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章 试敌
正待她们三人这么揣度着，那边吴雪身法又骤然变慢了一拍，黑八本就是个常年混迹江湖的流氓匪徒，经历的打打杀杀何止三两次，且他有引以为傲的资本。瞅准了时机，忽而一拳挥出，厉声斥道：“想你躲得了一时，却也躲不了一世！”
他以为是自己一番连攻导致了吴雪体力下降，这才速度明显放缓，于是加紧攻势，一拳不够，便又是一拳，左右双拳如龙虎齐扑，风声赫赫之际，已分别打向了吴雪的面门和下肋。
“来的好！”
吴雪不禁暗叹，心想：“我说怎么觉得他武功眼熟，原来也是师承于少林派！可惜可惜，若是他的内劲再强干持久一些，只怕我已经脉受损，五脏俱裂了。”
想到这儿，黑八双拳已打来，吴雪暗暗叹了口气，内力一提振，接着忽而单掌频出，飒如牵花摘叶，动若浮影流星，身法忽退忽近，只凭借着单掌和身法的功夫，便化解了黑八强悍的攻势。
见状，兰儿疑惑道：“这是传自何处的招式？手若蹁跹之云，动如飞燕衔月，攻防兼备，进退自如……”
小公子微微蹙眉，当吴雪忽而变招之际，她就看出了他所使的功法。那软绵绵却又逼仄连贯的武功章法，正是她之前对他使用过的“千花玉佛手”。
小公子只闷不作声。她可不会再把吴雪当成笨蛋了。只将招式看一眼就能复写使用的人，绝不可能是笨蛋。尽管这个人看起来忠厚老实，但正如翎歌所说，是自己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她瞧着吴雪的掌法，暗暗惊叹，不由得心想：“他只不过看我使用过一次便发挥如此，若是待他全部修习了呢？我恐怕怎也比不过他。”
小公子双眼紧盯着吴雪的动作，心里也油然升起一股希冀，喃喃道：“再变强一点……再变强一点……到那时，你一定可以成为我的助力……”
此刻的吴雪自然不知道小公子心中所想，他只顾着应对黑八这个难缠的对手。他虽有意使用不同的路数来应对不同的敌人，但奈何他只看了一眼小公子使用的千花玉佛手，只是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潦草的映像，但却不知其中更深刻的奥秘。所以只能凭借此招连绵紧密的特性来化解黑八紧凑的攻势，却无法克敌制胜。
黑八见自己久攻不下，心中恼火更甚，怒气冲冲狂吼一声，犹如蛮牛一般强扑而起，想以压倒性的力量将吴雪彻底击垮。
他招式虽刚劲蛮横，但思路却依旧活络。几番交手下来，黑八也已发觉到了吴雪的弱点。此子虽身法灵动，但内力不足的弊病随着交手的深入而愈发明显，由此，他避闪起来游刃有余，但却也无法打败自己。
想到这里，黑八便想赶快结束这场战斗，遂使出了浑身之力，以内力贯彻全身，只攻不守，势必要一击必杀。
见来势汹汹，且又曝露了太多破绽之处，吴雪趁势收敛掌势，凝贯一股内力于右掌，自下而上翩然推出。这一掌之力本是借助千花玉佛手之式打出，可不曾想拍在黑八胸口，却犹如拍在了一块石头上，顿时手掌酸麻吃疼。而却在此刻，黑八攻势已成，吴雪已全然被其罡风笼罩，眼见着就要被砸扁。
兰儿娇呼一声，便欲出手相助，可就在此刻，她们却瞧见了奇异的一幕。
只见黑八身躯倒飞了出去，极为狼狈地翻滚记下，愤而起身，却发觉半身僵硬，难以周转，其双目瞪如铜铃，面色青紫，忽而自口鼻内呛出一绺血。
见状，兰儿、翎歌、小公子无不是惊愕失色，她们刚欲出手相助，便忽而感觉周遭空气一震，空间似卷曲蜷缩了一般，只此一瞬间，黑八便如同流星般飞射了出去。
这一幕，她们三人都似曾相识，细想片刻，同时脱口而出道：“意真波！”
刚才吴雪使出的，正是少林派最高深、威力最大的绝技，意真波。可使用之人却不是少林中人，而是一个看似人畜无害、木讷呆滞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跟少林的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可他却使出了少林派深藏的绝技，又怎能不教人惊叹？！
“怎么……怎么可能？！”
小公子目瞪口呆地瞪着吴雪，只感觉匪夷所思。她虽未专门修习过此项绝技，但却曾目睹过少林派高僧还有宇文泰使用过，自然是熟记于心。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口中木讷的雪容哥哥，竟然还身藏着少林派的绝世神功！
黑八强撑着身体，站起身，擦了擦口边的血迹，惊诧道：“你……你这是什么招式？！”
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意真波的内涵，原来是这样……要这样施展……”
黑八虽暴怒无比，但吴雪刚才一招将其最刚猛的硬功夫给破除，教他受了内伤。而他也能明显察觉到，这招他并未施展出全力，如若不然，只怕自己的五脏六腑早已经烂成了一坨泥。
就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吴雪忽而想起了那个月夜之下，见到面具人凌空施展意真波的景象。自那时起，吴雪就开始暗自琢磨，可他始终不明白，要如何控制内力，才能将其恰到好处地推振出去，而不是只依托掌力攻击。
这种‘非接触攻击’，始终教吴雪不甚明了。可就在刚才，面临生死抉择之际，他已然无路可退，唯有奋力一搏才可有一线生机。但他只是目睹过小公子的千花玉佛手和面具人的意真波，并没有实际修习了解过，只有凭借着感觉来施展。
于是乎，他借助“千花玉佛手”的攻势，凝贯内力于掌中，可打在黑八那钢筋铁骨上，却丝毫无法动摇。其实说来也巧，少林派为皇家子女所创的千花玉佛手里，就掺杂了意真波的底蕴，其中有一招“推星揽月”，正是用到了意真波无须接触便可运用掌风伤敌的特性。
也就是这样，吴雪再次运用千花玉佛手想要施展意真波之时，误打误撞地成功了。
第一千零七章 千花玉佛手和意真波的相似之处
少林派乃武林至尊，且门内出过诸如星妙大师还有“惠字七僧”之类的绝世高手，其开山立派、博学多才，毕生所创武学，随便一招半式就可让武林人享用不尽，因此有“天下武功皆出自少林”一说。
黑八的武功出自少林派，乃属刚劲勇猛之流派，遂刚猛有余，但暗劲不甚浑厚，只能以硬功夫压制敌人。如若遇到类似“意真波”这般强调暗劲伤人的武功，便犹如飞鸟过山，拦之不住。
而吴雪自那晚月夜之下见到那神秘面具人使用少林派的意真波之时，便开始在心中暗自琢磨，可他既无少林高僧指点，又无实战演练，便始终对其深奥内涵不甚明了。
此般使出，也属实偶然。小公子在他面前使用过的“千花玉佛手”，破除了吴雪心中关于如何“非接触克敌”的迷惘之处，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少林派为皇族子女创立千花玉佛手之时，便在其中掺杂了些许意真波的奥义，譬如一招“推星揽月”，便讲究以掌风伤敌，而无须直接接触。
之前在与吴雪玩闹般的交手中，小公子便使出了此招，却被观察入微的吴雪所发觉，遂牢记于心。而他在以自身现有武功无法打败黑八的情况下，便忽而想起了小公子所使的千花玉佛手强调暗伤的特性，误打误撞地使出了意真波一招。
也就只此一招，势如龙腾虎跃，空气震荡之余，内力直灌入黑八体内，以暗劲伤人，使其受了内伤。
黑八虽颇为恼怒，但受慑于刚才吴雪那一招的威力，遂也不敢再次轻举妄动，便愤恨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歪道的招式？！”
小公子悠然而笑，说道：“这可不是什么歪门邪道的路数，而正是少林派的绝世神功！”
“少林派？！”黑八浑然一震，心思变动，眼睛转了转，笑道：“少来唬我黑八，我的武功可是得了少林高僧的亲传，又怎能不分少林武功？！”
小公子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少林派武学流派驳杂繁复，但就以中原少林派，就有达二百五十六种之多。且少林武功内外兼修，既强调外功的重要，又发展暗伤之妙。你那一身只顾刚猛的武功，说不定只是从那个分院里偷学来的。”
闻言，黑八脸上一热，但又不好与小女孩发火，便冷笑道：“你说我是偷学来的，你也知道，少林武功除了内院弟子和少数俗家弟子，向来是保守且内敛。而我也恰好是少林惠字辈高僧的弟子！”
“哦？”小公子笑道，“你切说说，是哪位少林惠字辈弟子？”
黑八冷笑道：“说出来只怕教你害怕，正是惠因大师！”
闻言，小公子微微思忖片刻。这个惠因大师，她也是略有耳闻的。但他不如其他少林惠字辈的高僧，此人早已经辈少林革除派内高僧之衔，遂不在惠字七僧之列。
而他被逐出少林派的缘由，也还是因此僧颇邪，被江湖人称之为“邪僧”。他恐怕是惠字辈高僧里，唯一一个将三忌五戒全破除的人。他因为偷淫俗家女子，又犯了杀戒，正待被少林诛杀正法之际被人救走，后下落不明。但在江湖上流传的，却是他已被少林正法。
如今再听到惠因之名号，小公子不禁豁然开朗，心想：“是了，这惠因原来并没有死，而且还收了几个不伦不类的弟子。只不知道，这邪僧现居何处？相传他武功颇高，若是教我们遇到，可要麻烦了……”
小公子眼波流转，喟然道：“看来你师傅教了你很多东西，只不过他对于你还有所保留，并没有将少林绝技全然传授与你……”
黑八此时也颇为疑惑，他虽口舌强硬，但心里也在嘀咕。他刚才见到吴雪的功法，与之少林派武功有诸多相似之处，可他学的少林武功只有惠因一僧所授，并不了解很深，却也无法定夺。
这时候，吴雪喃喃说道：“惠因大师？是了，原来是那个已经被少林正法的邪僧。只是不知，一个死人，又怎么可能传授少林武功给你？那么，看来此邪僧并没有像传说那样，被少林派就地正法，而是逃出生天了……”
黑八狂笑两声，说道：“是这样又如何？劝你们识相点，莫要以少林派威胁于我。惠因大师虽不在此处，但我若是有求于他，必然会得到回应。”
小公子娇笑两声，悠然道：“我们并不是想要威胁你，而是想要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黑八微微一愣，狐疑不定道：“什么事情？”
小公子笑道：“那酒钱……”
黑八只觉得有些肉疼，说道：“我给你们打个折，事后只需付我二十两即可。”
闻言，吴雪不禁苦笑，心想：“看来这酒水之利润，属实是夸张得有些吓人。刚才他要我一百两，一百两一坛酒是什么概念？能在任何一座除却天都的城池里挑选一座不错的房子。可转眼之间，他就只要二十两，这中间八十两莫非都是水分？那这二十两呢？还掺杂着多少油水？”
想到这儿，吴雪哭笑不得，只感觉这醉人神酒，确实是好酒，喝过以后不上头、不恶心、不烧心，但是其市值只怕也是被名号和噱头炒上去的，实则价值不过最多二三两罢了。
小公子闻言，郎然一笑道：“八爷果然爽快。若是当时可以这般心平气和地交谈，哪还用得着动手不是？”
黑八只感觉这丫头语中带刺，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陪着干笑，因为面前这个少年的武功，实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若他们真是少林总派之人，与之交恶岂不是非常不明智？于是他便想了个折中之计，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敌人嘛，可以打得头破血流，自然就可以推心置腹。
黑八说道：“不知你们想要从我这里了解什么？”
小公子悠然一笑，说道：“不是什么令你为难之事，只是我们听闻鬼枭门的大名，想要通过八爷搭个方便，前去拜访一番……”
第一千零八章 恶夜
小公子说完，黑八只笑了一声，瞧向这个身着男装却干练聪慧的女孩子，问道：“你们想向我打听鬼枭门之事，可不单是为了拜访这么简单吧？”
小公子挑了挑眉梢，显得极为轻描淡写，说道：“不然呢？”
黑八冷笑两声，沉声道：“你们可知道，近日来我门内出了件事？”
小公子说道：“我们本就是外人，又怎能知晓你门内之事？”
黑八却毫不掩藏，说道：“我们鬼枭门总共有九位干部，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狂鼠老七好似人间蒸发了似的，我很好奇，各位异乡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闻言，吴雪微微一怔，心想：“狂鼠老七之前我们倒是遇到过，只是他恐怕已凶多吉少……”
