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四章 秩序和德理
船下的世界与船上完全不同，这个闷热喧闹的世界憋闷着吴雪的毛孔，钻进他的脑子里，将他的神识一点一点从脑袋里挤出去，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空泛黢黑的虚无深处，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声响，如同蜂群在远处的田野里狂舞。可这里不是田野，而是一片没有定义的虚无之地。
身上的感觉已经淡了，吴雪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灵境界，而这显然不是内功的超脱之境，实际上，他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心或者身体，究竟处于何种状态之中。他感觉自己微如沙砾，是宇宙黑暗幕布上一粒星尘，是浩如烟海的气团，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可以成为这完美宇宙中任何一种事物，所有他所敬仰，所有他所慕艳的事物，除了一个叫做“吴雪”的蠢蛋。
而就是在这样的虚无状态之中，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覆盖在了吴雪的意识上，如此宽和，如此包容，一切完美的秩序和系统从归于好，心里的裂缝开始愈合。吴雪对此只感觉无比熟悉，仿佛在很久之前，真情实切地发生在他身上。
从此各个角度看去，都无法发觉那力量的存在，可它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洞悉吴雪的内心。
“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吴雪喃喃自语，可是他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无法分清，跟这个混乱不堪的混沌世界驳杂在一起。**，**已经湮灭。意识，只剩下意识还在运动。他感觉自己无比广博，却又无比空泛。所有的空缺都无法填补，这个品类繁盛、条条框框的阵列架，没有什么东西是吴雪所翘首以盼的。正如一个百无聊赖的游人一样，他可以快速地穿过景区，而不想在里面留下任何记忆。他的意识正如这般，穿过一个个空洞的时空，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和支离破碎的印象。
“你在寻找什么？”
吴雪淡淡道：“我在寻找什么？”
他又问了自己一遍，“我究竟在寻找什么？我什么都没寻找。当我是一个学子的时候，我学习。当我坐在图书馆里面的时候，我看书。当我在记忆当中追忆之时，我追忆。当我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之时，我怀疑。我可以想象任何一种事物的诞生和毁灭，但是我无法发掘它们的内核，这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意义和道理可言。它们存在，就只是存在着。它们千变万化，组成无数形貌，可无数状态之下，似乎又都有些联系……”
“你对此感到疑惑，甚至怀疑？”
吴雪默不作声，他似乎在叹息，可是只有一阵苍老而荒凉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他感觉有些安心，无比纯粹又无比常规的安心。他躁动不安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
“你又开始了。”
“开始什么了？”
“开始变得像个傻瓜了！”
笑声从久远的地方传来，吴雪回过头，却只感觉到一阵微风吹来，穿过他的身体。
他似乎来到了一个熟悉的街头，当时夜幕降临，星河低垂。他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里，龛影朦胧，灯火飘忽。他不是在等人，而是看着这无比熟悉的事物如同画卷一般在他眼前铺展开。
这个夜晚，吴雪只是一段消逝了的时光，一个无人可寻的记忆，一个朦胧淡泊的身影。
那时的一切都还形貌清晰，无须刻画细节，它们全都存在于眼前。
雨后的夜空格外澄清，一条长阶通往山上的古寺，在宽阔地带，吴雪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耳边似乎传来无数游人的话语声和纷杂的脚步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一个足以孤寂的夜晚，月光静悄悄的，落在山下的湖面上，也落在吴雪空旷的内心里。他感觉到湿漉漉的清风如水波般四溢徜徉，抚慰着所有沉寂在黑夜之中的影子。
此刻，他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存在，也可以像清风一样飘走。可是他没有飘走，因为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什么呢？什么没什么会来了。
一阵清风袭来，似乎隐隐有种玉兰花的香气。一个朦胧的身影坐在了他的身旁，一个和他同样朦胧的身影。他们如同影子一般，足下分离，首上相合。
“久等了吧……”
吴雪感觉像是梦境一般，一些事情变得不可控，尝试控制梦境是他一直想要做的。可是清梦如风，无处寻觅。
一声长长的喟叹，懒洋洋地从吴雪嘴里发出。这样的夜晚，他快要融化。
“不许再叹气。”
吴雪苦笑道：“没有叹气，似乎是一只老猫在睡觉。”
“又遇到麻烦了？”
吴雪淡淡道：“我无时无刻不身处在麻烦之中……”他顿了顿，默然看着山对面的明月，梦语般道，“这里峡谷纵横捭阖，四面环山，仿佛一个迷宫。”
“这里就是一个天然迷宫，所以这里很安全。”那人轻笑道。
吴雪眯虚着眼，想要看清身旁的身影，可是她仿佛是这世界无凭无据的存在。或许他们一样，可以被风吹走。
“宛若净土。”吴雪说道，“可惜这天下不存在净土，就算现在是，以后也绝对不是。”
那人笑道：“你为何如此笃定？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任何永恒且熠熠生辉的吗？”
吴雪苦笑道：“这片焦土，是理想主义者的末日，是投机取巧者的乐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尽管我一直在寻找一样可以将其取代的事物，但是它似乎也不存在。生命的存在或许只是偶然，正如我们脚下的家园，或许也只是大千宇宙里的一粒沙子吧……”
那人说道：“这样嘛……”
吴雪又说道：“可我总是觉得，一定会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存在，那是宇宙的秩序，世界的公理，存在的意义，死亡的证明……
可惜我是一个傻瓜，而傻瓜只会蝇营狗苟，你看，龌龊无耻之风已经从灰烬之中刮起来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崩塌和贯通
吴雪等待着那人的回应，可是她似乎睡着了一般，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似乎在看着他，可惜他无法辨别她清楚的容貌。
她或许只是一段时光的残影，宛若海边的泡沫。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吴雪问道。
虽然近在咫尺，可吴雪却感觉她远在天边，而这不是只靠一群鸟搭建的桥就能逾越的距离，他需要隧道，一个虚幻的折叠。
良久，她这才轻声道：“我一直在听你说话。”
吴雪苦笑道：“你完全可以不用受这个苦的，我无时无刻不在发牢骚。”
那人笑道：“那你的牢骚，还发得挺好听的。”
“你竟然这么觉得？”吴雪略有些诧异。
那人说道：“如果不好听，可是不会听这么久的。”接着，她又小声嘀咕道，“已经很久了……”
吴雪默然看着她，她和这个地区同样令他觉得神秘。
那人说道：“人们穷极一生，一直在寻找一个活着的意义，可是好像人生真的无意义。跟万千星辰比起来，我们微如质点。跟无限宇宙比起来，所有的星辰都黯然失色。或许正如你所说，一切的诞生都是偶然，而毁灭则是所有事物都逃不过必然。”
这下，他们的角色互换了，不需要太过麻烦的排练，他们已经熟悉了彼此的交流方式。他们在互相扮演着对方的角色。
吴雪说道：“人生和生命或许同样没有意义。”
多么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可是他们总不会让对方感到绝望，正如同生活这该死的剧本一样，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让人忽感颓唐，又在一片死灰当中看到复燃的希望。
沮丧的吴雪，变成了沮丧的她。
“可是……”吴雪笑了笑，看着天上的明月，于是明月便在他的眼睛里。“正是因为一切都很荒唐无稽，看似没什么道理可言。所以人们活着，不断找寻生命的意义，从一个一个问题当中挖掘真相，并且从一个又一个困境当中超脱出来，找寻自我……”
那人笑道：“骗人，你只不过是在安慰我。”
吴雪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不只是安慰你，也在安慰我自己。”
那人想要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可是却只拍到一片虚无。他们存在，他们的残影如同萤火。今夜他们是天上第几颗星星？只是这注定是一个滋长在虚无土壤里的幻影。
她的诡计似已得逞，开心地娇笑了起来。而吴雪已经明白，比起无时无刻求他人安慰，不如自己安慰自己。有时候能给自己最大安慰的，只有自己。她在诱导着他潜藏的信心和勇气，它们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太过喧嚣的内心就犹如绚烂的灯火，会把指引方向的明星遮掩。看吧，织女星，她正在闪耀。有时候只有沉浸在黑暗里，才能发现那最璀璨的星火。
吴雪已经明白了，他笑了。她也笑着，狡黠地看着他。他是个聪明人，而她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聪明人总是能明白小狐狸在想什么。小狐狸也总是能明白聪明人心里的废墟为何闪耀。聪明人心里的废墟，正在滋长着花朵。小狐狸珍藏的花朵，种在了废墟里。
那些崩塌的事物，有一天会再次焕发生机，开出微小而明媚的花朵来。他们都已经心照不宣。
她朦胧的身影，忽然发出绚烂的色彩，吴雪似乎听见了烟花的爆裂声。夜空中的烟花绽开，她的身影如同波光潋滟的湖面。他们都是如此。
山谷里升起一片微光，那是藏身其中的萤火虫。而玉兰的香气似乎从谷中飘来，夹带着湿漉漉的雨水的气味。
在烟花中，吴雪感觉自己正在变得朦胧，五彩缤纷的花雨从天而下，今夜消失了一个吴雪，多了一个绚烂多彩的身影。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分崩离析，变得像薄雾一般轻渺、澄澈。
“看来是分别的时候了。”她笑着说道，“你可不要哭鼻子哦，男儿有泪不轻弹。”
吴雪没有落泪，天空已经替他哭过了。
他看了看四周，想要记住这样一个美丽的场景，问道：“这是哪？如此特殊的地理环境，恐怕整个夏国都找不见第二个。”
她笑道：“谁知道呢……不过我有种感觉，你还会来的，作为这里的第二个男访客。”
吴雪记下了关键性的暗示，立马追问道：“那么……第一个是谁？”
她笑道：“一位公主的傻仆人。”
吴雪感觉思绪顿时有些混乱。一位公主？仆人？他们是谁？
“这地方没有男人，他曾经为了进来，可是假扮成了女人。”她笑道，“看看你如何混进来喽……”
