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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理想花     重生后我有了美颜系统txt下载     重生后我有了美颜系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章 双交轴(其二)

    赵承德的嗓音低沉的可怕,像是一个破洞的老旧风箱,咬牙切齿说了一句“我不是李觉新”。他神情突变,变得极其狰狞可怖。那痛恨入骨之色,只教人看着胆寒。

    他的手指骨折了几根,可是他咬着牙,死死攥着床单,又梦呓一般说了几句话,直令谢殊鱼和金织闻之蹙眉。

    那些是恶毒的诅咒,还有滔天的怒火。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垂死的伤患,还能发出这样的骇世之语,无不是胆战心惊。

    赵承德感觉自己的身躯在燃烧,疼痛像是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躯体,摧残着他的灵魂。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类似野兽一般的低吼,吐出一口鲜血,便又昏死了过去。

    金织观之心口狂跳,忍不住往后躲了两步,待赵承德安静下来,这才暗暗叹了口气。

    谢殊鱼凝眸看着赵承德,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喟然长叹,说道:“他本是名门正派的高徒,又怎的落到这种凄惨田地?”

    金织说道:“你原来,不也是所谓名门正派的高徒么?”

    谢殊鱼哑然失语。

    是啊,他们每个人,哪一个不是曾经风光无限,后又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或许,在他们心里,都藏着隐忍不发的伤痛。那伤痛,早已经像是一根尖刺,与他们的躯体生长在了一起。他们也许在忙碌和奔波之中,早已经习惯了内心的那根刺。

    听金织如此说来,谢殊鱼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他思忖片刻,说道:“目前还有哪个组缺人吗?朱雀组的舞扬大哥,还有薇棠姐……白虎组的未央和那小鬼……我们是青龙组……”

    金织说道:“那大概就是那个还未启动的小队吧。”

    谢殊鱼说道:“玄武组?”

    他点点头,喟叹道:“看来得给新人找个搭档了……”

    金织只轻描淡写道:“他究竟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呢……”

    在二人说话之时,视线拉远,穿过这片高塔林丽的枫树林,离此地大概几十里地外的临江城中,已经被寒风和飞雪笼罩。

    大半个城池的人,自发逃到了城南或者更远处。更有甚者,已经驾着马车逃到了这里。

    此地就是谢殊鱼一直跟金织说的枫林坞。只是时值盛夏,还未尝见到那似红霞般的枫叶。且又天呈异象,魔神降临人间,已是一片银装素白。

    涌入到此地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在这人潮之中,一个身影快速从中穿过。

    这个人衣着有些怪异。他外氅唯有一袖,右肩暗色内衬露出。左边乃是一筒宽袖,随风摇曳着。在他的腰间衣带里,还插着一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铁棒,浮镂盘龙。

    这样的一个人,走在人群中,极为惹人侧目。尤其是他那两撇神采奕奕的小胡子,显得极是风流佻达。

    他神情惶惶,从北边回来,轻功落在了一个河边院落里。

    这个偌大的院落,本是一个临江的船坞,现在已经废弃。在宽敞的船坞里面,还陈放着一艘未完成的船。院子里的荒草显然是被好好的打理过了,但破旧的房舍看着依旧很是凋敝荒凉。

    院子里有个道人正搓着手,急匆匆地来回踱着步子,见那小胡子归来,急忙上前,问道:“小星星啊,你可算是回来了,那边怎么样了?”

    读者诸君应该想到,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了。

    那个“奇装异服”的,正是青鳞派的游天星,而那个老道,正是正一门曾经的名宿,张节陵!

    游天星眉间略有晦涩,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见到……有一个大怪物在逞凶,还有一个面具人正在跟它交手……”

    张节陵苦笑道:“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嘛……”

    游天星无奈道:“整个北边,全部被风雪笼罩,那边的战火,很快就有可能蔓延到城内。城内的人,全部都在向这边涌来……”

    张节陵沉吟片刻,问道:“一个面具人?有那个面具人的消息吗?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阻击怪物的战役?”

    游天星微微蹙眉,坏笑着瞟了张节陵一眼,说道:“还有一个人,道长应该很熟悉!”

    “是谁?”他急迫问道。

    “张正陵!”

    张节陵一愣,随之忽然沉下了一张老脸,连连挥袖,像是一个顽童,耍无赖道:“不去了,不去了!”

    他心里很明白,有他这个曾经的四弟张正陵在,一切他都可以放心。他们正一五侠里面,恐怕就只有他,为人最沉稳冷静。有张正陵在场,他不需要露面。更何况,以此种方式见面,岂不尴尬?

    游天星忖度道:“那个怪物,倒是跟一个传说中的魔神很相似啊……真是没想到,它竟然会在此地出现。而且……”

    他顿了顿,接着道:“没想到少林派的广目天王,还有多闻天王也来了。只不过多闻天王似乎受了重伤,已经被正陵真人救下了……”

    张节陵微微一怔,沉吟道:“这么多高手齐聚此地,究竟所为何事?”

    在他二人说话间,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人,只见中间那个大高个,留着络腮胡的汉子,正是石业兰。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女。其中一女,正是他的女儿若生兰。另一个少女,正是那个三花姑娘。

    一进门,石业兰就说道:“这下可是遭了……成千上万的难民,正在朝这里涌来。其中有很多重伤……可这里没有足够的安置地和药品,这该咋办?!”

    兰儿开口道:“整个城池……如同被冰封一般,而那个狂暴的怪物……没有人能阻拦的了……那个面具人,虽然正在跟魔神交战,但似乎已落入下风……”

    她神情间有些恍惚,一种难以言明的悲戚之色,隐匿在她眉眼间。那一张脸,犹如白兰一般清秀,可白皙的面容却难掩憔悴。一段时间下来,她整个人都好似变化了很多,也清减了几分。从前的那种少女的活力,似乎不知不觉从她身上流逝了。她的心里,始终惦念着那个人。

    三花姑娘说道:“要不……我们就一块去瞧瞧,顺便把那个怪物打趴下,老是在这里躲着,我都快无聊死了!”

    张节陵逗笑道:“小囡囡,那魔神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涂巫舍,我们这些**凡胎去了,岂不是送死么?你这么可人怜爱,那必然是最先吃你!”

    三花姑娘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说道:“臭牛鼻子!就会吓唬我!”

    这时候,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随风飘来,说道:“那个确实是魔神涂巫舍,但没有你们说的这么可怕……”

    众人一齐望去,只见房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身着灰斗篷的人。话音未落,他们便一同落下。

    摘下兜帽,只见一个姿容绰约的少女,这个女子正是翎歌。在她的旁边,那个女子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令人惊奇的面容。

    只见那女子,貌若少女,皮肤纯白似雪,尤其是她那一头随风飞舞的三千白发,极为引人注目。

    众人听了她的话,皆是有些吃惊。

    游天星苦笑道:“那魔神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神威尽显……我们怎可打败它?”

    那白发女子轻轻摇头,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小游子。”

    游天星闻言苦笑。这个女子,就是曾经父亲叶霜提起过的,天工阁的前阁主玉先凤!

    玉先凤露出神秘的微笑,竖起一根手指,怡然自得道:“它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可怕,我曾经就打败过它……”

    这种话,从这样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只惹人莞尔。但她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接着,她思忖片刻,说道:“那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吧……在我多少岁来着?”

    石业兰苦笑两声,在这段时间,这个白发少女,可是没少语出惊人。

    “可是……人潮正在朝这边赶来,我们得像个对策吧?”他说道。

    游天星说道:“这样吧,我还有张道长、石大哥,还有玉……玉阿……”

    他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玉先凤就露出了充满杀气的目光,游天星随之一个激灵,改口道:“玉姑娘,之前有与魔神交战的经验,我们一同去。至于兰儿姑娘、翎歌姑娘、三花姑娘,你们便留在此处,帮忙安顿伤员罢……”

    这下,玉先凤满意地笑了,踮起脚尖,拍了拍游天星的肩膀,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张节陵连连摆手,说道:“老道搞死也不去,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他对兰儿她们笑了笑,说道:“光留女娃娃在这里,不教人放心,老道还是留下来协助她们吧!”

    游天星知道,他不想面对过往,还有故人,所以他竭力躲避,也只好由他去了。

    计划便这么定了下来。

    吩咐完毕,游天星、石业兰,还有玉先凤,他们仨人便轻功起身,一同向临江城奔去。

    临行前,兰儿嘱托父亲且须小心谨慎,不可再莽撞行事。这次面对的,可是有通天神力的魔神,而不是之前面对的凡夫俗子。

    石业兰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段时间以来,她就基本没再开心地笑过,也愈发显得憔悴。而自己的那个徒弟,也还是生死不明。他完全明白兰儿的心意,只喟叹道:“你也小心。难民心杂,难免造成冲突。”

    兰儿乖巧地点点头,露出了浅浅一丝笑意。

    冷风不断从北边吹来,缠缠绵绵像是剪不断的离愁别绪。她望向北边,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那个人,他究竟在哪?但不知怎么,心间就好似有头小鹿乱撞似的,教她凄惶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兰儿在心里念叨着:“你也在看着这边的……就像隔着山海,我遥遥期盼着你一样的,对吧?”

    这般想着,她忽然心里一酸,热泪便快要决堤。

    没有什么,会比明知是徒劳无功的思念,更能使人感到悲哀的了。

    不见,难道就会忘却吗?

    不会,此情绵绵无绝期。

    就算是隔着山海,就算是他们终将天各一方,也不会断绝此种念想。

    有时候,心里只是想着一个人便会觉得满足,不禁露出微笑,不是吗?

    只是她听到了脚步声,便偷偷擦了擦眼泪,回过身,却见是翎歌与三花姑娘。

    翎歌只看了兰儿一眼,那绯红的眼眶只教人心生恻隐。她心里黯然,轻声说道:“你是在想他么?”

    兰儿抽了抽鼻子,只是浅笑道:“哪有……”

    三花姑娘探头探脑地瞧了瞧,对翎歌说道:“兰儿姐姐是在感慨。”

    “感慨?”翎歌苦笑道。

    三花姑娘点点头,喟叹道:“兰儿姐姐心肠软,见了灾民,怎能不感伤?”

    兰儿笑嘻嘻地走过去,忽然伸出手指,便想要弹她的鼻子,却被三花姑娘笑着躲开。翎歌暗暗叹了口气,兰儿这个举动,正如那个人一般。

    她想,这是不是那种最为神秘的情绪?你会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他/她的模样,潜移默化地学习了他/她的习惯?

    她心里空落落的。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何。是在为兰儿而感伤,还是为自己而感伤?或许是因为自己见到了执着深情的兰儿感伤,自己也不禁被濡染了吧……

    她这么安慰自己,手却在袖子里轻抚着一个香包。

    那个香包里面的茉莉花,早已经散尽了香味,变得暗黄脆弱,只消轻轻一触碰,那些花朵就会破碎。

    她向来不敢触碰。可是,那些看起来随处可见的花朵,这些年却像是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被她珍藏着。

    每到她心生畏惧之时,便会想到芙蓉城的那个雨天。

    原来有些人,明明只是草草见了一面,却会暗里教君挂念多年。

    翎歌心间忽然被一种极其悲哀的心绪笼罩。她知道,那人的心意。自己只是徒劳无功。

    只能在心里偷偷想着一个人,实在是一件令人极其失落的事情。

    这时候,三花姑娘挽着翎歌和兰儿的胳膊,笑嘻嘻道:“走了,走了,牛鼻子老道在呼唤我们了……”

    此前的临江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冰雪的世界。望向城北,高耸的城墙,不知怎的破了一个裂口,凌冽的北风肆虐着整座城池。这城池一片死寂,已经连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只有单调的风声。

    放眼城北,战斗依旧在持续。那面具人正独自苦斗涂巫舍,而他像是有用不完了力气,像是飞鸟一般,来回穿梭着。

    涂巫舍大掌朝他拍去,只见他纵身向后跃起,像是腾云驾雾般,飘飘摇摇落在了城墙上,正对着涂巫舍。他抬起双手,厉喝一声,只见股股气浪汹涌四散,像是潮水一般倾泻而出。

    涂巫舍正面受了他一记意真波,身子一震,直被意真波震了出去,退划出一里地,轰然倒地。

第七百一十一章 排星天象术与意真波的完美契合

    只见那面具人与涂巫舍缠斗不休,它手脚并用,口中不断喷吐出颗颗风浪气炮,而面具人皆是以“兰若生灵布”赋予自己的灵巧轻功,有惊无险地避开,掌诀连出,断然出手,劲悍地波纹内劲打向涂巫舍。

    它屡次不中,又被意真波骚扰,已然盛怒至极,仰天咆哮一声,大脚朝地上一跺,强劲的震波顿时激起了一片雪雾,足有数丈高,一下子阻碍了面具人的视野。

    他自知这乃是这魔神奸猾的伎俩,暗自忖度道:“虽然是畜类,但竟然能想到这种障眼法……你确实令我吃惊……”

    正待他这般想着,忽然雾气中黑影一闪,涂巫舍抬起大脚,轰然跺向了他的方位。

    面具人双眼怒睁,自言自语道:“竟然可以在雾气里面感知到我么?果然是畜类天分……”

    他从内里提起一股气,脚下忽地一阵风动,只见他像是蹁跹舞女一般,衣摆飘飘之间,脚尖落在了城墙上。

    那涂巫舍一脚落空,又紧接着从巨口里吐出几颗气炮,飒飒然如同断了线的玉珠子般飞射而来!

    那一连串的气珠炮把面具人所有的退路封死,他独身立在城头,抬头迎着那遒劲有力的气珠炮,凛然大喝,抬起双掌,厉声道:“你虽神力通天……但畜类终究是畜类,是无法懂得人类的情感的!”

    只见面具人周身的空气忽然变得无比扭曲起来,只见漫天雪花缭绕在他的身边,一道凌厉的内里冲贯出掌,环绕在他周身。

    正在此时,那涂巫舍的连珠气炮已然飞至,只闻一连串的巨响,整个城头顿时陷入了一片朦胧。

    “啾--!”

    倏忽之间,一道气束如利箭般穿破了浓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灿若流星般的寒光。那涂巫舍躲避不及,“噗”的一声,那一道穿刺型意真波直直洞穿了肩膀,顿时溅落了大片鲜血,染红了半边被冰雪覆盖的身躯。

    那道气束不过一人手指粗细,却宛若当世无双的利箭,极迅捷又强悍,就连涂巫舍身上覆盖的厚厚冰层,也被他击穿,在它的肩膀处洞穿出了一个极细小的血洞。

    身受重伤之后,那涂巫舍凄惨地嘶吼一声,声穿四里,人闻色变,天地黯然。它盛怒至极,风雪之中夹杂着它凄惨、愤怒的哀嗥。面具人虽重创了涂巫舍,但并未击中要害之处,这一下,非但没有击杀它,反倒更惹其暴怒。

    天气极其寒冷,它的伤口的血很快就凝固。只是它身如穹柱,又是半身染血,显得极是刺目,令人骇然。

    北吹而来的疾劲寒风之中,夹杂着涂巫舍的悲嘶。在它的哀嚎声中,凌冽的北风已将尘烟吹散,面具人缓缓从中走出。

    只见高耸坚固的北城墙,已经破出了几个打洞,倒塌了半边,唯独面具人所在之地,还保留着一隅城墙,傲雪凌霜,恰如一个决斗的高台。

    面具人看向涂巫舍,冷笑一声,凛然道:“可热感知,可令天象剧变,可通晓人的情感……不亏是传说中的五大魔神之一。只此一匹,便有如此撼天动地的神威,如果五匹聚首呢……?”

    他双脚错开约莫一尺,正如先前一般,暗暗稳定内息,恢复内力。可他只是一个**凡胎。一个凡人,怎能再这样高强度的战斗之中,还能借机恢复内力?难道他真就有用不完的内力吗?

    面具人站在城头,傲然对立着涂巫舍,双掌合十,双脚微错,像是一个扎根地底的苍穹巨树。

    此刻,张正陵正躲在半里外的一处高楼之上,见到面具人此种举动,不由得愕然,心想:“这不是我正一门的排星天象术么?!他到底是谁?怎么连这种封禁之法也会?!”

    这所谓“排星天象术”,原本乃是道家名宿张霁陵所创,据说释术者,须双掌合十于正胸前,不高不低,上指紫宫穴,下对膻中穴;双脚错开约一尺,将周身放松,是以使周身经脉齐连、气血贯通,既可消弭身内疾险,又可快速恢复内力。

    因此术太过晦涩难懂,而且张霁陵所创的“排星天象术”,并非完美。它的弊端极其明显,若是施术者中途被外物打断,必会重创自身经脉,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经脉尽断,遍身残废。

    而且此招凝气时间太长,很容易被敌人钻空子,遂封禁起来,不得门内弟子修炼。

    可是,张正陵惊愕万分,心想:“这个禁术,他是怎么得去的?!”可他转而想到:“那涂巫舍不过只伤了一肩,你若是此刻动用排星天象术,岂不是故步自封,动弹不得?”