翎歌和兰儿皆默不作声，此时的话柄还是交由小公子来说，更为妥当。
小公子微微蹙眉，说道：“我想这是你们门内的事，我们无权过问。”
黑八冷冷一笑，说道：“好……好，很好……”接着，他便说道：“鬼枭门我可以带你们去，但不是现在。”
小公子说道：“不是此刻，更待何时？”
黑八说道：“还须两日。”
小公子说道：“那我们就以两日为期。”
吴雪不知道小公子为何会放黑八离去，他若是食言，他们又该到哪里去寻他？但他料定小公子自有打算，因为她并不是个会轻信别人的人，更不像是个傻瓜。
待黑八离去后，吴雪问她：“你就真这么放心放他走了？”
小公子狡黠一笑，却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准备一下，我们今晚就去鬼枭门。”
是夜，月影婆娑，黯云缥缈，他们早早熄了灯，各自睡下了。整个时穗城一片死寂，夜半连声狗叫都没有。街道转角昏暗的灯火处，忽而闪过一道道黑影，以为是野猫，待他们走进了，却见是一个个贼头贼脑之人。
他们手持着器械，有大刀，有利剑和铁钩。待他们走到一处房屋外，暗处一人打了个呼哨，便见亮起了几点微弱的火光。
只听一人冷冷道：“动作麻溜点，八爷吩咐了，不要贸然闯入，要以火攻烧死他们！”
还有人道：“嘿，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鬼，竟然惹恼了八爷……”
“别废话，点火！”
巷子里几道黑溜溜的身影闪过，抱来了一捆捆干柴草茎，布置完毕后，又浇上了火油。
那人举着火把，冷冷道：“敢在时穗府的地界打探我鬼枭门，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随着他一声令下，只见一条火龙轰然腾起，接着，一连番蘸了火油的箭腾空而起，带着破风的呼哨射入了院门之内。
内外着火，不出多时，便见整栋房屋被烈火吞噬，浓厚黑烟冲天而起，待见到没有活口从里溜走，那人才冷冷笑了两声。
“哼哼，就算是官老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不过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鱼小虾就敢来逞英雄……”
那人冷笑两声，眼睛里翻腾着熊熊烈火，待见无异样之时，便下令班师回俯。
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木材，发出剧烈的噼啪声，只教人心惊胆战。这又是时穗城的一个恶夜。
吴雪看着被烈火吞噬的房屋，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看来是我把鬼枭门想得太简单了……”
小公子在旁悠然一笑，说道：“我早就怀疑他们与岭东决堤一案有关联，现在他们恶劣的行径更加让我确信这一点。”
原来，小公子早就料到黑八不会轻易服软，定会在夜里暗害他们，所以将计就计，先假装熄灯睡觉，后待布在周边的暗哨活动之际，翎歌便将其肃清。
翎歌将手里染血的短刀丢掉，淡淡道：“现在，我们该去鬼枭门做客了。”
小公子冷笑道：“既然是做客，那总该准备些礼物才是！”
那伙夜半纵火之狂徒可不料吴雪他们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他们的行径路线尽收吴雪眼底，他们四人沿着城内连绵的屋脊暗中跟随，不出多时，只见他们来到了一处高耸气派的建筑物之前，门两边各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火幽暗。为首那人在门环上敲了三敲，便打开了一个缝隙，他们一行人挨个闪身进入。
兰儿趴在屋脊后面，喃喃道：“看来这里就是鬼枭门之所在了……”
小公子冷笑道：“既然来了，那我们便去拜会一下罢！”
他们轻功落下，悄悄来到门边，吴雪只暗叹这府宅的气派，这建筑算得上是他入城以来见过的最高大气派的建筑物了，而且还有一股森严冷肃之意。
只等他抬起头来，望向那处在灯火暗影处的门匾时，忽然心中一凛，一股寒意袭来全身。
只见那门匾上写着：“时穗府衙”。
见了这块匾牌，众人无不是心寒意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吴雪沉声道：“看来之前传言是真的，鬼枭门果然与官商都有所勾结……”
兰儿喟然道：“果真是如此么？还是说所谓‘鬼枭门’，就是时穗府的衙门呢？”
翎歌瞥向小公子，冷笑道：“看来夏国真的已经烂入骨髓了……”
小公子神色有些黯然，接着她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好似闪着火焰，冷冷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面对着官府这个庞然大物，就算是身为王府千金的小公子，也有写拿捏不准，是以颇为迟疑。
她恨恨一跺脚，说道：“是了，这夏国是长孙一家的夏国，跟你们是没什么关系的，我自己去好了！”
翎歌冷冷道：“当今之夏国，非但不是长孙家的夏国，甚至也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夏国，它属于强盗和流氓、匪徒和娼妓。”
闻言，小公子却又无可辩驳，只能心里憋着火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跟你先去探探路好了，打探为主，不要打草惊蛇。兰儿和翎歌姑娘，就在外侧接应吧……”
兰儿拉了拉吴雪的衣袖，小声嘱咐道：“看着她点，别让她惹麻烦……”
第一千零九章 恶夜（其二）
吴雪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你们也多小心，以免还有贼人。”
准备妥当后，兰儿和翎歌便轻功上房，于高处打探着府衙内的情况，若是一有动静，她们便会制造点声响，吸引贼人的注意力。
吴雪和小公子来到暗处，瞧着她神色黯然的模样，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小公子摇摇头，叹惋道：“我以为夏国的处境很险恶，但没想到竟会险恶至此。若是官府中人已无异于恶贼，那还能指望有人来主持公道么……”
吴雪轻笑两声，说道：“但事情还不是完全没有转机。我之前碰到过玉家的现任家主玉舞焉，她正为追缴反贼一事而努力着，显然朝中并不是对当今之恶境一无所知。”
小公子有些诧异，问道：“你还知道玉舞焉？”
吴雪笑道：“不但知道，还跟她有过交流。”
小公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玉姐姐为人公平正直，但她无法适应如今朝廷内的环境的……”
吴雪笑道：“但她也绝不会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不是吗？”
小公子瞥向吴雪，说道：“雪容哥哥，你说，这种情况，只时穗府一城而已，还是其他城池也是如此？”
吴雪并没有因为想要安慰她而去撒谎，那样他会为了圆谎而再编造无数个谎言，而他更不想为她构筑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于是他说道：“大概都是如此罢。我们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大概与时穗无异。”
小公子惨然一笑，幽幽道：“是这样吗……果然是这样……起初宇文泰哥哥向我说起，我却不信，还破口臭骂了他一通……”
吴雪苦笑两声，说道：“那等在这里的事情结束，你回去时再跟他赔个不是吧……现在嘛……”他目光一凛，望向漆黑的夜空，淡淡道：“该把这些匪徒先解决掉才是……”
小公子怔怔看着他，目光中好奇之余，更多了几分信任。虽然他看起来有些木讷，甚至会给人一种极为笨拙迟缓的感觉，但他此刻如炬火般的眼睛却隐隐透露出了另一个不一样的吴雪。
那个不一样的吴雪冷静而睿智，沉默而高深，甚至会有那么一刻，让她误以为他是个心狠手辣之徒，一个忽而善良，又忽而残暴的两面派。
哪个才是最真实的他？这个问题她得不到任何解答，因为她自己也深知所有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野兽。
他们翻身到了府衙内，只见里面黑黢黢的，树影婆娑，寒灯落寞，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动静，安静得出奇。
吴雪对小公子比划了一下，二人便蹑手蹑脚地朝里潜去，这一路几乎畅通无阻，除了有两个人掂量着钱袋子从屋里出来离开外，便再没有人影。
小公子悄声道：“怪了，这里怎么没有人？”
吴雪沉声道：“只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干什么去的，算了，我们向里走……”
沿着走廊外沿悄悄潜伏进去，遥遥便见到一所亭子。那亭子纱帘飘忽，四盏白纸灯轻轻晃动着，依稀可见里面有几道人影。
小公子狐疑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们走近点瞧瞧……”
待他们走近了一些，只听那边随风飘忽忽传来一些驳杂的怪声，几条影子像是摇摆的树枝般晃动着。
等小公子看清了里面的场景，不由得脸上一热，一时惊慌失措，差点就要惊呼起来。
吴雪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公子的嘴，冲她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们走吧……”
顺着修剪齐整的绿植，二人暂且远离了凉亭，到了一处僻静处。小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此刻她花容失色，额间细汗淋漓，双眉微蹙，嘴唇紧抿，忽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干呕声。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说道：“这周边应该是没人的了，若是难受，就不要再克制了……”
小公子终究还是没有呕吐，她幽幽抬起头，面色极为苍白，冷冷道：“看来你对此并不觉得奇怪，是因为整日有两女伴在身边的缘故？”
吴雪苦笑两声，喟然道：“我之所以不觉得奇怪，是因为在这样的江湖之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并不是因为她们的缘故。还有，你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我对兰儿真情实意，而翎歌姑娘不过是同伴而已，你想成什么了？”
小公子冷笑一声，说道：“瞎子都看得出林姐姐对你的意思，你难道连瞎子都不如？”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幽幽道：“在她背井离乡开始，便受过很多苦。当有人突然对她好时，或者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平等态度对待她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感激。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让已经下沉的心找到了个支点而已……”
小公子悠然而笑，说道：“看不出来，雪容哥哥也有这般冷酷无情的一面啊……”
吴雪淡淡道：“该无情时须无情，莫教有情变滥情。”
小公子笑道：“你就不心痒痒？整日有两个大美人在眼前转悠，你就没想过……”
吴雪淡淡道：“你问得太多了。”
小公子娇笑道：“不多不多，想从你这里取取经，也好以后我将要谈婚论嫁之际，别看走了眼。”
