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日月TXT下载盛唐日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日月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盛唐日月txt下载     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剑与犁

    王德宝翻身坐起,迅速从枕头下摸出外衣和线袜,手忙脚乱套在身上。随即双腿转向床下,两脚插入鞋子,在身体站直的瞬间,单手抓起圆圆的布帽,利索地戴在了头顶上。

    两脚互相配合,不用动手,他就已经将鞋子穿好。双手动作宛若传花蝴蝶,将被子干净利落地叠成豆腐块。然后抓起脸盆和水杯,直奔放在宿舍一角的水瓮。

    没有人跟他争,水瓮口,倒映出一张日渐圆润的脸。楞了楞,他端着脸盆向周围瞭望,伙长张三的床铺空着,被子叠得依旧宛若一块豆腐,人却不知去向。同宿舍的新兵们倒是都醒了,却没有人像平时一样手忙脚乱地起床收拾。就连向来表现最积极的逯得川,都在慢悠悠地整理衣冠,仿佛娶了七八房小妾贴身伺候着的大老爷一般。

    “你们干什么呢,今天都不出操么?万一让……”王德宝楞了楞,皱着眉头提醒。随即,放下脸盆,狂笑着拍自己的脑袋,“奶奶的,老子糊涂了。老子结业了,结业了!不用出操了!再也不用担心被姓任的王八蛋找麻烦了!”

    四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同宿舍的袍泽们,笑呵呵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各自收拾行装。

    为期整整四个月的新训结束了,与营地里的大多数新兵一样,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十名弟兄,在伙长张三的带领下,集体通过了结业考核。今天早晨,他们不用再出操,可以随便睡懒觉,想睡到几点就几点,只要不耽误朝食就行。等到用过朝食之后,再去参加一下结业典礼,然后各奔前程。

    王德宝心里,忽然涌起了几分不舍,更多的却是快乐与轻松。虽然成绩不如同宿舍的伙伴们那么耀眼,但是,他却依旧平安通过了结业考试。这意味着,从明天起,他就可以每天拿一百文军饷。

    王德宝算得很清楚,军中管两餐和衣服鞋袜,除了跟朋友之间的往来之外,他不会有太大花销。这样的话,每年他至少能攒下三十吊,五年下来,如果侥幸没有战死的话,就有一百五十吊。

    而按照碎叶镇最新颁布的规定,战兵服役满五年之后,就可以申请退役。从此,任何徭役和兵役,都彻底免除。所以,王德宝在心中早已做好了决定,待五年服役期满,自己立刻离开碎叶军。然后拿着一百五十吊钱,在碎叶城里,官府发还给自己的铺面上,重开一家粮店。

    粮店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还叫王家米铺。开始本钱小,可以只卖粟米。那东西容易存放,并且只要注意仓库的通风和防虫,陈粮和新粮味道基本没任何变化。把新粮中掺两成陈粮,然后点几滴菜油搅拌均匀,客人们既看不出来,也吃不不出来。新粮和陈粮的价钱每石至少能差五文……

    “想媳妇呢?一大早对着水瓮笑起来没完?”路广厦(路光腚)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脸盆走了过来,笑着低声调侃。“那你可得抓紧。我听说,新训结束之后,每个人只有十天假期。然后就要去新长官那里报道。万一把你分配到叶支城去,那边可是连汉家女人都找不到。”

    “你才想媳妇呢?”王德宝楞了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了好长时间。赶紧一边低头往脸盆里打水,一边反唇相讥,“你每天早晨把被子支撑起半尺高,再不赶紧娶个媳妇,估计过些日子得憋疯掉。万一上头把你分到新姑墨去,那边别说胡女,恐怕连女人都没有。每天你能看到的只有母蚊子!”

    “我才不会被分到新姑墨去呢,那边靠近龟兹,根本不需要战兵补充。”路广厦耸了耸肩,满脸骄傲地摇头,“我肯定会留在碎叶。我听人说过了,镇守使会取考核结果排在前一百的弟兄,留在他身边当亲兵。我算了算,自己好像能排进前九十!”

    “就你?”王德宝扭头看了对方一眼,满脸不服,“前九十,别吹牛了!前一百九十,肯定都找不到你。”

    “你有没算过!只会顺口胡说。”路广厦也不生气,只管洋洋得意,“我可是悄悄跟周旅率打听过的。据他说,咱们这个伙,除了某个懒鬼之外,其他人应该都在前一百之内。”

    “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了。希望大帅哪天心情好,看你顺眼,再赏你一个官做!”王德宝辩不过对方,翻了翻眼皮,酸溜溜地说道。随即,端着脸盆和牙缸离开,到门外默默地洗漱。

    他跟路广厦两个,脾气一直都不对付。然而,念在考核之时,此人先跑完了,又与逯得川,张三一道折返回来,在内圈陪着自己跑的份上,他今天不打算跟对方一般见识。至于去给张镇守当亲兵,他还真不稀罕!

    在他看来,只有蠢到没边的蠢货,才会只看到给主将当亲兵的荣耀和前途,而洋洋得意。事实上,主将身边的亲兵,大部分都在外放为官之前,就已经战死沙场。特别是张镇守这种喜欢以身犯险的主将,身边亲兵死得肯定更快,说不准两年内就得换上一整茬!

    “德宝,别生气!路五就是嘴巴臭,其实他心里,巴不得大伙继续在一起!”逯得川也打了水,悄悄走到门外,对着王德宝的耳朵低声安慰。

    “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王德宝抬起头,远远地朝着也来到门外洗漱的路广厦扫了一眼,不屑地撇嘴,“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去看蚂蚁上树。”

    说罢,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侧默不作声洗漱的杨成梁,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向逯得川叮嘱,“你以后前程远大,但是千万小心。沙场之上,羽箭可没长眼睛。升官发财都是活人的份,与死人没任何关系。另外,别老想着报仇。你的仇人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把所有突骑施人全都杀掉。而咱们的长辈如果还活着,肯定跟更希望咱们娶老婆,抱儿子,继承香火。而不是整天都想着跟人去拼命!”

    想到父母生前对自己的期待,他的眼圈先红了起来。赶紧捧起水,朝着自己脸上泼了两把,然后拿起刚刚发下来的葛布手巾,将泪水和洗脸水一并擦了个干干净净。

    “你也注意保护自己,无论去哪!”逯得川的眼睛也开始发红,哑着嗓子回应。

    他跟王德宝,都能写会算,在军营之中绝对属于另类。此外,他和王德宝,在娑葛没造反之前,原本也都生活在碎叶城中,算是半个老乡。所以,二人之间的交情,自然就比跟其他袍泽更深一些。

    但王德宝的各项考核成绩,都是中下。而逯得川拿了个门门全优。所以,二人走出新训营之后,注定要分道扬镳。而碎叶镇这么大,说不定,这次分别,就是永远。

    “放心,只要不到任丙手下,无论去哪,老子都会活得有滋有味儿!”不想把气氛搞得太难看,王德宝放下手巾,强笑着宣布。“说不定,下次见面,老子就已经做了校尉。”

    “就你,可拉倒吧!”马承(马掌钉)端着洗脸水从他身边走过,笑呵呵地摇头,“除了这圆鼓鼓的肚子,其他跟校尉哪都不像!”

    “你别瞧不起人!”王德宝将脖子一梗,低声反驳,“我肚子里是大了一点儿,但是俗话说,宰相肚子能撑船。想当大官,肚子肯定不能太小。另外,好歹我各项考核都通过了,虽然跟你们没法比,去了外边军营里,就相当于骆驼进了羊群。届时,你们这些比我强的,肯定都无法过来跟我争,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虽然是为了故意逗大伙开心,他才故意把话说得无比嚣张。然而,大伙听了之后,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理由反驳。

    王德宝的训练成绩在新训营中排不上号,但比起碎叶军中的普通战兵,还真未必就差哪去。而如果真的像路广厦先前透露的那样,在考核中表现出色的人,都被送到了镇守使身边听用,王元宝还的确就成了矬子里的高个子,说不定因祸得福,很快就脱颖而出。

    “梦不要做得太美。”路广厦洗漱完毕,拎着木制的脸盆和牙缸,故意给人添堵,“我可看到任丙这几天,一直跟在任校尉身边打转。说不定就是想把你要到他手下去,报当日你让他丢面子的一箭之仇。”

    “胡说,他既然姓任,肯定就是镇守使的亲兵。不可能到下面去做……”王德宝想都不想,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落下,他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

    任丙是张潜的亲兵不假,亲兵通常不会下去做队正带兵,也没错。可如果考核成绩在前一百的人,都进入亲卫团,除了他之外,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其余九名兄弟,就难免有人会落在任丙手下。到那时,镇守使再对大伙欣赏有加,也不可能天天盯着。而亲卫团的军官们,除了姓郭就是姓任……

    “不会那么巧吧?”

    “路光腚,你说考核名次在前一百位的会进亲卫团,是真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老子最后那两箭,故意射歪好了。”

    “如果这样,王胖子真的因祸得福了!”

    ……

    其余几个弟兄,也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纷纷凑上去,忐忑不安地议论。只有原名杨树杈的杨成梁,依旧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把他自己洗漱干净,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

    “小杨,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车平(车前草)跟杨成梁铺位相邻,跟上前,低声询问。

    “担心什么?一条命而已。”杨成梁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得言简意赅。

    车平吐了下舌头,顿时就没了话说。杨成梁这种人,就像大冬天茅房里的石头,又冷又硬。谁要敢看他不喜欢说话,就故意欺负他,最后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

    而王德宝,却又开始替杨成梁操起了心,也拎着脸盆和牙缸追了上来,低声说道:“小杨,别担心,亲卫团好几百人呢,你怎么会碰巧就落到姓任的手底下。如果真的那么倒霉,你就主动请求调出。别人打破脑袋还想往里挤呢,你肯腾位置出来,上头即便不放行,也会想想,你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得主动离开。”

    “知道了!”杨成梁看了他一眼,回答声里依旧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我跟你说……”王德宝见此,愈发担心他的将来。又追了两步,婆婆妈妈地补充,“咱们都得为自己活着,不能光想着报仇。更不能动不动,就想着自己烂命一条,拼掉拉倒。在兄弟们眼里,你的命金贵着呢,犯不着跟不相干的人去硬碰硬。”

    “啰嗦!”杨成梁翻了翻白眼,放好脸盆和牙缸,开始坐下来收拾角弓。

    王德宝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也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兴趣。讪讪地放好了脸盆和牙缸,也开始保养自己的横刀。

    西域气候过于干燥,而角弓和横刀,眼下都不是碎叶城所能自产。如果保养不良,出现了问题,大伙就要空着手跟敌军作战。所以,几个呼吸之后,路广厦和逯得川等人,也加入了进来,大伙各自坐在床头,借着阳光收拾随身兵器,一个个,态度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的起来。不是因为离别在即,而是因为对未来的忐忑不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杨成梁那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大伙从绝境中获救还不到半年,还没过够眼前这种吃饭管饱,睡觉有床榻被褥的安稳日子。此外,大伙心里,其实跟王德宝一样,希望能够尽快攒下一笔钱,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这是怎么了?本伙长才一早晨不在,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像被雹子砸了般?!”伙长张思安(张三),忽然风风火火地闯入,楞了楞,笑着询问。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考核成绩名次排在前一百位者去给张镇守使当亲兵,乃是道听途说,能不能当真还是两回事。而有谁会恰好倒霉,落到了任丙手下,更是远在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为了还没发生,只是与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心情沉闷,大伙说出来,肯定会被张伙长笑话杞人忧天。

    “噢,明白了,你们舍不得本伙长了!”张思安年龄比众人大,心脏也大,迟迟没得到回应,立刻笑着猜测。“不怕,不怕,过来领身份牌,大伙的去向都定了。咱们这些人……”

    快速看了王德宝一眼,他有些歉意地降低了声音,“咱们这些人,暂时还是在一起,除了胖子。”

    “我就知道!”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王德宝依旧觉得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悻然说道。

    “不过,你的去处也不差!”张思安又看了王德宝一眼,小声安慰。随即,将手伸进木箱里,快速抓起三枚带着细绳的铜牌,“看好了,身份牌,上面是大伙所在队伍的番号,自己本人的编号和名姓。不要丢,将来如果换了地方,或者升官了,还要交上去,以旧换新。”

    说罢,先抓了一块铜牌,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朝第二块铜牌上看了一眼,低声喊道,“逯得川,从今日起,转为战兵。进教导团一旅一队,做第二伙的伙长。”

    “啥,教导团?教导团是什么地方?”原本还以为自己去做亲兵,逯得川大吃一惊,一把抢过刻有自己的名字和编号的铜牌,高声追问。

    “新地方,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早晨被叫去任校尉那边,接受例行训话时,才知道的消息!”张三笑了笑,有些尴尬地摇头,“反正不是什么坏地方,我听任校尉说,这回考核,名次排在三百之前的人,都要进教导团。团长是镇守使亲自兼任,副团长是镇守使的师叔!”

    “噢——”欢呼声立刻响彻宿舍,震得房梁簌簌土落。在场众人,除了王德宝和杨成梁两个之外,其余都兴奋得手舞足蹈。

    杞人忧天,刚才大伙果然是杞人忧天了。镇守使那么英明,怎么可能让大伙再去任丙手底下受气。大伙要去教导团,不是亲卫团。虽然不知道教导团具体是干什么的,可就凭镇守使亲自担任团长这一条,大伙将来的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杨成梁,你进教导团一旅一队,做第三伙的伙长!”

    “路广厦,你也是一旅一队,算了,我不啰嗦了。大伙都是一旅一队,你进第一伙当兵。其他人,也都先从普通一兵坐起,要么是跟着我,要么跟着逯得川和杨树,杨成梁。”

    “车平,你是第二伙,接着身份牌,别丢了!”

    “唐塔,你第三伙……”

    快速将身份牌给大伙一一发下去,随即,又笑着交代了几句入营时间和假期注意事项。伙长张思安,像个老大哥般,将目光转向了已经窘迫得想要夺门而逃的王德宝,“胖子,咱们这些人里,你最有福。虽然没进教导团,但是你记得有一次上头发下纸笔,让大伙凡是会写字算账的,都去算那纸上的账么?”

    “当然记得!”王德宝红着脸,轻轻挠头,“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就露了那一回脸。”

    “你那次,脸可是露对了!”张思安从木箱中,掏出最后一枚身份牌,笑着按进了王德宝手里,“上头有人记住了你的名字。这不,别人要么进教导团,要么去细柳营,唯独你,因为擅长算账,分配去中军参谋部,做军屯处的录事。辅佐屯田参军打理碎叶城周围的所有军田!今后,弟兄们名下的田地上,能收多少粮食,全都看你了!”

    “什么?张伙长,我一直老实听话,你可别糊弄我?”王德宝大惊失色,挥舞着手臂高声抗议。

    碎叶军的战兵按天算饷按月发,待遇之厚,远超县衙各房主事。所以甭管这四个月的训练有多辛苦,他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本以为至少都能当个战兵,拿到每月三吊钱的高额军饷,谁料到,现在却有人告诉他,非但前途远大的教导团没他的份,寻常战兵他也做不得了,让他如何能够心甘?

    “身份牌在这里呢,你自己比较。战兵无论在哪个营,都是一把剑和一只盾,而你,却是一张车犁和一架水车!”伙长张思安躲了躲,快速将自己的身份牌也摘了下来,扔到了王德宝怀里。

    王德宝伸手捞起身份牌,与自己的两厢对照。果然,发现自己的身份牌,与张思安的大相径庭。扭头再去看逯得川、杨成梁等人的身份牌,却全都跟张思安的一抹一眼。只是张思安、逯得川、杨成梁三个,身份牌背面,还多了“从九下”三个汉字,而路广厦、马承、车平、唐塔、唐盖泽、包戈等人却没有。

    “你先别着急,我问过了,你做录事,也算战兵,并且还略高半级,军饷和军田都等同于伙长。”就在他绝望得几乎要哭起来之际,张思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令人如饮甘露,“不信你看,你的身份牌背后,也有从九下三个字,意思是你报道之后,级别就是从九品下,还外加陪戎副尉的武散职。”

    “真的?”王德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含着泪,将身份牌翻过来仔细查验。果然,在自己的身份牌背后,也发现了与逯得川一样的“从九下”三个字,顿时,破涕为笑。

    “早知道这样,我考核时,也不那么卖力气了?”故意逗大伙开心,路广厦在一旁酸酸地砸吧嘴。

    “就你?”张思安立刻将目光转向他,笑着数落,“人家王胖子是能算一手好账,所以才当了军屯录事。你,不脱袜子,能算清楚七加八等于多少,就算我输!”

    “瞧不起人是不是!”路广厦大怒,伸出手指,开始数七加八。然而数到了十之后,却发现手指不够用,顿时又讪笑着挠头。

    “行了,张大哥,你就别难为路五了。”唯恐路广厦受窘过度,伤了面子。王德宝赶紧在一旁岔开话题,“走,走,吃朝食去了。说好了,今天开完了那个,那个什么典礼,放了假,一起进城吃馆子!我请,我结账,让大伙敞开肚皮吃个够!”

    “本来就该你请!”张思安毫不客气地点头,“大伙听清楚了吗,今天不让胖子心疼掉半斤肉,本伙长跟你等没完!”

    “放心,我们跑着去!”

    “我们朝食和哺食都只吃一半,留下胃口吃死胖子!”

    “去,一定得去!老子辛苦训练四个月,不及他算半页纸。这口气,不吃出来,老子心里不服!”

    ……

    大伙笑闹着答应,然后抓起木制饭盆,乱哄哄地朝门外走。本以为可以开开心心混一整天,谁料,才走了十多步,却忽然看到,杨成梁捂着肚子蹲了下去,额头鬓角等处,冷汗滚滚。

    “怎么了,小杨!”

    “不会喝了脏水,发痧了吧!”

    “不怕不怕,肚子疼不是病,上个大号就能好!”

    ……

    众人齐齐停住脚步,围在杨成梁身边,七嘴八舌地追问。而原本就话极少的杨成梁,此刻愈发沉默,手捂肚子,满脸涨红,对大伙的问话,迟迟不做任何回应。

    “你不会是……”王德宝忽然若有所悟,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低下头,从背后去看杨成梁的鞋子跟。恰恰发现,一缕殷红,正顺着对方裤子与绑腿衔接处,缓缓渗了出来。

第九章 为谁而战

    “没想到,我碎叶军中,居然也有一个花木兰!”听完任六的汇报,张潜站起身,惊诧地连连轻拍桌案,但是,脸上却没露出半点儿恼怒之色。

    任六不知道花木兰是什么典故,低着头,忐忑不安地等候发落。张潜把新训营交给了他,他却让新训营闹出这么大个笑话来,并且还恰恰发生在结业典礼之前。按罪论刑,他无论挨军棍,还是被一撸到底,都不为过。

    骆怀祖则见猎心喜,在旁边笑着抚掌,“真的是女扮男装?我就说,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她跟别的新兵,精气神儿都截然不同!用昭你别生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小妮子藏得太深,连同屋一起住的伙伴都瞒过去了。任都尉发现不了她是女儿身,也很正常。你把他交给我,我亲自来教她,两年之后……”

    “我只是好奇,女扮男装从军,却很长时间没被发现这种事情,居然在碎叶出现了。”张潜看了骆怀祖一眼,笑着打断,“至于新训营和教导团,我又没规定不准招募女兵?”

    “你,你准备还让她进教导团?”原本还有意给任六开脱的骆怀祖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追问,“你让她进教导团学什么?学完之后,你还能真的派她下去带兵?”

    “她凭本事考上的,我有啥理由不让她进?”张潜笑了笑,低声反问,“至于学什么?当然跟别人一模一样!至于带兵,本朝好像就有过一支娘子军,而武后当政之时,也有女人出来做官。”

    “带娘子军的,那是高祖的女儿,并且是在立国之初,迫不得已。至于女人做官,则天大圣皇后退位之后,已经成了本朝的大忌。”担心张潜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骆怀祖皱着眉头提醒。

    “反正大唐国法没有禁止过女人当将军和当官。至于大忌,没写进律法,我就当不知道好了!”张潜又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挥手。

    “终究男女有别。”骆怀祖劝他不住,只好放弃了培养一个女刺客的打算,悻然撇嘴。

    “教导团里,单独为她腾出一套房子,一间茅厕的事情。”在另一个时空,连女总理,女部长都在网络上见过无数次,张潜还真没把女人从军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了想,快速补充。

    无法理解张潜为何将此事看得如此简单,骆怀祖再度低声提醒,“你准备招进教导团这些人,可个个都是血气方刚。万一不小心弄出什么丑事来……”

    “师叔提醒的对,给杨成梁的房子,得改成独门独院。”张潜想都没想,快速给出了解决方案,“有谁凭本事打动了杨成梁的芳心,搬进去住,我就成全他们。若是有谁敢用强,被杨成梁打死了活该。打伤了杨成梁,无论伤得如何,一律斩首示众!”张潜又是想都没想,顺口就给出了答案。

    “这,你的地盘,你说得算!”骆怀祖终于无话可说,悻然耸肩。而原本忐忑不安地等着听候处置的任六,心中担忧则悄悄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杨成梁女扮男装,是教头任丙发现的。几个任姓老兄弟,气得火冒三丈,暗地里怂恿他拿下杨成梁,斩首示众,捍卫新训营名誉。而他,当时却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照办。现在看来,这个心眼儿留得一点儿都没错。真的按照任丙等人的提议做了,才会惹下大祸,弄不好,甚至得吃不了兜着走。

    “杨成梁在哪?你没把他怎么样吧?”果然,张潜很快就将目光转向了他,皱着眉头询问。

    “没,没有!”任六晃了晃脑袋,回答得非常肯定,“属下只是派人将她关了起来。她自知理亏,所以也没反抗。”

    “放出来!”张潜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军规上哪一条,规定不准女子从军了?既然没有,咱们在送他去新训营时,又没问过他是男是女。理亏的就不是他。”

    “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放她出来。”任六缩了下脖子,满脸赔笑,“刚才之所以把她关起来,是怕闹得动静太大,耽误了新训营的结业典礼。您曾经说过,今天的典礼,您会亲自到场。”

    “我的确会去!”张潜长出了一口气,轻轻点头,“你先回去,亲自把杨成梁放出来,然后当众向她道歉。如果当初抓她时,还涉及了别人,也一起放出来,道歉!如果有谁对此不满意,让他来找我。大唐连女皇帝都有过,女人当兵,天塌不下来!”

    “是,属下遵命!”任六心中暗叫了一声万幸,给张潜行了个礼,顶着一额头亮津津的汗珠,快速离开。

    还没等他的脚步迈过门槛,张潜却又从背后叫住了他,高声吩咐:“还有,等会儿典礼,将杨成梁所在的那个伙,安排在最靠近观礼台的位置。我有话,要当众跟他们说。”

    “是!”任六再度高声答应,随即,又满脸为难地请示,“她,她来了月事,衣服上全是血。如果参加典礼还站在前排,恐怕不太吉利,也不……”

    “你是校尉,连多发他两身干净衣服的权力都没有么?”张潜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呵斥,“至于吉利,我就不信,哪支军队看到了女人的月事,就全体拿不动刀枪。”

    “是!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任六被训得面红耳赤,又拱手行了礼,逃命一般跑出了镇守使衙门。

    看着他的慌慌张张的背影,张潜轻轻摇头。

    任六刚才肯定没有完全实话实说,不用问,张潜就能猜到,此人下令将杨成梁关起来,是准备如何处置对方。而以他对张思安和逯得川等人的观察,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的弟兄,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成梁被抓走。

    双方如果起了冲突,张思安等人难免要吃亏。好在任五,任六骨子里都不是恶毒之辈,自己一向又表现出对张思安等人的看重,应该不至于闹出人命。

    “为何要安排他们站在距离你最近的位置,莫非你还打算,当众表彰杨成梁,易钗而弁?”骆怀祖悄悄跟上前,满脸不安地询问。

    “那有何不可?”张潜笑了笑,目光闪闪发亮,“她一介女子,比新训营中上千男子表现都好,为啥我就不能表彰她?碎叶镇空有广袤的地盘,却没有多少人丁。如果各族女子,都像杨成梁这般,哪怕不当兵,只是到碎叶城的作坊里干活,都能让各作坊的规模再翻上一倍!”

    “你可想清楚了,原本朝廷那边,就一直看你不顺眼。如果因为此事,再得罪了一群清流……”

    “得罪了又如何?”张潜又笑了笑,满脸不屑,“他们还能拿唾沫淹死我?况且你先前都说过了,这里是碎叶,我说的算!”

    骆怀祖再度无言以对,只能笑着摇头。

    张潜行事,他越来越看不懂了。如果换成他,除非杨成梁是个绝世美女,否则,才不会冒着引起非议的风险,将此女放在专门用来培养将校种子的教导团中。更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去给政敌攻击自己的把柄。

    然而,看不懂张潜的作为,却不耽误骆怀祖越来越觉得张潜顺眼。甚至隐隐约约在心中产生了一种预感,墨家如果想要大兴于世,唯一的机会,就着落在此子身上。如果错过,绝对不会有下次。

    这种预感,在他跟随张潜走入新训营之后,愈发强烈。短短四个月的训练,竟然让那些从各地收罗来的奴隶,全都脱胎换骨。无论走路,站立还是列队而坐,一个个都胸挺背直,精神十足。

    虽然还没有经历过战阵,这些新丁身上缺乏百战老兵才有的杀气,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群好兵。特别是他们横成行,纵成列,一排排站在校阅台下之时,那股扑面而来英气,刹那间,就让人血脉贲张。

    这只是四个月的新训,担任教头的,还都是些普通家将,效果就如此明显。若是将来把新训营的教头,都换成张潜亲自带出来的教导团精锐,训练出来的新兵,将会是什么模样?

    这只区区三千新兵,就让碎叶军的实力,瞬间上涨了好几倍。如果将来张潜帐下,能有十万这样的兵卒,将校又全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嫡系…,接下来会怎样?骆怀祖心脏狂跳,激动地差一点就无法自已。

    因为想得太高兴,他错过了新训营结业典礼的大部分内容。甚至张潜这个镇守使给全体新兵训话,他都是左耳朵听见了声音,瞬间就从右耳朵冒了出去。直到突然间,听到观礼台下欢呼声响若雷动。

    “怎么回事?”骆怀祖楞了楞,赶紧将心神从天外的造反大业中拉回来,定神向台下看去。只见张潜已经大步走下了观礼台,来到了张思安面前,亲手将一枚纯金打造的功勋牌,挂在了此人脖颈之上。

    “这小子,拉拢人心,也有一手!”骆怀祖恍然大悟,笑着悄悄点头。

    金牌他见过,总计用了不到半两金子。可这半两金子打造的功勋牌,却足以让张思安心中生出“视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今后这辈子,哪怕前面横着刀山火海,只要张潜一声令下,都不会眨眼睛。

    “新训营三团二旅一队五伙,入营之时十人,结业之时十人全都顺利通过。并且出了三名全优、六名上平,伙长张思安居功至伟!”当欢呼声稍稍平息,张潜声音,紧跟着就响彻了全场,“特别是考核之时,张思安等人非但自己快速通过,还掉过头来,不顾劳累,鼓舞本伙最后一名弟兄,实乃我碎叶军楷模。因此,记功一级,赏金牌一面。去军屯处出示此牌,可兑换熟田三百亩。过后是将熟田留在手里,还是卖掉折现,皆可自己决定!”

    “镇守使英明!”

    “大帅英明!”

    ……

    四下里,欢呼声再度响若雷动。而那伙长张思安,虽然平素号称口齿灵活,此时此刻,却激动得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来。全身上下哆嗦着,就要跪倒磕头。“谢,谢镇守使赏,属下,属下……”

    “不要拜,军中不跪,哪怕将来有皇帝亲临!这是碎叶军的规矩!”张潜一把搀扶住了他,同时笑着命令。“站直了,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无论今天还是以后!”

    “嗯,嗯!”张思安流着泪点头,刹那间,就将脊梁骨挺了个笔直。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潜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扫向全军。骆怀祖说得对,在碎叶镇,他说的算。所以,他干脆趁着自己一个人说得算的时候,多洒一些种子下去。至于将来收获如何,且不去问。

    欢呼声渐渐小了下去,新训营所有弟兄,都猜到了自家镇守使有话要对大伙说,陆续自觉地闭上了嘴边,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果然,当周围的欢呼声彻底沉寂,张潜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大部分人的耳朵,“你们当中,有的人是从姑墨州加入张某麾下的,有的人则是从冻城加入的,还有的人,是从突骑施各部,被送回碎叶,然后又通过了严格筛选,才进入新训营的。无论你们从哪里来,在你们入营的第一天,张某都曾经答应过,坚持不下去,你们可以随时退出训练。但是,你们都坚持到了顺利结业。在这里,张某恭喜诸位!”

