己一般,张潜笑呵呵地摇头。随即,拉开身边抽屉,取出一大卷儿看上去极为粗糙的土布,塞进了王翰怀里,“你不提,我差点儿忘了。把这个,也给牛总管带去。让他评判一下,此物若是做衣服,比葛布和麻布如何?”

    “不是麻?”王翰楞了楞,用手指捏起布角,轻轻揉搓。

    是羊毛!在手指开始搓动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得清清楚楚。但织布的毛线,远比张潜展示给突骑施人的毛线细。布料的厚度与葛布仿佛,却比葛布温暖得多。若是能用来做成衣服,安西军上下的外装,就能在本地解决,根本无须再耗费力气和钱财从长安那边往过调拨!

    “是羊毛加了草棉,纺织而成。我还在让人慢慢琢磨,能不能弄得更细,更薄,更柔软。”笑着跟王翰解释了一句,张潜的脸上的所有疲惫,瞬间全被得意是取代。“织毛衣和纺毛线,只是为了给突骑施人找个生计,顺便让他们摆脱居无定所的习惯。这个,才是咱们在此地立足的根本。”

    唯恐王翰听不明白,他刻意将立足两个字,说得非常清楚。而聪明的王翰,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抱着粗毛料和装信的漆桶,快步离去。

    望着王翰的背影,张潜点头而笑。随即轻轻用手指叩打桌案,敲出一串溪水奔流般的节奏。

    长安那边,他暂时不会回去了。而西域这边,他想做的事情刚刚开了个头,也不宜中途离去。所以,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在碎叶城扎下根来,并且以最快速度,积聚其足够的力量。

    只有掌握了足够的力量,他才能给这里带来安宁,才能让自己的设想变为现实。而碎叶城的人口和自然环境,又不准许他按部就班去发展。所以,他必须寻找一条捷径出来,哪怕从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角度,这条捷径是饮鸩止渴。

    碎叶寒冷,穷困,人烟稀薄,物产也远算不上丰富。但这里却有一个别的地方比不了的好处,那就是山高皇帝远!

    无论他在碎叶选择任何捷径,都不用担心朝廷上有人擎肘。所以,他才将煮羊毛,抽毛线和编织毛衣的技术,传授给了黄姓突骑施部。而他自己,连日来,琢磨的却是如何才能像纺麻一样,将羊毛纺织成布。

    娑葛反叛之后,几乎杀光了碎叶、姑墨等地的唐人,却依照部落习惯,将工匠们留了下来。在这些工匠的帮助下,张潜将织麻布机器,很轻松地就改造成织羊毛布的机器。虽然织布的效率不是很高,织出来的羊毛布,也又糙又厚,远不如麻布、葛布舒服。但保暖性,却远远胜之。

    碎叶川的水流很充沛,一旦在碎叶川上架起水车,张潜可以保证,纺织机的效率会提高三倍以上。而毛纺业的巨额红利,肯定会对各种初级工业产品带来巨大推动。任琮,各种冶炼作坊的陆续出现,就是必然。当碎叶城的百姓,有三成以上,从牧人、农夫,变成产业工人。这座城市的活力,在整个西域都无其他城市可以超越。

    而哪怕是高污染高能耗,残酷严重到了羊吃人地步的原始工业化文明,对周围的游牧文明,也能形成绝对碾压性的优势。届时,成为唐人的好处,就更显而易见。被吸引来各族青壮,会趋之若笃!

    然后……

    这里是西域,不是长安城外的张家庄。

    在张家庄,他无论做点儿什么,都需要瞻前顾后,还得提防别人的抢夺。而在这里,他不去抢别人已经是行善了,有娑葛的例子在前,短时间内,谁有勇气再来抢他?

    此刻的西域,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不毛之地。而在他眼里,却是一张白纸,刚好信笔画之!

第四十九章 安西 (上)

    “此物真是羊毛所造?所耗人工几何?成本几何?”七天后,在大石城,安西大总管牛师奖抚摸着一卷毛布,脸上的惊喜无法掩饰。

    “回大总管的话,此物用了九成五的羊毛,半成草棉。草棉来自粟特商人,张长史已经命人四处搜购此物及其种子。明年开春,便会在碎叶川沿岸试种。”王翰身穿一袭湖蓝色绸袍,躬身呼应。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风流倜傥。“至于人工,据晚辈亲眼所见,织一匹毛布,与织一匹麻布一模一样。而成本,在西域肯定远远低于之!”

    稍微顿了顿,给了牛师奖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些信息,他又笑着补充:“而据长史所说,碎叶川解冻之后,水流颇为充沛。刚好可以架起水车来织布。届时,同样的人手,无论纺纱,还是织布,速度都可快四五倍。”

    “水车也可以用来纺纱和织布?”牛师傅奖不懂纺织,却见过渭水河畔属于六神商行和军器监所有的那一排巍峨壮观的大水车,顿时,惊喜溢于言表。

    西域缺人,却不缺大河。特别是赤河,从西到东有蜿蜒三千多里,最宽阔处几乎与黄河仿佛。而疏勒、碎叶、于阗、龟兹、播仙等重镇,除了龟兹之外,其余全是临河而建。如果每座城池,都可以开设一座用水力推动的毛纺作坊,安西四镇今后的军装被褥,就可以自给自足。再不要让朝廷千里迢迢地派遣民壮运来。

    “张长史说,水车不但可以用来织布,打铁,造兵器,锯木头,也能用到。”早就猜到了牛师奖的表现,王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回应,“而西域各地,最适合架设水车的,却不是碎叶川。赤河、药杀水、乌浒河的水量,都是碎叶川的数倍。”

    “那就把赤河上的水车先架设起来。姑墨州已经被他一把大火烧成白地了,干脆直接南迁到三河口去。届时,拔涣河、玉河和赤河,他想用哪条就用哪条。”牛师奖听话听音,果断作出决定。“至于药杀水和乌浒河,老夫这辈子,估计看不到其重归大唐版图了。若是将来你家长史有本事将水车架过去,老夫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他举杯相庆!”

    药杀水和乌浒河流域各地,虽然只是在高宗皇帝当政之时,曾经短暂归属于大唐。但是,大唐军人,却一直将饮马药杀水,视为最高荣耀。那意味着领军将领的功业,已经远远将汉代的霍去病甩在了身后。跟饮马药杀水比起来,封狼居胥,只能算是小孩过家家!

    作为军中宿将,牛师奖当然盼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亲手将药杀水和乌浒河,重新收入大唐版图。然而,作为安西大总管,他却清醒地知道,以大唐目前的实力,能保住国境线不再向东收缩,已经极为不易。想要挥师向西,短时间内,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只是,眼下没有可能,将来却未必没有。特别是亲自体验了火龙车,耀星铠,镔铁背心这些新式武器装备的出色性能之后。作为百战老将,牛师奖清楚地知道,随着这些兵器在军中大规模配备,唐军的战斗力必然能再提高一个台阶!而大唐当年之所以放弃葱岭以西的国土,甚至在安西也采取了收缩防御之策,也不完全是因为战斗力输给了大食人,而是因为距离遥远,粮草辎重运送消耗太重,国库无法长时间支撑如此庞大的开销。

    如果安西四镇能够大量装备上火龙车和镔铁背心,再做到物资自给自足,不让朝廷增加负担……想一想,就让牛师奖觉得心中热血沸腾。以他的年龄,可能赶不上将来的雪耻之战,但是,他却可以为了这个目标,尽可能地提供一些方便。

    “老夫上次接到张长史斩杀娑葛的捷报之后,已经向朝廷为他表功,并且推举他为安西镇副总管。”想到这儿,牛师奖索性不在绕弯子,直接了当地向王翰通报,“如果不出意外,最迟两个月之后,朝廷的册授文书就会送达军中。届时,老夫希望他不要光顾着碎叶城,把姑墨,大石城济浊馆、谒者馆、三河口这一块,也都管起来!包括姑墨州的重建!凡是他治下之地,他想把水车架在哪就架在哪!”

    这就是明显地授权给张潜,让他放手施为了,王翰听闻,如何才能不感到欣喜若狂?连忙整顿衣衫,躬身行礼,“晚辈先替我家长史,多谢大总管。无论朝廷如何安排,晚辈和军中所有弟兄,都感激大总管的厚待之恩!”

    “你倒是会说话,怪不得用昭派你来面见老夫!”牛师奖手捋胡须,轻轻点头。随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补充道:“行了,不用跟老夫客气了!老夫的性命都是他所救,为他做一些事情,不是应该的么?不过……”

    他也稍微顿了顿,以免话题转换太快,王翰反应不及,“龟兹解围,收复碎叶和剿灭娑葛的功劳,加起来实在太大,老夫不能将功劳全部归他。所以,分了一大半儿出去给别人,甚至还分了两成以上给了郭元振。你回去之后,跟他说一声,叫他心里如果有怨气的话,尽管来找老夫,不准记恨别人!”

    “多谢大总管。”王翰的反应,远超牛师奖预料。既然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反而再度向他躬身行礼,“我家长史说了,我等都还年青,一切单凭大总管做主。能让他坐镇碎叶五年,不令此番平叛之战弟兄们的热血白流,他就心满意足!”

    “是啊,他还年轻,你等也正年青!”牛师奖自动忽略了王翰的下半段话,揪住最重点一句,笑着感慨。

    即便将大部分功劳都分出去,朝廷论功行赏之后,张潜、王翰、王之涣三人之中,职位最低者也不会再低于五品,张潜本人,甚至有可能封伯封侯。而张潜和王翰两个,年龄不过二十三、四,王之涣今年还不到弱冠!

    不到弱冠的五品将军,二十出头的开国侯,类似的先例,只是在高祖、太宗时代有过。高宗之后,就再未出现。而现在,却又活生生地摆在了世人面前,凭得还是实打实的战功,而不是皇帝或者某个公主的恩宠!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新的一代将领,已经在军中开始崛起。这意味着大唐有可能迎来下一个盛世。这还意味着,有些年青人会在四十岁左右,就抵达老一辈将领无法企及的高度,让然后辅佐英主,让盛世至少能持续二十到三十年!

    从永徽元年高宗即位,到显庆五年高宗皇帝因为头疾频繁发作而让武后辅政,上一个盛世不过持续了十一年。而大唐在这十一年里,就灭掉了高句丽,永远解决了朝鲜之患。同时消灭了西突厥,设蒙池、昆陵两个都护府,将咸海以东各地,尽数收归大唐版图。如果盛世能够持续二十到三十年,大唐的兵马能打到哪,牛师奖简直不敢想象!

    “我家长史说,当初被逼无奈,他对郭总管多有得罪。所以,最近不敢亲自过来拜见大总管,以免跟郭总管相遇之后,彼此觉得尴尬。”不想让牛师奖因为分配功劳之事感觉负疚,王翰主动岔开话题,“而当初跟郭总管借的三千弟兄,我家长史与他们都情同手足,暂时也舍不得归还给郭总管。所以,还请大总管代为斡旋一二。”

    “好说,好说!”官场上总是少不了交易,即便在军中也不例外。因此,听了王翰的要求,牛师奖非但丝毫不感觉为难,心中压力,也瞬间为之一轻。当即,就大笑着点头,“这么冷的天气,碎叶和叶支两城又是刚刚平定,他顶风冒雪奔行七八百里地前来拜见老夫,才是舍本逐末之举。至于跟郭元振借的那三千兵马,老夫替你们做主,永远不用还了。郭元振凭借从你家长史手中分到的功劳,足以回去做尚书了,西域这边,估计已经留不下他。”

    最后那句话,按规矩,他原本是不该跟王翰透露的。毕竟事关朝廷对安西军的整体安排,在没有定下来之前,知情者越少越好。然而,急于给张潜减轻压力,让年青人放手施为,牛师奖却故意违反了的规矩,直接将未曾确定的结果放了出来!

    王翰闻听,心中愈发欢喜,赶紧再度躬身致谢。而牛师奖既然“点”到了位,就不在同样的话题上浪费时间。笑了笑,开始询问张潜在碎叶城中的一些具体施政细节和最近的打算。

    心中感激老将军的帮助,王翰尽力做到言无不尽。当听闻张潜下了《碎叶唐人保护令》,并且要求突骑施各部将手里的汉人奴隶都交出来,老将军牛师奖忍不住拍案叫好。待听闻黄姓突骑施为了讨好张潜,把三代之内凡是沾有汉人血脉的奴隶,总计四千多人,全都送到了碎叶城,老将军又忍不住开始为张潜的军粮供应问题操起了心。

    “碎叶城的存粮够用么?不够的话,老夫尽量拨给你们一些。但是不要指望太多,老夫手里的粮食,最近也得从瓜州运送。运到这边十斤,至少路上得消耗三斤半!”说这些话之时,老将军脸上写满了坦诚,仿佛张潜和王翰都是自己的晚辈一般。

    “多谢大总管!不过,暂时碎叶城那边还不会缺粮。”王翰笑了笑,满脸感激地回应。“所以天寒地冻,大总管就不用再让民壮冒着风雪往碎叶那边送粮了。”

    唯恐牛师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想了想,他又迅速解释,“当初拿下碎叶城时,缴获了不少粮食,眼下虽然陆续有被解救的唐人送到,但开春之前,粮食也足够用。而碎叶川和热海里,有很多鱼。平素派人打上一些来,也能减缓粮食的消耗!”

    “那开了春之后呢?如果每个部落都像黄姓突骑施这般,碎叶城就得多养活好几万张嘴巴。你回去后,还是替老夫转告你用昭一句话。让他凡是量力而行。免得好心却把事情搞砸了,反倒搭上了自家名声。”牛师奖却不放心,继续低声叮嘱。

    “开春之后,碎叶城那边的第一批毛布,就能出售了。届时,应该能从商人手里换回一些粮食。”王翰最近跟在张潜身后,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本事,因此回答起来头头是道,“此外,我家长史在开春之后,打算组织人手屯田。”

    “屯田的确是个好主意,虽然见效慢,但只要见了效,就能一直持续下去。”牛师奖想了想,轻轻点头。“朝廷之所以器重郭元振,最大缘由,就是他每到一地,都能让军粮自给自足,不需要朝廷操心。并且偶尔还有富裕,周济附近的同僚。”

    “热海和碎叶川沿岸,土地非常肥沃。我家长史明年打算开垦四十万亩良田出来。但是,手头种子却不够,所以,想问问大总管,能不能从疏勒或者于阗那边借用一些小麦、谷物或者高粱种子。待秋收之后,我家长史可以十倍偿还。”王翰心中对郭元振很是不服气,笑了笑,继续低声汇报。

    “四十万亩,怎么可能?”牛师奖登时脸色大变,眉头紧锁,没好气地数落,“年轻人,别总指望一口气吃个胖子。即便突骑施各部将奴隶全给你送到碎叶来,然后你家长史带着所有人去开荒,一年开荒二十万亩也顶天了!他来年还又要织布,又要练兵,怎么可能开出四十万亩荒田?”

    “不瞒大总管,晚辈当初,也曾经有此一问。”王翰也不惭愧,拱了拱手,满脸自豪地回应,“但是,我家长史,眼下正在带着工匠琢磨一种用挽马拉的重犁。如果能够打造成功,据说每张犁,每天至少可犁田五十亩,几乎是牛耕的十倍。”

第五十章 安西 (中)

    “多少?”牛师奖悚然而惊,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说多少倍?此梨造价几何?用昭他有几分成功把握?”

    “我家长史说,至少是牛犁的五倍!”王翰想都不想,回答得无比自信。“造价晚辈不是很清楚,但我家长史以前想要打造的东西,还没有失败过。”

    这话说得实在狂妄至极,比先前声称准备一年垦荒四十万亩,听起来还让人感觉不靠谱。然而,牛师奖却没有反驳,只是两手撑在桌案上,呆呆发愣。

    他知道王翰不是在吹牛,在制器一道上,天下无人能出张潜之右。而张潜,也的确不是好大喜功之辈,此人以前所打造的那些器物,每一件实际效果,都比他自己介绍得还要强大数倍!

    其中让牛师奖体验最深的,就是火龙车。平心而论,龟兹城之所以能在娑葛的疯狂进攻下,坚持一个半月巍然不动,火龙车居功至伟。每当贼军架着云梯开始“蚁附”而上,火龙车迎头“滋”一股黄色的火焰下去,登时,连娑葛的人带云梯,全给它“滋”成一只火炬!

    如果马犁的功效,真的是牛梨的五倍,那张潜明年可能开垦出来的新田,何止是四十万亩?西域这地方,马比牛便宜太多,拉车的挽马也不值钱,更不缺无主荒地!而作为一名曾经带领着麾下弟兄屯过田的行家,牛师奖却清楚地知道,屯田数量的上限由什么因素决定!

    大唐开国之初也不缺无主荒地,而朝廷却规定成年男丁每人只授“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何故?就是因为一人一牛的耕种极限为四十亩,八十亩则是极限之倍,可让田主采用轮耕的办法,避免减产!

    而如果马犁的功效真的能达到牛耕的五倍,则一个成年男丁的耕种极限就能扩大到二百亩。即便将其打个对折,也能耕种一百亩!(注:这个制度,成型于北魏。北魏规定,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40亩,女子20亩。考虑到轮耕,授田时倍之。)。

    屯田四十万亩,这个数字看似庞大。可如果按人均一百亩算,碎叶城只要出动四千农夫就能做到。而碎叶城明年新增的人口,又何止四千!

    “老夫这就派人送信给瓜州那边,让他们运种子过来。明年开春,你尽管让用昭派人来老夫这里取种子,他需要多少,老夫就给他多少!”足足楞了一刻钟,牛师奖才缓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炽热,咬着牙承诺。

    “多谢大总管!”王翰喜出望外,认认真真地拱手。“我家长史秋收之后,定然十倍奉还!”

    “老夫不需要他拿粮食来还。”牛师奖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要多认真有多认真,“老夫要他,拿你说的那种马犁来还。种子按市价,马犁他也可以按市价,两厢折算。老夫不需要他立刻付清,但一年之内,老夫在龟兹,至少需要见到五十架马犁。”

    “没问题,末将可以替我家长史担保,五十架马犁,明年年底之前,一架不少送到龟兹!!”王翰犹豫了一下,郑重点头。“如果少一架,大总管可以拿王某是问!”

    五十架马犁,在碎叶川打造,很难完成。可把图样送回的六神铁匠作坊,顶多也就是一个月的产量。牛总管给的期限是一年,开春后借助驿站将图样传到长安,让那边打造之后立刻启运,时间怎么算都绰绰有余!

    “嗯,老夫记下了!”牛师奖满意地点头。跟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这点让他舒服。成不成,都能给个痛快话。不像某些老家伙,说话总是模棱两可,还得他花费老大心思去猜。

    “大总管,瓜州那边驿路,好像不太通畅。”王翰却有些担心,牛师奖能否在原本属于郭元振的一亩三分地上,成功调拨来种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

    牛师奖被提醒得脸色微红,摆了摆手,抛出了另外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消息,“你不必担心,那边也换人了。朝廷开设河中的大总管府,广平郡公程伯献,出任河中道大总管,总管甘、凉、瓜、沙四洲。任命已经下达,程郡公数日之前,就已经从长安启程。”

    “如此,就有劳大总管了!”王翰脸上,立刻出现了狂喜的表情,大笑着向牛师奖行礼。

    牛师奖知道王翰为何会欣喜若狂,也知道郭元振曾经指使故旧,假借暴风雪阻断道路的由头,在瓜州扣留过张潜送往朝廷的战报。但是,他却不想再提这些旧账,笑了笑,轻轻挥手,“你不必对老夫如此客气,回去告诉你家长史,安心做事就好。其他方面,老夫来处理。”

    能遇到一位如此有担当的上司,绝对是一种幸运。王翰感激得连声称是。牛师奖欣赏他的聪明与练达,想了想,又推心置腹地叮嘱:“你们也别光顾着屯田和织毛布,西域远离长安,大食、突厥、吐蕃都对四镇虎视眈眈。如果刀子不够硬,碎叶越是富庶,就越遭人惦记。所以,整军备战,还是放在第一位。否则,一旦大食人从怛罗斯那边扑过来,或者墨啜像春天时那样,派兵穿过葛逻禄的地盘来袭,老夫想发兵相救,从龟兹赶过去都未必来得及!”