吴雪眼睛看向一处，那边的房屋灯火通明，喟叹道：“若是真有意，一些事情便可放缓……走了，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小公子跟在吴雪身后，一同来到了屋前。透过明亮的窗隙，只见里面人影幢幢，其中甚至还有几个老面孔。
吴雪心想：“看来没错，鬼枭门确实和官府有所勾结。不对，鬼枭门就是时穗的官府。”
那几个熟悉的面孔，分别是仁宽、仁厚兄弟，还有那个与吴雪有过交锋的狗皮三。
狗皮三今天没披人皮，只见他嘴里叼着烟枪，双手胡撸着牌，骂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手气不佳，都输了快五十两了！”
仁宽笑道：“阿三哥，你今个绝对是没摸着四娘，否则手气也不会如此背霉！”
仁厚认真看着手边的牌，冷冰冰地说道：“怎么说？”
仁宽笑道：“三哥若是摸了，今个牌运肯定也能沾点骚！”
第一千一十章 恶夜（其三）
在窗外，吴雪和小公子偷听着屋内的动静，待听到里面肆无忌惮地奸笑声之时，小公子不禁心想：“这些贼子，就这么侮辱人么？”
只听屋里狗皮三笑骂道：“你他奶奶的，你今晚手气这么幸，莫非是把四娘从头到尾胡撸了个遍？”
仁宽嘿嘿一笑，说道：“那哪能？谁不知道，四娘宁愿让阿三哥摸，也不愿教我们瞧！”
仁厚依旧冷冰冰的，他看到自己手中的牌，脸色愈发僵硬，那一张脸宛若铁汁铸的般，看了一下手边的筹码，恨恨道：“奶奶的，那骚娘们就跟这牌九一样，谁摸不可？”
仁宽笑道：“六弟，你怕是输急眼了吧？四娘教你这矮猴子碰过么？”
仁厚本就因输牌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了这般言语刺激，便恼怒道：“你个老愣种，你就图个嘴上快活，不也还是没碰过么？！”
仁宽哈哈一笑，说道：“四娘可不喜欢咱家这样的，虽然也向我有过暗送秋波，但那只不过是夜来急痒，想让老子来当替代品，老子可不干！”
狗皮三笑道：“这女人嘛，都是一个样的。需要你了，把你拉来。不需要你了，便把你推开。宛若打牌，可取可推……成了！”
狗皮三说着将抓到的牌一丢，笑呵呵地说道：“成了！奶奶的，今晚终于教我幸了一回！”
仁宽笑道：“瞧瞧，四娘简直就是我们的幸运星，只是提到他，阿三哥就又可以了！”
仁厚此刻眼皮狂跳，他可开心不起来，因为今晚只有他在输，其他人都是有输有赢。他将牌在桌子上一摔，气狠狠道：“这贼娘们，定是我的克星！女人就是我的克星！”
狗皮三开始洗牌，悠然道：“仁厚兄弟啊，可别小看女人，我就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终于是学会了如何伺候女人……”
仁厚此刻火气上头，冷眼道：“老子快活不就行了？！”
狗皮三却不恼火，只是笑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只会狎妓，而没有女人愿意跟你成婚的缘故……”
仁厚笑道：“我还需要成婚么？我将钱袋子一亮，就有一群姑娘围绕我团团转，岂不美哉？”
狗皮三悠然道：“当你钱袋子里的钱花完了，她们会怎样？”
仁厚微微一楞，陷入了沉思，无奈喟叹道：“她们就会投入下一个客人的怀抱……”
狗皮三点点头，脸上浮现胸有成竹的笑意，接着道：“四娘不同，她本就是我们的人，所以她并不缺钱，更用像那些无家可回的娼妓一般出卖自己，只需要挑选自己看上眼的男人……”
狗皮三悠然自得地瞧了仁厚一眼，悠悠道：“所以啊，仁厚兄弟，你需要学学怎样讨女人欢心，而不是只靠撒钱来寻求短暂的厮磨……”
仁厚哈哈一笑，说道：“阿三哥说的好呀，我都听到外面的喘息声了！”
闻言，屋子外面的吴雪和小公子不禁一怔，正待他们准备逃跑时，忽又听狗皮三说道：“他们近来劳顿，是该好好放松放松……”
仁厚奸笑道：“这些年轻人，胃口比老子还大，玩得比老子还花！这可不行，好处可不能只教他们占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仁宽迟疑道：“这牌……”
仁厚笑道：“这牌不打了！光是今晚输的，就够我醉生梦死一百回了！”
吴雪拉着小公子躲到暗处，便见仁厚从屋内跑出，像是要上茅厕般急匆匆地向着那边的凉亭跑去了。
小公子微微蹙眉，悄声道：“他们怎就这般……这般下作无耻？！”
吴雪轻喟一声，幽幽道：“小公子啊小公子，这江湖远比你想象的更加荒谬无耻……”
小公子眨巴眨巴眼，说道：“我开始好奇，你是怎么在这样的江湖里时刻保持你自己的了……”
吴雪淡淡道：“环境虽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人也不得不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但对于其中一种人来说，这个世界越堕落、越荒唐，他就越明智、越冷静。”
小公子笑道：“所以你就是你所说的这种人喽？真不害臊！”
吴雪苦笑两声，喟然道：“我还远不及他们……只是我心中有足够坚定的信念和决心，它们保证我绝不会做违背心意的事，这种坚持比什么都重要……”
小公子笑道：“我开始好奇，你内心的坚持，或者是内心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了……”
吴雪淡淡一笑，轻声道：“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世界，但也算不上太糟糕吧……”
一个无法用言语表述的、不够完美却足够宽容的世界。吴雪一直试图为那个世界添砖加瓦，但他有时候会感到惘然若失。因为他明白，自己所面对的现实，跟那个世界相去甚远，无端虚妄的想象只会让人发疯。
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当现实世界逐渐失去趣味，一切事物都可以变得像是丧葬一条龙般顺滑、空洞，另一个虚妄的世界就变得无比重要。
人们总是需要活下去的依托，这种依托更多是来源于精神力量。当这个江湖上的人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力量，就犹如畸形野兽般软骨缺钙。
有时候，当吴雪感到精神状态不佳时，或者想要随波逐流时，他总是会愈发巩固内心的信念。信念与信仰不过一墙之隔，有时候，他也需要来自神明的庇佑，正如他有过一刻祈祷赞虞珈美女神赐予他无穷的精神力量那般，尽管他并不信鬼神。
吴雪脑子里一直有团模糊、朦胧的概念，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有何寓意。但是他相信，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是所谓“神明”的化身，一种庞博浩瀚的力量，一种可以促使他在这个操蛋的、混乱的、无礼的、寡廉鲜耻的江湖里坚持下去的信仰。
处于庙堂之中，就会被香火和信徒蒙了眼。亲躬于世间，才能体悟到自上而下的现实面貌。
坚持下去很简单，只需抛弃脑中的一切杂念便可，只需踏上自己想走的道路便可。
第一千一十一章 恶夜（其四）
只有经历了磨炼与苦痛，才会教人更加坚定。人之情感有时犹如弹簧，当超过了弹性限度，便再也无法体悟到俗世之苦痛，只如麻木不仁的木头。而每个人的限度不同，到达麻木那天的期限也不同。但把人之情感比作弹簧，毫无疑问是狭隘且片面的。吴雪一直相信，所谓死去的情感之所以死去，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再次找到希望，并不是经历的痛苦过多。
有时候，当他懒懒不想动时，当他感觉天色黯然无光时，当他觉得凡尘俗世过于无趣时，总是有种力量能把悲剧一分为二，让他再次看到悲剧之后的希望，正犹如废墟的花朵，给他一直震慑人心的力量。
所以他有时候表现得像是木头，因为他内心坚定的世界，正在逐渐丰满。
小公子觉得他木木的，正如他说话时所表现的那样。他看着你，却仿佛早已经透过你看到了一个无比神秘而又浩瀚无垠的宇宙。
所以她觉得吴雪的眼神很可怕，因为那种并不凶狠的眼神，可以轻而易举将其看穿，无论她做了多少伪装。
经历了多少难以承受的痛苦，才能练就这样一双眼睛？
小公子不愿意想，因为那种经年累月下来的精神折磨，早已经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但现在，小公子只觉得那边凉亭里驳杂的呼吸和叫喊愈发刺耳，她忽然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只想赶紧离去。
可吴雪贴近窗户，仔细听着里面的声音。
小公子不禁暗想：“他真的可以对此心若旁骛？”
屋子里，狗皮三在仁厚离去后，便从边上又叫来个人，填补了他的缺位。
狗皮三手里捏着牌，看了看，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只要装一装傻，生活就还过得去……”
仁宽笑道：“狗三爷，您这境界可快赶上那些秃驴了，要不出家了吧！”
狗皮三笑骂道：“放屁！红尘俗世多快活？在这里，我们就是天，想要哪家的姑娘要哪家的姑娘，想花多少钱花多少钱！”
仁宽说道：“改日，三爷您与那惠因大师交流交流，让他传你几招，也教兄弟我喝口汤！”
狗皮三喟然道：“惠因大师现在正处于闭关的紧要时期，你我外人切不可轻去打扰……”
仁宽讪笑道：“那是自然，毕竟他可是我们门主的座上宾，而且我们还要仰仗他，才能在这地方风生水起……”
狗皮三冷笑道：“你知道就好。有了惠因这个助力，加上帮主之威，岭西一带就是我们说的算。哪怕是那新来的巡抚，又能奈我们何？不还是夹着尾巴乖乖躲起来了？”
仁宽笑道：“那是那是……”
他一啧嘴，转而疑道：“不过，我可想不明白，门主为何不教我们去亲自动手，反而从那什么……那什么地方找来几个帮手？这办事效率有够低下，到现在还没把那巡抚干掉！”
狗皮三悠然道：“你懂什么？在我们的地界，已经连续死了三位巡抚两任知府，再死下去，可就引人怀疑了。”
“所以……？”仁宽小心翼翼地伸着脑袋，像只求知若渴的老乌龟。
狗皮三淡淡道：“这你就无须多知了，反正记着，待惠因大师出关，我们就可以横行岭西！”
仁宽喟叹道：“我听说，岭南那地儿已经有人高举义旗了，我们为何还迟迟不动手？”
狗皮三悠然道：“近年来，夏国境内的叛乱岂止三两起？还不是形不成气候，刚一展露头脚，就被上面派人一锅端了？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该出手的时候，我们随着门主一道儿杀到天都，等门主做了皇帝，你我还不是鸡犬升天？”
仁宽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还是一比划大拇指，赞叹道：“高，实在是高！我们先等他们闹腾，待大浪淘尽小鱼小虾，就该真正的力量登场了！而且我们做事滴水不漏，就算是上面派人来查，又能抓到什么证据？正所谓狗三爷刚才那句‘风吹鸡蛋壳’！”
狗皮三悠然一笑，满面春风得意，志得意满道：“那是自然。现在又有消息说，北面边关告急，十六国联军连破七城，正欲挥师南下，直指淳郜府。现在夏国虽是强弩之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等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就该我们动手的时候了……”
他们一番听下来，小公子只握紧了手，指甲嵌入皮肉，可是她并不感到疼痛和意外，因为这就是夏国目前所面临的真实境况。
屋内，狗皮三又道：“所以，我们只需稍安勿躁，该打牌就打牌，该玩乐就玩乐。依我看，不出三五年，夏国就要变天啦……哼哼……”
吴雪听着，便打量起屋子里其他的人，但是除了这三个熟面孔外，秋良和柳四娘却不在此，也不在凉亭里，更没有见到那个沧澜派的鬼枭门门主，但他们不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的话大多无意趣，吴雪便带着小公子远离此处，观摩其他地方。待他们到了通往后门的小道上，小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敢大气说话。