    “多谢镇守使!”

    “谢镇守使!”

    “愿意为镇守使赴汤蹈火!”

    ……

    有人带头,新兵们稀稀落落地响应。却谁都不知道,张镇守使忽然跟大伙提起这些旧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双手轻轻下压,张潜示意大伙保持安静。随即,又笑着说道:“同时,张某也想问诸位一句,如今碎叶城中可谋生的机会很多,你们即便不当兵,也不愁活路,还有一百亩口粮田可以作为依仗。你们却坚持要披甲上阵,究竟为了什么?不必急着回答,张某只想听实话,而不是蓄意拍张某的马屁!”

    最后那句强调,着实太煞风景。立刻,就让许多人已经张开的嘴巴,重新合拢。而站在前几排,与张潜正对的位置,却有很多人,脸上露出了几分扭捏。

    实话,通常都不好听。在场众人,如果扪心自问,恐怕超过七成以上,都是冲着转为战兵之后,那每月高达三吊的军饷来的。但是,如果按照张镇守的要求实说,恐怕立刻就得让张镇守尴尬地拂袖而去,而说话者,接下来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人回答么,如果没有人的话,张某可随便点了。点到谁,谁都必须说实话,否则,本镇守就将他逐出辕门,永不录用!”早就料到,大部分人会变成哑巴,张潜忽然笑了笑,高声宣布。

    “启禀镇守使,属下的命是您救下来的。属下坚持在新训营学本事,就是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知道如果点将的话,肯定都会点到自己,张思安把心一横,主动做出了回应。

    “属下也是,为了报答大帅的活命之恩!”

    “属下这条命是大帅给的,属下愿意为大帅做任何事情!新训营这点小苦,根本不算什么!”

    “属下也是!”“属下也是……”

    回答声陆续响起,无论真假,至少有四成左右的弟兄,选择了跟张思安相同的答案。

    “启禀大帅,属下坚持训练,是为了报仇。”逯得川受到了周围气氛的鼓舞,挺直了身体,高声补充,“虽然有人说,娑葛已经死了,仇已经报了。可当时跟娑葛一起攻破碎叶屠城的,还有突厥人。属下的家人,全都被他们杀了,属下如果不将他们杀得血流成河,愧为人子!”

    “属下也是,为了报仇。”

    “属下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只要能报仇,大帅怎么操练,属下都心甘情愿!”

    ……

    数十人,含着泪附和逯得川的话。随即,则是成百上千人,红着眼睛,发出悲愤的怒吼。

    娑葛死了,但是屠城留下的伤痛还在。突骑施人服了,但大伙被奴役的屈辱还在。所以,很多新兵,都恨不得将娑葛加诸在自己头上的苦难,原样奉还到突骑施人头上。如果突骑施再度起来造反,凭借手里的刀和在新训营里学到的本事,他们就有机会得偿所愿!如果突骑施人选择继续蛰伏,他们还可以跟在张潜身后,杀向突厥!

    “嗯,生为男儿,理当恩怨分明!”好像对大伙的回应很满意,张潜笑着点头,随即双手再度轻轻下压。

    回应声迅速小了下去,无论说了真话,还是说了假话,新兵们都偷偷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等待张镇守的下文。

    “杨成梁,你呢?”张潜却意犹未尽,忽然将目光转向脸上带着瘀青的杨成梁,笑着询问,“碎叶城男多女少,如果你想嫁人的话,应该能嫁个非常殷实的人家。你为什么要冒着女扮男装被发现的危险,坚持到了最后?”

    “我,我……”杨成梁原本就口齿笨拙,紧张之下,愈发说不出话来。一张生在男儿身上算是英气,生在女儿身上却略显坚硬的面孔,涨得几乎滴血。

    “启禀大帅,她想报仇!”王德宝在旁边看得着急,主动替她回应。“我们以前夜谈的时候,问过她。他和我一样,家人全被娑葛害死了。所以这辈子将只有一个念头,报仇雪恨!”

    “嘿嘿嘿……”身背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半是因为王德宝乱献殷勤,半是因为“夜谈”两个字,给人所带来的遐思。

    “是他说的那样么?娑葛已经死了,你的仇,其实已经报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仇,你可以嫁个当兵吃粮的男人,让他帮你去报。”张潜没有发笑,看着杨成梁,继续认真地询问。“不要紧张,我既然下令放你出来,就没打算再处罚你。教导团的位置,也始终给你留着,无论你是男子汉,还是女儿身!”

    “我,我阿爷,我长兄,全,全没敢反抗,被突骑施人挨个给杀掉了!”杨成梁抬手抹了一把泪,口齿依旧不怎么灵光,却断断续续将心里话合盘托出,“我家其他人,也被杀了。我,我那时候就在心中发誓,这辈子,不靠任何人保护。我要自己来保护自己。大帅,我早就不再把自己当女人,将,将来上阵杀敌,我要是比别人落后一步,你尽管,尽管砍我的头!”

    “好,那就你一言为定!”张潜后退半步,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掌。“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在乎你在沙场上的表现。你杀敌有功,我升你的官。你畏敌如虎,我砍你的头。绝不因为你是女人,就另眼相待!”

    杨成梁楞了楞,不知所措。直到肋骨被逯得川捅了一下,才红着脸将右手伸了出去,与张潜在半空中相击。

    “啪!”击掌声不算响亮,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然后直入心脏。

    张潜的接下来的几句话,也跟着击掌声,一道传入了大伙心脏中,直到数十年后,还让很多人,都无法遗忘。

    那天,风很大,天很晴,太阳温暖明亮。

    那天,张潜说:

    “我不需要你们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而战,因为我早晚会离开西域,你们当中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跟我一辈子。我也不希望你们光记得报仇,因为生命本来很精彩,你们不应该为了报仇而活着。但是,我却希望,你们知道为自己,披坚执锐,奋力一搏!无论是谁,试图伤害你们,和你们的家人,你们都能拔出刀来,跟他不死不休,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跪下去,被别人当做牛羊!!”

    顿了顿,他抬起头,忽然说得格外大声:“你们以前不懂,也没人教你们,错不在你。而今后,张某告诉你们,只有你们懂得为自己而战了,曾经的惨祸,才永远不会再次发生!”

    “只有你们懂得为自己而战,你们,和你们子孙,才永远不会再成为别人的奴隶,才不会失去自己的姓氏和名字!才永远不会变成一头牲口,或一架工具!”

    “只有你们,都懂得为自己而战,并且教会你们子孙,也为自己而战。你们今天所做的事情,才不会淹没于历史之中。”

    “而历史,也终将记录下来,曾经有你们这样一群人,守护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

    这一刻,张潜知道,自己的话,很多人听不懂。

    这一刻,张潜知道,自己的很多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或者即便实现了,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也会一点点被时光和世俗扭曲,最后又重新屈服于历史的惯性。

    但是,这一刻,他却任性,且尽可能地,将种子洒下去,然后期待有朝一日,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因为,他脚下这片土地是碎叶。

    在另一个时空的大唐,这里曾经是李白的故乡。而在“安史之乱”后,这里就彻底跟中原脱离。然后,被异族用屠刀,彻底地抹去了唐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人生只有百年,穿越者也不能例外。他也许能凭借一己之力,让将安史之乱永远不再发生。却无法避免,自己百年之后,一个朝代由盛转衰。

    所以,他只能将武器和铠甲,交给碎叶唐人。然后告诉他们,作为唐人,理应生而自由!

第十章 警讯

    事实证明,张潜既严重低估了新兵们理解能力,也严重低估了自己如今在碎叶百姓当中的威望。

    新训营典礼结束的第二天,他一时冲动之下所作出的那段“训话”,就被传遍了碎叶城的大街小巷。随即,“为自己而战”,“永不为奴”,“守护家园”,“守护生而为人的尊严”等张潜本以为对于这个时代太超前的理念,竟然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

    特别是“为自己而战”和“永不为奴”,经历了一次屠城的碎叶人,对这两句话领悟极为深刻。很多因为被突骑施各部送回来的时间太晚,没赶上第一次新兵入营选拔的年青人,在这两句话的激励下,成群结队走向了新训营的大门,含着泪请求校尉任六,招收他们入营受训。也有不少年初时没通过选拔,或者通过了选拔却不愿意当兵的年青人,红着脸返回新训营门口,请求任校尉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任五、任六喜出望外,兴冲冲地跑到镇守使衙门向张潜请示。然而,后者却兜头给二人泼了一盆冷水,“新训营暂时关闭,营里的教头全部回归原队。雇佣的杂役也给他们放长假,让他们自己去城里找活干。”

    顿了顿,张潜继续吩咐,“你们两个,抓紧时间对本期训练做一次总结。哪些科目的确有用,哪些科目设置不当,都写下来。另外,哪些经验值得借鉴,哪些是走了弯路,需要汲取教训,也写下来,以备今后参考。”

    “是!”任五和任六不敢抗命,哭丧着脸答应。随即,又察言观色,确信张潜不是对自己不满意,才相继小心翼翼地提醒,“庄主,民心可用!”

    “镇守使,碎叶营和刚刚建立的细柳营加在一起?咱们总计才有六千五百多弟兄。牛大总管给咱们的兵马定额?是两万。”

    “兵贵精不贵多!”张潜心里早有打算,摇了摇头,笑着回应?“另外?碎叶城人太少,都来当兵,谁种地?谁去作坊帮工?大总管那边,是给了两万人的定额,可朝廷只管供应咱们兵器、皮甲和粮草?不管军饷。咱们现在还能发得起军饷,是因为去年冒险端掉了娑葛的老窝,把他四下抢劫所得都拿到了手。如果今年顶着两万名额的上限扩军?每月光军饷就得七八万吊?你要我去哪里弄?!”

    “这?这……”任五和任六龇牙咧嘴,脸上的笑容迅速开始发苦。

    身为很早就开始追随张潜的铁杆嫡系?他们当然知道,自家镇守使说得全都是事实。娑葛只懂劫掠?根本不懂建设。碎叶城落在此贼手里还不到一年?就被盘剥得只剩下的房屋和城墙。而张潜夺回碎叶城之后,虽然全力屯田垦荒、开设作坊,集市,并且降低税负,鼓励商贩往来,可这些举措想要见到效果,却需要时间。

    既然碎叶城百废待兴,镇守使府,当然就甭想保持收支平衡。事实上,从张镇守带领大伙进入碎叶城一直到现在,碎叶镇的财政,全靠当初抄娑葛和那些突骑施长老的家产所得来支撑。而那些长老的家底再厚,也不可能达到富可敌国的地步。所以,为了避免坐吃山空,停止扩大军队规模,几乎是张潜必须的选择!

    “算算日子,六神作坊的商队,差不多也快到了。他们会带一批货物和钱财来,借给碎叶镇救急。也会把咱们去年缴获的珠宝饰物,以及大批碎叶产的毛布,带回长安去发卖。另外,咱们的作坊已经开始有产出,城外的矿坑,最近也有了收获。”不对任五和任六做任何隐瞒,张潜笑着向二人交待,“我估计,等秋收之时,新训营再开第二期,届时,还是由你们两个负责,但是,教头要换掉一半,选拔标准,也要大幅提高。”

    “属下明白!”任五和任六互相看了看,然后齐齐拱手。“属下定然不负镇守使所托!”

    换掉一半教头,是必然的事情,即便张潜不提出要求,他们两个也会着手将几名不适合做教头的兄弟,退回亲兵团或者碎叶营中。而提高选拔标准,更是应有之举。否则,按照这两天的态势,城中的年轻人,至少有一半儿会来报名当兵。把他们全部招进军营,以后城里的各作坊就真的找不到人干活了,城外的庄稼也没人再肯下力气收拾。

    “城里很多作坊,当初都是以六神商行名义兴建的,这部分投入,待商行的商队抵达之后,会按照实际支出和人工,进行回购。”手头实在没人可用,所以张潜也不打算让任五、任六放假,想了想,开始给二人布置任务,“商行进行完回购之后,作坊还会剩下一部分干股。我打算,将这部分干股对追随我时间在一年之上的弟兄发售。所以,你们俩最近除了总结新训营的经验之外,也别闲着。去通知弟兄们准备出钱入股的事情。可以不买,但是不能多买。具体购买数额,需要等商行的账房来了,做一次总估算,才能定下来。”

    “是!属下一定把这件事办好,庄主放心!”任五、任六喜出望外,瞪圆了放光的眼睛再度拱手。

    别人不清楚,他们可是曾经亲眼看到过,张潜、任琮和郭怒三个,如何用几百吊的本钱,折腾起了偌大的六神商行!而眼下碎叶城里的作坊,无论是织毛布作坊,还是造车犁、琉璃、水泥、灯油的作坊,产品都根本不愁销路,缺的只是足够的人手和材料。所以,大伙只要有资格投钱入股,恐怕用不了一年,就能翻倍收回成本。

    “告诉弟兄们,手头有余钱,且看好碎叶这边作坊收益的,才能入股。如果手头没有余钱,千万不要硬撑。”早就料到了任五、任六两个人的反应,张潜笑了笑,继续低声叮嘱。

    李显病重,韦后在李显的支持下临朝,短时间内,必然引起朝廷运转不畅。而碎叶距离长安的遥远距离,又注定会导致两边发生任何事情,都要间隔至少半月,甚至一个月时间,才能传播到另外一边。这种情况,不利于他继续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获取更高的职位和更大的权力,却非常有利于他在遥远的碎叶,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这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机会传到长安,传入某些政敌耳朵里。少部分即便传播到了,冲击性和可利用性,也会严重缩水。对方即便利用起来,也很难对他发起致命性攻击。

    而眼下,大唐国力严重衰退,朝廷为了保证西域的安宁,对边将的很多行为,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只要他“不合规矩”的程度,没超过郭元振当初挟娑葛自重,基本上就属于安全范围,根本不用太担心政敌对自己的攻击。

    将官府主持修建的作坊股份化,再将部分作坊的股份卖给长期追随者,显然就属于诸多安全范围之内举措的一种。如此,非但会极大提升任五,任六、郭敬、任齐等长期追随者们的忠诚度,接下来,张潜对碎叶军的诸多变革,阻力也会变得更小。

    此外,一旦将碎叶军的利益,与六神商行之间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接下来哪怕不用他本人干预,双方之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密。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已经不止一次证明,当军队与资本相结合,它的扩张性,就会像肿瘤一样疯狂。

    这算什么?东印度公司?容克集团?还是日本藩阀?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形象都不太正面的名词,张潜悚然而惊。正当他考虑,是不是提前设定一次限制,以免六神商行哪天真的成长为一块肿瘤,反噬到自己头上之时,屋门外,却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吓得任五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胸口。而任六,则果断拔刀扑向了窗口。

    “没事,没事,这是火铳声。骆掌书记在后院摆弄火铳,应该是他把火药放多了。”张潜也被吓了一大跳,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笑着推开任五,然后又向任六轻轻摆手。“你们都见过的,在黄河渡船上。我杀死水匪头目,用的就是此物。”

    “黄河渡船上?”任五和任六小心翼翼地收起横刀,满脸困惑。仿佛黄河上的水战,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一般。

    “就是那个青铜管子!”张潜笑了笑,用手比划着低声提醒。“你们俩莫非都忘了。当初为了掩饰此物的存在,我可是花费了好大力气。”

    “庄主不说,我们真的想不起来了。”

    “庄主的宝物太多,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任五、任六一个比一个嘴甜,笑呵呵地大拍马屁。

    “装傻!”张潜才不信他们俩是真的忘记了火铳的存在,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想了想,笑呵呵地向二人发出邀请,“跟我一起去后院看看吧,这里距离长安远,不需要藏着掖着了。此物威力巨大,但造价是在过于昂贵。所以,我还在考虑,是否多造一些,给教导团先装备上。你们跟我过去试试,然后帮我考虑一下,到底有没有大规模装备的价值。如果有,等教导团的人装备完毕,秋天时,就在新训展开相应的操作训练。如果没有价值的话,就再等上一等。”

    “是!”任五、任六楞了楞,随即兴奋地拱手。

    青铜管子他们的确见过,但不知道那东西名字叫火铳,只当是张庄主又拿出来的一件师门法宝。反正,自打前年跟张潜相遇之后,各种法宝他们见了一样又一样,早已经震惊得有些麻木。

    既然是法宝,他们就从没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用上。而张潜今天邀请他们一起去试用,并且让他们来决定此物是否有装备价值,怎么可能不让二人受宠若惊?

    怀着三分忐忑,七分兴奋,任五和任六两个,跟在张潜身后,一道走向镇守使府后花园。才转过月亮门,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

    碎叶镇掌书记骆怀祖,正对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细,带着木托和支架的青铜管子忙碌。看到张潜进入花园,立刻气呼呼地将青铜管子连同木托,支架,一并递了过来,“镇守使来得正好,火铳好像被我弄坏了。刚才打了四次,三次都半途熄了火。好不容易成功一次,然后扳机就又卡住了,我还不敢太用力掰!”

    “是么,我看看。”张潜笑呵呵地接过青铜管子和木托、支架,将其组合在眼前仔细观察。

    任五和任六,这才发现,木托和青铜管子,其实是一体的。而支架,则是单独的部件。因为青铜管子又粗又长,分量沉重,所以必须用支架支撑住,才方便使用。否则,除了张潜、骆怀祖这种天生力气大的,换个人,还真的未必端得稳。

    而青铜管子和木托组合在一起,应该就是火铳了。不知道为何,在铳身后侧,还安装了一大堆零碎部件,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两眼发花。

    在场之中,张潜恐怕是唯一不会简单的零件组合犯怵的人。架起了火铳之后,立刻开始检查每一个齿轮。很快,就发现了故障出现在哪里。

    原来是因为制造精度问题,两个小齿轮互相卡死了。无法继续跟随扳机移动,才导致使用者也无法继续扣动扳机。

    手头没有工具,他只能拔出横刀,用刀尖朝着齿轮挖了几下。好歹让机械运转恢复了正常。然而,瞄准远处的靶子扣动扳机之后,却又发现,燧石擦出了火星,大部分都落在了引药池之外,根本无法及时将引火药引燃。

    “太复杂,也太容易坏,有打响一次的功夫,都我能射十箭了。”骆怀祖一改先前那火铳当宝贝模样,抬起手,一边擦脸上的油汗,一边嫌弃地说道,“就连加了摇柄的擎张弩,速度也比此物快好几倍。要我看,你暂时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像原来那样,做个出其不意的杀招。如果装备给弟兄们使,费钱不说,还耽误事!”

    “是有点难用!”张潜仔细观察了一下火星的轨迹,点头承认。随即,低头从地上找了块石头,贴在了引药池前方,然后请任五用刀尖自己按住。随即,再度对准靶子,缓缓扣动扳机。

    扳机带动圈簧蓄力,然后均匀从另外一侧的齿轮释放。齿轮带动磨轮,快速摩擦燧石。火星飞溅,一部分溅到任五刀尖下的石块上,再度弹回引药池。“砰!”,火铳口喷出一道白烟,将五十步外的木头靶子,直接打出了一个拳头的窟窿。

    “呀!”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火铳发威,任五和任六,全都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手中横刀落地,一个低声尖叫。

    这威力,比擎张弩可大多了。任何铠甲,都根本不可能挡得住。包括碎叶军中旅率以上才配发的耀星铠。

    如果镇守使麾下的教导团,全都装备上这东西。只要能打得响,两军阵前,对手立刻得倒下一大片。无论什么严密的阵型,也得当行崩溃。然后碎叶军这边再来一次骑兵冲击,瞬间就能锁定胜局!

    “需要在这里,钎焊一个挡片!”张潜本人。对火铳的威力,丝毫都不感到吃惊。用手指点了点石块位置,低声跟骆怀祖商量。“这样,火星就不会乱飞了。即便飞向了外边,也被挡片给挡了回去。”

    “还是不耽误卡住!”骆怀祖看来今天早晨是没少受火铳的气,继续满脸悻然地抱怨。“这么多零碎,除了你,还有造火铳的工匠,谁敢随便乱动?一旦坏了,大伙不知道怎么修。在战场上,就只能拿这东西当熟铜棍!”

    “的确!”张潜想了想,再度点头承认。

    他以前对燧发枪,只知道一个名字,根本不知道具体构造。所以在研制之时,就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防止炸膛”和“燧石打火”两方面上,结果,就导致了枪管造得又厚又沉,而打火装置,也变得极为复杂。

    眼下是在后花园,骆大侠这种心理素质极其稳定的高手,接连打火失败,还难免心浮气躁。如果上了战场,关键时刻燧发枪齿轮卡住了,将士们还不知道会被打击得有多沉重!

    “庄主,为何非要用这么多齿轮?”任五担心张潜真的听了骆怀祖的话,将火铳放弃,也有心给张潜分忧,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打火装置,低声询问。

    “这样,才能将手指扣动扳机的力气,转到最前面的磨轮上,让它快速摩擦燧石发火。”整套发火装置,都是张潜自己琢磨出来的,因此,根本不用想,他就给出了准确解释。

    “既然是燧石,砸一下,不也能发火么?实在不行,就多砸几次,至少不会卡住!”任五听得似懂非懂,却皱着眉继续提醒。

    “对啊,庄主我们在野外生火,也是拿两块燧石对着砸。”同样舍不得放弃火铳的,还有任六,抬头看了看张潜和骆怀祖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我看庄主用了这么多齿轮,怪浪费材料的。并且随便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就彻底打不着火。还弄得不如简单点,粗糙点,架起一根棍子敲打火石,能打火就行。大不了多砸几次,也不费什么事!”

    “多砸几次!”张潜楞了楞,将火铳重新架好。然后,将齿轮,圈簧等一系列组件全部忽略。真的按照任六的提醒那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衔铁上的燧石。

    “啪,啪,啪……”,随着他的敲击,火星四处飞溅,不像磨轮擦出来的那般稳定,却每次都有十几颗,方向飘忽不定。

    “前面加个挡头,稍微斜一些,这样,砸出来的火星,就全都进引药池了!”骆怀祖的眼睛,顿时变得像火星一样明亮。弯腰从地上捡起任五的横刀,用刀刃当做挡片,挡在了引药池前。

    飞溅的火星,遇到刀刃,纷纷被反弹进了引药池。看得灵机一动,赶紧命令任五帮忙,扶住了火铳。然后自己亲自取了引火药,装进药池。

    任六主动上前帮忙砸燧石,才砸了第一下,火星就将引药点燃。“噗”地一声,铳口处,瞬间喷出了一股白烟。

    试验成功了!然而,张潜脸上却没露出多少欢喜。默默琢磨了片刻,摇头否决,“不能每次发射都靠砸,否则,铳口就会晃动,影响火铳准头。”

    “那就用你这个铜簧,带着这个铁钩钩,蓄力。扳机只做机关。每次发射之前,把铁钩钩拉起来,扣动扳机之后,让铜簧带它,去砸燧石。把燧石镶嵌在药池里头,一砸,火星就不会乱跑了,直接点燃引药!”骆怀祖的眼神愈发明亮,说出来的话又快又急。

    “我原来把药池放在侧上方,还特地用东西挡住,是为了防止下雨,弄湿了引药!如果直接把燧石放在药池里,就不能有任何遮挡……”张潜却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继续摇头。随即,眼神却也亮的起来。

    燧石撞击硬物,就会产生火花。而遮挡火花的挡片,完全可以同时兼任砧板的功能。这样,只要把衔铁与弹簧组合在一起,然后让衔铁衔着燧石去砸金属挡片就足够!

    金属挡片还可以做成弧形,同时担负替引药池挡雨的功能!

    如此,圈簧就可以改成一个弹性好的铜片!而大小齿轮,磨轮,则可以完全省略!

    如此,整套引火装置的造价,就能降低到原来的一成。并且制造起来简单,修起来也容易。

    至于发火是否稳定,正如任五和任六两个所说那样,多砸几次就行了。反正就是将衔铁从新拉起来,再扣动一次扳机的事情!

    “走,跟我去铁匠作坊!”兴奋抓起火铳,张潜大叫一声,转身就走,根本顾不上跟骆怀祖等人解释,自己要去做什么。

    骆怀祖和任五、任六,则互相看了看,快步跟上。唯恐张潜过于沉迷于打造兵器,在路上遭到刺客的袭击。

    然而,还没等大伙走出行辕的大门。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阵激烈得马蹄声,沿着长街,由远而近。

    张潜立刻从兴奋中回过了神,缓缓收住了脚步。

    骆怀祖停住了脚步,顺手从他手里接过火铳,然后轻轻摇头。

    警讯响了,除非遇到紧急军情,碎叶军绝对不准在城里吹角传讯。

    悠闲的日子结束了!战争再度来临,只是大伙想不明白,这次挑起战火的,究竟是谁?

第十一章 百思不解

    “启禀镇守使,石国人杀过千泉山口。前天夜里攻破阿使不来堡。突骑施黑姓别部抵挡不住,正在向碎叶方向迁徙。”当张潜带着一肚子困惑赶到镇守使行辕正堂,担任城门校尉的张宝也赶到了,顶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汇报。

    “石国人?进犯大唐?你可派出斥候去确认了,黑姓别部的吐屯伊里奇现在在哪?可派信使前来求救?”张潜楞了楞,稍微费了一些力气,才确信自己的确没有听错,一连串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斥候刚刚派出去。目前的消息,全是今日在碎叶西方五十里外巡逻的斥候送回来的。”张宝抬手抹了一把汗,继续低声汇报。“据先一步逃到碎叶附近的突骑施人说,伊里奇吐屯被石国兵马活捉了。求救的信使没到,应该是他根本没来得及派出信使。但沿途的烽燧全都点燃了,应该不是假警报。”

    “赶紧关闭城门,拒绝突骑施人进入,小心伊里奇居心叵测!”骆怀祖向来不吝啬以最坏方向猜测人心,不待张宝的话音落下,就果断在旁边提醒。

    张潜皱了皱眉头,有选择性地接纳,“来人,传本帅将令,城门口严加防范。核验入城者身份,除了碎叶军将士之外,禁止任何人携带武器进入。若是有突骑施牧民从西边逃过来,引领他们绕过碎叶,去叶支城附近暂避!”

    立刻有亲兵答应着,上前接过令箭,去传递将令。张潜目送亲兵离开,烦躁地用手指轻敲桌案。

    战争来得毫无预兆。按道理,石国入侵安西,应该选择去年安西四镇被娑葛搅成一锅粥之时,而不是现在。

    那会儿,安西四镇的唐军,根本无暇他顾。石国以大唐藩属的名义,袭击娑葛的后路,割走一些地盘。过后,大唐碍于颜面,肯定无法要求其交还。而现在,石国明知道碎叶已经重归大唐的情况下,再大举发兵越过边境,相当于跟大唐不宣而战。其国王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能一战而定碎叶,且大唐无力发起反击?

    此外,石国在昭武九姓之中,虽然号称最为富庶。其富庶的缘由,却是因为该国的两座主要城市,拔汗那和俱战提,都卡在丝绸之路上,可以从过往商队手中,获取源源不断的税收和各种衍生费用。如果抢走碎叶?却断了丝绸之路,对该国来说?肯定得不偿失!

    ……

    “镇守使可曾记得,黄姓突骑施有个叫苏禄的小伯克,也带着部众在那附近放牧?”有心替张潜分忧,任五向前凑了半步?低声提醒,“如果是石国入侵?攻击黑姓突骑施?苏禄没有理由不出兵相助。”

    “嗯!”张潜低低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跟任五探讨小伯克苏禄是否出兵的问题?继续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石国来犯的理由和目的。

    “我去拿舆图!”任六记性没任五那么好?主动奔向位于行辕正堂侧面的书房。

    镇守使行辕的正堂外?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紧跟着,任尚、郭重、张锦、任威、史金等十多名留守碎叶城的将校匆匆而入?先向张潜行了礼,然后站在帅案附近小声交头接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怎么会是石国?”

    “他们一共才有多少兵?”

    “莫贺咄忘恩负义,以前他挨了打?哪次不是安西军替他撑腰?”