    “大总管放心,我等肯定枕戈待旦,不给贼人任何机会!”听老人家说得郑重,王翰也收起笑容,郑重回应。

    “还有,火龙车很好用,就是里边的火药(酒精)太难得了。老夫从长安带过来的那些火药,早就见了底儿。如同用昭能在碎叶那边炼制一些,就尽快炼制一些给老夫送过来,以备不时之需!眼下驿路已经畅通无阻,如果你们写信让长安那边送耀星铠和镔铁背心,也别忘了给老夫送一些过来。只要有货,无论运过来多少,老夫都要,价钱可以随行就市!”牛师奖也不客气,笑着提出了一系列新要求。

    “末将遵命!”王翰想都不想,再一次干净利落的答应。

    聪明人之间,说话非常省劲。双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干货十足,很快,就把彼此的责任,义务和需求,都梳理了个清清楚楚。牛师奖心情高兴,命心腹爱将周恒、高保义、哥舒道元、常书欣、牛守义等人设下酒宴,替自己招待王翰。第二天早晨,又亲自起身,带领亲信们将急着返回碎叶复命的王翰送出了城外。

    时间已经临近年底,寒风透骨,然而,老将军心中却热血澎湃。如果张潜在碎叶城实施的那些举措,能够见到成效,安西四镇对于大唐来说,就不再是负担,而是不可或缺的战略要地!

    当盛世来临,唐军就能以此为基地,随时向西发起反攻,将波斯、大宛等地,再度纳入版图。而如果老天爷不长眼睛,让武周代唐那种混乱时代再度出现,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安西,也可以成为大唐的屏障,将大食军队及那些满嘴谎言的传教疯子,死死地顶在葱岭之外。

    “大总管对张用昭也太好了一些,不要他交出掌心雷的制造方法也就罢了,居然连掌心雷都没有让他送一些过来!”却不是所有人的心肠都跟牛师奖一样厚道,当回到州衙之后,牛师奖的亲侄儿,折冲都尉牛守义,就忍不住低声跟他抱怨。

    “都说有掌心雷威力天下无双,可你们当中,有谁亲眼看到过此物?”牛师奖脸上的喜悦,立刻变成了愤怒,皱着眉头,低声呵斥,“张用昭如果想将此物献给老夫,早就让王翰随身带上了,还用老夫开这个口?他如果不想给,老夫即便索要,他来个抵死不承认,老夫又能拿他怎样?”

    “这……”没想到自家叔父会发这么大的火,牛守义楞了楞,茫然不知所措。

    “况且做武将的,谁还没有几样保命的绝活!”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牛师奖将语气缓了缓,低声补充,“你跟程家老大若冰,倒是好兄弟呢,你去让他把程家槊技传授给你,看他如何回应?”

    “他?我以前跟他提过,他说,程家是耍斧头起家,根本不懂如何使用马槊!”牛守义又楞了楞,苦笑着摇头。

    “这就是了!”牛师奖也笑了笑,轻轻耸肩,“可咱家老祖宗却亲口说过,程家老祖宗当年,在乱军之中先救下了裴行俨,随即被敌将趁机刺伤大腿。危急关头,他反手夺朔刺敌将落马,然后吓得二十余名敌将不敢再追。眼睁睁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裴性俨,瘸着一条腿,策马而去!”(注:此为史实。裴行俨就是传统评书中天下第三好汉裴元庆。)

    牛守义无言以对,只能继续摇着头讪讪而笑。牛、程两家,是几代的交情。他想跟好友程若冰学习使用马槊,程家都要拿斧头来搪塞。他叔父跟张潜相交不到半年,对方怎么可能将“掌心雷”这种神器主动相赠?

    “他不肯将掌心雷送给老夫,未必是坏事。如今娑葛已死,短时间内,老夫无论跟谁作战,都用不到那玩意。”知道自家侄儿不会轻易死心,牛师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补充,“而他手里只有几千兵马,即便有真的有掌心雷,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果他把掌心雷给了老夫,唉——,朝堂之中,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愁白了头发!”

    “那群只会窝里横的王八蛋!”牛守义顿时就明白了自家叔父的难处,咬牙切齿地唾骂。然而骂过之后,却又免不了忧心忡忡,“叔父,郭鸿曾经跟张潜并肩作战。他如果将掌心雷的事情传出去,而朝廷又以为叔父手里也会有……”

    “不承认,装不知道!”牛师奖想都不想,冷笑给出答案,“战报上也一个字都不要写,就当此物不存在。有谁多事,让他自己来西域查!并且郭鸿也不会那么蠢。郭元振到现在,都只字不提当初张用昭用横刀压着他脖子借兵的经过,很显然,他在给自己留退路。郭鸿是他亲生儿子,都准备接他衣钵,继续留在疏勒了。不会这节骨眼上,去主动给张用昭找不痛快!”

    “郭鸿留在疏勒?”牛守义听得似懂非懂,本能地低声询问。

    “此事尚未有定论,但是以朝廷的用人习惯,将郭元振调入朝中高高捧起来之后,为了安抚他手下的嫡系,肯定会把郭鸿暂时留在疏勒,继承他的衣钵。”有心指点自家侄儿,牛师奖压低了声音,小声介绍,“如此,张用昭在碎叶,郭鸿在疏勒,周以悌在于阗,老夫坐镇龟兹,新安西四镇,就已经基本定下了轮廓。”

    给自家侄儿留了一些时间去消化,他低头喝了几口水,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周以悌一直对郭元振春天时见死不救,耿耿于怀,肯定跟郭鸿成不了一伙。而张用昭劫持过郭元振,郭鸿即便心胸再宽阔,都跟他成不了朋友。至于老夫,原本跟郭元振就不怎么对付,跟周以悌没啥交情,跟张用昭,相识也不到半年。他们三个给老夫打下手,安西即便与长安离得再远,朝廷也不用担心有人造反。更不用担心再出现那种郭元振一个人说得算,朝廷无论想干什么,都得看他脸色的恶劣情况!”

    “这……”牛守义听得额头见汗,本能地抬手去抹。

    “这什么这?”牛师奖笑了笑,叹息着摇头,“你以为老夫这个安西大总管,光懂得打仗就行了?朝廷什么时候派人坐镇一地,不是反复权衡,先保证武将不会拥兵自重,然后再考虑其他?你啊,需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别老盯着别人手里那点而宝贝,将老夫有的这些,学会了,已经足够你将来独当一面!”

    “是,叔父。侄儿明白了!”牛守义双手交叉,做虚心受教状。无意间,却忽然发现,自家叔父鬓角的白发,比困守孤城之时好像又多出来许多,并且白得极为扎眼。

第五十一章 安西 (下)(超大碗,求月票)

    “圣上,别动,别动。”大唐顺天翊圣皇后韦无双拿着一把纯银打造的镊子,在李显身后低声命令,就像一个母亲在命令不听话的孩子,“就一根,臣妾帮你拔下来就好。别动,别转头。”

    李显听话地停止了转动脑袋,青灰色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他的双腿,已经彻底无法再行走,上半身看起来也愈发肥胖。而因为长时间缺乏运动的缘故,他的两腮和脖颈上,竟有好几层肉褶子出现,一笑起来,整个人就像寺庙里的弥勒。

    几根白发被韦无双迅速拔掉,藏进了宫女手里的绸布袋子中。明明感觉到了连续数次疼痛,李显却故意装作毫无察觉,手扶桌案,笑着问道:“好了没有?就一根白发,让它长在那里便是。你每天都要替朕处理那么多奏折,不要把精力都花在朕的头发上。”

    “就好,就好!”韦无双迅速拔下了另外几根白发,然后用手轻轻在李显脑后拂动,尽量用黑发将剩下的白发遮盖住,以免被灯光照得分外明显。“马上过年了,奏折上除了歌功颂德的马屁话之外,没什么正经内容,所以臣妾今天一点儿都不忙。”

    “又要过年了啊!”李显楞了楞,话语之中,忽然充满了感慨,“今年,过得可真快,几乎一眨眼工夫,就到年底了。朕还记得,年初时候,你跟朕商量裹儿的婚事呢?一转眼,她都嫁了这么久了。裹儿呢,他最近过得好么?”

    “当然好,否则就不会连宫都很少进了。”韦后笑了笑,轻轻点头,脸上的欣慰,与寻常人家的父母没啥两样,“武延秀不是个有出息的,但性子却好,处处懂得容让。裹儿跟他,算得上天造地设的一对。”

    话说得很轻松,脸上的欣慰也如假包换。然而,有一抹忧虑,却在她眼底若以若现。安乐公主再嫁,是夏天的事情,而她丈夫李显,却将此事记成了年初。

    “重茂呢,他最近学业如何?”李显虽然记忆里衰退得厉害,却没忘记关心自己的孩子,提完安乐公主之后,就又提到了最小的皇子李重茂。

    “一直很好,臣妾最近跟左右仆射商量了一下,请窦怀贞入东宫,教导他修习《周礼》。”韦无双的眉头皱了皱,继续柔声回应。

    最近一段时间里,大部分政务,都是她替李显处理。虽然每天都将她累得筋疲力尽,但是,跟一言九鼎所带来的快乐相比,疲惫所带来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唯一遗憾的是,李显总对册立太子之事,念念不忘。而二人的亲生儿子,又早早死在了武则天之手。

    没有的亲生儿子,又拗李显不过。韦无双只能选择年纪只有十五岁的李重茂,来让李显安心。然而,年龄再小的孩子,也终究会长大成人。届时,这个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可能像李显对武则天那样,言听计从?甚至连被撵下皇位都不敢做任何反抗!

    “不好,不好!”李显背对着自家妻子,根本没注意到韦无双的表情,沉吟了片刻,忽然轻轻摇头,“窦怀贞学问不错,但性子过于阴柔。我儿理应做盛世明君,窦怀贞不是恰当的少师之选。你改天找个理由,换掉他,换,换……”

    合适的人选名字,就在他嘴边上,然而,他却死活都说不出来。反复念叨了好半晌,才又低声补充道:“他虽然不是你亲生,但是,却一直事你如母。少师的人选,你多花些心思。不光学问要好,人的性子也要开朗,须知,言传不如身教。”

    “岑羲如何?如果圣上满意,臣妾明天就用岑羲换掉窦怀贞!”韦无双的眉头又轻轻皱了皱,念在自家丈夫是出于一番好心,并且对自己一向鼎力支持的份上,耐着性子询问。

    “也不好。岑羲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方正,实际上私心极重。本事比起其祖父岑文本来,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重茂的老师,品行,品行必须放在第一,学问放在第二。此外,也应该懂得一些武事,不该光是个柔弱书生。我记得我以前考虑过,是谁来着?哎呀,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张仁愿,是最合适人选!让他当少师,对,无双,换掉窦怀贞,让张仁愿给重茂做老师!”

    “圣上,张仁愿眼线正在河套,追杀突厥可汗墨啜呢!”实在受不了李显瞎指挥,韦无双偷偷耸了下肩膀,强压着心中的烦躁提醒。

    “对啊,突厥未定,张仁愿那边脱不开身。”李显的脑子,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抬起手,拍了自己一下,讪讪摇头,“朕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回不来,重茂的学业却不能耽误。这样,无双,你干脆让杨綝来辅导重茂吧。杨再思虽然是个老狐狸,但品性不坏,这辈子没主动害过人,并且此人的自保手段也相当了得。重茂跟着他,即便能得三分真传……”

    “杨綝病了,据说病得很厉害。”韦后皱着眉头,小声打断,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已经非常明显。

    李显的话,当然没错。可李显对最近朝堂上实际情况的了解,却远不及她清楚。窦怀贞性子阴柔,岑羲人品也不怎么样,可窦怀贞和岑羲两个,却是她的坚定支持者。而其他学问好的臣子,在李显生病这段时间里,却经常联合起来违背她的意思,甚至故意跟她对着干。

    至于老狐狸杨綝,表面上谁都不得罪,实际上却最不可掌控。谁都吃不准,这老家伙到底会站在哪一方。更吃不准,这老家伙会在什么时候出招,怎样出招!好在这老家伙已经行将就木,动辄生病,否则,韦无双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此人活活气死!

    “杨綝病了,啥时候的事情?”李显的注意力,瞬间从自家小儿子身上转移到中书令杨綝身上,皱着眉头低声追问。

    “已经病了有小半个月了吧。冬天冷,他年纪又大,还喜欢啥事都胡乱插手。”韦无双皱着眉头权衡了片刻,耐着性子给出答案,然而,声音里却没有带多少感情。

    “派重茂去看望他,或者让裹儿夫妻俩去!”忽然听出了妻子话语里的敷衍之意,李显皱了皱眉,沉声下令,“杨綝辅政多年,几度为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他病了,你不闻不问,别人会说皇家凉薄!”

    “臣妾不是不闻不问,臣妾是忙不过来!”韦无双听得好生委屈,双手抱在胸前,红着脸反驳。

    “无双,辛苦你了。”李显楞了楞,主动退让,“我不是指责你,而是,希望在能帮你之时,尽量多帮你一些。我现在这般模样,说不定哪天就该去见父皇了。你的本事不亚于我母后,可你却没有我母后的根基。”

    “不,圣上不要这么说自己!臣妾不准你这么说自己!”韦无双听得心中一酸,所有委屈和烦躁,瞬间消失不见。松开紧抱在胸前的双臂,她用手搂住李显的肩部,眼泪顺着两腮滚滚而下,“圣上洪福齐天,这点儿小病,肯定就能治好。臣妾已经派人为圣上在庙里立了长生牌,佛祖会保佑圣上,让圣上尽快好起来!”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原本练那个太极拳,还有了几分起色。却不料,两腿忽然失去了力气!”李显抬手拍了拍韦无双的手背,笑着摇头。随即,又叹息着补充,“你别嫌朕烦,朕真的不放心你。你性子太强,俗话说,过强易折,纵是皇家,也不例外。”

    韦无双眉头轻皱,然而,念着丈夫身体状况欠佳,并且力排众议支持自己临朝问政的份上,她再度强忍着怨气,低声补充,“既然圣上说了,臣妾这就吩咐裹儿去一趟就是。裹儿最近反正也没啥事情。”

    “你不要嫌弃他倚老卖老!”李显看了妻子一眼,幽幽叹气,“如果是寻常人家,杨綝就是咱们的老管家。即便老得已经不能动了,有他在,家里的其他奴仆婢女,就不会乱来。朕这身体,不知道还能支持你多久。杨綝是个老狐狸不假,可万一将来有人试图对你和重茂不利,他至少能提前给你提个醒。”

    “嗯,臣妾知道了。圣上放心,臣妾会叮嘱裹儿,像孝敬自家长辈一样,去问候他。”韦无双红着眼睛,低声答应,心中却对李显最后一句话,很是不以为然。

    当年张谏之等人逼宫,杨綝未必不知情,然而,他却没有向武则天发出任何警训。神龙三年,太子谋逆,杨綝也未必毫无察觉,然而,当夜杨綝却躲在家里呼呼大睡。既然前两次老狐狸都选择了置身事外,将来再遇到有人试图谋逆,老狐狸怎么可能就改了性子,主动替自己和李重茂遮风挡雨?

    “你做事比朕有主见,这是你的长处!”做夫妻这么多年,李显对韦无双的性子再了解不过。想了想,继续不放心地叮嘱,“但为政者,却不能一味地杀伐果断。有时候,做事稍微犹豫一些,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嗯,臣妾知道,亏得圣上一直在旁边指点,否则,臣妾有时候还真的容易把事情做冲动了。”韦无双强笑着点头,却不希望李显继续在同一件事情上,指手画脚个没完。灵机一动,干脆直接将话题岔向别处,“就像前一阵子,安西那边的布置,如果不是圣上拿捏得稳,臣妾差点儿就把事情弄砸了。”

    “安西那边如何了,郭元振肯奉诏回来么?”李显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吸引开,顺着韦无双的话头追问。

    “他不回来,也没理由了。张潜带领三百死士潜入叶支,把娑葛给宰了。支持郭元振的人脸皮再厚,也不能说什么“剿抚并用”,才是彻底安定西域之道了。”韦后立刻眉飞色舞,笑着回应,仿佛当晚的奇袭战,出自她的运筹帷幄一般。“如果他胆敢不奉诏,谋反之心就昭然若揭。牛师奖和周以悌两个,就可以……”

    “娑葛被斩了!张潜干的?什么时候的事情?张潜过后可曾脱险?将士们伤亡如何?”李显反应,比没生病之前慢了可是不止一点半点儿。韦无双都开始说起郭元振当下的尴尬处境了,他却才因为娑葛被斩,又惊又喜。

    刹那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双手按住龙椅,本能地想站起来,载歌载舞。然而,接连努力了好几次,他的两腿却使不出丝毫力气,身体反而差一点儿从龙椅上直接摔落于地。

    “圣上小心!”高延福手疾眼快,赶紧冲上前,迅速弯腰,将自己的脊背,挡在了李显胸前。

    李显的手,用力推在了高延福身上,将后者推了个趔趄,同时他自己也跌回了龙椅里。丝毫感觉不到沮丧,他喘息着高声吩咐,“捷报呢?安西军那边,可曾有捷报送来?高延福,你为何不早点儿拿给朕看?”

    高延福不敢回应,低着头缓缓后退。韦无双却笑着扶住了李显的肩部,柔声解释:“圣上,冬天气候多变,沿途风雪交加,捷报昨天夜里才送到了皇宫。臣妾怕圣上听了之后,又高兴过了头,所以才决定找机会亲口告诉您。圣上,圣上,您怎么了?您听见臣妾说什么了吗?高延福,赶紧……”

    忽然发现李显状态好像又开始不对劲儿,她紧张得大声尖叫。李显却笑着举起了右手,在她眼前轻轻摆动,“没事,朕听到了。你做得对,朕的确不该再大喜大悲。把捷报给朕拿过来吧,朕想亲眼看一遍,才会,才会更安心!”