她站起身，手指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弹了一下。这一次，他感受到了真实的触感。他背后的世界开始变淡，再次遁入虚无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有光芒相随，那是一只难以描摹的蝴蝶。
眼前的时空风云变幻，他看到了一切事物，它们全部铺展在他眼前，仿佛平面的壁画。他只要轻轻穿过去，就可以突破虚无，到达彼岸。
“哦，对了。”她那狡猾的声音在吴雪耳边回荡，“你要慎用这力量哦，我可不知道它还有什么奇异的效果……”
如梦方醒。吴雪额间满是细汗，仿佛从漫长的梦境里苏醒过来，他迷瞪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一条黑船上，还是在船底，还有无数跟他一样被绑架的少男少女们。
他们惊愕地看着他，就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吴雪左右看了看，这才发觉到了异处。他已经从牢笼里挣脱出来，捆绑手脚的绳索也没了。
他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们。他们也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他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吴雪向后看去，只见之前囚禁他的牢笼，就在身后，绳索也如同死了的蛇一般，软绵绵地留在里面，而它们都完好无损。
“我是怎么出来的？”吴雪诧异地问旁边一个男孩。
那男孩瞪大了眼，摇了摇头，迷瞪地道：“我一眨眼，你就出来了。”他又追问道，“大哥哥，你是魔术师吗？”
第八百七十六章 曲向对冲，迷失之蝶
听到那小男孩的话，吴雪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发费解。可是他真真实实地从绳索和牢笼里挣脱，手脚都重新恢复了自由。如果刚才那个世界是虚幻梦境，那么这个世界呢？他所面对的，又是不是另一个梦境呢？
就算是他极其精明，也弄不清楚这当下的状况了，人已走出，可心似乎还在笼子里困着。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吴雪，吴雪也呆呆地看着他们。当他试图琢磨这其中的玄机之时，又觉得头疼欲裂，而那些之前存在的对话和场景，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了。真实和虚幻，正在将他的思维切碎，他眼中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朦胧不清，仿佛大梦方醒般支离破碎。
吴雪神情有些恍惚，他左手捂着脑袋，脚步也有些摇摇晃晃的。两道温热的液体濡染了他的嘴唇，他伸出右手一抹，看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的自己流鼻血了。
“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那小男孩又问道：“大哥哥，你没事吧？”
吴雪笑了笑，脸色像是喝了酒，沉声道：“没……没事……有点上头……”
那小男孩笑道：“大哥哥可真是厉害啊，先是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蜜蜂在飞一样，然后‘啾’，你就出来了！”
吴雪苦笑道：“嗡嗡，啾？”
他想不通这其中奥妙。但他可以肯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面逃出来的。他没有一点印象。
正待他浑浑噩噩间，忽听船上又传来一阵惊响，其中似有人呐喊呼喝，吴雪捂着脑袋，便想往外走去。
那小男孩急忙道：“大哥哥，你就这么走了？”
吴雪回过头，这才发觉自己忘掉了还有他们被困在此处。可他明白，这些牢笼非钥匙不可开，就算是一个人膂力过人，想要拗断这些钢筋铁骨，只怕也得费上半天的时间。
“你先在这等一会儿……外面有山匪蟊贼……”吴雪说道。
那小男孩哭了起来，叫嚷道：“大哥哥，你不会抛弃我吧？”
吴雪苦笑两声，说道：“待我收拾了那些匪类……拿了钥匙就回来……”
说着，吴雪便不顾众人的喧闹，径自向外走去。他的意识仿佛被浓厚的烟雾笼罩，就连躯体也仿佛拴上了沉重的镣铐。可他听到那惊响，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再也无法停留。
有时候顾虑的太多，反而会牵绊住前进的脚步。一个明确的目标就仿佛是暗夜里的明灯。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到了兰儿，她仿佛被烈火包围。
吴雪咬着牙，强忍着这种颓败的感觉，喘着粗气，缓缓向外走去。可这段不算太长的路，像是永无止境一般，越走越长，越走越渺茫，他只害怕还未到达彼岸，自己便已经倒下。
可就在他摇摇欲坠之时，眼前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绣鞋，接着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吴雪抬头看去，朦胧中只见一人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过了好久，这才分辨出来是翎歌。
她有些诧异，说道：“你还好吧？”
吴雪惨然一笑，说道：“外面……外面怎么了？”
翎歌咬咬嘴唇，挥去刚才那假吴雪戏谑轻佻的一幕，说道：“我们先从这里上去吧……”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由她搀扶着向上走去，他感觉自己如同一滩烂泥，重量全部压在翎歌的肩膀上。引力深渊把他不断向下拉扯，而这个闷沉沉的姑娘在试图将他唤醒，逃脱深渊的吸引。
他脑海里不断地想着刚才在那“虚无世界”之中的场景，想着平铺在眼前的世界，想着牢笼，想着隧道……
“难道说……”吴雪想起来虚无之中的那人，她说过要慎用这种力量，“她所说的‘那种力量’，会不会就是指‘这种力量’？逃出生天的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些。他鼻血长流，意识困顿，身如死灰，简直半条命都快没了。对吴雪来说，这样高风险的力量，还不如不要。
吴雪虽然已经离开，但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他**与**，神识与神识都剥离开来，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残缺的幻影，而他依旧在牢笼之中。
“你想什么呢？”翎羽说道，“你也加把劲啊，我快拖不动了……”
吴雪晃了晃脑袋，忽然好像看到了一只奇异的蝴蝶，在这个混沌而黑暗的世界当中泛着幽光，它拖着流星一般的尾翼，落在了他的肩上，瞬化成万千萤火。
那一瞬间，吴雪的意识好像从新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里，之前那种困顿萎靡的感觉不见了。
吴雪直起身子，瞪大了双眼，四下里看了看，而压在翎歌身上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他活动了一下双手，又活动了一下腰腿，又跳了跳，一切又似乎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
翎歌无奈一笑，歪着头道：“你恢复了？”
吴雪眨眨眼，说道：“恢复了。”
她疑惑地目光看了看吴雪，见他没有什么异样之后，便说道：“好。”
说着，她便跳上了台阶，吴雪也跟着出来，走到了黑黢黢的过道里。到这里，吴雪才发觉，这船腹简直就是一个迷宫，而这个船底暗室的出口，设计在一个毫无遮拦的过道的中间，一个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位置。
“蝴蝶……”吴雪喃喃自语道。
翎歌问道：“什么？”
吴雪改口道：“这艘船，恐怕就是像绑架我一样，绑架了这些船客……”
翎歌说道：“不光如此，他们的团伙涉足关内外，人数众多，驳杂难辨，想要连根拔除有些困难……”
吴雪问道：“上面是怎么回事？”
翎歌暗暗咬了咬下唇，脑子里满是那假吴雪暧昧戏谑的笑，她明知那是假的，可就是无法忘怀。她终于明白，就是因为是假的，所以才更加“亲人”。
“听说是一个叫鬼枭的团伙登上了船……”
翎歌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在下面，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第八百七十七章 夜贯长明
他们二人快速向上奔去，就在吴雪急不可耐之时，只听前方的通道内，传来一阵杂乱的话语声。
翎歌淡淡道：“是打是躲，你来选择吧……”
吴雪苦笑两声，沉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躲一躲吧……”
说着，他二人便随手抄开一门，躲在了后面。一片黑暗之中，那脚步声愈发靠近，只听他们说道：
“仁宽，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傻！你难道不知道，狗皮三这趟来的目的了吗？”
“嘘……小点声！”
声音短暂地停下了片刻，又听他说道：“别出声，万一被他知道了，你觉得我们对他的胜算有几成？”
“嘿嘿，那个病秧子，若不是大哥一直关照他，老子我早就想把他给干掉了！”
“我也想，可是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再等等吧……”
“我们真不去帮狗皮三？那两个小丫头没想到这么烈，竟然连阿三哥都奈何不得！”
“哼，纵使她们再烈，在阿三手底下也还是服服帖帖。不用我们出手，那小丫头便已经受了伤，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现在呢？”
“那些船客，也大都是这个人贩子团伙伪装的，已经被我杀了。”
“那些人呢？”
“哼哼，那自然是我们管了！”
“可我还有点不放心……那伙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你放心……有了两个丫头当人质，还怕他们不来？”
声音越来越微弱，他们此刻已经走远了。
吴雪越听越惊，越听越慌，他握着拳头，心里惴惴不安地想：“难不成兰儿已经被抓了？还有一个是谁？莫非是三花姑娘？其他人呢？”
“这些混账东西！”吴雪恼恨地暗骂了一声。
翎歌似乎发觉了他情绪的波动，轻声道：“你先别急……”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些家伙若是真伤了她一根毫毛，我定要把这船给烧了，鬼枭从此改名叫鬼哭神嚎。”
他的语气很平静，看起来丝毫不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可正是这样，才更让翎歌觉得诧异。这种冷淡的吴雪，跟那个阻拦她复仇的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这时候，吴雪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疑惑地看向翎歌，只是见她也在看着他。
“你拍我了？”
“不是你拍的我？”吴雪狐疑道。
忽然，吴雪浑身一凉，惊愕失色地朝后看去，只见黑暗之中隐约有个黑影伸出了双手，正分别按着他们的肩膀。