    “想找死,也没这种找法。石国还没咱们大唐一个上等州的人丁多?大唐如果想要灭了它,根本费不了多少力气。”

    “昭武九姓,就没有一姓以善战著称。真是奇怪了……”

    ……

    大伙即便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何石国会捡这个时间入侵大唐?据大伙这几个月来所收集的临近各方势力情报,葱岭对面的石国,乃是昭武九姓之一。名为一国,实际只相当于一个大点儿的部落。全国兵马加起来,也只有五万出头。

    并且该国百姓以粟特人为主。而粟特人,向来又以生意头脑精明著称,从未跟“骁勇善战”四个字沾上过边儿!

    以往石国跟突骑施发生冲突,每次都被娑葛打得满地找牙。如今娑葛都被碎叶军给剁了,却不知道谁给了那石国吐屯莫贺咄信心,他一定就能打得赢碎叶军。

    即便石国兵马侥幸打赢了,刚刚坐稳了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牛师奖,又怎么可能不报复?万一大唐动了真章,世上怎么可能再留下一个石国?

    正百思不解之际,却看到任六带着两名参军,很快从书房中走出,手脚麻利地将一大张舆图,挂在了墙壁上。

    舆图上的城市、村寨、山川、河流以及草场的位置,大部分都是张潜命人从来往商贩口中收集,准确度堪忧。但是,这已经是整个西域最完整,最精确的一张舆图,远胜过了以往大伙依靠向导的口述,在羊皮上瞎画。

    众人纷纷停止了议论,目光齐齐转向舆图。从舆图上大致能看出,阿史不来堡,距离碎叶城,大概有碎叶到叶支城两个那么远。如果按照正常作战方式,兵贵神速,石国将士在拿下了阿史不来堡之后,为了保证袭击的突然性,肯定会立刻出发,尾随黑姓突骑施牧民,直扑碎叶。而按照骑兵正常推进速度,最迟在后天一早,其前锋就会杀至碎叶城下!

    碎叶城距离疏勒,最近的道路,大概有七百五十余里。碎叶城距离龟兹的最短道路,则是一千四百余里。即便现在就派信使快马加鞭去向郭鸿和牛师奖二人求救,第一支援军抵达的时间,也是在半个月之后。

    换句话说,无论石国这次入侵安西的兵马有多少人?也不论入侵的原因是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接下来半月里,碎叶军都必须单独面对。而碎叶城外的军屯和民田,刚刚开始长出新苗。碎叶川沿岸的作坊,也刚刚开始有产出,远未收回成本。

    “全体都有,听我的命令!”张潜也死活都想不明白,石国为何要兴兵来犯。但是,却没有更多时间去想,粗粗朝舆图的上扫了几眼,就停止思索,开始调整部署,“从即刻起,碎叶营和细柳营,全体将士归队。碎叶营每个团,抽调一名旅率,三名队正,去细柳营充当校尉和旅率。空出来的位置,由该团校尉自行举荐骁勇善战且能服众者,将名单上交镇守使衙门,经本帅批复之后立刻补齐。任五,你负责收集名单,今晚上报。”

    “遵命!”所有将校肃立拱手,答应的异口同声。

    作为军官,他们非但军饷拿得比别处高一大截,并且每人名下都分到了数百亩土地,由镇守使衙门的军屯处,雇人替他们打理。因此,守卫碎叶,就是守卫自己的财产。他们没理由不竭尽全力。

    “任六,你带一百名斥候,马上出发,占领距离碎叶城一百里外的黄叶岗。如果遇到逃难过来的突骑施长老或者伯克,就派人将他们送到碎叶来见我。如果遇到石国前锋,不必交战,立刻放弃黄叶岗,撤回城内。”满意地冲着将校们点点头,张潜抓起第一支令箭,交给了追随自己最久的校尉任六。

    “是!”任六倍感荣耀,大吼着接过令箭,转身就走。

    张潜知道他性子谨慎,绝不会轻易带着弟兄们冒险,放心地目送他离开。随即,又抓起了第二支令箭,“骆书记,教导团交给你。从今天起,你带着教导团巡视城内所有街巷,以防有敌国细作混进城内,趁机作乱。若发现有图谋不轨者,当场拿下。如果对方胆敢抵抗,格杀勿论!”

    “遵命!”骆怀祖沉声答应着,上前接过令箭。眉头紧皱,目光阴冷如冰。

    “史金,你带领本部其余弟兄,去保护城外的作坊和屯田,以免有人趁机破坏。”出人意料,第三支令箭,张潜交给了原本来自疏勒的一名史姓校尉,并且对其能力极为信任,“如果任六从黄叶岗撤回,你立刻烧掉作坊,然后带领麾下弟兄渡河,占领河北岸的羯丹山。若是石国兵马围城,你则寻找机会,迂回至其身后,令其无法安全运输补给!”

    “是!镇守使,属下必不辱命!”忽然得到重用的史金红着脸,高声发誓,唯恐周围的人听不见。

    几名同样来自疏勒军官,纷纷扭头看向他,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同时,每个人心里,也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镇守使并没有将大伙另眼相看。除了任姓和郭姓之外,他们这些追随时间稍晚者,一样能得到出头机会。

    张潜没时间留意将校们的反应,深深吸了口气,再度将手探向第四支令箭,“任尚、郭重、张锦,你们三个,各自完成本团的抽调和举荐任务之后,整顿兵马上城,轮流巡防。同时查验城防设施,及时补全疏漏!”

    “遵命!”被点到名字的三名将校,齐声答应,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大战来临之前的沉重。

    碎叶镇只有六千五百兵马,其中还有三千是刚刚完成训练的新兵。而三千五百老兵,分散到叶支、贺猎、冻城、顿多、新姑墨等地各一个团之后,留给碎叶城的,已经不到两千人。仓促与敌军交手,胜负很难预料。

    “任威,从即日起,你出任细柳营别将。”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张潜抓起下一支令箭,“细柳营不设都尉,本镇守亲自直辖。你负责替本镇守召集细柳营的弟兄们归队。”

    “是!”任威扯开嗓子大吼,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任芝,你负责……”

    “郭良,你负责……”

    张潜抓起剩下几支令箭,一支支传了下去。不管是不是在做无用功,只管让麾下将士都有事情可干,以免人心惶惶。

    这一战,不论来得是否突然,他都必须先打赢了再说。否则,非但先前在碎叶城的心血,全都会毁于一旦。他自己对未来的许多安排,也必然会受到毁灭性破坏。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要李显一死,很多势力,都会瞬间失去约束。他如果到那时还没有足够的实力自保,对未来的所有期待,都注定会变成梦幻泡影。

    “报,镇守使,黄姓突骑施伯克苏禄逃回来了,在门外请求觐见您,汇报敌情!”正堂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大喊。紧跟着,旅率任通就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大伙面前。

    “让他进来!”张潜眉头一皱,沉声吩咐。其余还没退下去的将校,则全都将头转向门口儿,手按刀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黄姓小伯克苏禄,原本是娑葛的一名亲信。去年冬天,奉娑葛之命,去封堵勃达岭山口,阻挡牛师奖的追击,所以没有跟碎叶军交手。张潜雪夜奇袭叶支城,砍了娑葛首级之后,此人果断选择跟着黄姓突骑施部的长老们一起投降,并向碎叶军“和平”移交了勃达岭山口附近的顿多城,因此,被赦免了全部罪行,非但保住了家产和性命,还保住了麾下近千名部曲。

    张潜麾下人手不足,所以对于阿史不来堡,这种边境附近的堡寨,没有派兵马进驻,仍旧交给黑姓突骑施别部掌控,但是,为了避免黑姓突骑施吐屯伊里奇趁机做大,他特地又将苏禄麾下的部曲和部众,一并安排在了阿史不来堡附近的高山牧场休养。

    今日,石国兵马入侵,居住在堡寨里的黑姓突骑施吐屯伊里奇兵败被擒,没有堡寨为依仗的小伯克苏禄,却全须全尾地逃回了碎叶城,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此人跟石国那边,会不会暗通款曲?!

    “报,末将黄苏禄,觐见大帅!”那突骑施小伯克苏禄,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竟然主动交出了兵器,跟在张潜的亲兵身后报门而入。随即,高举着双手,向前小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帅案前,放声大哭,“大帅,末将辜负了您的厚恩,全军覆没。末将特地前来领死来了,还请大帅砍了末将的脑袋,以振军威!呜呜,呜呜呜,呜呜……”

    “全军覆没?”张潜双手扶着桌案,身体前倾,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刹那间,仿佛又穿越回了二十一世纪,正坐在舞台下看一名三流演员,做蹩脚的表演。

    然而,鼻孔里传来的血腥气,却清楚地告诉他,苏禄不是在表演。对方破碎的铠甲和正在滴血的伤口,也清楚地告诉他,此人的确是经历一番血战,才勉强逃出了生天。

    “末将无能,上了,上了石国人的当,被他们团团包围。亏得身边弟兄们死战,才,才杀出一条血路。末将,末将本该自杀谢罪,但是怕自己死了,没人来向大帅汇报军情,所以才厚着脸皮逃回了碎叶城!”小伯克苏禄的哭诉声,继续从脚下传来,每一句,都透着如假包换的委屈。

    “来人,扶他起来,站着说话。”张潜定了定神,将荒诞的想法赶出脑海,然后沉声吩咐。

    还留在正堂的几名校尉,上前扶住苏禄的胳膊,将其用力搀起。同时,用目光快速检查此人身上的伤口是否为真。以免此人施展苦肉计,来诱骗大伙上当。

    而那小伯克苏禄,却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哭诉:“大帅,末将死不足惜。还请大帅发兵,救我族人一救。他们自从归顺大帅之后,可是一心一意做唐人,从没再想过再追随别的可汗啊!”

    ‘那是因为大帅收税收得低,还教你们剪羊毛,打毛线换钱花!’任开、郭成等将校心中嘀咕,手上却加大气力,硬将小伯克苏禄给架了起来。

    “我记得你麾下有七八百弟兄吧,如果将牧民也加上,应该不少于三千之众。”张潜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将苏禄放开。然后,柔声询问,“怎么一战就丢光了?伊里奇呢,你可有他的消息?”

    “是,是伊里奇那蠢货,先上了石国人的当,才拖累着属下,也落入了石国兵马埋伏!”小伯克苏禄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解释,“他贪财,无论过往商队有多少人,只要给钱,就让对方进阿史不来堡过夜,结果,莫贺咄吐屯的弟弟奕胡,就将两百余名武士扮成了商队的护卫,混进了阿史不来堡。然后在夜里忽然发难,里应外合,直接将伊里奇给生擒活捉……”

    也难怪娑葛生前欣赏此人,这厮口才的确相当了得。一边说,一边哭,很快就将战事的经过,汇报了个清清楚楚。顺带着,将战败的责任全都推给了黑姓突骑施吐屯伊里奇。

    原来,那石国军队在其王弟的奕胡指挥下,先派遣死士扮做商贩随从,混进了阿史不来堡。然后又兵临城下,杀了黑姓突骑施一个措手不及。

    黑姓突骑施别部的吐屯伊里奇贪生怕死,被石国军队俘虏之后,便投降了石国。并且一边派遣心腹,向苏禄求援,一边偷偷地指明了苏禄所部休息地的位置。结果,苏禄念在同族的份上,星夜前去救援,却一头扎入了石国布置下的陷阱。紧跟着,休息地也遭到攻击,狼烟滚滚。

    苏禄带领麾下武士拼命厮杀,却发现休息地方向冒起了浓烟。顿时,军心大乱。亏了他武艺过得去,身边又有一批武士身经百战,才舍命杀出了重围,前来碎叶通报敌情。

    “该死!伊里奇这厮,投降也就投降了,居然还要陷害同族!”任开听得义愤填膺,皱着眉头低声唾骂。“他就不怕,那些无辜枉死的突骑施人,半夜一起去找他算账。”

    “这厮如此贪财,也活该有此一劫。只可惜了苏禄麾下那些儿郎!”任成满脸同情,低声在旁观议论。

    校尉任五,却比二人都称职一些。抛开那些江湖义气,拉住苏禄的胳膊,沉声追问:“既然你曾经陷入了石国兵马的包围,应该知道,石国这次出动了多少兵马,领军的主将是谁?”

    “石国出动了八千,不对,一万,不对,顶多一万五千兵马。”苏禄偷偷向张潜看了一眼,确定对方没有趁机除掉自己的意思,才高声回应,“顶多一万五千,不可能再多。领军的是石国莫贺咄吐屯的弟弟亦胡。”

    “一万五千?”在场所有人,包括张潜,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看清楚了,石国只有一万五千兵马?”

    “不是包围你的兵马只有一万五千,其余兵马没有在附近吧?”

    “苏禄,你莫非也学那伊里奇,投降石国,然后诱骗大帅上当?”

    “苏禄,如果你居心不良……”

    ……

    “我可以发誓,对天发誓!”小伯克苏禄大急,竖着手掌,高声赌咒,“我如果有半句假话,就让我长生天降雷劈死我!白狼神诅咒我,蛆虫啃噬我的尸骨,让我死后也回归不了长生天的怀抱!”

    “你不用发誓!”张潜眉头紧锁,低声喝止,“你只要告诉我,石国的兵马,战斗力如何,还有敌军主将的情况就行了。不需故意贬低,也不需要夸大。”

    “石国的兵马,战斗力远不如突骑施武士。如果不是因为落入了重围,又被他们抄了老营,导致军心大乱,我未必不能带着弟兄们杀出来!”苏禄感激地向张潜拱了拱手,高声回应。

    随即,犹豫了一下,继续高声汇报,“至于兵马数量,我刚才怕误导大帅,所以故意说多了一些。应该连八千都不到。当时包围我的,只有四五千人。我是怕他们还有别得队伍,所以才翻着倍说。那奕胡是莫贺咄吐屯的弟弟,受他父亲生前的命令,驻扎在怛罗斯。他如果有两万以上兵马,去年他父亲死的时候,肯定就立刻起兵跟莫贺咄争夺王位了,不可能甘心屈居于莫贺咄之下!”

    “不到两万兵马,就想吞下碎叶?那奕胡莫非得了失心疯?”

    “大帅,小心有诈!”

    “苏禄,你是听谁说,奕胡跟莫贺咄两人不和的。没有莫贺咄的支持,难道他敢擅自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

    ……

    在场将校,又一次纷纷开口。谁也无法相信,有人胆子能大到如此地步。只凭着一万多兵马,就来捋大唐的虎须。

    只有张潜,忽然间心底一片透亮。

    作为曾经的一个文科生,他历史学得再差,也不会对这个“怛罗斯”这个地名毫无耳闻。特别是这个地名,与昭武九姓的石国联系在一处。

    在另一个时空的安史之乱前夕,便是石国以下犯上,主动挑起了战火,然后被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出兵打了个满地找牙。随即,石国王子俱车鼻施就“及时”引来了大食兵马,让上万安西将士,饮恨怛罗斯城下。

    这个时空,又是如此!只不过将王子换成了王弟,而已!

第十二章 信使

    几个弹指之后,张潜哑然失笑。

    套路有些似曾相识,并且隐隐约约带着熟悉的馊味儿。这不就是另一个时空常见的代理人战争吗?还是他娘的2.0升级版,单向代理人战争。

    在二十一世纪,个别大国因为不确信自己有实力碾压对手,或者害怕挑起战争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总是自己躲在后面,唆使某个小国为自己冲锋陷阵。

    如果冲在前面的小国,成功咬到了对手一口,幕后唆使者,就可以大肆羞辱对手,宣扬对手外强中干,连个小虾米都拿不下。如果冲在前面的小国被对手按在地上摩擦,它也可以跳起来指责对手的残暴,然后煽动对手周围的其他小国,一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老套路了,没想到大食人在八世纪,就玩得如此娴熟!

    不过转念一想,以大唐目前的人口基数和兵马投送能力,遇到这种套路,还真难破解。就像这次石国入侵,如果被奕胡成功偷袭碎叶得手,大唐能出动的反击兵马,顶多是安西军一部。而只要奕胡稍稍争点儿气,不被牛师奖一战斩杀,大食人就可以距离之便,源源不断地向奕胡提供支援。

    都不用支援的时间太长,只要能超过一年,安西军的后勤供应就会出问题。而这时,朝堂上的一些清流,不用大食人塞好处,就会主动跳出来建议大唐放弃碎叶。

    即便牛师奖能够斩杀奕胡,甚至反攻入石国。大食也没有任何直接损失。而唐军占领石国之后,却组织不起足够的唐人移居。用不了多久,石国百姓就会在大食传经人的煽动下发起叛乱,逼迫唐军不得不主动撤离!

    想到这儿,张潜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武后当政以来,大唐的势力范围就从波斯一路退到了安西,却始终都没有跟大食发生直接的国战了。

    未必是大唐不想打?而是对方始终按照同样的套路,发动单向代理人战争,本国兵马坚决不跟唐军发生任何接触。

    他也忽然明白?为何另外一个时空中,高仙芝明明生擒看石国的国王?拿下了石国的都城拔汗那,却不肯见好就收?而是果断扑向怛罗斯了。

    未必是高仙芝贪功,而是眼看着大食人不断玩套路,却无能为力。这次好不容易能跟大食兵马直面相对?想要狠狠给大食人一个教训。

    只是高仙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的盟军葛逻禄人?已经跟大食人秘密勾结在了一起,关键时刻?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那一战,唐军成功撤回安西的不足三千。

    那一战,大食人自称歼灭唐军十万整?大获全胜,却没敢追过葱岭。

    随后,儒家文化的影响力在西域日渐式微,而大食教的寺院,却在西域遍地开花。

    ……

    “大帅?小人没说谎?真没说谎啊!大帅如果不相信小的,可以把小的捆起来,放在城墙上。只要发现小的曾经跟石国人勾结,就直接砍了小的脑袋,小的死而无怨!”一直在偷偷察言观色的苏禄,被张潜脸上变幻不定的诡异笑容吓得心里发毛,果断又跪了下去,高声哭喊。

    “嗯?”张潜瞬间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点儿长。笑了笑,轻轻抬手,“你起来吧,本镇守使相信你没撒谎。”

    “大帅,小的愿意为大帅披甲而战。”苏禄擦了一把冷汗,低声请求。却不敢立刻起身,唯恐张潜一会儿又变了脸色,自己还得再跪一回。

    “叫你起来,你就起来!本帅有重要事情,安排你去做,别磨磨唧唧耽误工夫!”知道此刻自己越是给苏禄好脸色看,对方越心怀忐忑。张潜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苏禄的唐言说得虽然好,却不知道磨磨唧唧什么意思。灰溜溜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与张潜正面相对。

    而张潜,也的确没工夫再跟此人废话。抓起一根令箭,沉声吩咐:“苏禄听令!”

    “末将在!”苏禄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快步上前,弯下腰,双手举过头顶接令。

    “既然黑姓吐屯伊里奇已经投降了石国,逃向碎叶的黑姓突骑施百姓,就不能再去追随他了。你先找郎中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拿本镇守的将令,去城外收拢溃逃过来的突骑施人。”

    “末将遵命!”苏禄扯着嗓子答应,刹那间,欣喜若狂。

    他只是一个小伯克,麾下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都没超过五千。而吐屯伊里奇的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有两三万。按照张潜刚才的说法,这些逃难的突骑施人,不再属于伊里奇,那么,他们的新主人,除了苏禄还能有谁?

    然而,事实证明,他高兴得可能稍微有点儿早。张潜看了他一眼,继续笑着吩咐,“收拢好了之后,青壮男女都归你,你可以带着他们,去冻城附近寻找草场,休养生息。本镇守使会传令下去,任何突骑施部族,不得向你发动进攻。但是,老人、孩子,和孕妇,你手头没有粮食,带着他们也养活不起。本镇守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所以,你需要将他们全都平安送到碎叶城里来。”

    “是!末将,保证不辜负镇守使的信任!”苏禄楞了楞,旋即,爽快的答应。

    把老人,孩子和孕妇送到碎叶城内之后,他所能收拢到的突骑施人,肯定要缩水两到三成。但是,张镇守说得却没错,他手头没有粮食,凭借收拢到的牲畜和打猎,根本养活不起老人,孩子和孕妇,勉强将这些人留下来,反而是累赘。所以,还不如从了张镇守的意,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

    “如果有孩子的父母都在,如果他们舍不得孩子,他们可以带着孩子跟你一起走。本帅只想救人,不想好心相救,反而被人怨恨。”张潜想了想,继续吩咐,“如果只剩下了孩子和他们的娘亲,或者他们的父亲,你就必须将他们送进城里来。如果你做得好,本帅可以教你个捕鱼的法子,以解你缺粮之急。如果你不识好歹,或者阳奉阴违,苏禄,也休怪本帅知道后跟你翻脸!”

    “大帅放心,小的可以对天发誓!”小伯克苏禄吓得又打了个哆嗦,赶紧作势欲跪。

    “都说了,你不用跪,用心做事就好!”张潜笑了笑,再度摆手,“去吧,别耽误时间。跟你逃一起逃回来的部曲,也让他们继续跟着你。你们可以在城西三里处暂时安顿,需要药材的话,一会儿本帅安排参军去你那边,你尽管跟他提就是!”

    “多谢大帅鸿恩!”小伯克苏禄到底还是跪了下去,高声拜谢。然后,又重重地给张潜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抓着令箭飞奔而去。

    在西域,什么头衔,土地,都是假的。只有部曲和族人,才是真的。有了部曲和族人,就可以抢占别人的地盘和草场,然后自封头衔。而没有部曲和族人,哪怕曾经是可汗,也早晚难逃一刀。

    目送此人出了门,又快速扫视在场剩下的所有将校。迟疑再三,张潜又拿出一支令箭,交给了校尉任五。“任五听令,半个时辰之后,你带五十名亲卫,去城外与苏禄一道,收拢溃逃过来的突骑施百姓,尽量留下老弱妇孺。然后,带他们去城里的新训营暂时安置。”

    “遵命!”任五大声答应着,接过了今天交给自己的第二支令箭。

    “原来的任务,你也不要耽搁。”张潜叹了口气,小声叮嘱,宛若老师在教导没毕业的学生,“将突骑施老弱妇孺安置好了之后,尽量安排成年女子去毛纺作坊做工,如果有成年男子的话,就安排到铁匠、车犁、水泥、琉璃作坊,让他们尽量自食其力,并且能够养活自己的孩子。”

    这种时候,就显出碎叶镇缺乏人才的问题了。镇守使行辕正堂之内,剩下的几个校尉,要么姓郭,要么姓任,并且全是出身于任、郭两家的家丁,忠心固然忠心,眼界和能力,却是在有限得很。

    好在任五跟张潜时间久,多少已经能跟上他的一些思路。先答应着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庄主是想让他们在城里做伙计,然后学着做唐人么?我会尽力让他们看到,做唐人的好处。”

    “他们本来就是唐人,只是不会说唐言罢了。你在城里找几个机灵的通译,教他们说唐言。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凡是能说三百句以上唐言者,一律按唐人对待。”

    “是!”任五心领神会,拱了拱手,迅速转身而去。

    “大帅,奕胡远道而来,不了解碎叶这边情况,咱们可以逸待劳,埋伏在城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大帅,叶支城的黄姓突骑施,和横山北麓的朱姓突骑施离碎叶城近,末将愿意携带大帅令箭,去召集他们迂回到千泉山,切断奕胡的后路。”

    “大帅……”

    镇守使行辕正堂内,仅剩下的几名将校纷纷开口,争先恐后地给张潜出谋划策。唯恐张潜把自己遗忘,让自己平白错过一次建功立业机会。

    到了此刻,大伙心里已经感觉不到半点儿紧张。相反,对即将到来的大战,还隐约涌起了几分期待。

    道理很简单,碎叶军兵力单薄,战斗力却不差。如果石国起倾国之兵杀至,大伙的确还需要担心碎叶城能否守得住。而眼下既然已经知道,石国顶多才杀来了一万多兵马,大伙担心的,就不是碎叶城能否守得住了,而是杀敌之功够不够分!

    “嗯——”张潜很理解众人的心思,沉吟着又抓起两只令箭。

    对付单向代理人战争,在另一个时空,已经有人给他做出了很好的示范。那就是,以最干净利索的回击,将冲在前面的小国碾成齑粉。让所有甘心充当炮灰者,从此之后都明白,大国之间的争斗,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小虾米所能跟着掺和的。如果头脑不清醒,会招来亡国之祸不说,还给全世界留下一个笑柄。

    然而,还没等张潜开始给剩下的几名将校布置任务,城门校尉张宝,已经又顶着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报,大帅。石国派来了一名信使,说有其国王的书信,要当面呈交给大帅。”

    “信使?他从哪边过来的?居然没被逃难的突骑施人在半路上杀掉?”张潜眉头再度皱紧,满脸诧异地询问。

    突骑施牧人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吃了败仗,很容易溃不成军。但突骑施牧人单打独斗,却比粟特人强得多。如果石国的信使和溃逃的突骑施牧人,走的同一条道路,其没有被愤怒的牧人活活撕成碎片,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他,他是个唐人,说一口流利的长安话。装成商贩,跟着商队一起过来的。逃难的突骑施人不敢招惹他。属下也差点就把他当了自己人,结果,他在城门口却表明连信使身份,说要见您”张宝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羞恼回应。

    “唐人?还来给石国做说客!”张潜的眉头皱得更紧,冷笑着撇嘴。“此人就不怕让祖宗蒙羞?”

    “大概是收了石国的很多好处吧!”,张宝咬着牙,低声回应,“属下以前在长安,可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大帅不想见他,属下这就去宰了他,将首级挂到城墙上。”

    “不急!”张潜又想了想,轻轻摇头,“先领他进来,让他递交书信。”

    “是!”张宝闻听,立刻转身小跑而出。不多时,又领着一名灰布缠头,长须飘飘的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虽然做了大食人打扮,却长着一副标准的唐人面孔。自称姓邓,名广化,先规规矩矩向张潜见了礼,然后双手呈上了一只火漆封着的牛皮口袋。

    唯恐他图谋不轨,张宝接过羊皮口袋,用横刀割开,从里边取出另外一张作为信纸的羊皮,自己先用舌头舔了舔,确信没有下毒儿,才又将羊皮递到张潜面前。

    张潜定睛细看,只见羊皮上面,竟然用非常工整的汉字,写了一封长信。而信的内容,则是石国此番出兵的理由:应大唐西域经略周以悌将军的要求,出兵讨伐突骑施人!

    “你家将军,不知道本帅已经杀掉娑葛,恢复了碎叶镇全境么?”张潜没心思继续看下去,将羊皮拍在书案上,沉声追问。

    那邓广化被吓了一哆嗦,却不肯示弱。抬起头,大言不惭地回应,“启禀张镇守,周经略当初跟我们石国的约定,是杀死娑葛之后,突骑施人以及碎叶城内的一切,都归石国。大唐只拿回城池和土地。虽然娑葛是被将军斩杀,但我石国,去年也的确陈兵于千泉山,威慑娑葛身后。是以,还请将军遵守约定,暂时退出碎叶城,待我军走后,再自己返回。以免我军在搬走碎叶城内物资和驱赶突骑施人之时,与将军的下属,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说罢,竟然仰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张潜,等待后者立刻给予答复。

    按照他对大唐规矩得了解,两国交锋,从不斩杀来使。而眼下碎叶城里没多少兵马,对石国完全处于劣势。所以,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并且表现得越嚣张,能够替石国争取到利益越多。

    谁料,张潜先是歪着头,上上下下对他反复打量,仿佛他脸上长着一朵花般。随即,猛地从腰间拔出了横刀。

第十三章 狼群

    距离碎叶城一百五十里的达尔干谷地,有座巨大的军营拔地而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暮色渐浓,号角声连绵不断。

    几名石国斥候,簇拥着一匹骆驼,快速冲入军营深处。骆驼背上,一名浑身是血的“商贩”,手里捧着一只牛皮袋子,欲哭无泪。

    “站住,不准乱闯。色呼,你难道连规矩都忘了么?”一大队石国武士匆匆迎上,挡住了骆驼的去路,高声呵斥。

    “紧急军情,邓梅禄被唐人杀了。他的随从贺鲁带回来了他的头颅!”被点了名字的斥候头领色呼翻身下马,高声作出解释。紧跟着,众斥候也纷纷跳下坐骑,七手八脚地将“商贩”从骆驼背上搀扶下来,然后与拦路的武士们一道,连拉带拖,将此人送往营地中央的牛皮大帐。

    先前带队呵斥众斥候的武士头目吉鲁,则抢先一步进入帐内,躬下身体,向正在查看舆图的石国特勤,兼怛罗斯城主奕胡高声汇报:“报告特勤,邓梅禄的亲兵贺鲁被唐人放回来了,带着他的头颅。”

    “什么?”怛罗斯城主,石国特勤奕胡诧异从舆图上抬起头,随即,乌云就涌了满脸,“你说什么?碎叶城的唐将张潜把邓梅禄给杀了?他好大的胆子?他不知道邓梅禄是我的人么?来人,吹聚将号角,命令众将马上到中军集合,停止休息,拔营……”、

    “特勤,将军们刚刚赶了一整天的路,不宜过度劳累。”一名高鼻深目,头上缠着白布,满脸络腮胡子的大食老者从旁边的桌案后抬起头,沉声打断。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一桶冰水,瞬间就让奕胡恢复了冷静。后者楞了楞,迅速改口,“来人,带贺鲁进来见我。我要问清楚,邓梅禄到底因何而死?”