    正待他此般想着,忽见那涂巫舍再次发起进攻,抬起大掌,犹如大山一般朝面具人头上倾轧而去。

    只是那面具人只冷哼一声,充满了戏谑之意。他双眼忽地一睁,身子依旧保持着姿势,却见周身空气一蜷曲,忽地一道气浪飞速向四周扩散开去!

    那股内力极其磅礴浩大,如同一道屏障一般,向四周涌出,顿时那涂巫舍被这股劲浪给震飞了出去,直连退划出几里地,这才颓然停下。

    那股劲流向四面席卷而来,如同沸腾的洪水,所过之处,顷刻之间房舍倒塌,楼塔摧折。冲将出半里地,其磅礴气势仍旧未消,张正陵骇然失色,飞身朝后掠出,像是风中雨燕,极是灵巧至致。脚下连踏在凸起的屋顶,一眨眼便退出了数十丈。到了这里,那意真波的余韵这才缓缓消散,轻若浮风。

    张正陵脚底一股凉气蹿上脊背,额间满是冷汗,他放眼望去,只见在面具人近处,房舍尽已倒塌。意真波扩散至远处,其势渐消,房舍瓦片尽掀,街道墙壁给震出了蜘蛛网般的裂纹!

    他被黑衣人的应变之计,给深深震撼到了。天底下竟生此人,可以融汇贯通天下武功,互相扶持互相利用,全都恰到好处。

    在施展正一门的“排星天象术”时,身子必定不能动弹,而少林派的“意真波”,恰好弥补了这个缺点。

    张正陵惊叹不已,喃喃道:“他不光可以熟练运用这两种武学,而且领悟之深,恐怕连有些门内的弟子,都要自愧不如!”

    他到底是谁?怎么有机会接触到正一门和少林派的独门绝学?他又是何等天资,竟然可以领悟至此?

    北风袭来,吹散了意真波激起的尘烟,显露出面具人的身形。只见他宛若神邸一般,傲立凛然。至于那个魔神涂巫舍,倒伏在几里地外,只发出阵阵悲哀的呜咽,格外悲恸凄绝。

    此前一番激战,早已经超出了涂巫舍苏醒一次所拥有力量的极限,又加之被面具人一记通过排星天象术凝聚起来的磅礴内力所打出的意真波震飞,已然身受重创,再也无力回天。

    唯有风声依旧,凄凉的嗷嚎顺风传来……

    竟然连传说中的魔神,也对他无可奈何吗?

    面具人缓缓放下双手,只这时,忽然在面具后发出“噗嗤”一声,鲜血顺着面具流向他的脖子。

    他剧烈喘着粗气,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经历了此番撼天动地的激战,平复下内息,收敛内力,顿时才发觉自身已经是超负荷运转,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浑身剧痛无比,灵魂好似被鞭笞着一般。

    张正陵不禁蹙眉,遥遥望着他,心想:“同时动用两种绝世神功,若是常人只怕早已经断骨裂,内脏破裂而死。他虽然抗下了这两种重压,但是估计也是损伤了心脉……”

    面具人气喘吁吁,身子随着呼吸而起伏。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极其阴沉痛苦。

    他忽而冷笑了两声,沉声道:“看来这两种功法一齐释放,可以互相弥补不足之处……但损耗极大,对自身也是一种沉重的负荷……”

    他像是一个践行者,在差之毫厘便会殒命的激战之中,奇思妙想频出,哪怕是以身试险,也在所不惜。

    他像是一个殉道者,每次激战都悍不畏死,哪怕是最凶险的局面,也很难打消他心中的执念。

    他无比执着,也无比痛苦。没人知道这样一个人心里掩埋着什么悲哀。或许正是因为太过执着,所以痛苦才会不断加深。

    他看起来很强大,强大到连魔神都要为之颤抖。可越是强大的人,内心里就越藏着不为人知的伤。

    面具人望向那边的涂巫舍,缓缓开口道:“你的力量,确实世间罕有。可我的悲痛,要远远超过你……就算是你吸收了全天下人的负面情绪,也不及我万分之一!”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跟一个不通人语的魔神说话,像是一个已经疯狂了的厉鬼。

    就在他自言自语间,一个人落在了他身后,面具人回过身,狂热的眼神扫过那人,遂冷笑道:“原来是正陵真人,我以为是谁呢……怎么,你这是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张正陵蹙眉看着他,轻叹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学来的这些功法,但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第七百一十二章 张正陵与玉先凤

    面具人冷然一笑,悠然道:“正陵真人虽为名门正派,但所行之事,却也很是卑鄙无耻啊……!”

    张正陵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虽不想做这种乘人之危之事,但你显然是个危险人物。若我今天顾及颜面,教你逃走了,那日后你若是贼心再起,祸乱江湖如何是好?”

    面具人冷冷一笑,缓缓抬起身,说道:“嘛……却也如此。我这种时常突发奇想的人,或许哪天,就会把这个虚伪的江湖……掀个底朝天!”

    张正陵沉声道:“你杀了折瑶峒峒主的弟弟,此事不得不纠。而且,我且问你,你这一身容纳百家的武功,究竟是怎么得来的?你又有什么目的?”

    面具人肩膀颤动了一阵,随之发出一阵阴毒的笑,悠然道:“我说了,我是个喜欢突发奇想的人。杀了折瑶峒的那个人是突发奇想,偷盗少林派的火佛舍利也是突发奇想,你该如何?”

    说到最后,他语气蓦然变得阴沉冰冷,虽脸上戴着面具,那傲气凌神之态却尽显无疑。

    张正陵喟叹道:“不对……你偷盗火佛舍利,绝非突发奇想!”

    他眼睛瞥向面具人,冷冷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之所以冒险独闯少林盗走火佛舍利,是跟此地一个早已经消失的古老教派有关……这个教派,正是狐仙教!”

    面具人冷笑两声,说道:“狐仙教派嘛……确实存在过。”

    张正陵接着道:“你如此苦心积虑地寻找狐仙教派,究竟所为何事?难道真是为了那个可以长生不老的力量?”

    面具人长长叹了口气,悲哀之绪绵长不绝,幽幽道:“多说无益。我所追寻的事物……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正在二人说话间,三个身影快速朝这边奔袭而来,落在了残缺破败的城头上。正是那游天星、石业兰、玉先凤三人。一番奔波,终是到此。

    游天星刚一落脚,便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喃喃道:“这里……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战斗?”

    张正陵见了来者,微微蹙眉,疑惑道:“三位阁下尊姓大名?”

    他心有警觉,以为他们仨是这神秘面具人的帮手,不禁掌间暗蓄内力,以防不测。

    游天星抱了抱拳,说道:“在下叫游天星,东海青鳞派弟子。”

    石业兰正想开口,却被那个面具人抢先于他一步说道:“是你……泊火石业兰……”

    他语气间透露着深沉的痛恨,还有炽热的恼火。

    石业兰一怔,苦笑道:“莫非你认识我吗?可我不认识你,你这面具可不算雅观。”

    面具人冷冷一笑,拉长了腔调,阴恻恻道:“你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他一时怒火攻心,加剧了体内的伤势,连咳几声,鲜血又顺着他的脖子蜿蜒而下。

    “想不到……你竟然会在这里,我以为你早已经死了!”面具人道。

    石业兰闻声一怔,听面具人语气,好像他们是认识的。不光认识,还有血海深仇!可他在脑海里想了半天,也没有将此人的声音与脑海里的人物对照起来。

    石业兰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想我并不认识你……你又何必对某恶言恶语相加?”

    面具人忽而笑了起来,顿然道:“你这糙汉……真是可惜了……嘛,算了,你记不住我也无妨,我本身就是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幽灵。”

    他本来要说的话,却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张正陵听游天星说师出青鳞,顿时放宽了心。青鳞派虽与江湖各派曾经有过嫌隙,但还算光明磊落,料想不会出个类似面具人这般的疯子。

    至于其他两人,张正陵对其很是陌生,但是他听的出来,这个面具人似乎极其痛恨这个叫“石业兰”的大汉,遂放心下来。只是那个浑身隐藏在灰色斗篷下的人,却不曾开口,也不曾露面。

    “原来是青鳞派的高徒,三位,失敬失敬。”张正陵微微一笑,接着道:“此人罪大恶极,贫道暂且腾不开手,待我拿下他,再与三位烹茶煮酒。”

    这时候,那个灰斗篷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是一个女声,那是一种尽显青春华年的妙龄嗓音,一种略带讥诮的玩味声调。

    “小正子,许久不见,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些市侩之言?”

    游天星与石业兰面色一变,憋着笑意,心想:“或许只有她,才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唤人了……”

    张正陵闻言一愣,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笑意,惊愕道:“你叫我什么?!”

    游天星一怔,以为是她出言不逊,惹恼了这位道人,便准备打圆场,却不料张正陵又开口道:“小正子?姑娘究竟是谁?怎么知道我小名叫小正子?”

    这下,游天星和石业兰再也忍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

    面具人一双阴鸷的眼,死死盯着那个灰斗篷的女子,只是他看不清她那宽大帽子下的容颜。

    他想趁机逃走,可是已经被他们四人团团围住。以他现在的状况,可没有信心从四个人手里全身而退!

    正在他心神惶惶间,却见那女子摘下了兜帽,随之白发随风舞起,在周围的环境里极是突兀。

    见到那女子,面具人忽地一怔,随之笑了起来,只是他此刻地笑声极其苦涩,说道:“是你,玉先凤?”

    玉先凤怡然一笑,勾起唇角,柔声说道:“你知道我?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以为江湖上,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呢!”

    张正陵见了玉先凤,顿时红了一张脸。真是奇怪,这张向来是刚正不阿的坚毅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羞赧。

    “是……是你啊……玉……玉阁主。”

    玉先凤摆摆手,喟叹道:“我早已经不是什么阁主了,小正子,你就别这么叫我了。”

    只没想到,一个七尺男儿,一个正一门的名宿,竟然像是一个害了羞的小男孩一般,恭顺道:“……是。”

    这也难怪,在玉先凤还任职天工阁阁主的年头,那时的张正陵才刚刚十五岁。他自幼便在正一门内修行,除了来敬香的女子,就没有见过多少女子。而少女大都不喜这些香火事宜,遂他见到的,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

    可是有一天,正一门内忽然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满头白发,一身勾勒着曼妙身姿的玄色百合裙,像是那天上的仙子流落人间,媚而不妖,美而不俗。

    年少的张正陵见了,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那个女子走过来与其问话的时候,张正陵顿时羞红了脸。若不是大师兄张节陵解围,只怕自己要血冲大脑,晕厥过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就是现任天工阁的阁主。她那次登门,正是外出归途,恰好顺道经过正一山门,便想上来拜见一下霁陵祖师。

    他偷偷在门缝里窥视着玉先凤,见她正跟霁陵祖师交谈,只不料自己暗中窥美,竟是被她发觉了。只是她并没有怪罪他轻浮无礼,反倒是笑吟吟地冲他招了招手。

    见事情败露,张正陵羞愧不已,等着被祖师爷训话。可不曾想,那女子先是拉过他的手,笑道:“霁陵师爷,这是你哪个徒孙,年纪虽小,倒已有了几分真人之神魄。”

    被一个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个一两岁的少女拉着双手,张正陵的脸顿时如同碳炉中烧,红得发紫。她身上的香味顺着清风飘到他鼻尖,不知怎的,他忽然全身热了起来。

    霁陵祖师显然是发觉了张正陵的窘境,只喟叹一声,说道:“玉阁主,他不是我的徒孙,是我的徒弟,在门内排行老四。”

    玉先凤咯咯娇笑几声,那娇滴滴的声音如同珠玉溅落、春鹊嘤嘤,虽娇而不做作,合之花容月貌,极尽显出超俗之态,真是犹如天女仙籁!

    “小道长,你叫什么名字?”玉先凤笑问道。

    张正陵只意乱情迷,一时忍不住心花怒放,挺胸抬头道:“我叫张正陵,仙女姐姐叫什么?”

    霁陵祖师无奈摇了摇头,可他却丝毫不怪罪这个少年弟子。他明白,没有哪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年,见了这么一位白发少女还能保持冷静的。哪怕是久经情场的江湖浪子们,只怕也是要在她面前折了腰。

    “我嘛……我姓玉,名先凤,倒也是个俗气的名字。”

    张正陵一阵憨笑,连道:“怎么会俗呢……好听得很……真好听……”

    究竟他是觉得她的名字好听,还是觉得她的声音好听,这就难知了。

    霁陵祖师咳了一声,沉着眉眼,看着张正陵道:“小正子,我还有话要跟玉阁主谈,你就先出去接待香客罢……”

    可是张正陵如同魔怔了一般,只是拉着玉先凤的手傻笑,完全没有听到师父说的话。

    玉先凤笑靥如桃花,柔声唤了一句道:“小正子?”

    张正陵顿时没了骨气,傻笑道:“仙女姐姐就叫我小正子吧……姐姐就是叫我小猴子也行,同门师兄弟都这么叫我!”

    霁陵祖师气得横鼻子瞪眼,事后把张正陵狠狠教育了一番,让其抄写了一百遍的《道德经》还有《弟子规》。

第七百一十三章 张正陵与玉先凤(其二)

    虽被罚抄写了一百遍的经典,但是十五岁的张正陵似乎没感觉多累。他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白发少女,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印刻在了这个少年脑海里。

    白天和夜晚变得无比漫长,在那之后,那个少女便没有再来过正一门。张正陵每日坐在山崖边上,隔着万千云海望着这个江湖,那波诡云谲,每每变幻无常,像极了她的容颜与身姿。

    于是,他忽然在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怀疑--自己守着道家法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种奇妙的感觉愈发浓烈,而他也愈发心不在焉,以至于延误了修习,落了同门师兄弟好一大截。可是他心甘情愿如此。

    在以往,他除了修习正一武学,便是打坐悟道,体会天地真意。可是每当他面对这些虚无缥缈的理论性的哲理之时,总感觉内心极度空虚,一种无法填满的好奇心与失落感充斥着身心。而他现在不再感到内心空落落的了。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愫。他感到兴奋,感到欣慰,甚至感到深深的恐惧和孤独。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以往有滋有味的修道生活开始变得索然无味。那些跟同门师兄弟的说说笑笑、插科打诨,那些山中的怪石嶙峋、苍翠林海,还有那些提升了修为时的欢欣鼓舞、超脱愉悦,全部都便是寡淡如水。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修道生活是这般无聊,充满了空虚和懈怠。曾经那个想要羽化登仙的念头,不知不觉淡化在脑海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变化万千的神秘少女。

    那个少女超脱俗世,洁白的颈项与耀眼的白发,是她象征性的魔力。从她的身上,张正陵似乎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宇宙。未来与现在,时空与哲理,全部包含在她时而淡漠、时而欣喜的浅灰色双眸里。

    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他似乎隐隐发觉了一直困扰着他的神秘的道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这个迷题。

    只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少女像是梦一般远去了,了然无痕。他记得初见时她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那两根绑在鬓发间的紫纱缎带。她说的每一句话,无意间流露出的神情,还有欢欣时有些俏皮的双脚,都令他痴迷。

    张正陵一直都是跟男人们过,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种情感。他并不太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是到他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是他快三十岁的时候。

    那时,快到而立之年的张正陵,正要下山执行一项调查任务。那一次,他是要去调查魔教的分坛位置,好为武林联盟的总攻做好准备。

    作为那一次的武林盟主,少林派的星妙大师派出哼哈二将协助张正陵,但是他总有些不喜欢少林派,觉得这是一个比正一门还要压抑、神秘的宗门。

    于是,他便找了个借口,独自下山行动。待他深入敌后之时,化妆成了一个魔教的小喽啰,进行潜伏工作。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敌后情报源源不断地传递到联盟内部。

    正是那一段时间的潜伏任务,让张正陵产生了一个疑惑。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在潜伏期间,张正陵与那些所谓的魔教子弟一同生活,一同作息,发觉他们并不是什么大奸大邪之辈。他们确实有很多毛病,而这些毛病,基本上不触犯夏国律例与道德准则。他们有时会做一些令人不齿的事,但他们从不掩瞒做作。反倒是有些名门正派的子弟,表面光鲜亮丽,背后却在干些令人所不齿的屁事。只是他们都惯于表现自己美好光彩的一面,而另一面,甚至可能比阴沟洞还要浑浊恶臭。

    时至今日,张正陵依旧难以忘怀的那件事,依旧如同心头疮疤。海棠门的覆灭,与这个虚伪狡诈的江湖又怎能脱得开关系?他还记得那一天,海棠门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满门百花齐放,门庭内外灿烂。

    只是一场卑鄙的阴谋,注定这些美丽的花朵要染上被牺牲者的血色。

    这个江湖向来如此,它像是一个不可偏颇的天秤,任何一个打破某种默契和平衡的人,都会被毫无怜悯地当成牺牲品。

    张正陵带着复杂沉重的心情,来进行这样一件敌后潜伏任务。他时常夜不能寐,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在这个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下去的江湖,究竟怎么才能平衡各方利益,不至于让无数人成为牺牲品,结果命丧黄泉?