吴雪一怔，顿时在江底迷宫里的梦魇又重现了，这个阴影，就仿佛是面目狰狞的夜叉鬼！
正当他想要反手回击之时，只听有人说道：“小兄弟，听我说……”
吴雪一怔，和翎歌对视了一眼，问道：“你是谁？”
屋子里的灯火重新燃起，幽暗的烛火照亮了那人的脸，一张略显病态的年轻人的脸。
吴雪不认识他，但是翎歌之前见过他一面，就在她拷问狗皮三，那伙人登船的时候，为首的就是这个年轻人。
“你就是鬼枭的二把手？”翎歌眉头紧蹙，诘问道。
秋良笑了笑，抱拳道：“秋良，正是在下。”
吴雪和翎歌有些戒备，秋良微微笑了笑，说道：“二位不必担忧，我并不是来寻二位麻烦的……”
翎歌说道：“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秋良说道：“二位可是这船上的船客？”
吴雪说道：“正是。”
秋良看了看吴雪的手腕，那上面还留有被捆绑的痕迹，说道：“看来小兄台也被这黑船给蒙骗了……”
吴雪心急如焚，只想赶快去找兰儿他们，不想在此耽误时间，说道：“不知鬼枭二把手，有何贵干？”
秋良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听到了刚才那两人的话……”
吴雪点点头，说道：“听到了。”
秋良说道：“那两人分别是鬼枭门的老五、老六，仁宽、仁厚兄弟。”
翎歌冷笑道：“既然你们是兄弟，为何却想到防着劫匪一样，互相防着彼此？”
她本是出言相讥，讽刺他们是贼，可秋良并不觉诧异，只是说道：“他们想要害的人，正是我。”
吴雪和翎歌惊愕对视一眼。秋良又接着道：“我本是来这船上寻人的，因为我与一姑娘有约，可没想到，不光没找到她，反而是上了贼船。”
他无比担忧地叹了口气，神情间的病态似乎又加剧了几分。
吴雪问道：“你找谁？”
秋良沉默片刻，说道：“我找一个名叫陈蕊儿的姑娘……”
“陈蕊儿？！”吴雪惊讶道。
秋良有些不解，问道：“正是，她就叫陈蕊儿。小兄台可知道她？”
吴雪喃喃道：“知道……知道……”
秋良喜不自禁，立马抓住吴雪的双肩，眼睛里流露出激动的神采，仿佛就连疾病都全然安愈了。
“她……她在哪？！”
吴雪默然片刻，说道：“她……她……”
“她怎么了？”秋良神情愀然，迫不及待地问道。
翎歌在旁说道：“她已经死了。”
闻言，秋良身子一颤，随之颓软无力地倒在椅子里，喃喃道：“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她与人无冤无仇，又是何人想要加害于她？”
吴雪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凶手究竟是谁，但是她表现颇为怪异，还有一个可怕的老妈子管控着她……”
“老妈子？”秋良有些诧异，他想了一下，接着道，“相必是赵妈，她怎么样了，怎么也没看见她？”
翎歌看着他的神色，淡淡道：“她在蕊儿姑娘死后，便消失不见了。”
秋良像是被击垮了，顿时两行热泪汹涌而出，哆嗦着嘴唇，说道：“究竟是何人想要害她们？！”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吴雪，他感觉，这个姑娘的离奇死亡，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虽然他没有任何根据，但是他产生了怀疑。
“秋兄，可否告知我们，这赵嬷嬷和陈姑娘的事？”
秋良抹了抹眼泪，颓软无力地叹了口气，将要向吴雪和翎歌简单说起那段过往。
第八百七十八章 秋良旧事
秋良轻轻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道：“我们鬼枭门并不是什么占山为王的盗匪组织，更也算不上是绿林好汉。这其实原本是个工会组织，为保障时穗府周边城、县、乡的工、商、农事务和权益而建设。”
他苦笑两声，接着道：“若是走南闯北，你们也应该知道的，当今夏国陷入了一种腐坏的境地，夏皇怠政，群臣百官俱狂癫，**和懒怠之风横行，时穗府也不例外。
而时穗府经常克扣码头、大坝劳工的饷银，私自提高税负，抑制商业。于是在这种情况下，鬼枭门便诞生了。这名字着实可怕，会让人以为是哪道子来的劫匪流氓。
我本是时穗府秀才，身体不好，只能勉强读书识字，品古人之道，鉴来之所序，苟且读完‘府学’。
可要想前往天都进行最后一类学习考试，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那些乡绅恶霸、贪官污吏成了地主和商人，抑制商业和学业，我上升的通道算是就此崩塌了。可身体有疾，操劳不了农活，也干不了码头的重活，眼看着就要成为一个边缘人，这时，鬼枭门向我招手。
鬼枭门的当家人，本是沧澜派的弟子，因先皇之仁策，下海经商。先代皇帝统治下的时穗府，作为一个夏国最大的吞吐埠口之一，极为繁盛。可是环境不错啊……”
听到这里，吴雪和翎歌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狐疑。他们在这段陈词之中发觉到了一个重点。
吴雪抓住谈话的关键切入点，徐徐问道：“秋大哥，鬼枭门当家人，本是沧澜派弟子？”
秋良点点头，说道：“是啊。”
吴雪又问道：“那他武功如何？”
秋良微微蹙眉，说道：“黎克黎大哥武功可算是高强，不然面对山野恶霸和其他商会的欺压，也不会将鬼枭门壮大光明。”
吴雪点点头，再问道：“那他……平常的武器是什么？”
秋良轻笑了两声，狐疑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因为陈姑娘很有可能……就是沧澜派之人所害死的……”
闻言，秋良登时“嗖”地站起，正色道：“你可不要妄自揣测，黎克大哥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为何要害一个跟他无关的女人？”
翎歌这时候淡淡道：“你就这么信任这个当家人？”
秋良慷慨激昂道：“情同手足，敬若父兄，何不信任？”
翎歌轻轻一笑，说道：“可蕊儿姑娘成了牺牲品，胸口的伤痕极有可能就是沧澜派‘十字星棱剑’所创。”
秋良神情顿时有些恍惚，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他祈求一般看着吴雪和翎歌说道，“天底下，沧澜派弟子何其众多，他又为何要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吴雪问道：“秋大哥，不知在下可否斗胆一问？”
秋良摆摆手，无力颓然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吴雪说道：“你为何与陈姑娘约见在此客船之上？”
秋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与蕊儿三月相遇，不想一见如故，就此私定了终身。这次约在这船上，就是她在等我到来啊……”
吴雪发现了不明晰的地方，斟酌一番，蹙眉道：“你们要私奔？”
秋良惊愕地看着这个少年，这个看似温驯宽和的少年，眼睛里藏着一个猛兽。
“不错……”秋良喃喃道。
吴雪说道：“既然是私奔，又何必多此一举，直接与她约好时间，直接带着她远走高飞不就好了，为何要先让她登上客船，再劫船相见？”
一番问下来，秋良已经是汗涔涔的了，他自责万分，嗟叹道：“早知到结果如此，我就应该陪她一起的……”
翎歌说道：“可否详说？”
秋良苦笑两声，幽幽道：“蕊儿对我来说，一直都很神秘。我与她在时穗府相遇，可我一直不知她的籍贯、身份身世，但我明白，她就是那个我一直在等的姑娘。
一段时间相处，我们情意愈浓，可她总是忧心忡忡，时长独自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会神经兮兮的，好像是被人盯上了一样……”
翎歌说道：“你就没有怀疑过？”
秋良喟叹一声，幽幽道：“我曾经基于此问过她，可她却说无关紧要，因为她曾经有过被父母抛弃的经历，所以一直以来没什么安全感……
所以我更想关心她，关爱她……”
翎歌问道：“她与赵嬷嬷，是什么关系？”
秋良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赵嬷嬷人是极好的，我与她家小姐，便是由她搭桥牵线的……”
闻言，吴雪和翎歌皆是苦笑，只要他们一想到那个赵嬷嬷，就能联想到极其残酷的事物，所谓恶魔与厉鬼，差不多就是那样吧。哪里能跟秋良所说的那个极好的人相关联？
秋良接着道：“蕊儿跟我说有事要出门一段时间，我们约好了时间，待她外出归来，我便来这船上接她，然后远走高飞……
只不曾想，计划出了点差错，老三和老四，还有老五老六，突然临时起意想要劫船。你们也应该知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味的，原本工会性质的鬼枭门，也随着发展壮大而干起了占山为王的那一套……
而我得到消息，他们要劫的船，就是蕊儿姑娘跟我说的这一艘，我怕出现意外，便亲自带队跟来。可不料，还是出现了意外……”
到这里，吴雪已经大致了解了此事的起因，可是线索还是比较零散，需要故事中的个人经历来补全血肉，完善缺漏。而这些，只怕就是秋良所不知道的了。
陈蕊儿，依旧是一个谜。
沉默片刻，秋良叹了口气，喉结颤了颤，小心问道：“蕊儿在哪？我想见一见她……”
吴雪忽然感觉有些残忍，他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突如其来的死亡，将二人阴阳永隔，多么情真意切都成了一汪苦涩的江流……
第八百七十九章 夜贯长明（其二）
吴雪不忍开口了，秋良祈求般地看着吴雪，又看看翎歌，到最后，还是翎歌开口道：“你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秋良一怔，惨然一笑，说道：“我自知再也无法与她畅聊天地，但就算是如此，我也还是想见她一面啊……”
翎歌面无表情，可她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冷漠无情，为了保持这样一副神情，她费了很大的力气。一直以来，她只想当一个叙述公正与客观的外人，不想太过深入任何他人的感情，如果太过亲近热情，也是只会影响自己的感情。
可她的内心也开始变化，尽管这种变化并不明显，但是有玉先凤和其他人的存在，她已经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了。
她思忖片刻，还是说道：“蕊儿姑娘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这炎热的季节……”
秋良似乎明白了什么，还未等翎歌说完，他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悲悲切切地低着头，喃喃道：“她归向何处？”
吴雪没有看他的脸色，因为他是个会被悲哀情绪感染的人。可就算是眼睛看不到，心里却还在想。他说道：“归为江波……”
秋良泪中带笑，更让人心有不忍，惨然道：“好……好……她一直跟我说，她喜欢无穷无尽的江流……也算是遂了她一桩心愿……不，不……”
他脸色忽然变得凶狠起来，咬牙切齿道：“她归于我心，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害死她的凶手，将他剥皮抽筋，以祭奠她在天之灵！”
说着，他就哽咽了起来。一个男人在陌生人面前流泪，本是一件令人赧颜之耻，可他竟再忍不住，眼泪滚滚，如同江流。
良久，他才缓和了情绪，冲吴雪他们笑了笑，歉然道：“一时激愤，教二位看了笑话……”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秋大哥不必在意，我们也是想要抓住凶手，替蕊儿姑娘解冤的……”
秋良感激道：“好，好……这段时日以来，我时常感觉力不从心。鬼枭门内鱼龙混杂，人心涣散。黎克大哥操劳一生，近来也准备退居二线，事事交由我手。一来二去，我也心力交瘁。有二位帮忙，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吴雪说道：“这还需要……秋大哥从中调节一下……”