    “遵命!”武士头目吉鲁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又将浑身是血的“商贩”贺鲁给带入了中军帐内。

    “邓梅禄被张潜杀了?他表明使者的身份没有?周以悌跟石国的约定呢,他可来得及说给张潜知晓?”奕胡皱了皱眉头,厉声询问。怎么看?怎么觉得商贩打扮的贺鲁别扭。

    “特勤?报仇——”邓广化的亲信贺鲁立刻无法压制心中的委屈?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给邓梅禄报仇!邓梅禄已经表明了使者身份。但是,他刚被带进去见张潜,就被张潜亲手杀死了。和我同去?同去的弟兄们?也都被唐军给杀了。小人?小人是因为张潜需要有人把邓梅禄的头颅和他的回信送回来,所以,所以只割掉了小人的耳朵。然后派斥候一路押着小人?呜呜,呜呜——”

    “唐军的斥候呢,押送你回来的唐军斥候呢?来人,给我把唐军的斥候统统拿下?五马分尸!”石国特勤奕胡拍案而起?两只眼睛里凶光四射。

    “启禀特勤?唐军的斥候,把贺鲁丢下就逃了。属下的人正在追杀他们,具体结果目前还不清楚。”牛皮大帐外,传来了石国斥候头目色呼的声音,明显带着紧张。

    “你亲自去追!哪怕追到碎叶城外,也必须给我抓几个唐军斥候回来,我要将他们点天灯。”特勤奕胡抬起手,将面前帅案拍得啪啪作响,

    “遵命!”斥候头目色呼冲着牛皮大帐的门躬身行礼,随即,快步冲向自己的坐骑。几名斥候簇拥着他跳上马背,旋风一般,消失于暮色之中。

    “野蛮!无礼!毫无人性!”牛皮大帐内,奕胡的声音继续响起,迅速传进周围所有人的耳朵,“两国交战,不得伤害使者,这是规矩!他是大唐的镇守使,怎么能一点儿规矩都不讲!”

    牛皮大帐周围,一众石国士兵噤若寒蝉。牛皮大帐内,几名当值的伯克们则纷纷皱起眉头,做义愤填膺状。然而,在内心深处,却谁都不觉得,奕胡对唐将指责有什么道理。

    大唐一直以昭武九姓的宗主自居,以前石国遇到的临近的康国和米国联手攻打,大唐曾经多次派遣使者,呵斥康国和米国的国主,替石国撑腰,甚至不惜以出兵相威胁,这才让石国逃脱了一场亡国之祸。而这次,石国的特勤,居然不宣而战,带兵打进了大唐境内,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大唐的将军讲究规矩?!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将他,将他绑在马背上,拖成碎片。给邓梅禄报仇,报仇!报仇!”牛皮大帐内,石国特勤奕胡如一头愤怒的狮子般,围着帅案兜起了圈子,咆哮声继续从嘴里喷出,震得大伙耳朵嗡嗡直响。

    “报仇,报仇!”四周围的伯克们,继续义愤填膺地挥舞手臂。但是,声音却不带半点真诚。

    内心深处,他们其实都不觉得有给邓广化报仇的必要。这种因为在本国日子过得不如意,就给外敌带路的家伙,无论按照大唐、突厥还是粟特的伦理,都是贱种一个!活着时还有一些利用价值,死了之后当做肥料都嫌弄脏了庄稼地。

    “特勤,制怒,愤怒无法杀死你的敌人。只会让你自己失去理智。”高鼻深目的大食老者再度从侧面的桌案上抬起头,低声提醒。

    随即,将目光快速转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贺鲁,低声呵斥:“行了,不就是两只耳朵么?又不影响你听声音和上马杀敌。赶紧擦干眼泪,回答特勤的问话,他需要根据你的汇报,做出正确决断。”

    邓广化的随从贺鲁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嚎啕声立刻就小了下去。然而,他却记不得奕胡刚才还问了自己什么,只好趴在地上流泪不止。

    “特勤,你可以继续问他了。”大食老者看了奕胡一眼,笑着催促。

    “嗯?”石国特勤奕胡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却强迫自己再度冷静下来,皱着眉头扫了贺鲁一眼,低声询问:“周以悌跟石国的约定,邓梅禄可来得及说给张潜知晓?”

    “属下不知道,属下什么都不知道。”贺鲁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摇头,“张潜的亲兵,不准许属下跟着邓梅禄进去面见张潜。然后,才过了十几个呼吸,邓梅禄的惨叫声就从里边传了出来。紧跟着,张潜的亲兵,就将拿着横刀,将属下等人团团包围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砍死。”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回来干什么?你长着嘴巴是干什么用的?当时不会喊出来么?邓广化已经死了,你还把他的头颅带回来有什么用?!”奕胡再度火冒三丈,绕过帅案,单手将贺鲁从地上拎起来,就是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贺鲁包裹在头部的白葛下,立刻就淌出了血迹。愣愣地看着奕胡,不知所措。

    他是梅禄邓广化的亲兵,邓广化被杀,他带着尸体或者首级回来,乃是职责所在。而将周以悌与石国之间的约定说于张潜知晓,乃是使者的职责,与他这个小小的亲兵没半点儿关联。

    “你这个蠢货,怎么不去死?!”奕胡见状,愈发羞恼,揪着贺鲁的衣领拳打脚踢。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刚才自己为何怎么看贺鲁,怎么不顺眼了。原来,贺鲁竟然被唐军割掉了耳朵。而杀死使者,将使者的随从割掉耳朵,让他带着使者的头颅返回,无疑是在肆意羞辱石国上下所有人。愚蠢的贺鲁,竟然充当了唐将羞辱石国的工具!

    “特勤饶命,饶命!”贺鲁吃痛不过,一边躲闪,一边大声求饶,“小人,小人不是贪生怕死。小人,小人身上,除了邓梅禄的头颅,还有,还有唐将张潜给您的回信。给您的回信!”

    “有回信,你这个蠢货,刚才为何不拿出来?”奕胡高高扬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随即,以更大力气,抽在了贺鲁的脸上。“该死,马上拿出来给我看!”

    倒霉的贺鲁被抽了趔趄,却不敢再躲,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染红的羊皮。“在,在这儿。特勤,小人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滚一边等着!”特勤奕胡劈手夺过羊皮,定神观看。还是他先前给张潜的那封信,只是,上面被批了鲜红的一个大字,“滚!”

    仿佛看到了碎叶镇守使张潜在暮色中,正冲着自己得意洋洋地冷笑。刹那间,奕胡的脸色,就变得如墨汁一样黑。毫不犹豫地抽出腰刀,高高举过头顶,他就准备将替唐将羞辱自己的贺鲁,一刀剁成两截。就在此时,有根拐杖,却稳稳地挡在了刀锋之下。

    “特勤,没必要跟一个亲兵动怒。他能将邓梅禄的首级带回来,已经很难得。”大食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身边。用拐杖挡住他的腰刀,低声劝谏。

    “阿里,你什么意思?”奕胡立刻将目光转向老者,声嘶力竭地咆哮。

    “特勤,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杀死自己的下属,也是一样!”大食老者毫无畏惧,笑呵呵冲着石国特勤奕胡摇头。“而贺鲁,是唯一见过张潜,并且知道碎叶城最新情况的人。你杀了他,未免可惜!”

    “他是故意替唐人过来羞辱我的!他早成了唐将的帮凶!”当着如此多的亲信,被此人一次次劝谏,奕胡即便知道此人是出于好心,也有些落不下面子。将手中腰刀下压,继续高声咆哮,“邓梅禄已经死了,他带一颗脑袋回来,除了羞辱我,还能有什么用?!他如果真不知道回信上面写的是什么,刚才为何不早点儿将信拿出来。他……”

    “特勤饶命,特勤饶命,小人不识字,真的不识字啊!”贺鲁不敢逃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苦苦哀求。

    “羞辱你的是张潜,不是他。而他,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能是白跑一趟。”大食老者又叹了口气,手中拐杖纹丝不动。同时,却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补充。“如果特勤不信,且让我来问他,保证能有意外之喜。如果没有,你再杀他,我绝不阻拦。”

    奕胡是个难堪大用的蠢货,他早就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也只有奕胡这样的蠢货,才会因为价值几千枚金币的物资和几句虚无缥缈的许诺,替大食人火中取栗。换了其他聪明的特勤,早就把他赶出了拔汗那,怎么可能放任他随便传教,并且还拿他当做老师一般尊敬?

    “既然阿里智者这么说,我就先留他一命!”果然,听闻老者说能从贺鲁嘴里问出碎叶守军情况,奕胡的怒火立刻降低了许多。皱着眉头横了大食老者一眼,快速收起了腰刀。

    老者指手画脚的模样很惹人讨厌,然而,老者背后的月牙教,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势力。从波斯、月氏到米国,凡是得到月牙教支持的,哪怕是排位在最后的王子,都成功翻身做了国王。而凡是跟月牙教发生冲突的国王,要么全家出逃去了大唐,要命死于非命。

    “贺鲁,你抵达碎叶城时,唐军是否已经关闭了城门?那些逃难的突骑施人呢,可否得到了收留?”大食老者阿里没工夫去考虑奕胡的心思,杵着拐杖,将头转向贺鲁,和颜悦色地询问。

    “关上了,不,没全关上,没有还留了一半儿让人进入,只是不准任何人携带武器。”贺鲁死里逃生。感激地向老者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回应。

    “突骑施人呢,可曾得到了张潜的收留?”大食老者阿里也不嫌奕胡记性差,非常有耐心地重复。

    “没有?不,不,不,只有一部分!”贺鲁先轻轻摇头,然后又赶紧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守城的唐军,在我们到达之时,让突骑施人绕过碎叶城,去冻城那边自寻生路。然而在我们进城之后,好像又有人出来,说让老人、孩子和孕妇进城,年轻力壮的突骑施男女去冻城避难。”

    “谁在收拢突骑施青壮,你可看清楚了?”大食老者阿里的眼神骤然一闪,声音突然转急。

    “没,没看清楚。唐军,唐军当时,已经得知了邓梅禄的身份,正带着我们去见张潜。”贺鲁吓得又打了个冷战,赶紧快速补充。“我只是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却没机会去看是谁。阿里智者,不是我不用心,我只是个亲兵,看了,也肯定不认识。”

    “嗯!”对贺鲁的解释很满意,大食老者阿里笑着点头,“的确如此,你只是个亲兵。你可看得出来,城里的气氛如何?唐军可否已经开始准备作战?”

    “气氛?”贺鲁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了一番,总算没辜负大食老者的期待,“气氛很紧张,唐军肯定已经开始准备作战。但城里的店铺还都开着,好像还没人准备逃难。”

    “你看到的唐军多么?我的意思是,你在城门口和前去见张潜的路上,一共见了多少唐军?不用说得太准,说个大概数就行。”

    “不多。门口只有几十个人。城墙上也不多。路上,路上有唐军在匆匆忙忙走动,具体数量不好估测,但,但大队唐军,只碰到了两波。每一波大概三百人上下。”

    “碎叶城的城防如何?”

    “城墙大概三丈多高,土筑的,没石头。城头的防御设施,小人看不到。”

    “唐军士气如何,装备如何?说你看到的就行?”

    “士气很高,并且有点看不起人。兵器都是横刀和长枪,看起来打造得很精良。唐军之中,穿铁甲的不多。但是皮甲每人都有,并且……”犹豫了一下,贺鲁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羡慕,“并且门口和敌楼上的唐军,有很多都端着弩弓。至少,我至少看到了二十多把。”

    “有开一次弩的时间,我部健儿能射三箭!”奕胡听不得自己的部下羡慕外人,皱着眉头插嘴。

    贺鲁不敢反驳,缓缓地低下了头。葛布包裹的耳根处,鲜血一直在往外渗。将他的半边面孔连同脖子处的衣服,都染得通红一片。

    “唐军准许突骑施老弱妇孺入城,是在收买人心,同时,也说明他们轻易不会放弃碎叶!”对贺鲁脸上的鲜血视而不见,大食老者阿里将目光再度转向奕胡,笑着总结。

    “我知道,细作早就告诉过我,姓张的在城里开了很多作坊和店铺。这会儿还没收回本钱,肯定舍不得走!”奕胡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回应,“他不走才好,等我抓到他之后,刚好让他尝尝被绑在马背后拖碎的滋味。”

    “唐军的人数不多,符合细作先前的汇报。但装备精良,且士气高昂。张潜不肯让突骑施青壮入内,说明此人性子谨慎,甚至多疑。另一方面,他信不过突骑施人,所以,我们不用担心他会调集突骑施各部过来助战。”大食讲经人阿里笑了笑,继续缓缓补充。

    没想到老者看似随随便便几句话,居然问出了如此多的内容。石国特勤奕胡楞了楞,脸上轻慢表情,瞬间就变成了佩服,“阿里智者果然高明,如果今天不是你在,邓梅禄肯定白死了,贺鲁也白丢了两只耳朵。”

    “唐军准备精良,士气也不差,再加上碎叶城的城墙高大,因此,张潜选择坚守的可能性很大。我军即便走得稍微慢一些,也不用担心他弃城逃跑。所以,特勤没必要急着带兵去杀他。以防忙中出错,被此人所乘!”大食老者轻轻摆了摆手,笑着说出自己的建议。

    “智者说得对,我刚才差点就被气昏了头。”奕胡犹豫了一下,郑重答应。

    “如果他不肯出战,死守碎叶!特勤可否想过,该如何攻破此城?”朝着奕胡点点头,大食老者阿里笑着提问。

    “强攻,恐怕有些困难。”奕胡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答,“如果按照智者先前的分析,我军想要强行攻打碎叶,损失会很大。必须逼他出来野战,才能凭借数量优势,将他的人一举全歼。所以……”

    “据细作汇报,张潜在碎叶城外,开辟了许多农田。而他的粮食,现在全靠大唐朝廷从三千里外运过来。”大食老者阿里,像个老师一般,循循善诱。

    “纵马践踏农田,毁了他的庄稼。然后,四下攻击突骑施各部,抓奴隶去石国。”奕胡瞬间就开了窍,咬着牙高声回应。

    “特勤英明!”大食老者阿里,钦佩地挑起大拇指。随即,又笑着补充,“碎叶城虽然高大,却是泥土所筑。而城池又紧紧挨着碎叶河。我听说,每年入夏,山上的积雪融化,碎叶河的流量能增加一倍。”

    “垒了堤坝,倒灌河水入城,把他活活淹死在城里头!”奕胡恍然大悟,兴奋地用力挥拳。

    “特勤英明!”大食老者阿里,再度高高地挑起了大拇指。

    好的计划,是成功的一半。更何况,他唆使奕胡前来攻打碎叶的目的,原本也不是为了破城,更不是为了壮大石国。

    他的目光,放得非常远,远到了伊犁河以东,大漠之北。

    那是突厥王庭所在,如今,突厥可汗墨啜,正在承受张仁愿的疯狂进攻。而据长安城内的大食细作送回来的消息,张仁愿居然准备在入秋之后,联合安西军,给墨啜最后一击。

    漠北路途遥远,大食国除了少许物资和金钱之外,无法给墨啜更多支援。以大食国目前的情况,也无力派兵与唐军正面作战。但是,作为大食的讲经人,阿里和他的同伙们,却有办法让张仁愿的谋划功败垂成。

    于阗紧邻着吐蕃,今年夏天,会有一伙吐蕃人违背吐蕃太后的命令,杀出高原,直扑于阗。

    疏勒靠近大勃律,而大勃律得国王,最近已经皈依了月牙教。让他派兵去疏勒周围转一圈,应该毫无难度。

    碎叶唐军战斗力令人惊叹,但是,碎叶唐军人数却非常单薄,并且粮食无法自给。而碎叶跟怛罗斯,相隔只有区区数百里。怛罗斯的城主奕胡,又野心勃勃。

    当奕胡带着上万兵马突然翻过千泉山,杀到碎叶城下,张潜很难将分散在各地的碎叶唐军集结起来,与奕胡决一死战。

    他最可能的选择,就是死守。

    而奕胡,却可以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在碎叶城外为所欲为。

    即便奕胡攻不破碎叶,给碎叶带来的破坏,也足以拖住张潜和碎叶唐军。

    当秋天来临,于阗、疏勒、碎叶三镇的唐军,却都无法向龟兹集结,牛师奖就无法兑现当初对张仁愿承诺,带领安西军与朔方军一道夹击突厥可汗墨啜。

    而墨啜,即便打不过张仁愿,也可以挥师向西,趁着碎叶唐军筋疲力竭之时,重演去年春天的故事!

    “嗷嗷,嗷嗷——————”夜幕彻底降临,四野里,狼嚎声连绵不绝。

第十四章 裂变 (上)

    天很热,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照在涂了绿漆的镔铁背心上,很快,就让镔铁背心热得像一口铁锅。

    逯得川低下头,用嘴咬住一根芦苇管,轻轻吮吸。一股略带甜味的甘草绿豆汤,沿着芦苇管子,缓缓进入他的嘴巴。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多少恢复了一些,迅速吐出芦苇管,单手摸索着,将装绿豆汤的牛皮水袋系紧,随即,将水袋推入身边的土坑,努力不去看第二眼。

    牛皮水袋中的甘草绿豆汤已经所剩无几,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棵树下趴多久。所以,必须省得点儿喝,以免没等敌军来到,自己先在潜伏的山坡上中暑而死。

    身边的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逯得川的注意力。轻轻扭了一下头,他看到一张沾满了草屑和泥浆的脸。

    是他麾下的兄弟唐盖,模样比他还狼狈,汗水正沿着皮盔的边缘不停地往下滚,在特意用草汁涂过的脸和脖子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清晰地痕迹。而由于身体味道比较重的缘故,十多只苍蝇,恋恋不舍地在此人脑袋周围飞舞,随时准备落下来,享受一顿美餐。

    “伙长,伙长,我想尿尿!”发现逯得川在看自己,唐盖的嘴巴轻轻开阖,用比苍蝇嗡嗡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祈求。

    “憋着!”逯得川眉头轻皱,嘴巴发出无声的命令。

    “嗯!”唐盖不敢再祈求了,痛苦地缩卷身体,在地上轻轻扭动双腿,以抵御尿意的侵袭。逯得川又皱了皱眉头,嘴里终于发出了一点儿微弱声音,“我刚才也想?憋了一会儿,尿就变成汗了。别丢人?咱们可是教导团。”

    “嗯!”唐盖咬着嘴唇?轻轻点头?委屈得宛若一个婴儿。

    “忍不住?就尿在裤子里。”逯得川又用比苍蝇嗡嗡还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扭过头,不再看唐盖?然后努力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山坡。

    对面的山坡?也埋伏着一整队的唐军精锐。不是来自教导团,而是碎叶营。

    据张思安透露,镇守使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有心让教导团的弟兄?跟碎叶营的老兵多学几手,以便将来独自挑大梁。而逯得川却隐约感觉,这次出任务?真正执行命令的,是对面的老兵。教导团一旅一队,纯粹是添头!

    这让他感到很屈辱?但是,他却没有将自己的感觉跟任何人说。因为换了他来调兵遣将,也不会将对敌军的当头一棒,交给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新兵。

    他想做,也能做的?就是憋住一口气?带着身边的弟兄们,表现得不比对面的老兵更差。如此,到底谁是添头,就很难说了。反正两座山坡上的弟兄,任务都是一模一样。手里的武器和身上的甲胄,也没任何差别。

    对面的山坡上,忽然传来几声鹧鸪叫,熟悉而又亲切。逯得川听得头皮一紧,连忙地从怀中掏出发火管,紧紧握在了手里。他的头顶上,隐约也有鹧鸪叫响起,与对面的山坡遥相呼应。紧跟着,队正张思安的声音,就贴着草根传入了他的耳朵。“来了,是斥候。全体趴好,就是被马蜂蛰了,都不准乱动!”

    “是斥候!”逯得川紧咬着牙齿,在心中默默重复。胳膊,大腿,脊背,都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

    “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队正手里有千里眼,他们没有。”一连串祷告般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瞪圆眼睛,他继续咬紧牙关,同时用自己在新训营中学到的方法,努力调整呼吸,不知不觉中,指甲就刺入了自己的掌心,刺出一缕缕血丝。

    十几名石国斥候,大呼小叫地冲入了两座山坡所夹着的谷地。谷地很宽,两边隐藏着唐军的山坡也很平缓,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不适合作为伏击战场。所以石国斥候们,很快就从谷地上疾驰而过,马蹄带起的烟尘,被熏风缓缓向西吹去,转眼间,就彻底飘散。

    逯得川心脏一松,眼前阵阵发黑。有股骚臭味道,贴着地面传入他的鼻孔。唐盖吓尿了,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到底没有憋住!但是,逯得川却没有功夫去呵斥他。对面的山坡,已经又有鹧鸪声响起,随即,头顶上,也有鹧鸪声相和,吵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波石国斥候,踩着鹧鸪的叫声呼啸而至。数量是第一波的三倍,彼此之间拉开两丈多远的距离,从谷地和两侧山坡边缘,缓缓跑过。每一名斥候,都一边策动坐骑,一边在马背上瞪圆了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

    最近一名斥候,距离逯得川藏身处,还不到十丈!猛地拉开骑弓,搭上了羽箭。

    “糟糕,被发现了!”逯得川头皮发乍,寒毛根根竖起,左手本能地去抓放在草丛中的横刀。然而,那名斥候张弓搭箭之后,却又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对草丛中的他视而不见。

    汗水宛若雨滴般,从逯得川的下巴边缘低落,掉在草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呼吸声也有粗又沉,宛若风箱。唐盖在哆嗦,牙齿撞击不停,逯得川能听得清清楚楚,也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则宛若擂鼓。然而,石国的斥候们,居然全都像聋子一般,对如此“巨大”的动静,充耳不闻。

    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却像几百年一样漫长。当第二波石国斥候的身影终于远去,逯得川已经瘫在了草丛中,浑身上下,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然而,身体下的地面,却开始微微颤抖。紧跟着,剧烈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响亮宛若滚雷。

    咬着牙,压榨身体内最后的力气,他抬起头,向马蹄声来源处观看。只见上万匹战马,潮水般从远处奔涌而来。黄绿色的烟尘,遮天蔽日。

    浑身上下软绵绵,轻飘飘,仿佛刚刚喝过了半斤老酒。逯得川努力用手肘支撑住身体,哆嗦着,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子,戳在了面前的泥土中。随即,同时目光从远处收回,静静地盯住压在面前石头下的一段绿色绳头,仿佛那根绳头是纯金打造,价值千万。

    身下的地面,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宛若碎叶湖中的波浪。逯得川没坐过船,但是,他相信坐船过河,感觉肯定跟自己现在一模一样。

    强行压住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将目光从绳头上移开,再度转向山坡间的谷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大群的石国骑兵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就像一群迁徙的蝗虫般,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狼藉。

    因为已经靠近碎叶城不足五十里,随时都可能发生遭遇战。所以,石军将士不敢走得太快。而走一路抢一路的习惯,也让石军的队伍,变得庞大而臃肿。大量从突骑施人手里抢来的骏马,被武士们跟自己的备用坐骑拴在一起。每一匹骏马的背上,都驮着抢来的大包小裹,甚至年轻女子。

    “就这般模样,也配称作军队?”新训营培养出来的眼光,让逯得川迅速找到了石军无数破绽,同时,也让他信心大增。身体忽然又有了一些力气,他稳稳地将发火管靠近埋在泥土中的绳头。同时睁大了眼睛,继续观察藏在面前的镜子。

    敌军先头部队,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紧跟着,是模样相对齐整一些的中军。前方的马蹄声宛若闷雷,近在咫尺处的铜镜,却没有任何反应。

    心脏忽然再度狂跳如鼓,呼吸也几乎停滞。咬紧牙关,他继续等待。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每一个弹指都仿佛变成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把自己活活憋死的瞬间,面前的铜镜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反光。

    迅速将目光挪开,逯得川双手拧动发火管。一股硫磺燃烧的臭味,迅速钻入他的鼻孔,紧跟着,火苗跳起了三寸高。毫不犹豫将火苗怼向泥土中的绿色绳头,瞪圆了眼睛确定绳头被点燃,一点红星向绳头内部窜动。他全身上下忽然放松了下来,刹那间,汗出如浆。

    “谁在那!”

    “小心,有埋伏!”

    “敌袭,敌袭——”

    ………………

    谷地上行军的石国将士当中,有人被火光和烟雾惊动,大叫着向周围示警。队伍的行进速度骤然停滞,无数人惊慌地靠向正中央处的羊毛大纛。用身体组成人墙,为其主帅提供保护。

    队伍的外围,上百名斥候迅速抄起角弓,在马背上转头四处搜索。慌乱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一群菜鸟!”山坡上,逯得川低声唾骂,轻蔑的笑容迅速涌了满脸。随即,抓起横刀,蹲着身体,踉跄后退。

    “那边,那边!”终于,有人给石军斥候指明了方向。后者成群结队,扑向谷地两侧的山坡。跟在逯得川身侧的唐盖毫不犹豫端稳手摇弩,朝着一名自己最近的斥候扣动扳机。下一个瞬间,目标应弦而倒,而更多的斥候,却咆哮着策马冲了过来,宛若一群野狼看到了绵羊。

    “嗖嗖嗖……”一排弩箭,从逯得川身后飞出,将扑得最快的石国斥候,挨个射于马下。路广厦和另一名弟兄持盾冲上,用盾牌护住逯得川和唐盖。四人结伴,倒退而行,第二排弩箭从他们身边飞出,将另外七八名石国斥候同时放倒。

    斥候们被打懵了,放慢速度,原地挽弓而射。数十支羽箭朝着逯得川飞来,大部分偏离目标,零星几只射正,去被盾牌档了个正着。唐盖一边后退,一边快速摇动弩弓,与石国斥候对射。稍远处,更多的石国将士被激怒,成群结队扑了上来。

    “拿下他们,一个不准放走!”羊毛大纛下,奕胡特勤也看清楚了唐军的规模,铁青着脸,厉声吩咐。

    “是!”无数人轰然响应,随机,狂笑着拨转坐骑。

    石军将士看得很清楚,左右两侧的山坡上,唐军只有区区几十人。明显志在骚扰,对他们造不成太大威胁。但是,当着自家特勤得面,他们却不能准许唐军如此嚣张。他们要以最快速度,不惜任何代价,将这两股唐军消灭。他们要用对方的鲜血,见证自己的英勇。

    他们想得非常完美,然而,现实却无比冷酷。

    还没等他们的战马加起速度,马蹄之下的泥土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轰隆!”

    紧跟着,浓烟翻滚,大地像海面般起伏,烈焰腾空,浓烟翻滚,人和马的破碎肢体四下飞溅!