    苦恼纠缠着他,像是河边的老树根一般虬结在他心里。

    夏日夜晚的河边湿地,清风从河道深处飘来,带着些许泥土的气味。心思如同萤火虫,在河边的灌木丛里飞舞。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独自来到了这人迹罕至的河边。他不止是为了欣赏夏夜美景,更是为了交接情报。

    很快,一个人从林子深处出现,落在了他的跟前。这个人是一直以来他们接头的人。

    今夜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张正陵的心情有些不同。矛盾,沉重,错杂纠结。

    这样的夜晚一切都应该会顺利。可是就在他们交接完毕情报,约定好下一个日期和地点的时候,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接头人,忽而眼中寒芒一闪,身形鬼魅一般蹿动,接着他腰间的短刀便如同闪电一般出鞘。

    灌木丛背后,发出了一声凄切低沉的惊呼,好似竭力克制着痛苦一般。

    张正陵见此变故,不禁惶然,飞身到那灌木丛后面,只见那接头人手中的短刀,已经毫不留情地插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见了那中创的人,张正陵顿时心中一悸,眼中满是惊恐。那个人正是他来到此地潜伏以来,关系要好的一个所谓魔教中人。

    那人同样用怀疑、困惑的眼神看着张正陵。这令他无比愧疚,顿时像是挨了一棒槌似的。

    那人一刀未死,依旧弥留着一口游丝般的气息。

    接头人冷冷一笑,沉声道:“我以为会是一只小兔子,没想到这兔子竟然这么大!”

    张正陵矛盾不已,虽然他已经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但是情感这一东西实在难解。它似乎可以连接众人,让人们心意相通,也可以让人彼此对立,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接头人阴恻恻地看着张正陵,冷冷说道:“怎么,你不会是心生恻隐,想要让我饶了这魔教贼子一条命吧?”

    那个“同伴”正在看着他,嘴里喘着粗气,眼睛里隐忍着痛苦。或许比起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的痛苦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你……你原来是奸细……”那个同伴指着他,无比痛恨地骂道,“亏了我们一直以来这么信任你……拿你当亲兄弟!”

    血从他口中溢出,伤口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衣服。张正陵却像是一块木头一般,呆呆地杵在那里。

    这是他步入江湖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一种情况。他感到恐惧,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

    可是他说不出一句抱歉的话。因为他若是不死,一旦泄露了情报,那么死的很有可能就是张正陵和无数的武林同道。

    接头人说道:“莫听魔教中人的虚假仁义!你是正一门的四弟子,将来可是要撑起武林一片天的高徒!”

    他之所以抖漏张正陵的底细,完全就是为了将张正陵的后路切断,让他不得不痛下决心,杀掉这个人!

    张正陵也明白,若是他此刻心慈手软,放走了此人,自己必定会暴露,让整个魔教都知晓,他乃是正一门的四弟子,那么这么久的潜伏任务必然以失败告终。

    那个“同伴”笑了起来,笑得无比讥诮,无比鄙夷。

    “原来……原来你是正一门的人!你们这些阴险狗贼,必自食其果,我魔鬼教必将名扬天下!”

    接头人冷笑一声,忽地将短刀从那人身上抽出,这么一抽,那人的最后半条命也注定没了。

    他将刀递给张正陵,像是要考验他的决心似的,说道:“这个人,就交给你了!我来看看,你究竟能不能下得了这个手!”

    张正陵没有接刀,可是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刀。这是一个两难境地,可这个江湖注定是优柔寡断的人无法生存的捕食场。

    他究竟该怎么做?天秤的两边,似乎都不可轻易舍弃。他几乎有了一种卑劣的想法:就算我不杀他,他也必定会失血过多而死,何不减轻他的痛苦?

    正在他开始动摇的时候,忽闻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吆喝声,点点火光正往这边赶来。

    接头人一惊,低声道:“不好,他们的人来了!”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张正陵,冷冷笑道:“这下倒不用你动手了!告辞!”

    张正陵如同在做梦。正当他以为自己要给人当场戳穿身份之时,没想到那个“同伴”的话,却令他惊愕至极。

第七百一十四章 张正陵的“道”

    那些火把,那些敌人的火把,此刻却像是天国的明灯,不光照亮了阴暗的林间,也同时照亮了张正陵被阴影笼罩的心扉。

    当他被魔教中人抽刀团团围住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冷酷残忍的拷问,无休无止的痛苦之境,也莫过他心中的迷茫带给他的痛苦之万一。

    只是没想到,那个“同伴”,却说了谎话。他告诉他们,他独自一人来到河边散步,却不料被敌人的探子打伤,所幸小张(张正陵在当时化名张正)及时赶到,那探子见人来了,便夺路而逃。

    有了他的口供,他们打消了对张正陵的怀疑,一边去追那探子,一边帮助那人回到营地疗伤。

    只是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此刻已经无力回天。

    在他弥留之际,他叫来浑浑噩噩的张正陵独自进入营帐。

    那人躺在病榻上,生命的体征正在渐渐从他身上消失。

    他苦笑一声,喟叹道:“想不到,我一生交了很多朋友,最后交的一个朋友竟然是敌对的正一门高徒……”

    他话中并没有嘲讽意味,但却教张正陵惭愧不已。

    张正陵紧蹙眉头,看着那个一直把他当朋友,而自己却不知道怎么接受这样一个魔教中人的好意的朋友,极为矛盾。

    “你为什么……要帮我?”张正陵只这么干巴巴问道。

    那人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我已经活不成了……可你还能活,你还要继续活下去。”

    张正陵喟叹道:“因为我是正一门的弟子?”

    那人说道:“正因为你是正一门的弟子,才更应该活下去……”

    他垂死的目光,却激射出如同火光般的炯炯神采,接着道:“你的师出名门正派,就注定了你的一生……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不同的。你还有希望,更加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你。”

    张正陵只感觉自己在被火烤,嗓子极其干涩,嗄声道:“你们,难道就没有未来么?”

    他虽然师出名门,但是心里一直有块空洞无法补全,这时常让他极为黯然失落。这块空洞,他一直不明白究竟代表着什么。

    那人苦笑道:“不同的……虽然我们都是为了活下去,但是你的活法,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我在未加入魔鬼教之前,一直是一个苦力,一年挣到的铜板或许还没有朝廷给你们正一门弟子一天的拨款多……你的出身,就早已经注定了你的视野,而你的视野,注定了你的未来。当你们在被波澜壮阔的云海笼罩的山上修身养性之时,而我们,一直在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埋着头。一个埋着头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见未来?”

    一个为了生存而低下头的人,是不可能看得到未来的。这句话一直烙印在张正陵心里。

    张正陵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也在颤动,这证明了他还活着,还能感知到热,还能感受到情。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他试问自己,在这些年的奔波之中,究竟有没有丢失掉什么东西呢?

    那必定是孩子般的纯真,最原始的善念,还有曾经无比简单的快乐。

    这些,都离他渐行渐远。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冷漠自私,对他人的痛苦熟视无睹的江湖边缘人。他无法感受到情感的存在,并且深信这个卑鄙、下流、无耻、**、肮脏并引以为傲的江湖已经没有了真情可言。

    可是那么一瞬间,他根深蒂固的偏见似乎被打碎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心里。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了自己苦苦追寻的“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追求“道”,永远不能超出凡尘俗世之中,那些奥义,不在深邃又神秘的宇宙,也不在虚无缥缈的冥想之中,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于这个江湖,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本心,就是道。

    一种无比通达的感觉,像是洪水一般冲开了他心里堵塞已久的臭水沟。他顿时痛哭流涕,哭的像个孩子。

    那人见张正陵的模样,不由得哈哈一笑,揶揄道:“哭甚?娘的……老子快死了都不想哭,你倒是先哭上了……”

    张正陵一把鼻涕一把泪,很难想象到,原来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起来依旧像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斗,停止下来?”

    那人苦涩一笑,喟叹道:“这种无意义的争斗,恐怕永远也不会休止……”

    “为何?”

    张正陵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位朋友竟然会如此笃定决绝。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们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自然是要争个你死我活的了……”

    张正陵诧异道:“既然都是要吃饭的话,那为什么不一起吃?”

    那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小道长,你可真是不谙世事啊!”

    他顿了顿,接着道:“当两个饥肠辘辘的人,见到了一碗饭,难道不会大打出手吗?你多吃了,他就少吃了。但是你若不给他吃,你可以活下去,而他就会死。为了这样‘一碗饭’,究竟死了多少人呢?只怕老天爷都数不过来了……”

    张正陵心里震撼不已,他此前从来都不担忧下一顿会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服。可不曾想,天底下还有多少基层的劳苦人民吃不上饭呢?

    那人情况并不太好,那一刀虽然未教他立刻毙命,但无疑是延长了与死神挣扎的痛苦。

    他咳了几声,肚子上的伤口就又溢出血来,任是抹了金疮药,也是无济于事了。

    张正陵说道:“你先不要说话了,我走了,你休息一下吧……”

    那人笑了,笑得极其轻松,笑得极其坦然,说道:“我肯定是要死的了。我曾经无比惧怕死亡,真是奇怪,可真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为什么我竟然会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呢?”

    张正陵喟叹道:“你不会死的……”

    那人摆摆手,说道:“并不是我不会死,而是我必须死!”

    张正陵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你这又是何苦?”

    那人长叹一声,幽幽道:“你不知道吧……魔鬼教虽然对活人不怎么样,但是对死人却还算可以。只要我死了,我的家人就会有一大笔抚恤金,这笔钱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我为什么不死?我只希望我的死比较有价值,能以命换来这样一笔钱,够我的家人活下去,这就是我最后的价值了……”

    他笑了笑,开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作战时,从来都不畏惧你们吗?就是因为这个天价抚恤金的缘故!也许我们早都想死了。只是,毫无价值的死亡只会加重家人的负担……”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看啊,棺材本钱、挖地动工钱、草纸钱、入殓钱等等等等……这些个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所以,你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死了后,直接用草席一卷,就丢到了后山了吧?实在的无奈之举啊。不过这倒是有个好处,让野狗们饱餐了一顿,长得又肥又壮……”

    张正陵心中一沉,一种不知其味的滋味,交织在心头。而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正魔大战的时候,这些魔教中人一往无前、悍不畏死了。因为他们的死亡比活着更有价值。

    那人面色更差,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赶紧对张正陵说道:“你不要想着救我,那样只会让我恨你!”

    张正陵黯然道:“你要如何,我定帮助你……”

    那人笑了笑,说道:“你去取两坛酒来,死也要快活的死!”

    张正陵取了酒,和他默然对饮。那人喝的很快,生怕酒没喝完,自己就先死了。而张正陵只感觉苦酒难入喉,醉意朦胧之间,愁苦更甚。

    那人不出意外的死了,在他喝完酒之后就死了,心满意足的死了。而在给他家人的抚恤金之中,张正陵也还加了一笔。应该够他家渡过难关了,张正陵想。

    张正陵看着已经没有生息的这位魔教朋友,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死了,贱如草芥,轻如牛毛。

    在他默然不语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叹。这声叹息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张正陵连一点察觉都没有,便忽然在营帐里响起了。

    他警觉地回过头,那凝重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诧异。

    那是一个白头发的姑娘,她双眸微垂,凝望着逝去的人。

    这个姑娘,张正陵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但是那初见时的欢喜,依旧在他脑海里漂浮,时不时地还会出现在梦里。

    只是在这些年的奔波下来,曾经无比鲜明的身影,逐渐染上了旧色,变得斑驳不清。

    她的忽然出现,一下子唤醒了张正陵长久以来的念想。

    她亦如从前那般,像是一阵清风悄无声息吹入了帐帘,也会不知不觉吹进人的心里。

    那个白发少女,依旧是从前那般少女姿态,不曾变过。而张正陵,也已经由一个十五岁少年,变成了一个快要三十岁的中年男人。

    他苦笑两声,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仙女姐姐”吞下,说道:“玉阁主……”

    只这一声,却是无比怅惘。

第七百一十五章 张正陵与玉先凤(其三)

    见了那玉先凤,张正陵心底的一种莫名情愫,又忽而生起,一如一摊波澜不惊的死水,随她这阵清风泛起了美妙的涟漪。

    他还未从这位“朋友”的死的悲痛之中摆脱,这般突如其来的久别重逢,着实令他吃惊不小。他用干涩、悲恸的嗓音说道:“玉……玉阁主……”

    张正陵面带一丝苦笑,心里的那朵涟漪只短暂地波动了一下,就又被理智和现实压制了下去。那一句几乎快要脱口而出的“仙女姐姐”,也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此般再见,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这样一个地方,总令他感觉置身梦一般的幻境里。梦醒来,便是愁肠百结。

    玉先凤微垂着眼帘,凝视着床榻之上,那个咽气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对张正陵浅浅一笑,说道:“呦,真是好久不见啊……小正子……”

    那一声“小正子”本是平淡无奇,却只教张正陵有种酸楚的感觉。只不知怎么回事,这个正一门堂堂而立的第二代传人,竟然有一瞬间像个小男孩一样渴望抚慰。

    他几乎是哽咽道:“好久不见……玉阁主……”

    张正陵定了定心神,轻轻吐出一口气,问道:“这里太危险,玉阁主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玉先凤嘴角微微上翘,说道:“小正子啊,你都快三十岁了,怎么疏忽大意得好像是一个孩子?”

    闻言,张正陵的脸不由得一热,有些害臊地扭开脸,苦笑了两声。

    她接着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别忘了,你现在是深入敌后,正在进行潜伏任务。因为一时动情,便跟一个敌寇敞开心扉,若是隔墙有耳,岂不是暴露身份,陷自己于不利境地?”

    玉先凤言之凿凿,着实令张正陵无话可说。虽然自己有一肚子苦水想要找人倾诉,但因时而异,此刻他又怎么能像老友相聚一般,喝酒畅聊呢?

    张正陵喟然长叹,心里既悲伤又困惑。一个人能忍受的苦楚,究竟怎样才算是极限?怎样才能有尽头?

    玉先凤见他哭丧着一张脸,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个性子爽朗大姐姐一般,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现在似乎很迷茫……”

    张正陵苦笑道:“非常……迷茫……”

    玉先凤大拇指朝外比划了一下,笑道:“我们就不叨扰逝者了,先出去,让阿……阿……让姐姐为你排忧解难!”

    那一句“阿姨”,还是教玉先凤给咽了回去--可不能把自己说老了吧?

    张正陵狐疑不解地跟在她身后。对于这个女子,他向来有很多疑惑。她就像是被迷雾笼罩的风信子,成了其中一个令人着迷的谜底。

    她究竟有多大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怪异的面容?又为什么过了十几年之后,青春依旧?莫非她真的不老,真的是一个魅人的妖怪吗?

    带着疑惑,张正陵随她走出故者的营帐,却见到了惊奇的一幕。

    只见整个魔教营地的人马,全部陷入了一种嗔痴的状态。有的倒地呼呼大睡,有的呆怔地坐在那里。整个时空好像静止了。

    若不是烧烤的火焰还在跳动,张正陵恐怕真的会以为时间停止了。

    他驻足停留,为玉先凤的明目张胆深感诧异,狐疑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先凤哼哼一笑,说道:“我当然是走进来的啊?难不成飞吗?”

    张正陵跟在她身后,喟叹道:“见到这样一幅场景,我真的怀疑你就是飞进来的。不然他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玉先凤掩唇一笑,略带嗔意道:“我又不是花蝴蝶,怎的能飞?”

    张正陵笑了起来,说道:“那为何他们不阻拦你?”

    玉先凤悠然一笑,说道:“那是因为我给他们施了一点小诡计……”

    “什么诡计?”张正陵问道。

    玉先凤卖了个关子,说道:“这是我压箱底的东西,可不告诉你!”

    张正陵只哭笑不得。她的年龄恐怕已经很大了,但她的容貌和心性,却还有这那么一点可爱的孩子气。

    她犹如阳春三月的白雪,寒冬岁末的隐雷,只给人一种跳脱的神秘感。那种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突兀,只教人好奇又着迷。

    这个魔教的临时营地,只有大概不到百十余人,可他们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临近山麓的溪流边。

    有了前车之鉴,张正陵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玉先凤,问道:“这……这不会有事吧?我们可是明目张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

    玉先凤拍了拍河边的草地,笑盈盈地对他说道:“坐下来,站着干什么,显得你个头比我高么?”