秋良说道：“调节？”
他转而明白了过来，笑道：“二位兄台放心，你的那些朋友，我自是会关照他们的……”
只在这时，外面的走道上又传来一阵喧嚣，急促的脚步声和错乱的话语声由远而来，三人自屋内听到：
“快点！你们找到秋二哥了吗？”
“没有，发生什么了？这么急促？”
“娘的，这船上的船客登记簿对不上号了，少了几个人！”
“少就少了，派人去找找就好了。”
“你可不知，这里面有临江城一役中的人，他们的东西都没带走。”
“你是说……他们还在船上？”
“正是！柳四姐受了那小丫头的重创，生死不明。狗三哥已经发了疯，我们已经拦不住了！那小姑娘，也颇为难缠，虽受了伤，但依旧在抵抗，我们已经有十来个兄弟折在她手上了！”
“什么，竟有此事？走着，前去看看！”
“哼，连黄毛丫头都治不了，还有脸在我们面前装大哥？”
说话声，依旧是仁宽、仁厚二位兄弟，话音未落，他们便急匆匆走远了。
走廊里已经静了下来，可吴雪此刻的心却喧嚣躁动了起来。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已经不能再等，便对秋良说道：“望秋大哥兑现承诺。”
秋良站起身，可因为心力交瘁，又因悲愤欲绝，竟颓咳出了一口血，浑浑噩噩坐了回去，捂着心口连连喘气，说道：“我……我……自然会兑现诺言……你们……你们且赶快去拦住他们，不要再起事端……”
吴雪抱拳道：“保重。”
说着，便一转身朝外冲去，翎歌紧随其后。他急不可耐，生怕兰儿有性命之忧。
路上，翎歌问道：“你怎么看？”
吴雪沉声道：“这人有点古怪……”
翎歌笑道：“原来你也这么想。”
吴雪摇了摇手中的球形香囊，淡淡道：“这东西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显露出来，可他似乎没有反应，就连看都没看一眼……”
翎歌说道：“或许……他们的感情没那么简单。”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起事件，看来又要变得不可控制了……”
说话间，二人一股脑冲到甲板上，只见这里灯火通明，宛若一个比武擂台般，一群人围绕着一处房屋，嘴里不断吆喝叫骂着，有的在戏谑地笑着。
只见屋檐上，垂挂着几个人，耷拉着胳膊腿，生死不明。还有几个人，直接被打翻在地，已经气绝。
在所有人的视野焦点之处，一个少女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一把断剑，和另一个少女一同对付着发了狂的狗皮三。
见了这狗皮三，吴雪顿时一惊，诧异地看了看翎歌，说道：“那是我吗？”
翎歌轻叹道：“那不是你。”
吴雪蹙眉道：“那他怎么跟我长同一张脸？莫不是人皮面具？”
翎歌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真雪公子已经来了，假吴雪该如何？”
吴雪说道：“该死。”
狗皮三手里拿着黑剑，手指轻轻在剑刃上弹了弹，阴恻恻道：“这可真是一把了不得的好剑，只不过，看来剑的主人的剑术并不高明……”
兰儿手里的剑，已经被黑剑削断了半截，剑刃上也已卷了边，她很恨地将断剑一丢，再次从边上拾起一把剑，一把普通至极的庸剑。
没有人会相信，凭借着这样一把批量打造的兵器，可以对抗这样一把锐利精悍的黑剑，就算是曾经的两把举世名剑“黄泉”与“碧落”，也未必有其锋芒！
这两个小丫头在他们看来，武功虽然不错，但奈何兵刃太次，远不及黑剑来的凶悍爽快，落败是早晚的事。
三花姑娘胸口微微起伏，沉声对兰儿说道：“有那黑剑在，我们可不是他的对手……”
兰儿紧蹙着眉头，面对着凶悍的匪徒和凶悍的剑，她骨子里的傲气油然而生，说道：“再好的剑，也要有个好的持剑主人，否则，还是一个狗贼。”
第八百八十章 夜贯长明（其三）
狗皮三睚眦欲裂，双眼满是狂热阴鸷的血丝。他对于柳儿的感情可能没有那么深厚真挚，正如她同样跟很多男人都很暧昧一样。可让一个身边的女人被当面中伤，这会让一个男人很没面子，而没面子的男人不是落荒而逃，就是暴怒如雷。他可能是为她，但绝对是为了自己。他的心神似已被黑剑掌控，正如这漆黑的剑身一般，黑中带着深寒的光。
一番交手下来，兰儿连续重创了鬼枭门的众多好手，手里的剑换了一把又一把，可奈何是敌众我寡的拉锯战，纵使她心比天高，体力已经到了将尽的地步。如果此刻他们群起而攻之，兰儿必然会落败。
三花姑娘在旁急促地喘着气，小声嘀咕道：“他们都去哪了？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他们归来？”
兰儿也颇为不安，但她更加注重眼前的敌人。
不让自己的心有任何依靠，这样才能在战斗中无所畏惧，思路清晰。
而眼下，她们所面对的最难缠的敌人，只这狗皮三一人。兰儿心想，只要能把他打败，其他人便不攻自破。正如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将首，一旦被斩落马下，顿时士气大减，方寸大乱。一群人始终都需要一个统领，不然十有**是一盘散沙。匪团盗伙尤其如此。
狗皮三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怡然自得地看着手里的黑剑，悠然道：“有了这把剑，纵使你们再来数人，又能奈我何？只是你们两个，我便不在眼里。看你们，如何挡下我这一招！”
话音未落，只见他手指一紧，手中的黑剑顿时寒光飒飒，龙吟虎啸，随自一扬，顿时一道剑气如银瓶炸裂，横冲直贯，将二女笼罩其中！
“三花，快避开！”
兰儿惊呼一声，和三花姑娘起脚一蹬，各自朝两边退开。三花姑娘翻身回掣，手中的匕首已然脱出，如毒蛇银电般激射向狗皮三。
“雕虫小技！”
狗皮三冷笑一声，手中黑剑浑然一转，如同劲波狂澜，逆流轮转，而那劲力十足的匕首，登时如同乖顺的小绵羊般，被气劲裹挟着，他随手一抄，便反向激射了回去。眼看这惊险时刻，三花姑娘目光一沉，只眨眼间便接手了那回射而来的匕首。
可下一秒，狗皮三就如同出笼猛虎一般，挥剑直扑向三花姑娘，只见剑刃高举，便是狠厉一劈。
“蹦蹦跳跳，好不烦人，就先从你开始吧！”
跟二女交手下来，狗皮三已经明显感觉到，比起兰儿，三花姑娘的内力明显不支，而他始终被她们俩纠缠，须攻破一个，再专心对付一个，便已胜券在握。
黑剑迎面而下，势大力沉，三花姑娘顿时感觉如同黑云压城。可自己明明还有路可退，但脚就是听不上使唤，顷刻之间便被剑光笼罩。就在此时，从旁边杀出了一把剑，那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但贯满内力，健身微微震颤着，带着如同黄蜂乱舞般的声响刺击而来。
兰儿慌着伸剑一挑，急忙道：“快避开！”
可就在她说着，双剑相绞，登时如龙蟒争锋，孰真孰假，一眼可知。兰儿自知凭借着这样一把凡剑，必不是狗皮三的敌手，但奈何事出紧急，她已无暇细想自身安危，迎着黑剑的剑气便冲扑了去，直如飞蛾扑火般惨烈慷慨。
双剑相绞，兰儿顿时感觉自己的手腕一颤，一股劲力冲贯而来，粗暴地拆卸着她的手指、腕骨。
好一柄绝世神剑！只那么一挥，便剑气如虹，绵密如风之利刃，急促如雨之钢针。
只这么一招，兰儿便觉一只手已经麻木，纵使她竭力抵抗，手中的剑也还是被剑气迸断，手中的断剑登时脱手飞出，“噗”得一声，直将边上一人刺死。
一招未完，狗皮三抓住时机，便一剑横斩而来，厉声道：“看你这下怎么逃！”
狗皮三已经杀红了眼，此剑若不见血，怕是不会罢手。兰儿经刚才那正面一击，手腕吃疼，竟活动不周，而刚才的交手几尽耗她的内力，此刻危机，身子竟无法动弹。
这样横斩而来的剑气，她又该朝哪里躲？
三花姑娘见状，纵身上前，欲于百般死地之中救下兰儿。可她还是慢了一步，因为一道鲜血飞溅起来，将她的视野染红。
她顿时心如死灰，眉眼一沉，登时怒喝一声，如同母虎一般，双手从腰间抽出最后的几把钢锥，便近身飞射向狗皮三。
可忽然她身子一轻，直如腾云驾雾一般高高跃起，而这一跃，登时双眼圆睁，愕然不已。待她落地后，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回首一看，只见翎歌嘴角带笑地瞧着她，说道：“不好意思，三花妹妹，姐姐来迟了。”
三花姑娘有些恍惚地看看她，又朝兰儿那边看了看，只见她依旧站着，只不过她身前多了一人，一个关键时刻总是找不到他人的大笨蛋。
那一道殷红的鲜血，并非是兰儿的血。三花姑娘看去，只见一个人软塌塌地倒在一边，已经气绝身亡。那道剑气便是斩在了他的身上。
她顿时了然，原来那个替死的倒霉蛋被人拎着丢到中间，激荡的剑气顷刻之间将他吞噬。这么一来，兰儿便躲过一劫。
可是谁想到这样一个毒计？她看了看翎歌，后者断然道：“不是我，现在的主角是他。”
她示意了一下那边，三花姑娘顺着她的指示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立于兰儿身前，白衣被横溅的鲜血淋染，仿佛是朵朵残酷的嗜血梅花。
兰儿本以为自己九死一生，但没想到那一线生机竟就在她身边。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之中回过神来，心念惶惶地抬起头，看着那人的背影，轻轻呼唤道：“雪儿哥哥……？”
吴雪微微侧首，露出一丝笑意，说道：“抱歉，兰儿。”
刚才那一幕发生的太快，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看了看旁边那个倒霉的替死鬼，暗暗叹了口气。
第八百八十一章 如临深渊
兰儿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的人，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不知怎的，她的心先是惊喜，可随后又担忧了起来。他们难中得见，自然惊喜，可又恐他陷入危险之中，自然担忧。
有了神兵利器的狗皮三，就像是凶神恶煞般狠戾，吴雪前来，岂不是又让他陷入了危险之中？
可她经过一番激烈地战斗，气力早已不支，此刻喜忧交迫，顿时头脑有些恍惚，差一点颓颓倒下。
可她没有倒下，吴雪已经扶住了她的肩膀，说道：“我来。”
“可……”兰儿惊惶道，“他可不像你想得那样弱……”
吴雪笑道：“可他毕竟是假的。”
他抱起兰儿，退回几步，交给了翎歌，歉然道：“翎歌姑娘，兰儿就先交给你了……”
翎歌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有些戏谑地说道：“你想怎样？”
吴雪看向暗自暴怒的狗皮三，冷冷道：“我去揭下他那一张脸皮，毕竟看着自己，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兰儿张了张口，还是说道：“雪儿哥哥小心……”
吴雪笑道：“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看了翎歌一眼，可却见她好似憋着笑，吴雪觉得有些古怪，还未等他开口，翎歌便抢先道：“好了好了，此刻你才是主角，总是慢吞吞的，难道让我们全占了风头吗？”
吴雪苦笑两声，心想她该是怪自己总是四处游离，反倒教她们独面这些险恶。他叹了口气，稍稍定了定心神，这一次，不由别人来。他亲自来。
这般想着，吴雪便上前两步，看了看狗皮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黑剑，喃喃说道：“真想不到，这把剑会在你的手里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
狗皮三冷冷盯着吴雪，这个真的吴雪，而不是他这个假冒的。他没有自己的脸，所以他总是顶着别人的脸，来骗取钱财与美色。