第十五章 裂变 (中)

    “吁吁嘘”,“吁吁嘘”,“吁吁嘘……”,没等爆炸声停歇,战马的悲鸣声就响成了一片。

    数以百计的战马和驮马,被吓得魂飞胆裂。悲鸣着接连撂起撅子,将背上的主人或者重物摔落于地,随即撒开四蹄仓皇逃窜。

    周围的石军将士躲闪不及,被惊马接二连三撞下坐骑。而他们的坐骑也立刻失去了控制,自动加入了惊马的行列。与后者一道,在队伍中横冲直撞,将更多的石军将士从马背上撞下来,踩成一团团肉泥。

    “杀马!杀马!”关键时刻,大食讲经人阿里,终于现出了几分智者模样。扯开嗓子,放声高呼。随即,从胯下的骆驼背上抓起骑弓,搭箭便射。

    羽箭飞出十余步,正中一匹惊马的脖颈。受惊的战马悲鸣着栽倒,沉重的身体借着惯性摔出老远。

    “杀马,杀马……”大食讲经人阿里身边的追随者们,一边重复他的命令,一边纷纷弯弓搭箭,冒着误伤自己的人的危险,将附近的惊马挨个射倒。

    周围的石国将士见状,也立刻有了主心骨,挥刀的挥刀,射箭的射箭,将失去控制的马匹成排地杀死。

    血腥气冲天而起,被斩杀的惊马和被惊马踩死和撞伤的石军将士,都远远超过了被地雷炸死者。但是,血腥杀戮的效果却立竿见影,随着更多的惊马被斩杀,石军的混乱程度迅速降低。

    然而,还没等大食讲经人阿里松开一口气,闷雷声却再度于他脚下不远处响起。

    “轰!“轰!轰!轰……”火光伴着浓烟腾空,泥土、石块和破碎的肢体四下飞舞。

    “噗通!”阿里胯下的骆驼猛地双膝跪地,将他直接甩下了驼峰。随即,又悲鸣站起身,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沿途中的惊马要么被它撞到,要么变成它的追随者,所过之处,留下一条血肉胡同。(注:缺乏适应性训练的骑兵遇到火器,在八里桥之战体现非常明显。三万蒙古骑兵崩溃,死伤数千。英法联军死亡五人?受伤46人。)

    谷地中的石军将士?彻底乱了套。每一个侥幸没有掉下马背的人,都拼命抱住坐骑的脖颈,任由后者带着自己向前或者向后逃窜。而已经掉下坐骑的倒霉蛋?则尖叫四处躲闪?试图逃避惊马的撞击和践踏。但是?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绝望之中。四下里的惊马太多,袍泽们也自顾不暇?没人对他们施以援手。

    “唏嘘嘘嘘——”一群惊马悲鸣着从落马的将士中间冲过?在身后留下一道血河。“血河”两侧?十几名被撞翻在地却还没有立刻死去的石国武士?口鼻冒血,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更多的惊马悲鸣着跑过,血河变得更宽,受伤的武士全都被踏成烂泥。

    “杀马?杀马,用马的尸体挡住惊马!”大食讲经人阿里在五十多名追随者的团团保护下,及时避开了两群惊马的冲撞。然后奋力跳上一具骆驼的尸体?扯开嗓子高声叫嚷。

    “杀马?杀马?用马的尸体阻挡惊马!”阿里的追随者都是从大食而来,个个身经百战。也再度扯开嗓子,将讲经人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没有石国将士再听他们的指挥,上至特勤奕胡,下至普通兵卒,都努力为了各自的生存在挣扎?听不见任何命令。而因为缺乏配合,他们越是努力,让情况越发混乱。不断有人掉下马背,不断有惊马成群结队从落马者的身上飞奔而过。

    “杀马,杀马,用马的尸体挡住惊马!不用慌,那个东西只是声音大,杀不死几个人!”大食讲经人阿里欲哭无泪,继续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不用慌,那个东西只是声音大,杀不死几个人!”阿里的追随者们,从不会怀疑讲经人的任何话,一边将兵器集体朝外,威胁惊马。一边本能地高声重复。

    他们说得其实没错,在石国将士脚下前后爆炸的两波地雷,威力都不算大。如果能够看得仔细一些,就有人会发现,每个爆炸点附近,尸体最多不会超过三具。并且只要位于爆炸点十步之外,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然而,石国将士却不敢相信,阿里的判断。石国的战马和驮马,也听不懂阿里的叫嚷。此时此刻,大部分人唯一能够意识到的就是,爆炸来自脚下,并且可能还会有下一轮。此时此刻,受惊的马匹和骆驼,本能地就选择逃得越远越好,无所谓方向。谁敢阻拦,就直接将其踩成肉泥。

    谷地原本就非常宽阔,两侧的山坡也极为平缓。这种地形,为石军将士四散逃命,提供了非常便利的条件。第二波爆炸的硝烟还没被风吹散,石军的将士,已经跑得漫山遍野。

    原本位于整个队伍最前方的将士,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谷地。原本位于队伍最后方的辎重营,也丢弃了辎重,掉头向后夺路狂奔。

    两侧的缓坡上,也到处都是人。丢下了主人的惊马,逆着山坡冲出七八百步之后,体力耗尽,喘息着放慢速度。侥幸没有被坐骑甩到地上的骑兵们,则东一团,西一簇,骑在马背上呆呆发愣。

    没有人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那吓死人的雷声和爆炸,到底来自什么“法宝”。他们只知道,如果刚才不是自己在关键时刻,凭借本能抱住了战马的脖颈,自己今天一定会死得惨不忍睹。他们只知道,刚才如果继续留在谷地听从指挥,自己即便不被炸上天空,也一定会被惊马撞下坐骑,活活踩死。

    逃得最远的,是最先发现情况不对,冲上山坡追杀埋伏者的石国斥候。他们在第一声爆炸之后,就被受惊的坐骑带着疯狂逃窜。他们在逃窜之时,周围没有任何障碍,也不必踏过袍泽的身体。而逯得川等人,也被爆炸声吓了个目瞪口呆,根本没顾上对石国斥候进行阻拦。

    于是,一副怪异的景象,就出现在了战场外围。

    上百名石国斥候,已经逃到谷地两侧山坡的最高处,呆愣愣不知所措。而先前被他们追杀的逯得川等人,却落在了他们身后,想要继续撤离,就必须面对被他们居高临下,策马冲击的危险。

    在逯得川等人身后不远处,还有漫山遍野的石国将士,明明一人一箭,就能用羽箭将逯得川等人直接淹死,然而,后者却谁都想不起来从马背上取出骑弓。

    “队正,怎么办?你倒是给句话啊!”逯得川终于感觉到了恐惧,抬起头,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张思安请示。

    “逃不掉了,准备死战吧。咱们今天,死也不亏!”张思安也没想到,大伙居然如此倒霉,成功点燃了地雷的导火索,却没跑过受到惊吓的敌军斥候。沉吟了片刻,咬着牙说道。

    “不亏!”唐盖第一个哑着嗓子重复,声音颤抖,脸上的得意,却远远高于紧张。

    “只可惜没留下两颗地雷在手里!”路广厦抬手抹了下眼睛,有些委屈地感慨。“否则这会儿点燃了扔出去,我看谁敢挡着咱们。”

    “那倒是。骆书记还说过,等这次任务结束,就教咱们用手雷。唉——”有人感慨着举起刀,将肩膀靠向身边的袍泽。

    “手雷太小,没地雷过瘾!”

    “他妈的,老子就最近几个月,才终于吃上了肉,真是命苦……”

    ……

    更多的人,感慨着,抱怨着,在张思安身边整队。准备跟敌军决一死战。至于“投降”两个字,谁都没有提,甚至想都没人想。

    作为碎叶人,他们早就知道了敌军会怎么对待投降者。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当了一回人,不愿意再去做奴隶。他们已经深深地明白了,尊严到底是什么。宁愿战死,也不想再屈下自己的膝盖。

    大伙的动作,令距离最近的几名石国斥候悚然而惊。后者迅速回过神来,然而,却既没有策马发起攻击,也没有张弓搭箭,而是拼命踢打坐骑,向更远的地方逃去。坚决不给唐军杀死自己的机会!

    “跟上我,一起向坡顶走!”张思安又惊又喜,果断发出一声命令,随即缓缓迈动脚步。

    五十人的队伍,缓缓向山坡顶部移动,战靴踩在草丛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漫山遍野的石国武士,像泥塑木雕一般,对他们视而不见。而挡在他们必经之路的石国斥候,则纷纷策马闪避,仿佛在躲避一群瘟神。

    近了,近了,还差二十步,就能到达山坡顶。而翻过山坡,就能找到大伙存放的坐骑,然后扬长而去!张思安紧张得头皮发麻,逯得川紧张得不敢呼吸,路广厦、唐盖、唐塔、车平等人,也全都紧张的脸色发白,浑身上下寒毛倒竖。

    山坡顶上的石国斥候,终于有了动作。唐军身背后的石国将士,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张思安知道自己没机会翻过山坡了,果断停住脚步,下令原地结阵。弟兄们苦笑着竖起盾,举起刀,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准备最后一搏。

    山坡顶的斥候冲了下来,却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没有挥刀,也没有放箭。山坡上的石国将士,也纷纷重新策动坐骑,潮水般向西飞奔,谁都不肯多看张思安等人一眼。

    “怎么回事?”张思安、逯得川等人再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先以目互视,然后茫然地扭头朝四下张望。只见漫山遍野的石国将士,全都调转了坐骑,朝着西方飞奔。包括刚才已经逃出了山谷的那部分石军前锋,此刻也集体掉头而回,狼奔豕突。

    就在石军前锋的身后,一面猩红色的战旗高高地挑起。战旗下,数千名大唐健儿策马持刀,锐不可当。

    “咱们的人来了!”

    “镇守使来了!镇守使来了!”

    “石军败了,没等打就散架了!”

    “石军完蛋了,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们!”

    ……

    刹那间,欢呼声从张思安、逯得川和唐盖等人嘴里脱口而出,大伙挥舞着兵器,向那面猩红色的战旗遥遥致意,每一个人都热泪盈眶。

    他们安全了,石国武士再不赶紧逃走,就得把命丢在这里,谁还有胆子跟他们纠缠?!碎叶城转危为安,他们的农田,房子和家人的坟墓,都不用再担心敌军的破坏!

    碎叶军主力刚刚抵达战场,就彻底锁定了胜局,乱成一锅粥的石国武士连重新整队都来不及,更甭说组织起有效抵抗!而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了最关键的作用的人,就是他们,教导团一旅一队,五十名刚刚完成整训的新兵!

    当然,对面山坡上的碎叶营老兵,也点燃了另外十几枚地雷的导火线。但是,在此时此刻,无论谦虚老到的张思安,还是年青气盛的逯得川,都忘记了对面山坡上那批老兵的存在。

    他们亲手点燃了葬送石国军队的地雷引线。他们成功完成了镇守使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们在完成任务之后,还互相掩护着全师而退,没有给教导团丢人,也没有丢下任何一名弟兄!

    “队正,追不追?斩首三级策勋一转!”忽然,有人在队伍中,高声提醒。

    “就咱们几个?”张思安迟疑着扭头,随即高高地举起了横刀,“追,弟兄们,杀贼!追上一个算一个!”

    “杀贼,杀贼——”呐喊声取代了欢呼,从队伍中响起,刹那间盖过了周围慌乱的马蹄声。

    逯得川带头,唐盖、路广厦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队正张思安、唐塔和车平,其余弟兄则紧紧跟上,五十名新兵,在奔跑中,按照最近几个月在新训营里所学到的本事,排成一把移动的横刀。

    一名石国斥候惊慌失措地从队伍前跑过,路广厦抬手一弩,正中此人脊背。锐利的弩锋穿透此人的后腰和小腹,从身前露出半寸。石国斥候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松开缰绳,缩卷着身体坠下马背。

    另外三名仓皇逃命的斥候,拨歪马头,试图跟大伙拉开距离。唐塔和队伍中的几名手持弩箭的弟兄,相继扣动扳机,将斥候连人带马射倒在地。

    鲜血瞬间染红青草,一名斥候挣扎着试图爬起来继续逃命,逯得川快步从战马尸体旁冲过,挥舞横刀,一刀抹断斥候的喉咙。

    大伙跟在逯得川身后,继续向下猛扑,转眼间,就扑回了山坡中央。十多名失去了坐骑,仓皇逃命的武士,哭喊着绕路而行。张思安却坚决不肯放过他们,指挥着大伙扑过去,将武士们挨个砍倒在地。

    数名骑着马的石国武士,从大伙身边狂奔而过,对被杀死的同伙视而不见。骆广厦来不及装填弩箭,气得破口大骂。唐塔弯腰捡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狠狠朝一名武士的后脑勺砸了过去,却偏离了目标,正中旁边一匹战马的屁股。

    “唏嘘嘘……”原本就惊魂未定的战马,被吓得悲鸣着扬起了前蹄,甩落背上的武士,然后落荒而逃。还没等那名武士从地上爬起来,唐塔已经追到了近前,雪亮的横刀奋力劈下,在武士的脊背上,辟出一道两尺长的刀口。

    鲜血喷出三尺高,武士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唐塔躲闪不及,被鲜血溅了满脸。还没等他来得及抬手去擦,“叮当”,有支羽箭正中他的胸口。

    “啊!”唐塔被吓了一大跳,尖叫着低头去检视自己胸口。却看到羽箭无力地落下,而穿在身体上的镔铁背心却毫发无损。再迅速抬头,他看到一名武士策马远去,同时还在努力地将第二支羽箭往弓弦上搭。

    “嗖!”车平厦在关键时刻,抢先射出了弩箭,将正在搭箭的武士射下了坐骑。唐塔迈步冲过去,试图补刀。身背后,却传来了张思安的命令声,“唐塔归队,不准脱离。所有人向我靠拢,站在我身边结阵,以防溃兵冲击!”

    “塔尔呼回来!”

    “路光腚回来!”

    “敌军太多,小心落单吃亏!”

    ……

    呼唤声从背后相继传来,却是弟兄情急之下,直接喊起了他们两个的“原名”。路广厦和唐塔脸色微红,讪讪地向张思安靠拢。后者则快速将大伙重新组织起来,原地结阵。持盾牌和横刀者,在外围站成一个圆,彼此照应。持弩弓者被保护在圆阵之内,自行寻找路过的目标射击。

    这种作战方式,没有追亡逐北过瘾。但杀人的效率,却成倍地增加。凡是不小心靠近圆阵的石国将士,全都被拦了下来,当场斩杀。而逃命路线距离圆阵稍远的石国将士,也接连有人被弩箭射中,落在地上生死未卜。

    转眼间,圆阵周围二十步之内,就再也没有石国将士通过。张思安指挥着大伙缓缓下推,拦住另外一股溃兵,就像礁石拦住潮水。

    没有石国将士愿意跟他们纠缠,唐军主力已经近在咫尺,多耽搁一刻,被追上的几率就增加一倍。而圆阵中的张思安等人,却不肯放过任何一次进攻机会,像蜘蛛捕食般,将来不及躲远的“猎物”接连放倒。

    不多时,圆阵周围二十步内,就又找不到任何石国将士。张思安心有不甘,抬起头,寻找下一个拦截点。却无奈地发现,碎叶唐军的红旗,已经推进到谷地中与大伙齐平的位置。从大伙所在位置往东,再也没有一个站在地上的敌军。而从大伙所在位置往西,敌军将士如同受惊的羔羊一般,疯狂遁逃,各不相顾。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猩红色的战旗下,忽然有号角声响起,呼唤游离在外围的弟兄们,向战旗附近靠拢。张思安不知道教导团一旅一队,在不在被呼唤的范围之内,却果断放弃了继续寻找战斗机会,带领逯得川、唐塔等人,快步冲下山坡,宛若乳燕归巢!

    战旗下,有人策马迎上他们,引领他们靠近大队人马的后半段。紧跟着,大伙熟悉的新训营校尉任五出现,带着十几名细柳营新兵和足够的备用坐骑,欢迎他们归队。

    张思安大声道谢,随即,带领教导团一旅一队的弟兄们,在一片钦佩的目光中跳上战马,重新加入队伍。跟在猩红色的战旗下,继续追亡逐北,跟弟兄们一道,洪流般扫过旷野。

    沿途没有任何像样的抵抗。粟特人向来不以骁勇善战著称,而地雷的忽然发威,又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认知。凡是被唐军追上的石国将士,要么主动跪地请降,要么身后中刀,惨叫着死去。大多数情况下,都鼓不起任何勇气反咬。

    为了保持阵型和弟兄们体力,碎叶唐军的追击速度始终不是很快。即便如此,每隔小半柱香时间,依旧会有一大批被累脱了力的石国武士,成为唐军的猎物。

    只有在黄叶川附近时,遇到了一次例外。这次被追上的,是一伙大食人。远比石国将士训练有素,他们居然抢在被彻底累垮之前,放弃了大路,逃上了一座有泉眼的小山。然后用石块塞住山路,做困兽之斗。

    张潜毫不犹豫地分出一个团的老兵和一个团的新兵,由掌书记骆怀祖指挥,联手将小山包围。随即带着其余弟兄,继续向西尾随追杀敌军。

    “给我把投弹车架起来!”骆怀祖丝毫没兴趣弄清楚山上负隅顽抗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待大队人马去远,就果断命人准备强攻。

    几捆长短不同得竹子,被弟兄们从马背上卸下,迅速组装成简易投石车。骆怀祖从身边的牛皮口袋中掏出三颗手雷,分别装在了投石车的掷弹筐中,随即,亲手调整投臂长短和配重石块的分量。

    这种投石车,乃是根据墨家机关总经上的图谱打造,虽然经过张潜的改进,面目大变。但基本使用规律却没有太多变化,因此,只用了短短半柱香时间,骆怀祖就完成了全部发射准备。

    第一枚手雷拖着火星,被简易投石车送上半空,掠过一百步的距离,落入大食人临时堆在山路上的石块障碍物之后。随即,轰然炸裂,将山路炸得浓烟滚滚。

    第二枚手雷,紧跟着腾空而起,落向障碍物。在障碍物正上方凌空炸开,洒下三四块铁片。两名大食武士当场被炸死,一名大食武士调头逃命,被身边督战的智者阿里,一刀砍断了大腿。

    第三枚手雷,落在智者阿里脚下。阿里毫不犹豫捡起手雷,准备将其掷下山坡。只听得一声霹雳声响,他的脑袋与手臂一起不见踪影!

第十六章 裂变 (下)

    “讲经人死了!”“智者死了!”“给智者报仇!”“殉难……”爆炸声刚落,绝望的叫声就从山路上响起。十几个大食匪徒主动翻越石墙,像发了疯一般朝唐军冲了过来,宛若扑火的飞蛾。

    骆怀祖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老兵和新兵们拿着弓箭和弩箭一起招呼,转眼间,就将冲下来的大食匪徒,全都射成了刺猬。

    战局瞬间变得明朗,不需要再浪费手雷,骆怀祖亲自带队,沿着山路快步前冲。跨越大食匪徒仓促垒就的障碍,踢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很快,不多时,就推进到了山顶。

    沿途遇到的抵抗微不足道,剩余的大食匪徒们,要么被杀,要么被俘虏。骆怀祖性子谨慎,将弟兄们按伙分散开,沿着山顶各自向下搜索,拉网般将整个小山搜了一遍。直到确信没有任何敌军漏网,才命人将俘虏压到自己面前进行审问。

    他本以为,众匪徒如此不顾性命,保护的肯定是石国的某个大人物。谁料,几个俘虏单独审讯之后的招供,经过临时担任通译的弟兄解释对比之后,表达的全是同样的意思:讲经人被杀了,自己也不想活了。按照经文所言,自杀者死后不得升入天堂。所以,宁愿被处死。

    “讲经人,不就是大食和尚么?什么时候,大食和尚变得如此会蛊惑人心了,居然能骗得这么多人为他去死?!”骆怀祖楞了楞,眼前瞬间闪过长安、洛阳等地那些月牙教长老慈眉善目的模样,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在西域,大食和尚一直都这样,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跟着一群大食来的追随者。动辄跟人拔刀,还自称善良和气。”临时担任通译的弟兄,在娑葛造反之前,曾经在碎叶做过一段时间商贩,熟知当地情况。听了骆怀祖的问话,立刻红着眼睛,低声汇报。

    “娑葛造反之后?他身边也跟着一群大食人。给了弄来了很多兵器、骆驼和猛火油。据说还给了他很多钱。”一名细柳营伙长?也是碎叶本地人?在旁边义愤填膺地补充。

    “怪不得出发之前,用昭一再命令,让我和任五尽量寻找会说大食话的弟兄当通译用!原来他早就知道,奕胡受了谁的教唆!”骆怀祖恍然大悟,嘴里轻声嘀咕。随即,便向临时担任通译的弟兄吩咐,“你带他们去辨认尸体,哪个是讲经人?”

    通译听了,立刻领命而去。不多时?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汇报,“启禀掌书记,他们已经招供了,脑袋炸没了的那个就是。据说叫什么阿里?来自大食国的都城?在其国内级别很高。”

    骆怀祖立刻没了兴趣,随口吩咐。“把阿里尸体抬到马背上?带着一起走。其余尸体放火烧掉!至于俘虏……”

    稍作犹豫,他用力挥手,“成全他们吧!然后一起烧了!”

    “是!”弟兄们答应着,快速去执行命令。不多时,山路上就传来求饶声和号哭声。但很快,所有声音就都消失不见。大伙用草绳将阿里的尸体捆在了马背上,然后重新跳上坐骑,踏着月色去追赶大队。

    胜利带来的兴奋,让所有人都忘记了疲惫。大伙沿途不断更换坐骑,同时收拢被敌军遗弃的无主牲口,当天夜里,居然赶了一百多里路。在第二天凌晨,就于一座无名的小山旁,跟大队人马重新汇合到了一起。

    “怎么全都停在这里了,莫非山上困住了什么大人物?还是镇守使另有安排?”骆怀祖的公开身份,是碎叶镇守使帐下的掌书记,位置超然。所以,见大队人马全停留在山下不去继续追杀敌军,立刻低声向前来迎接自己入营的任六询问。

    “奕胡,奕胡在山上。那厮逃得太慢,昨天后半夜就被我们围困在山上了。镇守使担心天色太黑,弟兄们容易受伤,所以下令封死了下山的所有路口,叫大伙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等待天亮!”任六闻听,立刻眉飞色舞地回应。

    “困住了奕胡?这个废物,连逃命都不会,居然也敢打碎叶城的主意!”骆怀祖朝地上啐了一口,满脸不屑地数落。

    昨天从石军一触即溃的情形上,他就预料到奕胡这回恐怕要在劫难逃了!却没料到,奕胡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再想想奕胡的实力情况和出兵的大致时间,心中也就一片透亮。

    这种蕞尔小邦,向实力超过自己百倍的大国主动发起进攻,本身就是一种找死行为。奕胡甚至连个国王都不是,被大食和尚忽悠几句,就敢领私兵冒险进犯碎叶,又怎么可能是个聪明人?

    既然是蠢货在犯蠢,过后赔上所有家底和自己的性命,就再正常不过了。只可惜了那些石国将士,稀里糊涂就被送入了一场根本没希望打赢的战争之中,死后连尸骨都没人收敛。

    正感慨之际,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紧跟着,一大队骑兵在张宝生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不远处的山坡。

    “莫非奕胡见走投无路,准备拼死一搏?”骆怀祖楞了楞,本能地抬起头,用目光看上骑兵们刀锋所指。却愕然发现,有一小队粟特人,正用旗杆挑着一片白色的葛布,跌跌撞撞地向骑兵们靠拢。

    “妈的,真是丢人现眼。”骆怀祖立刻就明白了粟特人的来意,忍不住再度朝地上猛啐!

    作为齐墨的掌门,他虽然腹黑了一些,也喜欢忽悠别人为自己火中取栗,但心中至少有大事不成,一死了之的觉悟。像这种不考虑实力就挑起战火,打不赢立刻就跪的行为,实在令他无法理解和接受。

    担心张潜心软,轻易就放敌酋一条生路。骂过之后,他赶紧安排麾下两名校尉,带着弟兄们去营内安顿。然后自己不顾疲惫,胡乱收拾了一下行头,就直奔中军而去。才进了中军帐门,就听见张潜柔声对人说道:“既然奕胡特勤是受了别人欺骗,才犯下如此大错,本帅的确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弟兄们辛苦作战,本帅也不能让他们白忙活一场。这样,你给奕胡带个话,说本帅准许他自赎自身。他本人两千两黄金,麾下弟兄,他想带走一个,作价二十两黄金。只要他缴足了钱,本帅立刻让弟兄们让出道路,放他……”

    “不可!”骆怀祖大急,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帅案前,高声劝阻:“镇守使,两千两就放他走,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过后其他小国得知,进犯碎叶镇竟然如此便宜,即便打输了只要交两千两金子就能脱身,岂不是一有人煽动,就会……”

    “掌书记稍安勿躁!”张潜笑呵呵地摆摆手,柔声打断,“你回来的正好,奕胡麾下的佘拓达干说,他们之所以进犯碎叶,是上了大食讲经人的当。我记得当初把你留下,就是为了捉拿一伙大食匪徒。却不知道那个讲经人,可否也在其中?”

    “在,被我用手雷炸烂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骆怀祖又是一愣神,气哼哼地回应,“尸体我也带过来了,怕烂掉引起瘟疫,已经派弟兄们用硫磺和盐巴去处理了!”

    “留着他作甚,烧掉,赶紧烧掉。张贵,你去!”张潜闻听,再度轻轻摆手。仿佛大食智者阿里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一般。

    “是!”张贵答应一声,快步出帐。路过骆怀祖身边之时,却悄悄用胳膊碰了下后者的肩膀。

    骆怀祖原本已经对张潜的表现有所怀疑,顿时,心领神会。却不敢将态度转变得太快,继续装出一幅不满的模样,叉着手提醒:“镇守使,大食讲经人已死,奕胡当然什么责任,都可以往他头上推!但是,奕胡身为怛罗斯之主,还是石国国王的亲弟弟,他如果心中对咱们碎叶没起半点儿歹意,那大食讲经人还能用蒙汗药迷晕了他,然后代替他调兵遣将,攻入碎叶境内?”

    “对啊,他杀人放火的时候,怎么没意识到自己上当,打输了就意识到了?”

    “如果此刻他打进了碎叶城,他能幡然悔悟么?”

    “掌书记说得对,镇守使,贼人奸猾,切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镇守使,别跟他们废话。下令攻山,末将愿意做先锋!”

    ……

    在场的将领,反应都不慢。相继挥舞着手臂高声叫嚣。仿佛张潜如果不同意大伙继续进攻,他们就会发动兵变一般。

    “掌书记请听在下解释!各位将军,请容在下解释。”下山来求饶的石国达干佘拓闻听,连忙赔着笑脸,向四下拱手,“石国怛罗斯城达干佘拓,见过掌书记。掌书记和各位将军有所不知,调遣兵马进攻碎叶,的确是我家特勤亲自下的命令。但是我家特勤年少,不知道人心险恶,又不幸拜了大食智者阿里为师。所以才此人的哄骗之下,犯下如此大错。我家特勤,知道自己罪不可恕。然而,大唐毕竟是天朝上国,不会跟我们这些化外蛮夷一般见识。如果镇守使能放我家特勤一条生路,非但昭武九姓,会广颂镇守使仁厚之名,我家特勤,也愿意拿出足够的赔偿来,以示悔过的诚意!”

    “化外蛮夷?你说得倒是顺口。蛮夷就可以胡作非为,如此,大伙都当蛮夷好了!以后,老子带人去你石国杀人放火,也一句我乃化外蛮夷,就可以不受任何约束!”骆怀祖听得连连撇嘴,但嗓门终究还是比先前小了许多。

    “掌书记乃天朝贵胄,怎么可能是化外蛮夷?!”那石国达干佘拓脸皮也足够厚,为了能让奕胡活命,什么自轻自贱的话,都说得出口,“只有我们这些不读书,不知道好歹的,才是蛮夷。但我们这些蛮夷,也知道大唐对周边各国向来优厚。所以,发现自己犯下大错之后,才抱着一丝侥幸,请求大唐将军的宽恕。而不是选择顽抗到底,跟大唐将士拼个两败俱伤。”

    “你倒是拼啊,看看有没有拼个两败俱伤的本事?!”任五听得大怒,皱着眉头叫嚷。

    “你还是拼了吧,看看能拼掉几个!”

    “来来来,赶紧回去,让你家特勤率部冲下来,大伙两败俱伤!”