“这些狗贼，原来在打这些主意……”
黯淡的月光照亮她半张脸，就算如此，也难以掩饰其失落和无奈。
此地树影婆娑，观草萋萋，偶尔还有寥寥几声虫鸣，可是原本这些可以很容易让人安静下来的意象，却只教小公子心烦意乱。
吴雪喟叹道：“身为王府千金，你早该想到的。”
小公子眼睛转向他，恨恨道：“连你也向着他们，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的……”
可还未待她说完，就眼神一变，随即不再言语。
吴雪说道：“我的……什么？”
小公子摇摇头，黯然道：“你身为夏国子民，真就不为家国社稷着想？”
吴雪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是一位兄长般，苦笑道：“我不当权，而平民百姓的力量很小。不过，就算是普通的人民，也可以凝聚成无穷的力量。”
小公子恨恨瞧着他，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吴雪喟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键的人物只起到引导作用，而关键之处，还是在于人民群众。他们才是可以改变夏国未来的力量……”
第一千一十二章 恶夜（其五）
吴雪喟叹一声，接着道：“但普通群众的特性，就是会被误导，他们究竟是会成为巩固夏国的基石，还是会成为毁灭夏国的利刃，选择权在于他们自己的手中，但关键人物的引导也是一方面……”
小公子忽而笑了起来，笑容有些凄婉，以几乎哽咽的腔调说道：“可按照当下的情况，真的还有人愿意为夏国而战么？”
不知怎的，见到小公子泫然欲泣的悲楚模样，吴雪心头蓦然一颤。尽管他竭力劝诫自己，莫要多管闲事，时代潮流不会因为个人的努力而改变–––恰恰相反，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微渺，宛若一颗沙砾，对于历史进程几乎无法带来任何影响–––可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只得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纵然是到了国破家亡的程度，也还是有一群人会奋起反抗，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免那天的到来……”
小公子苦笑道：“可……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天的到来似乎也已是无可避免了……究竟要怎么做……”
说到这里，小公子的眼泪竟然毫无征兆地自眼眶滑落。在今晚晦涩的月光下，一个将亡之国的王女的眼泪，却格外刺痛了吴雪的心。到最后，她愈发泣不成声，吴雪的心也愈是抽紧。哭声带给了吴雪一种异样且抽象的情绪，以至于教他也沉浸在了一种死灰般的寂静之中。悲伤的传染力，丝毫不亚于快乐的情绪，甚至比快乐还要更具渗透力。
快乐让人轻浮，而悲伤会更加让人沉稳，这是源于悲伤的力量。
吴雪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此刻，他并不想去指责任何人，也不想以江湖的堕落而责怪朝廷无能。因为他明白，朝廷无论换了多少代，也还是那样，江湖也始终还是那样。无论何时都没变过。普通人还要为生存和晋升而挣扎，王公贵胄们也还是那样锦衣玉食。当一种关系无法维系之时，矛盾就会积累，终是化为通天惊雷。他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夏国的未来，但那一日还未到来。
他或许可以想到的几种结果，要么是被异族攻破皇城，就此再经历一遍被奴役之苦；要么会有一支新的力量，既可以推倒气数已尽的夏国，也能打败关外虎视眈眈的强敌。但是后一点，吴雪只感觉希望渺茫。纵观历史，还从未有过同时击败内外两个强敌的先例。
而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吴雪都可以想到面前这个女孩子的结局，所以她的眼泪才格外刺眼，几乎教他无法去直视。
小公子揉着眼，但是眼泪依旧如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崩落，而那红红的眼圈更教人于心不忍。
吴雪无法安慰她，因为他也几乎对夏国的胜算毫无希望，但是血淋淋的现实只会教眼前这个女孩子更加崩溃。他感到进退两难。
小公子抹着眼泪，哽咽道：“已经没有办法了……已经全烂透了……没有希望了……未来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了……我要么是被送去当缓兵之计的礼物，要么就是国破家亡被玩弄致死……”
吴雪只感觉自己如堕冰窟。她的眼泪还有絮叨叨的话语，如同锥子一般刺进吴雪的心窝，往昔经历的痛苦就全部如同下水道的臭泥浊水般翻涌上来。
烈火，烈火，遮天蔽日的烈火。
哭喊，哭喊，声嘶力竭的哭喊。
绝望，绝望，彻头彻尾的绝望。
吴雪感觉自己再次被烈火包围，炽热的火焰熏烤着他的皮肉，但这种疼痛不及承受力到达极限的痛苦之万一。
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从那场大火里走出。痛苦依旧在持续，并且不断加深，生活的困苦和奔波的劳累，并没有使其削减，反而愈发根深蒂固的盘踞在了他的心里，形成了痛苦如海的痂结。
那种家破人亡的痛苦，吴雪不想再经历一遍，也不想让任何人品尝一下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每天如同被钢锯割锯着神经的痛苦。
吴雪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裂。痛苦再次浮现，愈发深刻和鲜明。他听到了吴家人的哭喊，嗅到了血腥味，看到了姐姐纵身火海的身影。
“这一切绝不能再发生，如果有人让这一切再发生，那我就把造成这些惨剧之人全部杀光！”
一瞬间，吴雪的脑袋平静了。他的面色已经变得冰冷，痛苦让他体会到自己还活着，活着让他愈发痛苦，所以他每天都在活着和痛苦的夹缝里挣扎。但是耳边的声音忽然歇止，那些烟灰和血腥的气味也迎风消散，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化成了灰。
他绝不会愚蠢到同情敌人，以悲天悯人的圣贤态度来痛诉战争的罪恶。因为谈起罪恶，这世上的每个人算得上是恶贯满盈。为了自己的家人和国土不再受凌辱，他可以变成一个恶徒。但就个人来说，他有一切正当的理由来以任何手段、任何方式来阻止这一切悲剧的重演，哪怕让他自己也沦为恶魔，也在所不惜。
吴雪此刻才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善人，而是一个沉默的野兽。他之所以善良，是因为还没有人将他的这份仅存的善良毁灭。
有的人沉默，并不是因为词穷，而恰恰是在为心里的猛兽积蓄轰然爆发的力量。
所以他笑，并且感觉到了左手骨肉里那快要按捺不住的狂热，涌入了他偾张的血脉。
小公子泪眼汪汪瞧着他，握起拳头在他胸口打了一下，恨恨道：“你定是在嘲笑我未来的惨境吧？！”
吴雪却摇摇头，依旧在笑着，只是这笑容极其阴沉邪恶，眼睛里喷射出焚噬一切的烈火，促使他一把抓住了小公子还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
小公子微微蹙眉，轻声道：“疼……”
此刻眼前的吴雪，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极其自我、冷酷、凶狠，却又无比冷静的人。
吴雪只是笑着，抓着她的手腕，以几乎蛮横的态度说道：“绝不可能。”
第一千一十三章 恶夜（其六）
小公子一改之前专横跋扈的态度，乖巧地被吴雪握住手腕，只是简单地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似得说道：“男人们总是爱用蛮力迫使对方屈服，最后遭殃的还是女人和孩子。我一个女子可是拗不过你……”
吴雪松开了她的手，脸上依旧带着从未展露过的阴鸷笑意，像是野兽般转起了圈，嘴上说道：“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公子呆怔地瞧着吴雪，只搞不懂他怎么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惶惑不定地问道：“什么……什么‘不可能’？”
吴雪骤然停下脚步，面带笑意看向小公子，郎然道：“放心……放心……你绝不会如此的……”
小公子却也笑了，说道：“目前局势很紧张，边境夏军节节败退，朝中可是已经有声音说要割城赔款，还要让我以……以那个身份去和亲！”
吴雪也还笑着，心平气和道：“和亲有用么？割城赔款有用么？只会助长敌人之气焰。如此一来，夏国只会愈发羸弱，外敌便会愈发猖狂，夏国不抵抗终会让山河覆灭。这些犬日的狗官，反正就算是改朝换代，他们也还是该做官的做官，该发财的发财，倒是目不识丁的平头老百姓更有家国情怀！到头来，反倒教他们说上一句‘走卒之愚，俗民之蠢’，哼哼……”
小公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到的笑意，询问道：“所以……雪容哥哥，你觉得呢？”
吴雪笑道：“依我看，他们要打就打，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打，直到打到他们愿意罢手为止。忍让和妥协那一套在当下很流行，这我知道，但那并不适用目前夏国的境况。因为夏国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再次积蓄足够反扑的力量，忍让和妥协只会导致士气低迷，最终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小公子喜形于色，此刻她更加觉得面前这个人像是值得依靠的兄长，而不单单是一个沉默的木头。
她紧接着问道：“现在正值敌强我弱、军心涣散的情况下，该如何才能扭转乾坤呢？”
吴雪悠然一笑，淡淡道：“扭转乾坤倒是不能，但可以让娼敌陷入汪洋之中……”
小公子困惑道：“……汪洋之中？”
吴雪只不作解答，冷冷地瞧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斯人往矣，但其精神依旧犹如明月，在天上指引着我们的方向……那是我们精神力量的源泉……”
小公子气呼呼一跺脚，说道：“好呀你，刚对你有些好感，就跟我卖弄起来了？”
吴雪悠然一笑，淡淡道：“小公子啊小公子，你的洞察力如何？”
小公子微微一怔，狐疑道：“我的洞察力怎么了？”
吴雪暗暗叹了口气，说道：“女人的直觉……有没有让你觉察到什么？”
小公子噗呲一笑，说道：“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大笨蛋，而且竟然不知道女人只在对她的男人起疑之时才犹如敏感的神探！”
吴雪苦笑两声，转而神色一沉，一把拉着小公子闪身到了暗处。
小公子心口噗通噗通直跳，磕磕巴巴地问道：“怎……怎么了？”
吴雪目光盯着远处，沉声道：“那边有人来了……”
“有人？”小公子茫然道，她可未察觉到什么。
吴雪其实也没听见任何动静，也没看到任何人，只是他心里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就仿佛再告诉他，有人在朝这边靠近。
他们屏息敛声，只见三道人影从道路那头走来，一直走到明亮处，来到了狗皮三他们打牌的屋子。