可他忽然有种幻觉，好像自己才是真的吴雪，而面前的才是假的。原来一个人装成别人装得久了，就会情不自禁把自己当成真的，可不知他所抛弃的那个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这一点，吴雪又何尝不是？虽然他也经常对自己产生质疑和鄙弃，但内心坚定的信念，却随着自我怀疑和反思而逐渐强大起来。
总是习惯学着别人的模样过活，只能说明自己活得极为可悲。就算是一个人的“人皮面具”再精美，也只能伪装其面目自我安慰，也学不来生活的态度。
自己的强大，才是最好的感觉。同时，接受自己的不足和缺点，正是一个人走向强大的必由之路。
可他现在不明白，只把自己当成了真吴雪，反倒面对真吴雪的时候，有了一种莫名的怒气。这相必是一种来自伪装被戳穿的尴尬引发的怒火。
“剑确实是好剑。”狗皮三眼神阴恻恻地盯着吴雪，冷冷道：“但它马上就会抵在你的脖子上！”
说着，他便犹如脱缰野马，双手握着剑，横着便朝吴雪砍来。后方的兰儿见了，心中只惶惶难安，这般凌厉的剑气，吴雪赤手空拳，又怎能抵抗？
只见吴雪身形飘忽，动如脱兔，退身之迹脚下连动，将地上的刀接次踢了出去。剑气纵横，寒光飒飒之间，那几把宽厚的刀顿时折为数段。这般一抵挡下来，便不至于教横乱的剑气四溅，以免伤了兰儿她们。
吴雪瞅准时机，眉眼一沉，横手凌空抄过一块碎刃，也不知怎的，身子竟然如同鬼魅一般，飘然飞身到了狗皮三身侧，一道寒光闪过，他双指夹着的碎刃顿时划出了一道血口。若不是狗皮三情急之下回剑抵挡，只怕这一刃便已经划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的黑剑没抵在吴雪脖子上，反倒教后者占了先机。狗皮三骇然失色，心想：“他的身法怎这般飘忽不定？说是鬼魅可能不太准确……”
他额间流出了冷汗，这种压迫感，是他在同时面对兰儿和三花姑娘时所没有的。
“简直就像是从一个地方，突然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如果说狗皮三是暴怒的厉鬼，那吴雪就是吞噬厉鬼的无底深渊！
狗皮三紧握着黑剑，但手心里已全是紧张的汗，一时间心绪不宁。战斗之时尤其不能多想，想得越多，手里的剑就会越慢。心无旁骛，剑道方成。一番激烈的攻击并没有伤到他分毫，反倒教他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他已犹如惊弓之鸟，每当吴雪展开身法，他便感觉犹如磅礴的深渊靠近，论是他再快，也犹如乌龟蚂蚁一般迟钝渺小，终是逃不出铺天而来的黑暗！
见状，三花姑娘眨巴眨巴眼，喃喃自语道：“这个迟钝的大笨蛋，怎么感觉突然变得厉害了很多？”
就连兰儿也暗暗称奇，眼瞳里吴雪的身影如云烟般闪现，转而却又消失不见。不由多想，她便安心了许多，这般鬼魅身法，不比她之前所见的那个面具人的“兰若生灵步”差多少。
甚至……让人有些费解。
翎歌仔细盯着吴雪的动作，好像发觉了什么，有些讶异地道：“他怎么看起来……好像身体出了问题？”
三花姑娘笑道：“他可能身体没问题，但是脑子绝对有问题。”
可吴雪的脑子非但没有问题，反而异常清晰。几番交手下来，他已经大致拿捏透了狗皮三的出剑招式。说是出剑招式，根本就没有招式，无非就是凭借着强悍无匹的陨铁剑还有深厚的内力横冲直撞。只是剑气，便可伤人。
可他非但没有伤到吴雪，甚至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那一把黑剑被他使得愈发凶险了起来，可偏偏屡次沿着吴雪身形的轮廓落空。
吴雪仿佛一个鬼魅般如影随形，狗皮三盛怒至极，一番纠缠下来，他几乎失去了耐心。他怒喝一声，一股内力激升而起，周遭的瓦片纷纷碎裂，抡起长剑，振臂一挥，登时剑气倾泻，纵横交错，如同一朵狂暴昂扬的青莲！
第八百八十二章 吴雪的机巧
吴雪顷刻之间尽被剑光笼罩，但见那狗皮三，一把黑剑使得虎虎生风，一连攻出了不下数十招，其势汹涌澎湃，如若奔涌之江流，恰似垂天之星辰，剑气纵横四溅，几乎无路可躲。
见状，吴雪边游走边喊道：“他剑气激震，将要爆开，先离开这里！”
闻言，翎歌、兰儿、三花姑娘俱是了然，起脚一踮，飞速退到另一栋船楼里。刚一落地，便听剑风飒飒，门窗各处皆是被纵横的剑气所波及，蓦地刻下了道道剑痕。
三花姑娘捂着脑袋，惊叫着四处躲闪，只这时，一道逆乱的剑气自她后背飞射而来，眼见这千钧一发之际，翎歌脚尖挑起板凳，从侧面踢去，那硬木制的板凳登时四分五裂。兰儿立马纵身一跃，按着三花姑娘便朝边上掠去，这才避开了后续激荡的剑气。
待这一切平静下来，她们只见这屋子已经千疮百孔，墙上、门上、窗上还有各处家具，俱是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三人惊魂未定，兰儿便立马翻身忧心忡忡地来到窗前，透过那残缺不堪的窗棂，惶惶朝外看去。
只见外面的船身，留下了道道或长或短的剑痕，地上死伤相藉，宛若一只猛兽肆虐之后，人间那一副惨绝人寰之景。
三花姑娘心扑通扑通直跳，腿脚似乎还有些发抖，颤颤道：“好狠……竟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翎歌眼睛四下里搜寻着当事人的身影，淡淡道：“发了疯的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自己人。对他们来说，只有碍事的活人和不碍事的死人……”
兰儿忧心如焚，望眼欲穿地看着外面的凄凉之景，可哪里还找得见吴雪的身影？唯有那狗皮三，仿佛一个杀神一般傲然挺立，眼神阴鸷地斜瞥着，像是欣赏作品一般，嘴角露出满意的冷笑。
他仰天大笑，喝道：“哈哈哈，爽快，爽快！！！”
声音高昂狂热，响彻江面，直冲云霄。躲在对面屋子里的兰儿等人，俱是心胆生寒，面对这样一个狂人，还有谁能去，或者敢去正面交锋？
吴雪呢？他若是不幸中剑，为何会连人影都没了？他若是避开了，可为什么迟迟不现身？
兰儿咬了咬下唇，眼睛里似已沁出了泪。一想起吴雪受难，且无论或伤或死，她便悲不自持，却在这死灰之中燃起一团火来，悲愤交加之际，只一握拳头，便欲去拚命。
只听外面高楼顶上的狗皮三狂傲不羁地狞笑着，喃喃道：“有了这把绝世名剑，我自是如鱼得水，别说是鬼枭门二当家，就算是总把头又如何？！”
兰儿已忍无可忍，她也已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正当她想要不顾一切与之决斗之时，翎歌忽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先别急。”
兰儿有些错愕，恨恨道：“这狗贼好不张狂，雪儿哥哥生死不明，我自是要去看看。若他真不幸招中，我也无心苟活，就算身死，也定要这狗贼付出代价！”
兰儿的气势吓了三花姑娘一跳，她一直以为发起火的男人很可怕，但没想到发起火来的女人更可怕。
翎歌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他没那么莽撞，跟这狗贼正面冲撞。你且看看那处屋檐……”
兰儿和三花姑娘狐疑着望去，只见那之前的屋顶上，已经被四溅的剑气破坏得残破不堪。瓦顶破裂，不乏多个窟窿。
正在兰儿心念不定之际，忽听一阵惊响，狗皮三的狂笑声戛然而止，直直地掉了下去，脑袋在破洞里冒了冒，仿佛是一只土拨鼠一样，又惊呼着被拽了下去！
接着只听那屋里发生一阵激烈地打斗声，狗皮三吆喝一阵，忽然便没了声音，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在这死一般的阒静之中，突然从屋顶破洞下面跳上来一人，那人正是吴雪。
只见他手里拿着那把黑剑，头发凌乱地垂散下来，就连衣襟衣袖都被剑气划开了几道口子，看起来极为狼狈，可他脸上带着神气十足的笑，长长叹了口气，对着黑剑悠悠道：“这下你可是给我惹了大麻烦……”
三个姑娘眨巴眨巴眼，忽然都是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花姑娘说道：“没想到，大笨蛋还会打洞！”
翎歌浅浅一笑，说道：“若是他突然从地里探出头来，指不定会有人想拿起木锤子敲一敲呢！”
兰儿忽然松了一口气，只眼睛里噙着热泪，泪中带笑，呢喃道：“真是太好了……他没事……”
三花姑娘看着兰儿，眨眨眼，狡猾地笑道：“兰儿姐姐你眼睛里……是不是进沙子了？”
翎歌笑道：“相必他还是个喜欢惹兰儿妹妹哭的大沙子（傻子）。”
兰儿擦了擦眼泪，娇嗔道：“真是的……你们这些小坏家伙！”
那惨淡的气氛，随着她们嬉闹的笑声而又烟消云散。
原来，吴雪面对那危机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内力下沉，奋力一跺脚，登时那瓦片屋顶碎裂一个洞，他便是跳下到屋内的横梁上，避开了狗皮三倾泻而出的剑气。待风波平息，吴雪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横梁来到他脚下，探手一拉。狗皮三正当得意忘形之时，哪里注意到脚下的情况？顿时被吴雪拉扯了下来，接着便毫无防备地挨了几拳。他这几拳凝贯了全身的内力，又加之狗皮三倾泻内力之后正值疲软期，顿时被吴雪打得七荤八素，晕死了过去，而那把黑剑，也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上。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次，他没有依靠左手里存在的力量。那种满溢邪恶之气的力量，吴雪根本不想动用第二次。他运用地形之利，成功地克服了强敌，这对他来说，要远比用一种强横无匹的力量压制敌人来得更加快意。
势均力敌，分析作战，才会让他觉得更有意思。因为这是一种对自己思路和能力上的考验和补充。
吴雪回过身，朝对面窗户后的三位姑娘轻轻一笑，说道：“你们如何？可曾受伤？”
第八百八十三章 夜贯长明（其四）
吴雪笑着，便越过屋顶上的窟窿，朝她们走去。看着他这一身滑稽又精明的模样，她们不知道是该笑不笑，直让人忍俊不禁。
三花姑娘说道：“你这家伙，可算是来了，如果你再不来，可就真见不到兰儿姐姐了！”
吴雪歉然一笑，随之将目光落在了兰儿和三花姑娘的手上。她们的手分别被狗皮三和柳儿所伤，三花姑娘虎口迸裂，血迹斑斑，犹然未干。兰儿右手腕被狗皮三内力所伤，甚至动及筋骨，青肿了起来。
他微微蹙眉，暗暗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都怪我……”
兰儿泪痕未干，笑道：“这怪不得雪儿哥哥的，是我们莽撞，跟他们起了冲突……”
三花姑娘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一句：“你可都快要为他死了，却还在为他说情……”
她转而一笑，说道：“习武之人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若是教兰儿姐姐受了心伤，你这笨蛋可纵是百死，也再难弥补了。”
兰儿娇嗔着便要扬手欲打，三花姑娘笑嘻嘻地躲开，说道：“男男女女好不奇怪，你不打他，反倒要打我！”
“你这玲珑小嘴可真是乖巧。”兰儿笑着嗔怪道，“我可舍不得打你。”
吴雪在旁看着嬉笑的二女，心情却格外沉重。这一次，他也差一点就要误了大事。正因为事件的复杂性和他本身的好奇心，驱使他游离事外，直恨不得将问题一股脑全解决了。但若因此教兰儿白白搭上性命，那他可就真欲哭无泪了。
他想起了三花姑娘骂他的话，说他是慢吞吞的老乌龟，这点来看，却也丝毫不假。
翎歌在他旁边，笑道：“下一次你可得快一点了，若是再慢一慢，只怕你的兰儿妹妹便真的被下一个假吴雪给骗了。”
吴雪苦笑两声，喟叹道：“看来无论是时候，我都没有当主角的料。”
翎歌笑道：“正因为你足够温和，足够聪明，足够包容，或许才是你能不知不觉成为主角的原因吧……”
吴雪苦笑道：“可被人盯着看的滋味并不好受。正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一样。我或许无力挑起所有人对我的期待……”