    ……

    张贵、史金等将领,也纷纷开口,对石国达干佘拓的威胁不屑一顾。

    “不敢,不敢,我只是,只是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形。我家特勤现在,根本没有本事伤到诸位一根脚指头!”那石国达干佘拓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果断躬身谢罪。

    “行了,他已经服软了,大伙没必要不依不饶!”见佘拓态度恭顺,张潜也不为已甚,笑了笑,摆手制止大伙“痛打”落水狗。

    “是!”众将拱手退开,手按刀柄在两旁站立,一个个,瞅着石国达干佘拓的脖颈跃跃欲试。

    那佘拓被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又讪笑着拱手:“感谢镇守使宽宏,感谢各位将军大度。我等回到石国之后,必然另有赔罪之物送上,以谢今日不杀之恩。”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你回去告诉奕胡,他本人两千两,他麾下将士,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二十两一位。我要黄金,或者能跟黄金等值的珠宝。他想赎多少人走,都随便。啥时候交齐了,啥时候我放他下山回家。”

    “多谢镇守使!多谢镇守使!”那石国达干佘拓先是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地给张潜叩头,然后却不肯立刻离去,而是死皮赖脸地笑着讨价还价,“镇守使容禀,两千两黄金虽然不多,可我家特勤如果只一个人下山,肯定无法活着返回怛罗斯。而再为其他将士赎身的话,我等手头,我等手头一时半会儿,恐怕凑不出多少钱来。”

    “二十两黄金一个人,你还嫌贵。你说你自己,值不值二十两黄金!”张潜立刻皱起了眉头,以手拍案。

    “不贵,不贵,绝对值,绝对值!”佘拓吓得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只是,镇守使,我等昨天败得太惨,随身辎重都丢光了。能凑出特勤一个人的赎金,已经需要将山上所有人身上的财物搜个遍。根本不可能凑出更多。而如果保护的人太少,特勤在归国途中出了错,恐怕会影响镇守您的威名。”

    “这么说,本镇守还有责任将奕胡平安送回怛罗斯了?”张潜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住不撇着嘴质问。

    “不敢,不敢。但,但石国之内,说不定有人不希望特勤回去。而他们做了恶,肯定会胡乱栽赃!”佘拓口才的确便捷,立刻哭泣着,给出了最新解释。“届时,非但我家特勤没有机会,真正改过自新。镇守使明明大仁大义,却也会背负上一个恶名。所以,还请镇守使宽容一二,让我等先少出一些赎金,剩下的,待回到怛罗斯之后,再想方设法为镇守使补齐!”

    “这样?”张潜将信将疑,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最终勉为其难地点头,“也罢,我准许你家特勤,交了他自己的赎身费之后,就带一千亲信下山离开。那一千人,可以携带铠甲兵器一起走,我不收他的赎金,他算欠我的,可以打欠条!剩下的粟特人,也按照这个价格,他回到怛罗斯之后,可以随时前来赎买!”

    这个让步,足够巨大。登时,你石国达干佘拓,就感激地连连叩头。

    “但是欠款,要有利息!”张潜笑了笑,理直气壮地补充。“而利息,我说的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石国达干佘拓唯恐张潜返回,连声答应,“镇守使尽管说,我等绝不还价。”

    两万两黄金,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小数目。然而,对于一国特勤来说,却是九牛一毛。所以,为了能尽早脱身,他当然什么利息,也敢答应。

    张潜要的就是这一句话,笑了笑,推心置腹地说道:“我把条件撂到这,你可以让奕胡想一想,愿意答应就答应,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他带一千人走,算欠我两万黄金。从今天起,每天利息是本金的一倍。从这里走到怛罗斯,快马加鞭用不了六天。十天之后,如果他能把欠账和本金,一起给我送到阿史不来堡,这次入侵之罪,就一笔勾销!如果答应了,却没做到,这笔欠账,我就找石国国王就讨,无论经过多少天才能讨到手,利息都照旧!”

    “这,多谢镇守使,在下这就去劝我家特勤答应。这就回去。还请镇守使稍待。”达干佘拓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算出来两万两黄金在十二天后,会变成多少。犹豫着拱手,请求张潜准许自己回去向特勤奕胡请示。

    “你尽管去,但是一个时辰之内,如果本帅得不到回报,就会直接炸平此山!”张潜收起笑容,面沉似水。

    “多谢镇守使,镇守使稍待,镇守使请务必稍待!”达干佘拓吓得两脚发软,连滚带爬地离去,身背后,留下了一片哄堂大笑。

    “镇守使,他们会答应么?九千多万两金子,把石国整个石国卖了恐怕都不够。”待大伙的笑声都平息之后,骆怀祖走到帅案前,满脸幸灾乐祸地询问。

    “嘶——”中军帐内,倒吸冷气声立刻响成了一片。在场将领只知道,石国肯定要赔一笔巨款。却没想到,两万两黄金在十二天后,会变成九千多万两,一个个瞠目结舌。

    “他肯定会答应,但是,他肯定不会支付!”张潜心里早有答案,笑了笑,高声回应。

    “那镇守使你还会放他走么?”骆怀祖没理解张潜的意思,皱着眉头继续追问。

    “放,当然要放!”张潜又笑了笑,轻轻拍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放走他,我找谁去要钱?!”

    的确,大唐没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无法长久占领葱岭以西的广袤土地。

    但是,在另一个时空,却有一个人口基数远少于大唐的弹丸小邦,建立了日不落帝国。

    其玩法,很容易学。只要把被占领区的百姓,不当做自己得国民,并且手里能掌握一支领先于殖民地的强军。

    而现在,张潜手里的碎叶军,恰恰满足条件!

第十七章 等待

    事实正如张潜所料,奕胡明知道十二天之后,他的债务会变成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最终却还是选择签署了和约,然后带着一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员和将士仓皇离去。

    还没等他去远,山顶上,就响起了凄凉的哭声。未被他带走的石国将士,足足有三千多余人,大多数都是底层士兵,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组织起来负隅顽抗,只能一边放声嚎啕,一边等待唐军的屠杀。

    石国虽然号称一国,实际上却是昭武九姓中的一姓,比起国家来,更像一个部落。而在部落之间的战争中,屠杀俘虏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唐军还给了他们花钱赎命的机会,是他们的城主奕胡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才将他们丢在了山坡上!按照规矩,他们岂有活命的可能?!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远远出乎石国士卒的预料。唐军非但没有向他们举起屠刀,反而专门送了四十多筐胡饼上山。虽然不足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吃饱,但每个人分到一张饼后,筐子里却仍有剩余。

    “哭什么哭,看你们那幅熊样。早干什么去了,奕胡带着你们抢劫突骑施人的时候,你们谁哭了?”负责发放胡饼的唐军通译,带着明显的西域血统。头发卷曲,眼睛发灰,粟特语里还透出明显的突厥味发音,“过来领朝食,每人一个。吃饱了,好有力气去跟我家镇守使磕头谢罪!”

    他的嗓门很大,却根本没几个人肯听。大多数石国兵卒,也没胆子上前领胡饼。唯恐唐军在饼子里下了毒,将他们集体药杀。

    然而,当有十几个绝望到极点的石国兵卒,带着做一个饱死鬼的念头,上前领了胡饼,并且开始就着冷水大嚼之后,山坡上的哭声立刻就开始小了下去。很多俘虏忽然就意识到了,唐军如果想要屠杀他们,根本没必要再浪费这么多粮食,立刻迫不及待地涌向了装饼子的柳条筐。

    “别挤,别抢?排队,排队。张旅率?逯伙长?给我拿鞭子抽他们!不抽?这群饿死鬼自己能把自己踩死!”那负责发放胡饼的通译大急?立刻扯开嗓子叫嚷。

    负责维持秩序的唐军?毫不犹豫地挥舞起皮鞭,朝着人群抽去。很快?就让石国士卒又意识到了自己的俘虏身份?忐忑不安地排成了数条长队。

    而那唐军通译,则一边指挥着自己人帮忙给俘虏发饼子,一边大声在旁边宣告:“尔等都听好了,我家镇守使说了?尔等也都是被骗来的,他不想杀尔等。但是,尔等烧杀抢掠?罪孽深重,他也不能平白放尔等走!”

    俘虏们木然地领着饼子,默默转身散去。谁都明白?此番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大唐将军的慈悲。至于被释放回家,大伙想都不用想。

    然而,通译的下一句话,就让很多人立刻停住了脚步?愕然回头。

    “尔等?得去碎叶城那边干活赎罪,干满了两年,才能获取宽恕,放还回家。”唯恐俘虏们听不清楚,通译尽量将声音提到最高,并且一遍遍重复。

    “听明白了吗?我家镇守使说了,他不想杀尔等。但是,他也不能平白放尔等走!尔等,得去碎叶城那边干活赎罪,干满了两年,才能获取宽恕,放还回家。”

    “我家镇守使说了……两年……”

    “什么?多长时间?他说多长时间?”没有一个俘虏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撕扯着衣袖,反复确认。

    “多长时间?怎么可能?!”

    “唐人不是又在骗咱们吧,奕胡说过,唐人最擅长骗人!”

    “咱们还有什么好骗的?直接一刀杀了,人家岂不更省事?!”

    ……

    一双耳朵,可能听错。当成百上千双耳朵,都确信自己听到了同样的话,所有俘虏,无论已经领到饼子,还是没领到饼子的,都知道自己彻底安全了。一个接一个无力地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在西域,战败者能够成为战胜者的奴隶,是一种“幸运”!而一旦成为奴隶,就得从生干到死,甚至下一代,也是对方的奴隶。而今天,他们却忽然发现,自己战败之后,竟然还有活着回家的希望!

    哪怕西域人的平均寿命再短,两年的时间,也不算漫长。而碎叶城距离怛罗斯,只有十多天的路程,当战火平息之后,他们的家人,随时都有机会过来跟他们相见。

    “都不要吵,不要吵,也不要挤!”通译的话,显然还没说完。当发现大多数俘虏,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之后,立刻又继续高声宣布,“我家镇守使说了,他也不愿意看到你们跟家人分离。所以,你们当中如果谁能拿出二十吊铜钱,或者十匹骏马,或者与这两样东西的等价之物,可以立刻给自己赎身。”

    唯恐俘虏听不清楚,他又扯着嗓子重复了四遍。直到自己的声音都哑了,才终于停了下来,抓起葫芦喝水润嗓子。

    俘虏们的眼神先是一亮,随即开始交头接耳,最后,九成九以上的人,却又叹息着低下了头。

    当官的,家里有钱有势的,早已经被奕胡算在那一千个“借债”名额里带走了。此刻被抛弃在山上的俘虏,职位最高者不过是大箭(百夫长)。怎么可能立刻拿出二十吊钱,或者十匹骏马来自赎自身?

    “我家镇守使还说了,你们可以凑钱,先赎信得过的人回家。让他们回去之后,通知你们的家人过来赎你们回去。”通译嗓子虽然哑了,却不愿意辜负张潜的信任。喝过了几口冷水之后,就再度开始宣讲。“如果拿不出二十吊钱,或者十匹马,可以拿等价的牛羊来凑。实在拿不出来,也不要紧。你们去碎叶干活,那边管吃管住。”

    很多俘虏都抬起头,目光开始发亮。在西域,有毛带皮的都不值钱,除非是那种绝世良驹,否则十匹马,绝对换不到十吊大唐铜钱。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虽然家里都不富裕,但是东挪一些,西借一些,家中的父母和兄弟,还是能凑出十匹马或者等价的牛羊来,将他们赎回去。

    然而,仍旧有一大半儿以上的俘虏,很快目光就暗淡了下去。很显然,是家境贫寒,连借债都没有人愿意借给的。只能老老实实去碎叶城,做满两年苦工,再想其他了。

    “我家镇守使还说了,如果你们两年之内,能学会九百句唐言,也可以提前回家。”通译嗓子都开始冒了烟儿,但是,脸上却写满了骄傲,“或者,学会九百句唐言,申请加入唐籍,做一个唐人。奶奶的,真是便宜死你们了。老子敢打赌,你们真的能学会九百句唐言,就没有谁想要再回去过原来的日子!”

    俘虏们听得似懂非懂,然而,目光却又明亮了许多。唐言不难学,特别是对于天生喜欢经商的粟特人而言,更是简单至极。很多俘虏,现在也能会说上三五句,只是不够标准而已。如果肯花心思去学,九百句唐言,可能半年时间就能学会。那样的话,就可以抵消剩下的所有苦工,大伙又何乐而不为?

    人心里有了盼头,通常就不会自寻死路。所以,只花了半天时间,被奕胡抛弃的三千三百多名石国兵卒,便被唐军甄别、处置完毕。其中一百六十多名有威望,或者家境原本就非常宽裕的,通过凑份子的办法,获得了足够的赎身费用,当场被释放。而另外三千一百多名俘虏,则满怀着希望,交出了兵器,在一个团唐军的押送下,踏上了通往碎叶的道路。

    张潜没有等待俘虏下山向自己磕头谢恩,就带领大军,继续向西而去。沿途不停地有落单的石国将士,被斥候们抓获,或者被愤怒的突骑施牧人绑来邀功领赏,张潜都将其交给教导团,按照先前的规矩处置。如此一来,没等他本人抵达阿史不来堡,他的仁慈之名,已经传到了千泉山另外一侧的怛罗斯。

    阿史不来堡位于千泉山以东,在大唐高宗时期,原本是一座专做军事用途的堡寨。最近二十余年,大唐势力不断被向东压缩,这座堡寨被唐军放弃,最后就落在了突骑施黑姓部族手里,变成后者的族城。

    张潜袭杀娑葛之后,一则是因为手中兵力不足,二则也不想激起突骑施各部的同仇敌忾之心,所以就没有将此堡收回,依旧交给突骑施黑姓吐屯伊里奇掌控。而现在,伊里奇将此堡丢给了石国,特勤奕胡又输给了他,这座军堡,当然顺理成章就又回到了唐军手中。

    “斥候们已经查验清楚,从此地沿着大路向东五十里,就是千泉山口。奕胡走得匆忙,没在山口布置任何兵马。”骆怀祖拿着一小幅刚刚补充过得舆图,匆匆忙忙走进阿史不来堡中的临时行辕,笑呵呵地汇报。

    “俱兰城呢,我记得翻过千泉山口不远,就是石国的俱兰城。”张潜丝毫不觉高兴,摇摇头,低声询问。

    “俱兰城已经全城动员。奕胡留下了五百心腹,又把周围所有牧民都召集进了城里,帮助他守城!”骆怀祖笑了笑,做出一幅果然瞒不过你的模样,“如你所料,他准备赖账了。但城里的将士,似乎战意不高。咱们的斥候都快到城墙根下了,他们都没派人出来截杀!”

    “大帅,末将愿意带本部兵马,替您拿下俱兰城!”史金最近很受重用,心气正高,立刻主动上前请缨。

    “不急,等够十二天。”张潜想了想,笑着摇头,“免得石国人倒打一耙,说是咱们言而无信。另外,朔方那边,派来了一位信使,联络秋天之时共同出兵夹击突厥可汗,人已经到了碎叶,咱们顺带着也等等他!”

    “是!”史金不敢质疑张潜的决定,拱手退下。而骆怀祖却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低声追问:“张仁愿的信使?你确定,咱们打完了石国,今年还有时间追随安西军其他各部一起东进去夹击突厥?”

    “如果光是你我,时间未必够。信使来了,时间就应该够了!”张潜眼前,迅速闪过一张丑陋的疤瘌脸,笑着点头。

    打仗,自己其实是个外行,骆怀祖也没比自己强多少。但内行却马上就要到了。有他在一边相助,此番掠夺石国以振碎叶的谋划,必然事半功倍!

第十八章 雷霆 (上)

    周健良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去年保护张潜的那一个团朔方军弟兄,此外,还带来了整整二十名朔方军的旅率。而二十名旅率里头,竟然没有一个人姓张!

    在周建良当面呈给张潜的信上,朔方军大总管张仁愿说得很清楚。那一个团的弟兄,是过来提前熟悉彼此的,以免秋天时安西军与朔方军联手征讨突厥之时,相互之间配合不通畅。而那二十名旅率,则都是朔方军中一等一的好男儿。张仁愿自己那边人才太多,暂时安排不下,所以希望张潜能够根据他们的本事,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早日出人头地!

    这份礼物,可就重了。张潜感动得心中发烫,读完了信,又花费了足足半柱香时间平缓情绪,才红着眼睛向周建良拱手,“老将军有雪中送炭,张某誓不敢忘。待眼前事了,张某也必然会亲自领军,与你赶赴漠北,听候张老将军调遣!”

    “用昭可别这么客气,要说雪中送炭,你给我们朔方军,送了可不止一回!”周健良还是向一年多之前那样坦率,笑呵呵冲张潜摆手,“我家大帅,一直犯愁怎么给你回报。想再送一些军功呢,你自己已经斩杀了娑葛。想送你一些钱财,多了拿不出来,少了估计你也看不上眼。直到听闻你做了碎叶镇守使,大帅才终于不再犯愁了,直接让我和弟兄们,收拾收拾星夜赶了过来。”

    顿了顿,他又遗憾地摇头,“只是没想到,漠北距离碎叶这么远。大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步。”

    “周兄来得一点儿都不晚!”既然周健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潜再继续客气下去,就显得矫情了。笑了笑,轻轻摆手?“眼下正有一场大仗要打。我身边既缺领军之将,又缺人熟悉战阵之人帮忙运筹帷幄。你和弟兄们来了?刚好能解我燃眉之急。”

    “你要打过葱岭去?”周健良初来乍到,还没时间仔细了解碎叶镇这边的情况?听张潜说要打大仗?立刻皱着眉头追问。

    “我不打过去,解决不了后顾之忧,秋天时出兵就无法安心!”张潜收起笑容,郑重点头,“此外?有人欠了我上千万两金子不肯还,我必须去上门讨债。”

    “你手头有多少兵马?”周建良非常“专业”?不用任何废话去干扰张潜的决策?而是直接问起了碎叶军的具体实力。

    “两千老兵?三千训练了四个月的新兵。此外,我还就近命令突骑施各部派青壮助战?估计陆续能够到达五千余人。”张潜对自己这边的情非常了解?想都不想,就报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数字。“至于打到什么程度,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你上次击败石国兵马?是多少人对多少人?敌我双方伤亡几何?”周健良点点头?继续低声询问。

    “上次击败石国兵马,我取了个巧,恐怕结果很难参照。”张潜斟酌了一下语言,坦然相告,“石国兵马当时应该是一万两千左右,其中战兵八千上下,辅兵四千出头。我军,总计出动了五千人。但是没等双方正式接触,石国兵马就已经崩溃了。所以,我军总计战死十七人,受伤一百六十二人。至于石军……”

    又想了想,他苦笑着摇头,“石军差不多全军覆没。当场战死八百左右,逃散六千以上,剩下四千多人,被我军围困之后,放走了一千,俘虏了三千二!”

    “啊,啊——”不但周健良瞠目结舌,跟随他一道来的那二十名旅率,也惊讶得将嘴巴张得老大。

    以五千破一万二,这种胜仗对唐军来说很常见。但自己伤亡不过百,而敌军全军覆没的仗,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奇迹。

    所以,要么张潜是在吹牛皮,要么,就是石军是一群手持棍棒和草叉的农夫。除此之外,大伙想不出第三种解释。然而,张潜在跟朔方军的交往中,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没有胡吹大气的时候。石军如果只是一群农夫,也不可能有胆子越过边境,直扑碎叶城下!

    “我用了一种新武器,威力更胜火龙车的十倍,并且响声宛若霹雳!”早就料到周健良无法相信这个战果,张潜想了想,低声解释,“特别是用来对付骑兵,战马如果不经过长时间专门训练,此物一出,立刻会受惊失去控制,敌军自然不战而溃。”

    “我知道了,我在路上听人说过,那你请了雷神下界,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你真的有本事平地生雷!”周健良恍然大悟,随即,喜上眉梢,“用昭,此物难造么?如果秋天之时,用在突厥人身上……”

    “不难,秋天之时,我军一定会携带大量此物,与朔方军去汇合。”张潜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笑着答应。

    “那就打!”周健良得偿所愿,果断挥舞手臂,高声表态,“有如此神器,敌我兵力数量再悬殊一些,也不成问题。咱们先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再说秋天的事情。”

    “所以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新武器不止一样,周校尉刚好带着他麾下的弟兄们,跟我这边的弟兄一起熟悉如何使用。”张潜笑了笑,非常坦率地补充,“这些武器威力甚大,在自己人熟悉掌握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一件流传到外边去。朝廷那边,因为路途过于遥远,暂时也只能送少量样品回去。至于大量制造,还得等西域这边安定之后,再从军器监调巧匠过来,由我手把手地教他们。”

    “理应如此。威力越是巨大,越要提防其落在不该落的人手中。”响鼓不用重锤,周健良立刻明白了张潜的担心,笑着点头。

    “我当初跟奕胡约定,可以放他走,但是,十二天之内,他需要送赎金到阿史不来堡。今天是第九天,我还要等他三天,以免落下言而无信的恶名。”张潜也不继续在保守秘密上浪费唇舌,想了想,笑着补充,“所以,最近三天,健良兄就委屈一下,跟你带来的二十名旅率,暂且进入我的幕府,熟悉两军情况,为我出谋划策。而周校尉,就带领其麾下弟兄,跟我这边的教导团一起,熟悉新式武器。三天之后……”

    正准备跟周健良等人交代,此番自己攻打石国,战略目的是让石国上下屈服,支付大批赔偿,而没打算灭掉石国之后驻军。议事堂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张贵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躬身汇报:“镇守使,到了,六神商行的人也到了。带队的是王元宝和王毛伯,还有十多个读书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了。”

    “读书人?”张潜楞了楞,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王元宝和王毛伯一起带着六神商队到达,他丝毫都不感觉奇怪。早在四个多月之前,任琮和郭怒联名写给他的信中,就提到过此事。

    而按照他的规划,六神商行在最近几年,会沿着丝绸之路布局,通过商行悄悄推广自己的金币和银币,所以,碎叶、新姑墨、龟兹、蒲昌海(罗布泊)和沙洲,都需要开设新的分号。

    如此重要的事情,必须一个足够值得信任,也足够精明干将的带队。曾经跟兄弟三个共同进退,又是商行大股东之一的王元宝,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王毛伯,张潜将他调到身边来,就是纯粹看中此人的铁匠手艺了。燧发枪制造的关键技术,在年初,张潜就基本摸索到了眉目。缺的就是一个值得信任,且能够不折不扣完成一整套制造流程的巧匠。王毛伯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满足这个要求。

    此外,张潜心中还有一个奢望,那就是,将燧发枪的枪管,从青铜换成镔铁。如果能够成功的话,燧发枪的造价就会大幅降低。而镔铁的耐久性,也远非青铜所能比。

    王毛伯在铁器制造方面所展示出来的深厚底蕴和过人天分,让张潜对这个目标很有信心。同时,碎叶城新开设了那么多作坊,张潜也不能总是自己盯着,王毛伯的到来,刚好可以让他缓一口气。

    这同时也是张潜敢让地雷和手雷大规模亮相的缘由之一。有了燧发枪,张潜就多了一个杀手锏。即便让朝廷知道黑火药的存在,甚至让政敌得到黑火药,遇到危险之时,张潜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而一直将黑火药藏起来,从长远角度说,也不是一个好办法。毕竟,张潜是个唐人,他的根在大唐。只要他不想造反,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就有理由和资格,让他交出黑火药的秘方。

    眼下李显和他双方谁都不提此事,只能算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如果哪天李显不在了,这种默契必然会被打破,根本不是张潜凭借个人意愿所能改变。

    “是贺著作和大张家庄张庄主,联袂推荐来的读书人。”根本没注意到张潜问过自己话之后,就开始走神。张贵拱了拱手,快速给出回应,“其中有几个,应该是镇守使的同僚。属下在庄子上,曾经见过他们。”

    “我知道了,快请,请他们进来!”张潜迅速回过神,随即,再一次喜上眉梢。“周兄,来的都是熟人,大伙今天刚好一起喝几杯,算是张某为各位一起接风洗尘!”

    “是!”张贵答应着,转身出去接人。周健良则笑呵呵地拱手。不多时,王元宝和王毛伯联袂而入,跟在二人身后的,则是七八张熟悉的面孔。

    带头的两个,不是卫道和牧南风,又能是哪个?再往后,则是付生、祝茂林、范无尽,邱若峰、黄景瑜等曾经参加过重阳赏菊宴的青年翘楚。

    让张潜大出意料的是,张旭居然跟在了队伍最后,看上去依旧英气勃勃,只是这次却没有红颜知己相伴。却不知道此人如何下得了狠心,竟然把琴律大家抛在了长安,自己一个人跑到了碎叶来建功立业。

    张潜知道读书人心气高,所以也不摆什么镇守使架子,主动从帅案之后迎下来,跟大伙以平辈之礼相见。刹那间,“用昭兄!”“纲经兄!”“伯高兄!”等文绉绉的称呼,在中军帐内,响成了一片。对于位于大唐最西之地,连识字人都没几个的阿史不来堡而言,也是千载难得的风景!

    这些读书人肯放弃在长安投贴问卷,平步青云的梦想,不辞辛劳来碎叶放手一搏,当然无一不是心智坚韧之辈。而能被贺知章和张若虚两人看上眼的,品行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们的到来,立刻缓解了碎叶城无文官可用的局面。并且让张潜的幕府,也瞬间变得充实起来,不再是遇到任何问题,都只有他和骆怀祖两个商量。

    趁着还没杀出大唐境外,张潜在给大伙接风洗尘之后,赶紧调整部署。第一道命令,先给了自己最熟悉的王元宝,让此人赶赴新姑墨城,接替王翰担任县令,主持修城和修建作坊。至于在修城和修建作坊之余,王元宝再替六神商行干一些私活,自然也不会有人过问。

    随即,张潜立刻下了第二道将令,将调王翰返回碎叶城坐镇。以免自己不在期间,周围的突骑施贵族们,又生出什么歪心思,抄了自己的老巢。

    第三道命令,则给了王毛伯。调此人到碎叶镇守使府,出任司士参军,掌管碎叶城内外所有军械制造和土木工程,并且监管所有私人作坊,以免其出现工艺外泄,技术失窃,不经准许出售国之重器等问题。(注:司士参军,唐朝地方官,职责对应朝廷的工部。)

    第三道命令,给了牧南风,赶鸭子上架,让此人去冻城做县令。主持当地屯田垦荒,税务收缴、司法审案等工作。并且负责教化冻城周围的各族百姓,让他们能够尽快学唐言,穿唐衣,遵从大唐律法,进而落下籍贯,成为一个真正的唐人。

    第四道命令……

    第五道命令……

    虽然大部分刚刚前去赴任的官员,短时间内,都熟悉不了自己的岗位。所有工作,暂时还是得由镇守使幕府来遥控指挥。但是,至少碎叶镇的官府架子,总算勉强搭建起来了,不再徒有其名。

    张潜也没那么多时间,等待大伙熟悉各自的岗位,甚至,没有时间等待大伙都抵达任上。跟奕胡约定的接受赔款日期刚过,确认对方的确没有送一文钱到阿史不来堡。他立刻命人用汉语和粟特语,写出了宣战檄文,交给斥候张贴于各地。随即,亲自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地翻过了千泉山,直扑位于石国和大唐边境上的俱兰城。

    沿途势如破竹,位于边境上的各粟特部落和地方豪强,早就从被放回来的俘虏嘴里,得知了地雷的可怕和奕胡抛弃大部分将士只顾自己活命的丑闻,畏惧之余,心中对特勤奕胡非常鄙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带着族中子弟,替此人卖命。有些聪明者,甚至主动给唐军提供粮食和牛羊,只求唐军做到冤有头,债有主,不要顺手进攻自己的聚居地和堡寨。

    张潜原本也没打算祸害石国普通百姓,因此,对于地方豪强和部落送来牛羊物资,一律笑纳。然后让张旭亲笔书写了一大堆“恭迎王师”条幅,交给前来犒军的各部各族长老,让他们拿回去后,只要绣在旗子上,然后将旗帜挂于堡寨或者聚居地的高处,唐军就保证秋毫无犯。

    昭武九姓二十多年前还是大唐的子民,石国上一任国主,也得到过大唐的都督封号。因此,这些地方豪强和部落长老,丝毫不觉得挂起“恭迎王师”四个字,有什么委屈。留下礼物之后,千恩万谢地告退而去。

    地方豪强和部落酋长,可以恭迎王师。俱兰城的城主破豁,却没这个资格。他是奕胡的铁杆心腹,父母和妻儿,都住在怛罗斯。如果胆敢不战而降,奕胡也许没办法击败张潜,却绝对有办法子赶在丢弃怛罗斯逃走之前,灭了他的全族。所以,他只能下令紧闭城门,死战到底。

    早有唐军的斥候,将破豁的反应,接力报告给了张潜。后者闻听,也不觉得意外,挥师直抵俱兰城下。先让弟兄们休息了半个时辰,恢复体力。随即,就按照跟周健良、骆怀祖、卫道等人预先商定的策略,摆开大军,对俱兰城围三阙一。

    城内的石国将士中,有三成是被唐军释放回来的。见到这种架势,立刻就想弃城逃走。然而,那破豁却带领亲兵,大开杀戒。将带头叫嚣着要弃城的将士,接连斩杀了二十几个,吓得其余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才勉强稳定住了军心,不至于未战先溃。

    就在破豁使出全身解数稳定军心的时候,大唐健儿在城外已经做好了攻城准备。随着张潜一声令下,教导团弟兄推着二十一部简易投石车,四十部火龙车,缓缓向俱兰城东门靠近。周去疾所带领的三百朔方军弟兄和史金所带领的三百碎叶军老兵,奉命手持兵器,徒步在教导团两翼担任护卫。其余五千多弟兄和刚刚赶过来的千余突骑施武士,则全都下了马,手拉着坐骑观战,很显然,大伙根本没把守军那点儿可怜的战斗力放在眼里。

    破豁自觉受到了羞辱,咆哮着下令放箭。一时间,白羽铺天盖地,射向城外的唐军教导团,看上去倒也声势浩大。只可惜,唐军教导团早就做过针对性训练,随着骆怀祖一声令下,走在前排的弟兄们,将火龙车的车厢板迅速张开,如同一只只巨大的翅膀般,挡在了所有人面前,将大部分羽箭,都隔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终究占着居高临下的便宜,零星也有羽箭射进了火龙车的车厢板之后。然而,隔着上百步的距离,羽箭根本奈何不了唐军头上的镔铁盔帽和身上的镔铁背心,只是徒劳地溅起了一阵刺耳的叮当。

    骆怀祖身穿耀星铠,头戴麒麟盔,徒步走在教导团的正中央。目测大伙已经距离城门不到八十步,果断举起手中量天尺,“全体都有,止步!”