    说着话,他用自己有些浮肿的手,再度轻轻拍打妻子的手背。示意对方放心,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听到碎叶城被光复,就高兴得心神失守,口吐鲜血。

    韦无双拗他不过,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命人将捷报拿了过来。却不是昨夜才到,而是已经到了好几天。

    李显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打开捷报,一字字仔细反复读了三四遍,才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缓缓调整呼吸。

    韦无双不敢打扰他,忐忑不安地将目光看向高延福,希望后者能确保李显的状况别再出现题。高延福则犹豫着轻轻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上前数步,轻轻用手指按摩李显后背和肩膀等处要穴。

    “呼——”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李显终于让自己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长长吐了口气,随即,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你说得对,这下,郭元振彻底没理由留在西域了。给他个显赫且清闲的职位,让他回来荣养吧。这些年,他做事辛苦,朝廷理应给予他一些补偿。”

    “臣妾跟几位辅政重臣商议,让他回来做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衔。”韦后对此毫无异议,笑着低声回应。

    “让他做秘书正监,礼部尚书位置,给韦嗣立。”李显皱了皱眉,果断提出纠正。“娑葛一死,西域震动,接下来,肯定有许多首鼠两端的土酋,来长安向朕摇尾乞怜。以郭元振的性子,肯定又是怀柔为主,甚至让那些酋长们得到比造反成功还要多的好处,那样的话,会让将士们非常失望!”

    “圣上英明,臣妾也觉得郭元振去做秘书正监更好!”韦后笑了笑,顺着李显的意思说道,“秘书正监,位置足够高,却没有多少事情要做。刚好让他好好休养些日子!不过韦嗣立去做礼部尚书……”

    “韦嗣立虽然性子耿直了一些,却对朕忠心耿耿。”李显想都不想,笑着打断,“无双,他对朕忠心,就会对你忠心。至于性子,太宗陛下之所以能开创贞观之治,魏徵于其中居功至伟。”

    “臣妾知道了,就按圣上说的安排!”礼部尚书位置高,权力却没多大,韦无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显争论,更不想让李显在大喜之后,情绪出现剧烈变化,将身体情况变得更糟。

    “嗯!”李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着眼睛假寐。片刻之后,又睁开了眼睛,低声吩咐,“郭鸿留在疏勒,就任金山道总管,去掉大字。郭元振掌军多年,金山道上下多是他的故旧。留下郭鸿坐镇,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圣上英明,臣妾也是这么安排的。”韦无双笑了笑,有些自得地轻轻点头。

    “将金山道,改为二等军府。总管为正四品。加郭鸿从三品下云麾将军衔,封开国县男,郭元振封开国县伯!”李显想了想,继续低声指点。“免得他们父子两个抱怨,朕不念旧时之功。”

    “臣妾明白!”韦无双在心里,将李显的指点与自己原本的安排比较了一下,发现差别不大,再度温柔地点头。

    “周以悌你打算如何处置?!”李显人逢喜事精神爽,紧跟着又过问起了其他善后安排。

    “臣妾准备,让周以悌出任安西道副总管,辅佐牛师奖……”韦无双犹豫了一下,回答声里,带着明显的不自信。

    果然不出她的预料,李显立刻否决她的主张,“周以悌春天时丧城失地,罪不容恕。虽然后来收复了于阗,并且全力救援龟兹,但功过却无法相抵。你明天下令,撤销所有职务,勒令他回长安听候处置。”

    “圣上,周以悌一直对圣上和臣妾忠心耿耿!”韦无双眉头紧皱,红着脸争辩,“他春天时兵败,也并非作战不利,而是没想到突厥人忽然会杀过来。”

    “他既然身为主将,连敌军到底有多少都判断不清楚,如何还能继续带兵?”李显看了妻子一眼,用力摇头,“无双,这件事,你不要跟我争。安西那边,宁可用郭元振这种老好人,都不能用周以悌这种莽夫。至于的他的忠心,朕知道。你把他放在长安冷上几天,免得有人再拿他战败的事情兴风作浪。等风波差不多过去了,再提拔他到万骑营中做将军。他的能力,把守国门差一些。他的忠心,却刚好可以替朕把守宫门。”(注:万骑营,即御林军。)

    “这……”韦无双心中觉得好生不舒服,然而,却明白丈夫的安排,比自己的安排更为合理,犹豫再三,无可奈何地点头,“就依圣上,臣妾明天早朝,就将圣上的口谕传达给中书省,让他们尽快落实。”

    “你再选一个有本事的将领,去接替周以悌,做于阗道总管,受牛师奖管辖。”李显知道,妻子韦无双喜欢用“自己人”,想了想,果断把机会留了出来。

    韦无双脸上立刻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然而,心中却仍旧觉得不是很舒服。犹豫再三,才强笑着回应,“谢圣上,臣妾这里,刚好有个人选。左金吾卫折冲都尉韦播,勇力过人,又是臣妾的姻亲。刚好可以调任于阗道,替圣上驻守国门。”

    “你自己做主,于阗靠近吐蕃,如果有事,让他尽快向牛师奖求救,切莫逞强。”李显笑了笑,轻轻点头。

    接连处理了好几件事情,他脸上明显出现了困乏之色,却强打精神,继续询问:“张潜呢,你准备对他如何安排?他这次接连立下奇功,按理说,封上将军都够了。而他的年纪实在太小,资历又实在又太低了些。”(注:上将军,十六卫上将军,从二品,通常不再领兵作战。)

    “臣妾准备将他召回来,继续主持修历。至于封赏,左右仆射和几位同平章门下事,都以为,短时间内,不宜再升他的官,以晋爵为主。可晋升开国伯,荫一子。如果他将来成亲,妻子封郡夫人!”韦无双心中早有答案,笑呵呵地做出回应。

    “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西域,威慑各部酋长?”李显却立刻又提出了异议,皱着眉头追问,“郭元振的功劳,连他的零头都没有,却可以升为同平章门下三品。他力挽狂澜,却只是晋爵一级,将士们闻听,岂不寒心?”

    “圣上,臣妾与左右仆射议论过此事。他们一致认为,张潜的官职,不宜升得太快,以免将来升无可升。”韦无双满脸通红,低声强调,“至于晋爵,如果圣上觉得亏待了他,可以晋升为开国侯,然后厚赐其实封。”

    “你说得也没错,他的确升官太快了。这都怪朕,去年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就又立新功。以前,也的确没人立功立得像他这般频繁!”李显想了想,轻轻点头。随即,继续低声询问,“不过,为何要调他回来?当初不是你力主他去西域历练的么?对了,当初你为何要让他去西域?朕怎么想不起来了?”

    “这……”韦无双面红过耳,手指也在身边轻轻开合。半晌之后,确定李显不是明知故问,才硬着头皮解释,“当初,当初是臣妾误信谣言,以为他跟太平暗通款曲。所以想打发他离开京城,去外边为陛下尽心做事。”

    “噢,是这样,朕想起来了,朕想起来了。”李显楞了楞,然后再度以手轻轻击额,“但是后来呢,他跟太平之间的关系,你梳理清楚了么?朕一直以为,以他的性子,不可能甘心受太平掌控。”

    “臣妾查清楚了,太平借着崔湜之手,送了他一套崇仁坊的宅院。但是,他从没进去住过一天。连管家,丫鬟,仆人,都没换过,只是定期送些钱,让那些人自生自灭。”韦无双不想撒谎,红着脸回应。随即,却又梗着有些发福的粉颈,快速补充,“但是,臣妾调他回长安,却不是为了他可能跟太平暗通款曲。而是另外一件事,让臣妾不放心他继续在外领兵?”

    “何事?”李显天性多疑,立刻满脸警惕地追问。

    “军中一直谣传,他在与娑葛作战之时,使用了一种名为掌心雷的神器。此物抛出之后,随即,平地生雷,人马在其附近者,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为了证明自己的决断正确,韦无双也不隐瞒,干脆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百骑司派往西域的百骑,也送回了消息,证实他的确使用了一种可以平地生雷的秘法。然而,他自己送往京师的捷报中,对“掌心雷”却只字不提。甚至连作战的经过,都写得极为含糊。”

    “竟有此事?朕没想到,张用昭这么快就学坏了!”李显眉头紧皱,手指在桌案上反复敲打,发出一连串令人烦躁的声响。“笃,笃笃笃,笃笃……”

    ‘张潜学坏了,以前他虽然对自己有所隐瞒,却会把一切摆在明处,敞开了给自己看。而现在,他却将“掌心雷藏了起了来,唯恐朝廷强抢了的保命根本。’

    然而,张潜是什么时候学坏的,李显却不知道。为何会学坏,更是满肚子疑问。在他记忆中,张潜是个难得的淳朴人,凑头到脚几乎透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想什么,在乎什么。在他记忆中,张潜对自己这个皇帝,也是极为尊敬,根本不会像别人那样虚情假意。也很少做那种待价而沽的事情。

    但是现在,张潜却把“掌心雷”藏了起来,并且算准了,朝廷即便知道他拥有此神器或者神技,为了避免引发混乱,也不敢强迫他将此物上交。

    “他对裹儿,对臣妾,都无多少尊重之心。仿佛皇家无论如何厚待他,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恨不得跟裹儿平起平坐。”熟悉丈夫的脾气秉性,韦后想了想,继续低声数落,“他之所以敢跟太平冲突,也是因为心中缺乏对皇家的尊重,而不是真的宁折不弯。臣妾还听说他,喝了酒之后,跟临淄王称兄道弟!”

    “呼——”李显双手抚额,低声叹气。

    他想明白,张潜为何会变“坏”了。不怪张潜,而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逼着他一点点学会了藏私,学会了留下自保的本钱。他立下那么多功劳,朝廷却从没让他掌握过任何实权。他已经做了四品少监,性命却仍旧没有任何保障。太平、安乐暗中指使人截杀他,朝廷过后却未给他讨还任何公道,甚至连明着出手的白马宗,都没有深究。

    “太平想要谋夺他产业的时候,他手里却凭空变出了许多钱财,怎么花都花不完。臣妾当时还很奇怪,他莫非会点石成金?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临淄王,派人偷偷给他送去了真金白银!”韦后咬牙切齿,越说,对张潜越是不满,“臣妾此番力主调他回长安,是为了就近派人看着他。如果按照萧至忠的意思,让他坐镇碎叶,臣妾怕他将来羽翼渐丰,就又是另外一个郭元振!甚至辜负圣上的恩德,做第二个娑葛!”

    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丈夫肯定会理解自己的难处,并且给予自己最强烈的支持。谁料,李显听了之后,先是闭着眼睛长时间沉吟不语。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忽然将眼睛睁开,沉声说道:“不妥,无双,掌心雷是秘法也罢,是神兵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大唐从没规定过,臣子的东西,全都属于皇家。而此物,如果真的存在,无双,放在西域去对付异族人,永远比放在长安为好。”

    没想到,李显苦思冥想,居然依旧做出了于自己截然相反的决定,韦无双又急又气,连连跺脚。正欲开口争辩几句,李显却抢先补充,“你别生气,听朕先把话说完。朕刚才反复琢磨他出仕以来的一言一行,都看不出他又丝毫的不臣之心。因为他手里有一件保命之物,就怀疑他的忠心,甚至有功不赏,绝非为君之道。”

    “他品行不端,还勾引金城公主身边的陪嫁女官,破坏大唐与吐蕃的联姻。臣妾只是顾忌朝廷的脸面,才没有声张。如果此时被吐蕃那边知晓,恐怕两国立刻就得兵戎相见!”韦无双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厉声指控!

    “他勾引金城公主的陪嫁?竟有此事?哪个女官?有朕的裹儿好看么?怪不得他说心有所属!原来根子在这!”李显楞了楞,却没有生气,脸上的表情好生古怪。

    “是杨綝的孙女,名为青荇,已经被吐蕃聘为朱蒙!生得比寻常男子都高,长相连裹儿三分都不如!”韦无双满脸厌恶,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且嘶哑。

    “怪不得,怪不得!”李显依旧不怎么生气,只是恍然大悟般点头,“怪不得杨綝在关键时刻,总是向上推他一把。怪不得他血气方刚,身边却只有一个婢女。怪不得他做事不辞辛劳,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要去联络周以悌和郭元振,援救龟兹!怪不得他明明稳操胜券,却还要冒险去取娑葛的人头,原来全是为了这!”

    “怪不得什么?圣上,你说他到底为了什么?!”韦无双听得满头雾水,眉毛紧蹙,沉声追问。

    “无双,你处置得对,此事,不得传扬!”李显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猛地拍了下桌案,断然作出决定,“你立刻着手准备物色新的人选,换下杨綝的孙女。张潜与国有大功,朕就让他得偿所愿!但是,不是现在。”

    “圣上,和亲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吐蕃那边若是知道,肯定会心生怨恨,甚至可能起兵犯境!”实在跟不上李显的思路,韦无双急得连连跺脚。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李显撇了撇嘴,用手轻拍桌案,“和亲之事,本来也不是朕的意思。朕当时刚刚摆脱了五王,但朝政却又被武三思把持,根本无法自己做主。朕现在肯履行承诺,已经是给了吐蕃那个老女人颜面。如果她胆敢为此事挑起战端,朕也不吝跟吐蕃人老账新账一并清算!”

    “这……”很少见到自家丈夫如此霸气的模样,韦无双一时无法适应,瞪圆了眼睛呆呆发愣。

    “吐蕃不是过是另外一个突厥,张仁愿已经打得墨啜不敢应战了。朕就不信,吐蕃还有胆子跟朕继续张牙舞爪。”李显越说越有信心,再度用手轻拍书案,“换掉,找个由头,把杨家孙女换下来。这件事,无双,你亲自去做,朕不出面。将来,找个恰当机会,你亲自去撮合他们的婚事。无双,张用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你成全了他,今后,麾下就能添一个文武双全的臂膀,比花力气拉拢一堆庸才,强出百倍!”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急,情绪又过于亢奋。结果,他的脸色又开始发紫,一双眼睛,也亮得好生怕人。

    韦无双知道李显的身体情况,不敢再跟他争论。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头,“圣上,你歇歇,臣妾都记下了,臣妾马上着手安排。”

    “不急,慢慢来,也做得不要太着痕迹。为政者,最重要的是用人。无双,朕,朕把他留给你。忘记他跟裹儿之间的不快。你是裹儿的娘亲,维护女儿没错。但是,你也是朕的皇后,将来还要替朕辅佐太子,治理这如画江山!”李显也知道自己激动过了头,闭上眼睛,尽量放缓呼吸。

    “嗯!”能感觉到丈夫话语里的拳拳之意,韦无双心中发酸,用力点头。

    “西域那边,还得再变动一下,趁着朕还有力气帮你。”当感觉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之后,李显又将眼睛睁开,喘息着吩咐:“重开安西都护府,为一等都护府。下设碎叶、疏勒、龟兹、于阗四镇。改金山道为疏勒镇,改郭鸿为镇守使。以牛师奖为安西都护府二品大都护,直辖龟兹。张潜为安西都护府行军长史,兼碎叶镇守使,晋开国县伯。郭鸿为疏勒镇守使,韦播为于阗镇守使,他们三个,皆受安西都护府节制。无双,下次朝议,朕与你一起,落实此事,以免有人故意擎肘。”

    “这……”韦无双措手不及,却无法阻止。楞了楞,低声答应,“臣妾遵旨。”紧跟着,一股莫名的烦躁又从她心底涌起,如潮汐水般,刹那涌遍了她的全身。

    她的任何决断,李显都能轻易推翻,无论她之前做了多少功课,花费了多少心思!她的一切权力,都是李显给的。李显什么时候想要拿走,就能拿走!

    此时此刻,她终究是皇后,不是女皇!

    第三卷关山飞度卷终

第一章 迷城 (上)

    西域的春天,要比中原迟到许多。时令已经到了三月末,杏花却依旧未开,杨柳枝头,绿意也只是隐隐约约。倒是商队的驼铃声,从二月中旬开始,就已经“叮叮当当”地响彻了原野。

    去年春天娑葛发动叛乱,先联合突厥人攻破了碎叶,又沿着拔涣河一路南下,所过之处,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各国商贩们自然也不敢拿性命去赌,乱军单单会放过自己。整个西域,自然商贩绝迹。

    而今年,听说娑葛已经被杀了,大唐重设安西大都护府,统辖疏勒、碎叶、于阗、龟兹四镇。消息灵通的各国商贩们,自然又赶着骆驼,汇集成队,踏上了前往长安的丝绸古道。

    丝绸古道,在西域其实一共有三条。最短的一条,便是中线。这条道路,从葛逻岭山口进入大唐地界,先到疏勒换了通关文书,然后沿着赤河北岸一路向东,走三河口、穿渠黎一路抵达蒲长海,再从蒲长海出发直奔敦煌。

    过了敦煌,商贩们就彻底可以放心了。沿途非但盗匪绝迹,各路中原的商号,也能“接下”商贩们手中的大部分货物,让他们赚个盆满钵圆。

    以往各国商贩前往长安,九成以上都喜欢走中线。虽然路上的关卡多了一些,可胜在安全便捷。而今年,却有两成嗅觉最灵敏的商贩,选择了北线。也就是进入疏勒之后,先去碎叶转上一大圈儿,然后再返回渠黎,继续向东。

    原因很简单,短短一个冬天,碎叶城里,居然凭空出现了一种叫作毛料的货物。穿起来没有丝绸那么舒服,却比葛布柔软,比麻布舒适,还不带任何怪味儿。做成衣服之后,也特别有型。并且此物颜色花样极多,从玫瑰红,太阳黄、柳叶绿直到石榴紫,只要商贩们以前在别处见过的绸缎颜色,碎叶城的工匠,几乎全都能染得出来!

    商贩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物种,没有足够的好处,才不会多向北兜上千里的大圈子。从碎叶城买了毛料,不光可以去中原卖,沿途所有部落,都能成为他们的销售目标,也许根本不用走到沙洲,就已经赚回了本钱,剩下的,无论在中原卖到什么价格,都是纯赚。

    而中原百姓手头宽裕,以前又没见过毛料,肯出的价格理应更高。即便中原百姓因为不喜欢羊毛扎在身上的感觉,导致货物“压”在手里。毛料分量轻,又不会烂掉,入秋后,商贩将它与中原货物一起运回大食去卖,照样不耽误赚钱!

    “赚钱是小事,关键是,咱们需要仔细看一看,这条商路有没有可能走得长。”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凭借的可不止是嗅觉灵敏。走在路上,就向身边的几名年青头目低声交代,“如果新的碎叶城主,能坐得稳。咱们甚至可以分成两队,一队带着货物继续前往长安,另外一队,则带着毛料原路返回疾陵。如此,大伙以后就多了一份唐货,还少走了一大半路程。”

    “新城主能如此迅速地杀掉娑葛,应该能坐得稳吧?”

    “路的确可以少走一大半儿。可如果只是跑单程,好像也不是很合算。碎叶城就那么大一点儿,咱们货肯定卖不出去多少。”

    “关键是,碎叶城到底能提供多少毛料?如果一年总计才产几千匹,咱们未必能买得到现货。那就不值得跑了!”

    “新城主会打仗,是一回事。能不能坐得稳,是另外一回事。大唐不比别处。别处城主全凭实力,在大唐,皇帝可是随便下一道命令,就能让他放弃碎叶,率部返回长安!”