依靠着灯火，只见三个人披着带帽斗篷，脸部沉浸在阴影里。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我真是想不到，这里已经完全被鬼枭门控制了……”
另一人说道：“我们真的有必要跟他们打个照面么？”
说话的两人，俱是女声。吴雪只感觉其中一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这时候，第三人说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我便觉得不对劲。现在有必要拷问一下他们了……”
听到这女子的说话声，吴雪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与声音的主人没有过几次接触，但却给他留下来极为深刻的印象。
灯火下，那人缓缓抬起脸，她的面容浮现在了微光下。虽然吴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再次见到她时，心里还是止不住打颤。
这个谜一样的姑娘，这个神出鬼没的姑娘，这个狡猾精明的姑娘，吴雪怎么也看不透她的内心。
她脸上带着神秘的浅笑，似乎未发觉到吴雪和小公子的存在，只是短暂跟另外两女交流一番，便一挥衣袖，一只在暗夜灯火下闪着璀璨光芒的蝴蝶便飞了出来。
这只蝴蝶，浮动在朦胧暧昧的灯火之中，像是在梦中起舞。
吴雪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怔怔看着那女子，喃喃道：“是她……”
另外一个女子，他也很熟悉，只不过第三个姑娘，倒是面生得很。
小公子眨眨眼，问道：“她？她是谁啊，你们认识么？”
吴雪脸上浮现一丝苦笑，额角的冷汗也滑落了下来，喃喃道：“我有她有过几次接触……”
小公子喟叹一声，幽幽道：“这三位女子夜半来此贼人之巢，只怕……”
吴雪盯着那女子，心里不断念叨着一句话：“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雪忽然感觉，凡是重要的事件当中，必然有她的身影，而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从来没给他解开谜底的机会，便犹如清风浮梦般消散。
那女子摘下帽子，忽而打了一个响指，那只蝴蝶边从窗缝里飞入，过不多久，便听屋子里没了声息。
旁边那个看起来最为年少的姑娘笑道：“如梦姐姐的幻海花蝶，果然已经培养得出神入化……”
那女子淡淡一笑，说道：“他们已经中了我的幻术，我们且进去问一问他们好了……”
待她们三人进入房间后，吴雪和小公子紧随其后，再次来到窗户外面，朝里面望去，只见狗皮三、仁宽等人已经如同木头般，直直呆坐着，无不是瞪着一双眼睛。
第一千一十四章 吴雪复杂的态度
瞧着那个面孔浮现在灯火光晕里的女孩子，她一双既狡黠又柔媚的凤眼，似含半片春情的双叶柳眉，鼻尖上承载着的微光，还有那朱唇半开的浅笑，这一切最具代表性的特征综合在一起，无疑指向那个最令吴雪感到困惑的姑娘。
吴雪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再与她相遇。脑海里往昔与之偶然相遇的画面逐一浮现，而每一次，都充满了巧合性。
与她相处愈久，吴雪便愈会感到困惑。他觉得人的心思向来是可以琢磨清楚的，正如这个世界一般，就算充满了未知，但也还是可以探索并且认知的。
喜好看人脸色，琢磨人的心思，这些都是吴雪年幼时养成的习惯。经年累月下来，他已经完全自信到可以只看人一眼便了解他的为人，唯独秦如梦是个例外。
人总是复杂多变的，人的脾气也如风雨雷电般变幻无穷，但正如掌握了星象、时令规律的钦天监术士一般，吴雪觉得人之感性、理性和非理性，是可以被察觉的，并且有逻辑可循的。
唯独秦如梦是个例外。她心思的瀚博层度，宛若亿万星辰；她机巧的诡变机敏，恰似深海浮游。有时候，她明明露出了一个简单的表情，抑或某一句寓意单一的话语，都教吴雪感觉仿佛是分叉的小径，延伸出了不同的意味。他可以看清楚任何一个人的心思，却偏偏看不透眼前这个姑娘的。
为此，吴雪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并且在她面前，自己的机敏程度总是与之相差甚远，并且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下被压一头。这种感觉教吴雪觉得极为气闷且沮丧。
所以，吴雪只要见到这个神出鬼没的姑娘，总会觉得束手无策，那感觉比比打败强大得多的敌人还要艰难。
只是见到了她，冷汗便不禁布满了吴雪的额头。而另一边，小公子倒是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秦如梦的脸上。
她只感觉奇怪，这是她自天都出行以后，不知道多少次觉得奇怪了。面前这个眉眼带笑的姑娘，让她再次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小公子暗自思索着，可她怎么也想不起这副面孔对应着的人物来，便小声问吴雪道：“欸，你叫她什么来着？”
吴雪顿时回过神，喃喃道：“如梦姑娘……”
“如梦姑娘……如梦……如梦……梦姑娘？！”
小公子念叨了几声，忽而面容豁然一转，沉声道：“难道是她……？”
想到此处，小公子的心口便狂跳了起来，脸上也是不禁一热，极为令人不解地浮现两道红晕。
“我说怎么感觉有些眼熟……原来正是她……梦姑娘……”
吴雪说道：“你在念叨什么？什么是她……梦姑娘？”
小公子抿唇一笑，沉声道：“我且问你，她是不是魔教之女？”
吴雪微微一愣，没有急于回答。对于魔教之名，武林向来忌讳提起。而对于朝廷来说，诸如如梦教、魔鬼教、狐仙教等，皆定为除却五派八脉之外的魔教之流。在一定程度上，上一次正魔大战，背后就有朝廷支持的影子。小公子身为王族子女，此番突然提起，吴雪只不知该不该回答，他并不想因此害了秦如梦。
见吴雪支支吾吾半天，小公子却胸有成竹似的哼哼一笑，说道：“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私心……”
吴雪错愕道：“什么私心？”
小公子微微一笑，轻声道：“你虽然不是什么正派人士，但好歹也算不上是魔教中人。武林人向来对魔教忌讳莫深，对与之交往之人大为鄙夷。你对一个魔教女子如此照拂，莫非是你也被她勾了魂么？”
吴雪不知怎的，竟然一时语塞，只得辩驳道：“怎……怎么……怎么可能？”
小公子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可要小心了，若是教兰儿姐姐知道了雪容哥哥在外面养了魔教妖女，只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折的……”
吴雪说道：“别……别胡说……我只不过是偶然见了她几面而已……”
小公子双眼微眯，嘴角微曲，狡黠道：“哦豁？只是见了几面，就被她勾了魂？兰儿姐姐与你长相厮守，反倒还不如这寥寥数面么？”
吴雪只感觉这话越说越浑，越说越说不清，反倒不开口了。
小公子笑道：“看来你是承认了。”
吴雪无奈长叹，说道：“是不是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女子，才可以聊表衷心呢？”
小公子笑道：“巧了，恰好你身边总是围着一圈女人，看来你女人缘极好，并且从不缺女人。”
吴雪苦笑两声，喟然道：“那是因为现在的女子，恐怕比一些男子要有进取心得多，而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小公子笑道：“是么？你这人倒是狡猾，变相夸自己！莫非这世上就只有你一男人有进取心么？”
吴雪苦笑道：“若不是因为家中变故，我恐怕会一辈子活在家中女人的阴影里，被她们包办好一生，只需要玩乐享受，什么都不需要做。家中的四位姐姐会逐渐接过家族各项事务，而我，永远是躲在她们裙底的小屁孩……”
小公子娇笑道：“看来，你倒是觉得这是一种折磨，而并非像其他男人一样觉得享受。”
吴雪摇摇头，喟然长叹道：“你若是只能过着被女人们包办的一生，尽管她们都对你极好，生怕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也会觉得生活毫无意义……”
小公子沉默片刻，幽幽道：“看来你对你姐姐们，还有家族中其他女人的态度，可很是复杂……”
对此，吴雪唯有苦笑，他无比感慨自己蹉跎的少年时光，那时他仰仗这几位办事得力的姑姑，还有四位姐姐的庇佑，过着一个只想着今日，从来不需思考明日的生活。
有时候，吴雪甚至怀疑，就算是父亲吴清晗，也只不过是仰仗着他几位精明能干的姐妹，才能坐稳吴家家主的位置。
吴雪想，可能他所经历的，早在他父亲的少年时期就已经历过了。
第一千一十五章 被女人所影响的吴雪
一直以来，从前到现在，吴雪都会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现在的女子做事干净利落、雷厉风行，很像是男人，而许多男人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反倒像是女人。就连他自己也一度过着极为阴柔的生活，而偏偏女人们是他自幼到大的主要学习对象和陪伴对象，男人们的角色不止在家庭里有所缺失。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堂里，女人们都是他主要的学习来源。
曾经有这么一件事，吴雪现在想来也记得可笑。那时他还年幼，跟着上了早班。记得有一次上厕所时，班里的男生们都是站着，唯独吴雪蹲着。小吴雪觉得很奇怪，并且一直想要问他们，为什么要站着撒尿，而不是蹲着呢？
不过，疑惑的不只吴雪，还有他的同窗们。
一次上厕所，有人问吴雪：“你为什么每次上厕所都拉屎？”
吴雪只感觉匪夷所思，说道：“我没有拉屎。”
“胡说，你若是不拉屎，为什么每次上厕所都是蹲着的？”
小吴雪只感觉好笑，说道：“我在撒尿。”
闻言，同学们只跟吴雪一样觉得匪夷所思，说道：“蹲着撒尿？可我们都是站着的。”
吴雪说道：“我都是蹲着的。”
“你为什么要蹲着？我们明明都是站着撒尿的。”
吴雪只感到不解，说道：“可我看我姐姐还有娘亲都是蹲着的，而她们也让我蹲着，还要用纸擦一擦，说这样比较干净……”
厕所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震如雷霆般的哄笑，吴雪顿时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们……你们笑什么？！”
有人笑道：“娘娘腔！妈妈和姐姐的好宝贝！”
又有人做着鬼脸，讥笑道：“略略略～好不害臊！”
“只会学女人的吴雪！”
闻言，吴雪赶忙逃离了厕所，只听背后还有人笑道：“你们瞧，他大概是要回家躲进姐姐的裙底了！”
随后又是一阵快活的大笑。
被嘲笑是一回事，可吴雪还真就回家将此事告知了姐姐们，那时他感觉自己与她们是无异的，并且可以事事都告诉她们，因为她们每件事都会帮助自己解决。
听完小吴雪的叙述，又见到他红扑扑的小脸上那恼恨的神情，还有那些噘嘴、跺脚的举动，好像姐姐们的拿手绝活都被吴雪学去了，只觉得好笑，于是她们也都笑了起来。
吴雪恨恨道：“好啊，连你们也嘲笑我么？”
吴叶笑道：“小弟啊，你其实不用理会那些臭烘烘的男孩子们。他们从不讲究卫生，时常挂着鼻涕，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你可要比他们讲究多啦！”
小时候的吴雪，确实比现在要讲究得多得多。那时候，他每次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不整理衣服都不会出家门，每次都是油头粉面的，而且那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见人就叫，一番称呼下来，可是把人都哄得心花怒放，甚至有人说：“小雪以后可不会像他的父亲那样，如同闷葫芦……”