    “止步!”“止步!”“止步!”左右的亲兵扯开嗓子重复,转眼间,就将他的命令传遍了三百名弟兄的耳朵。

    四十辆火龙车稳稳停住,紧跟着,车厢板通过机关彼此相扣,由一只只单独的翅膀,变成了一道泛着寒光的铁墙。

    “火龙车原地警戒!朔方团和碎叶营第七团随时准备迎击敌军!教导团,与火龙车间隔十步,将投石车排开,根据竹筐上的标记,挖土添加配重。”骆怀祖环顾四周,志得意满。随即,一连串命令从他行云流水般发出。

    教导团的弟兄们,答应着将投石车推到了火龙车后十步远的位置。先固定好车身,放松摇臂,放下配重用的竹筐。紧跟着,便按照在新训营掌握的必修科目,有条不紊地挖土,过秤,按照竹筐上的标记,给投石车装填不同数量的配重物。

    不多时,配重物装填完毕,骆怀祖再度向敌军瞭望,发现对方依旧在徒劳地施放羽箭,没有半点儿出击的迹象,撇了撇嘴,冷笑着吩咐,“拉起配重,上扳机,装填火药弹!”

    “是!”四周围,回应声整齐划一。教导团的弟兄们,熟练地转动摇橹,通过绳索和滑轮,将投石车的投臂拉下来,将配重筐升上半空。随即,装填火药弹,点燃艾绒,等待骆怀祖的进一步指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虽然都很紧张,动作却毫无停滞。

    朔方军校尉周去疾看得心中纳罕,忍不住向教导团靠近了几步,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伙长询问,“这位兄弟,你是哪年当的兵?用投石车多久了,看上去好生娴熟?周某从去年就春天操作此物,论速度,都未必能达到你和你麾下弟兄的一半儿!”

    “回校尉的话,在下是去年十二月当的兵。”被他问到的那名伙长,正是逯得川。后者明白他没有恶意,拱了下手,老老实实地回应,“这次,这次是第二次在战场上用投石车。不过,在下先前在新训营里,做过好几百次训练!”

    “几百次?”周去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据他所知,朔方军乃是大唐一等一的强军,平素也只能做到三日一次操练。而眼前这个小小的伙长,加入碎叶军的时间不过五个多月,却操作了几百次投石车。其所所受的训练频率和强度,岂不是朔方军的数倍?

    而操练士卒,可不能光要求士卒肯吃苦。为将者如果不能给士卒提供足够的食物或者肉食,高强度训练,只会把弟兄们练成废人,绝不会收获一支精兵。

    正琢磨着,该如何询问,才既不失礼貌,又能解决自己心中的困惑,耳畔却又传来一声断喝,“一旅一队,七车齐射。预备——”

    没有人再顾得上理睬他,逯得川和教导团一旅一队的弟兄们,全都站在投石车后,竖起耳朵,等待将令的到来。

    “放!”骆怀祖挥动量天秤,志得意满。

    七枚足足有四斤重的火药弹腾空而起,拖着红色的火星和青烟,砸向九十步外的敌楼城墙,速度一点儿都不快,留下得烟雾轨迹在半空中清晰无比。

    “轰隆!”一声巨响在敌楼中爆发,震得地动山摇。

    “轰隆!”“轰隆!”“轰隆!”……,另外六声爆炸,紧跟着在城门下方,城墙上和城内响起,宛若晴空霹雳。

    再看那俱兰城,浓烟滚滚,碎木和土块横飞,将士抱着脑袋四下逃窜,城门上的敌楼摇摇欲坠!

第十九章 雷霆 (中)

    “天——”饶是身经百战,周去疾依旧被眼前景象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惊呼着缓步后退。

    跟他一起担任警戒任务的朔方军弟兄,也齐齐向后移动,手中盾牌本能地向着斜上方举起,仿佛城头上飞溅的泥土和碎木,会砸到自己头上一般。

    “唏嘘嘘——”“嘘嘘嘘——”“唏嘘嘘嘘——”稍远处,战马的悲鸣声不绝于耳。碎叶军的队伍中,有不少坐骑受到了惊吓,挣扎着想要逃走。然而,将士们却早就遵从张潜的将令下了马,并且预先紧紧拉住了缰绳,任惊马再努力,也无法脱离其主人的掌控。

    “一旅一队,汇报轰击结果!”唯一没感觉到任何震惊的,只有骆怀祖。只见此人,随便朝着俱兰城头扫了几眼,便冷冰冰地下达了新的命令。

    “报告,一弹命中敌楼,一弹命中城墙。剩余五弹射失,落入城内三枚,落在城门口处一枚,落入城墙根下一枚。报告完毕!”队正张思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放下单筒望远镜,高声汇报。

    “汇报命中敌楼和城墙那两架投石车的配重!”骆怀祖看了他一眼,继续吩咐。声音和动作都不带丝毫感情。

    “报告,命中敌楼的是一号投石车,配重六十三斤半!”

    “报告,命中城墙的是四号车,配重六十二斤!”

    逯得川和车平两人抬起头,高声汇报,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兴奋。

    骆怀祖冲着二人点点头,随即,又开始行云流水般发布命令,“一旅一队,重新装填,配重六十二斤!”

    “一旅二队,调整所有投石车的配重为六十三斤半,瞄准敌楼,准备发射!”

    “二旅一队,调整所有投石车的配重为六十三斤半!”

    “二旅二队,弩箭准备,小心敌军狗急跳墙!”

    “三旅全体,火龙车准备!”

    ……

    “是!”“遵命!”“明白!”教导团的弟兄们陆续做出回应,随即,按照命令完成各项准备。骆怀祖则将目光再度转向俱兰城的敌楼,右手将两天称高举,左手在身边快速掐动手指。无论从那种角度望去,都显得神秘而又强大。

    太过瘾了!这么打仗真太过瘾了!他这辈子当过大侠,当过谋士?当过杀手?当过……。但是,没有任何一种身份,像今天当将军这么过瘾!

    以前用量天秤砸人脑袋?算什么本事?哪如今天这般?量天秤轻轻一挥,高城大池瞬间摇摇欲坠!

    “一旅二队准备完毕!”

    “二旅一队准备完毕。”

    “二旅……”

    身边的队伍中,又陆续响起了回应声。训练有素的教导团弟兄们,无论内心有多紧张,或者有多兴奋?动作都有条不紊。

    “一旅二队,齐射!”量天秤果断挥落,骆怀祖的声音?迅速传遍所有人耳朵。

    又是七枚火药弹飞起?掠过九十步空间?狠狠砸向了聚兰城。两枚落入城内,三枚砸中城墙?还有两枚正中敌楼。

    “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接连响起,高大巍峨的敌楼?在爆炸声中晃动?起伏,左摇右摆,随即,如同沙土堆一样缓缓崩塌。

    “二旅一队,将配重减到六十二斤,准备!”骆怀祖楞了楞,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随即果断作出调整。

    弟兄们快速从配重筐里铲走部分泥土,让投石车的配重降低到要求标准。骆怀祖咬牙切齿地挥动量天秤,命令发射。紧跟着,七枚火药弹拖着清灰色的尾痕,迅速飞向敌楼下的城墙。

    三枚射失,四枚落到了城墙顶部。刹那间,爆炸声宛若天崩地裂。城墙上,泥土飞溅,浓烟滚滚,被吓破了胆子的石国将士抱着脑袋四处乱窜。

    “这里边装得是火药?”周去疾看得眼眶欲裂,快速冲向逯得川,冒着被误会的风险去查看已经重新装填完毕的火药弹。

    类似的东西,朔方军也曾经从张潜手里得到过。名字也叫火药弹,大小跟眼前这个也差不多。但是,朔方军的火药弹,却是陶土所造,里边装得是加了料的酒精!而眼前这个,且明显是生铁所铸,里边不知道装了什么霸道东西,为了炸得更狠更碎,生铁表面还明显用錾子錾出了条纹!

    “校尉,请不要干扰投石车发射!”逯得川毫不客气侧了下身体,挡住了周去疾伸向投石车手臂,“至于里边装的东西,在下只知道名字叫作黑火药,其他一概不知!”

    “黑火药?”周去疾楞了楞,讪讪收回了胳膊。

    酒精被神龙皇帝赐名为火药,但是,跟张潜接触久的人,都会受到后者的影响,私下里称其为酒精。而黑火药,顾名思义,肯定不会是黑色的酒精!

    正心痒难搔之际,不远处,已经又传来了骆怀祖亢奋的大吼声,“一旅一队,瞄准敌楼下的城墙,准备——

    忽然,他的声音停了一下,紧跟着,变得更加亢奋,“停止!停止!不要发射!敌军冲出来了!二旅二队,弩箭阻击!来人,替我传令给周校尉和史校尉,让他们两人各自约束队伍,按兵不动!!”

    “嗖嗖嗖嗖嗖——”一排明晃晃的弩箭,从火龙车后射出,射向九十步外的城门。

    周去疾红着脸抬头,一边快速退向本阵,一边瞭望战场上的情况。

    只见俱兰城的东门四敞大开,数百名石国将士,乱哄哄地冲了出来。很明显,打算趁着唐军主力都停在数百步外的机会,舍命冲入火龙车组成的“铁墙”之后,强行破坏掉所有投石车。

    ‘这是纯粹是找死!’经验丰富的周去疾立刻看到了石国将士的出击结果,目光中突然多出了几分怜悯。

    果然,在摇柄式擎张弩的快速打击之下,冲出城来的石国将士还没等靠近“铁墙”,就已经倒下了两成半。剩余的将士立刻支撑不住,掉转头,撒腿向城门狂奔。而手持弩弓的教导团士卒,则从容转动摇柄,拉开弓弦,装填弩箭,然后将箭簇稳稳瞄准了石国将士的脊背。

    “嗖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嗖——”

    “嗖嗖嗖嗖嗖——”

    弩箭装填速度远不如角弓,但是,教导团的弟兄们又连续发射了三轮弩箭,冲出来的石国将士,才终于退进了俱兰城内。他们来而复去的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不下五十具尸体,鲜血汩汩汇聚成溪流,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红。

    “一旅一队,瞄准城墙,齐射!”骆怀祖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即,又挥落了量天秤。

    七枚火药弹砸向敌楼下满是血迹的城墙,随即,接二连三在城头和城内炸响。浓烟翻滚,火光在敌楼的废墟上,若隐若现。

    城墙上,不再有人影乱窜。四敞大开的城门,也没有重新合拢。刚才那次失败的反击,似乎用光了守军的所有勇气。接下来,他们似乎准备听天由命。

    “停止!”骆怀祖将敌军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再度举起量天秤,高声呼喝,“投石车留在原地,教导团一旅负责保护。火龙车收起,向城门口推进。其他各队,跟上火龙车!”

    “是!”亲眼目睹敌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教导团的弟兄们士气高涨,齐声答应着执行命令。不多时,“铁墙”就重新分离成一张张“翅膀”。火龙车被弟兄们推着缓缓向前移动,一步步迫近俱兰城的城门。

    “传令给周校尉和史校尉,请他们率部跟上,以防万一!”骆怀祖收起量天秤,高声吩咐。随即,从亲兵背着的口袋里,摸出一枚手雷,悄悄地拉出了点火药捻。

    两名亲兵答应着跑开,分头奔向周去疾和史金。另外一名亲兵,则机灵地掏出了火折子,随时准备替手雷点火。

    事实证明,这个准备纯属多余。没等火龙车抵达城门口,大伙的身背后,已经响起了海潮般的欢呼声。紧跟着,张贵骑着骏马,狂奔而至,隔着足足二十步远,就朝骆怀祖用力挥动令旗:“掌书记,敌将已经从西门出逃!镇守使有令,教导团停在东门外,收拾军械,打扫战场。史校尉和周校尉,各自带领麾下弟兄,以周校尉为主将,进城夺取仓库、衙门,和监狱,镇压宵小之徒,恢复城内秩序!”

    待确定骆怀祖做出了回应,他又快速拨转坐骑,奔向周去疾和史金,将同样的命令高声重复。“镇守使有令……”

    “这就逃了?他奶奶得,既然早晚都要逃,刚才还瞎折腾什么劲儿!”骆怀祖根本没有打过瘾,停住脚步,懊恼地挥舞手臂。“全体都有,止步!”

    “敌将弃城了?这才守了多长时间?”周去疾也停住了脚步,举目四望,心中怅然若失。

    四周围,有大批的碎叶军将士跳上了坐骑,绕过俱兰城,向西高速移动。很明显,是奉命对敌军展开了追杀。而眼前四敞大开的城门和城内不停传出来的哭喊声,也清楚地告诉他,敌军弃城逃跑了,俱兰城正处于失控状态,他多耽搁片刻,就会有很多人死在趁火打劫的溃兵和地痞流氓之手。

    “全体都有!”收起纷乱的思绪,扭过头,周去疾朝着朔方军弟兄们高呼,“跟我进城!夺取衙门和仓库。沿途遇到趁火打劫者,就地正法。”

    火药弹的出现,势必会让唐军如虎添翼。他和他麾下的弟兄们不懂怎么用,但是,他们却可以一起学。相信张镇守不会向大伙藏私。

    而碎叶军,因为成军仓促,将士们在战斗之中和战后,肯定也会遇到一些难题。他和他麾下的弟兄们经验丰富,刚好可以手把手教对方如何应对。只要对方愿意学,他保证,自己肯定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也许,就是张仁愿大总管千里迢迢,将弟兄们派到西域来的目的吧。’忽然间,周去疾心中涌起一股了悟,随即,笑容写了满脸。

第二十章 雷霆 (下一)

    俱兰城并不算大,周去疾和他麾下的弟兄们又经验丰富,因此,没花多长时间,就控制住了城中的所有要害场所,并且恢复了城内秩序。

    因为逃走的太匆忙,俱兰城守将破豁只带了少量嫡系部曲。将其本人多年贪污所得和存在官仓中的物资,全都丢弃不顾。而城内的溃兵和地痞无赖,在唐军的快速镇压下,也都没来得及大肆劫掠和破坏。所以,这一战下来,唐军收获极为丰厚,光是金银珠宝和各种钱币,核算下来就有二十余万吊。粮食和牛羊,则供应大军吃上一个月,都绰绰有余。

    周去疾心气高,不肯给张仁愿和自家族叔周建良丢人。所以控制住俱兰城之后,立刻将史金和骆怀祖两个请到身边,当着二人的面儿,所有缴获物资登记造册。随即,派遣亲兵去追赶张潜,请示接下来的作战安排。

    张潜接到周去疾的请示之后,也没做丝毫犹豫。当即传下命令,让史金带领其麾下三百弟兄,坐镇俱兰城,为大军看守后路。而给周去疾和骆怀祖两人的任务则是,先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们,在俱兰城内休息一晚,然后押送所有缴获物资,到两百五十里外的怛罗斯城下,跟主力汇合。

    他是一番好心,不希望远道而来的朔方军弟兄过于劳累。然而,刚刚目睹过火药弹威力的周去疾,怎么可能睡得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第二天没等太阳升起来,就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去跟骆怀祖汇合,随即,二人就带着各自麾下的弟兄踏上了征途。

    时值五月,天气不冷不热。前方的所有阻拦,被早就被张潜所带领的主力直接趟平,所以,周去疾和骆怀祖两人麾下的弟兄虽然数量少?却也没有任何敌军敢来截杀。

    只是二人所押送的物资实在太多了些,石国的道路在大唐放弃葱岭以西之后就没做过任何修葺,所以,紧赶慢赶?二人距离主力,始终差着半天左右的路程。

    周去疾与骆怀祖两个,去年在阳城之时就合作过。他也知道后者是张潜的师叔。因此?一路上以晚辈自居,凡事无论大小,都先征求过骆怀祖的意见?才做决定。

    而那骆怀祖?天生就是个喜欢听好话的主。见周去疾对自己态度恭敬?也选择了投桃报李。非但事事都不肯托大,偶尔前者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他也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敢问师叔祖?墨家最近几年,还收弟子么?晚辈读书不成?武艺也是一般,却特别喜欢张镇守所提供的这些新军械。在朔方军那边?也是第一批学会用火龙车和手摇弩的。”算算在抵达怛罗斯之前?自己是没指望追上主力了。周去疾索性安下心来?一边赶路?一边继续跟骆怀祖套近乎,“如果还收弟子的话,晚辈希望能有机会拜师学艺。无论拜在哪位师叔门下,想来都是三生有幸!”

    “墨家倒是一直开着山门,不拒绝任何一位资质合格的有缘人。”喜欢的周去疾的嘴甜,骆怀祖早就忘记了第一次见面那会儿,自己被此人带领弟兄打得鼻青脸肿的经历,笑着捋了捋胡须,老神在在地点头。

    “那师叔祖看弟子的资质如何?”周去疾听得心花怒放,赶紧打蛇随棍上。

    “你的资质当然没得挑!”骆怀祖看了他一眼,继续笑眯眯地点头,“不过——”

    忽然长吐了一口气,他又无奈地摇头,“你想学的,我教不了你。那些都是秦墨的绝技,而我却是齐墨掌门。并且,我也做不了用昭的主。他是秦墨派来入世的大师兄,从出山至今,我还没见他收过一个弟子。”

    “这——”周去疾被闪得差点直接掉下马背,愣愣半晌,才红着脸拱手,“多谢师叔祖指点,是晚辈莽撞了。秦墨这些绝技,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足以拜将封侯。晚辈与张镇守相交时间太短,实在不该起此贪念。”

    “他不肯收弟子,却代师传艺,收了两个师弟!”存心逗周去疾着急,骆怀祖继续笑着摇头,“只是你有个麻烦,他跟周都尉以兄弟相称,你却是周都尉的族侄。他若收你做了师弟,就乱了辈分,你们叔侄以后见了面难免尴尬。”

    “这——”周去疾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又迅速熄灭,哭丧着脸,再度拱手,“多谢师叔祖指点,晚辈不敢贪心了。叔父待我一直如同己出……”

    “你这蠢货,你想讨教火药弹的秘密,直接向老夫问就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骆怀祖越看心里越不落忍,抬手侧身,轻轻拍了对方脑袋一下,笑着数落。

    “我?”周去疾楞了楞,随即两眼瞪得滚圆,“我可以问?即便不拜入墨家门下?”

    “说你蠢,你还真蠢没边了?用昭答应提供火药弹和地雷给朔方军,还安排你跟教导团走一路,什么意思还用猜么?”骆怀祖翻了翻眼皮,继续笑着数落,“至于如何造,这东西他既然给了朔方军,接下来,用昭肯定就会像对待火龙车和酒精那样,将制造方法上交给朝廷。你根本没必要学,甚至不知道怎么造才好!”

    “晚辈,晚辈明白!”周去疾眨巴了半晌眼睛,才终于理解了骆怀祖的话,片刻之后,又心悦诚服地拱手,“多谢师叔祖指点,晚辈一定用心学习,绝不辜负张镇守的期待。”

    “地雷和火药弹怎么用,你和你麾下的弟兄,随时都可以找教导团的人问。他们之所以称作教导团,就是要自己先学了本事,然后传授给全军。”骆怀祖这几天心情愉快,笑呵呵叮嘱,“至于手雷,这东西太危险,军中还没开始大规模使用。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但是,咱们事先说好了,你如果炸到了自己,不能怪我。”

    “多谢师叔祖,晚辈想学!”周去疾越听越高兴,连连拱手,“舞刀动枪,也难免会伤到自己。晚辈不怕,晚辈即便真的把自己给炸零碎了,也保证不怪任何人!”

    “那就行,我给你找一队教导团的弟兄,让他在路上就开始教你。你以前用过火药弹,和现在的火药弹,用法上没多大区别。地雷也很简单,基本傻子都能学会。”骆怀祖欣赏对方的干练,笑着许诺,“咱们押送着辎重,反正走不快。你从麾下弟兄当中,挑选机灵的,一边走,一边学起来。等到了怛罗斯城下,估计已经学会了,刚好能拿敌军练手!”

    “多谢!”周去疾喜出望外,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地向骆怀祖行礼。随即,便开始在麾下弟兄中,挑选出来五十几名头脑灵活,手脚也麻利者,让他们率先开始学习新武器的使用。

    而骆怀祖那边,也说到做到,立刻将教导团一旅一队抽调出来,手把手向周去疾麾下的弟兄传艺。双方一个学得认真,一个教得仔细,每天宿营之时,还将投石车架起来利用石块进行“实战”,因此,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就让周去疾和他挑出来的弟兄们,将火药弹和地雷的基本操作,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第四天下午,两个团的弟兄,终于来到了但罗斯城下。只见此城高大巍峨,比起安西第一雄城龟兹,都不逊分毫。而城头上的敌楼和藏兵台等防御设施,虽然已经被唐军主力用火药弹炸得百孔千疮,但是防守方却仍旧没有崩溃,每当硝烟开始变淡,就又有大批将士沿着城内马道蜂拥冲上城头,抄起角弓和硬弩,朝城外拼命射击。

    虽然因为距离远,羽箭和弩箭,都很难对唐军造成威胁。但是,守军所表现出来的意志力和勇气,却令人感觉甚为惊诧。与他们比起来,先前在俱兰城内的那些石军兵将,简直就是一群草贼流寇。甚至在大唐境内战败的那些石国兵将,都很难让人相信跟他们曾经是一伙。

    “奕胡不在城里边,还是石国的国王给他派来了援军?”骆怀祖看得心中疑窦丛生,拉住前来迎接自己和周去疾入营的任五,迫不及待地询问。

    “哪有什么援军。奕胡那厮歹毒,在城里散布谣言,说如果咱们破了城,就会将怛罗斯城内所有人的家产抢光,以偿还他当初被迫承认的债务。如果抢光了所有人的家产,还不够抵账,咱们就会把所有男人拉去碎叶做奴隶,所有女人买给过往商队。”任五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回应。

    “先前咱们不是以二十吊一个人的赎身费,放了一大批人回去么?他们不可能不把用昭善待俘虏的事情,说给城里人听。”骆怀祖听得脸色发青,咬着牙提醒。

    “人微言轻!”任五咧了下嘴,无可奈何地摇头。“这里和别处不一样。据咱们的细作汇报,奕胡当初带着一起走的,全是当官和家中有钱有势的。而留下来不要的,择全是没啥靠山的。所以咱们释放的那些俘虏,说出来的话,只有他的家人信。而奕胡的谎言,却有无数头面人物给他作证。而谎言重复多次之后,就盖过了事实。”

    “奶奶的,真不要脸!”周去疾听得郁闷,忍不住在旁边破口大骂。

    “这才哪到哪?还有更不要脸的事情呢!”任五耸耸肩,摆出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你们记得有个大食讲经人么,他有好几个同伙,如今就住在城里。据细作拼死送出城来的消息,这些人自己不敢参战,却动员了许多信徒帮忙守城。而那些信徒,认为死后能上天国享受人间没有的富贵,所以全都像疯子般,炸飞一批就又上来一批!”

    “该死!”骆怀祖怒不可遏,手掌本能地按上了腰间量天秤。

    作为齐墨的掌门人,他对忽悠信徒去送死这种勾当,再熟悉不过。只是他以前忽悠别人送死,心中却总是存着几分愧疚。所以能不用这招,就尽量不用。而城里的那些大食人,却将信徒全都当成消耗品!

    “除了用火药弹炸之外,张镇守可有别的破城之策?怛罗斯的城墙如此高,想必厚度也不差。火药弹威力再大,想要炸开一条豁口,恐怕也得十天半个月。前提还得是,城内守军不做任何修补!”周去疾也听得头大,再度忍不住在旁边插嘴。

    “我们是今天上午刚刚到的,奕胡没敢派兵出来迎击。所以,现在敌我双方还是在试探阶段。镇守使原本也没指望随便炸上几下,就能像上次那样,把守军的军心吓崩溃!”任五想了想,轻轻摇头,“具体如何破城,镇守使正在中军跟周都尉商量。”

    话音刚落,远处的城头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嘶力竭哭喊。三人齐齐扭头看去,只见隐隐约约有数百人,被一群兵卒用刀子和长枪押着,送到了正对唐军的城墙和左右两侧的马脸上。而马脸和城墙上的石国兵卒,则快速起身向后移动,转眼间,与这群人混在了一起,再也难分彼此。

    “怎么回事?奕胡莫非疯了,押自己百姓来替兵卒挡火药弹?!”距离太远,骆怀祖看不清楚城上的人具体长相和打扮,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感觉,皱着眉头低声询问。

    “我也看不清楚,需要望远镜!”任五眉头紧锁,轻声回应。

    “来人,把老夫得望远镜拿过来!”骆怀祖听了他的话,立刻有了主意,扭过头,冲着亲兵高声吩咐。

    “遵命!”亲兵答应着,从马背后取下一只牛皮口袋,正欲将望远镜掏出来送到骆怀祖手里。耳畔中,却忽然又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紧跟着,就看见几名斥候从怛罗斯城下策马狂奔而回,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

    “怎么回事?奕胡又在玩什么花样?”骆怀祖地位超然,先向亲兵摆了摆手,随即策动坐骑迎向一名斥候,高声追问。

    “禽兽,奕胡是个禽兽!”那名斥候两眼发红,声音因为过于愤怒而变得颤抖,“他不知道从哪抓到了一批唐人,全都给押到城墙上了。他,他说让咱们随便炸,炸死一批,他再换一批唐人上来!”

第二十一章 雷霆 (下二)

    “不好,周校尉,这两团弟兄全交给你,你带着他们跟任校尉去安置,我去中军见用昭!”骆怀祖大惊失色,丢下一句话,掉头便走。

    “师叔祖尽管去,弟兄们交给我!”周去疾楞了楞,随即就明白了骆怀祖为何而着急,果断冲着后者的背影高喊。

    突厥人生性残忍,在战争中绑了汉家百姓充当肉盾的勾当,干过不止一次。所以朔方军上下对这等手段都已经见怪不怪。然而,张潜以前却从没跟突厥人打过交道,乍一遇到对方使出如此卑鄙手段,恐怕会缚手缚脚。

    此外,张潜的心软和厚道,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如果这种时候,身边没个“恶人”主动跳出来向他痛陈利弊,说不定他真的会被奕胡的卑鄙手段镇住,进而选择半途而废。

    这个恶人,别人当都不够格,骆怀祖却最为合适。

    首先,骆怀祖是张潜的师叔,地位超然,他的话份量远比别的幕僚重。

    其次,骆怀祖的掌书记职务,乃是张潜私人礼聘,不被朝廷列入正式官员队伍,无论他说出什么残忍的话,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过后也不用担心清流找他的麻烦。

    最后,从碎叶军整体利益角度,张潜需要维护一名儒将的形象,那些容易被别人抓到把柄的勾当,最好由骆怀祖来做,如此,将来万一遇到有人故意找麻烦,也好跟张潜从容切割……

    军营之中,和周去疾抱着相同心思的人不止一个,所以骆怀祖一路畅通无阻,连马都不用下,就直接抵达了中军帐门口。

    将坐骑丢给迎上来的侍卫,他稍微平缓了一下呼吸,迈步就往里走。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从中军帐内传了出来:“镇守使,千万别上奕胡的当。大唐二十多年之前就放弃葱岭以西各地,怛罗斯又不是什么繁华所在,怎么可能有成百上千的唐人?”