    ……

    几名年青的商贩头目,来自不同的家族,凭借各自的人生经验,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回应。其中绝大多数,都觉得此番前去碎叶,大伙只是顺路赚一票快钱,不指望还能收获更多。

    西域太乱了,近二十多年来,基本上没怎么消停过。突厥人,吐蕃人,大食人,都想将这片土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下,进而掌控丝绸之路上最关键的一段,从中攫取庞大的税收。而一些原本臣服于大唐的当地部族,也在大食、突厥或者吐蕃的支持下,纷纷做起了化族为国的美梦。在这种情况下,某座城池忽然换了主人,或者忽然消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娑葛只做了几个月碎叶城的主人,就身首异处,没人会感觉奇怪。同样,新的碎叶城掌控者被大唐皇帝调走,或者死于某次部族叛乱,也很正常。而生意人,追求的不止是高额利润,同时也追求最大的安全保障。一个频繁更换主人的地区,即便能提供再高额的收益,也不应该被大伙当做长久经营目标。

    “所以,咱们这次才需要看得仔细一些!唐人有句老话,听别人说一百遍,不如自己亲眼去看一遍。咱们总得先看过,才能决定接下来怎么走。”明明听出一部分年轻头目话语里的反对之意,商队头领奥德雷沙巴也不懊恼,只是又笑着丢下了几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将身体缩在骆驼的双峰之间假寐。

    几个持怀疑意见的年青商贩头目互相看了看,停止了议论,然而,每个人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不服气。

    行走丝绸之路的商队,通常都不是属于一家一姓的。而是由许多家方向相同,目的地相差也不太远的商号,自发形成的联盟。商队的首领,通常也不是由官方任命,而是群体中几个实力最强的商号,联手推举。

    所以,奥德雷沙巴这个头领,权力非常有限。遇到需要做重大决定之时,比如临时更改路线和目的地这种情况,都只能靠说服大伙跟随自己,而不是强行命令。很显然,在绕路前往碎叶这件事上,奥德雷沙巴对大伙的说服不是很成功,虽然让大伙同意跟他一起去绕路。队伍中有好几个实力雄厚的年轻头目,却不像他一样,对此行寄予除太高的期待。

    旷野里的春风乍暖还寒,队伍中的气氛也有些冷。一些年长,实力却只能算一般的老商贩,看向奥德雷沙巴目光里,忽然充满了同情。而一些刚刚被家人送入商队历练的纯粹学徒,则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方的判断,神不守舍地东张西望。

    乍暖还寒时候,周围风景单调重复,着实没什么值得一看。然而,东张西望,总好过不小心卷入商队中新老势力的冲突。

    不过,看着看着,就有几个学徒,发现了新风景。纷纷用手指着右前方的旷野,低声喊道:“沙巴大叔,沙巴大叔,快看,那是什么?马车上面居然没有车厢车后好像还拖着两把大刀。”

    “带刀的战车?”奥德雷沙巴楞了楞,从骆驼背上张开眼睛,举头四顾。果然,在距离自己大概一里之外的旷野里,看到了一辆模样古怪,却极为庞大的马车。需要四匹挽马,才能拖曳而行。两边的木制车轮,都足足有七尺高。车轮之间的车轴上,却没有架着车厢,而是简简单单的两张椅子,就算了事。

    在椅子后方,有两条向后探出了车辕。粗大的车辕之间,则是两把巨大的弯刀。每一把,看上去都足足有三尺宽,弯向地面的刀尖儿,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怪不得新城主能打败娑葛,原来使用了这种威力巨大的战车!”几乎本能地,奥德雷沙巴就将模样古怪的马车,与去年战争联系到了一处。然而,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坐在马车上的两名御手,却同时忽然站了起了,合力推动面前的一个横杆。紧跟着,“砰地”一声,拖在车后的两把弯刀同时落地,雪亮的刀尖刺入底下不知几许,被马车拖着继续前行,转眼间,就在旷野上翻起两条又深又长的垄沟!(注:马拉犁铧,优酷上有相关视频。优点是速度快,缺点必须平坦的大块土地。)

    “不是战车!”一名见多识广的老商贩在骆驼上坐直了身体,大声否定,“应该是一种用来耕地的新器物,就像犁铧……”

    “呵呵呵呵……”哄笑声,立刻在他周围响起。很多商贩同行,都连连摇头。常年行走于丝绸之路,他们足迹横穿数十个国家,上百座城市,见过的犁铧也有十好几种。但是,谁也没见过,犁铧会造成这般模样。

    不算挽马,挽马在西域不值钱,累残了可以直接杀掉吃肉,然后再用新马替换。就是那两把“大刀”,就需要多少铁来造?哪怕大伙距离远,没看清楚,“大刀”其实主要是由木头造的,刀刃和刀尖儿,至少得是铁的吧?并且还得是非常结实的镔铁,甚至好钢!

    那得多少钱啊?有这么多好钢,都能打上百把弯刀了!拿两三百把弯刀的造价,去打一副犁铧,得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得出来?!换了葱岭以西的那些小国,即便是皇帝或者国王的亲儿子,敢这么干,也得被他父亲活活打死,更何况是以节俭为美德的大唐!

    然而,笑声未落,很多人眼睛,就瞪成了鸡蛋。只见那两道垄沟,越拉越长,越拉越长,短短七八个呼吸之间,就拉出了上百步远。而马车上的御手,却仍不满足,居然抖动挽绳,嘴里发出一连串呵斥,“挝,挝,挝……”。很快,就让四匹挽马原地转了个圈子,朝先前相反的方向快步向前走去,不多时,就又拉出了另外两条笔直的垄沟。

    “一百步,来回顶多只需一半柱香时间。”奥德雷沙巴坐在骆驼背上,不停地倒吸冷气。

    四周围,笑声戛然而止,代之的,则是一连串的吸溜声。

    如果前面不远处跑的那个怪模怪样东西,真的是犁铧的话。犁开长和宽都有一百步的荒地,顶多需要一上午时间。如此算来,一天能犁的地,足足有八十亩,比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犁铧,速度都快了不止十倍!

    铸剑为犁,奥德雷沙巴忽然明白,这句唐言的意思了。如果是这种犁,甭说用三百把弯刀的铁料去铸,就是五百把弯刀换一部犁,都不能说浪费!一天八十亩,西域的春季再短,可供农夫翻地的时间也有十几天!

    两个农夫,四匹马,十几天功夫,长生天,那得多少开少地出来,种多少粮食。此犁如果能买到几部,运到一些地广人稀的国家,又该卖到什么样的天价?!特别是天竺一带同样以农耕为主的小国,如果通过仿制并使用眼前的巨犁,省下大量的农夫,再将空闲下来的农夫,武装成士兵,其国力,转眼就能提高数倍!

    “买这个!沙巴大叔,买这个!”先前还对奥德雷沙巴不怎么服气的一名年轻商贩头目,忽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红着脸促动骆驼,来到他身边,低声求肯,“沙巴大叔,咱们必须买一部这个巨犁。只要能够买得到,我的货物,原价给你。我带着这个和毛料,立刻回头。”

    “沙巴大叔,买这个,买这个犁车,不惜代价。我的货物也给你了,我只带着个回家!”另外一名年轻的商贩头目,也压低了声音跟他却商量,暗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

    “买,估计很难买到。即便买到,估计也不准带出大唐去。不过,如果大伙觉得,不惜任何代价的话……!”奥德雷沙巴沉吟着点头,然后,迅速将头转向身边的同伴,征求所有商贩的意见。

    商贩们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齐齐点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同样的疯狂,无论年青还是年老。

    不用再问了,奥德雷沙巴已经知道了大伙的意思。轻轻抖了抖骆驼缰绳,就准备先去犁车附近跟农夫套近乎。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驼队,。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激越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如飞而至。带队的军官手擎短弩,遥遥地指向他的哽嗓咽喉,大声断喝:“站住,尔等从何而来?手中可有关税结契和通关文书?”

第二章 迷城 (中)

    “有的,有的,关税结契和通关文书都有!军爷您稍等,小的这就拿给您看!”,奥德雷沙巴心中的贪欲,迅速被迎面扑来的杀气冲散,赶紧拉住骆驼,学着唐人的模样抱拳行礼。

    他说的唐言,隐约带着几分长安腔,所行的礼节,也是标准的唐揖。顿时,就赢得了那带队军官的好感。后者轻轻挥了手,让士兵将弩弓下压,不再对准人。随即,将自己手中的短弩也交给了身边一位伙长打扮弟兄,催马向前数步,和颜悦色地询问,“通关文书先给我看,关税结契在入城时,交给城门校尉和市署丞联合核对。如果尔等的货物能跟关税结契对的上号,没有偷偷夹带,则一文都不用再交。如果尔等的货物,与关税结契不符,最好自己主动把税金补上,否则,藏一罚三。”

    “没藏,没藏,军爷,大唐规矩我懂,保证没藏!”奥德雷沙巴满脸堆笑,连声答应。随即,扭过头,向着身边的一名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商贩低声吩咐,“西波,赶紧把通关文书拿给军爷查验!”

    “哎,哎!来了,来了,军爷,请看!”名为西波的老商贩,也连声答应着,命令骆驼卧倒。然后手忙脚乱地爬下驼峰,从旁边的另外一匹专门载货的骆驼背上,取出一个带着锁的木箱。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和另外两名年轻的商贩,也爬下骆驼帮忙,将木箱快速打开。商贩西波,则从木箱里取出一卷文书和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羊皮小口袋,双手捧到了大唐军官的战马前。

    那大唐军官是名队正,身手极为利落。迅速跳下坐骑,单手接过文书,当众展开,仔细查验上面的印章和花押。却对西波顺手递过来的羊皮小口袋视而不见。

    “长官,倒春寒,军爷们都辛苦!”奥德雷沙巴心中偷偷叹了口气,赶紧又从驼峰旁的袋子里,取出另外一只小羊皮口袋,一并递了过去。“这点小意思,买酒不醉,买饭不饱,权当请军爷们喝口热茶,好歹能暖暖身子。”

    类似的话,他用不同国家的语言,说半辈子。类似的小动作,他也做了半辈子。按说,队正算不上什么大官儿,两个装满波斯银饼的小袋子,已经能够满足其胃口。否则捞得太狠,导致商路断绝,肯定有大人物会找他算账。

    谁料,那大唐军官,居然仍然不肯满足,先一丝不苟地核对了通关文书上的每一处细节,然后笑着摇头,“行了,文书核查无误,你们可以继续走了!沿着这条路再走十里,就能看到碎叶城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的关税结契能和货物对得上号,就没必要担心任何事情。如果对不上号,最好自己主动补交,别动什么歪念头。”

    说罢,将文书交还给苏波,转身走向了坐骑。

    “军爷尽管放心。小的保证没有夹带,没有夹带!”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赔着笑脸,连连点头。随后,咬着牙,又从自己手指上褪下一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与两个小羊皮口袋一道,双手捧过了头顶,“军爷稍等。小的第一次来碎叶,不懂这边的规矩,承蒙您好心指点……”

    “跟你说了,只要你的关税结契能和货物对得上号,就没必要担心任何事情!”那名军官停住脚步,不耐烦地强调。“至于这些东西,你自己收起来吧!我们碎叶这边管得严,老子今天拿了你的好处,回头挨板子不说,还得被一撸到底,不划算!”

    “这……”奥德雷沙巴听得似懂非懂,愣愣不知所措。

    仿佛早就料到奥德雷沙巴听不懂自己的话,那碎叶军队正的脸上,忽然涌起了几分自得。抬起手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笑着解释:“我们碎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规矩少,但是从不拿规矩当摆设。你只要按照规矩来,就不用给我任何好处,别人也是一样。”

    说着话,他又摇了摇头,一边翻身上马,一边用稍低一些的声音补充,“城外有仓库,如果你想在碎叶多停留几天,可以租一个放货,租金远比城内便宜。不用担心贼人,在我们碎叶镇的地盘上,如果你被抢了,只要拿出完税结契来,我家镇守使照着上面的单子包赔!走了,接着巡逻去了。弟兄们加把劲儿,今晚回去吃烤羊。”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围的兵卒们喊的。众兵卒齐声欢呼,簇拥起自家队正,策马向远处奔去,不多时,就走得不见了踪影。

    “沙巴大叔,走了,唐军走了!”老商贩西波贴着奥德雷沙巴的耳朵,像呻吟一般叫喊。

    “嗯,走了!”奥德雷沙巴神不守舍收起小羊皮口袋和宝石戒指,呻吟般回答,仿佛刚刚做了场大梦,还没有完全醒来一般。

    其余商贩,也茫然地四顾,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装在小羊皮口袋里的“茶点钱”,在他们眼里,是另外一种“关税”。从波斯一路行来,商队每逢关卡必送。有人嫌少,有人收了钱不办事,但坚持不收的,他们却是第一次遇到。

    “挝,挝,挝……”不远处,又传来响亮的吆喝声,清楚地提醒,大伙不是在做梦。

    商贩们羡慕地抬头,看着四匹驮马拉着一辆巨大犁车,快速在田野里跑过,在身后留下两道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垄。

    奥德雷沙巴忽然叹了口气,爬上骆驼,招呼大伙沿着道路继续前进。再也提不起去跟农夫套近乎的兴趣,也不敢再打那具车犁的主意。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造价高昂的车犁,肯不是农夫自己所有。而自己先跟农夫混个脸熟,然后唆使他们带了主人家的车犁逃走,半途中卖给商队,就能“不着痕迹”地将车犁弄到手。再往后,是杀了贪心的农夫灭口也好,是将车犁拆散了偷运回故乡也罢,商贩们自然都是轻车熟路!

    但是,唐军那位队正拒绝收取“茶点钱”之举,在让奥德雷沙巴觉得意外之余,却又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相信,如果自己真的按照先前的计划做了,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整个商队,都遭到碎叶唐军的追杀,无一人能侥幸活着返回故乡!

    “沙巴叔,走丝绸古道这么多年,这回,咱算开了眼了!”老商贩西波,也不再提“购买”车犁的事,忽然在骆驼上直起腰,大声感慨。

    “是啊,从波斯到大唐,走到哪里,当兵的不是主动伸手要钱?唯独这碎叶镇,咱们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肯收,还好像咱们都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人一样!”。西波身后不远处,先前怂恿奥德雷沙巴帮自己弄车犁的年轻商贩头目本阿里,也叹息着连连摇头。

    “新的碎叶城主,肯定非常凶残,凡是敢违抗他命令的人,全都死得惨不忍睹!”另外一名年轻的商贩头目,皱着眉头在旁边搭腔。声音里,除了困惑之外,还隐约透出了一丝恐惧。

    这个推测,符合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经验。在波斯故地,一些新月教城主,就曾经依靠严酷的杀戮,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但是,那样的城主,绝对不会得到麾下将士的真心拥戴,特别是底层军官和士兵,一个个嘴巴上不敢有任何怨言,神态动作却宛若行尸走肉。而他们刚才见过的唐军,脸上却始终带着自豪的笑容。

    “不应该!如果城主残暴的话,刚才那名军官,即便不收贿赂,也会用马鞭抽沙巴大叔一顿,来证明他自己的清白。”有人皱着眉头,低声反驳。但是,心里头却没有多少自信。

    “如果城主对手下严苛,却同时要求他们善待往来商贩呢?”有人大胆提出假设,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判断。

    “怎么可能,那他还都能坐得稳?”

    “他本来也才没当几天城主啊?”

    “可他打败了娑葛,娑葛实力再差,也是三十万突骑施人的可汗!”

    “因为他背靠着大唐,有大唐皇帝给他撑腰。”

    “上上个碎叶城主也有!还不是被娑葛赶去了于阗?”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离题万里。奥德雷沙巴被吵得头大,皱着眉头,高声呵斥,“行了,不说这些了,小心话多招祸!城主残暴也好,仁慈也罢,都不关咱们的事情。咱们都不是当地人,有钱赚,才是第一。”

    “这话在理!”老商贩西波立刻出言附和,“咱们只管做生意,不管别人的闲事!”

    “知道了,沙巴大叔!”

    “沙巴大叔放心。”

    “进了城,我们肯定不多说一个字!”

    ……

    商队中其他商贩,乱哄哄地响应。然而,心中的困惑,却始终挥之不去。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也没心思继续重申商队的纪律,将目光转向队伍中几个资历最深的商贩,皱着眉头跟大伙商量,“刚才那名队正说,可以在城外租仓库存放货物,你们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是老商贩西波率先做出了回应,树皮一般的老脸上,忽然涌满了得意,“我还听到,那队正曾经说过,市易署的官员和城门校尉一起在城门口核对关税结契,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刚才一直觉得奇怪,没敢说出来!”

    “你们都听到了,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啥意思啊,是告诉咱们,该怎么逃税么?他没收咱们的好处啊!”

    ……

    几个老商贩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每个人都觉得碎叶城在城外设货仓的这一举措,简直故意为了方便大伙逃税而为。

    作为常年行走于丝绸之路的商贩,大伙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交税?多带少报的行为,再正常不过。路过一些小国之时,甚至一文税金都不肯交,直接靠贿赂当地官员来解决。

    而大唐的关卡虽然管得严,也远达不到无漏洞可钻。大伙身后的骆驼背上,至少二分之一的货物,根本没有交税。如果沿途掌管厘卡的官吏稍微认真一些,就会发现大伙手中关税结契与货物总量,根本不可能对得上号!

    “我明白了!”一个名叫福莱特老商贩忽然抬起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包头巾,“只要绕着碎叶走,碎叶镇的市署,就根本查不到咱们头上。而那碎叶城主,知道咱们不会老老实实缴纳关税,但是,又希望咱们能到碎叶城里做生意,所以,干脆想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胡说,那他不派市署的官吏,在门口查咱们,岂不是更好?!或者命令手下人即便查出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比这强!”另外一位名叫恩莱克的老商贩,立刻出言反驳,对福莱特的推断,很是不屑一顾。

    “可能是不希望手下人徇私吧!”有人低声为福莱特帮腔,“唐人做事,跟咱们不一样。唐人很讲究表面功夫,即便是作恶。”

    “我看不对,碎叶城主是想多收一份仓库租金,却忘记了税卡在城门口。”

    “也不对,他把税卡向外挪上三五里,或者在仓库附近,再加一道税卡,又费多大事情?”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然而,凭借以往的阅历和经验,却无论如何都推测不出碎叶城的政策,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甚至看起来好像是自相矛盾。

    到最后,只能由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一锤定音,“行了,大家猜不到,就别费劲了。我的意思是,把货物存在仓库里,让他们赚这个租金,无论租金有多高!”

    “就按你的意思来!”老商贩西波带头响应,随即,又突发奇想,“也许仓库是城主的夫人开的吧!入门交税,钱进的都是公账,并且大伙还可以绕城而过,一文钱都不让他收到。而大伙将货物存在仓库里,租金却直接给了城主家。”

    这是一个最为符合众人眼界和阅历的推测,商贩们闻听,都笑着纷纷点头。随即,又开始猜测起碎叶城的新城主,到底有几位夫人,以及各位夫人都属于什么部族来。一个个,两眼放光,乐不可支。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知道身边这些同伴都是什么货色,也懒得干预,叹了口气,骑在骆驼上东张西望。越看,越觉得心神不宁。

    碎叶城,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与记忆里数年前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却似乎又不太一样。然而,具体不一样在哪,他又说不太出来。也许过往行人多了一些?也许人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也许…,反正,很多地方都透着神秘。

    “车犁,靠近碎叶川那边。我的神啊,至少二十架。”身背后,忽然有人倒吸着冷气,高声感慨。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皱了皱眉,迅速将头转向碎叶河畔。果然,看到有二十几架车犁,并着排,被上百匹驮马快速向前拉动。车犁后,五十多条田垄快速向前延伸,从大伙眼前,一路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噢,噢,噢,厉害……”在田垄周围,许多农夫打扮的当地百姓,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正在被开垦出来的土地,也有他们每个人的份一般。

    犁车上,则有士兵腾出手来,向着农夫们用力摇晃。一个个,宛若刚刚凯旋归来的英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骄傲。

    “沙巴大叔,碎叶城守,不会真的出动士兵,替农夫耕地吧!”老商贩西波看得眼热,用手轻轻拉了一下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的骆驼缰绳,低声询问。

    “怎么可能?”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想都不想,立刻用力摇头。随即,又很不服气地低声补充,“即便是,那肯定也要收很高的佣金!否则,他岂不成了傻子?”