    张正陵将信将疑,寻了她身边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盘腿而坐,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一块,手指形成了一个道家常见的掌诀。这一姿势,正是正一门基本的打坐练气的功夫。

    他从内里隐隐提气,贯通全身,以防不时之需。

    玉先凤见了,微微撇嘴,说道:“跟我在一起,就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张正陵顿时脸上一热,只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只感觉她话里有话,环环相扣,教人迷惘。

    他与她保持着非常微妙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尴尬笑了笑,说道:“玉阁主莫怪,在下只是习惯了,一坐下便会情不自禁想要练气起来……”

    玉先凤胳膊支在蜷曲的腿上,素手托着香腮,双眼就这么看着他,好像要把他看清楚似的。

    张正陵在心里念叨了几遍道家的祖师爷,求他们庇佑。可就算如此,面对她不经意间的举动,却依旧还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在他看来,这个姑娘简直快要成了妖精。迷人又危险的小妖精。或许她真的就是一只小妖精?

    或许是发觉了张正陵的窘态,玉先凤咯咯娇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没趣……”

    张正陵忽然心中一悸,只是被她以这般言语看着、目光注视着,便感觉浑身火辣辣的。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就连呼吸都快要停滞。

    回想起这一晚,张正陵始终觉得是他这一辈子最难熬的时刻。他可以独自在正一门后山苦苦思索,也可以面对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像这位姑娘一般,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他并不太懂其中的意味和情感。虽然已经快三十岁了,可他依旧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在他以往的日子里,恐怕除了“求道”,便是“悟道”或者“寻道”。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姑娘。

    正一门封闭的后山,便是他命中注定的修道场。他本就是一个出家人,又何须染惹凡尘?可她的出现,偏偏像是心中刺、掌中痣,成了他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在此期间,他们只不过潦草见过数面,就连攀谈都没有机会,又何来的情呢?

    张正陵只感觉自己被戏耍了,被她巧妙的言语,还有那明察秋毫的双眸给戏耍了。他本就是一个该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自己又为何会为这类事情烦恼呢?她又为何要出言逗弄于他?

    一这么想,张正陵又突然觉得自己太过狭隘。

    人往往是经常会错他人意的。她大可说来无意,可自己为何偏偏感觉有一丝情、一分意在里面?这难道不是自己的狭隘与自负吗?

    自己修的是什么道?

    修道便是修心。可他此刻因为一些外物的表象就赋予其不同的意义,岂不是愧对自己身为正一门人的本则?

    如此一来,他便坦然了,只微微苦笑了一下,不经意轻叹一声,悄若林间晚风。

    玉先凤这么看他一阵,便像个耍赖的顽童一般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无趣……”

    这一次,张正陵坦然承认。

    “我确实挺无趣的……”

    只是不想,玉先凤却说道:“你叫我什么玉阁主、玉阁主的,倒是好像刻意为之。我很早以前不是说了吗,你莫要叫我玉阁主。”

    听她这么说,张正陵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一个记忆像是闪电一般划过脑海。

    在大概十五年前的正一门,他们初见之时,年少情迷的张正陵只见了玉先凤一面,便忍不住叫她“仙女姐姐”。

    那是张正陵正值年少,大可以口无遮拦。现在快要三十岁的张正陵,还能像以往那样,坦率地表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是世事烦扰,让他变了心智,还是他自己否认了从前的自己?

    此般想起从前,却还像是昨日光景一般,近在咫尺,栩栩如生。亦如今晚他们同坐在草地上。只是他再也不能开口叫她“仙女姐姐”,或者因为一时鬼迷心窍便抓住她的手撒娇。

    小孩子习惯性的撒娇,那是他们独有的特权。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奸诈与算计,他们需要小心翼翼,才不会落入别人的陷阱。张正陵如是想。

    这个杀机暗藏的江湖,正在不知不觉改变一个人。人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诚相待。

第七百一十六章 张正陵与玉先凤(其四)——十五年一次的会面

    “真是无趣……”玉先凤嘟囔道,“这个江湖越来越无趣了……”

    她喃喃自语片刻,便忽地看向一旁的张正陵,正巧与之撞个对视。张正陵尴尬地别过脸,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凝望着潺潺的溪流。

    “你说,人们怎么会这么无趣?”她像是询问一般说道,“究竟是我活的太久了,已经开始变得无趣了,还是这个江湖已然乏味,一切都变得如此粗浅?”

    张正陵有些不明所以,嗫嚅道:“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忙了吧……”

    玉先凤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对不对……人从来都很忙,从孩堤时期便开始为了未来忙碌,一直忙到死。那为什么孩子们可以感受到真情实切的趣味,而大人们却不能呢?”

    她神色愀然,黯然**,一股失落的阴霾袭上眉间。见她如此模样,张正陵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冲动,想要伸出手抚平她微颦的秀眉。

    但是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不但无礼,而且又耍流氓的嫌疑,于是只暗暗叹了口气,由此作罢。

    可能这种近在咫尺的想要抚慰,却又不能抚慰,才使人更加寂寞吧。

    玉先凤忽而又笑了起来,那愁云密布的脸上,忽而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意,说道:“难道真是因为我活的太久了吗?”

    张正陵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了,但是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没……没有……你还年轻……”

    到最后,他只这么龃龉着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玉先凤朗然而笑,笑吟吟地拍了拍张正陵的后背,说道:“是嘛?虽然你说的是假话,但我还是很开心!”

    张正陵被她拍打着后背,只感觉有些不自在,讪笑道:“怎么是假话呢?你看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而我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叔……”

    玉先凤看着他的眼睛,幽幽道:“你知道嘛……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也是一种折磨呐……”

    张正陵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她,可是却只感觉自己越过了边界,只能黯然作罢。

    她终究是天工阁的阁主,是一个在武林中说一不二的人,是一个人人敬仰的江湖传说。而自己是一个正一门的小小弟子,跟她坐在一起本就是不敬,怎可追根究底问个不休?

    “折磨?怎么会呢……人们都想要青春永驻,想要长生不老,你又为何感觉折磨呢?”

    张正陵只是这么说道,像极了寻常谈话之时的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玉先凤黯然神伤,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却教人觉得格外寂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自己的鞋子,目光流转之间,像是有数不清的悲哀暗含其间。

    “你知道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老去、死去,而自己却依旧还是十七岁的模样,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死去,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语气中不经意透露的无助,蕴含着漫长岁月的悲哀。任是一个人,都能意会到她经年累月下来的万千寂寥。

    一个注定孤独的人,是永远不可能靠近别人的。她知道,自己靠近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感情。而面对一个已经产生了情感的人的死亡,她却无能为力,没有比这种无助更使人觉得凄凉的了。

    张正陵忽然睁大了双眼,有些错愕地看着玉先凤。

    她眼睛水汪汪的,说话间双眸里已经噙满了泪。

    张正陵并不承认自己是个太过热心肠的人,而他也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跟他人达成某种情感上的共通。

    可是,为什么她的泪,却教自己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她心里的郁结是自己心中的那样。

    玉先凤眼中带泪,看向张正陵,以一种极其复杂的语调说道:“现在我们一同坐在这里,那么未来一天呢?你会慢慢变老,会生病,会……”

    她已不需要多说,张正陵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亡的最终宿命,就算是他也不能。可是玉先凤却似乎跳脱了三界之外,成了一个孤独又耀眼的存在。永恒的生命,是她无法逃避的悲哀。

    正在她说话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溅落,在她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晶莹的泪痕。

    “你能想象吧?”她的声音充满了酸涩的意味,几乎是哽咽道:“今晚我与你同坐在这里,这条小河边,这片青草地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再过几十年,你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一个终究要离世的人,可我还是这样子。你能想象吗?长生,是一种诅咒啊……一个教人只能远离人群的诅咒……”

    她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幽幽道:“有时候,真想一刀把我自己这么了结了……”

    她的手在脖子边上划了一下,神情像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小孩子,教人有些忍俊不禁。

    “可是……每当刀刃触碰到皮肤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的收手。这可不是对死亡的畏怯啊……只是每到我想要把我自己杀了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些已经流逝的美好。它们可能只是一些小小的惊喜,但却教我放下了刀……”

    她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一朵徐徐盛开的百合花,那莹莹闪闪的泪光,便是那花瓣上充满生机的露珠。

    只是这么一笑,却好像把快要无法喘息的张正陵救了回来。他后来面对江湖上的蝇营狗苟而感到深深的厌倦和孤独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样一个笑。

    一个雨过天晴的笑容,一个来自夏夜的小妖精的微笑。

    玉先凤微笑道:“人这一生,只要还能活着,能想起,能记得,能怀念,本不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张正陵的心,不由得那么悸动了一下。他好久都没感觉到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了。就好像发觉自己还活着,并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张正陵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一刻他才放下心中的迷惑。何须活得这么别扭呢?人与人之间又何须那么多桎梏呢?笑一笑,还能发觉到希望。

    他一阵手忙脚乱,四下在衣服上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一块手绢。

    玉先凤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是痒痒吗?”

    张正陵苦笑道:“看来我应该随身带一块手帕的。”

    玉先凤了然于心,笑道:“不需要这么麻烦。”

    她起身走到溪边,对着夜空中的明月与星辰,抄水洗了洗脸。待她面带笑意地回过头时,月光洒落在她湿漉漉的鬓发和容颜上,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出水芙蓉。

    她走到张正陵跟前,双手交叠在身后,微微欠身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想用我的经历告诉你,没有人是要把心思揣在身上,留给自己品的。这十五年过来,你变化了不少,无论是容貌还是心性,但我始终觉得你还有希望。”

    张正陵苦笑道:“难道,我快要没有希望了吗?”

    玉先凤摇了摇头,说道:“是你还能否明确感知到生活的希望。我之前在武林大会的时候见过你,却发现你如同行尸走肉,跟那个曾经拉着我的手,叫我仙女姐姐的小正子,可是差远了……”

    张正陵微微一怔,喃喃道:“上一次武林大会,是在半年前吧……”

    玉先凤说的那个武林大会,正是为了号召天下,共举除魔义旗而办。在那一次推举的武林盟主,有两位。一位是少林派的惠悲大师,另一位就是张正陵的大师兄,正一门的张节陵。

    这一次与魔教决战,统帅天下英豪的盟主,也正是他们二人。

    玉先凤点点头,说道:“我这一次偶然经过,就来你这里瞧瞧了,没想到你混的风生水起。假以时日,指不定你就成了魔教的小头目了。”

    张正陵苦笑道:“怎么会?我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信息,捣毁魔教总坛指日可待……”

    玉先凤笑道:“我作为这次武林联盟的第九号人物,对你的敌后工作不太放心,来敲打敲打你,不行吗?”

    张正陵苦笑两声,喟叹道:“玉阁主亲自前来,在下深感荣幸。”

    玉先凤捏住了他的鼻子,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说道:“嗬,你还是叫我玉阁主?”

    张正陵用嘴巴喘着气,惶然道:“那我怎么叫你?”

    他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厚着脸皮叫她仙女姐姐。在这等紧要关头,却怎么都让他感觉有些超出正魔大战气氛的轻松。

    玉先凤唇角勾起,说道:“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不许叫我玉阁主!”

    张正陵说道:“那么……嗯……叫你玉姑娘如何?”

    “太生分。”

    “玉……玉盟主?”

    “太刻板,没长进。”

    “那么……”他有些苦恼,问道:“你的亲人朋友都怎么叫你?”

    玉先凤说道:“我哥哥玉抚盛叫我小先生,我侄儿玉天成叫我小姑姑,这个称呼我不太喜欢……感觉显老……”

    她嘻嘻一笑,说道:“我还是喜欢小先生这个称呼,你就这么叫我吧!”

    “小先生?”

    张正陵斟酌一番,不由得笑了。玉先凤也笑了。

    那晚,依旧如同梦境一般,时常出现零星的碎片,在张正陵的脑海里。他觉得玉先凤是个很有趣的人。想起一个有趣的人,总是不禁会心一笑的。

    再后来,武林联盟通过张正陵的潜伏,寻到了魔鬼教的总坛,也就是吴雪他们后来去的那个山中营地。

    在他们攻入其中之时,魔鬼教教主不得已打开机关“降天瀑”,造成双方折损了九成高手。魔鬼教从此一蹶不振,终是淹没在了江湖长河里。

    直到最近,其旧部才开始聚拢,重新召集了人马,准备高举旗帜,颠覆昏夏的统治。

    只是不曾想,吴雪他们一行人误打误撞插手此事,终是使其落了空。

    而玉先凤挂念自己的徒儿翎歌,便重出江湖。她深入此地暗中观察,伺机发动了魔鬼教机关,打开了降天瀑。

    在那最后一幕,那个独木站在被水淹没的魔鬼教总坛的灰斗篷之人,正是于此阔别已久的玉先凤。

    此般故地重游,又是十五年。从前在此地的厮杀声,似乎还弥留在她的耳畔。她不在江湖的这十五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她茫然看着魔鬼教故地,不禁这般想到。

第七百一十七章 宿命或轮回

    时光的流逝产生了记忆,记忆自诞生到淡化这一过程,总给人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若是吴雪在此,定也有这种感觉。每当想起自身所处的场景,所面临的状况,在很久以前的此地便有人经历了一遍,这种时间线上的微妙跨度和重叠,总教人产生一种朦胧的诗意和梦境般的错觉。

    当玉先凤心里挂念自己这唯一一个徒儿翎歌之时,原本停止振动的蝴蝶翅膀,又突然轻轻翕动了一下。只这点小小的微风,穿越了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甬道,将之重新连接在一起。

    十五年了。玉先凤早已经卸去天工阁阁主之尊位,远离江湖纷扰。除了一些要紧的事,她基本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只是,这样的生活,终究是无法摆脱人世上的悲哀的。

    在此期间,她的哥哥,身为夏国五爵之一传人的玉抚盛,终是圆满地划上了人生的句点,寿终正寝。当得知这个消息时,玉先凤正身处靠近东海的一个临海盐场里。

    她独身游走江湖一圈,到最后徒剩旅途的单调与劳顿,便计划准备乘船去那茫茫大海之中的青鳞群岛瞧一瞧。

    只是不巧,玉抚盛逝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遥远的海角天边。她并没有太多的震撼,只是有些难过。哥哥已经很老了,自己也已经很老了。他终究是要死的,可自己只能躲避一切,成为一个不近人情的孤家寡人。

    她坐在海边,看着远处盐场里翻沙的盐工,他们裸露着脊背,皮肤晒得黑红黑红的。海水不断冲上沙滩,将她的双脚淹没。她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看了看海上的天际线,心里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凭着这双脚,把天涯海角都走一遍。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旅途的景致已经不能再令她开怀丝毫。到处都是重复又廉价的人工景点,充满了低俗浮华的气息。她已经看了太多,想的也已经太多。多到对一切都厌倦。这一切终究还是她活的太久,却依旧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女一般,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这令她无比沮丧。

    她顶着草帽,垂着脑袋,怔怔地看从沙子里钻出来的海蟹。忽然她眼前的视野沉入了一个阴影里。正当她想抬起头来看个究竟之时,那人却将一个东西放在了她的草帽上。

    玉先凤只看到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身着清凉的淡荷色半臂,一条白绸的裤子,显得很是娇小可爱。

    她正在笑着,玉先凤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略带笑意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草帽,却发现是一个花环。

    那小女孩先开口了,用脆生生的稚音道:“姐姐你为什么要叹息呢?”

    玉先凤微微一怔,不由得苦笑,心想:“若是按年龄,我恐怕都能当你的老奶奶了。你却叫我姐姐……”

    她不想扰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便笑答道:“那是因为姐姐感到孤单。”

    “孤单?”那小女孩有些疑惑,便又接着问道:“漂亮姐姐就自己一人吗?”

    玉先凤哈哈一笑,说道:“姐姐若不是独身一人,又何必在海边叹息?”

    那小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模样极其可爱纯稚。她转而笑道:“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只是……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玉先凤狡黠道:“那是因为姐姐是一个从深山老林里逃出来的花妖,所以与人不一样喽……”

    那小女孩顿时一楞,吃惊地看着玉先凤,好似在考虑她话的真实性。玉先凤见状,心里还在想:会不会把她吓着了?

    只没想到那小女孩却双手一拍,欢呼雀跃道:“姐姐原来是花仙子!嫣儿竟然在跟花仙姐姐说话!”

    玉先凤只无奈苦笑,虽然她很不会对付小孩子,但小孩子可以愿意去相信一切的童真,怎么都令她动容。

    那小女孩在她身边坐下,跟她东拉西扯,说个没完,只教玉先凤有些措手不及,只得疲于应对一番,结果越说越远,越说越扯,到最后自己竟然成了一个为了逃亲而勇斗魔王的花仙子。

    那小女孩只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目光炯炯,满含着对这个未知的世界的好奇。

    玉先凤感觉自己若是再胡扯,只怕这个小女孩的一辈子还未开始就要被自己给毁了,便转口道:“小妹妹叫嫣儿是吗?”