    说话之人,乃是校尉郭重。他曾经在郭元振麾下效力多年,熟悉西域情况。所以?一口咬定刚刚被押上怛罗斯城头唐人乃为假冒。

    “这位斥候兄弟?你可看清楚了?城头上的唐人,长得到底什么模样。”周建良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很显然?对怛罗斯城头忽然出现这么多唐人?也深表怀疑。

    “看清楚了,其中大多数?长得的确是唐人的相貌,穿得也是唐人衣服。”斥候训练有素,立刻朗声回应。

    “哭喊声呢,是不是唐言!”任六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十足地怀疑。

    “这?在下不清楚!城头上声音很乱,卑职没来得及辨别。”斥候楞了楞,犹豫着回应。

    “往来西域的商贩,都以粟特人和大食人居多。唐人的商队通常到疏勒就止步。翻越葱岭并且在石国定居的,十有八九是西域诸胡?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平素才以唐人自居!”校尉任重立刻得出结论,坚信城头上的唐人身份不实。

    “镇守使,实话实说,二十年时间,足足隔了一代人了。即便他们父母是唐人,其本人从小生活在怛罗斯,也早就变成了粟特人!”

    “那些人,连唐言都未必会说几句。即便长了唐人的样子,也不能算作我等的同族!”

    “粟特人、长得跟你唐人原本就相似。还特别喜欢跟唐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很难说是唐人。”

    “说实话,如果不算官兵和商贩,疏勒城的唐人都没几个。更何况是怛罗斯。”

    ……

    在场众将你一句,我一句,或有心,或者无意,都不承认奕胡摆出来的“肉盾”乃是大唐百姓。并且能找出足够的理论和事实为依据。

    骆怀祖听得,顿时大放宽心。确定有这么多“聪明睿智”的弟兄们在场,张潜很难再犯“妇人之仁”。

    正准备凑上前,也说上几句,帮张潜彻底下定决心。却发现卫道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冲着大伙连连摆手,“诸位,且听卫某一言,你们都想差了。奕胡此番作为,不是给张镇守看的,而是给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御史看的。无论城头上的唐人是真是假,只要我军不停止攻城,这些人就可以视为死在我军之手。而消息传回长安去,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定然会对镇守使群起而攻之!”

    “这……”众人闻听,顿时气得咬牙切齿,短时间内,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反驳。

    大唐的御史们,在“严以律己”方面,可是出了名的。对于异族军队如何蹂躏边境百姓,他们向来不闻不问。而大唐将士只要外出作战,他们就恨不得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如果张潜在长安有个强大的后台,就如张仁愿那样,让李显自己替他兜底。自然可以不在乎言官们的捕风捉影。而张潜偏偏没有这样一个后台,并且还得罪过安乐公主和太平长公主,他若是再背上一个“屠戮自家百姓”的罪名,后果就很难预料!

    “那又怎么样,镇守使不必为难。末将请缨,愿意率领一哨弟兄,担任攻城之先锋!”正在大伙冥思苦想,该如何回避风险之际。骆怀祖已经走到了帅案前,果断向张潜拱手,“镇守使,末将愿意立军令状。五日之内,若不能攻破怛罗斯,末将愿意提头来见!”

    关于如何打,他半个字都未提,只提出了所需要的最长时限。但是,在场大多数武将和文职,却立刻就明白了他准备替张潜背黑锅,顿时,纷纷将面孔转向他,目光里充满了赞赏。

    只有卫道,依旧老神在在地摇头,“掌书记,此计未必可行。即便过后你一走了之,某些人,依旧会将污水泼在张镇守身上。他们才不会管,张镇守到底知不知情。”

    “至少张镇守能有话搪塞!”骆怀祖将嘴一撇,冷笑着回应。“剩下的,就看谁声音高,胆子大了。”

    “终究有损张镇守的英名!”卫道人如其表字,继续轻轻摆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特别是在圣上生病不能临朝这段时间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个行的方案出来!不要一味地挑刺!”骆怀祖被说得心中烦躁,瞪圆了眼睛呵斥。

    “可行的方案,就是先停止攻城,然后向弟兄们以及城内守军,揭穿奕胡以其同族冒充唐人的诡计。”卫道也不畏惧,想了想,缓缓给出了答案。“反正我军这一路行来,缴获甚多,粮草辎重足够使用。镇守使此番出兵的目标,也不是灭了石国。无论奕胡承不承认城墙上的唐人为假冒,只要我军把相关的消息先传播开,就令其招数不攻自破。”

    “嗯?”骆怀祖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沉吟。

    周围的将领和谋士们,则有不少人眼睛骤然开始发亮。对付脏水,除了躲闪之外,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源头处将其搅浑。

    无论奕胡驱赶上城头的唐人是真是假,只要张潜这边先一口咬定其身份为假,相关消息传到长安之后,威力与可信度就会双双打一半儿折扣。届时,有人想你拿此事来攻击张潜残暴好杀,也会力不从心。

    “此计可行。”几个呼吸之后,周健良先轻轻点头。

    “此计可行!”张旭、付生、祝茂林、范无尽,邱若峰、黄景瑜等文职,也纷纷向张潜点头。

    带领大军攻城略地,他们未必在行。可打舆论战,他们却未必会输给长安城内那些言官。特别是在提前就做足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依靠自己手中的笔,以及长安城内的同窗们帮助,足以让张潜先占据不败之地。

    谁料,张潜听了之后,却笑着摇头。“纲经说得有道理,但是,张某却受到纲经的提醒,另外想出一条对策来。伯高,麻烦你动笔,替我写一封信给奕胡。尽量简单易懂,不要讲究什么文采,否则,他未必看得明白。”

    “镇守使尽管吩咐!”张旭精神一振,向张潜拱手。随即,在亲兵们的帮助下,取了纸币,于帅案旁躬身候命。

    张潜一边斟酌措辞,一边耐心等候。待张旭准备完毕,他自己也将措辞也在心中斟酌了个清清楚楚。随即笑了笑,朗声说道:“告诉奕胡,从即日起,怛罗斯城内只要有一个唐人被杀,城破之日,张某必以十个怛罗斯人的脑袋祭之!”

    “这?遵命!”张旭听得精神又是一振,提起笔,龙飞凤舞将原话写于纸上。

    “从即日起,哪个石国士兵胆敢杀害一名唐人,城破之后,张某必屠其全家!”张潜脸色阴沉,说出来的话,也寒冷如冰。

    张旭点点头,继续笔走龙蛇。心中刹那间如饮烈酒。

    “如果有哪位石国官员下令杀害唐人,城破后,张某必灭其族。此言,天地为证!”张潜笑了笑,继续陈述。声音不高,却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卑职遵命!”张旭听得心潮澎湃,大喊着将原话录于纸面,只字不改。

    “用昭!”感觉到张潜话语里的冲天杀气,卫道本能地想要阻拦,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胸口眼窝等处,也是一片滚烫。

    儒家讲究抑己为人,这些年来,大唐虽然为天朝上国,却从未替自家寻常百姓出过头。哪怕是在大唐自己的地界,唐人与外族起了冲突,官府都习惯性地维护外族并且委屈自己人。而今天,张潜却将这个惯例直接踩翻于地。

    一个唐人被杀,则以十名怛罗斯人祭之。

    石国士兵杀一唐人,则屠其全家。

    石国官员下令杀害唐人,则屠其全族。

    自古以来,敢这么嚣张得官员,恐怕只有当年的汉将陈汤。而陈汤那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说的却是大汉朝廷,与大汉百姓无关!

    “我不管他今日押上城头唐人是真是假,只要奕胡敢当做唐人来杀,我就必给唐人复仇!”看了卫道一眼,张潜沉声补充。“在张某看来,我大唐军民的性命,比西域诸胡,金贵十倍。张某身为唐将,保护唐人,乃天经地义!”

    “痛快,此言痛快!”周健良心情激荡,在一旁大笑着抚掌。“用昭,若不是在军前,周某一定要拉着你一醉方休!”

    “镇守使此言痛快!”

    “镇守使,这话说到在下心窝子里头了!”

    “镇守使,此言让在下如醍醐灌顶!”

    “身为唐将,保护唐人,乃天经地义!”

    ……

    其余众将,也一个个热血沸腾,一边红着脸高声附和,一边用力抚掌。

    骆怀祖也听得心中滚烫,看了几眼张潜,在肚子里偷偷感慨,“奕胡只看到用昭善待俘虏,以为他心善可欺。这次,恐怕是聪明过了头,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就在此时,张潜的目光也转向了他。先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笑着吩咐,“掌书记,你找一个俘虏,将这封信,送进城内。然后,再几个嗓门大,会说粟特语的弟兄,在城下把信的内容用粟特话喊出来给怛罗斯城内所有人听。张某并非嗜血之辈,可如果他们逼着张某屠城,张某也不在乎举刀。”

    “遵命!”骆怀祖心里,就像喝了半斤菊花白一样痛快,大吼一声,肃立拱手。

    “还有,告诉城里的粟特人。张某此番前来讨债,只针对奕胡一个,不殃及无辜。从即日起,有杀奕胡来献者,奕胡的家产一半归他。”

    “有杀石国文武官员来投者,那名官员的家产也一半儿归他。

    “有打开城门,给我军带路者,与杀石国官员同赏。如果他们实在没胆子,也可以半夜缀下城墙来投,张某必以唐人待之!”

    “遵命!”骆怀祖红着脸,高喊着再度拱手。

    “还有!”张潜又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声音也陡然转高,“刚才给奕胡书信上的内容,在石国各地全都适用。从即日起,敢残害我唐人者,张某必提兵讨之,血债不还,誓不罢休!”

    “轰隆隆!”一声闷雷,在天空中炸响。

    暴风雨要来了,野狼和狐狸,在雷声中瑟瑟发抖。

第二十二章 摧城 (上)

    “轰隆隆!”雷声不绝于耳,闪电如同蟒蛇般在乌云中狂舞。

    石国特勤,怛罗斯城主奕胡站在窗子前,看着外边瓢泼而下的大雨,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的祈祷见效了,神明已经做出了回应,让一场雷雨从天而降。

    水能灭火,只要大雨不停,唐军就无法将那种落地即炸的铁雷继续射向城头。唐军手中的羽箭和飞弩,在暴雨中的杀伤力也会大打折扣。至于云梯,在如此猛烈的暴雨中,连立稳的可能性都没有,更无法作为唐军爬上城墙的通道!

    “特勤,谚语说过,雷雨来得有多急,去得就有多快。”达干佘拓佝偻着腰走到奕胡身后,忧心忡忡地提醒。“是走是留,属下劝您还是早做决断。趁着唐军没有围城,也趁着他们远道而来,人马疲惫……”

    “走?往哪走?我去拔汗那?莫贺会为我跟唐军开战么?!奕胡猛地扭过头,脸上的兴奋瞬间化作了恼怒,双手也在半空中紧紧握成了拳头。

    “特勤不要误会,不要误会!”达干佘拓被吓得连连后退,惨白着脸摆手,“属下不是劝您去拔汗那,属下……”

    以石国现任国王莫贺的软弱性格,以及他跟奕胡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当然不会为了奕胡去得罪唐军。然而,继续留在怛罗斯,奕胡和他的铁杆嫡系,包括达干佘拓在内,却全都将要死无葬身之地。

    特别是在张潜麾下的那群大嗓门兵卒,在城外当众宣布只针对奕胡一人,并且公开了对石国将士反水的赏格之后,城内军民早已人心惶惶。暴风雨的到来,只是将唐军发起总攻的时间和城内某些豪族里应外合的时间向后推移了一些,却没能解决任何问题。

    如果奕胡不走,被手下某位将领砍了脑袋献给唐军,肯定是早晚的事情。而只要奕胡死了,他所欠下的庞大债务,就与怛罗斯城内任何人都不再有关系。唐军即便想要继续讨债,也会向石国国王莫贺去讨,分摊不到怛罗斯城内任何豪门大户头上!

    “只要离开的怛罗斯,我就是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鹰,去哪都是一样!”明知道达干佘拓对自己忠心耿耿,奕胡依旧对着此人张牙舞爪,“莫贺早就恨不得我死掉。我离开怛罗斯之后,无论去柘折,俱战提,白水城,还是回拔汗那?都等于落在了他的人手上。他会立刻下令杀了我,然后让使者拿着我的脑袋?去向唐军摇尾乞怜!”

    这话说得其实一点儿都没错,作为王位争夺的失败者,奕胡早就该死了。只是凭借手中的上万大军和怛罗斯的坚固城墙,才令其兄长?石国国王莫贺不敢轻举妄动。

    白水、柘折和俱战提的城主,都是莫贺的嫡系?拔汗那则是石国的都城。奕胡离开怛罗斯?只带着少量随从出逃?接下来无论去四座城市中的哪一座?都等于自投罗网!

    然而?达干佘拓?却早有准备。一边继续踉跄后退?一边提高了声音补充,“特勤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属下不是劝你去投奔莫贺,属下劝您带领全部亲随?绕过白水城,前往木鹿州避难。留下有用之身?以图将来?”

    “去哪?木鹿?”奕胡立刻停住了手臂,两只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木鹿州距离怛罗斯足足有两千里远?当下属于安国。而安国国王向来个石国国王不睦,自己以落难城主身份前去投奔,安国国王当然不会主动将自己交给莫贺。此外,安国早就成了大食的附属,自己之所以被唐军追杀,也是为了大食。为了不让效力者寒心,安国的实际掌控者也应该给自己安排一条像样的出路。

    “对,去木鹿!”察觉奕胡已经动心,达干佘拓赶紧再接再厉,“唐军来势凶猛,张潜又贪婪成性,如果他在怛罗斯找不到特勤,肯定会率部去攻打拔汗那。届时,莫贺又怎么是他的对手?等唐军杀了莫贺离去,或则押着莫贺离去,您再于大食人的支持下,返回石国召集旧部。国主之位,必然落入特勤之手!”

    “这——”奕胡怦然心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在眼眶里上下乱转。

    他手头所掌握的实力远不如其兄长莫贺,自身也没得到国中大多数贵族的支持,想要凭借武力夺取王位,这辈子都没有希望。然而,如果现任国王死在唐军手里,或者被唐军俘虏,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他的春天就到了。

    “特勤,眼下全城的人,都跟您同仇敌忾,是因为担心唐军打破了城池之后,拿他们的家产抵债。”唯恐奕胡犹豫不决,达干佘拓缓缓向前凑了一步,继续低声提醒,“可那张潜,已经公开说了,只向您一个人追债,城中豪强,即便不相信他的话,心中也会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想法。趁着他们还没彼此联络之前,您带着我等离去,还来得及!而万一他们互相之间有了勾结,并且跟张潜那边接上了头……”

    “我明白,你偷偷下去准备,不要走漏消息。”奕胡听得心中一紧,摆摆手,哑着嗓子做出了决定,“等会儿我借着商讨守城办法的由头,把靠得住的人叫过来,今天后半夜……”

    “特勤,不要听这胆小鬼的话!他是被唐军吓破了胆子!”一句话没等说完,门忽然被人从外边推开,一个长相和打扮都跟阿里差不多的大食老者,昂首阔步闯了进来。

    “哈菲兹智者,您什么时候来的?这么大的雨,万一淋生了病,可怎么好。”奕胡被吓了一跳,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嘘寒问暖。

    “信仰虔诚者,真神自然会赐下恩德,让他远离一切疾病。”大食智者哈菲兹皱了皱眉头,一语双关。

    随即,又抬手指了指忐忑不安的达干佘拓,高声说道:“特勤不要受此人的蛊惑,他是担心受到牵连,才劝您带着他一起逃走。去了安国,他依旧可以给别人做达干,而你,却不会再是城主!真神也不会将他的恩泽,赐予一个没有勇气的人!”

    这话,说得可太狠了。等于直接告诉奕胡,放弃怛罗斯,他就会成为一只丧家之犬。而大食那边,绝对不会给丧家之犬半点儿支持。

    “智者说得对,佘拓没见识,还被唐军给吓破了胆子!”奕胡听得心中顿时一片冰凉,然而,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满,赔着笑脸,低声谢罪,“亏得您老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刚才肯定就做出了错误决定。”

    “发现错误能够及时改正,也是一种智慧!”哈菲兹智者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先引用了一句格言,然后又和颜悦色补充,“唐军人马只有五千出头,不可能将怛罗斯团团包围,你想弃城,随时都可以。现在走,就太早了,难免被人瞧不起。”

    “的确,是太早了,这才不过半天光景!”唯恐失去大食人的支持,奕胡连连点头。

    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达干佘拓,厉声呵斥:“还不退下去反省,刚才,你差点把我领入歧途!”

    “是,是!属下知道错了,属下这就去反省!”达干佘拓吓得额头冒汗,哑着嗓子回应,随即,灰溜溜逃出门外。脊背佝偻,腿脚踉跄,宛若一头被打断了腰的老狗。

    早知道奕胡是个什么玩意儿,哈菲兹也不觉得此人的表现有多么不近人情,笑了笑,继续补充,“特勤担心的,无非是唐军丢上城头的铁雷。刚才趁着下雨,我去城墙上检视了。那东西听起来动静非常吓人,实际上威力并没多大。只要距离此物落地点超过十步,就不会再有任何人受伤。”

    “威力不超过十步?”奕胡将信将疑,皱着眉头重复。

    如果铁雷的威力不超十步的话,他的确没有必要如此害怕。而投石车发射出来的弹丸,速度远远不及弓箭。每次发现唐军发射铁雷,让弟兄们及时跑开,有可能都来得及。

    “肯定不超过十步,不信你自己去看。我刚才还发现,铁雷对于城墙的破坏,也没我事先想得那么严重。每个深坑,都宽不到四尺。”唯恐奕胡因为胆小,再偷偷改变主意。哈菲兹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怛罗斯的城墙乃是夯土所铸,最窄处都有十尺厚。即便被铁雷炸出一些豁口,也可以让将士们背着泥土袋子,及时填平了它!”

    “智者果然英明!”奕胡闻听,心中顿时又安定许多。一边笑呵呵地夸赞,一边高声表态,“有您老在,我就有勇气继续坚守。只是……”

    故意顿了顿,他的声音迅速变低,“只是先前我军曾经不幸败在了唐军手下,士气不振。而怛罗斯城内,也有很多人自私自利,跟我不是一条心。万一他们受了张贼的蛊惑……”

    “我已经下令给所有追随者,让他们仔细留意城里的风吹草动。发现异常情况,立刻出手扑灭!”哈菲兹的脸色迅速变冷,刹那间,无形的杀气透体而出。

    “多谢智者!”被迎面而来的杀气,刺激得打了个哆嗦,奕胡满脸欢喜地躬身致谢。“有您的帮助,我就彻底安心了。我不会再考虑弃城而去的事情,无论谁再提议。但是……”

    又犹豫了一下,他试探着询问,“我粟特人都不擅长战斗,当初阿里智者曾经许诺,大食那边会及时派遣一批善战的将士过来帮忙……”

    “求援信已经发出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之内,就会有数万的大**锐,从吐火罗那边赶过来!”早就猜到奕胡肯定会有此一问,哈菲兹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两个月?”奕胡的心脏猛地一抽,质疑话脱口而出,“要那么久?万一唐军不顾一切地攻城……”

    “特勤!”哈菲兹眉头迅速皱紧,声音也变得沙哑而低沉。“两个月,已经是最快速度了。将士们需要集结,而大食国跟拂菻那边,也一直有战事。奕胡特勤,你要懂得感恩。大食国并不欠你任何东西,之所以全力扶植于你,是看在你对待真神态度恭敬的份上。”

    “感谢真神!”奕胡慌忙躬身下去,高声称颂。

    “怛罗斯城墙坚固,军民齐心,粮食器械也相当充足。即便守上半年,都不成问题!”哈菲兹也不是一味地强压,该给的鼓励,毫不吝啬,“并且这两个月,也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坚守。我已经下达了召集令,临近的米国,曹国,何国,都会有真神的信徒陆续赶过来助战。”

    “多谢真神,多谢智者!”奕胡心里极度不踏实,却果断再度躬身行礼。

    米国、曹国、何国,都属于昭武九姓建立的小国。如今,这三个国家,也都沦为了大食国的附庸。虽然三个国家能派来援军不多,可那些狂信徒却个个悍不畏死。由他们顶在前头,守住怛罗斯的希望无疑会加强很多。即便守不住,逃命之时,也可以将他们丢下来为自己断后。

    “雨马上就停了,作为城主,你的位置应该在城墙上,而不是一直躲在城主府中。”一眼就看穿了奕胡心中的小算盘,哈菲兹也不戳破。又皱了皱眉头,用命令的语气催促。

    “智者说得对,雨停之后,我就去城墙上巡视!”将未来全都押在大食国支持上的奕胡,早就骑虎难下,赔着笑脸,迅速表态。

    盛夏的雷雨,果然来得急,去得也快。他的话音刚落,窗外的天空,就开始发亮。紧跟着,一阵大风吹过,云开雨收,阳光迅速从天空中射下来,照亮阴森拥挤的城主府邸。

    刚刚说过的话,无法立刻收回。奕胡无奈,只好硬起头皮,披上重甲,戴好铁盔,然后亲信的团团保护下,走向了怛罗斯的东侧城墙。

    城墙上的敌楼,早已被唐军用铁雷炸塌。安放于马脸上的床弩,也尽数被唐军给炸散了架。但是,城墙和马脸的主体,却正如先前哈菲兹所描述的那样,受到的破坏并未有多严重。奕胡的几个心腹将领带着各自的手下,用麻袋装着泥土朝破损处一堆,很快将被炸出来的坑洼处,填补完整。

    也许是因为远道而来,身体疲惫。也许是因为担忧武器的性能,受到水汽的影响。唐军在天晴之后,竟然没有立刻发起进攻。这让奕胡顿时又松了一口气,双手掐腰,在马脸上大放一通厥词。将嫡系将士们,一个个煽动得心头滚烫。

    早有唐军斥候,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奕胡的身影,并且将消息迅速送回了大营。张潜看看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也懒得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笑了笑,就吩咐在将士们安心休息,等到明日养足了精神,再向奕胡继续“讨债”。

    结果那奕胡,发现唐军对自己不理不睬,顿时就来了劲。吩咐麾下将士,把备用的床弩也搬上城头。然后又命人用挽马拉开弩弦,放好两丈多长的重弩,自己亲自扣动机关,向远在二里之外的唐营展开射击。虽然明知道重弩射程只有两百多步,依旧大涨了己方士气。

    骆怀祖大怒,主动请缨,带领教导团出马,给奕胡一个教训。然而,没等大伙将投石车靠近城墙,奕胡已经在其亲信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去。随即,又有两队唐人打扮的百姓,哭喊着被守军赶上了马脸,用血肉为盾牌,阻挡唐军炸毁床弩。

    还不到总攻时刻,骆怀祖不想因为一时之怒,坏了张潜的名声。只好放弃了对马脸表面的轰炸,先朝着城墙上没有“唐人”站立的位置轰了一轮火药弹,然后,又派出大嗓门的弟兄,用粟特语将张潜给奕胡和城内所有人的信,高声重复了几遍,就收兵回营。

    令他打死都想不到的是,自己一念之仁,竟给了奕胡更多的信心。后者愈发地认定,大食智者给自己的那些指点都正确无误,而自己只要豁出去代价死守,坚持到大食援兵的到来,应该没太大问题。

    不过,为了避免麾下有人信心动摇,替唐军带路。他依旧下达了命令,让人连夜动工,将怛罗斯的东、南、北三个方向的城门全部用泥土堵了个死死。正西侧城门,也堵住了一大半儿,只留下一个两匹马宽的缝隙,以便随时派出信使和斥候,与外界沟通消息。

    “奶奶的,上代石国国主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居然养了如此一个又蠢又坏的王八蛋!”从斥候口中得知了奕胡的动作,骆怀祖再度气得咬牙切齿。“为了大食人的几句好话,就把全怛罗斯城人的性命都端上了赌桌不算,还没忘了给自己留一条逃命的通道!”

    “大唐最近二十几年,不想多事,才让昭武九姓挨个做大。换做早些年,所谓石国的国王,不过是一介吐屯而已,能有什么见识。而奕胡又是从小就娇生惯养,能长成英雄豪杰,才怪!”卫道听了,也在一旁连连撇嘴。(注:吐屯,小部落酋长。地位远低于汗。)

    “需要小心站在奕胡身后的那些大食人!他们挑着奕胡进犯碎叶,又帮助奕胡守城,不可能没有后招”张旭自打来到西域,就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但是,偶尔说出一句话来,却极有远见,“我怀疑,奕胡也好,怛罗斯也罢,甚至整个石国,都是大食人故意送给咱们吃的鱼饵。目的就是,把咱们拖在这里,然后予以重创。”

    “你说得没错,大食人必有后招。所以,咱们必须赶在大食兵马赶过来之前,灭了奕胡。”周健良经验丰富,笑着在一旁给出了问题的解决方向。

    “周都尉此言甚是,此战肯定拖延不得。能像攻打俱兰城时那般,速战速决最好。”张旭看了周健良一眼,用力点头。

    “那有何难?我半夜摸进城去,直接将手雷扔进他的被窝!”骆怀祖立刻接过话头,把具体解决方案,也给摆了出来。

    众人立刻停止了议论,相继将头转向了张潜,期待他来做最后的决断。而张潜,也恰恰将头从帅案上抬了起了,看向大伙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

    他是从二十一世纪的那些经典实例中,得知了单向代理人战争这个概念,并且知道想要破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最快速度,将代理人打翻在地。让背后那些主使者,想要继续出招,都来不及!

    而张旭和周健良两个,以前从没接触过代理人战争的概念,却也能从奕胡的愚蠢举动背后,发现大食人这个真正主使者,并且拿出跟二十一世纪差不多的解决方案,就难能可贵了。

    “张参军目光如炬,周都尉想法,也跟张某不约而同。”冲大伙点了点头,张潜笑着说道。随即,却又冲着跃跃欲试的骆怀祖轻轻摆手,“至于骆书记的办法,就太冒险了。在张某眼里,十个奕胡,都抵不上你一根脚指头。你翻墙进去刺杀奕胡,纵使成功,也很难全身而退,这种亏本买卖,张某绝对不做!”

    “你太小瞧我了,只要奕胡被炸死了,守军肯定乱作一团。我至少有四成把握全身而退!”骆怀祖虽然感动,心里头却不太服气,红着脸,高声辩解,“你若不信,我可以立军令状!”

    “你若是陷在城里出不来,我找谁兑现军令状去?”张潜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更何况,城里还有许多大食疯子。如果一起冲上来跟你拼命,你武艺再高,也是猛虎抵挡不住群狼。”

    骆怀祖当然知道,自己如果翻墙去刺杀奕胡,未必真的能平安脱身,却依旧红着脸摇头,“如果用火药弹轰击,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轰不开城墙。并且你还阻止不了,你白天轰,奕胡夜里派人修补。”

    “还是我率领朔方来的弟兄们强攻吧!用昭,你用火药弹和弩箭压制敌军,我用你墨家的那种带底座得云梯,带着弟兄们蚁附而上。”周健良也不愿意让骆怀祖去冒险,在旁边主动请缨,“你那种云梯,我们在攻打突厥人的堡寨时,经常用。弟兄们都非常熟悉。再花几天时间,训练他们用手雷开路,如此,代价应该不会太大。”

    说罢,也肃立拱手,静待张潜的决断。

    张潜却笑了笑,再度执拗摇头,“不必,弟兄们的性命金贵着呢,才不该浪费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用昭,我辈乃是武夫!”不愿张潜因为心软,耽误了战机,周健良低声提醒。“只要作战,就不可能毫无折损!”

    “我希望死的都是敌人!”张潜又看了他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郑重,“我刚才已经想到了破城之策,只是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而已。不过,让敌人死,总比让自己人牺牲好。更何况,怛罗斯这种地方,原本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说罢,用手从桌案上拿起刚刚画好的草图,轻轻展示在大伙面前。

    另一个时空,石国人几乎是用同样的招数,将安西军拖在了怛罗斯。然后,大食军队蜂拥而至,令无数汉家儿郎饮恨沙场。

    这次,他来了。

    张潜不知道高仙芝现在出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管四十二年后的事情。

    但是,他却可以,让几十年后的地图上,不再有怛罗斯。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9973/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日月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盛唐日月》为转载作品,盛唐日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日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日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日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日月介绍: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潜坐在一块石头上,满脸迷茫。但是,很快他就不迷茫了,因为狼已经朝着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盛唐日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日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日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