    “嗯!”周围的商贩们纷纷点头,随即,目光再度朝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脸上扫去,却没扫到任何心疼或者沮丧的表情。入眼的,只有如假包换的欢乐!

    大伙在心里,立刻否定了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的判断。随即,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正看得高兴之际,忽然听到河畔处,传来更热烈的喧哗。很多原本看犁车耕田的百姓,纷纷拔腿朝河畔冲去,一个个,唯恐落于同伴之后。

    “那又怎么了?”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抬起头,努力向河畔张望。凭借骆驼脊背高的优势,很快,他就将河畔所有景色,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一队士兵,正拉扯绳索,将一只两层楼高的巨大桨轮,朝河里缓缓安放。一名官员的站在一座模样古怪的房子旁,奋力挥动手中角旗,指挥士兵们步调一致。在围观百姓的欢呼与喝彩声中,桨轮越降越低,越降越低,最后,稳稳横在了河面上。而那名官员,则又将手中角旗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奋力挥舞。

    几名士兵跑到模样古怪的房子旁,合力搬开一个机关。“砰!”河畔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脚下土地微微战栗。桨轮被河水推动,开始缓缓旋转,带起一连串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而那名官员,则将角旗放在身边随从手里。随即一头扎进了模样古怪的房子里,不见踪影。

第三章 迷城 (下)

    “你们继续走,我去那边看一眼。”忽然觉得心痒难搔,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朝身后的商贩们丢下一句话,策动骆驼,快步奔向河畔的大水车。

    水车在他眼里,不算什么新鲜玩意。从拂菻到波斯,沿途都有不少国家利用水车灌溉农田,磨米磨面。然而,像二层楼高的水车,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并且直觉清楚地告诉他,水车旁边的那座模样古怪房子,不是用来磨面的。否则,金属碰撞声不会如此激烈刺耳。

    看热闹的百姓,有一小半儿,不是纯正的唐人。因此奥德雷沙巴的加入,没有引起任何排斥。随着人流,他很快就来到了河畔的水车旁。然而,就在他爬下骆驼,准备凑到那座模样古怪的屋子旁一探究竟之时,几名虽然兵卒,忽然毫无预兆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站住!”带队的伙长手按刀柄,满脸警惕地厉声断喝,“看热闹可以,但是,非经允许,不准越过白线。否则,后果自负!”

    “这,这……”奥德雷沙巴被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古怪屋子周围,用石灰画着一圈醒目的白线。赶紧讪讪停住脚步,红着脸东张西望。

    大部分看热闹的百姓,都集中于水车旁,像他这样对古怪房屋感兴趣的,总计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位。同样是被负责警戒的兵卒挡在了白线之外,那几个当地人,却不像他这么心虚,一边停住脚步,一边笑呵呵向拦路的士兵拱手:“军爷,刚才那位指挥你们安放水车的,是张镇守本人么?”

    “军爷勿怪,我们只是想走得近一些,给镇守老爷磕个头,感谢他老人家的恩德。”

    “军爷,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是镇守老爷救下来的。我只想靠近点儿,叩谢活命之恩。”

    “军爷,镇守老爷最近好征兵么?我们想当兵吃粮。”

    “军爷,这屋子,就是告示上说的工厂么?怎么跟城北那个看起来不太一样……”

    那些站在白线内负责警戒的士兵,脾气也真是好。居然谁都不嫌烦,一边笑着向看热闹的百姓拱手,一边高声解释,“刚才的确是我家镇守本人在指挥大伙安放水车。但是磕头就不必了。我家镇守不喜欢人动不动就跪下磕头。”

    “这里只是工厂的一个作坊。张镇守正在里边指点工匠干活,大伙别进去打扰他!”

    “征兵肯定会,但是得春播之后。具体哪天我们也不清楚。你们可以看城里的告示,或者问里长。”

    “轰!”一声巨响,忽然打断了周围所有喧嚣。脚下的大地又颤了颤,随即,奥德雷沙巴就惊异地看到,古怪屋子顶部,一个像是烟囱模样的石头柱子,居然降低了足足三尺高。

    “成了,成了,镇守,成了!”,“镇守英明!”“噢,噢,噢……”欢呼声忽然透窗而出,引得那些负责外围警戒的士兵,纷纷羡慕地回头。奥德雷沙巴则伸长了脖子,努力将目光看向窗口。还没等他清楚,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值得欢呼的喜事,屋顶上,又一根烟囱模样的石头柱子骤然矮了下去,“轰隆!”撞击声惊天动地。

    “吱吱吱,当当当,吱吱……”金属碰撞声和摩擦声,忽然变得更加尖锐刺耳。先前落下去的那根烟囱状石头柱子,忽然又缓缓上升,虽然速度很慢,幅度却清晰可见。

    窗口处,人影闪动。欢呼声和金属摩擦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曲令人亢奋的音乐。不多时,第一根烟囱状的石头柱子,已经上升到了原位。紧跟着,再度高速下落,“轰!”砸得屋子附近的土地上下起伏。

    这一下,恐怕是上万斤的力道,砸在人身上,肯定能把人砸成肉泥。奥德雷沙巴不明白那根烟囱装的石头柱子,究竟被派做什么用场。却本能地想到,大食征服者所展示的那些处刑器械。

    比起眼前的石头柱子来,恐怕那些砍头,剁手,炮烙等处刑工具,都是小儿把戏。任何刑罚,恐怕都比不上将人绑在台子上,眼睁睁看着上万斤的石头从天而降,更令人感到恐惧和绝望。

    但是,很快奥德雷沙巴就推翻了他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看到第二根石头柱子又升了起来,随即重重地落下。伴着刺耳的金属摩擦碰撞声和兴奋的欢呼声,两根上万斤的石头柱子,以缓慢的速度和恒定的频率,交替起落,如果用来砸人的话,早就把人砸成粉末了,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次重复。

    “让一让,让一让。”一名工匠学徒,推着独轮车从模样古怪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存心向看热闹的人炫耀,他没在独轮车上,覆盖任何遮挡。所以,车厢中的物件,很快就被大伙看了个一清二楚。

    是几件模样怪异,但上去却有些让人感觉很眼熟的铁坯,或者说钢坯,表面还隐约泛着红光。很显然,是刚刚在作坊里打造出来的,内部温度还没有来得及冷却。而打造这些钢坯的器械,不用猜,就是古怪屋子顶上那两根反复起落的石头柱子。

    “用上万斤的力气反复锻打,这得是什么神兵利器?”出于本能,奥德雷沙巴在看到钢坯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猜测此物的用途。然而,下一个刹那间,他却叹息着地低下了头,心脏迅速被苦涩充满。

    他知道钢坯是做什么用的了,怪不得,第一眼看到此物,他就觉得形状有些熟悉!是犁头,“车犁”的犁头!那车犁下用来翻地的两把大刀,果然不是纯钢铁打造。而是以木材或者其他材料做主体,再套了一只纯钢犁头!

    除非把眼前这间古怪房屋也一起搬走,否则,即便买到犁车,带回波斯那边,也很难仿制成功。马犁速度快过牛犁十倍不假,可速度越快,意味着犁头磨损会越严重。想要长时间使用,就得采用特别打造的犁头。而眼前这间模样古怪的屋子,恰恰是打造犁头的关键。

    没心情继续看热闹,转过身,奥德雷沙巴骑上骆驼,耷拉着脑袋去追赶自己的商队。因为道路越来越拥挤的缘故,他的商队并没有走得太远。很快,他就跟同伴们重新汇合到一起,然后根据沿途热心百姓的指点,在距离城门不到一百步的道路边上,找到了专门为往来商队提供便利的仓库所在。

    严格地说,那里不能单纯叫做仓库。而是一处可以租借仓库,存放骆驼,并且租赁房屋居住的大型货栈。与沿途其他城市和国家的货栈相比,仓库的租金非常公道,并且服务的档次,也高了不止一筹。

    “客官请里边坐,喝碗奶茶。不收取,免费赠送!”看到有新客人到来,热心且精明的伙计们,立刻提着亮闪闪的铜壶,端着干净的木碗,笑脸相迎。无论客人决定留下,还是看几眼就走,都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后者面前。

    奶茶里边茶放得分量很足,盐也加得很足,奥德雷沙巴喝了几口之后,就重新振作了起来。购买和仿制车犁,只是他临时起意,却不是他来碎叶的主要缘由。他选择绕道前来碎叶,是为了开辟一条更短的商路。从目前观察结果来看,这个决定应该没错,并且还有可能给他带来许多意外地收获。

    一边在心里自我安慰,他一边端着奶茶四下打量,准备找一个比自己早来同行,从对方嘴里,探听一下碎叶城内的基本情况。结果,他却惊讶地发现,七八名同行正手捧奶茶,围在客栈大堂内一块黑色的木板前,指指点点。

    “沙巴,卖,人家这边,犁车敞开了卖。咱们刚才,咱们刚才,差一点儿就犯下大错!”老商贩西波捧着奶茶,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朝着奥德雷沙巴小声叫嚷。

    “敞开了卖?怎么可能!”奥德雷沙巴楞了楞,本能地追问。

    “有啥不可能的,人家都明明白白写出来了!”西波用力点头,树皮一般的面孔上,难得出现了几丝羞愧,“咱们以后,可真得小心了。这地方,与咱们以往去过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人家犁车根本不藏着,敞开了卖,还可以订货,并且价钱也没两百把弯刀那么贵!”

    “哪写着呢?”奥德雷沙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着站起身,低声追问,“你看清楚了?做的准么?”

    “在黑板上写着呢,包括价格!”老商贩西波用手指了指黑色木板,低声回应,“犁车三十吊一架,还另外赠送两套犁头。此外,人家还卖纺羊毛的纺车,和织毛布的织机,价钱也不算贵,也是敞开了卖。”

    “真的?”仿佛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金山,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推开老朋友西波,快步走向黑色木板。以免后者看错了,让自己空欢喜一场。

    事实证明,西波没有看错。黑板上用唐字和突厥字,清楚地写着碎叶城眼下能提供的特色货物,以及这些货物交易价格。从便于携带的毛布,六神花露,万金油,草药,到笨重的纺车,织机、犁车,一样不落。

    只是,后几种东西,写明了现货数量不足,如果购买者需要两架以上,就得预定。先付一成订金,然后于八月左右再来碎叶提货。

    此外,如果购买者可以为碎叶城提供硫磺、猛火油、硝石和碱块,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获得一张优先券。凭借优先券,他可以当场提走犁车、纺车或者织机一台,碎叶城内的六神商行随时保证供应。

    如果商贩没有优先券,也不想等待秋天时取货的话,碎叶城的六神商行,还贴心地给出了第三个选择,那就是,去长安城外的六神作坊购买。那边有充足的现货供应,哪怕商队一次想买上百架犁车,也能保证十天之内提走。

    “这个六神商行,应该是城主家开的吧?为啥我以前在长安,听都没听说过!”有商贩一边看,一边小声嘀咕。

    “那是你孤陋寡闻,去年春天,六神商行将大食人的珍宝阁,打得在长安城站不住脚,乖乖卷了铺盖!”

    “啊,我想起来了。对,就是这家六神商行!卖一种琉璃镜子,只有拳头大小,却高达好几百吊。”

    “去年商路断绝,我没敢去大唐,没想到,一年功夫,人家就把分号开到了碎叶城中!”

    “城主好大的气魄,居然连犁车都肯卖。这碎叶城,将来不发达,才怪!”

    “希望城主能守得住吧,这里距离大食人的势力范围,实在太近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大食人敢明着打过来,就是跟大唐开战!”

    “这一趟,我真的来对了。这些货物,随便买一件,回去都不愁脱手。”

    “的确,这次来对了!”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在心中小声附和,然后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浓茶,迈开大步向客栈外走去。

    凭借直觉,他判断出,碎叶城内,肯定还有更多的惊喜等着自己。他这就想进去看一看,他已经迫不及待!

    …………

    “用昭,今天一共卖掉了二十架纺车,十四架脚踏织机和三架车犁”,门被轻轻推开,一身谋士打扮的骆怀祖,兴冲冲走进书房,将一本账册,放在了张潜的眼前。“此外,还有四十架犁车的订金,那些商贩可真不傻,都知道这东西带回去之后,肯定能翻上好几倍。”

    “多亏了师叔,否则,商贩们未必肯出这么高的价钱!”张潜从一大堆铜制的零件上抬起头,笑了笑,起身亲手给骆怀祖倒了杯茶,同时高声夸赞。

    “是你造的这种犁车的确好用,他们只要长着眼睛,就能看得到,我只是利用了他们想要偷,却偷不着的心思。”骆怀祖被夸得满脸得意,却装作一幅不肯居功模样,谦虚地摆手。

    无论是远离城市的开荒二人组,还是靠近碎叶川的多犁齐头并进,都是在他的谋划下,刻意安排的。表演目的放在首位,开荒本身反而退居其次。

    而表演达到的效果,也正如他事先所料。那些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来自各地的细作,骗子,强盗都混于其中。看到车犁的强大功效之后,商队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弄到手,偷偷运出大唐。

    而一旦商贩们心里起了“不惜代价”的念头,并且发现偷和抢,都要冒粉身碎骨的风险,对车犁的价格,就会变得迟钝。无论碎叶城的六神商行将车犁标到多高的价,只要肯卖,他们就会趋之若骛!

    “师叔一招,给碎叶城带来的好处,可不止是多出来的那点而红利!”知道骆怀祖是什么脾性,张潜想了想,继续笑着夸赞,“今年一整年,往返丝绸之路上的商贩嘴里,都放不下咱们碎叶城。而他们只要肯来走一圈儿,哪怕什么都不买,都能给碎叶城带来新的消息和人气。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咱们急需的猛火油。”

    “已经有三家商队,提出用猛火油换车犁,我按照你说的配额制,答应了下来。每五千斤猛火油,可以得到一台现货车犁的配合。然后猛火油的价钱,和车犁的价钱互相折算。”骆怀祖虽然喜欢听人夸奖,却笑了笑,美滋滋地将话头岔到了交易上。“不过,这几天收到的现货很少,总计才二十多桶,全部加起来连两千斤都不到。”

    “没事,有了开头,就有以后。关键是让他们看到利益,才能源源不断地把货送过来!”张潜又笑了笑,轻轻点头,目光之中充满了期待。

    缺乏工业制造酒精的知识和条件,目前他的酒精,全是靠从黄酒中提纯。而黄酒,又是靠粮食酿造。小规模生产的情况下,在长安周围,暂时还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如果大规模生产,并且还是在缺乏粮食的西域,就有些伤天害理了。

    所以,用汽油混合物取代酒精,作为火龙车的燃料,已经迫在眉睫。哪怕猛火油全靠走私,价格居高不下,也好过拿粮食去酿酒,然后再从酒中提炼酒精。

    此外,在不考虑成本、产品质量和提炼效率的情况下,分离猛火油,工艺一点都不比蒸馏法制造酒精复杂。蒸馏法制造酒精,他至少得用到一口铁锅,一段竹管和一只冷凝罐儿。而土法分离猛火油,按照另外一个时空的某些绝招,他只需要准备两只铁皮桶。

    “你说的那种,那种汽油,真的能替代酒精?”骆怀祖却有点儿不放心,忽然收起笑容,压低了声音询问。“牛师奖那边一直在催你给他炼制酒精,甚至也用了不惜代价这四个字。如果猛火油炼制出来的东西,没有酒精效果好。你对他虽然有救命之恩……”

    “放心,汽油用在火龙车上,比酒精效果强十倍。”张潜胸有成竹,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已经派郭敬去盯着,用铁罐子分离猛火油,很快你就能看到结果。以前没有猛火油,用酒精,才是权宜之计。”

    “那就好,免得他觉得你恃宠而骄。”骆怀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笑着点头。“那老家伙虽然没有资格做你的依仗,但他能多看顾你一些,你在碎叶就会顺利许多。没必要因为区区几千斤酒精,就让他对你生了隔阂。此外,虽然他不在乎,该表示的尊敬,你还是得表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张潜点了点头,虚心表示接受,“我准备派遣工匠,在三河口,也就是新姑墨城那里,专门架设水车,开设甲胄作坊。让王翰一边主持建造新姑墨城,一边督造耀星铠和铁背心。无论造多少,都按本钱卖给牛总管。”

    “这还差不多,他是武将,铠甲兵器,才是他的最爱。”见张潜肯听自己的劝,骆怀祖顿时觉得好生欣慰。然而,话音落下,他忽然又轻轻皱眉,“娑葛已经被你宰了,突骑施各部也都老老实实把部落里的唐人全都送到了碎叶。牛都护还要储备那么多酒精和盔甲做什么?他,他不会是想要造反……”

    “他全家都在长安,此番出征,就带了几个侄儿随行!此外,我,韦播,郭鸿,都不能算是他的嫡系,不会对他无条件服从。”张潜看了骆怀祖一眼,对此人的想象力,好生“佩服”,“他储备酒精和盔甲,是为了去对付突厥。张仁愿向朝廷提出了条陈,今年秋天,朔方军从受降城往西打,安西军带着葛逻禄部,从盐泊州(克拉玛依)挥师向东,合力灭掉突厥,会师狼居胥下!”(注:狼居胥,即外蒙古地区杭爱山。)

    “会师狼居胥下,老家伙好大的气魄!”骆怀祖被吓了一跳,惊诧的话脱口而出,“是不是急了一些!多给你和安西军几年时间,不更好么?去年安西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实力不可能恢复那么快。而按照你的打算,只要羊毛布能买得好,今后西域各部族,就会牢牢地跟中原结为一体,墨啜怎么拉都拉不走!更何况,墨啜近两年虽然屡战屡败,可眼下突厥好歹也还好有几百万人丁。那张仁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多等两年又怕什么?!”

    “不是张仁愿急着一战拿下漠北,是圣上等不得了!”既然已经拿骆怀祖当了心腹,张潜也不对他隐瞒,叹了口气,低声解释,“据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从去年十一月,就已经站不起来了。而他即位以来,对张仁愿一直极为倚重。哪怕当年被武三思逼得寝食不安,都不肯将张仁愿从朔方调回来给自己壮胆。所以,张仁愿想在他驾鹤西去之前,荡平突厥,也好让他走的时候,心里别留下太多遗憾。”

    他说了那么多,骆怀祖却只听到了一句,红着眼睛,大声追问。“你的意思是,李显要死了!就像你去年预测的一样?真的已经活不过今年?”

    “我不确定,但他的确已经病入膏肓!”张潜心里很不是滋味,叹息着点头。

    李显对他有知遇之恩,虽然在他来西域之前,始终没给过他任何实权,但是,在官职,爵位,俸禄方面,却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然而,李显的软弱,多疑,善变,也曾经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到失望,甚至,不敢将自己脊背交给此人,以免一不小心就死于身后射来某支暗箭之下。

    “他,他,他也有今天?当年要不是他…,唉——”同样心里五味杂陈的,还有骆怀祖。先是咬牙切齿,然后,忽然仰起头,喟然长叹。

    他最近十多年来的人生目标,就是亲手杀掉李显,给当年因为李显的软弱,而死于武则天之手的那些人报仇。然而,此时此刻,得知李显真的寿命将尽,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任何快乐。

第四章 点火

    “秋天时,碎叶军也要出战,对吧?如果是的话,我想留在碎叶城,帮你看家。”沉默良久,骆怀祖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酸涩。

    这是一个无奈地选择。他可以放弃去刺杀李显,他可以忘掉那些仇恨,然而,他却不愿意为李显去作战,更不愿意自己在前线舍生忘死,只为了让李显在死的时候,心里能少一些遗憾!