翎歌只淡淡道：“你绝对可以。”
吴雪笑道：“翎歌姑娘为何如此笃定？”
翎歌轻描淡写的笑了笑，悠悠地说道：“因为你总是能凝聚人心，而不是故作深沉，背弃他人。”
吴雪微微发怔，随之苦笑了两声。接着，他看向外面狼藉的甲板，喃喃自语道：“死了这么多人，鬼枭门又岂会善罢甘休？”
翎歌淡淡道：“这都是他们内部的事务，与我们可无关。”
吴雪轻喟道：“看来这事可又不简单啊……”
他问兰儿和三花姑娘：“对了，师父和道长、玉阁主他们去哪了？”
兰儿说道：“他们见你们不归，便潜道下面，找你们去了。”
吴雪蹙眉道：“都这么久了，为何还没回来呢……”
正在他们犹疑不定之时，只听下面传来一阵吆喝与惊呼，他们一同向下望去，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瘦汉子带着一众人来到了甲板上，听这声音，吴雪立马起了疑心。
这两人，正是他们跟秋良在房内密谈之际听到的“仁宽”和“仁厚”两个鬼枭门兄弟，分别位居老五、老六。
仁宽极为诧异，呵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伤了这么多弟兄？”
仁厚打量着门中死者，说道：“他们俱是被剑气重创……”
仁宽说道：“是何人有这样深厚的内力，足以驱使剑气？”
仁厚说道：“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我们的人。鬼枭门除了门主，只怕没人能发出这么大范围的剑气！”
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过来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是鬼枭门的二当家秋良。只见他面色愈差，带有病态的红晕，以手帕掩口，剧烈地咳嗽着。他每咳嗽一下，都让人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而每一次，都令他的面色愈发难看，愈发颓唐，宛若行将就木。
听到咳嗽声，仁宽、仁厚二人便朝那边抱拳致意，说道：“秋二哥。”
秋良摆摆手，说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仁宽说道：“这船上定是有隐蔽狂徒，竟然伤我这么多弟兄，该杀！”
秋良闻言微微蹙眉，那浓厚的血腥味让他的呼吸更加困难。这时候，有两个喽啰跑来，急报道：“不……不好了！”
仁厚冷冷道：“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其中一喽啰面有惧色，说道：“狗三爷……还……还有柳四娘，都……都受了重伤了！”
鬼枭门一众人赶到屋子里，见了狗皮三和柳儿的情况，顿时叫骂连连，四下里冲出来，张狂着便欲拿人。
可人在哪？又是何人所为？
见事态演变的严重起来，吴雪不禁蹙眉，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麻烦还暂时不会消停……”
三花姑娘见那些人凶神恶煞，顿时吓破了胆，说道：“怎么办……要不要赶紧逃？”
翎歌喟叹道：“恐怕无路可退。”
兰儿看向吴雪，说道：“我们若是在船上躲起来呢？”
吴雪苦笑道：“看来我们是躲不了了……”
话音未落，只听下面一阵激怒地呼喝，喊道：“他们在那！”
“兄弟们，我们上，杀了他们！”
三花姑娘浑然失色，颤声道：“这下可糟了……糟了……”
说着，她便像是小鸵鸟一般，一下子捂着脑袋，缩在了兰儿的怀里。
情势一时剑拔弩张，这栋三层小高楼被团团围住，众人纷纷拔刀，正要冲上来时，只听秋良朗声道：“住手！”
众人顿时一愣，狐疑地看向秋良。
仁宽和仁厚对视了一眼，便上前笑道：“秋二哥，你这是何意？贼人就在上面，你又为何阻止弟兄们？”
秋良淡淡道：“他们不是敌人。”
仁宽一愣，诧异道：“那他们究竟是谁？”
秋良抬头看向三楼，冲吴雪他们笑了笑，说道：“他们是我的客人。”
第八百八十四章 先代的败退
一夜闹腾，待天光将明之时，时穗府的埠口已经在远处露出形貌。遥遥可见那山下连绵的商埠和船坞，被一个环形山岬包围，两岸分别坐落一个高塔。这两座高塔并非是登高望远、送别亲友之地。在那个时代，这里乃是夏国中西部一个中枢船港，其间航道密集，遍布南北，连通东西。比起商用，这里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江上关隘，坐拥此处，便可以水路制衡西部九州。
先皇施布新政后，这里才从一个军事重地转变成一个供以中转的埠口，一改往日那气凝云冷、舰船环绕的肃穆森严的环境，自此当今之貌初成。
只是令吴雪比较奇怪的是，他没有见到先皇时代时穗码头的盛景。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已经远去了，对于吴雪这个晚于时代出生的孩童，对其了解只能通过前人和书本描绘，对此他曾不甚惋惜，并且深深憧憬着。
但当他真正见到传说中的中西部第一商埠之时，却大为失落。只见这里商船稀落，零散停靠在岸边，且先代那种恢宏巨舰早已寂然无踪，整个口岸阒静无声，唯有寥寥几人宛若行将就木的老狗般踽踽独行。时值盛夏，山脊上却空荡无皮，树木皆焚，花草尽枯。何曾见到当年盛景？只当繁华落尽，各自大梦一场。
只是望着这样的环形山岬，无须北风吹到，吴雪便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凄凉荒颓，侵染骨髓。
甲板上，吴雪等人一同瞭望，心情却极为类似。三花姑娘眨眨眼，好奇地看看秋良，问道：“这就是时穗府？”
她忽然感觉，这个精神不振、身体颓败的年轻人，跟这个曾经繁华一时的城池一样，终将丢下旧梦，成为历史。
三花姑娘的疑惑，也正是其他人的疑惑，秋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就到时穗府了……”
三花姑娘扁扁嘴，嘀咕道：“这可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对此，秋良只苦笑两声，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具体的答案。
兰儿问吴雪道：“雪儿哥哥，你看那山上两座高塔，是不是跟大月国和夏国边境的‘西襒楼’类似？”
兰儿口中的“西襒楼”，乃是夏国太祖皇帝在边关亲征时督建，本是瞭望塔之用，后代一帝与关外修好，此楼从此失了原用，改做供以登高望远的楼，来往迁客备至、商贾云集，不乏名句。
对于兰儿的疑惑，吴雪却只支支吾吾，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这让她嗔怪不已。
“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兰儿歪着脑袋说道，“我曾听说，‘西襒楼’中的‘西襒’与‘惜别’同音，寓依依惜别之意，可是这样？”
吴雪点点头，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兰儿理解不错。”
兰儿抿唇一笑，没有在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逐渐靠近的口岸已经映入眼帘，她转而和翎歌、三花姑娘她们一道儿畅叙去了。
可吴雪没告诉她的是，这个楼名本不是这个意思。太祖皇帝修建此楼，原取名“西鳖楼”，意为“西边的土鳖”。
他老人家就是站在这栋宏伟的高楼之上，望着西边来犯的强敌，一边调兵遣将，一边笑天骂地，百万虎狼，只当烟灰。
这其中讥讽之意，吴雪没有告诉这位关外的来客，而且随着太祖殡天，时代久经变迁，早日的对立早已修好，往来互通，此名便成为历史，“西边的土鳖”，遂由谐音改成了“依依惜别”之意。
这么一想，吴雪的思绪便飘到了久远的开朝时期。将近两百年，说实远实也不远，近却也不近，足以将几代人的足迹掩埋。代代浪潮代代迭，代代高楼平地起。一朝云烟一朝雨，六朝韵事尽风流。风起尘埃卷玉宇，浮潮迭起权相事。一朝可成，一夕可败，权成门户私计。
吴雪长长吐出一口气，迎着自山岬那边吹来的清风，却只觉心烦意乱，怎也定不下心来。
这时候，从边上传来一声：“雪公子可是心有感慨？”
吴雪回过神，冲边上的秋良轻轻笑了笑，喟然道：“感慨不及，只是对此颇感失落……”
秋良望着那颓败之景，嘴角带着隐晦的笑意，说道：“失落也是必然，没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不会失落……”他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夏国千州万府，像时穗府这般，还有多少？雪公子自西边来，所见如何？”
吴雪说道：“秋兄可曾听闻过临江府南岸的‘枫林坞’？”
秋良说道：“枫林坞，曾经也是名震一时……”
吴雪说道：“我未曾见过鼎盛时期的枫林坞，但如今旧貌仍在，重重尖塔重重林，只是极为荒凉落魄，浓烟深锁重楼，全无当年之盛景。”
秋良喟然道：“我比之你虽年长不多，但是目睹了枫林坞的落败，这艘巨船，还有当年盛况的影子，但原本象征着繁盛的巨舰，却成了这等龌龊事的集会所。不知太祖皇帝泉下得知，会不会盛怒冲天，以至于又要拔起屠刀？”
吴雪苦笑道：“按照他老人家的性格，只怕站在船上的我们，都逃不过一死……”
秋良笑了笑，说道：“雪公子有何打算？对于这些被绑架者？”
吴雪说道：“待靠岸之后，便去报官。”
秋良眯了眯眸子，说道：“你可知道这里的环境？”
吴雪如实答道：“不知。”
秋良蹙眉说道：“你就不好奇，究竟是哪些人参与了这等勾当？”
吴雪眼睛里闪着光，说道：“我很想知道。”
秋良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有时候，实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吴雪甚感诧异，说道：“秋兄怎会有这种想法？此等龌龊勾当，今日如若不遏制，来日便会猖獗更甚。如果我们都闭着眼，对人情冷暖事而罔顾，又有谁来看清世界？”
秋良颔首苦笑两声，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是……像你这般……”
第八百八十五章 时之惠穗
秋良略惊，吴雪之语振聋发聩。一个斗志昂扬的少年人，多少人都曾经有过的年华。或许是他病入膏肓，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当年那个还在学堂里的自己。那时候他还没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颓颓等死。那时风华正茂，又何尝不像当今之吴雪？或许每个苍老等死的重度病患，心里都有一个不曾老去的少年。那是不会随着外界改变而改变的信念。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提起自己的名字，都还能像往昔那般露出笑颜。只是那笑颜，在逐渐褪色。
看着眼前态度颇为强硬的吴雪，秋良有些恍惚。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宛若雅士文人的少年，骨子里竟然如此勇烈？
秋良不禁露出了笑意，颇为赞许地说道：“很好……但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需脚踏实地，如果只是一时激愤，何人都能口出狂言。”
吴雪转而一笑，又变得极为圆滑世故，襒裾而礼，笑着说道：“秋兄所言极是，在下受教。”
秋良笑道：“免礼免礼。”他转而问道：“你可知，此地实况？”
吴雪答道：“不知，还请秋兄不烦告明。”
秋良喟然长叹，幽幽道：“雪公子既然是船客，又曾被绑过，那该是见过那不男不女、面着浓妆的人了……”