    那小女孩笑着点点头,说道:“女焉的嫣。”

    不知怎么的,见到这个小女孩,玉先凤便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小侄孙女玉舞焉,尽管她才刚出生不到一年,还只是一个襁褓婴儿。名字是她来取的。而且玉先凤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只在脑海里留存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所以她一见到这个叫做嫣儿的小姑娘,便好像透过她看到了玉舞焉长大后的模样。

    她只是在玉舞焉出生的时候见过一面,自那以后,自己行走江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想:“焉儿估计也有一岁了吧?”

    玉先凤只感觉一阵孤寂,孤寂到自己不得不躲着家人,才不至于教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异类。

    她那天和这个小女孩聊了很久,一直到火红的夕阳沉入了海岸线,彤云烟霞布满天际之时,他们才依依惜别。

    而在玉先凤将要走的时候,嫣儿看起来极为不舍,却又没有挽留。她只是这般垂着头,暗自纠结着,好似有百般不舍。

    玉先凤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询问道:“嫣儿,你出来已经久了,现在天色渐暗,也该回家去了。”

    嫣儿摇了摇头,闷声道:“我不想回去嘛……”

    玉先凤微微一叹,只感觉所有的小孩子都一样,一样的麻烦。因为他们只要一出门玩上瘾了,便不想回家了。

    “嫣儿,你家住哪里?姐姐送你回去吧……”玉先凤说道。

    嫣儿只嘻嘻一笑,用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大海。

    玉先凤一怔,苦笑道:“嫣儿妹妹该不是那东海龙宫里的小龙女吧?”

    嫣儿咯咯娇笑起来,说道:“嫣儿可不是什么小龙女。我只是……只是……”

    她神色有些黯然,喃喃道:“只是有些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回去?你的家人应该都着急了。”玉先凤说道。

    嫣儿说道:“他们都很忙的,我一天也见不到他们一面……”

    玉先凤说道:“嫣儿的朋友呢?有他们在,总不该寂寞吧?”

    嫣儿却说道:“我没有朋友。”

    玉先凤一怔,随之默然。这个小女孩,跟她一样,都很孤单,且都没有朋友。自己是理所应当,可她是因为什么呢?

    嫣儿这时候恨恨地一踢脚,撅起一捧沙子,脸上全是嗔意,愤愤道:“他才不是我朋友……他不是我朋友……他是一个乌龟王八蛋!”

    玉先凤无奈苦笑,心想:“看来她还是有朋友的,只是这个朋友不知怎么惹恼了这位小可爱,成了乌龟王八蛋!”

    嫣儿只恨恨道:“他……他就会欺负我,却对那个雪儿关怀备至!”

    玉先凤顿时哑然失笑,只道是小孩子之间也会争风吃醋。

    “他,该是个男孩子喽?”

    嫣儿愤愤道:“他是个王八蛋、大笨蛋、大白痴、大蠢驴!”

    那个“他”,被骂了一通,嫣儿忽然眼中溢出了两行清泪,说道:“花仙子姐姐,你说,他为什么只会欺负我,却对其他女孩子这么好?”

    玉先凤被她问了个迷瞪。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哪怕是孩子的,她也是一窍不通。她的人际关系向来简单,因为作为天工阁阁主,她冷酷无情。作为玉家人的她,又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她不参与任何的武林聚会,也不想和某人的关系太过密切。她置身其中,却又总好像魂游天外。而这样的人是注定没有朋友的,永远是茕茕一人。所以她也不知道回答,才能不教这个小女孩伤心。

    她想了半天,才说道:“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你这个朋友呢?”

    嫣儿眨眨眼,泪痕未干,说道:“喜欢就要欺负吗?”

    玉先凤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感觉自己对于人际关系,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敏感。

    嫣儿摇了摇头,目光放空,心里想着那个“他”,说道:“他为什么总要欺负我呢?他是想和雪儿做朋友的……因为她长得漂亮,又那么和善,不像我……但他真的是个王八蛋!”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一个小孩子会为了失去一个朋友而伤心半天,并且百般挽留。大人们绝对不会,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不辞而别。

    玉先凤安抚道:“嫣儿很可爱啊,那个雪儿未必有嫣儿妹妹一半可爱。”

    她只感觉自己嘴太笨,向来学不会安慰别人。

    嫣儿却破涕为笑,说道:“花仙姐姐真的觉得嫣儿不丑吗?”

    玉先凤苦笑道:“嫣儿不丑,反而会很漂亮,我都已经看到十年后的你啦,是个有很多朋友的姑娘,那个小王八蛋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宿命与轮回(其二)

    听玉先凤这么说,嫣儿顿时开心的笑了,说道:“哼,让他欺负我,以后我一定要欺负死他,追他到天涯海角,直教他不敢再回来!”

    只是,她本是孩童习气,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却后来一语成谶。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你不经意说过的话,无意间做的小事,都会为未来埋下伏笔。

    若是她当时知道后来会是如此,在想起那天与玉先凤的谈话当中,会不会也觉得后悔?

    此乃后话。

    正在她二人这么说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快要消散在辽阔无垠的天际,海边的夜空中,星星像是明灯一般闪烁。一条银河串连其间,像是舞女镶满金丝银箔的裙带,正舒绻着在几近乌青色的夜空铺散开。

    玉先凤和这个名叫嫣儿的小姑娘一同走在海边,像是要打发掉太多闲散又无趣的时光,她们亲切地交谈着,一直到天际只剩一片暗红的光隙。她们的脸沉浸在这暧昧的夜色里,从海上吹来的咸风拂过头发,惹得树林飒飒作响。

    他们交谈得知,嫣儿的家原来正是在那青鳞岛,而她因为与那小王八蛋闹别扭,这才一气之下乘船来到内陆,只教他永远也找不到自己。

    嫣儿说道:“花仙姐姐,我今天不想回去了,你住哪里,我跟你在一起吧?”

    玉先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是路过此地,未打算多做停留,你可不能跟陌生人乱跑,万万不可……”

    嫣儿有些失落道:“姐姐接下来准备要去哪里?”

    此言一出,玉先凤顿时一阵惘然若失。是啊,她该去哪里呢?她还想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呢?这天下,似乎总缺了那么点意蕴。怎么都不像是她心中的江湖。对她来说,这个江湖,已经变得索然无味。

    她就像是一个游魂,在茫茫夜色里漂泊,消失,向来是居无定所。

    这时候,只听海岸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她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急匆匆地沿着海边,不断喊着。喊的正是嫣儿。

    嫣儿见了他,顿时身躯一颤,便咬了咬嘴唇,扭过了脸去。

    那小男孩显然也发现了这里,便笑着急匆匆赶来,说道:“嫣儿,原来你跑到这里了,我可是找了你半天!”

    嫣儿只龃龉道:“你……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又跑不丢……”

    那小男孩无奈一叹,说道:“你又闹什么别扭?这么急着就跑出门,我想找你都无处找你……”

    嫣儿原本那恨之凿凿的语态,到见了那小男孩之后,顷刻间化为乌有。只见她百般嗔怪又别扭地撇着脸,像是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你不是不想理我吗?”嫣儿道,“又来假惺惺地作甚?”

    玉先凤只在旁边看着他们,只哭笑不得。她心想:看来,这一对朋友,还是互相看重对方的……

    她忽然感觉很麻烦。

    是不是朋友之间,都要这么麻烦?

    那小男孩一愣,茫然道:“我不想理你?我为什么不想理你?”

    嫣儿嘟嘟嘴,半晌才道:“你不是去缠着雪儿了吗?我想和你说句话……你都不屑理我的……”

    闻言,那小男孩忽然噗嗤一笑,歪着脑袋瞧着她,说道:“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今天要去找小雪姑娘,让她给我开个后门,让她父亲给我老爹开一个药方子……”

    嫣儿悻悻然一跺脚,气呼呼地瞥着他,说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让我父亲去跟她父亲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那小男孩哭笑不得,喟叹道:“这样只会更麻烦吧……要怪,就怪医圣李光希太孤高了吧……找他开个药方,比登天还难……”

    在这一对小伙伴相互抱怨之时,玉先凤从中得知了一个不小的信息。这个信息直接让她死寂的内心,又重新掀起了波澜。

    她对那小男孩说道:“小弟弟,你知道医圣李光希吗?!”

    那小男孩微微一怔,说道:“我当然知道他啊……”

    他古怪地瞅了瞅玉先凤的头发,狐疑道:“阿姨,你多大了?”

    玉先凤眉头顿时跳了跳,握起拳头对着他头上就是一个“板栗”。

    那小男孩“哎呦”一声,捂着起了包的脑袋连连告饶。

    嫣儿在旁捂嘴偷笑,说道:“教你不尊重别人!只再给你来几下才好!”

    小男孩自称是“天星”,但是嫣儿却对此很是不屑一顾,叫他“叶痕”。玉先凤对于这些都没有多问,只是抓着这难得的线索,追问他关于号称天下第一神医的李光希之事。

    小男孩天星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道:“姐……姐姐……那医圣,我和嫣儿都是很熟的……”

    玉先凤迫不及待道:“小弟弟,你知道医圣现在何处?我游遍了中原,也没有寻得他一丝一毫的踪迹……”

    天星笑道:“姐姐在中原,自然是找不见他的。因为他早就离开了中原,东游青鳞岛了!”

    玉先凤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悸,随即喜上眉梢,说道:“他真的在青鳞岛上吗?!”

    嫣儿笑道:“姐姐,若不是他们重名的话,那位医圣李光希,正是在我们青鳞岛上!”

    玉先凤喜不自禁,连连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她这般奇异模样,已经很久了,其间她走遍了天下,寻遍了医生,也没有找到一个破解之计。但是她心里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医圣李光希。

    她带着这个微末的念头,重新开始了漫漫之旅,又是数年,却依旧没有找到这位医圣。

    本已是心生黯然,没成想正在她失落之际,忽而以这种巧合的方式听闻了医圣的下落,怎能不喜?

    于是,她打消了想要就此放弃寻找解开自身诅咒的秘密,准备和天星还有嫣儿一同东渡出海,去那青鳞岛!

    天星提醒玉先凤道:“白发姐姐,那医圣名气大,脾气也大,找他开个药方比登天还难,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玉先凤悠然一笑,说道:“没人能对我说不,神医又如何?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开口!”

    见那玉先凤脸上略显阴寒鬼魅的笑意,天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只感觉她这一身白衣加上白发,看起来与那志怪小说里的女鬼无异,实在可怕。

    玉先凤这般说,自是有她的理由和自信。天工阁的人向来很自信。因为他们有不下百种酷刑,可以教人乖乖地开口说话。

    他们乘着一艘小船,辽阔的海面风平浪静,夜幕低垂,星辰与波澜互相勾连,极为静谧惬意。

    只是看着这样的景致,玉先凤心中的阴霾就消散了一半。她对于自己身中的诅咒,一直找不到解法,全把希望寄托在了医圣李光希身上。

    不出两个时辰,小船便穿破雾蒙蒙的夜色,靠岸停泊。这是一个半月形的港湾,两岸山高水低,怪石嶙峋,可以依稀瞥见里面的灯火人家。

    这里,便是青鳞派的总部了。这也是玉先凤第一次来到这个门派。青鳞岛向来与世隔绝,遂自成一派。而令玉先凤有些犹豫的是,青鳞派原本开创与东岸之巅,后因一些江湖恩怨,才被迫举派迁徙,来到了此岛。

    玉先凤恰恰与此中变故有说不开的关系,便迟疑道:“嫣儿,天星,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

    嫣儿甜甜一笑,说道:“姐姐既然远道而来,那就是我们青鳞岛的尊贵客人了。既然是客人,那必定是要门人好好招待的了!”

    玉先凤苦笑道:“门人?”

    天星撇撇嘴,抱着后脑勺,懒懒散散地跟在二女后面,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青鳞派的地界了……”

    这一条平坦的山道,位于两座大山形成的沟壑之间,其间林木葱郁,海风略显腥咸,石板路两旁的石龛里的灯火微微闪动,犹如满山鬼魅飘忽,暧昧不明。

    玉先凤只有苦笑。

    看来,她这一趟,算是自己把自己给送入险境了。真是天堂有路她偏偏不想走,迷迷瞪瞪就来到了鬼门关。

    正在她们走着,有一个黑影忽地从山边的哨亭里飞身而出,只是一阵微风拂动,便安然落到她们跟前。

    那人衣着颇为怪异,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腰间的铁棍子。玉先凤打量了来者一番,见他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年轻人,有这般轻功,实属罕见。玉先凤见了颇为惊叹。

    那男子朗声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派禁地?”

    天星走上前来,苦笑道:“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陈大哥……”

    那人见了天星,顿时笑了起来,说道:“这乌漆嘛黑的,我可没有你那双冥眼,又怎能看清?”

    他看了几眼玉先凤,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悸动。只见她娉婷而立,身着既清凉又单薄的素色夏装,发若染雪。清风徐来,清影弄舞。那略显好奇又保持着距离的淡漠眼神,只教人心生慕艳。

    这般女子,哪里能找的见?

第七百一十九章 玉先凤初至青鳞岛

    那青鳞派的守夜弟子,突然见了这样一位姿容脱俗的白发女子,不由得看得痴了。

    玉先凤唇角微微上翘,似乎想要看清他想要看清她的眼神。

    嫣儿咳了一声,那名弟子这才猛然回过神,见了嫣儿,惊愕道:“嫣儿大小姐,你怎么跑到外面去了?”

    嫣儿说道:“我一直都在外面……守夜不专心,小心这个月扣你饷钱啊!”

    那弟子笑了笑,说道:“大小姐,这位是……?”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玉先凤。这样一个奇异的女子,总是让人想要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嫣儿笑道:“她是我们的贵客,你可不要去招惹她。”

    那弟子笑着抱了抱拳,说道:“既然是贵客,那自当是好生招待才是。”

    玉先凤浅浅一笑,微微颔首,权当做是回礼。可只是这般薄礼,却教那守夜弟子失了魂,傻笑个半天,一直到他们远去了,还在原地回味着那一抹笑容的韵味。

    于是那晚,整个青鳞派都知道门中的大小姐,带回来一位贵客。不消多说只言片语,当夜整个青鳞派便沸腾了起来,简直比过年还热闹。派中男弟子们挤在门外,朝里窥视着来客,无不是惊奇慕艳之色,倒惹了许多女弟子暗自生了闷气。

    于是,原本已经休息的青鳞派,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弟子们敲锣打鼓,四处奔走,宣告着玉先凤的到来。

    遥遥望去,只见两山灯火璀璨,塔楼勾连,九道月栈横穿云滨,其间人声鼎沸、影影绰绰,都朝着两山之间的主堂赶去。

    天星站在一旁,忍受着同门师兄弟的拉拉扯扯,无奈一叹,幽幽道:“真是没出息……”

    有师兄胳膊肘碰了碰他,冲他挤眉弄眼,笑道:“天星师弟,那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满头白发似雪,又怎生得如此漂亮?”

    有师姐询问天星道:“小星子,你告诉姐姐实话,她是不是妖精?”

    在一通乱七八糟的问话之中,天星只感觉生不如死。他对这个白发女子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但她终究是跟着他回来的,就算不知,也该是知道点的。

    天星无奈一叹,转而想了个万能的妙计,说道:“哎呦,我都忘了,我还要给老爹煎药呢!诸位师兄弟姐妹们,在下先行告退!先行告退!”

    说着,只见他如同燕子一般从好奇的人群中脱身,落在了屋檐上,他无奈叹了口气,说道:“老爹我对不起你,虽然你真的有病……”

    他几个起落,身影便已经在数十丈开外了,直奔后山,那是他和老爹相依为命的家。

    就算在后山,也还是能依稀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天星径直推开柴门,踱步进去,这时候迎面吹来一道剑气!

    天星显然是习以为常,只一声无奈喟叹,身子便如同鬼魅一般,站在了院子里。而那道凌冽的剑气,却是直接破开了柴门,碎木顿时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

    天星无奈一叹,幽幽道:“这是你这个月,第三十五次把门给劈碎了,还得我来修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幽暗的庭院里,一个人正背着他,蹲在地上,好像在认真捣鼓着什么。

    他没有回头,更没有转身,身边也没有剑。

    那么,那一道剑气,究竟是怎么发出去的?

    那黑影只嘿嘿一笑,对天星招了招手,说道:“儿子,你快来看看,老爹发现了什么?”

    天星喟叹一声,显然是拿这个老爹无可奈何。他走了过去,只见在自家老爹身前的土地上,有个小小的坑。

    院中没有灯火,一片阒静昏暗,但是他们父子都能看见那个细小的坑。他们就好像是野兽,可以在黑暗中看清想要藏匿的一切。

    在那个小孔洞边缘处,有数不清的蚂蚁在爬。

    天星苦笑道:“一群蚂蚁?”