    张潜理解他的选择,想了想,强笑着点头,“碎叶军是安西军的一部,肯定得出战。但是,碎叶城不容有失,师叔能留下帮我看家,最好不过。”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如果师叔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也可以现在就为去天竺做准备。黑火药师叔已经会造了,火龙车制造的方法,我也可以写给师叔。此外,我还可以给师叔备一笔钱粮,供师叔招募部属,以三千人为上限。超过这个数字,我怕供应不起足够的粮食!”

    “你想赶我走?”骆怀祖脸色忽然涨红,目光中充满了愤怒。“老夫就这么不受你待见?老夫为了你……”

    “师叔,你知道我不是这种意思!”知道此刻是对方最敏感的时候,张潜轻轻按住骆怀祖的肩膀,示意对方保持冷静,“我能在西域站住脚,师叔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大半儿。对此,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否则,也不会提前把火药配方给了师叔。但是,正因为感激师叔的鼎力相助,我才不想让师叔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听他说得恳切,骆怀祖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却摇了摇头,悻然强调:“也不算什么不喜欢,老夫是为了完成跟你的交易,不是李显。老夫当初跟你约定的是五年!这才过了一年多,老夫不会言而无信!”

    唯恐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再次犹豫了一下,他的声音忽然转高,“老夫一诺千金,从不反悔。还有三年半,眨一下眼睛就能过去,老夫也等得起!此外,老夫也得盯着你,免得你不小心被人杀了,糟蹋了你的师门绝学!”

    “那我就多谢师叔了!”知道老家伙此刻纯粹是嘴硬,张潜笑着向此人拱手,“师叔如果愿意,可以把你门下弟子,都喊到碎叶来。趁着我在碎叶一个人说得算,他们改个名字,重新落户,然后就可以公开出来做事,不用再四处躲躲藏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骆怀祖立刻转怒为喜,瞪圆了眼睛敲砖钉脚,“老夫把他们喊过来之后,你必须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只要不在我治下作奸犯科,那么,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我都不会过问。”张潜想都不想,痛快地答应,“如果他们有本事,人品也靠得住,师叔还可以推荐他们出来做官。从碎叶到新姑墨,我治下五六座城池,如今几乎无处不缺人手。”

    这是一句实话。去年年底,牛师奖为了答谢张潜的救命之恩,大笔一挥,将碎叶城到三河口这片横跨天山南北,方圆不下千里的地方,全都划归了碎叶镇治理。他老人家当然是出自一番好心,却忽略了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那就是,张潜既不是出身于世家大族,也不是出身于大唐将门。

    如果背后有一个成规模的家族,张潜做了碎叶镇守使之后,根本不用他自己开口,家族就能给他派来足够的幕僚,以免“肥水流进外人田”。如果出身于将门,张潜在军中的叔叔伯伯们,也会四处搜罗才俊,帮他解决燃眉之急。而现在,他麾下有大把的空缺,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甚至连郭敬、任齐这种带兵的校尉,都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派出去担任一城之守。

    为了应对这种窘迫局面,张潜去年冬天就开始写信,分别向张若虚、贺知章和两位长辈求援。然而,两位长辈在回信承诺帮忙,却非常委婉的提醒他,不要寄太大希望。这年头,在大多数唐人眼里,西域乃是蛮荒之地,通常只有犯了事的官员,才会被贬谪到那边。

    而此时的长安城中,读书人虽然多,目光长远的却没几个。大多数人,都宁可在长安城内四处投卷,寻找一个黄衣铜銙的机会,也不愿意去地方上,穿绯带金。更甭提去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眠沙卧雪!(注:黄衣铜銙,土黄色衣服,铜腰带扣,是京官之中不入流小吏的服饰。而绯红袍子,金腰带,则是从五品州别驾袍服,比县令高)

    既然通过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位前辈之手,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才”,张潜只好另辟蹊径。反正他需要的人才,也不是什么“学富五车”之辈。能识字,通俗务,知道学习,品德上没有太大暇纰,也就足够。

    从这个角度上看,墨家子弟当然是非常好的人选。虽然墨家子弟之中,理想主义者比较多,但墨家子弟却从不鄙视工匠。而在张潜规划中,碎叶城肯定要走原始工业化道路,墨家子弟来了,不愁找不到用武之地。

    谁料,骆怀祖听到了他的承诺之后,却又犹豫好一阵儿,才艰难地咧嘴而笑:“你倒是心胸开阔,就不怕将来碎叶镇上下,都安插满了我的徒子徒孙,直接将你架空?”

    “师叔说笑了,首先,我相信师叔不会这么干。”张潜楞了楞,笑着摇头,“其次,师叔的徒子徒孙,也都是唐人。第三,我既然敢让师叔将师兄师侄们都喊来,就说明我有把握让碎叶镇不脱离我的掌控。如果我连这点做不到,将来又如何应对大食人的窥探?!”

    “嗯?”骆怀祖再度皱起了眉头,低声沉吟。片刻之后,又叹息着摇头,“也对,齐墨只是一个门派,而山那边,却是大食一国。如果你连我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虎视眈眈的大食人?”

    说罢,也不待张潜回应,猛地伸出手,他轻轻拍打自己的额头,“我知道了,你这是有恃无恐!如今碎叶城里,至少有三万多人,是你从突骑施各部救回来的奴隶。他们都恨不得给你立长生牌位,谁要敢谋害你,除非一下子就把你杀掉,否则,不用你下令,碎叶城里的人,就会活活撕碎了他。”

    张潜笑了笑,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驳,低下头,继续摆弄桌子上的青铜零件。

    骆怀祖见多识广,但是,对人性的判断,却太理想化了。而张潜根据自己所学过的知识和对另一个时空的各国历史揣摩,却早就明白,感恩只是一种情绪,与高兴、悲伤、愤怒一样,很难保持长久。

    如果社会整体财富不持续增加,大部分曾经做过奴隶的人,心中对统治者的失望,都会迅速超过感激。而统治者本人及其下属,也很容易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新的奴隶主。

    屠龙少年坐在巨龙的尸体上,长出犄角和鳞片这个寓言,在另一个时空里,可不仅仅是寓言。事实上,这种悲剧,于另一个时空的很多国家中,都曾经切切实实的发生,并且不断重复。而如果做奴隶的话,在张潜看来,做同族的奴隶,和做异族的奴隶,其实没啥区别。

    张潜早就知道碎叶城内,很多人在给自己立长生牌位。但是,他却不敢把自己的安全,和碎叶城的未来,寄托于百姓的感激之情上。他的真正依仗,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是,眼前这些青铜零件。

    在他眼里,这些越来越精致的零件,意味着技术的不断进步,意味着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意味着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取代过去的农牧渔猎。意味着人类依靠机械,就可以获取丰富的食物和巨额的财富,而不用再去看天吃饭,更不用再去对同族敲骨吸髓。

    根据另外一个时空的人类经验总结,张潜相信,当大多数人,都从技术和生产方式的进步中,获得了利益之后,就会在不知不觉而中结为同盟,无论谁想做违背他们利益的事情,都会被毫不留情的碾成齑粉。而他自己,只要成为这个同盟的领路者和推动者,就不用担心被某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用阴谋和手段架空。同盟的组成者们,会自行判断出谁在伤害他们的利益,进而像白细胞清除病毒一般,把野心家清除出局。

    “我可以写信叫一些人过来,但是你也别报太高希望。”见张潜不接自己的茬,骆怀祖还以为,自己刚才不小心揭开他的真正底牌,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歉意承诺,“齐墨原本也没多少人,当年为了推李显上位,又损失惨重。活下来的都东躲西藏,我想找他们,也不太容易。”

    又犹豫了几个呼吸时间,他试探着补充,“要不,我喊一些绿林道上的朋友过来。你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金盆洗手?那些人虽然良莠不齐,但被官府抓到了,大多数也只是充军发配到边塞。也许还没碎叶这么远。”

    这个提议,实在有些胆大。张潜听了之后,立刻又皱起了眉头。反复考虑了好一阵儿,才低声回应,“可以,但是师叔得提前把一下关。罪大恶极的不要,名声太差的不要,其他,如果其本人愿意来,过去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过问。但是,如果被日后因为过去做下的案子,被人翻了旧账,也甭指望我替他出头。”

    “看你说的,我骆怀祖当年,在绿林道上,好歹也被称为大侠,怎么可能跟那些无恶不作的匪类去结交!”骆怀祖气得直翻白眼儿,但是,却明白张潜的承诺,已经是他这个位置上所能承担的极限,先低声抱怨几句,然后又主动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提议,“还是算了!收留他们,容易拖累到你。到时候被人弹劾你一个包庇贼寇,你就得不偿失了。”

    话音落下,他自己又是一愣。心中暗道,老夫什么开始处处为他考虑了?他又不是老夫的弟子,还整天宣称秦墨和齐墨不是一家?

    正困惑间,却又张潜低声说道,“那就只剩下公开考试一条路可以走了。总不能站着这么大一片地盘,却连一个官府的架子都搭不起来。那样的话,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下一个周以悌,空顶着一个西域经略的头衔,却做了无根之萍。”

    “你要开科举?”骆怀祖饶是胆子大,也被张潜的打算给吓了一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疯了,万一被人汇报给了朝廷,以李显的多疑,虽然已经病入膏肓……”

    “不是科举,只是地方上的小考。相当于长安那边的州县年底考试。”张潜楞了楞,旋即笑着摇头否认,“别处地方考试,是替朝廷选拔人才,择优胜者推荐去长安参加科举。咱们这儿缺人,只能特事特办。只要考过地方试初选,就先在碎叶镇授予官职,然后再向朝廷报备!

    “那倒是可行。至少名义上,能说得过去。”骆怀祖想了想,顺口补充,“实在没人可用的话,还可以开一家书院,就像你在渭南时那样。就是见效慢了一些,没个三年五年,看不到结果。”

    “那就双管齐下,先考试录用一批应急。其他的,再通过书院慢慢培养。”张潜的反应很快,立刻根据骆怀祖的建议,做出了相关的调整。“不对,第一批通过考试的,先送入书院,学习如何处理日常事务。三个月之后,再根据其才能和具体表现,安排相应职位。”

    “嗯,这样,培养出来的人,用着肯定顺手!”骆怀祖听得心中好生佩服,笑呵呵地点头。

    “我自己做山长,师叔你可愿意来做副山长?平时,通常我都不会露面。日常事务都交给你来处理。师叔如果想教一些墨家学问,我也不会干涉。”张潜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看向骆怀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

    “我?也好!”骆怀祖犹豫了一下,再度轻轻点头。看向张潜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他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替张潜考虑了。虽然张潜始终不承认,秦墨与齐墨为一家。然而,张潜日常所做的很多事情,却与墨家所坚持的理念暗暗相合。此外,张潜做事方式,也越来越合他的胃口。虽然平素看上去谨小慎微,关键时刻,胆子却大得没边儿。这才坐上碎叶镇守使几天,居然就想着不经过朝廷,直接开科举士。

    “碎叶地方偏僻,得特事特办。所以明经,明算,明法,明书四科,只要通过,都可以授予官职。此外,工匠、郎中、织工,农耕,放牧等行业,如果有佼佼者,也可以进入书院,经培训后授予官职。至于进士试,有碎叶学子愿意赶赴长安报效朝廷,官府资助他全部路费。”张潜却没像骆怀祖考虑得那么多,只管顺着自己的想法说道。

    他想要参考的,其实是另一个时空的公务员考试制度。在二十一世纪的华夏,虽然科举早已废除。但公务员考试,却大行其道。原因无他,任何政府都需要小吏干活。现代化程度越高,需要管理者越多。而这些管理者,却未必非得是什么治国安邦之才,能迅速适应当地的环境,并且将上级的指示尽最大可能贯彻执行,就算合格。

    “你是镇守使,你自己说得算。”骆怀祖不明白张潜为何连工匠、郎中、农夫、牧羊人,都要择优拉入官员队伍,只当他想以最快速度组建自己的班底,皱了皱眉头,低声附和。

    “那师叔就辛苦些,帮忙筹备一次考试。题目千万不要出得太难,太难了,我担心没有人能考得过。”王翰去了三河口坐镇,王之涣去了叶支城,眼下张潜手头是在无人可用,只好让骆怀祖能者多劳。

    “我……”骆祖本能地就想拒绝,然而,见到张潜那满脸疲惫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算了,算老夫欠你的。你还有什么事情,尽管一并丢过来,老夫一口气全给你扛了便是,省得你把自己活活累死。”

    “暂时倒是没有了!”张潜笑了笑,长长吐气,“等卫道和牧南风他们来了,师叔就能多少轻松一些。眼下,还请师叔多多辛苦。”

    说着话,他又把目光转到了身前那些铜件上。一边琢磨,一般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扳机、一只卷簧、几个齿轮、一只磨轮、一个小小衔铁,与一个特制的铁架子,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骆怀祖看得好奇,亦知道自家这个便宜师侄,很少做无用的事情,忍不住低声打听。

    “打火器!”张潜笑着用镊子夹了颗燧石,放在了衔铁上。随即,将刚刚组合好的器械端在手里,轻轻扣动扳机。

    扳机后退,推动齿轮旋转,通过卷簧蓄力,又将力量从卷簧另外一侧输出,推动衔铁,同时带动一只齿轮,发出悦耳的摩擦声。

    第二只齿轮带动第三枚略小一些齿轮,以前者的四倍速度旋转。焊接在第三枚齿轮上的金属柱状磨轮,也以四倍的速度旋转。衔铁下落,燧石与高速旋转的金属柱状磨轮接触,刹那间,擦出一连绚丽的火星,“哒哒哒哒……”

    张潜的面孔,迅速被火星照亮,上面的喜悦,如假包换。

第五章 新兵(上)

    “起床了,起床了,快点,洗脸,漱口,叠好被褥,然后集合,路光腚,穿上你的裤子!车前草,告诉你多少次了,睡觉的时候,不把鞋子压在枕头底下!”天刚放亮,伙长张三就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扯着嗓子,在宿色里大呼小叫。

    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新兵们,一个个像被马蜂蜇了屁股般从铺上跳下地,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一个个,动作比兔子还快。

    然而,他们的伙长张三,却仍旧不满意,一边快速收拾自己的衣服被褥,一边声嘶力竭地催促:“快点,都快点,全都麻利着。记住了,你们只有一刻钟时间。洗脸,漱口,叠被子,上茅房,总计一刻钟,超了时,老子绝对不等他。奶奶的,这会儿一个个懒得像猪,当初给人做牧奴时,怎么没看见你们谁敢贪睡?!”

    新兵们被训得面红耳赤,却谁都没勇气还嘴。伙长张三骂人难听,可骂得都是事实。在给突骑施人做牧奴的时候,哪怕是生了病,也没人敢睡到天亮。鸡叫二遍敢不起床,族丁的鞭子早抽到身上了,挨了打的,还得跪在地上谢恩,否则,保不准皮鞭就变成了刀子。

    “不要抢,洗脸水足够,杨树杈儿,你是娘儿们啊,洗一次脸用大盆子水。铁柱,多洗两把会死啊,你摸摸,你摸摸,昨天夜里流的鼻涕还挂在脸蛋子上!还有你,逯得川,别往前挤。他们洗脸,你不会先去叠被子么?挤什么挤?好歹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蠢得像一头驴?!”骂声继续在宿舍里回荡,伙长张三已经收拾完了自己衣服和被褥,然后开始挨个监督麾下的弟兄。

    被他点了名字的弟兄,谁都不敢还嘴。红着脸努力改正。按照碎叶唐军规矩,新兵能不能顺利转为战兵,伙长的意见,要占一半分量。如果得罪了伙长张三,后者只需要在考核时,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断送了他们“转正”的可能。

    而伙长张三,除了嘴巴凶一些,没事儿喜欢骂人之外,对他们其实相当不错。即便骂他们,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是为了他们着想。再过十天,新兵营的结业考核就要开始了,如果有谁这时候因为贪睡,被训练营的教官抓到,导致考核无法通过,三个多月训练之苦,可就全白挨了。

    “洗完了没,洗完了就赶紧去用盐水漱口。口气重的,嚼柳树枝,把牙也擦一擦。”挨个把手下弟兄“训斥”了一个遍,张三终于心满意足。又大声吩咐了一句,然后自己凑到装水的瓦瓮前,最后一个舀水洗脸。

    他麾下的弟兄们吐了吐舌头,纷纷端着舀好了水的木头杯子,走出门去。把发下来的细盐末,倒进木头杯子中,先用冷水化开。然后又将冷水含在嘴里,反复漱口。

    新兵王德宝在被突骑施抓去做奴隶之前,曾经是一家粮店少东家。所以并不觉得盐末有多珍贵,漱完了口之后,立刻将嘴里盐水,吐到了一个指定的土坑之中。而他的好朋友逯得川,以及其余几位伙伴,却全都趁着伙长张三不注意,将漱口盐水吞进了肚子里,哪怕被咸得直皱眉头,也不肯浪费一滴。

    “吃盐多了,会坏肾。你们小心,将来娶了媳妇也白娶!”王德宝生来喜欢开玩笑,立刻掐着自己的腰眼儿,低声奚落。

    “用你操心?!”立刻有一个名叫塔尔乎的新兵,转过头,反唇相讥,“你还是想想自己吧,跑步,骑马,射箭,刺枪样样不灵。如果再不努力,除非考官眼睛瞎了,才让你过关。”

    “可不是么,王胖子,你既不会种地,又没手艺,做生意也没本钱。如果连战兵考核都通不过,看你将来拿啥娶媳妇!”另外一个绰号路光腚的新兵,也在旁边低声给塔尔呼帮腔。

    “你们怎么知道老子考不过?”王德宝被戳到了痛处,红着脸低声反驳,“老子这几天,每天都在跟着伙长加练,等考核之时,保证让你们全都大吃一惊。倒是你,路光腚,你上一轮考核,结果根本不比我好哪去。还有脸来说老子,如果……”

    一句话没等说完,伙长张三的话,已经在他背后响起,宛若半夜时的惊雷:“又在瞎扯什么蛋?都皮痒了是不是!洗漱完毕。就赶紧上茅房,然后整队,报数!”