吴雪此刻一想起那人，依旧觉得不寒而栗，他不光人怪，性格也怪，整就是个怪人。遂说道：“见过。莫非秋兄知道他的身份？”
秋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没见过？那人可是皇帝派下的两州巡抚的随从太监。”
闻言，如雷贯耳，吴雪浑身一震，诧异道：“巡抚大人的随从太监？！”
秋良点点头，说道：“正是。”
吴雪说道：“可按照夏律，巡抚配有三到四名协助官员，哪来的太监协政的道理？”
秋良苦笑道：“谁知道呢？反正这太监就是巡抚大人府上的幕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吴雪，接着道，“你这下应该知道，要想破获此案，将要面对多大的阻力了吧？”
他颇为头疼地扶额，无奈道：“死了这么一个人物，若是声张出去，只怕是在劫难逃……”
吴雪仍未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喃喃低语道：“那……那秋兄……准备如何处置这人？”
秋良沉声道：“既然人已死，想要再寻死因就是难上加难，他已经也沉入江底了……”
说到这儿，他面露悲戚，似乎又想起了惨死的陈蕊儿。
可吴雪对此毫不知情，直面过那个太监的，只有游天星。可他现在又到了何处？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些吴雪一概不知。
“他死了？”吴雪愕然道。
秋良点点头，说道：“不是我们的人杀死的。那人的武功不弱，而且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也不像是中毒……”
吴雪突然想到了游天星。那时候他被挑中，选去侍奉，会不会就是游天星出手所杀？他只能猜测，除非游天星当面蹦出来。
吴雪却发觉了其中险恶之处。若是这太监有这么高的地位，若是他被害的消息传出，务必会引起一场浩劫。想到这里，吴雪就会觉得头疼。
秋良喟然道：“此事，无须再对外人提及，仅这船上的人知道。就快要靠岸了……”
吴雪说道：“对于这些人……秋兄有何打算？”
秋良斟酌片刻，说道：“这些人多半年少而难自理，世道险恶，若是让他们自行回家，只怕是再要陷入另一个团伙之手。”
吴雪思前想后，说道：“还是报官为好……”
秋良瞥了一眼吴雪，笑道：“可若是报官，那岂不是等于将那太监死亡的消息告诉巡抚大人？”
吴雪说道：“那太监所行之事，巡抚未必就知情，尚可有转机。”
秋良点点头，笑道：“所言极是。那就先这样吧……我去准备了。”
船只缓缓靠岸，这码头寂寥无声，除了江波拍击堤岸的窸窣响动，便再无他声。料峭之风缘山坳而下，一直吹到江面上。吴雪等人下了船，四下里望了望，何来盛夏时景？唯有一派荒凉。原本工人纷杂、商客不绝的码头，现如今只有寥寥几个看守老汉打鼾。既不见当年军镇之森严，也不见先皇之繁盛。吴雪等人站在寂寥的码头，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艘船上的船员，几乎被鬼枭门的人杀绝，就连那船长，也被仁宽与仁厚兄弟借祭奠蕊儿姑娘之名，剁了，丢到了江中。而那些船客，究竟是伪装的绑架团伙的匪徒，还是其他什么身份，当混乱之中被鬼枭门的人杀死，吴雪再也无法得知其中秘辛。
一靠岸，鬼枭门众人便开始搬运船上的东西，其中有他们收刮来的金银财宝，还有几箱子酒。
吴雪和兰儿、翎歌、三花姑娘几人站在码头，互相大眼瞪小眼，一时陷入了迷茫之中。也许她们都从未感受过如此凄凉的气氛，并深深为之震撼。
这时候，从船板上下来一队鬼枭门喽啰，嘴里啐骂着，吴雪侧耳倾听，顿时面色骤变。
一喽啰啐道：“娘的，我刚才下到厨房里，可差点要了老命。”
另一喽啰道：“怎的？”
他收道：“他娘的，老子刚想收刮几个包子吃吃，没想到一脚踢翻一个大竹筐，里面满是老鼠，到处乱爬。”
另一喽啰疑惑道：“难不成，还有人有养老鼠的爱好？”
那喽啰骂道：“屁，当我打开锅的时候，里面全他娘的是死老鼠，都是扒了皮的！”
待那两人走后，吴雪眉头紧蹙，昨天傍晚吃的几个包子，仿佛是一剂凶猛的毒药，搅动着他的胃。旁边的三位姑娘脸色或青或白，三花姑娘当时就没忍住，扶着堤岸就吐了起来，那呕哑之狼狈，几乎要将胃吐出来。兰儿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接着再也抑制不住，加入到了三花姑娘的阵列当中，而翎歌仿佛一口深邃的古井，毫无波澜。
翎歌瞥了瞥吴雪，昨晚她亲自送了几个包子给他，没想到却是害了他。她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意，想要偷笑，但又觉得对不住他。
吴雪忽然感觉，像翎歌一样，少食多餐，不饮酒，当一个素食主义者也挺好。
第八百八十六章 时之惠穗（其二）
吴雪和翎歌各自扶藉着兰儿和三花姑娘，只见她们俩面色青白，兰儿吃的不多，犹算可忍。而三花姑娘每次吃饭都像是饿虎扑食一般，直恨不得将后天的饭也提前吃了。脑海里仿佛有无数该死的、灰溜溜的老鼠在爬，直教她吐得天翻地覆。然而越吐越想，越想越吐，最后身子也仿佛脱了力，就连一双腿也巍巍颤抖起来。
她哭丧着一张脸，看着搀扶着她的淡定自若的翎歌，由衷佩服道：“看来我以后得吃素了。”
翎歌笑道：“吃肉有力气。”
三花姑娘叹息道：“多吃素，皮肤好，就像翎歌姐姐的皮肤一样。”
边上，吴雪将水递给兰儿，兰儿漱了漱口，脸色这才稍有缓和，眼睛幽幽地看了一下岸边的巨船。虽然时值晨曦微明之际，但那船仿佛笼烟载雾，黑黢黢的影子仿佛连光芒都无法穿透，她不想再看第二眼。
她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曾经我在想，外面的天地广袤无垠，其中美好数不胜数，但如今看来，无论是大月国还是夏国，都是烂到骨子里了……”
她目光祈求般地看向吴雪，吴雪却笑道：“我对这世界唯一的了解，就是这世间从不美好。”
兰儿有些诧异，说道：“难道雪儿哥哥的心中……就不曾有过美好光明之物吗？”
吴雪扶她在岸边坐下休息，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好像是一个人浅淡的深层意识，虽然微小，但是依旧融入了他的认识和骨髓。
“世间本没光明之物，更无美好可言。由上古神话来看，‘伽兰若’如未曾辟顿鸿蒙，只怕便不会有天地之分，世界更是一片混沌未开之景。正如同神话一般，是人们美好的想象加之生活的累积，创造出来的故事。虽是故事，但古先人之心，可见一斑。事实说明，人们可以创造自己的生活，也可以创造出美好的事物。而美好，一半源自自然，一半源自人们。”
吴雪笑了笑，接着道：“所以这江湖的未来究竟如何，还需当事人亲历亲为。我们只是凡类，做不到正一和少林门人那般的‘无为空虚之境’，但作为一个凡人，向着心中的目标前进，不就很好了吗？”
吴雪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只见兰儿笑吟吟地瞧着他，脸上红扑扑的，那一双妙目里，就好像藏着数不清的鲜活事物。
“怎么不说了？”兰儿笑道。
吴雪摸了摸鼻子，讪笑道：“你怎的这样看着我？”
兰儿说道：“我看你啊，可真是像一个老先生。”
说完，她就噗呲笑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每当吴雪或疯癫或明智地说出一些话时，总是难掩那老谋深算，但又有些孩子气的眼神。脸上浮现的笑意，既可爱又自信。你只要看着这样的眼神和笑意，便会情不自禁想到阳春三月，还有深不见底的山谷。
话至甫毕，秋良走到吴雪等人的跟前，抱了抱拳，说道：“诸位久等。”
吴雪回礼道：“不久。不知秋兄准备如何处理船上一事？”
秋良双指摸了摸下巴，说道：“我已经吩咐门人，把他们放了出来，如果他们想走，在下绝不阻拦。如果他们暂时找不到去处，或者离家太远，鬼枭门可暂且收留他们。”
吴雪说道：“如此甚好……”
说话间，那些被绑架的少男少女们一道儿走了出来，无不是兴高采烈，欢声笑语，沿着踏板渡岸，仿佛是郊游的旅客。到了岸边，一同向鬼枭门的人致谢，他们听了秋良的建议，不禁议论纷纷。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从未离家这么久，恐怕他们要担心了……”
“我不走了，关外关内都一样，还是中原的花花世界更好！”
“我早就想要一见鬼枭门了，如此良机，错不再来。”
……
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仿佛机灵活泼的麻雀。做为周转，他们先一同前往鬼枭门做客，并有秋良保证，会每人给他们一点路费，究竟是去是留，遵从内心，而鬼枭的门户，始终大开。如此一来，少男少女们欢欣鼓舞，连呼三声鬼枭之名。
吴雪沉浸在这等欢呼声，看着被人群簇拥的秋良，不禁苦笑。没有人会不觉得，被人们认可和感谢是一件开心的事，但并不是人人都会有鲜花和掌声。
他不经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可以如秋良这般，被人们感激呢？”
在秋良的安排下，一众人跟着一同前往鬼枭门。荒凉偌大的码头，在感受过少男少女们短暂的青春之后，便又重新陷入了沉寂。吴雪坐在堤岸上，对着这个环形的岬谷，清风迎面吹来，带着丝丝泥土的腥味，似乎还有些臭味。正如同这个寂寥的码头一样，似乎好久没有感受过曾经的快意与荣光，唯有风声在群山之间叹息。
在兰儿面前，他从来都想表现得坚强自信，可内心却如同荒芜的土地，并且还在干裂，露出黑黢黢的口子。他感觉自己跟兰儿很像，尽管她不曾向自己开口，吴雪也还是明白，他们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勇敢。
兰儿的手落在吴雪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指，轻轻说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
吴雪笑着看向她，说道：“真是奇怪，我似乎也能明白你在想什么……”
兰儿轻声道：“那我们什么都不必都说。”
吴雪反抓过她的手，就是这一只纤细盈润的小手，总是让他有种莫名安心的感觉，这是何人都给不了的。
他看了看兰儿的手腕，问道：“手腕如何了？还疼吗？”
兰儿笑道：“这点小伤，还没有掉根毫毛的伤害大，早就没事了。我原来小时候在大月国跟父亲还有利钦叔叔学武的时候，受的伤可要比这个严重的多啦。”
吴雪笑了笑，想来也是，师父石业兰那种糙汉子，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关心女孩子的人。
关心也无须挂在嘴上。
吴雪问道：“利钦叔叔？这位叔叔我可没听你说起过，他是怎样的人？”
第八百八十七章 时之惠穗（其三）
吴雪一直不知兰儿武功深浅，就算是在之前跟那个神秘人（秦如梦）战斗之时，也似乎没有全力以赴，而且她自己也从没提起过。而今当她突然提及往日故人，吴雪忽然感觉，这个女孩子，他身边的兰儿，大月国的泊火若生兰，是个集坚强与柔弱于一身的矛盾体。
吴雪迫切地想要理解他，于是他问道：“利钦？这位叔叔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兰儿抓着吴雪的手不禁紧了紧，眼睛朦胧地望着岬谷，幽幽道：“他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他们是发小，而且同朝为官。”
吴雪说道：“原来如此……”
兰儿淡淡笑了笑，说道：“他比我父亲小两岁，是个有趣的长辈，对小孩子也比较有耐心……”
吴雪问起关于他的生平事迹，问起他是否还在大月国。兰儿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他死了。”
吴雪微微一怔，似乎没有太超出预料。不知为何，他们都已经默然接受这个世界的真实。不知哪一天，谁都有可能突然消失，好像所有的离别和死亡成了一种默契，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