还有一位老婆婆，吴雪对她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她曾说：“小雪比那些男孩子讲究多了，你看我家那个，整日挂着鼻涕，也没个正形，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子一样。反观小雪，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就算是苍蝇拄拐棍都上不去嘞！”
有人说吴雪女人缘好，可能他自己是不会认同的。因为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让他对此极为反感，并且一度为了和其他男孩子像，还刻意把衣服弄的破破烂烂的，嘴上还挂着两道浓糊糊的鼻涕。为此，姐姐们可是狠狠地训斥了一通，之后不久，吴雪就又回到了之前考究的模样。
女人们对吴雪的影响，远要大于男人们。幼时，父亲基本不在家，就算是外出归来，也是一副疲倦的模样，靠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了。父子间的交流几乎只有在成绩下来之后才有，只不过比较简单粗暴。而另外一个家中的男子，吴曦小叔叔，自从成婚之后，便拖家带口搬到了后山。平日虽有交集，但无法影响到吴雪的早期的生活习惯。
所以，女人们算是吴雪最初的启蒙老师，比起原来，现在吴雪觉得自己根本算不上女人缘很好，因为那时他活在一个基本只有女人的世界。女人们影响了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到一个习惯，大到思维方式，吴雪都更偏向于女性化。
而作为一个家中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子（吴瑞不在本家居住），吴雪自幼便被女人包围，像是块宝贝一样被家里众多的女人捧着，并享受着她们带来的美好与痛苦。
不过好在，少年时期蒙生的叛逆心理，让吴雪对旧生活感到厌倦，甚至当他和姐姐们再次有亲昵的举动时，会情不自禁产生反感。
对此，吴月还感慨道：“小弟长大了，变得不可爱了。”
吴叶只感觉吴雪愈发可恨，没少跟他“交手”，甚至扬言道：“这小混球越来越看他不顺眼了！”
性格较为安静的吴笑则道：“雪儿弟弟最近好像刻意躲着我们呐……”
吴濯笑道：“估计他这是又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觉得我们讨厌了！”
吴月说道：“对了，濯儿，你上次说吴雪有了个小女友，是谁啊？”
吴濯上次说溜了嘴，便不小心把吴雪将人家女孩子收留的事说了出去。她讪笑两声，说道：“哪有……没有的……”
吴叶挑了挑眉梢，笑道：“那就是有了。”
吴笑脸红红的，轻声道：“说这些干什么，怪难听的……”
吴月笑道：“我家雪儿弟弟可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有几个要好的女性朋友也属实正常，又没有其他意思。”
她们口中说的那个小女友，吴雪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但是她仿佛曾经存在过，并且在他年幼时光里成为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是，就算是印记也是可以消磨平滑的。
现在的吴雪，只感觉每当他快要触及到某段神秘的记忆时，就只能想起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而发觉不了它的实质。过去那段他对她发誓永不磨灭的承诺，也早已经忘却。
他早已经忘了那个女孩子是谁。甚至他不知道那人是“女孩子”，还是曾经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他只感觉内心时而空洞无比。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为此时常感到失魂落魄，却永远无法触及到那段早已消逝的时光的内核。
第一千一十六章 时影重隙
所以，吴雪时常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种难以理解的意味，那层深刻而又清浅的内核，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而当他将目光投向透过灯火的窗隙，却犹如目睹着一幕陈旧的书籍，纸页已经泛黄。他深感不解，就在这么一瞬，他忽然对此有了两种不同的理解。
她们究竟在屋子里说了什么，又是如何教狗皮三和其他人状如木垒，抑或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吴雪都得不到一个准确的解答。他仿佛是隔着一段已经失去的时光，窥探着已经消逝的神秘事物。
这种时间错乱混杂的感觉，吴雪之前也经历过一回，不过那是很久以前。
那次他还在临江城，亲眼目睹了亦真亦幻的鬼夜迷踪，还有一具被丢弃的尸体。那个视角的人物，他的行为习惯完全与吴雪不同，也就是这一点，让吴雪发觉到了异处，并且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所经历的，或者说见到的，是在另一个时间段，围绕着另一个人所展开的亲身经历。
而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令吴雪深为困惑的姑娘，从前面对她的感觉，跟此刻微光下的她是一样的。
刹那间，吴雪身如过电，不禁开始微微颤抖起来。这个神秘莫测、诡计多端的姑娘，她究竟存在于何处？在当下时间段、某个地点，还是她早已不复存在，他所见的她抑或是弥留在人间的一道幻影？仅仅只是这么想着，心里便不由得升起一股失落，甚至是恐惧。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在这样一个混沌、颓败的夜晚，所有的可能性都在滋长，逐渐演变为真实且唯一的必然。
就在吴雪浑浑噩噩之际，一旁的小公子以胳膊肘碰了碰他，吴雪顿时回过神，有些恍惚地收敛目光，这才发觉眼前的人是小公子，并非那个如同梦魇一般占据他全部思绪的秦如梦。
小公子轻声道：“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吴雪仿佛是一个溺水者般长长呼了一口气，冷汗涔涔的，瞧了瞧四周，又将目光投向屋内，却发现屋内早已经没有人了。
他诧异到：“她们什么时候走的？”
小公子眨眨眼，苦笑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吴雪愕然道：“什么怎么回事？我不是来跟你一块探查鬼枭门么？”
小公子面露狐疑，说道：“是这样没错，可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没人的空房间看？”
吴雪也笑了，说道：“这房间内一直都有人，只不过是我刚才没注意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小公子断然道：“这里面自始至终就没有一个人……”接着，她小声道，“除了刚才那边的亭子……”
闻言，吴雪如同雷击，顿时身体僵住了，惶然喃喃道：“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出现幻觉了？！”
小公子笑道：“你怕不是出现幻觉了，是快疯了！”
吴雪仔细回想着来到此地的前因后果，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点，那一切事物开始变得古怪的节点，忙问道：“对了，刚才你说梦姑娘，她刚才就在这里，和另外两个姑娘一起。那时你还问我那个姑娘是谁……”
小公子诧异地瞪着他，良久终于无奈苦笑起来，喟然道：“雪容哥哥，刚才可是你一人在唱独角戏。你先是对我说，有人来了，便拉着我到了门口。可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我以为是你发现到了什么，可你却一直在对着空屋喃喃自语，嘴里不断念叨着梦姑娘……梦姑娘，所以我才会问你她究竟是谁。”
吴雪如遭当头棒喝，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只感觉气虚心焦，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
一时间，吴雪方寸大乱，来不及感慨浮生之诡谲、人世之多变，便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问道：“那么，你知道这个梦姑娘……是谁了么？”
小公子沉思片刻，说道：“起初我只觉得你念叨的称谓很熟悉，后来这才想起来，曾经天都便有个被人叫做‘梦姑娘’的女子……”
吴雪急忙道：“有没有关于她更多的信息？！”
小公子摇摇头，喟然道：“我只知道她善于伪装，并且号称可以为人们解决任何问题，但是也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对了，当初宇文泰哥哥也曾找过她帮忙，并且还把家里的‘斗星神弓’借给了她玩一玩……”
她回想起当时宇文泰因为表妹潘欣欣的情事而去找梦姑娘帮忙调查那个情郎的背景一事，后来，宇文泰告诉小公子，说是自己偷挪神弓一事被父亲宇文荣拓发觉，并被狠狠教育了一通。从宇文泰的叙述里，只略微提及“梦姑娘”几次，小公子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上。她更对潘欣欣的情事感兴趣。而且，她也挺感激宇文泰揭发了那人的虚伪狡猾的一面，才教她的姐姐及时醒悟，没有对一个伪装巧妙的骗子痴迷过深。再后来，她的姐姐自家出走，而自己也为了寻她而出走。因为潘巡抚一案，又巧合地见到了吴雪。
听完，吴雪愈发困惑，喃喃自语地说道：“竟还有此事？天都……梦姑娘……”
那些碎片化的词语汇聚在他的脑海里，未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反而让她愈发神秘起来，直教吴雪觉得头疼不已。
对此，吴雪长长叹了口气，情绪逐渐平缓下来。
小公子狐疑道：“你没事吧？”
吴雪摇摇头，喟然道：“这个狡猾的家伙……”
梦姑娘好似一场梦般空幻，却又带给人无比绮丽的遐想，她仿佛是一副万花筒，每一面好似都是她，而每一面又好像都不是她。她存在，无论是她神秘莫测的笑意，还是时常从她口中说出的令人觉得古怪的话语，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鲜明的象征。她不存在，她的一切如同浮梦一般消散，又留下一个亦真亦幻之影。她只给人们看到她充满了局限的一面，她心怀坦荡，却从来都不向你道出真实。
第一千一十七章 时影重隙（其二）
正如这冗杂、错乱、繁复，又漏洞百出的文章一般，梦姑娘自始至终游离在外，却又无时无刻不在。
吴雪不禁喟叹：“这个狡猾的人，我终有一天，定要把她的面纱揭开……”
小公子迟疑不决，问道：“你……你真没事？”
吴雪摇摇头，喟叹道：“没事。我们来晚了一步，这里已经被梦姑娘捷足先登了……”
说着，他便转身离去，连头也不需多回。
小公子连忙追上去，说道：“可我们还没有弄清头绪呢，就这么走了？”
吴雪说道：“这里已经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吴雪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个女子像是梦魇一般阴魂不散？为何自己所要去的地方，都会有她的身影？每一次，自己好像都差了一点，就差一点可以揭开他的面纱，而每一次，却都教她像是风一般从指缝溜走。
小公子沮丧道：“那该怎么办……”