    “是!”王德宝不敢再跟人拌嘴,缩了缩脖子,小跑着返回屋子内,将木头杯子放回窗台上,然后又小跑着出门站队。

    其他八名新兵,都跟他采取了同样的动作。大伙按照三个多月的训练标准,在宿舍门前对着窗户排成一条横队,然后大声报数,“一、二、三……”

    “嗯!”伙长张三,也把漱口杯放回屋子。然后快步走出,对着所有人轻轻点头。随即,快步站到了队伍正前方,扯开嗓子喊道:“三团二旅一队五伙,出发,目标,大校场。”

    说罢,率先迈开脚步。其他弟兄,则紧紧跟上,转眼间,就伴着晨风,英姿勃发地出现在了专门供新兵晨练的大校场之中。

    校场上,已经有了七八支队伍,在老兵伙长的带领下开始跑圈儿。每个人,都顶着一头亮晶晶的汗珠,但是却精神抖擞。

    新兵训练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虽然累了些,苦了些,但是,只要通过考核,每天一百铜钱的军饷,就在向他们招手。此外,战兵的行李,鞋袜,坐骑,武器,全都由碎叶镇统一下发,自己不用花费一文。

    “三团二旅一队五伙,跟上!”看到有别的队伍走在了自己前头,伙长张三立刻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又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句,随即脚步开始加速。

    逯得川,王德宝、路光腚、盖择等新兵,默默跟上自家伙长脚步。沿着校场中最大的一个椭圆形圈子,结伴飞奔。

    在碎叶军的新兵考核标准当中,跑步乃是基本项目之一。一刻钟,一千五百步算合格,两千步算优秀。这个标准,伙长张三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达不到,但是,几个月跑下来之后,他却发现,其实两千步也没啥难度,大部分人都能够在一刻钟之内完成。而自己,如果发一发狠的话,一刻钟时间内,甚至能再多跑出一大段,直接达到两千二。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会跑这么快。他是三团二旅一队五伙唯一的老兵,也是这支队伍的伙长。他得照顾麾下的其余九个弟兄们,同进同退。虽然他这个老兵,年龄一点都不老,资历也只比冻城入伍的新兵们,早了六天!

    他是在姑墨城,加入碎叶军的。当时很多被解救的奴隶,都不看好碎叶军的前途,拿了张镇守使给的领钱和干粮自行逃命去了。他年纪卿,又没有亲戚可以投奔,所以干脆把心一横,投了军。本以为很快就会战死沙场,一了百了。谁料到,竟然跟着张镇守一路从姑墨打到了冻城,随即又拿下了碎叶。

    在打进冻城之前,碎叶军不分战兵和新兵,所以张三一入伍,就成了战兵。而作为战兵,他的战斗技能,照着张镇守身边的亲兵和从疏勒城来的老兵们,又差得实在远了一些。所以,当娑葛被彻底剿灭之后,像他这种半路从军的战兵,就和冻城光复之后入伍的新兵们一道,被送进了新训营。

    这个安排,曾经让张三很是失落。然而,很快他就重新振作了起来。

    究其缘由,既不是因为到了新训营之后,他依旧是新兵伙长,麾下带领的弟兄,有一大半是在冻城开始跟着他的熟人。也不是因为,他本人依旧享受的是战兵伙长待遇,该拿的军饷一文都没少。而是因为,新兵营内所学的科目,大部分都是张镇守亲自制定的,并且每一项,都亲自给大伙做过示范。

    “张镇守不是因为嫌弃大伙,才把大伙赶进了新训营。而是,他想把大伙当做嫡系来培养!”第一次接受到张潜言传身教之时,张三就恍然大悟,随即,便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和体力,投入了到了训练之中。

    在他的带动下,三团二旅一队五伙,不能算是整个新训营表现最出色的,但绝对能排进前十。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十名新兵,与以前的自己比起来,也全都脱胎换骨。如果现在就开始结业考试,张三相信,除了王德宝稍微会有些困难之外,自己和其余八名弟兄,肯定能顺利过关。但是,他却希望,自己能把所有弟兄都带到战兵营去,一个不落。

    “张伙长,这是第一圈儿的记录,接着!”负责统计晨练数字的旅率周旷,站在校场边缘,大喊着递过一枚竹签。

    伙长张三迅速将心神从追忆中收回,笑着接过竹签,冲着身后的弟兄们晃了晃,同时继续迈动脚步。椭圆形圈子,跑一圈儿下来大概是六百步,两圈半就能完成当日训练指标。但是,他通常会带着弟兄们跑上三整圈,然后再来上一轮伏地挺身,刚好就到了全营集合进行队列操练的时间。

    一支先开始晨跑的队伍,被他和他身后的弟兄们,默默超过。对方不服气,也集体加快了脚步,但是,没多久,这支队伍的前后就开始脱节。带队的伙长,被逼无奈,只好又将速度放缓,任由张三等人从自己身边超了过去,越跑越远。

    又一支队伍,被张三等人无声无息地超过。紧跟着,是第三支,第四支。第二圈环跑,很快结束,张三身后,出现了明显的喘息声。他将眉头皱了周,却没有减缓速度。转眼到了第二圈儿半,身后的喘息声愈发沉重。他抬头向终点看了看,脚步频率稍稍放慢。

    大个子盖择悄悄跟逯得川换了个位置,随即,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也超过逯得川。将自己换到倒数第二位置的逯得川,则悄悄地伸出右手。排在倒数第一位置的王德宝看到了,立即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搭上了逯得川的手掌。

    这是一个明显的作弊行为,伙长张三虽然没有回头,却心知肚明。但是,他却不打算去干涉。

    第三圈已经跑了一大半儿,即便没有逯得川帮忙,王德宝也完成了一千五百步指标。接下来的小半圈,属于加练,王德宝不退出,就是胜利。况且在他看来,袍泽之间互相照顾,绝对是一种美德,值得提倡。

    不过,今天,王德宝的运气却有点儿差。才被逯得川拖着跑了不到一百步,身背后,就响起了清晰的马蹄声。紧跟着,怒斥声,就从半空中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互相拖着跑的?这样跑,还有什么用?都练了三个多月了,如果连坚持跑一千五百步的体力都没有,就尽早退出。否则,到了战场上,没等敌人来杀,自己就先趴下了,还要拖累袍泽!”

    “我,我已经跑,跑够了一千五百步。”王德宝喘息着停下脚步,手扶着膝盖,高声辩解。

    “长官,他的确已经跑完了今天的指标。不信你可以问周旅率!”逯得川也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解释。

    伙长张三心中暗叫一声倒霉,带着其余所有弟兄停住脚步,然后举着两枚竹签,向骑在马背上的,一名做教头打扮的军官行礼,“上官容禀,新训团三团二旅一队五伙,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一千五百步日常训练任务,属下正在带着他们加练。新兵王德宝体力不济,却不愿退出,是属下准许新兵逯得川就近对他施以援手,并非他们二人合伙作弊!”

    后者姓任,单名一个寿字,是新训营的教头之一,也是出了名的“事精”。喜欢吹毛求疵不说,任何错误落到他眼里,都会被无限放大。所以,为了避免王德宝和逯得川两个,被此人抓了典型,张三必须赶在误会发生之前,将一切解释清楚。

    然而,不听他的解释还好,一听,马背上的教头任丙,立刻以为他是在包庇手下弟兄。将手中马鞭举了起来,照着他的肩膀就是狠狠一下,“你当我瞎,还是当我傻!我刚才就站在校场门口,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比你们早到的,还没跑完两圈儿,你们居然……”

    张三还是第一次挨鞭子,不敢躲闪,直挺挺地用肩膀和脊背硬捱。王德宝在旁边看了,心中倍感负疚,毫不犹豫冲上去,用身体护住了他的脊背,“别打我们伙长,他没有骗你。你不信,可以检查他手中的竹签,也可以去那边问问周旅率!何必急着发威?!”

    “老子打了又怎么样?”教头任丙原本就是个急脾气,又坚信不打不成材,手上加力,鞭子挥得更高。结果,一不小心就抽在了张三脸上,顿时,就有一道深红色的鞭痕,在后者脸上浮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逯得川忍无可忍,抬手抓住了鞭鞘。“我们伙长都跟你解释清楚了,怎么还打他!”

    “你看一眼竹签啊,两枚,我们要是跑一圈半,怎么可能有两枚竹签?!”

    “周旅率就在附近,你问一声就能弄明白的事情!”

    ……

    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等人,同仇敌忾,一起走上前,对着教头任丙怒目而视。

    教头任丙,顿时明白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张三。然而,让他向一个小小的新兵伙长认错,却绝无可能。猛地将马鞭往后一扯,他继续厉声呵斥,“松手!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禄得川以前没少挨突骑施人的鞭子,从没勇气反抗。而今天,却不知道为何,气血上头。竟然单手牢牢地握住鞭鞘,横眉怒目,“老子是来给张镇守当兵的,不是过来挨你欺负的。老子如果犯了军纪,被你打也就打了。明明自己错了,还打人,你算……”

    “打了又怎么样?还要不是老子,你们几个还在给突骑施人做大牲口呢!一天到晚,不知道挨多少鞭子!”被逯得川说得心虚,任丙硬着头皮,强词夺理。“老子打你们,是看得起你们。换了别人,老子只会拔刀!”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别揭短。逯得川这辈子,最屈辱的经历,就是在冻城被突骑施人当做奴隶。王德宝,路光腚等人也是一样。当即,几个袍泽不约而同抓住了皮鞭,奋力猛拉,“老子不缺你看得起,有种你就拔刀!”

    皮鞭脱手,任丙又气又急,大喝一声,本能地去拔腰间横刀。就在此时,一粒石子悄然穿过人群,正中他的手背。紧跟着,骆怀祖的声音,也在众人耳畔响了起来,“镇守使来了,你们别再闹了。有什么话,等会儿下去之后慢慢说。”

    “庄主!”任丙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顿时就恢复了理智。赶紧扭过头,冲着声音来源方向,拱手行礼。

    “见过镇守使!”张三抬手抹去脸上的血和眼泪,带着麾下弟兄们,一起向张潜行礼,双眼却不肯与张潜相对,看向地面的目光当中,充满了失望。

第六章 新兵 (下)

    “你的脸怎么回事,谁打的?”张潜飞身跳下坐骑,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张三面前,铁青着脸色询问。

    这个张三他认识,是去年他带领安西军收复姑墨之后,接受动员带头参军的奴隶工匠之一。因为口齿灵活且身体结实,在冻城被提拔为伙长,带领冻城参军的另外一批新兵。随后,又因为会说一口流利的突骑施话,被破格选拔进入敢死队,跟他一起潜入过叶支。

    按道理,对于这样一个可塑之材,教头任丙应该欣赏有加才对。而抡起鞭子朝脸上抽,甚至还准备拔刀砍人,则明显是恨之入骨了。所以,作为碎叶军的主帅,张潜必须弄清楚,双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不是因为任丙刚才没来得及将刀拔出,就轻松将此事揭过。

    “他顶嘴!”任丙心里发虚,不待张三回应,就抢先解释。“我本来想给他个教训,抽他肩膀几下,没想到另外有人忽然推了他一把。”

    “我没问你!”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高声强调。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向张三,尽量放缓了声音发问,“你的脸怎么回事?可是他打的?他为何要打你?”

    “回镇守使的话,是任教头打的,但是,我刚才的确不该顶嘴。”伙长张三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回应。

    他以前给突骑施人做奴隶时,挨打是家常便饭。而据他观察,眼下在新训营担任教头者,以姓任和姓郭的居多,并且大都出自于张镇守的亲兵团。所以,在他想来,即便张镇守体恤弟兄,今天为他主持了公道,顶多也是骂任丙两句了事。而万一任丙怀恨在心,跟其他亲兵串通起来坑害他,他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会拖累麾下的弟兄们。

    与其那样,就不如他自己受些委屈,主动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正脸上的鞭痕很快就会消失,而他在新训营结业之后,就尽量主动请示被派往新姑墨或者叶支,躲任丙远远的,尽量不再跟此人打任何交道。

    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选择,话音落后,任丙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轻松。然而,张潜却好像对张三的回答有些不太满意,竟然将目光又快速转向了另外几个新兵,皱着眉头询问:“你们呢,你们谁能告诉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伙长为何会挨打?任丙对他的处罚有没有道理?”

    “我们,我们……”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等新兵,嘴巴嚅嗫着,半晌回答不出一个字。

    在以前做奴隶时,大伙甭说挨鞭子,就是挨刀子,也只能听天由命。如今生活比作奴隶时好了百倍,偶尔被教头抽几鞭子,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情。刚才大伙之所以合力抢夺马鞭,是因为一时热血上头。而这股热血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头脑恢复冷静之后,他们谁也不想为此事,跟张镇守身边的亲信结仇。

    “逯得川,你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张潜立刻明白,这样问下去,不可能问出答案来。顾不得失望,果断点将。

    这是第二个曾经陪他一道潜入过叶支城的新兵,因为当晚及时喊了一嗓子,劝降了城头上所有不知所措的突骑施武士,还被记了一次大功。他将此人送到新训营,是期待此人掌握的基本作战技能之后,能堪大用。而不是变成一个连实话都不敢说,就知道拍上司马屁的窝囊废。

    “回镇守使的话,在下知道。”被点了将的逯得川,总算没让张潜失望。一边叉手向他行礼,一边梗着脖子高声回应,“事情起因,就在属下身上。新训营每天训练的跑步科目,是两圈半。我们伙今天一早已经跑完了两圈半,准备继续加练半圈儿。王德宝体力不济,张伙长不愿意放弃弟兄,所以默许了我拖着他跑。任丙教头误以为我们在偷懒,追上来呵斥我们。张伙长跟他解释,他不肯听,还抽了张伙长鞭子!”

    “你胡说,是他顶撞我在先!”没想到一个新兵,居然嘴吧如此刁,三两句话就将自己推到了极为不利位置,教头任丙大急,红着脸高声反驳。

    “他们都可以作证,伙长当时还向你出示了计算圈子的竹签。周旅率在不远处,应该也看见了。”坚信张三的鞭子,是替自己挨的,逯得川咬着牙补充。

    大不了今后不当兵了,自己能写会算,而碎叶城里出现了那么多新作坊,总得有人帮忙记账。自己去当个帐房先生,也饿不死人,更何况,按照碎叶城的规定,自己作为唐人,名下还有一百亩地可供刨食!

    “镇守使容禀,逯得川当时是拖着我跑,我们伙全体,的确已经跑够了一千五百步。”与逯得川怀着同样心思的,还有王德宝。喘息着凑上前,努力站直身体,向张潜叉手行礼。

    张潜没有理睬他,只是将目光扫向其余几名新兵。登时,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塔尔呼、车前草、包戈等人,全都躲无可躲。一个个,只好鼓起全部勇气,七嘴八舌地小声回应,“回镇守使,逯得川说得没错。”

    “回镇守使,就是逯得川说得那样。”

    “我们的确已经跑够了,没偷懒。”

    “任教头冤枉了我们。”

    ……

    “周旅率,过来!你说,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张潜狠狠瞪了任丙一眼,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远处想溜却不敢溜的旅率周旷。

    “回镇守使,卑职,卑职看到,看到他们跑完了两圈半。还亲手给他们发了竹签。”歉意地向任丙投过去一瞥,旅率周旷硬着头皮回应。

    同样在新兵营当教头,但是他的级别,却比任丙低许多。并且他是来自疏勒,而任丙则来自长安任家。

    “任丙为何打张伙长,你知道么?”将周旷的全部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张潜于心中又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追问。

    他麾下,总计才有三千多老兵,却已经自动分出了亲疏远近。

    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担心,屠龙者将来会长出犄角,此刻,却已经看到,寓言正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属下知道!”旅率周旷不敢得罪任丙,却更不敢给张潜留下坏印象,硬着头皮,小声回应,“任教头误以为张伙长在袒护手下弟兄偷懒,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最开始没下狠手,的确是朝着脊背处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就伤了张伙长的脸。”

    “是,是有人想替他挨鞭子,推了他一把。”教头任丙越来越心虚,自己主动低声解释。

    张镇守最痛恨有人恃强凌弱,这点,他在长安城时就听说过。崔管家就是因为讨债不成,试图牵走别人家的耕牛,才失去了张镇守的欢心,进而从大管家变成了二管家,让任全那厮白捡了个大便宜。今天他殴打新兵,被张镇守抓了个现形,恐怕结局还不如崔管家!当时,张镇守只是一名庄主,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也不需要拉拢那些佃户。而现在,张镇守却位高权重,并且急需拉拢军心。

    果然,查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张潜的脸色更加难看。将目光转向他,沉声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有人推他,你打他就没问题了?你叫任丙,是从前年冬天开始,就被任琮调到我身边担任护卫的吧?一年半来,我可打过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没,没有!”任丙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哑着嗓子,小声回应。

    “那你打起人来,为何如此顺手?”张潜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透着无法压抑的愤怒。

    “属下,属下知道错了,请庄主责罚!”任丙心脏又是一抽,直挺挺跪了下去,不敢再做任何分辩。

    他是任家的家丁,张潜按道理算是他的半个主人。在解除他的奴籍,将他转为六神商行的大伙计之前,张潜只要不把他活活打死,哪怕打个半残,官府都肯定不闻不问。但是,张潜却从没打过任何护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对他们说。

    “上了战场之后,他们就是你的弟兄。你拿他们当奴仆,生死关头,还能指望他们为你拼命?”张潜狠狠瞪了任丙一眼,铁青着脸摇头。

    先进的火器,可以让碎叶军在短期内取得战场上的优势。然而,却不能长久。一旦对手找到了火器的弱点,并开始针对性训练,发射速度缓慢的火枪和威力有限的手雷,就会失去神秘性并且作用大打折扣。而这个时候,敌我双方,比拼的就是将领和军队的真正实力,包括数量。

    以碎叶镇目前的人口基数和农田基数,碎叶军的数量就不可能超过两万!而张潜自己也有自知之明,在指挥水平方面,恐怕连郭元振都不如。那么,当火器的加成大幅降低之后,他再想获取胜利,就只依能靠碎叶军上下齐心,且整体素质,能远远超过对手了。否则,空有先进武器,碎叶军就会变成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晚明官军,拿着火枪大炮却被一群刚刚走出山林的野人赶了鸭子!

    “镇守使息怒,任教头,任教头他,其实也是为了弟兄们好!”眼看着张潜就要“误入歧途”,骆怀祖果断在旁边出言提醒。

    张潜缺乏跟底层军官和士卒打交道的经验,他可不缺乏。在他看来,军中老兵欺负新兵,上级欺负下级的情况,实在正常不过。而通常主将看到这汇总情况,根本不会,或者不该去管。往长远了说,这种行为有助于积累士卒们心中的杀气,让他们面对敌人时更加凶悍。往近了说,这种行为则可以培养弟兄们的服从性,让他们做到有命必从。

    “为了弟兄们好?”张潜很诧异地扭头看了骆怀祖一眼,沉声重复,“动不动就找碴抽鞭子,是为了弟兄们好,这是哪门子道理?”

    “镇守使息怒!”当着一大堆寻常士卒的面儿,骆怀祖觉得有必要维护张潜的权威,所以不敢称称呼他的表字,“军中一直如此,只是镇守使心地仁厚,爱兵如子,见到张伙长受伤,才会感觉心疼。属下认为,镇守使怜惜士卒,实乃是弟兄们之福。”

    说着话,一边再度抱拳行礼,一边快速向张潜使眼色。而张潜,又是微微一愣,旋即,就快速在自己脑子里回忆起自己前一阵子临阵磨枪熟悉过的大唐军律来。

    不仔细回忆,还没感觉。一仔细回忆,他才赫然发现,大唐军律中,比如鞭抽,棍打,吊绑,、刺青、割耳等针对犯错兵卒的惩罚措施,可谓花样百出。但针对军官殴打体罚士卒,却好像没做任何禁止。

    换句话说,他今天看到任丙抽打张三,可以生气,可以叱骂,也可以让人把任丙也狠狠抽一顿鞭子,但是,这些行为都属于主帅的私人权限,无关于军律。而按照军律,张三这顿鞭子即便吃得再冤枉,也是白挨,根本甭想找地方去申冤。

    ‘这也太不公平,怪不得大唐晚期,军队都变成了将帅们的私兵!’终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理想主义”的错,张潜在心中悄悄嘀咕。

    但是,腹诽归腹诽。既然军法没有规定,他就不能对任丙太严厉,否则,肯定会让亲兵们,觉得他小题大做。所以,轻轻叹了口气之后,张潜伸出一只手,将跪在地上听候发落的任丙用力扯了起来,低声说道:“既然有骆掌书记替你求情,而张伙长受伤又不重,本镇守今天就先放过你。记住,张某从不体罚下属,你在无缘无故殴打士卒,就是蓄意败坏张某的名声。以后,再被张某得知,绝不轻饶!”