兰儿接着道：“父亲怕我伤心，对我说他是病死的。但我知道，父亲母亲都在瞒着我。他是被人害死的，但我不知道害死利钦叔叔的，究竟是何人。”
她侧脸看向吴雪，眼睛里如若烟雨朦胧，说道：“不知为何，所有人的命运好像已成定局，无法逃脱。再后来，我的母亲也死了。大月国时局动荡，然后我随父亲逃到夏国……”
兰儿已不似他们初见那般稚嫩，自从遇到吴雪之后，她好像变了很多。今年来的事事喜忧参半，忧心竭虑令她形貌愈发清瘦。清风浮动，那淡青色裙摆便随风飘扬，缠在她腰间的丝带随风飞舞，愈发显得清隽娟秀，如若萧瑟岸边饱经孤苦的纤纤细柳。
吴雪轻轻握着她的手，不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们的心早已经相连在一起。他们的情感淡然而含蓄，就仿佛是分岔的涓涓细流，羁旅过后，终会在红尘之海里汇聚。
兰儿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想把从前我在大月国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你……”
吴雪笑道：“好，潜心静听。”
这时候，三花姑娘已经好多了，她颓颓坐在堤岸边上，连连说道：“以后我只吃素……只吃素……”
众人不禁一笑，此次旅途的不快似乎变得风轻云淡。这荒凉落寞的时穗码头，也随之变得鲜活，仿佛连混沌晦涩的时光也鲜明起来。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是，这或许是来年秋季他们再见时的最后一次相聚。在之后，他们将会分为两路，吴雪将跟着石业兰、张节陵、游天星一直向东，而兰儿、翎歌、三花姑娘还有玉先凤，她们将要北上。在经过将近一年多的特训之后，他们会提前在五云峰碰面。
而在这一年里会发生什么，目前还未可知。吴雪时常有种退缩的念头，他不想参加什么武林大会，也不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他只想当个自由自在的小阿飞。但是，吴雪已经明白，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已经没有人能超然物外。事实证明，在这个逐渐腐坏的江湖上，根本无处可躲，无论你走到哪，都会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被迫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宿命。所以，吴雪必须下定决心，而不只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可是，或许是旧事缘故，一提到分别，吴雪总是失落不已。他记忆里的牢笼，往昔的困局，将他死死缠绕，让他迈不开脚步，也无法迎接自己的未来。
江边微波荡漾，轻拍滩涂，清风在岬谷里绕了一圈，又缱旋着溜走，就像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时间，总是会在人发呆的时候消逝。
待他们休息了片刻，秋良已经将那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径自走了来，向吴雪他们抱拳道：“抱歉，抱歉，事情这才处理完……”
吴雪笑道：“无妨。秋兄身为鬼枭门二当家，自然是要忙些，是我们冒然叨扰。”
秋良笑道：“几位，相识一场，还请前往门内一叙。我已派门人备好了酒宴，还请各位不要推辞。”
翎歌说道：“多谢秋公子，酒宴就免了，我们在此休息片刻，便又要离去了。”
秋良说道：“几位去哪？”
翎歌说道：“去北安王府。”
秋良忽然一怔，神情微变，随之笑了笑，说道：“几位是王爷的门人？”
翎歌说道：“不是，我们只是要找他帮个忙。”
秋良疑惑道：“帮忙？”他笑道，“是什么忙，不知在下能不能施予援手？”
翎歌淡淡一笑，狡黠道：“各地官员都懈政渎职，我看此次绑架案，也不单单是一个巡抚的幕僚插手其中这么简单。可巡抚官职震天，远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比的，所以要去请北安王断一断此案。”
闻言，秋良哈哈一笑，说道：“翎歌姑娘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有此等意气。”
吴雪抱拳道：“抱歉，抱歉，不能亲自登门拜访，实在可惜。”
秋良笑道：“无论何时来，鬼枭门都是欢迎的。”
吴雪说道：“不知未来某一天，在下若是突然登门，会不会见到秋兄？”
秋良笑道：“不光能见到我，还能见到美酒佳肴。”
他们一笑，便且别过。看着秋良随鬼枭门马车回府的背影，吴雪只暗暗叹了口气。
翎歌淡淡道：“怎样？”
吴雪面露难色，说道：“我实在不想怀疑他的。”
翎歌收回眼神，说道：“可他偏偏很令人怀疑。”
三花姑娘眨眨眼，问道：“他怎么了？看起来很不错啊……”
兰儿也发觉到了一丝异样，就在翎歌提到北安王之时，他神情里夹杂的不是怀疑，而是不安。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下意识间把他们当成了北安王的门客。
可这里真正认识北安王的，只有一个人。
玉先凤。
可是他们现在在哪？
吴雪回首，望向那巨船，仿佛一艘森森鬼船。
第八百八十八章 解构
连夜赶来时穗，又经一系列波折，众人都是身心俱疲。待秋良一伙鬼枭门众离开码头后，这边便又恢复了沉寂。同样沉寂的还有吴雪他们的心，只懒懒散散不想动弹。
翎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说道：“好了，差不多要去找找他们了。”
三花姑娘面色依旧难看，此刻她像是脱了力一般，身子软软地靠在兰儿的怀里，懒懒道：“真的是，船上这么大动静，怎没把他们给震出来？他们又会跑到哪去呢？”
吴雪站起身，看了看船。晨曦还未来得及降下，便给江面上笼罩的浓雾掩埋，这个环形岬谷里一片鬼雾迷瘴，很快这码头便被吞噬。如此看来，这船仿佛是一艘鬼船，黑黢黢的船身上还覆盖着艳绿的青苔，愈发显得诡异可怖。
一阵阴风吹来，三花姑娘忽然打了个喷嚏，颤了颤，说道：“真奇怪……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其他人也觉得怪异，昨日他们在船上，还是如同天降烈火，可今早到了时穗府码头，却寒凉彻骨，沁人心脾。待吴雪再看向眼前的船，忽然感觉苍老了很多，漫长的时间仿佛随着迷雾的降临而飞逝，遮掩了人们的视野。
奇怪的感觉占据心头，吴雪犹豫片刻，说道：“怎么样，我们去船上找找他们吧……”
三花姑娘打了个寒颤，说道：“你确定他们还在船上？”
这么一说，其他人顿时一怔，只觉得她的话有些怪异。可他们若不是在船上，还能在哪？在漫漫长江上，他们还能如同鱼一般，潜入水底吗？
翎歌说道：“只能去找找了。”她看了看三花姑娘，“三花妹妹就先在这里休息，我们去去就回……”
三花姑娘立马蹦起身，说道：“不行不行，我们还是一起吧……”她畏畏缩缩地瞅了瞅四周，原本空旷寂寥的偌大码头，已经被迷雾笼罩，只能依稀看见老旧船坞和仓库的身形，仿佛一个个怪物一般，只教人心惊胆战。“这里看着怪可怕的……我们一起……”
吴雪只觉得她有些可爱。她吓唬别人可是很有一手，却禁不起吓，别人还没吓唬她，她就已经缴械投降了。
他们四人再次一同上船，站在船板上，吴雪向下看去，只见堤岸上雾气腾腾，江面潜行，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船上依旧有着血腥味，而却看不见任何死者。这条江的黑暗深渊里，或许还潜藏着数不清的冤魂。这艘船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大了些，置身其间，仿佛被吞入腹中。
兰儿四下里看了看，说道：“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三花姑娘紧紧跟在她身后，幽幽说道：“要不叫几嗓子试试？”
吴雪苦笑道：“三花姑娘的这个可真是个好主意，我们不去找，直接让他们来。”
正在说话间，他们走到几处船舱入口，分别对里面喊了几嗓子，可奇怪的是，唯有阵阵变了音的回声传来，却听不到其他任何回应，而他们的注意力立马被那回声吸引。那声音就仿佛是一个个扭曲压抑的灵魂发出的嘶叫，断断续续从船下的舱室里传来，只教人毛骨悚然。
他们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这里真有一种他们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指使着他们，让他们沉沦，让他们迷茫，让他们踌躇不前，深陷于时间的迷宫。
如此喊了几下，依旧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回音，吴雪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吴雪喃喃道：“看来只能亲自下去找一找了……”
在他们下去之前，吴雪回首望了一眼山岬两边的高塔，它们仿佛是迷航者的指引灯塔，只是白天的塔楼，没有发出任何光亮。吴雪喃喃自语道：“不会有问题吧？”如此想着，他们便从驾驶室找来几个照明物，兰儿拿着烛台，吴雪和翎歌各自拿了一个白纸灯笼，四人便朝下走去。
这过道太过狭窄，吴雪和翎歌拿着灯笼，分别走在最后和最前面，兰儿和三花姑娘走在他们中间。说起过道，总是让吴雪觉得匪夷所思。这么气派高大的一艘巨船，竟然内部构造得如此狭隘紧促，吴雪心想，这船其他的空间，是不是都改造成了囚禁人们的暗室？
现在这艘船上，除了吴雪他们，便再没有任何人。走道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轻摇烛火，兰儿手中的蜡烛顿时黯淡了下去。她以手护住，稍等片刻，那阵风过去之后，蜡烛这才又重新亮了起来。他们边走边喊，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三花姑娘有些畏缩，紧挨着兰儿的胳膊，说道：“这里阴嗖嗖的，直感觉不像是有活人……”
翎歌笑道：“我们不就是活人？”
可她这么一说，忽然感觉太过不吉利，便改口道：“这里面发生了多起命案，被绑架的人又下了船，自然如此寂静。”
吴雪跟在她们后面，思绪万千，可却如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来。他想着事发的时间。
昨夜，他和翎歌下去调查发现蕊儿姑娘死亡的房间，出来之后，便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口鼻被人从后捂住，等再次醒来，便是在笼子里了。一直到他莫名其妙从笼罩里出来，这段漫长的时间内，游天星一去不回，而他后来又见到了翎歌。之后是混乱，一直到现在。
而他根据翎歌的陈述，在他和游天星被困这段时间内，石业兰、玉先凤还有张节陵他们下去寻人。吴雪心想，在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什么吗？不然他们怎么会消失不见？
吴雪跟在她们身后，低着头不断思索着，那些他因视角限制，而无法考量的时刻，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正当吴雪想再问一问实情，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待再抬起头，却突然惊愕地发现，兰儿她们三个已经消失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