吴雪喃喃自语道：“鬼枭门……鬼枭门……鬼枭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原路返回，途径来时的那座亭子，里面已经安歇了，朦胧的身影们也已经挨个倒伏。吴雪感觉，自己一定在从前某幅画里见过类似的场景，但那画被称作艺术。
吴雪和小公子加快脚步，快速离开了这里，他心想，或许只有那座凉亭才是这里最真实的事物。
**从来都不会骗人。
它们如同沉重饱满的麦穗，正压得秸秆抬不起头。
小公子有些羞涩，不禁暗暗恼怒起了吴雪，只见他大摇大摆地从他们旁边经过，连头也不会回。她撇着脸，赶忙跟在他身后，而他们也没有注意到有人经过。他们在放空自我，让意识沦陷于一派混沌之中。
小公子低声问道：“你定是觉得有些气馁，便这般自暴自弃了么？”
吴雪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何须躲躲藏藏？我就这么走，只怕没人能发现我……”
可今晚这里寂如死灰，整个衙门内黑黢黢的，除却偶尔几声风的呼哨，还有杂乱的喘息声，这里寂寥无比。
风醺散酒意，浮生不动情。
矫步拓促狭，明月照吾心。
走出亭廊，吴雪抬头便见两团乌云之中，一道月华透射而下，落在了他冷冰冰的脸上。
他心里忽生一种莫名的恨意，只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厌倦。他似乎自幼便与某种东西做着斗争，但那道无形的枷锁依旧捆绑着他。正如他幼时一般的生活，他竭力想要逃出这种宿命，可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义无反顾地将从前的过程再重复一遍。
为此，吴雪站在那里，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底是怎么了……谁在我的脑子里，谁又自我的脑子里消失？我怎么也无法分清现实和幻觉。那些真的是幻觉么？”
小公子问道：“在幻觉里，你看到了什么？”
吴雪说道：“我看到了鬼枭门的几位干部，还有三位来路不明的女子……”
“梦姑娘？”小公子说道。
吴雪点点头，喟然道：“她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小公子笑道：“这有什么？虽然还无法解释为何你会看到他们，但按照你所说的那样，这些事情应该在我们到来之前的某个时间段内，便已经发生了。所以……”
吴雪说道：“所以她们现在确实还在这里，至少还在城里……只是不知道她们此行究竟所为何事……”
小公子笑道：“那样……只要我们能找到她们，不就行了？”
吴雪苦笑着摇摇头，喟叹道：“小公子，她若是不想让你找到，那你就怎么也找不到……”
小公子说道：“为何如此肯定？既然她们也在寻找鬼枭门，说不定会与我们有所交集。既然如此，或许我们双方还可以合作……”
吴雪苦笑道：“你也说了，曾经在天都的梦姑娘做交易，从来都会要委托人付出相应的代价。她那种性子，谁知道会提出什么离谱的条件……”
小公子喃喃道：“那可就难办了……”
吴雪无奈道：“这次又是被她捷足先登了，看来我们此行注定是要空手而归了……”
这时候，小公子转而道：“只是不知道她们出于什么目的，你还有没有什么发现？”
吴雪回想一番，他想起了秦如梦那在黑夜里泛着绚烂幽光的蝴蝶，也想起了那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笑意尤为让吴雪觉得奇怪，她明明笑着，却似乎带着另一层寓意，透过了所视之物，将目光落在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吴雪不知道但确实存在的非在眼前的地方。
在那个时候，吴雪从透光的窗隙里望向她时，她心里在想着什么？眼睛里又看到了什么？这些吴雪都是不可能知道的。她通过细微的缝隙，传播给他一段残影，还有无数种不切实际的遐想。
至于她究竟是敌是友，吴雪完全无法判断。有时候，吴雪觉得是自己完全想多了。人生在世，没那么多所谓敌人的。敌人多，可能只是树敌太多，或者完全是不讨喜的缘故。这世上没那多人人会成为一个人的敌人，自然也没有那么多人会成为朋友。有些人，或许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基本是是连接触都没有，便可以擦肩而过的路人。没必要为任何人顾虑太多，更不必妄想他们的内心是光是暗。吴雪这样对自己说。
同样的，就连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平白无奇的过路人，不会掀起任何波澜，也无心如此。有时候，他突然会觉得自己毫无动机，原本兴冲冲准备去往一个地方是，便会突然停下脚步，心里只剩下失落感，甚至找不到丝毫动力去往目的地，就连之前让他兴致勃勃的原因也忘却了，逐渐冷却了。
他终于发现，日子大多时候都是无聊且平凡的，甚至是毫无动机和目的地的。另外一些时候，他甚至会感觉自己仿佛是夜晚里飘浮的幽灵，只给人在不经意间留下一个黯淡的身影。
第一千一十八章 无聊的苦差事
那种迷茫困顿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吴雪的心头。他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沉醉在怎样的狂梦里。若是醉酒，还有清醒之时。可这想必是一种极其醉人的美酒佳酿，竟可以使人们沉浸在一个又一个虚无空泛的符号、象征之中，并且误以为命已自持。待那些曾经被告予的美妙的肥皂泡破灭之后，相必下面被迫显露出来的浮渣也很美。
从什么时候开始，吴雪觉得，自己的灵魂开始如此空洞？在一个又一个短暂的欢愉之后，得来的徒有一个又一个连接的空虚。在这样连绵不断的空虚之中，又紧接着需要下一个短暂的欢愉。
吴雪发现，自己的精神被什么东西扯成了碎布条，无法形成合乎逻辑又合乎情理的思维，只是在被牵着走。有时候他想思考，得来的却是脑海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糟粕之语，往日静心等待结果的耐心和完整且独立地思考一件事情的能力在逐渐被剥夺。
个体的事例，已经被别有用心的舆论和误导无限放大，造成了社会性的大面积恐慌。他看到了悲剧，便以为天底下都是悲剧。他见到了龌龊小人，便以为普天之下莫非奸贼。唯独他看到了人们脸上的喜悦，不觉得天底下之人都是喜悦之人。
一种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正在这个江湖上滋长，迅如野火般蔓延，黯如阴影之隙，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人们内心空缺之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开出灰暗的花朵，结出**的果实。
人们总说独立思考，但却不明白人们为何已经无法独立思考，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误以为在独立思考，却又被无形之中牵着鼻子走的傀儡，并且还很会抬杠。
吴雪不禁感慨：“或许天工阁的那些阴沉的家伙，才是最懂人心之深之暗的傀儡师吧……”
小公子说道：“天工阁么……他们确实都是些阴沉的家伙，但内心并不很阴暗。”
吴雪笑道：“若是有机会，我可要想请你帮我个忙。”
小公子欣然笑道：“帮忙，帮什么忙？”
吴雪喟然道：“我想请你帮我开一个后门，让我去皇家铸造所‘天工阁’内部瞧一瞧，拜访一下他们……”
小公子笑道：“呦，看不出来嘛，雪容哥哥这就想跟我开后门了？”
吴雪摇摇头，幽幽道：“不是。我其实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本我与傀儡之间的关系，还有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促使他们造出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傀儡……”
小公子手指抵着下巴，点点头，悠然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就算是你想进皇城相府，我也可以破例带你去逛一逛……”
吴雪苦笑道：“皇城相府就罢了，不在朝为官，不谋天下事……”
小公子欣然道：“就这么说定了，等此事结束，你随我去天都，保证不会亏待你！”
吴雪苦笑道：“恐怕不行。”
小公子诧异道：“为何？”
吴雪轻喟一声，说道：“其实我还要去武林大会凑凑热闹……”
小公子微微一怔，随即捧腹而笑，直把吴雪笑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笑什么？”
小公子说道：“那种江湖人聚会的地方，鱼龙混杂，雪容哥哥去那里，只怕不会完好归来……”
吴雪点点头，说道：“可我也还是要去一趟。”
小公子说道：“非去不可？”
吴雪说道：“非去不可。”
小公子狡黠一笑，胳膊肘碰了碰吴雪，说道：“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寻个路子，直接越过初试阶段？保证你可以进入‘百位尊者’之列……”
吴雪苦笑道：“我不怀疑你有这种能力和手段，但我恐怕要拒绝了。”
“为什么？”小公子笑道，“既然是想混江湖的话，有了这个名头，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敬着你的。名声嘛，无论多大都不多不大。就算是你以后想在江湖上找个差事，也会有无数帮派和门会踏上门来，收入也会很可观。”
吴雪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为了谋一个好差事……”
小公子诧异道：“那是为了什么？男人还会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香车玉履，为了佳人在怀……就算这些你都必须要，也总该考虑考虑生活吧……”
吴雪简单地应了一声，但心思并不在上面。良久，他才说道：“我其实不知道我为了什么。一个好差事？一个并不真心相爱的爱人？一个空旷的豪宅？里面填满我受用不来的女人们？还是一个我不需要的香车骏马？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提什么无聊的高风亮节，好像这样才可以为自己的堕落找一点慰藉。哼哼哼，无所谓，这些东西，不是做一个梦就可以有的。我一直在思索一切意义，就如同我一直在思索意义之意义一样。武林大会之事不光是我与他人的约定，还是我需要找寻自我的一个去处。我愈发觉得自我思维和知觉的片面和狭隘，亟待以更全面的眼光和完整的思绪，来看待这个愈发险恶的江湖，并挖掘变成这样的原因。而这些，仅仅靠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小公子眼眸带笑地瞧着他，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她发觉了，眼前这人很喜欢自说自话，不管别人究竟如何去看待他，或者心里怎么想，因为在这个诡异的时代，当恶人是默契，而若是有个人自诩要当善人，那必然是会被认定为虚伪之士，并且开始等待，或者迫不及待去挖掘黑料。那种表里不一、震撼人心的反差感，正是这些阴沟洞里的鼠蟑们所乐于见到的，他们的价值便由此得以体现，遂给了他们一个安慰：看吧，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既然我们都不是好人，那就一块烂掉吧！向着更烂、更黑的明天昂首阔步吧！毕竟只有躲在一群喜鹊里，乌鸦才不显得那么显眼。乌鸦希望喜鹊跟它一样，可无论自己怎么发声，都只能发出刺耳的噪音。
第一千一十九章 乌鸦和喜鹊
乌鸦感觉委屈，为什么自己一开口发声，就会引来喜鹊们的反感呢？大家明明都是差不多黑，只不过是它们黑中还带点白罢了，所行之事，未必就比我们这类食腐者高尚得多。瞧吧，它们暗中迫害其他鸟类的幼崽，却被人们认作是吉祥的鸟，而自己却被视为不详。