    那男子笑了笑,说道:“你再猜猜看吧……”

    天星斟酌道:“很多的蚂蚁在搬运食物?”

    那男子悠然道:“你只看到了表象的东西,却忽略了其中的寓意。它们,是在举家迁移,估计是快要下雨了。今年的台风似乎比往常要来得早一点……”

    天星无奈一笑,说道:“你的伤情越来越严重了,还在乎这些蚂蚁?”

    那男子给蚂蚁们让开了路,起身到檐下,点亮了灯火。在微弱昏黄的灯光里,这才逐渐浮现了真容。

    这是一个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鬓边头发凌乱垂散着,脑后用树枝扎着一个简单的道髻,一身衣服极为破败,打了几个补丁。

    只是,在这样一副走在街上会被人认作是叫花子或者疯子的面孔下,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岛夜晚里的一个暗影,他的双眼却是格外明亮、锐利,像是一个失魂落魄却又不服输的老猎人。

    他悠然一笑,说道:“比起我自身的病情,我更关心蚂蚁和台风。”

    天星苦笑道:“你还关心什么?”

    他怡然道:“还有优美的腿弯和脚趾之间的秘密。”

    天星只哭笑不得,嘟囔道:“真是老色胚……”

    那男人却显得极为不解,就好像他不太理解这个名词究竟是什么含义。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腿弯和脚趾感兴趣吗?”

    天星说道:“因为你是个孤独寂寞的中老年单身男人……”

    这句话,显然对他来说是一句极其美妙又晦涩的诗词。他不明白。他似乎对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明白。

    那男人摆摆手,说道:“因为它们让我想起了遥远而神秘的东西。比如林间的雾瘴,还有海边的蛏子……”

    说完,他眼神放空,灵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遨游了。

    这对父子的日常对话,基本上就在这些支离破碎又不着边际的言语中得以窥见。

    “这个世界优美如诗,你不光要用双眼去看,更要用心去看……”

    那男人看着天星,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窝,又接着道:“眼睛看得越清,心就会越来越迷茫。”

    天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真的不在乎死活?”

    那男人说道:“那边怎么回事,往常这个点,都已经睡了……”

    天星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这种不在同一频道的对话方式,回答道:“今晚来了个客人。”

    “客人?”那男人有些奇怪,“我们这里从来都没来过客人……”

    男人又问天星:“是个什么样的客人啊?”

    天星如实答道:“是一个长着一头白发,容貌脱俗的姑娘……”

    男人朗然笑道:“白头发?难不成是位老姐姐?”

    天星说道:“哪里是老姐姐,她可是年轻的很呢!看起来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男人有些错愕,说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满头白发?”

    天星往屋里走去,懒洋洋地躺在了床上。今天他四处奔波,先是为老爹寻医,后又跨海找嫣儿,此刻已经是困倦难耐。

    他梦呓般说道:“你去瞧瞧……今晚像是过年一般热闹……”

    男人静默一阵,也径自回到了屋子里,像是一块硬挺挺的木头,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招待客人是老梁的事,我不去凑这个热闹……”

    话一说完,只听屋子里响起了雷一般的鼾声。

    后山一片漆黑,只有海风吹拂着茂密的雨林,百里碧海沙沙作响,甚是喧嚣,却又格外寂寥。

    与之相反,此刻的前山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也不知是哪位好事的弟子的提议,整个青鳞派又重开炉灶,摆好了百张酒桌,不一会儿,奇异瓜果还有饭食海鱼便接连呈上桌来,摆得满满当当。

    数百位男女弟子,皆是恭恭敬敬地齐立逆鳞堂外,齐声喊道:“青鳞派上下弟子,恭迎贵宾远道而来!”

    百人之声,整齐划一,似若一人对月高喊,气势非凡,算是给足了这位贵客面子。

    偌大的逆鳞堂内,只有玉先凤、嫣儿,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妇人。

    嫣儿感受到了堂内有些尴尬,甚至有些沉闷的气氛,只像个小淑女一般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眼睛却偷偷在他们三人的脸上来回游走着。

    玉先凤神情古怪,那中年男人似乎面有怒容,而那位妇人,却对自家夫婿侧目而视。

    这看起来实在怪异。

    良久,倒也还是那位年轻的妇人先开了口,眼神噙满了幽怨,说道:“梁哥哥……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你又为何一言不发?难不成要教我这妻子来替你说吗?”

    “……嗯?!”

    梁门主诧异地看着自家夫人,只感觉这话里有话,字字诛心。

    嫣儿捂住面门,心想:“他们到底再说些什么?!”

    玉先凤苦笑道:“尊夫人误会了,我只是在海边恰巧偶遇了令嫒,一时好奇心盛旺,便厚着脸随了来,想要瞧一瞧岛上独有的风光……”

    那妇人看了看她的女儿,却见到了嫣儿认可的眼神,顿时悬在了嗓子眼的心,又缓缓飘了下去。

    她见这女子姿容奇异俊美,本以为是自家夫婿在外招惹女人,人家闹上门来了。事已至此,夫妻之间还有何脸面相对?遂打算休书一封,从此两清。

第七百二十章 悲白发

    嫣儿无奈地看着此刻场景,自己的父亲正若有所思地瞧着玉先凤,那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见了旧人的眼神,总有么些恼怒蕴含其间。而至于她的母亲,那位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的少妇,却显得格外忧心忡忡,神思恍惚间,便想到了最有可能且最坏的结果,并且准备就此别过。

    休书一封,夫妻一别是路人,从此各自欢好。

    良辰长夜,枕塌异梦金郎君,天涯再无知心人。

    待那少妇从女儿口中确认了这位白发妙龄少女的来由,这才稍稍放心,逆鳞堂内的高压气氛这才缓和少许。也只是缓和了少许。

    玉先凤端坐在雕花梨木椅里,神情有些尴尬地垂着眼,她被这一对夫妻盯得犹如赤身,极为难堪。

    女人很是了解女人,梁夫人又怎能看不出自家夫婿与这白发女子之间那有些微妙的气氛?

    她笑着对梁门主道:“梁哥哥,姑娘家既然来了,怎么都算客不是?弟子们平日里各个懒散好闲,难得一回如此热心,不好教他们在外干等着。就这么着吧,我们先陪姑娘吃个饭,待在岛上休息一夜,次日再叙如何?”

    她已经很放心。起码她已经知道自家夫婿绝不会跟她有过旧情,她也不会是夫婿在外招惹的野女人。梁门主看待玉先凤眼神里的鄙夷和恼怒,怎么都不会是伪装的。

    于是她莞尔一笑,打了个圆场,问玉先凤道:“还不知妹妹如何称呼呢,都怪姐姐自顾自地在这絮叨了……”

    只是还未待玉先凤回答,她的好夫婿便忿忿开口了,说道:“这个天工阁的老妖女,可不是什么妹妹,估计她的年纪,都能当我妈了!”

    此言一出,顿时那妇人的面色骤然一变,愕然喃道:“天工阁?!梁哥哥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玉先凤微微一叹,脚尖一点,像个小女孩一样跳起身,踱步到堂中,对上方的夫妻二人道:“夫人,我便是那天工阁的阁主,玉先凤了。此番才自报上家门,实属唐突。”

    梁门主无奈一叹,说道:“我派早已脱离中原,与中原武林再无瓜葛,玉阁主此番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玉先凤笑着撩了撩自己鬓边的绵长白发,说道:“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梁门主一楞,苦笑着看了一眼向自家的好贤妻,说道:“你想染发?”

    话音未落,逆鳞堂内顿时噗嗤两声笑,那妇人和嫣儿皆是忍俊不禁,玉先凤瞪大了一双妙目,难以置信地看着上方这个男人,说道:“我若是想染发,还需要特意跑到了你这里?!”

    妇人笑道:“玉阁主不妨直说。我家夫婿愚直,教阁主见笑了。”

    她见气氛轻快了不少,便转而对嫣儿说道:“好乖女儿,快去和师兄弟们说说,可要多准备几道菜,待会儿为玉阁主接风洗尘,得好好陪上一陪。”

    嫣儿应了一声,便赶忙从逆鳞堂里跑出,吩咐下去了。众弟子们一听,便放了心,欢喜着各自忙碌。有的要去海里捞新鲜的鱼,有的要去采山果,有的去置办酒水茶饮。更有好事的,临时组建了一队乐师,势要闹哄一下气氛。

    这欢喜的气氛,透过门窗感染到了逆鳞堂内,梁门主听着外面闹哄热烈的声音,长长一叹,无奈道:“教玉阁主见笑……门内弟子常年盘踞此海岛,罕有外人到来,所以有些……小小的兴奋……”

    玉先凤笑道:“这倒是好,我就怕梁门主不待见我呢!”

    梁门主摆了摆手,喟叹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青鳞派与中原武林的恩恩怨怨早已休止,莫要再提……”

    他缓缓起身,拉着妇人的胳膊,柔声说道:“弟子们爱闹嘈,莲妹妹若是觉得不快,先带嫣儿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便是。”

    玉先凤在下面看着他们这一对夫妻之间的卿卿我我,顿时有些赧然,眼睛瞥向了别处,心中暗想:“梁旻门主跟明境莲的夫妻感情……还是这么好……”

    明境莲掩唇一笑,娇俏道:“梁哥哥哪里话,玉阁主在此,我且也想跟阁主叙叙话,怎能先退?”

    梁旻笑道:“由你,由你。”

    玉先凤只觉得自己境地尴尬,怎么都好像自己这个客人,横插一脚,扰了人家夫妻的蜜场。

    她仰起头吹口哨,吹得是中原最近很流行的一个小调,只是有些走音。明境莲走来,挽着玉先凤的胳膊,二女遂一起往外走去。

    她们长叙不止,似闺中密友。却见她们巧笑嫣然,幽径生辉。百花依风晚逝,丝袖帛带翩飞,风情自不必说。

    见明境莲与玉先凤携手走出,众弟子们纷纷告礼,极为热闹。一会儿,宴会便置备妥当,梁旻携夫人与客人同为一桌。却见那圆桌上,由弟子们先后呈上了诸多佳肴玉液,品类繁盛,皆为中原罕见之佳飨。

    按照青鳞门中礼节,众弟子起身先敬三杯,门主与夫人再敬三杯。如此算下来,做一回客人,未落座便得先干了六杯酒。而后的诸多敬酒还酒事宜,自不必多言,极为考验一个人的酒量。

    明境莲遂先笑道:“玉阁主,不知你酒量究竟如何?”

    玉先凤见着阵仗,也是不由得为之一振,苦笑道:“我没喝过酒……”

    梁旻笑道:“不喝酒,可不算是青鳞岛的朋友。或多或少,玉阁主自便。”

    众弟子纷纷起身,说了一番酒面上该有的话,便一齐尽饮三杯。如此盛情难却之下,玉先凤自是推脱不得,游移片刻,端起酒杯浅尝辄止,却忽然发觉唇齿之间浓香四溢,隐隐盖过了醇厚的酒味,便笑道:“可真是好酒啊。”

    遂不推脱,三杯下去,两靥上飞起了两朵彤云。一番飨饮,玉先凤便准备下筷子,却见到两个刺楞楞的玩意,神情颇为怪异。

    明境莲笑道:“玉阁主可知这两类是何物?”

    玉先凤只连连摇头,只膈应那东西太过骇人,不禁感觉临海之民,饮食习俗与之中原浓汤厚料迥然不同。

    明境莲笑道:“这是海参,这个便是海胆了,可是味中一绝,玉阁主不妨试试。”

    玉先凤从来都不喜欢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基本上是个素食主义者,只偶尔吃点蛋类鱼类。曾经她跑到一处重峦叠嶂之间的古城里闲逛时,喝了一种白汤。她只觉味道极为鲜美,便问旁人这是什么汤。当她得知这味道醇厚的白汤,竟然是蛇羹之时,顷刻之间花容失色,跑出去全吐了出来。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敢胡乱吃东西了。好吃也不吃了。

    而今见了这两团黑乎乎,又刺刺歪歪的家伙,怎么也不敢下嘴了。明境莲知她见此物颇怪,不敢动筷,便想吩咐弟子们换一桌子来。

    梁旻笑道:“原来,不可一世的玉阁主,也有怕的东西……”

    玉先凤吹胡子瞪眼,撸起袖子,说道:“怕?我小凤什么时候怕过?”

    便夹起筷子,撅了一块海胆黄,往口中一塞,快速吞了下去,这才发觉此类海腥味,被人处理得很好。看来这里的青鳞弟子们,都是对吃很有一套的好厨子。

    由此一来,她也消了芥蒂,又尝了尝海参汤,觉得口质胶软弹滑,呼噜呼噜一小碗下去,心神舒畅。

    夜已深了,青鳞岛却笼罩在一派祥和热闹之中。在这被黑暗海面包围的岛屿之上,却是灯火璀璨,声弦嘈杂。海风清咸,觥筹交错之间,玉液琼浆惹人醉。放眼望去,烟云朦胧,犹如海外仙岛。

    酒过三巡,弟子们便来了雅兴,自告奋勇地拨弄起丝弦来,和着长笛短埙之籁,犹如群仙降临。岛上风月,一时兴盛至极。

    玉先凤由衷想:“想不到,青鳞派独守东海,门中弟子竟然也是如此多才多艺,不光武功自成一派,倒也出了不少的好厨子、好乐师。”

    若不是她此行有因,真的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就算是梁旻赶她走,她也要赖着不走,直到把这里美味珍馐享用一遍,把青鳞派吃穷了,才走。

    美酒佳肴,海风腥咸,仙乐不绝于耳,如丝如缕,正如皎月当空,凡人双指牵下来了它的裙带一般。

    东海之宴,平生之乐,直到月挂西头,遂才方休。

    玉先凤吃了很多酒,她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多酒。美酒虽好,贪多辄醉。

    待她回到房间,这才觉得身子有些疲惫,喝了杯茶,却怎么也浇不灭心口那团火。

    轻帘翻飞决,一灯红泥溅,镜子里的容颜,却还是那般,皎洁无邪。一如既往,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却是白发如雪。只道是心儿苍凉如水,幽庭荒草蔽芳径。

    看了镜中人一阵,玉先凤长长叹了口气,便找了跟丝带,欲将堆雪般的白发扎起。

    可是她来回试了试,总感觉这堆浓密的白发甚是碍眼,只恨恨地想要拿剪子裁了才好。

    青丝悲白发,佳人独**。怎堪夜风逞狂,红帘凭舞?

    折腾一阵,玉先凤懒懒一叹,索性将丝带往边上一丢,脸枕着胳膊,直对着铜镜里的少女做鬼脸。

第七百二十一章 镜中人和她的影子

    玉先凤一番拨弄,只觉心烦,便哀叹着将丝带一丢,懒懒而伏,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她还是那般容颜,只是那华发似雪,怎看着都突兀。

    她对着镜子里的人,不断地做着鬼脸,只感百无聊赖。一天下来,也还是没有问关于医圣的消息。喝酒误事,果然不假。

    只这时又是一阵风动,此风与海岛上连绵不绝的风恰同,红帘翻飞间,玉先凤身子未动,只是淡淡道:“我说怎么中原江湖上没了你的消息,原来你远远躲到青鳞岛上了……”

    风掀红帘,浮现一人的身影。那人轻笑了一声,悠然道:“不是躲,我只是厌倦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

    玉先凤懒懒起身,回眸一笑,只是那笑容极为清冷。

    “你不需要躲的,江湖上谁人不知剑神威名?”她唇角微微上翘,极其狡黠地说道。

    那人苦笑两声,喟叹道:“时隔这么久,玉阁主就别提这些虚名了……”

    玉先凤冷冷道:“既然来了,就不要站在窗户边了,小心风把你吹走了。”

    那人遂踱步进来,灯影朦胧,身影浮现,却见是一个浑身破衣褴褛,脚上拖着一双烂了底的草鞋的“乞丐”。

    他便是之前天星的父亲了。只是此刻的他,虽然与先前无异,但那神情气度皆是突变,像是换了个人,哪里得见那疯癫胡话的叫花子气息?

    玉先凤见了,不禁抿唇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许久不见,剑神叶霜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只怕是教武林豪杰们见了,怎么都不敢相信!”

    叶霜挠了挠头发,苦笑道:“在这里有个好处,就是见人不多,索性便不理衣冠,随他去了。”

    他嗅了嗅屋内的气息,说道:“你喝酒了?”

    玉先凤双眸如水,迷离扑朔,只莞尔一笑,说道:“喝了一点。”

    叶霜苦笑道:“一点……是指多少?”