    “谢,谢镇守使。谢,谢谢骆书记!”没想到张潜如此轻松就放过自己,任丙顿时喜出望外,双手抱拳,连连向张潜和骆怀祖行礼。

    “但你今日打他,的确打得毫无道理。所以,你必须当众向他赔礼道歉。并且,他的汤药费,全部由你出。另外,扣你三个月军饷,以儆效尤!”张潜横了他一眼,快速补充。

    “这,这,这怎么使得,怎么使得?”张三吓得连连摆手,连站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站稳。

    “这……”任丙则羞得面红耳赤。他不在乎三个月的军饷,除了军饷,他还有六神商行给他开的一份工钱,被罚得再狠都饿不着。此外,作为军官,他在碎叶城附近还分了三百亩地,无论雇人种庄稼,还是养羊剪毛,都是一笔不小的外快。

    但是,作为军官,给一个新兵伙长当众道歉,就太扫他的面子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从长安过来的伙伴们,肯定都拿此事当做笑柄。而今后,他再想于新兵面前耍威风,对方嘴上不敢反抗,心里肯定也拿今天的事情当做参照。

    “怎么,你们俩都不服气?!”见任丙和张三,都迟迟没有做出正确反应,张潜皱起眉头,高声质问。

    “不,不是,不是!”任丙又打了个哆嗦,把心一横,扭扭捏捏地走到张三面前,向后者轻轻抱拳,“张伙长,我今天脾气急了些,还请你见谅。”

    “不敢,不敢,不敢!”伙长张三几曾受过如此礼遇?登时,吓得跳出了半丈远,含着泪连连拱手。“你是教头,我是新兵。老师打学生,打对打错都是天经地义。”

    “站直了,接受他的道歉,否则张某就当你怀恨在心!”张潜迅速皱起眉头,沉声喝令。“任丙,重新给他道歉。如果态度不诚,张某就当你对张某的处置不服!”

    伙长张三和教头任丙两个无奈,只好一个老老实实站稳,一个重新施礼。周围的将士们,全都看得暗暗纳罕。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张镇守今天的举动,恐怕不只是针对任丙和张三两个,而是针对碎叶军全军。

    果然,亲自监督着任丙给张三行过礼,张潜随即转过头,迅速扫视周围所有人:“我不管军律以前如何,从今天起,非战场之上,军官不得直接出手殴打伤害士卒。若士卒有错,记录下来,交由明法参军。明法参军根据军律,小错可以自行处置。若是大错,凡是重过二十皮鞭以上的惩罚,必须禀告给当值校尉,得到校尉核准之后,才得执行。若是伤及肢体,或者砍头之类,则必须交由镇守使衙门统一核准。”

    “是!”周围看热闹的将士们精神一凛,本能地拱手。

    “如果有人挨了上司欺负,或者认为上司的处置不公,可以越一级,向上一级的明法参军申诉。”顿了顿,张潜继续宣布:“无论申诉成功与否,任何人不得对他进行报复。如果越一级申诉之后,依旧得不到公平处置,可以到中军帐前敲鼓喊冤,本镇守会安排专人,做最终裁决!”

    “是!”周围看热闹的军官和士卒们,再度齐齐拱手。有人心中觉得很不适应,有人则感觉扬眉吐气。

    “两军阵前,如果违背军律,队正及以上各级军官,依旧可以当场执行军法。绝不拖延!”又看了大伙一眼,张潜冷冷地补充,“此外,军官无故伤害士兵,上司无故伤害下属,皆会视情节轻重,给予相应处罚。具体军律,本镇守随后会着手制定,然后当众宣布。宣布之前,既往不咎。宣布之后,凡有违反者,绝不姑息!”

    “是!”所有军官和士卒,再度凛然听命。

    “好了,散开,各自去训练。该出操的出操,该巡逻的巡逻!”张潜冲大伙点点头,高声吩咐。

    众人答应着散去,然而,才走了几步,就又听张潜在身后喊道,“张三,把你麾下的兄弟带上,跟我走。本镇守今天要亲自检查,尔等最近三个月来的训练效果!”

    “这?遵命!”张潜先是一愣,随即高声回应。随即,在一片羡慕的目光当中,喊齐了麾下弟兄,列队走向张潜。

    “去校场中央,给你一刻钟时间准备。然后,将基本队形队列行进,变换。战场持械配合,弓箭五十步直射、抛射,和负重攀爬障碍,逐个演示!”笑着向张三等人点了点头,张潜朗声吩咐,然后自己先快步走向了操场正中央。

    特地把张三和他麾下的弟兄留下来,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了检验训练效果,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对张三、逯得川等人另眼相看,避免有跟任丙关系好的军官,对刚才处置不满,故意给张三等士卒小鞋穿。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潜才不相信,自己今天下达了命令,明天军中老兵欺负新兵,上司欺负下属的情况能够立刻绝迹。事实上,据他所知,在另一个时空当中,只有一支队伍,曾经杜绝过这种恶习,并且做到过真正的官兵平等。

    然而,受到这支队伍所保护的读书人们,却更喜欢并推崇匪气和霸道,并且将其视为这支军队百战百胜的关键。却对这支队伍真正的灵魂和内核,视而不见。

    “你今天的命令,好像也来自你传给我的那部经文。”骆怀祖悄悄走到了张潜身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只有一小部分是,全盘照着做,我做不到。”张潜叹口气,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应。

    他不想带来了先进的火器,最终却打造出了一支晚明官军。他需要一支人数不太多,但战斗力强悍,并且将士们懂得为谁而战的精锐。然而,以目前的条件,他连筹备一个认同平等理念的政治组织都不做到,当然无法奢求在碎叶军中,彻底推行官兵平等。

    所以,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减少碎叶军中的不公平现象,并且尽最大可能培养士卒的自尊心,尽最大可能地让他们有机会,通过正常手段和渠道,捍卫自己的尊严。

    “的确很难!”骆怀祖也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我一直在看那部经书,越看越觉得有道理。然而,对比看你在碎叶城和军中遇到的事情,却又觉得,将那部经文上内容,能实施十成中超过三成者,就是神仙。”

    “那就先学个皮毛再说。”张潜被骆怀祖的话,逗得哑然失笑。随即,扭过头,看向张三和逯得川等新兵。

    他花费三四个月时间,不惜血本去训练新兵,可不是为了给原来的队伍,补充新鲜血液。原来的队伍,无论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亲兵,还是疏勒借来的精锐,身上都打着明显的时代烙印,不可能轻易改掉。而新训营培养出来的弟兄,却是尚未定型的瓷胚!

    幸运的是,他学不来另一个时空那支队伍的内核,却仍旧有机会能学个皮毛。更幸运的是,哪怕他只学到了一些皮毛,也足以让他麾下的新军,从外观到灵魂,都领先于整个时代。

    “张三,过来!”想到这儿,张潜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新兵们大声命令,“先不忙着开始展示训练成果,我再给你一刻钟时间,找逯得川商量。为你,和你身边所有弟兄,取一个正式名字!他读过书,知道该怎么帮你。从现在起,你们这个伙,不能再有任何绰号。不能再叫张三,路光腚,马掌钉、铁柱、杨树杈和车前草!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也必须有自己的名字。你们后人,将记住你们的名字和作为,并且以你们名字和作为,而感到荣耀!”

第七章 你的名字

    “张思安、贺广厦、马承、铁作栋、唐塔、杨成梁、车平……”对着灯光,张潜将一份名单轻声念出。

    今天下午的考核成绩好得有些出乎意料,张三所在的伙,除了王德宝表现有些拖后腿之外,其他人的无论在身体素质,团队配合,命令服从和基本作战技能方面,都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特别是一个名叫杨树杈的新兵,五十米平射,居然十箭十中,并且其中六箭都落在了红心处,让武艺高强的骆怀祖都惊喜得连连抚掌。

    兴奋之余,为了避免出现统计偏差,张潜又在校场上随便挑选了另外几伙新兵,当场考核。结果考核下来,成绩虽然不像张三所在的伙那样耀眼,却依旧好的远远超过预期。甚至让张潜有些怀疑,自己先前订的目标是不是太低了一些,或者有人为了取悦他,在新兵营中偷偷替换进来许多老兵。

    “你原来的标准,是按照普通人订的。而能这些新兵落在突骑施人手里那么久,甚至有人自打出生之日起,就是突骑施人的奴隶。他们能够坚持活到现在,身体底子和精神坚韧程度,肯定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对于他的困惑,骆怀祖稍加琢磨,就给出了合理解释,“而最近连续吃了三个多月的饱饭,他们的身体,早就恢复到了正常状态。有当战兵的种种好处在前面诱惑着,他们训练时不加倍努力,才怪!”

    “嗯!”张潜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就叫过来负责新训营的校尉,让他将有参加了考核的新兵,记录在册,尽快给自己送到镇守府。结果,当天傍晚,他就得到了一份极为陌生的名单,上面每个名字读起来都非常熟悉,但是,大部分都跟记忆里的面孔对不上号。

    “是你自己要他们必须取正经名字的。这会儿名字和人对不上号了,又能怪谁?”骆怀祖在旁边看得有趣,幸灾乐祸地提醒,“名字这东西,本来就是个称呼。能识别彼此就行了,何必非要弄得那么正经。你看我,在你这里,叫骆怀祖,在江湖上,叫罗祖怀,连名带姓都改了……”

    “如果他们原来的名字,是爷娘给的,我当然不会强迫他们改。”张潜这回没有同意骆怀祖的说法,而是从名单上抬起头来,非常认真地解释,“而他们现在大部分人的名字,一看就知道随便安上去的。就像大户人家养的畜生,所以,必须改。此外,名誉名誉,人总得有个正式名字,先自己把自己当成人,才会在乎荣誉。”

    “这个……”骆怀祖楞了楞,皱着眉头无言以对。

    “取名的事情,我会先在新训营中推行。然后,再慢慢推行到整个碎叶军。”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张潜向来不会因为在执行过程当中,遇到了一些麻烦,就半途而废。想了想,又继续低声说道,“甚至推行到各个作坊,商铺。有朝一日,凡是在碎叶镇生活的人,都必须有其名姓,而不是随便被人唤做车前草,杨树杈!”

    “随你!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说得算!”在无关大局的小事上,骆怀祖向来不喜欢做“诤友”,笑了笑,低声附和。

    然而,很快他就又收起了笑容,低声提醒,“那个叫杨树杈的,应该就是杨成梁吧?我看他的伙长叫张思安,而张三所带的那一伙新兵中,就有一个人姓杨。”

    “应该是!”张潜的目光又落回了名单上,同时对逯得川的取名本事,深表鄙夷。什么张思安,叫得稍微快一点儿,岂不又成了张三?还有杨成梁,原来叫杨树杈,杨树杈长大了就变成房梁,简单是简单了,却半点文化气息都没有,这厮,居然也好意思号称读书识字。

    “把逯得川和杨成梁都交给我。这俩人眼里有杀气,都适合做死士。”骆怀祖的思路,却跟张潜不在一个位面上。想了想,继续低声说道,“特别那个杨成梁,眼神冷得像冰,一看就是个把自己性命不当回事情的。你把他和逯得川给我,两年之内,我还你俩武艺高强的死士。今后等我真的去了天竺,好歹你身边也有两个高手。万一再遇到有人给你使阴招。你随便将他们俩派一个出去,就能取了对方的性命!”

    “不给!”张潜想都不想,就高声拒绝,“刺杀乃是非常手段,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没有使用的必要。况且自古至今,刺杀这种手段,只在内争时有效,对付外敌,通常都不怎么灵光。”

    知道骆怀祖肯定不服气,也不想辜负了对方的一番好心。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况且这俩人,做死士的确大材小用。不光他们俩,过几天新训营考核,凡是名次排在前三百的,我都有大用。师叔想要挑选弟子传承衣钵,可以在三百之后挑。”

    “前三百名你都要?”骆怀祖顾不上失望,惊诧地瞪圆了眼睛,“这么多人,你都给自己留着做什么?”

    不待张潜回应,他抬起手,轻拍自己额头,“我知道了,你要把自己的亲兵全换掉。三百个人,刚好能组建一个团。”

    “的确要单独组建一个团,不过,不是亲兵团,而是教导团!”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我从没有过替换亲兵的意思,虽然亲兵里边,有许多人,全身上下都是坏毛病。但是我可以想办法让他们改,实在改不了的,也可以找机会送他们回长安,继续为商行做事。”

    “教导团,什么意思?”骆怀祖直接忽略了张潜后半句话,皱着眉头追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教导。”张潜又笑了笑,认认真真地解释,“到时候,我亲自做团长,按照自己的想法,训练他们,教他们掌握新的兵器,如手雷、火龙车,摇臂弩等。等他们学会了,再分散下去,指点其他新兵。如此,以后就可以让新兵训练事半功倍!”

    “这法子好,比我刚才想的好多了。”骆怀祖又是惊诧,又是钦佩,瞪圆了眼睛连挑大拇指,“我那办法,只是每次只能训练出两个死士来。而你这办法,相当于一次就收了三百名弟子,然后徒子传徒孙,徒孙再传……”

    “那师叔有没有兴趣,来做一个副团长,传授他们一些保命和杀敌的绝招。”听骆怀祖说得粗俗,张潜皱了皱眉头,笑着打断。

    “我,一下子教三百人墨家绝技?”骆怀祖楞了楞,脸上钦佩立刻变成了迟疑。

    保命和杀敌的绝技,他口袋里当然不缺。然而,那都是他给自己的儿孙和徒弟留着的,连妻子和女儿不打算教。如果按照张潜的要求,随随便便就传播出去,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不说,还会让人看轻了齐墨,认为他们的门槛低,本事不值钱。

    “师叔不需要教全套,十几招,方便在战场上对敌就行。”仿佛能猜到骆怀祖在想什么,张潜笑了笑,低声补充,“也不用教齐墨绝技,教他们一些简单易学实用,且不担心外传的本事。等他们学会了,也好一起再去教别人。”

    “嗯——”骆怀祖低声沉吟,非常不愿意立刻就作出决定。

    “师叔,火铳我已经琢磨出了眉目。”张潜叹了口气,果断提出交易条件,“你帮我教弟兄们武艺,我用火铳跟你换。等你准备离开之时。你亲手教会了多少人,我就给你准备多少支火铳。”

    “真的?”骆怀祖再度将眼睛瞪了滚圆,满脸狂喜。

    “师叔,咱们可以对着你的量天称立誓!”狠狠瞪了他一眼,张潜无奈地点头。

    “你可千万别后悔,这副团长,我当定了!”骆怀祖立刻心满意足,大笑着跟张潜击掌。

    随即,又唯恐张潜笑自己贪心,红着脸,讪讪地补充,“不过师叔也不让你吃亏,肯定捡齐墨的镇门绝技,倾囊相授。先将第一批教导团的人教会了,让他们再去带徒弟。一个带十个,十个带百个。而我这边,永远只按三百人算!”

    “师叔只教简单易学且实用性强的,不必教全套。”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教导团的弟兄,不会一直留在团里。每隔几个月,就会分配下去做队正和旅率。然后再选拔一批新的苗子进教导团。这样,师叔就又能教三百嫡传。”

    “那岂不是跟新训营差不多?!”骆怀祖抬头看着他,满脸困惑。随即,又大笑着抚掌,“我明白了,不是新训营,新训营是练兵的,教导团是选将的。如此,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把军中的队正和旅率都换成亲手培养出来的嫡系。妙,真妙,此法与新训营搭配起来,事半功倍!如果给你三到五年时间,你甚至可以组建一支新军!届时,突厥人也好,大食人也好,有谁胆敢不服,你就带领新军直接碾过去,保证将他们碾得粉身碎骨。”

    “我的确有这种打算!眼下无论是我的亲卫团,还是从疏勒借来的那些弟兄,都已经定型了,想改变他们,太难,也不划算。”在骆怀祖这种造反专业户面前,张潜没必要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笑了笑,轻轻点头,“所以,我必须另起炉灶,训练新军。但是,想横扫西域,光凭着训练有素还不够。我还会从一开始,就对新军提出一些要求。”

    说着话,他从桌子上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笑着递给骆怀祖,“这是秦墨师门传下来的一首军歌,据说是军队克敌制胜的关键。我根据大唐的实际情况,做了一些改动。师叔看看,能不能读懂。如果能,教导团组建完成之后,第一课,我就会教大伙把这首军歌学会。”

    “军歌?”骆怀祖楞了楞,抬手接过了写满了字的纸,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他本以为,是一首《秦风》,如“岂曰无衣”之类。然而,目光所及,却看到了通篇的大白话。直白到无法再直白,哪怕是五岁小孩,听上两遍,也能弄清楚是什么意思。

    然而,当他从头看到尾,又把目光挪到开头之后。脸色却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嘴唇轻轻开合,低声诵读,“大唐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针线,百姓视我如子侄兄弟……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第五不能打人和骂人,流氓习气一定要改掉……”

    “如何?”张潜也不催促,在一旁笑呵呵地听着骆怀祖把歌词读完,才低声询问。

    骆怀祖眉毛皱成一团疙瘩,轻轻摇头,“懂倒是容易懂,你新招募的这群弟兄里头,识字的不多,其中一些人甚至都不能算是纯种的汉儿。军歌简单一些,的确方便让他们学明白。但是……”

    犹豫了一下,他的脸色愈发郑重,“但是,你确定,这世界上真有军队能够做到?如果能的话,这是王者之师啊!再加上你那些犀利的兵器和日常严格训练,甭说横扫西域,争夺天下都够了!”

    “百姓还在念着贞观之治的余恩,谁想把天下从李氏手里抢走都不容易!更何况,我从没想过争夺天下。”张潜笑了笑,轻轻摇头。“至于能不能做到,据我所知,至少有两支军队做到了。”

    “两支,这么多?我怎么听都没听说过?”骆怀祖大吃一惊,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不是他少见多怪,这年头,即便是大唐的官军,纪律都非常一般,在境内行军之时勉强还能保证不去劫掠百姓,一旦杀出大唐境外,就立刻失去了约束。而突厥、突骑施,以及西域各部的兵马,则与强盗差不多,所过之处,宛若蝗虫过境。

    “师叔就当我是在梦里看到过吧!”张潜无法跟骆怀祖解释穿越这件事,笑了笑,低声补充,“第一支军队,名为岳家军,军队的口头禅就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该军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待!第二支,号称子弟兵,这首军歌原本就属于他们。他们出征或者班师之时,沿途百姓夹道十里迎送,掷瓜赢车。第二支军队,我估计咱们学不来。但是,至少第一支军队,咱们能学上一学!”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973/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盛唐日月》为转载作品,盛唐日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日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日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日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