于是它开始寻找，开始寻找深藏在这些喜鹊背后的秘密。后来有一天，它突然发现，原来有很多同类也如它一样混在喜鹊里，可它们却没有被过分指责和厌弃。
它感到不解，在一天去询问同类乌鸦们，可是它们就是不开口，无论自己怎么呱呱地叫，它们仿佛没有听见，好像自己真就成了喜鹊，对待自己也依旧是如喜鹊般的冷漠、高傲的态度。而这一次，它也受到了喜鹊们的攻击。
直到有一天，待喜鹊们飞走了，乌鸦便问其他没跟上大部队的乌鸦：“为什么我们同为乌鸦，你们两个受到了喜鹊们的接受，可我就被排斥呢？”
那只乌鸦开口了，可是它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它发出的叫声竟然是死对头喜鹊的，这让乌鸦感到震撼。
那只乌鸦高傲自负地道：“你要学会它们说话，才会被接受。”
于是，乌鸦便开始学习喜鹊的说话方式，后来有一天，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喜鹊了，便向它们靠近，可结果却很是令它沮丧。
因为那些喜鹊还是挥舞着翅膀，厌恶地离开了。
于是乌鸦再次去请教其他乌鸦，向它们询问道：“我明明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语言，为什么还是不被接受呢？”
一只乌鸦冷冷道：“那是因为你只学会了说话，而这只不是第一步。”
“其他还有什么？”乌鸦问道。
其他乌鸦说道：“另外，你还需把自己染个色。”
“染色？”乌鸦不解。
那乌鸦抬起翅膀，只见它翅膀下的羽毛已经全白了，显得不伦不类。
“这样便可么？”乌鸦问道。
另一只乌鸦说道：“不行。”
“那怎样才行？”
其他乌鸦七嘴八舌，开始自由地各抒己见，有的说，被喜鹊们接受的最好方式，就是跟一只雌喜鹊交配。
乌鸦觉得极为为难，因为按照它的物种标准来看，它是无法爱上一只喜鹊的，并且，它已经有了暗恋对象，那是一只它遥不可及的雌乌鸦。一只孤独的乌鸦，从来不学习其他乌鸦那样和喜鹊扎堆。它的声音孤高而美妙，悠远而深邃。
看吧，它的羽毛在浓艳的阳光下闪着光泽；它的歌声在呼唤着情郎与之共筑爱巢，并且终生相随；它的精致有佳的爪子，让它的羽毛开始发痒。
乌鸦心有所属，便回绝了这个看似最合理的提议。
“这个不行，变成喜鹊，好需要什么步骤？”
其他已经变成了喜鹊的乌鸦们又开始七嘴八舌，树上响彻着吉祥如意的和鸣，因为这是人们之所爱。
乌鸦又听到了假喜鹊们的提议，其中大多数是两种意见，一种是改变自己的外观，让自己跟喜鹊比较相像。比如去染个色啦，比如去改造一下啦，比如去摔死投胎啦之类。另外的呢，是内部的改造，具体可以说是将自己的认知全部改造为喜鹊的认知。正所谓：行喜鹊之事，吃喜鹊所食，最好是把自己还是个乌鸦的观点也变成喜鹊的观点。
这样，就可以成为喜鹊。
乌鸦觉得这点最靠谱，所以它开始自内而外改造，终于，它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都与喜鹊无异了。
于是，它跑过来跟其他乌鸦开始炫耀起自己的语调，还有外貌，甚至还想着夸耀喜鹊们的内心，因为这样会让它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被喜鹊们认同。
可是，引来的只有其他乌鸦的奚落和挖苦。为什么，因为它太它奶奶的像是一只喜鹊了，超出了这些冒牌货。当冒牌货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甚至比真的还要真，那冒牌货还是冒牌货么？
于是它自然而然地被其他滥竽充数的乌鸦排斥，因为它已经成为了一只真正的喜鹊，甚至比有些喜鹊还要看起来像是一只喜鹊。
它感到委屈，心想：“为什么我这么努力成为喜鹊了，最后得到的却是同类的疏远和喜鹊的妒忌？”
乌鸦发觉到了自己的困境，它现在进退两难，因为它不是其他那些像喜鹊的乌鸦，而是成为了一只喜鹊。另外的呢，喜鹊们觉得它已经完全超过了自己作为喜鹊的尊严，严重影响了作为喜鹊的地位。
它终于妥协了，于是它找了一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喜鹊，并误以为这样就可以博得其欢心，可以正当交配。
可没想到那只雌喜鹊却道：“你不是喜鹊，你只不过是看起来像喜鹊。”
“像就行了。”乌鸦说道。
喜鹊厌恶道：“不行。因为我的背只能喜鹊上，可惜，你不是喜鹊，你是一只它娘的劣等乌鸦！”
乌鸦听到了内心的破碎声，就是那么一瞬间，它开始怀疑一切。它这时候才发现，那些装模作样的乌鸦之所以会被喜鹊接受，是因为它们仅仅只是看起来像喜鹊，而不是真正的喜鹊。它的乌鸦本质不会因为它变成喜鹊而改变，所以它永远不会被接受。
发现了这点以后，已经变成了喜鹊的乌鸦感到心灰意冷，它丧失了一切的兴趣和希望，独自离开种群，情不自禁飞到了沼泽地边，看着孤独的夕阳和空荡荡的芦苇荡。
它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群体，因为它就是一个不伦不类、最终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异类。异类向来是没有被接受的可能的。它已经不再想要去和此喜鹊交配，从而获得被喜鹊种群接受的可能了。
它自始至终都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曾经繁荣的乌鸦种群，现在成了妄想变成喜鹊的冒牌货，它希望再次找到属于乌鸦的繁荣和光辉，但是树上再也没有乌黑的风暴。
它感到失落，就在此时，它又希望重燃。因为它看到了自己之所爱，那只特立独行的雌乌鸦！
它迫不及待地去求爱，这次它终于得逞，成功与喜鹊交配。
后来，它问雌乌鸦：“为什么那时你接受了我？”
雌乌鸦说道：“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喜鹊。这下好了，我们的崽子只能再次做回乌鸦了……”
第一千二十章 北安王之谋
吴雪和小公子脑袋里的乌鸦和喜鹊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喧嚣着，沉默片刻之后，它们便安歇了。让这两个很难关联起来的鸟类来象征某事某物，其实毫无道理，也无意义。这世界上存在的真理千千万万，但内核不过两种。吴雪想的是另一种，更加光辉的一种，也更加难以实现，还处于模糊概念的一种。
但是他感到兴奋而激动。让一个人的心开始迷茫的，始终不是过于遥远的理想，而是一个人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何理想。
理想的国度？理想的自己？理想的现实？这些全非吴雪之所想，他所要突破的，仅仅只是内心的阴霾和对这个江湖的畏惧。
他对自己说：人要有梦，但不是做梦，而是切切实实的梦想。但对于大多数来说，有时候做梦与梦想的界限并不明显，那是因为他设定的梦想，超出了他本身的能力和现实，无法通过短期的努力和努力的积累来获得，于是内心的落差会让人迷失。若是要定梦想，就定下可以一步一步实现，并且可以绵延不断继而发展的梦想。
沉默片刻，吴雪忽然笑了起来，对小公子说道：“如此看来……北安王所行之政，只在短期可行。长远来看，则危害重重，会让其封地面临更加险恶的困境。”
小公子没有过于纠结他思路的跳跃性，而是恰到好处地问道：“雪容哥哥何出此言？”
吴雪摸着鼻子，忖度道：“北安王之境，大行刺激政策，或者直接可以说是鼓舞政策。他许予人民美好生活的愿景，为之汇造了一个不切实际、超出他们承受能力和实力范围的饵料，促使他们向‘上民’靠拢。可这样他们就是真的上民了么？美梦一破灭，便犹如阳光下的肥皂泡，绚烂地毁灭。这种过度放纵和透支的方式最终带来的危害恐怕比过着平凡的生活还要沉重。”
小公子笑道：“可北安王不会发现不了这样做的后果。”
吴雪蹙眉道：“他当然发现了，他是当今天底下最聪明的诸侯王。他如此这般，只不过是为了大肆敛财，并不是从长远的角度来为夏国民生考量。”
小公子眼睛转了转，脸上浮现一丝隐晦的笑，悠然道：“那么……他仅仅只是因为贪婪么？”
吴雪摇摇头，喟叹道：“我这是妄议皇亲勋贵，又是当着小公子之面。小公子若是不保我，恐怕我有九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公子噗呲一笑，拍了拍胸脯，傲然道：“放心，你尽管畅所欲言，本……本小姐为你担保，此话绝传不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
吴雪笑了笑，便说道：“他之所以感这么做，其中也是在为打消皇上的顾虑……”
小公子诧异道：“皇上的顾虑？”
吴雪点点头，苦笑道：“他在一定的自治权范围内大肆敛财，毁坏的是夏国的民生，长远的目光，还是等待着夏皇权衰微之时……”
小公子点点头，思忖道：“你是说他现在积累收刮的财物，是在为十年甚至是二十年后考虑？”
吴雪苦笑两声，喟然道：“我这也只不过是揣测罢了，揣测一个人的内心可以有很多种理解，你可以单纯地把他看做是一个暴戾恣睢的王爷，也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权谋家……”
小公子却没有提出质疑，而是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那么，他这么做，或许是在积蓄力量，为了有一天……”
吴雪说道：“谁知道呢？当今夏国半壁江山烂成一锅粥，而唯独北安王之境仍是一派祥和兴荣之景。但他不会不明白，这只不过是短暂的繁荣，终有崩塌的一天。所以他在赌，赌他政策崩溃失效的那天和夏国崩塌的那天究竟谁来得更快更早。不过按照目前境地，看起来北安王已经要胜了，夏皇对于当今乱象毫无作为，流民带着希望和理想去往北安王封地，已教人口翻了数翻，实力已不可同日而语……”
吴雪小心打量着小公子的神色，却发现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是有些大喜过望，只感到疑惑不解。
可他没弄明白的是，目前夏国这个困局，亟待明晰的条理去分析，并且做出应对措施，而她便是为此事而冥思苦想。吴雪这般，又怎能不合她心意？
小公子斟酌道：“如此来看，北安王并未安好心……”她忽而发觉吴雪那紧张兮兮的神色，便哈哈一笑说道：“你别担心，其实朝廷也早对北安王所作所为有所猜忌，只不过他很小心，又没露出什么把柄，也只能任由其发挥了……”
闻言，吴雪稍稍松了口气，苦笑两声，喟然道：“看来小公子并非北安王之女，如若不然，又怎会允许我背地里议论父亲？”
小公子淡淡一笑，说道：“我是某个亲朝廷的亲王之女，雪容哥哥就不要为此顾虑了。”
接着，她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地说道：“若不是为了为朝廷保留一份可供驱使的力量，我才不会来这座空城闲逛，什么都没有，唯独一伙匪徒……”
吴雪喟然道：“现在……朝廷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对各地的监管能力？”
小公子豁然一震，惊愕道：“雪容哥哥，有些话可不要随便说，若是教圣上听见了，我可也保不住你！”
可接着，她就又笑了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坏孩子，只让吴雪摸不着头脑。
“你猜的没错，朝廷内部现在也划分了几个党派，他们内斗夺权，难以形成凝和的力量来解决天下乱象。一道简单的政令竟然要经过一百八十二道门槛和手续！所以，如时穗府这般官府人员化身为贼的恶事，也是无能为力。”小公子喃喃道，随即长叹一声，“或许……夏国真就气数已尽。或许，崩溃真就已成定数，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对此，吴雪说不出任何话，也无法给她恰当的安慰。因为现实如此。
小公子幽幽道：“看来啊……我去和亲一事，已是避免不了的了……”