    玉先凤笑靥娇憨,眯着眼,用双指在面前掐了一个手势,说道:“不多,就差不多十来杯吧……”

    她还眼巴巴地看着叶霜,像是意犹未尽似的,补充道:“杯子很小的……”

    叶霜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从来都不喝酒的……”

    玉先凤笑道:“你也是不喝酒的。”

    叶霜说道:“喝了酒,我的剑就会变慢,所以我从来都不喝酒。”

    玉先凤咬了咬红唇,说道:“你是怕喝了酒,便会情不自禁想起她来吧……”

    叶霜微微一怔,苦笑道:“你不常饮酒,且又贪杯漫醉,早些休息吧。”

    他的语气很轻,轻得就像是惹人烦恼的微风一般。只是在他如同明星一般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阴霾。

    玉先凤却娇嗔道:“我不。”

    叶霜一怔,眼神诧异地看着她,却发觉今晚的玉阁主,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她明明还是那般模样,跟他从前在天工阁见面时一样。与之不同的是,那时的她不近人情,是个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女魔头。

    今夜的她,两靥生绯,唇边笑意堪比三月春风,虽与常迥异,却又暗生几许柔情蜜意。

    叶霜苦笑道:“你待何如?”

    玉先凤想了想,说道:“要不,你来帮我梳梳头吧……”

    叶霜不禁莞尔,喟叹道:“已是深夜就寝时,还需梳头?”

    说完,二人之间一阵静默,一股清风透窗而来,久久徘徊。他们就这么眼巴巴地互相看着,似乎没发觉话中有何异处。

    玉先凤在指尖绕了绕头发,满腹牢骚地说道:“这白发我愈看愈心烦,每次梳理起来,都得费上好些个时辰。我本想把它扎起来,可怎么都不归拢……”

    叶霜知道玉先凤的性子。她向来是想法频出,玲珑跳脱的。可他也任由她去了。

    有谁会大半夜不安歇,却偏偏要让人给自己梳头的?恐怕只有她了。

    有谁会大半夜不安歇,却偏偏要去给女孩子梳头的?恐怕只有他了。

    玉先凤长发如瀑,被她之前挠的乱糟糟的,叶霜拾了木梳,便站在她身后为她梳理长发。

    她头发既韧又柔,垂散下来,几近齐腰。叶霜手持木梳,自上而下,如鱼般来回巡游在澜澜柔波之中。

    任何人为这样一位女子梳头,都难免心猿意马的。但好像叶霜并未发觉到长发背后的秘密。他一如先前观察蚂蚁那般,很是仔细谨慎。

    这时候,玉先凤笑道:“我真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梁旻跟明境莲他们二人的感情还是这么好……”

    叶霜笑道:“梁兄自幼便与明夫人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关系自然是琴瑟和谐,互为羽翼的。”

    玉先凤说道:“你说,青梅竹马走到最后,似乎是自然而然。那些相识在江湖上的,或是匆匆一瞥,抑或是惊鸿一面,是不是就注定情短意浅?”

    对于“情”这一字,被江湖人尊为剑神的叶霜,却是一窍不通。

    他一生颠沛流离,似乎就从来都未安定下来过,如此仓皇之世,何来培养感情的沃土呢?

    他算是为情而拿起了剑,也是为情放下了剑。他深知,情字不解,予取予求皆是虚妄,只会徒增伤感。

    被情丝缠绕的剑,还能斩断这世间恩怨吗?

    他冥思苦想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玉阁主之疑,在下不知。”

    玉先凤看着镜子里的人,只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问你。”

    地上双影交叠,在摇曳的烛火里舞动。这般静默一阵,叶霜取过丝带,对镜梳妆,为她绑起,此时她那原本被长发遮住的耳朵,如弦月出岫般显露了出来。

    玉先凤对着镜子瞧了瞧,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下看着舒服多了!看不出来嘛,我以为剑神只会拔剑,只想不到女孩子家的梳子,在剑神手里也如长剑在握……”

    叶霜苦笑道:“剑神这一虚名,也不是多好听,玉阁主何须挂在嘴边?”

    玉先凤笑道:“玉阁主这一虚名,也是不算好听,剑神何须挂在嘴边?”

    叶霜一怔,说道:“那该如何?”

    玉先凤说道:“只要不给彼此强加这些虚名,怎么都可。”

    叶霜点点头,算是认同,说道:“玉阁主说的对。”

    这时候,玉先凤问道:“人们都说剑神只需一剑,便是红叶结霜,遂身边时时有一柄红叶剑相伴,此番怎么不见剑神携带?”

    叶霜说道:“我已经不用剑了。”

    玉先凤诧异道:“不用剑了?剑神怎么能没有他的佩剑呢?”

    叶霜喟叹一声,说道:“那是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一把剑了。”

    玉先凤咯咯娇笑起来,说道:“没了红叶剑的叶霜,还是那个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剑神吗?”

    叶霜苦笑道:“因为强权和力量而使人惧怕、屈服,并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人们只是惧怕那一把象征着死亡和不幸的红叶剑,而绝非惧怕我。利剑乃是凶器,不用也罢……”

    玉先凤笑着点点头,又说道:“那你的红叶剑呢?据说江湖上有个所有剑客心照不宣的地方,只要他们有一天想要封剑归隐,便自是将剑竖在那里,久而久之,那边的剑越来越多,形成了一个利剑丛林,遂称‘葬剑林’了。”

    叶霜幽幽道:“我听说过那个叫葬剑林的地方……只是那把红叶剑并非我的私有物,所以我把它送到它本该陪伴的人身边了……”

    玉先凤神色有些黯然,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听到他提起红叶剑,心里就难免有些失落。可这偏偏是她提起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日你来我天工阁,我本已落败,那两把传世神兵该是你的,你又为何执意不要?”

    她说的“那日”,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叶霜闻言悠然一笑,说道:“那黄泉碧落双剑,原先乃是铁剑堂的镇派绝世神兵,无数江湖好手命丧剑下。那双剑染血无数,实为世间极凶之器,我早已经远遁东海,世间再无剑神叶霜,自也是不需要那两把剑了。”

    接着,他又问道:“我听说,之后你把那两把剑沉入大海了?”

    玉先凤娇嗔道:“我败给了你,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丢掉好了……”

    叶霜喟叹道:“那两把剑,已经招惹了太多心术不正之人,玉阁主把剑沉入大海,自是再好不过了……”

    玉先凤却噗嗤一笑,说道:“你从哪听说,我把那两把剑沉入大海了?”

    叶霜忽然一愣,说道:“你没有?”

    玉先凤摇了摇头,眉宇间闪过一丝狡黠,悠然道:“当然没有。我好不容易把两把传世神兵据为己有,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丢掉?”

    叶霜虽然与玉先凤交往并不多,但是他们却罕见地互相理解。一个人的心思向来是他人的地狱,但在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却又心照不宣。叶霜自是知晓玉先凤的小小心思。她之所以假借叶霜打败玉先凤之故,在江湖上宣扬出被叶霜所弃的双剑已经沉入大海的消息,为的不过还是可以据为己有。

    叶霜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那两把剑吸引了太多人,恐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玉先凤凑近他,俏皮地眨眨眼,问道:“我若是遭遇不测……剑神阁下会不会为了我,再次拔剑呢?”

    叶霜怎也没料到她会如此,遂有些猝不及防,轻叹道:“我……我大概是此生不会再碰剑了……”

    玉先凤热烈的双眸里,忽然闪过一丝失落,悻悻然道:“也对啊……这个江湖上,再也没有剑神这号人了……他又怎会来拔剑救我呢?”

    叶霜摇了摇头,悠然笑道:“不是我不救你,而是我若想救你,已经不再需要用剑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无心剑意

    见叶霜如此笃定又自信的眼神,玉先凤怎都有些不解,遂问道:“而今你不用剑了,那要怎么救我?”

    她偷偷瞥了一眼叶霜,呢喃道:“你在拿起剑的时候……才像是你啊……”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叫花子。他的手上已经没有了剑,也似乎没有了牵挂。他成了他自己。可那些匆匆一瞥,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怯懦的神情,那眼底暗藏的火焰,还有那把如同血染的长剑,都好似漫天红叶一般焚烧天际,渲染了一个秋天,时时都如同惹人厌的风儿一般萦绕在她面前。想起了,还会不禁一笑,却又为之惶然。

    叶霜双手背在身后,悠然一笑,轻轻说道:“我就算是不再用剑,也依旧还是叶霜。而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手里有剑没剑,都不会再给我任何影响了……”

    玉先凤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嘴角动了动,噗嗤一声笑出了口,说道:“江湖上的叶大侠,向来都不是一个像你这般爱吹嘘自己的人!”

    叶霜挠了挠后脑勺,苦笑道:“我可从来都不吹嘘……”

    玉先凤笑道:“莫非,你已经练成了那全天下剑客都梦寐以求,并且苦苦追寻的无剑道了吗?”

    说话间,她见叶霜只笑而不答,忽而迟疑道:“你真的练成了?!”

    叶霜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说道:“正如玉阁主所言,在下已经领悟到了用剑之道。正如江湖流传的那样,万物入手皆可为剑,手中无物却有如执剑。手中无剑,心却有剑,则剑意无处不在……”

    玉先凤喃喃道:“这就是……那些剑客们苦苦追寻的‘无心剑意’吗……”

    叶霜手指挠了挠脸,说道:“原来这叫无心剑意啊……我还准备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玉先凤此番得知叶霜练就了那传说中的“无心剑意”,顿时又惊又喜,立马像是个赖人的小姑娘一般,双手拉着叶霜的胳膊,犹如撒娇一般,娇声道:“叶霜大侠……你演示一下给我瞧瞧?”

    叶霜苦笑道:“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夜已深了,你又喝了这么多酒,该休息了,我明天演示给你看,好吗?”

    玉先凤酒意正熏,双靥犹如绯色的桃花,娇憨笑道:“不行,就今晚,你一定要给我看看……你的剑意……”

    她气吐如兰,夹杂着那么些倔强又执拗的酒气,任是叶霜,也只好缴剑投降,由她去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见玉先凤步态微晃,却是唇角带笑,立马拉着他就要往外去了。

    玉先凤跳上了窗户,像是一只醉意朦胧的猫儿一般,回头想他笑着,柔声柔气地说道:“走吧……我……我们去找个凉快一点的地方……”

    叶霜见她如此举动,不由得苦笑两声,喟叹道:“这岛上的独门佳酿,虽然入口柔顺香醇,但后劲极大。梁旻那小王八羔子显然是念及旧仇,借故使你难堪……你还真无防喝了这么多……”

    玉先凤摆摆手,说道:“梁旻他绝不敢如此陷害我,是我自己想喝。”

    叶霜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玉先凤笑吟吟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我就有种感觉,也不知怎的,到了这里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起初还以为是愧对梁旻,却不曾想,是会在这里巧合遇见你……”

    叶霜苦笑道:“你喝多了,连舌头都打结了……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玉先凤蹲在窗台上,探着脸,凑近了叶霜,轻声道:“不需要你听清……”

    叶霜微微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快下来吧,我在这里就能演示,演示完毕以后,你就乖乖睡觉吧……”

    玉先凤说道:“在这里干吗?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瀑布的声音,那是哪?你带我去看看嘛……”

    无奈,叶霜只好应允。因为那酒的后劲有加剧了几分,玉先凤此刻已经身若无骨,连路都走不了了,可就算如此她也依旧不依不饶,吵闹着非去看瀑布不可。

    叶霜只好背起她,直接翻过了朱红的栏杆,踏着间断起伏的屋脊,向那右侧的山脉奔袭而去。

    风声在玉先凤耳边呼啸,她身子轻飘飘的,就连思绪也开始变得轻盈,她感觉他们是踏在软绵绵的云海里。她忽然感觉无比轻松,一种身心的轻松,好似卸下了伪装和重担。玉先凤的脸轻轻贴在他脖子边上,吹着热气。叶霜感受着那微热、轻缓的鼻息,心里也是有些怪异的感觉。

    只是,他从来都不注重感觉,他觉得所谓感觉,一半是酒精的作用,一半是自我虚假的陶醉。

    任何一个已经达到“似有还无”境界的人,恐怕都会把感觉这一虚无缥缈的认知,当做是一种错觉。

    剑客们只相信他的剑。一个已经连心都已经被剑意占满的人,又怎么可能腾开一点空间,去装下一个人呢?

    他想要感知到美,而并不是简单的脸皮和表象,而是一种独立于一片艺术化的土壤里的,一种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的,一种贯通古今,或存在于记忆,或存在于当下,却又不像是虚假的感觉那样的,永恒的美。

    美来源于艺术化的感受,艺术化的感受来自日常生活,生活从来都不缺乏艺术化的美。

    叶霜有时候也弄不清,他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他有时候,会发呆。发呆是因为在想象一些事物。由一碗米饭,想到了贫瘠的大地,再想到了扭曲的树木,接着是遥不可及的天空和秃毛的禽鸟……

    于是他忽然发现,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在一种虚无的丝线的牵引下,连贯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驳杂又极其玄妙的理解,或者是存在。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也感受到了万事万物的存在。他感受到了令人困惑的时间,也感受到了来自记忆深处的秘密,与古今连贯的秘密。

    语言是一个缜密又繁杂的迷宫,时常教人魂牵梦萦。他在这些谜语之中徜徉,用最寻常的目光,去看待这世上的每个存在的事物,它们的连贯性,它们的相互隔绝,它们互相欺瞒,却又互相依存……

    正因为此,他发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娇纵,所以摒弃了无知的傲慢和自我感觉的狭隘,怀着最基本的敬畏、谦虚之心去看待世界。

    他领悟到了有与无的真意,并且时时铭记于心,心就成了他最柔软,却又最尖锐的利剑。

    无心剑意,并不是“无心”。

    当他之后跟玉先凤解释其道之时,她并没有笑话他,只是托着香腮,像个心不在焉的学子一般,笑盈盈地瞧着他在发表振奋人心的演讲时的神情。

    他立在湍急的溪流边,背对着一轮明月,说着无心剑意的秘密,而听众就只有玉先凤一个人。

    但是他感到心满意足,就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说起心中的秘密给她听的短暂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轻松又幽静。

    而他不知道的是,今夜他与玉先凤的心领神会,却教一个躲在暗处的旁人偷听了去,之后还因此引发了一件不小的突变。

    只不过,有些感受注定只能是它的发现者领会,听得懂,并不代表就真的掌握了无心剑意。每个人的心不同,所以对一件事物的认知也会有偏差。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今晚无疑是这一生中少数快意的时光。

    玉先凤抄着山泉洗了洗脸,酒意已经消散了几分。这个瀑布并不大,只分隔开几道水帘,汇涌入溪。

    她笑道:“说了这么多,你也只是教我在旁听着,怎可不使给我看看?”

    说着,她脱下鞋袜,将一双盈盈小脚放进了池边的一个小水洼里。叶霜很感激她没有把脚插进溪流里,因为他觉得有些口渴。

    叶霜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呆怔怔地盯着玉先凤的脚看。

    “好看吗?”她歪歪头,似笑非笑地反观着他。

    叶霜说道:“你走了很多路?”

    玉先凤笑道:“是啊,我最近一直在走路,从西边一直走到东边,从塞外一直走到东海,接着乘船来看你了……”

    她的脚确实很疼,这鞋子却是她很喜欢的一双。

    当她把脚放进冷冰冰的水里,顿时一个激灵,盛夏的溽热也似乎消减了不少。

    叶霜借着月光看了看她的脚,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玉先凤好奇道:“这是装什么的?”

    叶霜说道:“这是装给你磨破的脚上的药。”

    玉先凤笑吟吟道:“怎么好像你知道我会磨破脚一样?”

    叶霜苦笑道:“说起这药,也是够让人迷惑的。我昨天闲来无事,跑到了后山里,不知怎么就找了几种药草,想来是今日你要来的缘故吧……”

    玉先凤莞尔一笑,说道:“既然你知道我要来,那就好事做到底,帮我把药涂了吧……”

    说着,她撩起脚,笑盈盈地朝叶霜撅起一溜水。

    叶霜苦笑道:“此非礼也。”

    玉先凤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药就给我了,待我回去再搽搽吧……多谢叶大侠出手相助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岛上的人

    过了很久,或许是她离开青鳞岛的时候,也或许是很多年之后,玉先凤还能想起那个盛夏时节,在远离中原的东海岛屿上,与青鳞派弟子还有叶霜度过的几个月。

    她始终不明白,为何快乐可以这么简单,却又如此短暂。那是她自己的感觉,还是很多人都是如此?

    有时候,当她从凳子上起身,只是那一瞬间,快乐便像是风一般到来,而后又像是穿堂风一般远逝,一点痕迹也未留下,只徒增了一阵空荡荡的烦恼与悲哀。

    那几个月,没有什么波澜,却教她用尽一生去回味。

    只要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明月,还有叶霜侃侃而谈时的笑意,自己也总是会不自觉笑起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朦胧,但又无比虚幻。

    叶霜给她解释的“无心剑意”,她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还记得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诀呈起,便有一道气流,像是利剑出鞘一般,带着尖锐的呼哨飞射向了瀑布,顿时将连绵的水流斩断,背后的山石也印刻下了一道深及尺许的切痕。

    玉先凤不由得惊叹一声,说道:“这就是无心剑意了?竟然可以不用剑,只是凭靠着意识,便能将内力打出?”

    叶霜收回手,有些赧然,笑道:“大致就是这样。我虽领略此剑意,但却只是皮毛,看来还需时时体悟才是……”

    玉先凤掩唇一笑,说道:“你还真是谦虚……”

    叶霜苦笑道:“这也没什么高深莫测的地方……要说起人之一念的力量,还是少林派的意真波为武林扛鼎之作。”

    玉先凤自是知道意真波的,叶霜的无心剑意与少林派的意真波,其实有那么一点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皆是用意念操控内力,将其击出体外。

    但意真波讲究的是“面”,而无心剑意讲究“点”。

    意真波在使用时,内力出身非须浑然一体不可,然尽倾体外,形成那般排山倒海之势。而玉先凤观之叶霜的无心剑意,虽与少林派的意真波有些神似,但她看得出来,叶霜在驱动全身内力的时候,将力量分散在各处经脉,暗中积蓄力量,再从指尖蓦地打出,可谓是心随意动,游刃有余。

    玉先凤何等聪慧,只一眼就看出了无心剑意与意真波的区别。只见她笑靥如花,好似叶霜练成了无心剑意,她这个旁观者比本人还要开心。

    她说道:“你的无心剑意,恐怕不止能用手指打出吧?”

    叶霜笑道:“玉阁主果然蕙质兰心,只需一眼就看出了此招的妙处。”

    他微微一笑,说道:“这无心剑意乃由脉而生,再由脉而出,意为牵线,力为枷偶,人有多条经脉,条条可打出无心剑意。就算是不回头,也能通过脖子后的大椎穴将内力逼出,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或许就是他可以不回头,便能将内力凝练成一道剑气的缘故吧,而作为他的养子,天星早已熟稔于心。

    此时的天星,却正在家里,吃着嫣儿带给他的夜宵。

    此前在宴会里,嫣儿便四处开始寻找天星的下落,却怎么也找不见,只暗自抱怨他不合群,一眨眼的功夫,人便没了踪影。

    可他还能去哪呢?无非是他在后山的一所小木房子里。那是他和他养父一同在青鳞岛上的家。

    岛主梁旻,与叶霜算是朋友。作为朋友,他时常想为叶霜父子安置一处环境较好的住所,可屡屡遭拒。嫣儿知道叶霜是为怪叔叔,就连他的儿子也是怪怪的。

    他们的眼力,都超出常人,可以在黑暗中视物,被称作“冥眼”。

    嫣儿长长叹了口气,提前告别了宴席,准备了饭食,便往后山赶去。他心中忿忿不平地想:本小姐又不是你的丫鬟,可为什么还偏偏要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她权当做是大小姐心地善良,发发慈悲照顾一下他。不然,以天星的习惯秉性,真的会把自己饿死。

    谁让他时常发呆,或者乱逛?一想起这点,嫣儿就心生暗恨。只恨他与雪儿交往甚密,却总是欺负自己。

    他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唯独对她很是霸道无礼。

    嫣儿暗暗叹了口气,准备推开天星家的院门时,这才发觉那两道木柴制造的破门,已经被劈砍得七里八里了。

    “很好,已经没有门了。”嫣儿心里暗想,“正好,没门我就进去了。”

    没走出两步,却忽然看见天星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瞧着什么。他似乎只需要短暂的休息一下,就会恢复正常的体力。

    她走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天星好像知道她会来一样,连头也没有回,只是笑道:“你说,今年的台风天会不会要提前到了?”

    嫣儿冷哼一声,说道:“你是要继续看蚂蚁,还是老老实实吃饭?”

    天星笑道:“我要一边吃饭,一边看蚂蚁。”

    嫣儿在旁怔怔地看着他凝眸静气的模样,只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老爹呢?”

    天星一边小心翼翼地剥着一块烤鱼肉,一边说道:“他啊……他说他要去见一位老朋友,叫我别等他了。”

    “老朋友?”嫣儿诧异道,她只感觉不可思议,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位怪大叔,竟然还有朋友。

    天星此刻已经将鱼刺全部剔除了出来,放在了一个盘子里,再将面前的烤鱼推给了嫣儿。

    嫣儿不解道:“干吗?”

    天星说道:“怕你饿死。”

    嫣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忽地站起身,杏目圆睁,怪笑道:“怕我饿死?我还怕你饿死呢!要不然……要不然,我还干吗给你送饭……”

    天星微微一叹,他并不觉得大惊小怪,这个姑娘的脾气,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你还没吃饭吧?你怕被鱼刺卡着喉咙,我已经将刺全部剔除,安心吧,谢谢这种客套,就免了。”他干脆又无奈地说道。

    嫣儿只恨恨地看着他,心想自己好心来给你送饭,你的态度如此恶劣也就罢了,却还要对你说谢谢么?

    “大笨蛋。”嫣儿轻声说道。

    天星懒懒道:“我就是笨蛋,还是个超级大笨蛋。你快坐下,站着不累吗?”

    嫣儿确实有些累了。她从前山跑到后山他的家,脚磨得有些疼,此番被他数落,更是忿恨。

    她幽幽一叹,坐了下来,拾起筷子闷闷地吃了起来。

    天星看着她愠怒的脸色,还有那执拗的姿态,不由得苦笑。

    他只感觉自己是个笨蛋,她似乎也是个笨蛋。作为密切的青梅竹马,他们却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互相理解过。而他们都不知道,像今晚这种情况,往后很多年还得硬着头皮面对。

    天星和嫣儿吃完后,各自默然地喝着热茶。若不是碧海涛声阵阵,林间鸟儿啁啾,这屋子里可能就会显得太过安静了一点。

    可他们好像习以为常了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却格外默契。

    天星倒茶,推给她,她拿过来,喝了一口。一切都在不言中。

    可他们都不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在一块时的静默,比说的话还要多。

    良久,天星突然开口说道:“台风就快要来了吧……”

    嫣儿说道:“你还关心这个?”

    天星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台风随时会到,你最近就不要乱跑了,最后还得我去找你……”

    嫣儿冷笑一声,说道:“不劳你费心了,我被风刮走最好,以后就可以再也不用看见你了,你也不用再看见我了,以后可以好好和雪儿做朋友了,没准过个十年八年的,你们……你们就……”

    她的脸红了,止住了快要说出口的话语。

    天星被她说的没了脾气,只能苦笑两声,喟叹道:“你为什么老是提她?还有……你可不能被风刮走,要刮走也是我被刮走……”

    嫣儿听了,心里有些欣喜,转而看向他,说道:“为何?”

    天星苦笑一声,说道:“若是你被台风刮走了,以后谁还给我送饭?”

    嫣儿听了,顿时怒上眉梢,恨恨地踩了他一脚,说道:“嗬,雪儿妹妹可是善解人意,人又那么温柔体贴,我就算是被刮走了,她也会给你送饭的,饿不死你。”

    天星一怔,喟叹道:“今晚,你提起李临雪的名字,差不多大概不下二十多次了……”

    嫣儿脸上一红,别过脸去,轻声嗫嚅道:“怎么?”

    “为什么老是提起她呢?我只不过是找她开了一副药方子……”

    “就提,就提!”

    天星无奈喟叹一声,说道:“你在闹什么别扭?”

    嫣儿说道:“你若是跟她成了要好的朋友,我可要跟你绝交!”

    天星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脖子往后缩了缩,苦笑道:“为何?”

    小孩子,嫉妒心和占有欲总是比较强的。想想吧,在孩童时代,闹绝交似乎是家常便饭。

    小孩子总是不习惯隐藏,他们爱憎分明,从不掩埋自己的好恶。直到他成为一个大人的时候,才会逐渐适应在不说出口的情况下,默默就没了联系的关系。

    在嫣儿眼中,自己是怎么也比不了李临雪的。她生的温柔可爱,姿容仪态总是如莲般端庄优雅,一种浑然天成的素洁感,在不知不觉中就隔绝了很多尘埃。

第七百二十四章 岛上的人(其二)

    可总的来说,李临雪并不是个很难相处的姑娘,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只是那在仪表之下的天然气质,总是不知不觉就隔绝掉了俗世的尘埃。

    嫣儿和她并没有矛盾,但就是极为讨厌她。因为她总是觉得,自己怎么也比不了她,而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发觉出了一种不安,天星似乎更喜欢和李临雪做朋友,而不是她。

    她有种莫名的危急感,自从李临雪到来以后。但她不知道,这种情况可能还会持续很多年,一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天星或许才能找回本心,重新踏上这座小岛。

    这就是梁育嫣与游天星,乃至李临雪之间的小小插曲。他们也就是这样在这座青鳞岛上度过了童年。一切看起来都似乎风平浪静,除了他们之间偶有矛盾以外,三人平日里的关系倒也密切。

    李光希的到来,无疑让青鳞群岛多了一个好医生,临近的岛民、出海的渔民或有伤病,皆来寻这位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医圣。于是,时日久了,在东海之上便多了一个“光希堂”,是为医所。

    而后,李光希又突然远走他乡,将光希堂交给了女儿李临雪,从此医圣成为过去,却因此成就了一位享有“素衣临雪”美名的女医仙。

    没人知道李光希去了哪里,恐怕就连他女儿李临雪也不知道。

    一直到今天,也还是没有李光希的消息,一代医圣终成传说。李临雪就这么本本分分地守着光希堂,平日里罕有离岛。

    离开似乎早已经成为定式,有很多人都离开了,前往了充满了魔幻与希望的中原世界,包括游天星。

    少时的时光似乎还在眼前,只是一眨眼,他们三人便远隔天边,互不相见已有数年。

    在游天星离开后,梁育嫣似乎失去了一半的乐趣,时常去找李临雪,帮她研磨药剂打发时间。

    有一天,谁知道是哪一天,或许是每一个能让人清醒,并觉得振作的寻常一天,梁育嫣忽然丢掉了手中的剑,穿过桃花纷飞的小径,红裙似火,翻烈腾腾,找到了李临雪。

    李临雪正在研读医书,见梁育嫣像是红霞流火一般,脚尖撩起路上铺陈的落花,火急火燎地奔入堂中,只微微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李临雪惶惶然站起身,走到几案边给她倒了一杯茶,递给气喘吁吁的梁育嫣,问道:“姐姐何故飞奔至此?”

    梁育嫣一饮而尽,说道:“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等着了!”

    闻言,李临雪素洁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笑,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却只见到同样在看着她的坚定的眼神。

    “姐姐……是指什么?”李临雪轻声问道。

    她似乎知道梁育嫣心之所向,但是她从不挑明。她向来就是这样一位安静的姑娘,安静却又惹人注目。好像在她认真挥笔之时,浑身散发着出水芙蓉般的高雅素洁的韵味。

    梁育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李临雪不由得觉得脸上有些热,稍稍避开了眼眸。她正像是白雪一般,似乎任何一点火热都会让她融化。

    “我们不能在这里干等着,那样只是在浪费时间。”梁育嫣说道。

    李临雪却摇了摇头,喟叹道:“妹妹知道姐姐的意思,但现在中原局势并不稳定,而且……”

    梁育嫣站起身,拉着她的手,有些忿恨地说道:“你可不要这么傻,在这小岛上消磨掉时光。在这海岛之外,是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世界,那里的风土人情还有江湖风情我们一概不知,何必蛰居在此?”

    李临雪只淡淡一笑,双手轻柔地从梁育嫣的手中抽出。她的动作虽轻,但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重新坐回到桌子前,冷不丁说道:“姐姐之所以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前去中原,其实是想要去找他的吧?”

    梁育嫣一怔,眼神有些游移,略带嗔意地说道:“才不是找他呢……谁会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就是为找一个连头也不会回的人?再说了,中原那么大,还能缺男人不是?”

    李临雪双眼带着笑意,说道:“妹妹可没说是谁,我以为是姐姐要去中原找梁旻叔叔的呢……”

    在这时,李光希已经离别久已,而最近青鳞派的门主梁旻也不知为何只身前去中原。

    梁育嫣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是揭露了老底似的,顿时原形毕露,娇嗔着要去抓李临雪,只惹得她笑着躲避。

    可梁育嫣自幼习武,青鳞派的武功尽数掌握,尤其是轻功。只见她脚底如若有风相助,只在李临雪避退之时,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

    李临雪娇笑道:“姐姐这是干吗?难道我说的不对?”

    梁育嫣双靥绯红,恨恨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伶牙俐齿,可对不起你这天真无邪的容颜!”

    李临雪巧笑嫣然,悠然道:“难道妹妹不是吗?”

    她仰起脸,笑对着梁育嫣。那副略带着小骄傲的神情,只教她心里痒痒却又对其无可奈何。

    梁育嫣面带冷笑,说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我可是知道你的,一肚子坏心眼的磨人精!”

    二女嬉闹一阵,便携手走出,漫步在桃花盛开的庭院,只好像各自怀有心思,一时默然,唯有风卷残花的细微声响。

    不久,李临雪幽幽道:“如今想来,于此一别,也有三四年了……不知道他怎么样,是不是还留着小胡子,是不是见到了很多人,也许他已经结识了很多朋友吧,倒是把我们忘了……”

    梁育嫣恨恨道:“他也是个太不通情理的负心汉!临雪妹妹那么照顾他,可他竟然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李临雪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梁育嫣一眼,唇角微微上翘,笑而不语。

    梁育嫣又说道:“我不去找他,恐怕他都要忘了自己是出自青鳞了!”

    李临雪幽幽一叹,说道:“姐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梁育嫣点点头,断然道:“我这次去中原,一是看一看父亲他究竟在外搞什么鬼,二是找到那个小王八蛋,然后把他痛打一顿!”

    李临雪微微颔首,只黯然道:“姐姐这么一去,你我恐难再见……”

    梁育嫣转过身来,看着她,却只见她目光低垂,总透露着些许失落。

    “你不跟我去吗?”

    李临雪轻轻摇头,说道:“我答应了父亲,要做一位好医生,要守护好光希堂……自是不能抽身离开的……”

    梁育嫣神情有些苦涩,喟叹道:“都过了这么久……你何必……何必这么死心眼呢?”

    李临雪惨然一笑,只是这样勉强又孤寂的笑意,却只让人更觉惆怅。在梁育嫣看来,李临雪就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白花,美丽但又极易凋谢。那一道悬崖,正是她为自己所设立的。

    这样的姑娘,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江湖的纷扰,临渊而立,孤自陶然,从不给自己留退路,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孤独凋零。

    在这江湖上,倔强和不通机变的人是注定不会善终的。

    那么她呢?她已经放弃了,在这样孤寂岁月里,放弃了心中的信念与坚守么?

    她们已经不复当年,尽管那快乐的少女时光很短暂,但总是可以用一生去回味的。

    她是不是还能想起从前,那似乎很漫长的成长岁月?还是她只是把那段时光当做宝藏,深藏在了心底?

    李临雪注定不是梁育嫣,是学不会她那样的热情的。她无法像梁育嫣,可以不顾一切,只身踏入江湖。可是她很羡慕这样的梁育嫣。

    “姐姐不要学他,你若是出去了,可记得写封信回来,莫要忘了我……”

    到头来,李临雪也只是这样有些执拗又悲哀地说道。

    梁育嫣黯然道:“你我之间可是闺内密友,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

    李临雪戏谑一笑,悠然道:“嗬,中原这个花花世界,只令人眼花缭乱,姐姐若是被哪个男人给迷了魂,恐怕一切都忘掉了!”

    梁育嫣坏笑道:“要不要……姐姐也给你带一个小帅哥回来?”

    李临雪莞尔一笑,说道:“光希堂虽大,可还容不下一个陌生人。”

    她又接着道:“到了中原以后,姐姐要时时记得联系青鳞派驻派中原的补给点,那里……可不是什么美妙天堂,小心谨慎为妙。”

    梁育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姐姐也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妹妹你担心什么?”

    李临雪怅然若失,只幽幽道:“我随父亲来到这里……这么一算,也快有十多年了吧……中原变成什么样了呢?”

    梁育嫣说道:“你何不随我一同去看看?”

    面对她的蛊惑,李临雪只是苦笑着摇头,说道:“那里虽好……可我一点也不想再踏足一步。当年……若不是父亲无端被人陷害,又怎会远遁于此?”

    梁育嫣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妹妹何必对过去如此挂怀呢?人总该朝前看不是?”

    李临雪淡淡一笑,说道:“一个人若是过去太沉重,就会变成枷锁……无论他怎么逃,也是甩不开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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